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月*******楼 > 第17章 何惜
    第二日一早,甄缙便进宫请了安,见阿合马尚未在父汗面前有所动作,心中不免讶异,心道此人心机之深,实非常人所能及。

    又过了几日,姜氏女等人的车马便到了太子府。

    用过药膳,她黑眸一转,凤眼微垂,道:“连日来奔波不停,我有些乏了,还请殿下不要见怪,允我回房休息。”

    甄缙道:“正该如此。”又道:“只是我这隆福宫过于显眼,你住在此间恐怕会为人察觉。”

    此话正中姜氏女心意,她心下一喜,道:“一切听凭太子殿下安排便是。”

    甄缙道:“我弟弟北安王那木罕此时正奉命领镇西北,不得便归,他于崇国寺葡萄林左近有处别院,极是清幽雅致,我已安排好别院上下,一应侍女使役皆无差错,你便在那里休养罢。”

    姜氏女忙点头道:“如此,便多谢太子殿下费心了。”

    她并非姜氏的女儿。

    她的本命唤作何夕楚,乃是玉虚盟天机堂的何长庚。她自小受教于其父阴诡手段,但少为盟内办事,知之者甚少,故而当日玉无泽夜闯混沌庄时,只觉眼熟而已。

    当日,天机堂在钱塘的暗桩察觉到有一小股太子亲军的异动,追随在后,发现姜氏一府已被灭门,却独独留下了一位姜家的小姐。林照察觉到其中的关联,便命何夕楚取而代之,而真正的姜澄儿,被喂下了一颗业火丹,弃于东海之上。

    自住进北安王府后,何夕楚便即传书何长庚,在北方一带的分旗弟子中选了身材高大、红颧高鼻的男女弟子各十数名,借着给北安王府押运南上生丝、鲜果等货品的由头进了大都。

    年关将至,四方汗国向大都络绎而贡。一时商贾融通,货充梁栋,人流如熙,故而玉虚盟这一路车马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林照此番用意,正是借着甄缙尚未有所察觉、仍对何夕楚深信不疑之时,在一向森严壁垒的元朝大都之中撕开一道裂缝,此时正是数年难逢的绝佳时机。

    北安王那木罕乃甄缙亲母弟,忽必烈第四子,战功赫赫,地位尊崇无人敢惹。

    林照原先所谋是让何夕楚留在太子府谨慎行事,又因在甄缙身边,行动不免束手束脚,时间长了又恐甄缙察觉异样,故而颇觉此非上上之策。没想到甄缙竟主动提出将她另行安置在北安王别院,何夕楚自可放手施展,更是大大合了他的心意。

    他利用钱塘姜氏一事,先是探知到陆警予所藏六玺所在,接着离间了陆警予与甄缙师徒关系,顺手斩断了太子府对南诏派近年来的庇护,最重要的则是将玉虚盟的势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入帝都皇城之中。

    可谓一箭三雕,心计无双。

    何夕楚在府中内院严密训练诸弟子数日有余,直教他们无论从外貌、行为、说话哪方面来看,都与普通蒙古人一般无异。王府仆役小厮众多,料想王爷和王妃除了随身亲侍以外也不会将数百家奴尽数认得,何夕楚便给诸弟子伪造了蒙古身份招入府中。

    她所□□出来的弟子皆机灵周全,不到半月便在众厮役中混熟了。蒙古贵族来往走动之时,常常会将能言多艺的奴隶当作货物送予对方,何夕楚便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只待北安王日后将各弟子送至其他高官府邸,则玉虚盟渗入朝堂的势力便更深一层。

    期间甄缙倒是来探望过她多次,每次都只一盏茶的时分便因政务在身匆匆离去,偶尔邀她一齐出游赏梅,何夕楚都以身份有碍不便露于人前的借口推脱了。

    天已入冬,四方臣服,战事暂歇,朝堂安顺,人心思定。

    在这一片祥和中,太子与阿合马之间,仍是暗流涌动,似是大海之下的火山一般深不可测,待一夕爆发,则是惊涛飓浪,无人幸免。

    这一日,阿尔斯楞带来了南诏的消息,将于何处发现了南诏派门人行踪又如何失却线索云云,并未发现陆临、念易、念初等人在其中,等等,一并详加禀报。

    甄缙听罢皱眉道:“这其中颇有些古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阿尔斯楞道:“我依照主人所说,确实是在陆掌门卧房内发现了机关暗格,并无差错。不过,江湖帮派向来行事隐秘,别说一派掌门,便是普通弟子,卧房之内有密室暗格,也不足为奇。”

    都拉图也道:“正是。虽说南诏派不明缘故消失了,但那混沌庄花园是陆掌门耗费多年心血所建,何必毁了?”

    甄缙道:“陆掌门她性格多有我看不透之处,毁一座园子倒也不在话下。”

    都拉图道:“主人自然是更了解陆掌门为人的。不过臣想不明白的是,她既然要毁,何不一把火烧了干净?如今那园子虽是毁了,但机关暗格总归还是在那里,难免不会被发现。”

    这也正是甄缙多日来想不明白的一点。

    自澄儿与他重聚以来,这整件事情好像已经十分明了不容置疑,又好像有何处模模糊糊不得其证,此时回想更觉扑朔迷离。

    他又向阿尔斯楞问道:“你当初进了混沌庄内,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书、机关、暗格,全都吻合么?”

    其实他已反复向阿尔斯楞求证多次,只是此时仍忍不住要再确认一遍。

    阿尔斯楞道:“我确实于陆掌门卧房之内找到了机关暗格,那暗格搬不动带不走,自然是没错的。”

    蓦地里一个可怕的想法击中了甄缙脑海:卧房之内,机关是在卧房之内!可澄儿说她是在外室无意间触动了机关,这才进了师父房间发现玉玺,这其中,不,她为何说谎?

    原来当日何夕楚一席话令他怒气上涌,心绪不平。心塞之时实际耳中听得并不真切,故而他之后令都拉图传话的时候,便说是陆警予卧房之内书架之上有机关,实是口误。

    而阿尔斯楞却真的在卧房之内找到了机关,而非外室书架。

    如此一想,甄缙头上不禁冷汗淋漓:澄儿原是有意进入师父卧房之内寻找机关,无论她之后是否发现宝玺云云,总归是心怀叵测,绝非无辜之人。

    联想到近日来她对自己的冷淡躲避,虽时时想要与她弄茶谈心却隐隐总觉话不投机,全不似初见时那般交浅言深、心有灵犀,甚而又想起当日重逢之时的场景,一幕幕浮上心头,甄缙不禁一凛:她是谁?

    不待细想,他立刻着人备马,往葡萄林北安王别院奔去。崇国寺葡萄林位于太液池西北侧,距离太子隆福宫只半个时辰的脚程,若是骑马则更快了。

    甄缙不多时便在王府门前下马,几个大步进了王府,抓着一名小厮问道:“住在你们王府的那位客人呢?”

    那小厮见太子殿下神色奇怪,言语间又颇严厉,哆哆嗦嗦道:“太...太子殿下吩...吩咐过,要好...好照顾客人,奴才不...不敢...”

    甄缙见他话也说不利索,自忖不该在下属面前失仪,便松开了手,命他叫了王府知事来。

    那知事倒是口齿伶俐,立刻赶来跪倒在地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姜小姐如今正在客院歇着,她平常不喜人打扰,奴才们便少到她院中。太子殿下若有吩咐,奴才这便去请她。”

    甄缙嗯了一声,便进了主厅。

    不多时,何夕楚到了,甄缙见了她,心想不便立即发问,便自顾自地饮茶,道:“我政务繁多,少有空闲,不能时常看望你。你身在异乡,虽别院热闹,仍是免不了会觉得孤单罢?”

    何夕楚心道:你不来看我,我才真是求之不得呢。当下却只得强颜欢笑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我很好,虽对这里还不太熟悉,但蒙太子殿下如此厚待,小女不觉得孤单。”

    甄缙笑了一下,手指轻点,眼神掠过她腕间那对白玉镯,便道:“这对白玉镯,你一直戴着么?”

    何夕楚不自觉地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道:“太子殿下所赐,小女自然是日日要放在身边的。”

    “你很喜欢?”

    何夕楚一怔,心道:这鞑子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叫人好生别扭。只得道:“殿下说笑了,殿下的礼物,小女怎会不喜欢呢?”

    “为什么?”

    何夕楚这下心里方寸大乱: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要不是那姜家小姐用朱金木雕匣将这白玉镯用软革包着放在里面,还将它藏在枕边,我才不会取来戴上呢。什么玉镯子,我可不稀罕,这会子偏要问我喜欢不喜欢,真是难缠。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方道:“此玉镯细腻通透,清润精美,小女很是喜欢。人们常说男儿高品,温润如玉,小女心中殿下亦是如此。”

    甄缙听罢,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这才完全肯定眼前所见之人并非自己心中的姜家姑娘。他犹记得姜姑娘当日那句“非玉之为美,只因君子之贻”,只因她一言,便似清风吹过一汪深潭,从此风声不歇,斯人斯语,久久无法忘怀。

    “太子殿下恕罪!楚楚并非有意要隐瞒太子殿下,楚楚只是,只是...”何夕楚见甄缙面露忧伤失落之色,立即便意会到他已察觉事有蹊跷,不待甄缙开口质问,立刻便伏跪在地上,哀声哭诉。

    甄缙并未动怒,反而踌躇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你实话对我说,姜家姑娘她身在何处?”

    何夕楚抬头望着甄缙,泪光盈盈,显是十分哀恸,哭道:“小姐她,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甄缙听罢身子一震,手紧紧攥住桌角强迫自己镇定,桌角尖锐,虽能刺痛手心,却不会流血。他隔了许久方道:“你叫我如何信你?”

    何夕楚哭道:“老爷夫人叫我带小姐逃走,谁知小姐不愿苟活,还未出城便自刎刀下。小姐临死之际,将这玉镯交与我,小姐说如果您还会回来找她,叫我千万不能告诉您她不在了,她不愿您为她伤心,才叫我假扮成她的样子。这都是...这都是小姐她对您的一番深情啊!我,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也不愿欺瞒于您,还请太子殿下开恩,瞧在小姐她一片苦心的份儿上,饶了奴婢罢。”

    她这一番哭诉,着实情真意切令人动容,此刻也不由得甄缙信与不信,姜家一事,毕竟是他亲下的命令,亲眼见到父母亲人为人所害,以她的烈性,定会赴死明志。他应该预料到的,他应该知道的…

    何夕楚仍在堂下跪着抽抽搭搭,泫然泣下。

    甄缙缓缓道:“你既受你家小姐所托,在混沌庄好生将养便是,为何要潜进陆掌门卧房?”

    何夕楚道:“我...我...”

    甄缙眼也不抬,只极冷冽地道:“说。”

    何夕楚虽瞧不清他的神色,却也被这冷峻万分的语气震了一下,只好道:“我,我也是万不得已,陆掌门武功高强,心思细密,我绝不敢与她老人家为难。只是我家爹爹被天湖派的人抓了去,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陆掌门手中有六方玉玺,便以我爹爹要挟,叫我趁身份之便查探玉玺所在,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就要杀了我爹爹。我从小与爹爹相依为命,只他一位亲人,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天湖派的人折磨啊,我...我...太子殿下,您要杀就杀了我罢!”

    何长庚又当爹又当妈将她拉扯大,还须得兼顾所掌分旗的种种繁琐事务,忧心劳力,十分不易,故而她将这份父女深情代入其中,言辞便显得十分恳切真挚。

    至于天湖派云云,则是信口胡诌,不过是曾听爹爹讲过,早年间天湖派追杀贾清平夫妇,用独门暗器絮云针伤了王善怜,故而玉虚盟与天湖派之间难免有了嫌隙。天湖派素来为朝廷显贵办事,她知林照不喜此等行径,故而此刻也要将这天湖派踩上一踩,最好能令这位鞑子太子也对天湖派心生厌恶才好。

    甄缙颓然扬扬手,道:“虽是你家小姐的心愿,但我这里也不能再留你了。事已至此,你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想深究,你好自为之罢。”

    何夕楚忙谢了恩,褪下腕间玉镯轻轻放在桌上,立时便出了府,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久,甄缙才颤抖着拿起那对白玉镯,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已经过去了很久的那个人的温度,想到斯人已逝,再也无可挽回,眼角终于落下泪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