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若无的谈话声由远至近,俞九如缓缓睁开眼,只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个长长的觉,身上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阿海……”

    站在一旁的俞海赶忙走了过来。

    “少爷,您醒了!”

    “二姐她怎么样?”他低声问道,嗓音有些沙哑。

    “手术很顺利,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去,这会儿应该正睡着。”

    俞九如听后缓缓吐出口气,眼中弥漫着的雾气彻底散开,整个人仿佛都透亮了几个度。

    他懒懒地问道:“你刚说什么?”

    俞海挠了挠脑袋,“手术很顺利?”

    “再上一句。”

    “少爷,您醒了?”

    “没。”

    俞九如闭上眼拉拉小被子,翻过身打算换个姿势继续。

    他远远刚瞧见周公的影子,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只觉脑门一痛,一睁眼就看到大哥那张放大版的俊脸。

    “小、兔、崽、子!”

    俞九如眨眨眼,整个人看上去迷迷糊糊的,“哥,你学爸说话干嘛。”

    “呵。”

    俞九方挑起嘴角冷笑一声,手里举着的平板一转,只见一张中年版的俊脸清清楚楚地印在屏幕上,还是实时动态的那种。

    两张十分神似的脸一上一下、一大一小,摆着同一副秋后算账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俞九如再大的瞌睡这会儿也清醒了大半。

    他赶紧赔笑,“爸,吃了吗?”

    屏幕那头,俞伯东高高挑起眉毛,嘴刚一张开,就见自家不安生的小儿子默默地往被子后头缩了缩,鹌鹑似的模样搞得他准备好的话都骂不出口。

    “你是没长大的小屁孩吗?!出门在外连饭都不知道好好吃!还说什么正值舞象之年,你舞个屁舞!”

    俞九如脸色还有些苍白,就连头发丝都软趴趴的没了朝气。俞伯东见状不舍得再骂,空有一腔怒气无处发泄,索性把炮火对准了大儿子和俞海。

    “他蠢你们俩也跟着犯蠢吗?!”

    俞九方,“……”

    俞九如,“……”

    爸爸您的波及面可真广。

    三个大男人在床上排排坐,双手往怀里一揣,十分乖巧地聆听来自家主大人的谆谆教诲。

    好在俞伯东气是真的气,但忙也是真的忙,没好气地教训了几句后就打算挂掉电话了。

    “检查完立马回来,听到了没!”

    话音落下,瞧着小儿子那偷偷松了口气的表情,俞伯东浓眉一挑,心中暗道:等你小子回来了,咱爷俩再好好算算这笔账。

    视频电话挂断后,就连俞九方心里都松快了些,更别提被当做靶子打的俞海了。

    承担了大部分火力的俞海默默站起身走到墙角,每日一次地怀疑人生。

    “哥,二姐的事?”

    俞九方摇摇头,“我没跟父亲讲。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平白惹父亲生气,没意义。”

    一墙之隔的门外,俞孟茗举起来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没意义。

    原来她们姐妹俩的生死,在俞九方眼里就只值这三个字。

    她抿起嘴角,提着果篮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后转身离开了。

    病房内,俞九如只是点点头,没再就此事多说。姐姐和父亲间的事必然要解决,但眼下绝不是什么好时机。

    “哥,那你跟爸咋说的,我们来串串供呗。”

    俩兄弟头挨着头,偷偷摸摸凑在一起串了个供,躲在墙角装蘑菇的俞海也被拉来当了从犯。

    三人说话间,一位长相十分面熟的护士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她瞅了眼病床上有说有笑的少年,没好气地把托盘往桌上重重一放。

    “手伸出来,测血糖!”

    俞九如小心脏一抖,有些心虚地瞄了眼她手里高举着的采血针,赶忙配合地伸出手,不敢造次。

    “不是恐针症吗?怎么不装了?”

    “……”

    俞九如干咳两下,“我这病症一阵一阵的,时好时坏。”

    “我看你这血糖也是时高时低。”

    护士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再吃他这套糊弄孩子的说辞。

    血糖测完后,她转过身同俞九方嘱咐道:“让他卧床再休息会儿,不要剧烈运动。饮食以粗粮和蛋白质为主,糖酒饮料暂时不能碰,血糖升太快了容易导致昏迷。”

    “好的,谢谢。”俞九方点点头。

    护士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我看你弟弟的演技不错啊,我从业三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被一毛头小子骗过去。”

    “是很不错。”

    俞九方笑得十分有礼,回头冷冷地瞥了眼自家“演技很好”的弟弟。

    不过他深谙黑脸白脸的道理,等回去后有的是机会让俞九如长长记性,倒也不急于一时。

    护士走后,俞九方坐回床边,“不是还想睡吗,再睡会儿吧。等俞孟芪醒了哥叫你。”

    “好。”

    他伸手拢了拢被子,见俞九如呼吸逐渐平稳后,轻手轻脚地站起身。

    “你守好了,我出去一趟。”

    俞海微微躬身,“好的,九爷。”

    俞孟芪所在的病房离这儿不过几步之隔,俞九方抬手敲了敲门,待听到回应后举步进到屋内。

    病房里,俞孟芪半靠在床头。妹妹俞孟茗则坐在斜对角的沙发上,正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削苹果,两人间的气氛透出股说不出的奇怪。

    见到来人是俞九方后,小妹俞孟茗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借着洗水果的由头快步离开了房间。

    俞孟芪倒是连忙急声问道:“九儿醒了吗?人没事吧?”

    “他还睡着。”

    俞九方走到病床边,表情冷淡,口气里透出些公事公办的味道。

    “俞孟芪,你打算怎么办。”

    这开门见山的问法让俞孟芪愣了一下,不等回复就听俞九方继续道:“按小九的性子,他不会再放任你跟陆明辉那种人一起抚养孩子,也绝不会放过对你动了手的陆明阳。”

    俞孟芪搭在床上的指尖微颤,脸色也跟着一白,“他知道了?!”

    俞九方垂下眸,用近乎俯视的角度看着妹妹俞孟芪。

    面前这个与他相隔不过咫尺的女子苍白且瘦弱,丝毫看不出曾经那副卓尔不群、出类拔萃的模样。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烦躁,声音也冷了下来,“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打算怎么做。”

    是继续败落颓唐直至泯然众人,还是去重新找回那个并不输他几分,仿若天之骄子般的俞家二女。

    俞孟芪转过头看向窗外,此时正值日暮,落日余晖为花草树木、大街小巷罩上了一层暖色。

    就在俞九方失去耐心,转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她开口唤道。

    “大哥。”

    俞孟芪顿了顿,“九儿他跟我说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可以……”

    她想要做的不是落日下的夕晖,而是正午时分,灿烂到如同烈火在烧的骄阳,这是她作为俞家子女的高傲。

    方才小妹俞孟茗跟她说了许多,说她们二人在俞九方的眼中是如何的不值一提,又是如何的没有意义。但意义两字从来都是自己寻觅来的,而不是靠他人一张嘴来替你定性。

    俞九方背对着她,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是听到了她那些未说出口的“大话”。

    他转过身,神色平淡道:“大哥二字还不是现在的你能叫出口的。”

    这话乍一听十分尖锐刺耳,却让俞孟芪心中一喜。

    俞九方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写的信纸递给她,那上面分明是他的笔迹,“在京华市的这三年希望你不是白呆的,这上面的人你也该去认识认识。”

    俞孟芪接过信纸,未完全干透的墨水散发出阵阵香气。涌上心头的暖意如同沸腾了的滚水,让她眼前蒙上厚厚一层雾气。

    那些她曾经以为分道扬镳、自此形同陌路的亲人,原来一直站在原地。只要她稍稍回过头、往过迈出一步,就能够到他们的手。

    她用力眨了眨眼,嗓音有些沙哑地笑道:“那我就大恩不言谢了。”

    病床上坐着的年轻女子虽然还是那般瘦弱且苍白,但俞九方却恍惚间看到了她曾经的模样。

    他冷硬的神色缓和了些,“等小九醒了我再带他过来。”

    “不急,让他再多睡会儿。”

    俞九方转身正要离开,就听俞孟芪沉声道:“大哥,陆明阳两兄弟的事我想自己解决,可以的话,我不希望把九儿牵扯进这堆腌臜事里来。”

    俞九方回过头,“那俞孟茗呢。”

    “你也打算自己解决?”

    俞孟芪抿起嘴角,皱眉道:“小茗她和我不一样,她还没撞上南墙。但同样的选择我也会给她,至于如何抉择只能看她自己。”

    俞九方点点头,“我知道了,小九那边我会跟他讲,让他不要插手。”

    “大哥,谢谢你。”

    俞孟芪这一声谢道的不仅仅是眼下这件事,更是之前的千千万万,而这声谢俞九方也确实收到了。

    他走到门边,手搭在了把手上,临开门前低声说了一句话。

    病房内,俞孟芪怔怔地看着房门的方向,久久未语。片刻后,她嘴边扬起了一个大大的弧度,亮起的双眸比窗外的晚霞还要绚烂上几分。

    “若是你还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灰头土脸离开港都的,就想办法让整座港都敲锣打鼓迎你回来。”

    手里的信封像是个小火炉,烤得她整个人温温热热。

    俞家曾经因为我而丢了的面子,也该由我十倍百倍地找回来。

    敲锣打鼓不至于。

    但衣锦还乡还是要做到的。

    那种漂泊异乡、如同一叶浮萍般的不安感渐渐消失不见,留下的只有满心的期许,还有些慢慢冒出头来的:

    野心。

    ***

    “二姐!”

    俞九如人未到,声先至。

    俞孟芪心里的担心在见到他后变成了哭笑不得。

    “你怎么抱着个碗就过来了。”

    她揉了揉弟弟触感极佳的头发,忍俊不禁地笑道:“这是专门跑我这儿来干饭了?”

    俞九如虽然知道姐姐已经无碍,却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抬手轻轻抚了抚她脸颊,指尖下温温热热的体温让他心中有些酸软。

    “阿海他脑袋有坑,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这么大一海碗的十全大补粥,非要盯着让我喝完。”

    俞九如支起小桌板,沉甸甸的大碗把钢制的桌面都掂得颤了颤,“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一起干饭呀。”

    门口,俞九方安静地看着姐弟俩一人一勺地埋头吃粥,耳边时不时传来俞孟芪的说话声。

    “你这一勺才舀上来几粒米,按你这速度得吃到猴年马月。”

    俞九如一脸正色,“我这叫餐桌礼仪。”

    挺直的身板再配上他那张脸,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奈何他话刚说完,俞孟芪便舀起满满一大勺粥,趁他不备直接堵进了嘴里。

    “你还想不想长个了,照你那喂鸡似的饭量,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往一米八五以上窜。”

    “姐,不兴人身攻击的啊。”

    俞孟芪一句话就说到了俞九如的痛处。前世在人均身高不过一米七的时代里,他算是难得一见的身材高挑,却也没能超过一米八五。

    一米八五可是他的执念。

    “姐看你今年也没咋长啊。”俞孟芪很坏心眼地逗起了自家小弟。

    “长了!”

    “长了多少?”

    俞九如顿时沉默了下来,不等他编好数字,就听一旁安静如鸡的大哥不早不晚地插了个嘴。

    “零点二五厘米。”

    “噗嗤——”

    俞孟芪并非真的想笑,只能说实在是没忍住。

    见弟弟整个人都蔫了下来,她又有些不忍心地安慰道:“没事没事,按这个速度再长长,长个四年就到一米八五了,咱们不求快但求稳。”

    俞九方走了过去,也加入安慰弟弟的大军。兄妹俩十分默契地你一言我一语,成功哄骗俞九如灌下了大半碗的十全大补粥。

    不久前还冷冰冰的病房,在三人的谈笑声中逐渐升温。

    亲情就像是一粒树种,有时熠熠向阳,蓬勃生长;有时岁暮天寒,久蛰思启。即便偶尔会被遗忘,却永远扎根在人心底。

    待有一日,枝繁叶茂,

    为你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