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儿把眼一低,陆矶手腕一转,毫无痕迹地把食盒藏到身后,一扯唇角“哦,出去了,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大人他”陈三儿张口欲言,陆矶却迎头截住话头,“既然他不在,本王改日再来也一样,这便回去了。”

    “王”“不必告诉他本王来过。”

    陆矶跟急着投胎似的,一句话都不想听囫囵,抬脚便走。

    “王爷”陈三儿看着陆矶背影,无奈叹了口气。

    “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啊”

    陆矶一路埋头疾走,真要说也谈不上哪里有气,偏心里就是堵得慌。

    好嘛,他这翻来覆去想着如何给人赔不是,可人家根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搁,合着这一天过去,坐立不安的只有他一人。

    要说也是人家心大,心大好啊,病好的也快,等考完科举,早早也就能搬出去,他正好落得清静,何乐而不为

    陆矶越想越觉得这事百利而无一害,竟好似当真成了一桩妙事,脚下虎虎生风,一路风驰电掣冲进了院子,却在月洞门处直直撞上一人,险些没歪了鼻子。

    来人拽住他的衣袖,待他站稳后也没有拿开,反倒又握紧了些。

    “王爷”声线微微沙哑,含着惊讶。

    陆矶一怔,抬起头,忍不住睁大了眼,这不正是沈知微吗

    沈知微眉梢似乎有些疲惫,仍旧穿着早上那件白衫,边角却有些褶皱。

    陆矶印象中这人一直颇重仪表,倒是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

    但是他为什么会在自己的院子里

    陆矶面上有些古怪,一时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大眼瞪小眼,颇有些尴尬。

    忽然,沈知微打了个喷嚏。

    陆矶回过神,反手摸了摸他的袖子,才发现这是一件单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早已入了晚秋,连他都穿上了夹衣,沈知微一个病号,一天到晚穿个飘飘欲仙的白衣裳晃悠什么呢

    陆矶暗暗翻了个白眼“沈大人找我里面请吧。”说着一把抽出手,甩袖往前走去。

    身后静了一瞬,才传来跟上的脚步声。

    陆矶进了屋,先阖上了窗户,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夹杂着几声颇为欢喜似的鸽子叫。陆矶回过头,只见沈知微站在案几旁,正伸手逗弄那只白鸽子。

    “王爷何时养了只鸽子”那鸽子同沈知微十分亲近似的,低头啄着他手心。

    陆矶看着一身白的沈知微,再低头瞧瞧一身白的鸽子,扬了扬眉“那会儿见他病了,就带回家养着了。”

    沈知微自然不觉,了然地点点头,陆矶一阵无趣,撇撇嘴坐到了桌旁,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沈知微转过身,也坐到了他身侧,斟酌半晌“方才见王爷似乎从东院而来”

    “哦,”陆矶淡定喝茶,“晚上吃多了,出去散了个步。”

    “王爷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入秋了,东院那几条鱼太瘦了,顺便给他们贴贴膘。”

    “身上还有微臣房里的药味,很浅,想来王爷没有进去”

    “咯喇”一声,茶杯碎裂,茶水洒了满桌。陆矶磨了磨牙,几乎快要气炸,重重撂下半只茶盏,准备好好问问沈知微到底想干嘛,一句话已到了喉咙口,沈知微却突兀道了句“是我错了。”

    这句话瞬间就说不出口了。

    陆矶见鬼似的盯着他,什么情况沈知微专程跑来给他道歉

    沈知微垂眸缓缓道“我想了想,这几日确实太过急迫,未曾考虑王爷的感受,确实是我之过,还请王爷宽宥。”

    他这样正经,陆矶倒浑身不自在起来,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反正我也习惯了”

    他的确习惯了,上辈子考试周前临时抱佛脚,他哪回不是和凌晨四点的校园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难度其实根本难不倒他。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走廊换成书房,地中海教授变成沈知微,曾经能吃的苦,他就吃不得了

    陆矶挠挠头,咳嗽两声“大家都是兄弟,这点事儿我转眼也就忘了。”他哈哈一笑,故作大度地在沈知微肩上拍了一巴掌。

    笼子里的白鸽歪着脑袋眨巴着绿豆眼瞧两人,烛火噼剥一声响,陆矶忽然醒神,慌里慌张揭开了食盒。

    “这个雪梨枇杷羹特别润喉”

    “宋伯说这青玉膏活血消肿很好”

    两人双双一怔,陆矶低头看了看沈知微掏出的青色瓷瓶,一阵哑口无言。

    他抬起头,正对上沈知微看过来的视线,下一刻,两人又十分默契地同时移开了视线。

    靠

    陆矶嘴角抽搐,这气氛不对啊,为什么这么尴尬

    还能再尴尬一点吗

    好在沈知微已经站起了身“时候不早这青玉膏,就留在王爷这里罢。”他视线转向食盒,陆矶利落地盖好盖子,递到了他手里。

    沈知微似乎勾了勾唇角,再看却还是那副样子,淡淡一抬袖“谢过王爷。”

    陆矶摸了摸鼻子“私下里你不用这么叫,叫我陆矶就行的。”

    沈知微却顿了顿“下官,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哈

    陆矶满头雾水,不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什么理由他名字难听吗

    他觉得挺好啊,据吴老爷子说捡到他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写在一张纸上,写的寓意是“中流之石,砺而不怠,毁而不残,坚且韧之”,他一直觉得朗朗上口,好读又好记,十分满意来着。

    沈知微居然说不喜欢。

    行吧,不喜欢就不喜欢,愿意喊啥喊啥吧。

    陆矶瘫着脸想。

    沈知微却问道“王爷在过去可有别的名字”

    陆矶大脑还没转过弯,闻言愣愣脱口道“陆陆啊”

    话一脱口顿时仿佛烫了舌头,想收回却也来不及,他仍旧听到了一声低笑,然而抬头去看,沈知微仍旧默然而立,仿佛刚才笑的那个人不是他。

    “陆陆”他顿了顿,缓慢重复了一遍。

    陆矶脸十分热,这个叫法是孤儿院里那帮小崽子给他起的,每次他一回去,身边都是陆陆哥哥长陆陆哥哥短,小崽子们表面上嘴甜,其实看中的都是他每次回来带的那些小玩意儿。

    但是他怎么脱口就说出来了妈的好尴尬啊

    陆矶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虽然比沈知微矮,也是一米七五的顶天立地好男儿,顶着这个名字出去像什么样子太丢人了好吗

    沈知微低眉一笑“王爷歇息吧。”

    陆矶尴尬的冒烟,点头如捣蒜,盼星星盼月亮巴不得他早走,结果人是走了,可是陆矶这一晚上还是没睡好,难得沈知微没大清早喊他起来,可是他还是鸡鸣三声准时从床上坐了起来。

    导致他浑浑噩噩去书房时,依旧不敢和沈知微对视,满脑子还是昨晚上的尴尬现场,好在沈知微似乎当真改变了策略,对他可以说是相当温柔,弄的陆矶越发不自在,竟有些怀念冷着脸打他板子的沈大人。

    半途上许久不见的姬容衡忽然登门,瞧见他一脸虚浮躲躲闪闪的模样,忍不住咂舌摇头“王弟啊,为兄这几日正好有空,瞧你这不乐意的模样,要不换为兄给你补习两日”

    陆矶神游天外,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嗯好好好”来了一串模板式回答,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书房气压猛地下降三个度,安静而清凉。

    他茫然抬头,只见沈知微似笑非笑请出去了姬容衡,而后转脸一冷,不知从何处又掏出来一个戒尺,外加一摞厚厚的书,啪地全撂在他跟前儿,直挡住他大半张脸。

    “想来下官还是太过温和,以至于王爷开始怀疑下官的授业水平。”

    “没有没有。”陆矶摇得好似拨浪鼓,沈知微冷冷一笑,“抄不完,今夜还是别睡了。”

    书房里又传出阵阵哀嚎。

    陈三儿和阿五打着哈欠守在门前,对望一眼,一脸复杂抬头望天。

    秋高气爽。

    转眼,彤云渐浓,层云密布,万籁俱寂的清晨,整个京城,迎来了今冬最大一场雪。

    景王府的屋檐下垂了几挂冰凌,小厮站在廊下搓着手跺着脚,裹着厚棉衣呵着热气,听见声音,转头向花园望去。

    后花园中梅树开了大片,枝头点缀着红梅细雪,小径上,也影影绰绰走来一红一白两个人影。

    陆矶裹了件红色大氅,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毛绒绒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左顾右盼“今年的雪真是大啊,哎我说,北疆雪是不是比这还大我看你都不带冷的。”

    沈知微的确看起来闲庭信步一般从容。他披了件和陆矶同样款式的白氅,连衣裳也是白的,站在雪地里,越发显得眉如墨画,闻言略略勾了勾唇角“哪日你若得空亲自去看一眼,你就知道了。”

    陆矶呼了口白气,笼着袖子跺了跺脚,对那廊下行礼的小厮点了点头,随着沈知微往书房慢慢走去。

    “这几日京城有什么事没有”陆矶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略一沉吟“一则,今科会试主考官已经确定,由礼部尚书竺清担任,想来题目已经定下了。”

    陆矶竖着耳朵,沈知微又道“二则,圣上已逾半月未曾上朝,一任朝中事务,皆由穆相把握,日前孝文皇后忌日,陛下似乎有意为大皇子立府,但穆相持政后,此事不了了之。”

    陆矶皱了皱眉,怪不得这几天姬容衡越发少出宫了,上个月还经常来王府给越晴波带东洋进贡的新鲜玩意儿。

    “三则,”沈知微顿了顿,“魏王终于被穆相解了禁,这几日终于出府了。”

    陆矶“啊”了一声,睁大眼睛,凑近了些许“我说他怎么最近这样安生,原来是被穆恒关起来了”

    沈知微看了陆矶两眼,面色仍旧淡淡,语气却轻快了些“除了穆恒,谁能管得住他,又瞒得过陛下。”

    陆矶点了点头,却总觉得此事有些反常。

    姬容玉从几个月前,一直被穆恒禁足到现在,居然没有给“陆矶”递过一点消息。

    是不想递,递不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沈知微停步,陆矶这才发现两人已走到书房门外,只好暂时按下疑惑。

    “拿着。”沈知微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碟文书,递到他手中。

    陆矶翻开看了看“淮南道宜州安远县人士,韩淼这是,文牒”他惊讶抬头。

    沈知微点了点头“是假的。”

    陆矶汗颜,即使到了今天,还是对沈知微理直气壮说出这三个字感觉十分违和。

    “韩淼,家住安远县槐树巷东三户,母早亡,唯有一老父,世代为匠,无有妻女,举荐人是我。”沈知微叮嘱道,“会试时,改换形貌拿此文牒便可,你只需当自己就是韩淼,切记不能让人认出,尤其是穆相党羽。”

    陆矶收好文牒,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眨了眨眼“哎,我听大皇子说,三品职官可举荐两人,除了我,你还举荐了旁人吗”

    沈知微顿了顿,颔首“还有一人。”

    陆矶忽然觉得昨天晚上那碟腌黄瓜吃的有点酸,下回得嘱咐厨房少放点醋。他“哦”了一声,问道“是谁啊”

    沈知微无奈摇摇头,抬手推开了书房的门,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他与你又不一样,与其打听这许多不相干的事,不如多看点书。”

    陆矶撇撇嘴,心里十分不服气,却仍跟着迈了进去“不是我诳你,这些书我绝对倒背都没问题”

    鹅毛大雪纷飞而下,天色十分晦暗,京城中却仍有许多百姓裹着棉褐,三三两两走上了京城街道,开始一日的生计忙碌。

    朱雀街角,孤零零地支着一张桌子,摆开的物件早已被埋在大雪之下,只隐约从墨色中能辨认出那是几幅字画。

    温景瑜眉梢鬓边缀满霜雪,裹紧身上浸了雪水的沉重蓝袍,紧闭着眼,靠在墙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