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夏日炽烈, 蝉鸣搅人不已，但病房内, 却不止有着冷气的寒意。
颓丧地看着床铺上的花纹，于川甚至不敢抬头去直视男人的眼。面前这个人，是十几年来，对他释放过最多善意的人，也是始终在每个黑暗时刻陪伴他的人。
在他们没有见面的时光里，他就已经在笨拙而章法混乱地跟从男人的脚步，一点点，为自己和孙西小全，为那些即将面对残忍的小动物们，争出了一条生路。
隔着保护膜脱落泰半的屏幕, 他与此时一定露出了不满神色的男人早已神、交已久。
从男人这，他学会了包扎伤口，在无数次擦伤碰伤后, 不至于惊慌失措。学会了判断胃痛和阑尾炎，让小眼睛的秃子不至于将一个号哭的病孩子扔进江里。
他知道了哪种草能简单果腹, 知道了世界之大，探索万物有多快乐。知道了学习的重要性, 在流离中，依旧能摸黑生存。
可是, 他却还是对男人说谎了。
只因久居长夜，他虽然知道, 这里已不是他需要忍痛呜咽的那个世界, 却还是不敢像那些即使被纸张划破手指都要大声抱怨的同学一样，喊出声来。
过去的日子，像是被人嚼过吐掉的口香糖, 时刻紧粘在他的鞋底。在向前的每一步中，扯动他的四肢骨骼，纠扯不休。
他该怎么诉苦呢？认识斯考特以来，生活变成了他梦里都不敢幻想的样子。已经足够好了，无数次惊醒看到他们仨挂在门上的书包，他都这么想。
他两手空空，无父无母，过去已经够不体面了，什么没忍受过呢？能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就已经很值得，他真的，不想拿任何一件不体面的事去烦男人了。
唯一的失算，就是高估了自己一直不怎么健壮的身体。闹到这么大，甚至被人亲自打电话给男人，麻烦人这么来上这么一趟，他真的觉得对不起…
还有，这许多年，他很少哭，因为生活不因因为他的眼泪温和上哪怕那么一点点。
所以当男人那句疼不疼出口，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泪水竟然是热辣的，烫在他那些原本只在深夜作痛的疤痕上，他快要疼死了。
虽然如此，话却还是要说，即使他知道眼前带着风尘自远方赶来的男人是在真切地心疼他，关照他…
可一想到斯考特去戈壁前给自己报的喜，那个男孩儿终于要被找到了，线索已经确定在很小的范围内，他就又不得不生生将儒慕，和渴盼怀抱的心压下去。
有人因为血缘，合该拥有教授的全部关爱。他这样，不过是街边被抚摸了几下的流浪狗，有什么身份去得到那些与自己无关的关怀呢？
擦一擦不受控，已经滴落了几滴的眼泪，于川抬起一张血色仍不正常，瘦削的一张脸，目光澄明，神色换做了感激，声音却因鼻塞有些微的瓮声。
“对不起您…大老远地来这，王浩的爸爸有提过会让我退学，这些后面可能都要，”
轻轻吸一吸鼻涕，即使已经打定了主意，却还是因为心口相悖而不敢望进郁星宽和眼眸的于川错开自己的视线，将之落定在教官方才切苹果的案板上，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都要，都要麻烦您了，下次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我不会再拖着不解决…一定会…跟同学打好关系…不会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话音落地半晌，病房内还是没有响起男人的答话，却也没有响起男人恨铁不成钢愤然离去的关门声。
于川有些慌乱的抬起眼眸，便直接撞进了一双宽和无比的眼中。
毫不夸大的说，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于川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教授读懂了，所以男人一向睿智的眸子内，既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也没有一片真心付诸流水的无奈。
那里面，有的，只是平和。一种能让他心头酥软的平和。
看着与自己对视后便怔住的少年，郁星在心中一声长叹。刚刚的某一刻，他从少年滴落的泪水，和那些别扭的言语中，忽然就读懂了这个别扭的孩子。
素来两手空空，又有什么资格争取？从来只身孤影，何必将泥泞染给他人？
不过…掐算着时间…也该到了。
果然，在心中盘算完时间不过两三秒的功夫，病房的门便被大声扣响。
不待被惊回神儿的于川和郁星还并未答话，斯考特便迈着特有的大步子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
将手上用订书钉钉起的三四张纸一并递给郁星，蓝眼青年一副高兴到恨不得原地手舞足蹈的样子令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于川好奇不已。
但还不待他多好奇上一会儿，依旧有些青紫的手上便轻飘飘地被塞进来了三四张纸，正是斯考特拿进来的那几张，连用力过度的褶皱都一模一样。
于川心存疑惑去望递来纸的教授，抬眼却险些被男人眼中的愧疚和星点泪意给吓到，赶忙又低下头去，意图快速翻阅到时什么东西让他的教授露出那副表情。
却在真正开始翻阅时遇到了困难，才将视线真切落在第一页封皮的几个大字，于川便开始有些呼吸困难。
亲子关系鉴定书…
仅仅是压住心尖快速涌上来的嫉妒和艳羡，就让少年还有些血渍残余的一双手，轻微颤抖了起来。
曾经那么快的一秒钟，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变得无比漫长。
于川开始有些庆幸方才的惊针让医护人员进来，顺手把心电监测仪移除了，不然他此时叫嚣着狂吼着的心跳，又该如何瞒过眼前的两个人？
控制着稳住手，于川勉力尝试着面不改色，将手上那几张纸翻到第二页，在心中打下无数打算。
不论那个幸运至极的男孩儿是谁，他都绝不嫉妒。假如男孩儿回来后对他有意见，那么他会控制好想念，一年，不，那太久了…半年才偷偷见教授一面。
他会努力学习，好好工作。
即使教授的孩子像王浩一样顽劣，他也会像哥哥一样好好宠着他。如果…不，没有如果，教授的孩子一定这么多年都健健康康，绝不会经历和他一样的黑暗，一点也不会。
退一万步说…教授的孩子真的经历了一点黑暗，他也一定会一直帮助他，让他像自己一样，慢慢不再惧怕暗夜。
颤抖着手指翻开第一张纸前，于川几乎是在不到十秒内做好了所有的盘算。
可纸张翻转，墨字香晕，唯一的漏过的那个选项，那个唯一正确的选项，就在眨眼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的孩子惨兮兮又傻兮兮，努力眨动双眼，但，条纹病服，整洁被褥，白纸上的铅字，没一样有了变动。
依旧难以置信抬头望向从来令他信赖又心安的男人方向，本来试图解开这扰人的，令他心神不宁的迷思。
转头间却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那么结实，饱含力量，力量大到他的心连着骨骼一同痛了起来的，来自父亲的拥抱。
“我的乐川，辛苦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