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中文网 > 其他小说 > 郡主将军录 > 第5章 兵家论事,胜败乃常
    “他们既然来了,便不会让你们拦住,错不在你们,都起来。”箐蓁跃身下马,眼神已越过他们看向营帐,“红阎门众人呢?”

    “回郡主,他们倒也实在,跟着一起杀敌,伤了几人,军医正在疗伤。”

    “知道了。”箐蓁说着,把苍束牵给他,又问,“庆秉呢?”

    “郡主!末将在此。”庆秉远远地便应道,从后边趋行过来。

    箐蓁挥手打发了这几个军士下去,庆秉一到她身前,还未行礼就被她扶住了,箐蓁看起来少有地有些许紧张,直接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郡主料事如神!想那南侗敌寇意想不到,他们烧的都是放着些秸秆的假仓,粮草已经运到别处。”庆秉下跪不成,只得拱手道。

    “好。”总算有件如意事了,箐蓁勉强松了口气。

    庆秉看着她,好奇地开口,“只是不知郡主是如何预料到的?”

    箐蓁道:“南宫野此人谨小慎微,绝不做无用之功,也算是我的老熟人了。罢,你去吧。”

    “是。”

    无论如何,这一战打的确实不漂亮。惨败、惜败、小败,都是败。箐蓁不是没有败过,沈家军也并非战无不胜之师,小败伤军心,大败失国土。

    箐蓁疲惫的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里已经是一片清明,在这片沉寂的清明中,她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之前的几场战,看似沈家军是大获全胜,实则是累兵损粮。沈家军与其他军队不同,这支几十年前由骠骑大将军亲手创立的军队,选兵练兵时极其严苛、宁缺毋滥,这固然对于选将来说大有益处,但也导致了沈家军多年来人数依旧太少,不足三万。

    所以箐蓁率领沈家军的用兵方法与率领禁军时不同,她宁愿耗粮,不愿兵亡。

    沈家军之所以不能乘胜追击,就是因为储备空虚,不是不打,是打不了。峡州关的军粮不会运出,沈家军没有军田,一粒一袋军粮皆来源于朝廷。南侗知道邛州好打,一直以邛州为突破口,南宫野便与她成了死对头。

    对于朝廷来说,沈家军更像是在探明敌情的前锋,箐蓁“郡主”之名听起来光鲜,其实她知道,紫绛殿那位不过是现在看着她好用,便用着罢了。单是“沈家军”三个字,便是京都不得不忌惮的威胁。

    边疆一战场,京都一战场,这便是打战。

    不知过了多久,沈狄走进了营帐,崩着黑漆漆的脸,咚的一声跪下,受伤的左臂还汩汩留着血迹,他周身的气息好像都凝固了,“郡主……”

    一声郡主重如千斤。

    “你这是一副什么样子!”箐蓁猛然一喝。

    沈狄一滞,木木地抬起头。

    “输了就输了,沈家军并非输不起!也并非不能输!”箐蓁冷冽的神情和语气,与往常无异。

    “郡主……”

    箐蓁直逼着他的眼睛,道:“兵家论事,胜败乃常。若是一朝兵败,便垂眉丧气;屡次兵败,便万念俱灰,那你便不配为将!”

    “……是。”沈狄在箐蓁有力的话语中舒缓了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沈家军伤者三千余人,死者……还未完全统计,大概五千余……”

    回应他的是鸦雀无声。

    直到沈狄再次抬眸望去,他首先看到箐蓁紧蹿着的拳头。

    其实很多话安慰得了别人,却很难同理安慰到自己。

    感受到沈狄的目光,箐蓁终于说了话,“给我好好查清楚,南侗是如何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又增派了数量如此之多的援兵,他们的粮草从何方运来,还有峡州关、湫州现在情况如何。一个时辰后,召集所有将领,帅帐议事。”

    “是。”

    箐蓁叹了一口气,丢出一瓶药给他,“手上还冒着血呢,下去包扎,你左臂本就有旧疾,给我好好治,别落下病根了。”

    沈狄听到郡主还记得自己的旧疾,心下感动,又接到那瓶郡主从京都带来的御赐良药,心中涌起大片动容之意,当下恨不得为郡主把自己的心肝都掏出来。

    “属下遵命!”

    沈狄走了,箐蓁思索了一番,心里把今后的战略粗略地制定,打算会时再详细商酌,擦了剑后便有些乏了,送来的晚膳也吃不下。

    送晚膳的士兵看箐蓁一脸乏惫,斟酌着问,“郡主,如今战势吃紧,不能不吃啊……要不属下让炊事兵额外做几个菜过来?”

    要是放在平日,箐蓁一口便拒绝了,这种偏私之事她一向懒得去做,她从来不是贪食之人,战场苦旅早就治好了她的挑食。

    可今日她看了下那大锅炒出的粗粮淡菜,点了点头,又在士兵走出营帐时补了一句,“烧两个锦州菜。”

    锦州地处江表,柔山润水,菜系也是以雅丽清鲜、细腻平和为主。

    箐蓁看着那鲜鲤鱼肉,三味野蔬,大煮干丝,甚是怅然。

    要说在京都之内,这些当然算不了什么,但是在距离京都千百里之外的边关,这些就实在太过难得了。

    “难为你们了……”

    军中食材向来少,怎么弄来这些的,她也不问,背后少不了小心思和暗功夫。小士兵应了一声就下去了,按照箐蓁的习惯,自发不打扰箐蓁用膳。

    然而等他一走,箐蓁端着菜碟子就走到了九慕帐外,拉开帐帘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本《闵绪青缄族谱记》,想起九慕胸前的神兽白泽,微微头疼。

    大誉刑法设有墨刑,世人皆以脸上刺青为耻,士大夫一族笃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丝毫损伤”,亦是唾弃此等行为,只有青缄一族不同。

    青缄族曾经是大誉大族,世代居于邛州观雾山,以神兽白泽为图腾,凡男氏族人冠礼后皆文白泽以彰神佑,求福泽。

    闵绪年间,国师锦之什算得一卦言“大誉东南临河山,有屯云,住奇人,修大道,得灵法,堪大用。”别的都没有什么,就是“有屯云”这三字震惊朝野,屯云乃天子之气象,岂能在别处观之?先帝忙派人来寻,大誉东南向邛州观雾山孤僻,人烟罕至,却果真住有青缄一族。

    就因为国师这一句话,青缄上上下下被迫结束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从出世到入世,从入世到逃亡。

    那时驻守邛州一带的正是骠骑大将军沈羡游,箐蓁的生父,官家下的令很短,道“一个不留”。

    那时箐蓁还未出生,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之后从父亲口中听到的。

    国师为何会那样说?青缄族为何会沦为权谋斗争的牺牲品?向来宅心仁厚的骠骑大将军到底有没有“一个不留”?

    沈羡游亲创沈家军,并不是用来斩杀手无寸铁之百姓,相反,他护的就是百姓。可是后来,青缄还是亡族了,骠骑大将军每言及此,总说他对青缄有悔、有愧。

    箐蓁想起来,北麓一战前那个特别的夜晚,父亲对她说了许多话,那时自己单纯得以为只是些父女间难得的谈心,后来回想起,那根本就是父亲的临终寄语。

    他说,他这一生杀过很多人,救过很多人,恨过很多人,他说年少时满腔报国壮志如今只剩下将军白发征夫泪之悲,但是他不后悔。

    但是他有一件事情,多年过去了始终难以忘怀,就是他给青缄族带来的灭族之难。他们本只是安居一隅的无辜百姓,却因他失误被卷入宦海斗争之中,具体细因箐蓁还未来得及问,沈羡游便捐躯沙场……

    此时入夜不深,九慕看到她,明显吃了一惊,郡主打了败仗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没想到这时候她还有心情闲逛,还逛到他这里来。

    “公子吃了吗?军中粗食,还怕公子吃不惯,特意叫人做了些。”箐蓁举了举手中的菜碟,说明来意。

    “……”

    这举动纯属无事献殷勤,九慕漠然不语,眼睛已经飘向了另一方。

    “公子是锦州人吧?这些都是淮扬菜,想必是合胃口的。”箐蓁也不介意,走向桌子自顾自坐下又道。

    既然笏儿说他们是师兄妹,当然是同一地长大的,笏儿那一口锦州腔,想听不出也难。

    未曾想,九慕只是轻轻地瞥了她一眼,道,“我虽在锦州长大,却是邛州人。”

    “邛州?”箐蓁勉强地笑了笑,“不会吧?笏儿可是一口锦州音。”

    “家父在我三岁之时把我交给前来邛州游历的师父,才有九慕今日。”九慕又道。

    “先吃饭吧。”箐蓁想揭过这一面,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告诉她不能再继续了解下去了,前面有个未知的真相,未知而可怕。

    可九慕还是一动不动,箐蓁笑着道,“放心,无毒。”

    九慕突然站起身来,直视着箐蓁,语气凉丝丝的,“郡主把我们留在军营,不过是想试探我们,此时又何必装成如此?”他不是傻子,从南侗火烧粮草屯时,中郎将庆秉那镇定自若的神情里,九慕便看了出来,箐蓁故做追击,也是为了试探留守后方的红阎门众人。

    “兵不厌诈。”箐蓁神色没有一分变化,“你既然敢拿剑对着我,本郡主防你一防,也无可厚非。”

    九慕冷哼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你?”

    “别这么无情,我可是十分欢喜你。”箐蓁看着九慕恨绝的脸色,惊叹有的人竟然能冷情也冷情得如此漂亮。

    九慕不理会她的调侃,道,“当年邛州动乱,我一家数口皆死于非命。”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箐蓁不再看他,举起筷子,却发现这一双木筷似有千钧之重,竟然一时让她觉得举不起来。

    “他们太冤,他们本可以不死。”九慕没有停下来,神情落寞,自说自话,“可是他们还是死了,乱世之中偷生的蝼蚁又哪里有活下来的可能呢?”

    九慕的神情深深地刺痛着箐蓁,青缄是父亲心头的一根刺,父亲走了,自然就落到了她的心头。

    她的内心原来像是沉淀了多年的黄河之水,一直沉淀着,清澈着,可是轻易地又被搅成一片浑浊,浑浊得像被人逼着喝了一碗泥沙水般难受。

    她最厌背上血债。

    “有冤该报大理寺。”箐蓁道。

    “郡主,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九慕却没有打算放过她。

    箐蓁的喉咙有些苦涩,索性放下筷子,这个语气太过熟悉,南宫野也这样说过,这样的语气问出来的话,她多半难以回答。

    九慕走到她的身边,坐下,双眸里燃着一种箐蓁从未见过的光,黛青的光。“人命和人命,是一样之贵重吗?”

    “当然……不一样。”

    “所以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可以任由践踏吗?所以为了保护那些食肉糜者,就可以随意舍弃黔首吗?”九慕的美眸里似要蹦出一束利剑来,直插箐蓁心脏。

    “九慕公子。”箐蓁想起战场上死伤一片的兄弟,软化的心又硬化了起来,是啊,她没有必要做无意义的怜悯,箐蓁望着他,“人无贵贱,命有轻重。乱世之中,无能无力者死,有能有力者生,自古如此。本就是活在他人羽翼之下的偷生之人,又有何资格谴责他人羽翼何时移开?”

    “呵,偷生?既然如此,那你还要什么民?没有民,你还要什么国?”九慕嘲讽一笑,“是了,反正在你们眼中,普通人的命贱如蝼蚁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箐蓁并未反驳,只是冷静地淡淡地接着又道:“如果我说是,你又当如何。”

    九慕的语调越发冷了,和他眸子里射出来的光一般寒如冰窟,“不如何。在郡主眼中,红阎门上上下下的性命恐怕都不上你沈家军一兵一卒吧!”

    “九慕!”

    箐蓁已经想不起来何时何地有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了,气得直呼九慕大名,连一个公子也听不见了。

    可九慕丝毫不自知,依旧冷冷地注视着她,“郡主不必如此大声,我还没聋。”

    箐蓁气结,按着剑鞘的左手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鞘而出。她向来是一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脾气是出了名的暴。

    而九慕眼神不变,毫不示弱,也不惧此时他自己身在万千沈家军之中,不觉公然得罪沈家军领军有何不妥。

    “九慕公子。”箐蓁叹了一口气,“青缄一族出事时,箐蓁尚未出生,到底发生了何时,我也不知晓,你又何必对我如此?”

    “父债子还,古来如此。”

    这个人还真是不要命。箐蓁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竟然敢在她随时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捏死他的地方这样挑衅自己。

    “饿了吧。”

    箐蓁松了左手,站起来打算离开,“我先走了,战事结束后,青缄一族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吃饭吧,不急于一时。”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九慕一言不发,直到箐蓁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营帐内,浅青长袍里紧蹿着的手才缓缓放下。

    淡至几乎不可见的青光又在他的眼底泛滥。

    她无辜吗?

    但是谁不无辜?死去的族人难道就不无辜吗?

    这边碰了瓷,箐蓁本就不如何的心情愈发郁闷了,看到帐外的黄沙与战士,思绪莫名就回到了几年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