夤夜将至，千里外的中州大京歌舞升平繁华正盛，混糊界域，这有着十几万人口的凉城，却未燃盏灯。
黑夜浓稠涌入千家万户，那些絮语的声音小之又小，仅有身侧之人能够听清。
“老头子，你说，这次真是仙人来了吗？”未燃灯的房间内，一对老人相互扶抱着立在窗扇的细缝前。
即使已过去有半个时辰了，老妪见到仙人的激动劲头儿也还是没有过去，即使那么小的声音，依旧可以听清其中的颤抖。
“但愿…是真的…”老头小声长叹，向临街的窗外张望着，尽管双目有些浑浊了，但他的心却没有盲。
“老李被赶出城后…我哭天抢地着…在心中日夜等盼，许是起了作用…”虽然风雨同渡数十载，但有些话，他却是没法同老妻道明。
毕竟老妻曾举半家之财力购得的活判官墨符，此时正躺在他的衣襟之内。
但不说，不代表他一无所思。
若那仙师所说为真，他师弟妹果真为凉城加固了城门…那么久远记忆中，那几个笑容和煦又略带腼腆的年轻人…
再叹上一口气，老叟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紧窗外，那即将响起狂歌的街道。
且等且看，今夜过后，便知分晓。
*
“若今日那仙师所言非虚…那…你一直说的…竟是…”女人声线颤抖，回家后便始终处在被震撼的状态。
被扯断的串绳早已用新编的丝线替上，那块暖润的玉珏如今被男人挂在了妻子颈上。
虽如往日一般紧盯着夜色，但男人的眼中却翻涌着遥远的怀念。
曾经的八岁小童已长成了能够护卫爱妻的大男人，那即使满脸血污，也依旧温和笑着，轻摸他发顶，赠予他玉珏的男人，却又去了何方呢？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是后来已经长大的他路过孟书生学堂时偶然听到的一句诗。
彼时不知为何，潸然泪下，为防工友笑话，他还特意躲到僻静的角落擦拭。
但今日他似乎是忽然开悟，那个他曾经坚信不疑的男人，有着双同今日仙人一般无二的眼。
即使他们相遇在千万人城民质疑唾骂的刑场，
男人也记得安抚一个为他流泪的小男孩。
但那双眼中，有乾坤万物，有慈和悲悯。却唯独，没有埋怨。
*
红月初生，万兽息音。
负手立在城墙之上的郁星墨发随风飘摆着，身如剑脊，姿比山松。
其实他丝毫不需要如此严阵以待，但帷幕拉开，大戏开场，做主角的，务必要叫观众瞧个精彩。
千万双眼凝神细望之际，弦乐乍起，陡然间四面惊歌。
似惊雷炸响，苍黄悠广的一片天地间，转瞬便塞满了姿型各异的鬼物。
云凉盯住不断向城墙上攀爬的东西，目光一错不错之时。
“小孩儿，晃眼，先别看。”
千百根星灯草落地似针，却将整个凉城的猩红夜彻底映亮。
将那些在咒术下无所遁形的鬼物，带到了人们的视线之内。
满城顿时惊呼不断，唯有远远的重檐之上，那个身形圆润的胖子，带着一身紫色煞气，朝此方狠戾一笑。
不去理他，将小孩儿安定在城楼之上，郁星悬空而立，一双手咒诀变换不歇，金色的大光圈荡出去的每一次，都有无数哀嚎。
锈满银松的仙袍在星灯草映射下泛着鹤羽般的润光，于十数万城民眼中，此时的郁星，是仙人之事已确凿无疑。
无疑的愿力裹挟着因果，让储物袋中的魂体渐次凝实，又缓缓苏醒。
而御风而立的郁星需要负责的，便是来一场漂亮而又完美的，表演式屠杀。
夤夜亮比白昼，鬼物惨叫不绝。频有残肢断臂带一挂喷淋漓紫血，打在防固过的窗上，却在转瞬，便被金光化为灰烬。
抓取了仙人记忆的郁星此时几乎掌握了全部法门，再也不必费时去翻咒术宝典，只需抓着不绝的灵力丢过去，便大功告成。
他的灵力来自于天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鬼物惨嚎不歇之际，反而有越战越勇之姿。
这等善战之姿，敲开了许多扇紧闭了多月的窗。
无数张脸在被映亮后笑中带上了泪，无数个孩童如云凉一般张嘴仰望。
不知何时，在鬼物的嘶吼咆哮声中，那常年为黑绸布笼罩的夜空，居然被撕开了一个小角。
露出的，是他们有些人自出生便从未见过的，朗朗星空。
手法越发驾轻
就熟，最后面对如山奔来的鬼堆，郁星甚至都懒得捏诀，直接选择以浩然灵力去击打。
即使简单粗暴，但看到重檐上的胖子越发不好起来的面色，他乐得这么去做。
不相信的力量有多大？
积羽沉舟，众口铄金 *。一个毫无修为的阴损凡人得了利，自那始盘踞一方，胡作非为。
相信的力量又有多大？
碎魂重塑，仙格陡成。一群曾折损此地的修者，今日重获新生。
“既然醒了，便出来看看此方人间…”
郁星话音刚落，便有才苏醒的数十仙魄脱出乾坤袋，随风飘荡着立在郁星身周，各个抱拳施礼。
“多谢仙友为我等拘魂敛魄，仙友该走了，接下来，我等即使消泯与天地，也必为仙友挡下。”
“是吗？我怎么觉着，我们谁都走不了了…”看着飞身而来的圆胖子，郁星唇边的笑意如花绽放，有着难言的锋芒毕露。
“果然是你！”男人将一双眼眯做细缝，神色晦暗不明。
“不过你说的，倒也没什么错处。今日，你们，便都留下。”
离此人越近，鬼王佩便越热越烫。而后随着此人打出一个响指，街道上的万鬼都钻入了地下。
“仙友！来不及了！稍后我等竭力护你！我等皆为万虚宗门人，他日若巧遇我门人，还望仙友劝其不必再寻我等！”
郁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在看到自千家万户涌出的人群时，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
将那块一直在挣动的鬼王佩瞬间封印，隔绝声息。再瞧着那圆胖子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郁星发出一声长叹。
将那些要以神魂护住百姓的仙人们兜住，朝他们摇一摇头。
再捏个扩声的法诀，清越的声音便响在了整个凉城，如雷般炸响在千万个买不起或是没有佩戴墨符，此时惊惶无比的人耳中。
“此时嘶吼咆哮着的人中，必有你朝夕相见的故旧邻友，有你们日夜相伴的夫妻爱子，有为你递过饭菜的店小二，有活泼嬉闹的卖花小童。”
“你们送走了为护卫家园而流血的老兵，送走了育人有术的良师。”
“而今没有了他们，你们，要么选择成为他们，要么，继续坐以待毙，看着昔日亲朋赴死。”
“
我郁星，不救自甘放弃的人。”
星灯草照彻长夜，也照亮了那些从前畏缩，此时坚定的脸。
拉下妻子柔柔牵扯着的手，男人的眼神决然无比，望着魂体轻荡着的一位白衣仙者。
“珍儿，那些仙人，都曾为我们赴死…”
一扇门可以长久关闭，但打开，却只需吱呀一瞬。
于数万幢房屋，有数万声吱呀渐次响起。
金色灵粉漫天扬洒，那是郁星无声散下的解咒。
这世上，暂时还未寻到他不会解的咒术。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他们走出来。
走出来，将一个个被他标亮了的三角符纸摘离，那些失了魂被控，满地嚎叫着，甚至有了些微咒术的人，便会沉沉入睡。
看着不远处那个不停召唤鬼王佩，脸色铁青大的圆胖子，郁星同身边愣住的诸位仙人，说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不用做他们的神，只要他们，心中有神。”
临空而立的仙人们看着地面上人族不流血亦未伤身的纠缠，沉思不语。
日出东方，其光虽只一线，却也将星灯草映得黯淡。
被撕裂开来的夜空虽已渐白，却依稀能分辨出启明星。
凉城的天，终于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