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你……”冰冷的雪花打在发梢眼角，寒凉刺骨，慕倾的脸色从未这样苍白过，苍白得几乎透明。
“我早就知晓了你的身份！”风凌渡平视着面前的少年，没有再称为师，浅淡的眸子深不见底。
“什么时候知晓的？”慕倾苍白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青虫，神情是少有的凝重。
“从一开始！”风凌渡微微合眼，望着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目光渐渐变得辽远：“七千五百年前断魂被封之时，当时的无极掌门人背着其余九大修仙门派从妖刀之中偷偷抽离了你残碎的灵魄，将它们藏匿起来，长期耗费修为来凝聚，只是你的魂魄碎得太厉害，直到他飞升的那一刻都没有凝聚成功！”
“后来数千年中，经过无极门历代掌门的不屑努力，你的魂魄终于在我师尊手里被完全凝聚，之后师尊羽化飞升，我接任了掌门之位，遵从师命将你的魂魄投入孕妇胎体之中，转世为人！”
漫空飞雪纷纷扬扬，天地之间苍茫一片，慕倾满头青丝已被雪花染成了白色，他听着耳畔寒风呼啸，低声喃喃：“我一直以为是上天眷顾，自己才侥幸得以转世重生，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当年龙雀妖族胆大妄为，不但祸害妖界，更是意图染指人间，首先便拿立派不久根基未稳的无极门开刀，若不是你执意阻拦，无极门恐怕早在七千多年前就灭亡了！”风凌渡收回目光，神色微缓，声音平静而遥远：“所以你不必心存感念，这是无极门欠你的！”
“可你并不曾想到，我的灵魄早已被断魂邪气侵蚀，形成的命格也凶邪异常！”慕倾垂眸看着满地晶莹的白雪，眼神仿佛穿透了一切，看到极远的曾经。
“你出生那天我虽未亲临，之后却也听说了那日慕府中发生的诡异之事，心知你身上或许有异。”风凌渡缓缓转身，向着大厅的方向走去，衣袂拂风，整个人仿佛融于雪色之中：“我本来是不想管的，但是……”
慕倾沉默着跟在身后，手指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里血色翻涌，没有说话。
他记得，除了断魂被封之后至出生之前的记忆是空白，其他的他全部都记得，虽然出生之后灵魄尚且微弱，精神力不足，所有的事情在自己眼里都恍惚如梦，无法捉摸无法掌控，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时候的记忆反而越来越清晰刻骨。
这是他永远都不想记起却又永远无法忘记的过往，如同一颗毒牙钉在心脏最深处。
十六年前，天山脚下，慕云城。
那一天，同样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整座城郭都被茫茫白雪覆盖，和远处天山连成一片，是一脉相承的雪色，极为壮观。
雪帘密织，鹅毛般的大雪从灰蒙蒙的天际飞舞而下，将院中的几株红梅压弯了枝头，点点粉嫩掩映其中。
下雪天本来是很安静的，但今日的慕府内宅却是非常地不安静。
仆从们匆忙慌乱的脚步声，铜盆碰撞的锐响，和女人一声接一声的痛苦嘶叫。
“生了！生了！”不知过了多久，房内传来了稳婆欣喜的声音，一直在门外焦急等待的慕府主人什么也不顾立马推门而入。
“啊！”浓烈的腥气扑鼻而来，慕青云还未奔至床前，便陡然听得一声尖叫冲天而起，如同利箭划破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他笑了……他居然笑了……他还在笑……”稳婆跌坐在地，手指颤抖地指着摔落在地的婴儿，歇斯底里地尖声叫了起来，大睁的眼睛里血丝蔓延，满是无以复加的恐惧，仿佛见了鬼一般全身颤栗着艰难地向后挪去。
地上婴儿小小的身躯上全都是血，淋漓未干，然而方才被受到惊吓的稳婆一下子丟在了地上也不哭不闹，反而是缓慢笨拙地爬了起来，抬起圆圆的小脑袋，咧开小嘴对着稳婆无声地笑了。
明明才出生，这个婴儿却已经睁开了眼睛，殷红的血液从眼角流淌而下，眼神充满了贪婪和渴望，咧开的嘴角也有鲜血混着口水流下，看着稳婆的模样就仿佛是饿了很久的野兽突然看到了猎物，情景诡异至极。
那一天，接生的稳婆当场被吓疯。
那天晚上，慕青云拥着自家夫人和刚出生的儿子枕风雪而眠，心里却极为忐忑不安。
睡到下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极细微的怪异响声，仿佛是有水滴滴在了地板上，伴随着细齿啃咬咀嚼的声音，仿佛有只老鼠正在床头咬着什么。
慕青云心里隐隐觉得奇怪，却被困意笼罩无法睁开眼来。
然而，那声音却是连续响起，在寂静的雪夜之中越发清晰，机械而无休止地折磨着人的神经。
慕青云的意识渐渐清明，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感觉身下的被褥温热而潮湿，他极为疲倦地将眼睛撑开一线，然而重重罗幕下，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伸出手在被褥上摸了摸，却感觉触手黏腻湿滑，不像是婴儿的尿液，却有点像是……
慕青云心头陡然一跳，睡意瞬间消散猛地睁开眼来，虽然还是看不见，鼻端却清晰地闻到非常浓郁的腥甜气味。
这是不详的气息，血腥气！
慕青云一下怔住，恰好此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冷风，层层罗幔起了涟漪，荡开一道扭曲的缝隙，微弱的雪色从窗缝透入，如同无形而阴冷的剑刃射落在床前。
那一瞬，慕青云只看到一大片鲜艳的红色如同浓墨泼洒在宣纸之上，夹杂着一些白色的东西，将床单被褥浸染，黏腻而温热，在寒冷的空气中腾起丝丝热气。
他的夫人不见了，而那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脸上染满了淋漓斑驳的血迹，正坐在满床血泊之中抓着一节流血的残臂津津有味地啃着，见到父亲起身，慢慢抬起头来对着他笑了，笑容诡异而妖邪。
“啊！”慕青云身为一城之主，虽然年纪不大，见过的世面却是不少，胆色自然异于常人，然而家族长久居于天山脚下受无极门庇护，不仅是城中百姓，就连他也不曾见过如此诡异血腥的怪事，当即吓得一声惊呼滚下床去，却发现床下都是粘稠的血，混合着碎肉和一些细胞组织，一篷被血液浸泡的头发散落在眼前，夫人的头颅已经变成了一颗猩红的骷髅，白骨之上残留着细碎的肉筋，还在微微颤缩着。
“啊………”惊惶的大叫疯狂而尖锐，响彻整个慕府，划破慕云城寂静的雪夜。
第二天，城主和城主夫人双双离奇暴毙的消息不径而走，如同这狂暴的风雪，
瞬间袭卷了整座城。
傍晚的时候，慕青云的弟弟从外地匆匆赶了回来，把持慕倾上下。
当天晚上，才出生两天不到的慕倾，便被亲叔叔慕无名请来法师当成凶邪之物封印。
所幸，他并没有直接杀死慕倾，只是将那个孩子关了五年，用符咒封了五年。
慕倾本来是必死无疑的，但他却顽强地活了下来。
没有人能够想象，一个刚刚出生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婴儿是如何在冰冷的牢笼中存活下来的。
慕府平静了五年之后，慕无名终于将慕倾从地牢中放了出来，他虽然还活着，却已经没有了一个幼童该有的模样。
那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午后，慕无名依照当年法师的嘱咐，在第五年最炎热的时节将慕倾赶出幕府。
当符结被取下，牢门打开之时，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和腐败气息扑面而来，蝇虫乱飞。
地牢之中光线阴沉，空气湿冷而黏腻，慕无名只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泛着冷光，警惕而惊惧地盯着自己，仿佛受到威胁的野兽幼崽。
“我来带你离开！”慕无名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门口轻声说到，语气温和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很久之后慕倾才从黑暗阴影之中四脚着地地爬了出来，仰头看向面前高大的人影，布满脓疮污垢的脸上是一片茫然无知的神色。
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硕大的头颅顶着一篷枯黄的乱发，发上油腻肮脏，沾着许多不明液体和杂物。
身躯瘦小干扁，骨骼嶙峋凸显，慕倾如同一只即将被饿死的猴子。他身上的衣衫破败不堪，如同碎布般挂在身上，露出的肌肤是蜡黄色的，其中有大片腐烂的血肉，脓水混着鲜血不停渗出。
眼角结了一层眼翳，慕倾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眼睛有些睁不开，瞳孔浑浊微微充血，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唇渗出血丝，却只能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奇怪音节。
干枯的手如同鸡爪一般探了出去，慕倾手脚并用，颤颤巍巍爬出了地牢。
从那以后，刚刚离开牢笼的慕倾便成了丧家犬，独自生活在慕云南城的贫民区，和那些落魄乞丐流浪汉混居一处，终年以乞讨为生。
然而，之后三年的生活却是更为刻骨铭心的痛苦和煎熬。
这三年之中慕云城虽然没有再出现诡异命案，却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发生，比如有些人会在深夜见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家宅无故失火，牲畜离奇死亡。
所有人都将仅有几岁大的幼童当成异类，当成煞星，破败的庙堂之中，他总是一个人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和任何人说话，甚至都不敢看任何人。
曾有多少次，他就因为多看了人家一眼，就被打得遍体鳞伤。
曾有多少次，他在寒冷的冬夜被人赶出栖身的屋檐，与满地霜华，冰雪北风相伴。
曾有多少次，他受着店家的喝骂和棍棒抢得得一点残羹剩饭之后，却立刻被其他乞丐粗暴地抢走，甚至连野狗都会来跟他争夺食物。
曾有多少次，他默默忍受着流脓腐烂的伤口，数日不退的高烧，强行压抑自己不发出丝毫痛苦的□□。
三年间，从未有人可怜过他，所有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冰冷而刻毒的，带着深深的恐惧和嫌恶。
他知道，所有人都希望自己早点死，如果不是因为慕无名下令不得伤他性命，自己恐怕早就被城中百姓当成妖孽活活烧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