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在同君尧分别之后，才恍惚想起仙纸鹤一事。念及自己两年以来寄出的信居然封封没有回应，素问蓦地有些气恼。
然而……此刻她已经站在归洛门口，君尧更是早已出发，再次见面的时候，她恐怕又将此事早已尽数忘了个干净。
素问决意还是应该找归洛旁敲侧击，打听师傅的事情。
她舔了舔嘴唇，双手握拳打气，轻敲门扉。门内的人似乎并未睡醒一般，声音带着几分嘶哑：“进来罢。”
万万没想到。
素问真是万万没想到，她一进来，便是这般光景——
屋内门窗紧闭，潮湿的空气微微留滞，平添了几分燥热之感。梨花木雕屏风空镂，袅袅白烟从其向外溢出，于空气中怏怏地飘动着。屏风没有遮掩住的，是一人背对着她坐在木桶中的模样，轻轻渺渺，看不真切。
桶中之人肤色白皙，腰背轮廓分明，线条流畅。湿漉漉的长发顺着脊骨往下浸润于水中，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在少年的背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或新或旧，或浅或深。
素问想要假装没有看见。正欲悄悄退出房间合上房门的时候，却听见桶中之人轻唤了一句，“姐姐。”
素问的呼吸顿了一下。
“梨花姐姐，热水拿来了吗？你直接拿过来吧，水已经有些凉了……”归洛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软糯，一如既往少年温润，素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感情这人自来熟，脸皮厚比城墙，见谁都是一脸无辜的叫姐姐，一点都不知臊。
素问轻咳出声，随即用手轻捂住嘴巴，暗自“呀”了一声。
少年倏然转过身来，小辫湿润紧贴脸侧，眸子宛若星辰璨亮，咧嘴大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眼底带着几丝玩味，似是等着素问接下来的动作。
素问演技并不精湛，强装慌乱的样子颇有些不伦不类，“还、还请副教主原谅，饶了小女子一命……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梨花姐姐’、‘桂花姐姐’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话未说完，素问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一时口快，什么话都没过脑子尽数抖了出去，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的就是她吧？
归洛轻笑出声，“姐姐是在吃味么？”
“可惜这间客栈，既没有人叫梨花姐姐，归洛也不需要热水，”归洛满脸无辜，“倒是有个姐姐颇不知臊，总爱擅闯他人房间。”
素问急忙转过身去，遮住眼睛，“你、你休得胡说，之前你回应了我才进来的。”
“好姐姐，我已好了，你且转过来吧。”
素问这才注意到，房间弥散着草药的苦香。她再次转身，只见少年乌发微散，一身月牙长袍轻轻拢着，领口微敞，露出明晰的锁骨，和锁骨之下深浅难辨的伤疤。
素问思虑了一番，说道：“若是药浴，需控制在半个时辰以内为好。药皆有毒，多泡无益。”
归洛微怔，轻笑道：“素问姐姐这可是在担心我？”
她又是感到赧然。要比脸皮，怕是她这十七年来所认识的人加起来都未曾及他半分没得羞耻。
素问脸红扑扑的，仿佛夏日清晨刚刚撷取的樱桃，低声喃喃：“你还是快些整理衣衫，我还有些话欲问你。”
归洛似是不解，轻蹙秀眉，长睫根根分明，睫羽之下掩着水润乌黑的眼瞳，“可是我饿了。”
“我饿了，如若不吃东西，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莫名的委屈，“素问姐姐……”
下一秒，她察觉腰间沉沉欲坠的佩囊似乎倏然失了重量。
素问用手下意识于腰间摸索，发现佩囊果然早就没了踪迹。抬起头来，神色愠怒，目光落在归洛手上随意把玩的鹅黄色绸袋之上。
绸袋早已在岁月的手掌下泛黄褶皱，棱角之处带有反复磨损的残渍，囊面中央绣了一双树梨，针脚细密，栩栩如生，白霜落枝头，晴雪空余春。
归洛放在手中略略掂量，“素问姐姐，几日不见，功夫未有任何长进，银子倒还挺多的。”
他目光神采流转，扬起一脸纯真无害的笑意，“已经晌午了，我们吃鱼去吧。”
正值午时的客栈很是热闹。外面是繁华热闹的主街，伴着惬暖的阳光一同斜入半格窗中的，还有那络绎不绝的叫卖人声。
素问双手直伸趴在客栈的木桌上，听到归洛报着与昨夜并不相似，却也有着几分相通的菜单时，极力忍住想要换桌的冲动。
“红烧鱼，麻辣鱼，藤椒鱼，松鼠鳜鱼，鲫鱼汤……”
这个人上辈子是只猫吗？
客栈的小二显然有些为难，一直用求救的目光向她望来。素问将脸埋在桌上，装作毫不知道的样子。
“公子……”小二斟酌了一番，头顶的汗珠顺着额头冒出，“公子你同昨晚那位年轻的姑娘……是亲戚吗？”
“？？”素问猛地抬起了头，倒将小二吓了一跳。
“小的是想，昨夜也有一位姑娘像您这般，对鱼颇为钟爱……”小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昨夜已深，实在是没有食材，所以想今日弥补一下那位姑娘……”
素问轻笑出声。
归洛斜睨了她一眼，素问立即端正而坐，紧绷着一张面色仍泛潮红的脸，轻咬着下唇，憋笑让她颇有些难受。
归洛表情变幻莫测，始是眸子之中漾着激动的神采，旋即却又低垂着眉眼，睫毛刚硬划着半蜷的弧度，声音微微带了几分哽咽，“原来家姐昨日在这。”
“家道中落，只剩我与家姐二人相互扶持。却未想到，去年伊始蔺东内乱，我与家姐就此分别，天各一方……”少年的声音低低地。
素问一只手支撑着脑袋，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
眼前这位清秀的少年，说起故事来比茶楼里拍惊板的说书先生还要厉害几分，着实让她深觉佩服。
归洛一通天花乱坠，从小时家姐对他敦敦教诲；到家境颓败，姐弟相互扶持难关；最后战争残酷，姐弟二人分离……催人泪下，感人肺腑，情节之曲折可分章回细细描述。
周围的嘈杂声已经渐渐止住，一旁的妇人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泪。
素问见状，顿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她撇了撇嘴，圆溜溜的眼珠不住到处乱瞄，发现了躲在墙根处的小黄。
暑气熏蒸，小黄耷拉着耳朵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解暑。伸出的舌头早已消肿，垂涎的口水顺流在了黄色的绒毛上，比昨夜的可怜模样还更温顺了几分。
身旁的归洛似是注意到了她的走神，上下打量着她，“在看什么呢？”
素问努了努嘴，用手指着小黄的方向，“我在看梨花姑娘呀。”
归洛顺着素问手指方向望去，此刻的小黄已然立起了耳朵，舔舐着小二喂食的骨头。破天荒的，归洛再不是笑意晏晏的模样，脸上蓦地多了抹晦色。
“喂……”眼前的娇俏女子白皙的手掌在他眼前晃动，“虽然这不是你所喜欢的梨花姐姐，也不用突然那么失落吧。”
“我讨厌狗，”归洛眼眶氤氲着薄薄的水雾，委屈道，“素问姐姐，我讨厌狗。”
“呵呵……”素问对于这般莫名的撒娇有些头疼，面对早已上齐的菜式，轻敲瓷盘招呼，“快吃快吃，你的鱼。”
此刻，邻桌似乎开始议论昨夜大火的事情。
一彪形大汉低压着声音说：“要说惨还是江氏医堂惨，独子变成了毒尸不说，药铺昨天还被那大火烧了个干净……”
大汉身旁是一早已佝偻的鹤发老人，扶着白胡叹道：“听说啊，那慕容西做的那有香味的蜡烛是有毒的，结果好不好被江氏医堂所发现了，这不就上赶着毁尸灭迹了……”
大汉咬碎了银牙一般狠狠道：“可恨！这泽芜城，谁没去过江家看过病？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害死慕容一家老小不说，现在还巴巴做这一城太守，我呸！”
“这哪是我们议论得起的？还是快些吃饭快些走吧……”
“……”
素问咽了咽口水，用胳膊肘稍稍撞击归洛执筷的手腕。
归洛显然未料及素问动作，手一松，刚夹起来的鳜鱼从筷间滑落，掉在地上，还被小黄叼了去。
他倏然黑了脸。
素问见身旁的人半边没有回应，原是侧耳偷听的姿势转了回来，直直对上归洛满是阴郁的神色，讷讷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归洛轻轻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素问小姐，您以为呢？”
素问眼睛不经意间瞟至他的右手，发现其依旧保持着筷子交叉、鱼肉滑落之时的动作，再望见远处的小黄餍足地吐出最后一点鱼骨头，恍然大悟。
她缓慢夹起两块鱼片，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归洛的碗中，双手奉上，“副教主大人有大量，还是原谅小的吧。”
眼前这人，目光似要将她撕成了碎片般。
她有着强烈的求生欲，并不在意为忍一时风平浪静而狗腿。
归洛脸色稍霁，语气淡淡，“姐姐刚刚想说什么？”
素问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说：“听说那慕容姑娘原来还做有蜡烛生意……”
归洛斜睨着她，好笑道：“这事我自然是晓得的，而且据说那个蜡烛还会散发幽香，有强烈的催/情作用。怎么，姐姐还对这个感兴趣？”
素问连忙摆了摆手，脱口而出，“没有没有！你别乱说！”
一时声音没有控制，引起众人纷纷侧目。
素问双手捂住了嘴巴，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将其同泽芜城周围所出现的毒尸联系起来，这个蜡烛，我认为加的很有可能并不是毒，而是尸油……之类的？”
归洛一本正经：“姐姐，你这平时看的都是什么话本？想象力真是丰富，令人自叹不如。”
“不过，我觉得去调查这个也挺有意思的，”归洛突然笑意盈盈，“就是……可能去使用的地方能调查出更多的东西来，你觉得呢，姐姐。”
“唔……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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