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预想被证实,李默瘫在排列整齐的棺材上,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早已因恐惧而脱力。

    手下的木头似乎变得滚烫,凸起的木质花纹几乎要灼烧灵魂。李默不敢触地,却又不得不撑在地面。哆嗦了半天,瘫软的手脚才勉强回复一点力气。

    他回头,下意识去捕捉同行者的身影。

    少年人仍立在大厅中央,仰视的角度让她的身形显得愈发颀长。

    雪白的光打在她的头顶,静默的空气晕开流银色。无尽的黑暗里,如带来了天光。

    而她站在无数的棺材之上,似乎是降临于此的救世主。

    奇怪地,李默心下的恐惧忽地被抚平,平静重新回归他的躯壳。

    凭借微弱的电筒光,他探身从棺材并列间的凹槽中拾起手机,接着手一撑膝盖,借力从凹凸不平的棺材面上站了起来。

    尽管身姿尚有些摇摇晃晃,李默的状态却显著地沉静下来。

    他打开手机电筒照亮前路,抬脚稳稳踩在棺材相对平整地凸顶上,一步一步,朝姬菱缓慢而坚定地走去。

    跫音回荡在空旷的厅堂。少年人在高举的雪光中转头,朝他露出平静而专注的面庞。她听见他的气息从紊乱逐渐变得有了节奏。

    “房间里还有什么机关吗”李默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姬菱保持着在厅堂内散布的精神力,星星点点落入每一个角落。

    棺材内部一片死寂,四周的空气静默得近乎反常。建筑上部似乎有很大的空间,却都只安分地待着。墙面内听不见一点齿轮或机关的转动声。

    她顿了顿,面上也爬上些许困惑:“没有。”

    的确反常。一个诡异建筑的中心,一个铺满棺材的大厅,一个射出箭雨的房间,竟然会什么机关也没有

    姬菱若有所感地抬头打量起四周。李默举起电筒,顺着姬菱目光的方向照去。

    大厅的全貌这才得以在二人面前展现。

    近十米高的穹顶撑起整个厅堂,六边形状空间直径达数百米。穹顶和厅壁之上,隐约能窥见晦暗而繁杂的彩绘。

    密密麻麻铺展开的棺材之后,五块长墙之上分别开着五扇黄铜拱门。而最后一面墙壁之上,却绘制着一个巨大的画像。

    人像的前方,高耸着一台石制讲台。一只米字状的漆木架静静矗立其上。

    讲台高大,木架也不小。连姬菱走到木架前方,都要登上讲台下的石阶,才能踮起脚勉强触摸到木架顶部。

    “这是整个大厅里唯一显眼的东西了。”李默仰头看着,微叹一口气,“这个建筑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连着两个房间,除了青苔和烛光什么也没有。

    就是眼前这样大c这样高的大厅中,竟也空荡成这副模样。除了地上平铺的黑压压棺材,只剩下一个米字架耸立。

    “哥特c巴洛克c洛可可看着倒有中世纪余韵,但细节上差异也太多了。”李默抱臂分析,“不可能是什么遗址,只是有些年头的仿古建筑罢了。”

    刚刚还吓得站都站不起来的小经纪人,此时竟已冷静下来,指着转角的立柱分析得头头是道。

    姬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神色,将电筒光从木架移到画壁之上,接过话头道:“不错。你再看这些彩绘,几乎都是传教故事。”

    墙面剥落和褪色虽然严重,但粗略扫览并没有什么问题。顺着手电筒的灯光,李默从近处的画壁一一看起,果然看到卷轴式的绘画中,始终画着一个女人的模样:

    她汲水予以村民,她行走一路布财施善,她盘坐在集市携书传教,她用金黄的手杖打开厮打的人群,她震怒时太阳于她同耀同光

    视线移到最后一幅画,李默愣住了。

    最后一幅画,正是第六面墙壁的巨幅画像。天幕鎏金,飞云金黄地点缀在四野。生翅的婴孩笑着嬉闹在下方,头顶带着金色的桂冠。

    山巅,神庭,天使,飞云。一切神话的元素都已集齐,却唯独不见那个女人。

    一整副巨型画像上,四周繁复丰满,唯独中间却突兀地空出一大块,显得很是不自然。

    “是画作还没有完成吗”李默刚迟疑着说完,便有自顾自地否定道,“不会,一般来说,中心人像都是先画。”哪有背景c天光都画完了,才补主人物的说法

    姬菱沉吟片刻,开口道:“或许是这个女人最后没有成神吧。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宗教。”又道,“能在水下建立这样的工程,想来不该是什么无名之辈。”

    可是很显然,两个接受马列主义

    教育的无神论者对宗教并不关心,以至于对这个女人的来历生平一无所知。

    “既然没有成神,又为什么要建教廷”李默皱了皱鼻子。而且,林城子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出去的路吧。”姬菱说着,手电筒已经从墙壁移了下来,照在满地的棺材上,踩着往侧门边走去。

    李默发自内心地赞同了。

    虽然厅堂里没有尸臭,也不像刚才的小房间那样,带着河水浸泡的潮湿与咸腥。

    但出于人类朴素的生理反应,李默还是直觉不要在这种全是死人的房间呆着比较好。沾晦气。

    脚下凹凸不平的触感着实令人心里发毛,踩在棺材上就像踩在尸体上。李默打了个寒颤,抬眼去看前面从始至终都平静疏淡的姬菱,心底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她这么熟练,不会经常来这里吧

    姬菱可不知道李默的小心思,抬臂已经将手搭上了铜门。

    指尖传来冰凉刺骨的触感。门打开的一瞬间,姬菱立即屏息放开精神力,往门边一跳,就要拉起李默准备避开可能的袭击

    但情况出乎了他们的预料:迎面而来的,不是箭矢,不是滚石,不是火把。

    甚至不能算是迎面而来而是在他们身后的大厅中,倏地响起一声嘶鸣。

    无限放大的听力下,姬菱耳膜被突如其来的声浪撞得生痛,旋即瞳孔猛地收缩:

    她听出来了,这就是她一直听见的c诡异闷响中偶尔刺出的尖锐嘶鸣

    两人下意识转头,却只见厅堂中央的一个棺材忽地缓缓打开,突然爆发一阵猛烈的暴风,将他们二人生生往棺材内部吸去

    “走”姬菱余光扫到正在缓缓开启的新铜门,高喊一声,反手隔着衣服抓起李默的手腕,就要往另一个房间跑。

    她的计划很简单:这些门墙既然连她的精神力都可以隔绝,将风暴拦截在外岂非不在话下

    可风暴却比他们更快像是从棺材中探出舌头,姬菱只感觉身后猛地舔来一阵暴风,风压肆虐将她的耳膜都压得生疼。

    浑身衣物吹得猎猎作响,脚下猛地一轻,人就已经被卷了起来。

    狂风中姬菱勉强睁开眼睛,侧头看见了同样被风暴抛掷悬浮的李默。撕裂的风力将二人朝相悖的方向猛扯,二人相握的手腕眼见就要被扯开

    姬菱猛地用力,咬牙死死抓住李默的手腕,力度大得几乎让李默以为自己的腕骨要被捏碎。

    他张口想要说话,狂风却粗暴地灌入嘴巴。

    姬菱最后看的画面,便是红着眼眶的李默,朝她在风暴中艰难地做出“来找我”的口型。

    最后,两人手掌松开,双双跌入晦暗的狂风。

    姬菱是在一阵铁器杵地的闷响后醒来的。

    头疼欲裂的感觉尚未褪去,姬菱在痛感带来的眩晕中睁眼,一根粗大的铁杵赫然出现在眼前

    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的反应,姬菱猛一翻身撤离铁杵几米远,腰身爆发,一个打挺倏地起身。

    后背打上冰冷粗粝的质感,姬菱站定,眼中最后一点迷茫也化为了清明,警惕地看着眼前举着铁杵的老头。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钟

    “新来的”老头本来不悦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

    “”姬菱不明形势,也不打算答话。只又朝背后石墙的方向后撤半步,摆出防御的姿态。

    老头似乎并不被她的沉默触怒。上下把姬菱打量一番,又啧声道,“可惜了,让夜御队平白捡了便宜。”

    话音刚落,也不多做解释。铁杵一抬,就这样哈哈笑两声朝前走去,消失在石墙拐角处。

    奇怪,姬菱防势一收。这人分明是逍遥的姿态,脚步为何偏生这么急促

    姬菱蹙眉,还没来得及思考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右侧远远而来的轻微蹄声截去了她的注意。

    姬菱朝右看去,果然一队人马正浩浩汤汤朝这边敢来。

    说是人马,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这个小队不过五六来人,皆是齐齐整整排成森严的一字队形。骑的也不是马,而是一种类马c却生翼的漆黑生物。

    白灰色的羽翼不长在坐骑身上,反而如火焰般跃动在坐骑的脊背;四脚纤长而娇小,连蹄声也是极轻的,重量大都靠火焰羽翼托起。奔跑时,带起一阵灰黑的扬尘。

    灰黑的

    姬菱猛地意识到不对劲,亟亟抬头往天幕一看:果然,天空完全被漆黑的色彩笼罩,间或挂着两颗惨灰的星。

    天幕之下,几座灰白的浮岛在极高处起伏,像是漂浮在黑水中的冰山。

    身后的石墙是灰白的,道路是灰黑的,连她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裹起的长袍,也是漆黑一片,连手腕的色彩也遮得严实。

    姬菱神色一凛,眼

    前却突兀地出现一只画着繁杂图案的银灰色勋章。

    她抬头,循着那只拿着勋章的手向上看去。亮黑的盔甲挡住来人的面貌,只留下两只黑洞洞的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刚刚说话那人呢”话语出乎意料地简洁直接。低沉的声音从铁盔传出,金属质感将男生磨得极钝。

    “”姬菱不再保持仰头的动作,后撤半步,伸手朝道路尽头一指。

    盔甲和类马们走远,在极度的安静中,带起阵阵灰黑的扬尘。

    姬菱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盔甲们拿着的黑色铁杵上移开。

    右肩突然传来一阵拉力。姬菱转头,看见一个小男孩正拉着自己的袍角。

    同样在黑色的长袍裹得严实,小男孩抬头,面无表情地对上同样面无表情的姬菱。姬菱看清了他脸部灰白的皮肤,也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灰白的倒影。

    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姬菱不说话,小男孩也不说话。

    就当姬菱准备转头离开的时候,小男孩突然伸手朝石墙右侧指去,一双黑得近乎吓人的眼一眨不眨盯着姬菱。

    虽然他一句话不说,姬菱却还是奇迹般懂了他的意思。对上他的眼睛,伸手朝石墙左边指去。

    那是她给盔甲们指出的方向是和老头离开的截然不同的方向。

    小男孩终于缓慢地眨了眨眼,歪着头,说出了第一句话:“为什么”

    姬菱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这是哪里”

    “你不知道这是哪里”灰败的脸色因一丝诧异生动起来,却很快又被沉闷的色彩掩盖。小男孩道,“你果然是个新人。这里是寂城。”

    小男孩的声音不大,很快飘散在过于死寂的风中。姬菱接口:“为什么叫寂城”

    “”小男孩掖了掖袍角,“因为这里不允许颜色。”

    “不允许颜色,为什么叫寂城”姬菱挑眉,追问道。

    小男孩不说话了。沉默在沉默的夜色里,像突然把自己装入了密封的罐子。

    这时候,倒真的像一座“寂城”了。

    姬菱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别过头,重新看向前方。

    她所在的地方,视野似乎是极好的。

    两堵高墙的尽头,立在山巅之上的姬菱能够将稍低处森严的街道尽收眼底;一抬头,又能窥见浮岛的全貌。

    那嘶鸣和低吼似乎更清晰了,站在地上,不用可以去听,似乎都能感受到地面震颤传来的声响。还在地下吗

    姬菱仰头,将精神力猛地以自身为球心c向外发散成一个巨大的球状球状,想要探测天上和地底的动静。

    可没想到。就在精神力射出的一刹那,无数双“眼睛”同时朝她的方向看来,让姬菱的精神力触碰到了无数的“石墙”

    一旁的小男孩更是惊骇地猛一抬头,近乎失态地抓住她的长袍,低声吼道:“你疯啦敢在寂城窥听用精神力”

    什么意思寂城不能用精神力

    也就是说,姬菱错愕地低头,对上小男孩的眼神。这里的人,都可以像她一样使用精神力

    而且,都能够完全地感知到她

    她正想继续向小男孩问个究竟,可他显然已没有和她聊天的闲情。揪着她的袍角,一双眼死死盯向天空,如临大敌。

    姬菱若有所感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的天幕之上,竟不知何时,飞快窜出一个极其高俊的身影。

    骑着羽翼极大的类马,似乎正朝他们的方向冲刺而来

    “跟我来”男孩完全不复一开始的冷静自持,扯着她的袍角,便往石墙外飞快闪去

    姬菱的反应也毫不逊色,立刻抬腿跟上男孩的动作。两人以近乎非人的速度三两下翻过几堵石墙,最后一个滑身,钻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灰白石屋。

    石屋显得有些逼仄。除却四散的瓶瓶罐罐不谈,姬菱一米七五的个子,和一个一米四的小男孩一齐躲在屋内,竟要蜷缩着身子才不会手脚打架。

    男孩似乎并不在意狭窄的空间,熟练地踩上一张极窄的木桌,将屋顶下的一块石砖朝外一推。石砖竟自己支了起来,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

    “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侧身,这才堪堪流出些许空间,供姬菱能起身看到外面地景象。

    姬菱探着身子,以一个有些扭曲的姿势朝外看去。

    只见天幕之上,那个高大的身影很快降落到了山巅之上。男人身形,穿着的盔甲却不是亮黑,而是锃亮的银白。类马的翅膀也和之前那批人不同,大得惊人,飞扬时像两团巨大得灰白团火。

    男人利落的翻身下马,头盔间见一对星目,蹲身从地下抹起几粒细沙。

    那是他们刚刚姬菱二人所在的地方。

    男人伸指,将指尖灰白的细沙凑到类马鼻下。类马

    熟练地嗅了嗅,一个偏头,就带着男人朝他们走过地方跟去。

    翻过石墙,绕过石碑,男人在石屋前停下来。类马在一旁焦躁地跺着蹄子,声音轻轻的。

    姬菱把目光从窗口移开,侧头去看身旁的小男孩。男孩一脸镇定自若,全然没有半分要被发现了的不安。

    甚至还在感受到姬菱的目光后,颇有兴味地盯着她。

    姬菱了然。虽然不知道石屋不被发现是什么原理,但想看她被吓到

    他还嫩了点。

    于是她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也朝男孩回以闲闲的目光。小男孩没有如愿满足自己的恶趣味,一个哼声,自顾自又把头转回去,不看她了。

    男人和类马并没有在石屋前徘徊太久,又转身朝其它地方找去。

    姬菱微不可察地松口气,便将小男孩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得意听了满耳:“他们走了。我厉害吧。”

    “他们是谁”

    姬菱脱口而出,一双眼却一直牢牢黏在男人远去的背影之上,眼光微颤。

    宽肩窄腰,军姿步态,撤步时习惯性的碰脚跟动作

    她几乎想要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理智却如沉水般按捺住心头的动作。

    姬菱敛眼。听不到男孩的回答,她的语气微不可察地加重,又问了一遍:“他们是谁”

    “噢,对,你还不知道。”小男孩的声音脆生生响起,“他们,当然是渡鸦和大夜御。”

    “对了,”男孩子抬手一碰窗户砖,石屋的窗户就又缓缓关上了。

    他回头,朝姬菱压低声音,露出一个八卦的神情:“这一任渡鸦,名字叫林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