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物屠》 第一章 东都城 光复三年春三月十六,正是东都众花开过、树抽新芽的好时候。才下了一场春雨,整个东都都跟着这场雨活泛起来,沿街的屋檐一时新如才砌,偶掠过几只燕子,呼朋引伴地又隐入别家院落去。逢三六九的长干街市现在人还算不得多,因此一辆普通的马车经过,也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 车马辘辘,一个车夫引马前行,简单的灰布面儿的盖帘上还落了一些鸟白。东都里的马车多了去了,谁也不会理睬这是哪一家的,惯会瞧周正不周正的娘子们见了这车,也只会以为是什么小门小户雇来的罢了。 离了长干街市,马车转到通明大路上,此路若一直走下去,沿街的不是府衙,就是署司。若还要再前行,便是几家大户的府邸了。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商贾大户,个顶个都是如今朝堂里有身份、有地位的官老爷。且不论广勤侯、辅国公这些侯爵门庭,单看相府一类的,也足以知道这地方的非比寻常。 东都百姓妇孺皆知,通明大路上的“龙角池方”住的可都是不能轻易招惹的大人。 顽童顽童你别闹,过了长干是马桥,走马桥前通明道,金道道,银道道,平头百姓不能趟。要是走上通天道,铁钩钩,白刀刀,挖你心肝儿送阎王。 “二公子,到了。”马夫并未停在正门口,而是离着下马石十来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旁边就是一堵雕画石墙。 帘子忽然掀开,伸出一只白嫩的小肥手来,小手轻易拨开帘子,一张娃娃脸便显露出来。滴溜溜的大眼,新鲜地打量着四周,不知道是不是着了风寒,时不时伸手搓着鼻子,还不忘时时猛吸一下,又抓着两个桃子揪,用红带子绑得紧实着,可爱极了。 “这就是罗府了?”他看见了远处的石狮子。 马夫勤快地答道:“是啊,二公子,您也别见怪,老大人在句容的时候提醒过咱,不能停在正门,坏了规矩。” “知道呀,哎呀,这有什么的,”小胖小子看了一眼马夫,“我这里给你留了一包杏粉酥,回去的时候,别忘了吃。” 说完,他拍了拍后座。 马夫笑道:“二公子,小的不用您操心,扶您下来?” “成。” 这二公子下个车是真费劲,腿短到根本够不着马凳,马夫好不容易抱住了,才给安安稳稳接下来。再看马夫,要不是有膀子力气,也非得累出病来。 “小的这身份,就不送您进去了,拿好了东西,小的这就走了。”马夫从车里给他拿出来一个木匣子,交到了他的手上才放心。 小胖小子乐呵道:“知道了,回去的路上小心啊。” “您就放心吧。” 马夫赶了马车掉头回转,小胖小子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整理起自己身上的衣服来,看看有没有不平整的,或者有地方脏了,反正就好一顿捯饬。确定了仪表无碍,才转身朝着石狮子那个地方走过去。 百十来步远的功夫,走得他的心却一直突突地跳。 直到临近了大门,抬头看去,阳光刚好洒在门匾上,松木的门匾上描金的两个大字“罗府”便映入眼帘。这便是罗府,是他此次来要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应该的家。 门口值班的小厮一看到他,自然要上前盘问。 “小孩儿,你找谁啊?”小厮倒还算客气,不像有些护院看家的,不说人话单看脸色,会以为是狗。 小胖小子非常恭敬地抱着匣子俯身道:“劳烦您通报一声,就说句容的罗明来了。” “哎呦,二公子!”他要进东都,自然是罗府上下都知道的,这小厮也不例外。 罗明不好意思地一笑,眯着眼点了点头,“是我。” “哎呀呀,二公子,快快有请,老爷和夫人就等着您来了。”这小厮倒很是殷勤,一边提醒着他留神脚底下台阶,一边为他引路到门前。 也有小厮闻声从门里出来看,这个小厮便打发道:“别看了别看了,快去请老爷夫人还有大公子,二公子来了!还看什么啊!” 这小厮十分热络,看起来是府里的交把子,但是罗明又很佩服他办事干净利落,而且不失分寸。 “二公子,烦您在此稍后,您这过门,不对不对,是进门,哎呀,也不对,这么着,就您回家,哎,对了,您回家进门,这是个重要仪式,必须得老爷夫人来,迎接您进去,您稍等片刻,稍安勿躁。”这小厮看起来油滑世故,讲话也好玩一些儿。 经此来看,这东都罗府,也不是什么严肃得不行的地方,倒与句容老家很是相似。他非常喜欢这种相似。 不过片刻,便听到一阵脚步嘈杂声,不见人影,却先听到有夫人的高声喊叫,“你们倒是去准备饭菜去啊,都跟过来干什么?” 罗明猛地一挺后脊梁,莫不是…… “二公子,老爷和夫人来了。”那小厮说完便退避到身后去了。 罗明刚朝里张望,只见一青衫妇人先一步踏了出来,他不知道妇人梳的是东都如今最时兴的望月髻,更不知道她佩戴的是何等名贵的珠玉,他只知道这个女人美极了,并不是妖艳的那种,而是非常大方的一种美,更有许多英气在其中。 “我的儿啊,这便是明明了吧,可叫我想死了。”不等罗明见礼,这妇人便上前一步蹲下抱住了他。 跟着她身后出来的,才是一位威严端正的男子,以及一群丫鬟佣人。 “爹……”他迟疑着喊出了这个称呼。 这个人,这个名字,太陌生了,这许多年来,这个人一直活在别人的口里。一直听别人讲“你爹如何如何”,今时日见面,好不容易喊了一声爹,倒真心酸。 听着孩子怯生生的,妇人更是心疼起来,遂转脸对着男人道:“你儿子好不容易搬过来住,你怎么还摆着你上朝时候那一张臭脸?不知道的以为你欠着你儿子千八百万的银子呢。” 妇人言辞犀利,男子一时竟红了脸,别过头去,干咳嗽了一声。而旁边的下人就像是看惯了一样,每一个人的表情都从容淡定。 妇人本来已经转过脸去,端详起罗明来,却又忍不住蹙眉转脸道:“你儿子叫你呢,你快答应啊。” 男子不好意思正视罗明,偏着头连连称“哎”。 妇人这才罢休,旋即一副慈母模样,摸着罗明的脸,温柔道:“好孩子,你爹他当官当傻了,耳朵有些毛病,嘴也有些结巴,你别往心里去,以后习惯了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呢,是你的,是你的,算了算了,你以后就管我叫玉姨就行,在罗府里,玉姨罩着你,没有人敢欺负你,要是你那个混蛋哥哥……” 说至此处,她忽然站起来,扫视了一圈,问道:“罗沉那个兔崽子怎么没来?” 不知为何,她一问出口,下人们都纷纷低下头去。 “不说?小碗,给我去后花园里把他找出来!一会儿饭厅上要是没他的人,我让你们这些伺候他的,统统吃板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罗明到来的原因,下人们总觉得夫人今天没那么暴戾了。 这要是放到之前,现在这顿板子就得吃上。 “明明,饿了吧,走,玉姨带你进去吃东西,哎呀,看我们明明,白白胖胖,真可爱,真想好好抱抱你,要不是你那个糊涂爹,不早把你接过来,玉姨一定给你喂得更白更胖。”妇人拉着罗明的小手就往里走,完全无视掉了这个家的男主人。 但也奇怪,下人们纷纷开路,男主人只能站着看,一句话也没有。 罗明亦是有些尴尬,怯怯道:“玉,玉姨,叔公说了,我再吃,就没有合身儿的衣服穿了。” “胡说八道!什么狗屁叔公,听他的屁话,赶明儿,就给你做几套新衣服,咱们挑最好的料子,管教它都合身儿!” 二人越走越远,男子还站在门外,一直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背影。旁边的老奴走上前来,亦是低声道:“老爷,看来夫人很喜欢二公子啊。” “她不就是这么个人儿吗?养着沉儿觉得不够瘾,又不想再生一个,这才非让我把明儿接过来。”男子的眼神与口气同样宠溺。 老奴跟着道:“是,府里人多点,总归也热闹。” “不是,罗焦,你是觉得沉儿一个人不够闹腾吗?”男子颇有些戏谑地看了一眼他。 罗焦才带着笑道:“二公子从小养在句容,族里的叔公管教严格,一看就不是个闹腾的,依老奴看啊,说不定他还能压一压大公子。” 男子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又伸手指了指罗焦,指点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最终背手走进门去,这时候才道:“只希望沉儿别把明儿带跑了就行。” 罗焦看着自家主人这种久违的慈父之态,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章 罗门聚 东都罗府,家主罗保朝,正房夫人玉怀璧,说出去都是东都赫赫有名的人物。罗保朝在朝任职二品,为敕事监宗事,掌管东都城内百官的奏表以及皇帝的敕令颁布。玉怀璧,乃是当朝开国大将玉穿山的嫡孙女,身份地位几乎是和公主等齐,自幼精通武艺,为人耿直爽快,虽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基本没人敢吱声,轻者被朝廷训斥,重者被她本人训斥。 二人共育一子,名为罗沉,性格随娘,长相随爹,不言语就是谦谦君子,一开口就是乡野村夫。 而罗明,则是罗保朝和另一位崔姓女子所生,只因担心玉怀璧不开心,将母子二人安置在句容老家,由族人照顾。 今时,只为了合家团聚,方将罗明接了回来。 “明明,你今年多大了啊。”进了饭厅,玉怀璧亲自给这个新来的小胖小子盥洗擦手,还不忘一边嘘寒问暖。 罗明心里此时早已忘记什么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做事之类的训诫,开口便答道:“十岁了,属猪的。” “属猪的啊!”玉怀璧忽然眉飞起来,“真好,玉姨也属猪,你那混蛋哥哥比你大了一岁,属狗的。” 一直听玉怀璧讲混蛋哥哥,罗明也有些好奇,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真的有那么混蛋? “玉姨,我何时能见到我的这位哥哥啊?”罗明好奇道。 正这时,罗保朝走了进来,便道:“你那哥哥生性顽劣,如今不知道在何处野,都是叫你玉姨惯坏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落座首位,旁边的丫鬟便递上来新的湿手巾给他擦手。 玉怀璧也轻柔柔地答道:“别听你爹瞎说,那哪儿是玉姨惯的,分明是子不教,父之过!” 最后几句重音落在罗明耳朵里,倒让他心里笑起来。看着面前尚且陌生的妇人,却不知为何总有种莫名的亲切感,看着她对待自己的样子,想想自己的哥哥无论多顽劣都是情有可原了。 罗保朝闻言也是咧嘴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不再言他。转手将手巾递给丫鬟,丫鬟便把手巾放在铜盆里,端了下去。这会儿正是布菜的时候,罗明只见鸡鸭鱼肉端上来,大碗的小碗的层出不穷,一时间竟然看花了眼,咽了好几次口水。玉怀璧见他这样心里更是欢喜,忙指挥着丫鬟把一些肉类的菜端到他面前。这边还未布置好菜,那边门外就传来高亮的一声喊:“我来迟了!” 罗明被这一声喊给喊住了神儿,听声音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莫非就是兄长?他转头看向门外,便见一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海青冠绾着一头乌发,水蓝色飘带落在右肩上,高扎发髻,两眼炯炯有神,粉面薄唇争俊俏,长眉络波识少年。他忽然想起前人的诗句,放在面前的人这里再合适不过了。来者身上的衣服是他说不出名的料子,乍一看竟有些光亮,花纹样式也都没见过,虽看不出多么富贵,但也尽是英姿风发。 “贵客自远方来,我……”他本笑意横生,刚张开口要说几句客套话,谁知玉怀璧就上前揪着他的耳朵给提了起来,“哎呦,娘,娘,你干什么啊,疼,疼,嘶,真疼……” 好好一公子,突然变成了村野的孩童。 “罗沉,你最近是不是皮紧了,需要娘给你松松?啊,我是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这几日,不定哪天你弟弟就来了,让你收收心,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还贵客,贵,贵,贵你奶奶她孙子,这是你弟弟!”玉怀璧一甩手就把他撂到了桌子前面,“叫弟弟。” 罗沉这正用手捂着耳朵,拧着眉毛直呲牙,缓了一阵儿才开口:“弟弟。” 罗明也有点儿懵,呆呆的答应了一声“哎”。 罗沉还一直揉着耳朵根子,罗明这才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拜了一拜,“兄长。” “哎,不用不用,兄长多难听,喊哥就行。”罗沉赶紧摆手制止他。 罗明照办,喊了一声:“哥。” 罗沉这便转过身子对着玉怀璧抱怨:“娘,你这当着我弟面前,头一次见面,一点不给我面子,我以后怎么带着他玩啊。”说完他又看向罗保朝,“爹,你说是不是?” “嘿,你今儿……”玉怀璧一提气,举起了巴掌,眼看着又要上来教训他。 “好了,夫人,今日一家团聚,你给沉儿留些面子,还有,你也别吓着明儿啊。”罗保朝的话还是管用的,此言一出,玉怀璧方平息了火气,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罗保朝便又对罗沉道:“沉儿,你娘确实做得不对,但是你当儿子也不是第一天了,担待着你娘一些。” 闻言,罗沉便小声嘀咕着:“谁来担待我啊。” 罗保朝许是听见了他的话,接着道:“往后,你要好好对弟弟,明儿第一次来东都,许多事情都不熟悉,你这个当哥哥的不能光想着带他玩儿,得多教他点儿真本事,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和你娘的。” “是,等弟弟来了,我就带着他老老实实、一本正经、勤谨克难、夜以继日地去学堂上学。”罗沉说话的声儿都降了三个调门,提不起精神来。 “大丈夫要说到做到。”罗保朝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这样的觉悟的,尽管他还是个孩子。 “是。”罗沉拖了长音。 玉怀璧此时也跟着道:“你自己算算,啊,罗沉,学堂你都多久没去了?那可是天子伴读的学堂啊,老师们那都是教过皇帝的,你还不知足,天天不去,你看看隔壁的小侯爷,看看其他几个孩子,有你这样的没,还不识好歹,我是真怕你把你弟弟带坏了!”说着说着,玉怀璧的火就蹭蹭往上涨。 “娘!”罗沉有些不乐意。 罗明本来一句话也不敢说,这个时候竟然也有些想为自己的哥哥争辩两句,于是道:“玉姨,我觉得兄长,不,哥不去学堂,可能是另有原因吧,哥一看就是天资聪慧的那种人,玉姨就不要担心了,我还指望着能跟哥多学点东西呢。” 罗沉闻言,两眼放光,非常赞许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白胖子,看来这个弟弟,人还是不错的。 玉怀璧被罗明这几句话堵住了心火,脑子里许多不好的词汇也都一挥而去,“我生的个什么玩意儿我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不说了,小崽子,赶紧坐下吃饭,你弟弟赶路来,早该饿了。” 罗沉拍了一下罗明的肩膀,小声道了句:“谢了。” 罗明憨憨一笑,两人随后一起入座。 “这些菜都是一早就备下的,明明你别嫌弃,要想吃别的你就跟玉姨说,咱们晚上吃,这些基本都是熟切的,你先垫着肚子,别饿着,还有这两罐儿汤是一直在灶上煨着的,饭前先喝点汤。”玉怀璧话音一落,罗明身后站着的丫鬟便走上前来为他盛汤。 “一个是鸡汤,傍着药材熬的,另一个是鱼汤,跟猪肉一起炖的,你喝哪个?”玉怀璧示意丫鬟停下手,接着问罗明。 罗明此时只觉得什么都好,纠结道:“我都行。” “这么麻烦干嘛,我跟你说,那个鱼汤太腻了,你喝了一碗,一会儿就吃不下饭了,喝鸡汤,鸡汤好,真的,小萃,鸡汤,鸡汤。”罗沉是时开口,倒是解了罗明的麻烦。 玉怀璧这才有了笑脸,“臭小子,还算你懂事儿。” 丫鬟为罗明盛了一碗鸡汤放在面前,顿时间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罗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我跟你说,虽然这药味道重了些,但都是好药,对身体好,而且喝起来也挺鲜的,你尝尝。”罗沉满是殷切地看着罗明。 罗明点了点头,端起碗来一口喝了下去,旁边的丫鬟要递勺子都没跟上。 “嗯,真好喝!”放下了碗,罗明顿觉头脑清醒,一股子热气从腹部升起,直灌脑海。 “哥还能骗你不成?来,吃点这个,这是五香牛筋,还有这个,这个叫酒糟鸭脯,不过没有酒味儿,你别怕,这个这个,这个是,娘,这个叫啥来着?”罗沉转头看向满脸笑意的玉怀璧。 玉怀璧这才回神儿,轻声答道:“是玉石刮刀肉,羊肉。” 罗沉蓦然回头,对着罗明道:“玉石刮刀肉,非常好吃,好吃到想吃生生世世,这个你必须先吃。” “哥,我这碟子都快满了。”罗明看着面前满满的肉,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开心。 “你先吃,不着急,等吃完了,一会带你逛长干午市,还有更多好吃的等着你。”罗沉满脸堆着笑看着这个小白胖子,心里直道真可爱。 虽然说不是一母同胞,花开两朵,却又根连一处,缔结一枝。罗沉向来喜欢在同龄人里扮大装老,图个一言九鼎,这头一次真正当起哥哥来,称得上是有模有样。 罗玉夫妇二人自然明白这儿子的心思。 眼看着初次见面的两个孩子能如此融洽地相处,心里也稍稍放宽一些。罗保朝为夫人夹了一筷子青笋,二人相视一笑,低头吃起饭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章 明政殿 用完饭之后,罗沉便带着罗明去收拾整理住处,这里便只剩下夫妇二人对坐叙话。丫鬟们撤了饭菜,端上了两盏消食茶来,便都退了出去。 “当初接明明过来,就是希望沉儿能有个伴儿,没想到,二人能处的这么好,你说说,这才刚见面。”玉怀璧温柔的样子真就是一个贤妻良母。 罗保朝也是点头,但还是问道:“夫人呐,你说今日如果明儿没有帮沉儿说话,二人关系会这么好吗?” 玉怀璧斜着眼睨他,方道:“会。” “何以见得?” 玉怀璧低眉一笑,又抬眼道:“明明性格好,懂规矩,但是又不是只懂死规矩,你瞧他初来乍到,言行已经是非常小心翼翼了,可见这孩子在句容就是经常受训的,但是他心里有你,有这个家,所以他肯定会对沉儿如亲哥哥一般,而沉儿,你我都知道,他是个实心眼儿,谁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面上不说,但是都记着,所以,他也一定会对明明好,我不怕他们不和。” 闻听玉怀璧一番言论,罗保朝突然坐端正,拿眼上下打量起她来。 玉怀璧被这么一看,有些不解,“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 罗保朝摇了摇头,“不,夫人说的都对,我只是好奇,夫人怎么突然如此聪颖了?” “哼,我本来就不傻。”玉怀璧白了他一眼,“不过,要是这个家能和和美美,我便做个傻子又有何妨。” “咱家一定会和和美美,夫人放心。”罗保朝伸出手把住了她的手,二人对视良久,方作温柔一笑。 这边罗沉带着罗明去了自己的房里,一进屋子,扑面飞来一只黄白相间的鹦哥,把罗明吓了一跳,忙伸手挡脸。罗沉见状,遂朗然一笑,吹了个口哨,那只鹦哥便转而飞向了罗沉的肩头。 罗明这才偷眼一瞧,放下袖子来,问道:“这是什么鸟啊?” 罗沉一边逗着这只鹦哥,一边答:“它叫黄金羽,是高家叔伯送我的生辰礼物,可聪明了,跟别的鹦鹉不一样,它从来不叫。” “不叫?”罗明非常不解,“不叫怎么知道它聪明啊?” “就是因为不叫,才显得与众不同,它能听懂人话,和别的学舌的不一样,聪明着呢。”罗沉一抬手,“回去吧,下午再喂你。” 这只鹦哥果真如听懂了一般,扑棱着翅膀飞回了梧桐木架子上。 罗明这才信服地点了点头,“太厉害了。” “这算什么,给你看个更厉害的。”罗沉大步走向窗边的桌子前,拉开了抽屉奁子,取出来一个木质小圆球。 罗明跟上前去看,疑惑道:“哥,这是什么?” “可别眨眼,给你看个好玩的。”罗沉看着他滴溜溜的大眼睛,手里不知按了哪个地方,这只球“啪”的一声响,便从顶上绽开,顿时化为一朵小莲花。 “哇!”罗明长大了嘴,“这是什么啊。” 罗沉拉过罗明的小胖手来,把这朵莲花放在他的手上,罗明便捧起来仔细看。 “这个叫三变机,东都现在可流行这个了,都是海大师做的,等有空带你去看看真人,这个就当是我的见面礼了。”罗沉说完,伸手一推抽屉,便把抽屉关上。 罗明一听,连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了,哥,我不能要。” “也不贵,咱家不缺钱,这才几个钱儿,拿着。”罗沉瞬间一副阔绰无比的样子,说话都闪着光一样。 “可,我也没什么送给你的……”罗明沉吟一番。 “不用,你哥什么都不缺,就缺你这个弟弟。”言罢,罗沉捏了捏他的小胖脸。手感真是不错,跟个小婴儿一样。 罗明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这样吧,哥,我从句容来就带了一件东西……” 罗沉立时想起他抱着的那个匣子,既然他从句容来,就带了这一件东西,说明这东西对他意义不小,娘说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孩子不夺人所好,这匣子肯定不能要。 “都跟你说了,哥什么也不缺,你要是过意不去,这样啊吧,以后你什么都听我的,行不行?”罗沉按下心头事,朝着罗明挤眉弄眼。 “都听你的。”罗明一口应下。 “咱们可说好了,以后要是娘再打我,再骂我,你可得向着我,听明白了没,她跟你没血缘关系,咱俩砸断骨头连着筋,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罗沉郑重其事。 罗明拼命点头,“肯定向着你。” “真乖!”罗沉眨了眨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时候,外头忽然有丫鬟禀事:“小晴禀事,二公子的房间收拾好了,二公子可以去看看合不合适,有什么需要的就跟奴吩咐。” 罗明一边听着,还不太敢应声,罗沉方朗声道:“知道了,你先歇着去吧,去秦妈妈那里喝点清茶,这儿有我呢。” “谢大公子。” 丫鬟一走,罗沉才对罗明道:“这个小晴原来是我娘屋子里的,现在拨给你照顾你,你要是觉得她烦,就跟我说,我把小碟还有小杯给你。” 怎么你这丫鬟不是叫碗儿,就是叫碟子、杯子的?罗明虽然腹诽,却还是谨慎道:“玉姨给的人肯定靠谱,就不用哥费心了。” “那不行,我娘,我跟你说,可烦了,她的丫头们更是精灵古怪,我怕你受不住。”罗沉连忙摇头,“不行,你要是真想换了,就跟我说,不要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痛痛快快最重要。” 罗明思忖再三,终于点头应道:“嗯。” 此一府事且别去不谈。 东都此时,另有一处正有些波澜涌动。司刑寺的大监郭密如正候在明政殿内,等候皇帝的面斥。明政殿内空无一人,郭密如战战兢兢地站在十履布外,头也不敢抬。唯有一麒麟踏龙的香炉尚在升烟,青淡淡的烟萦绕在炉顶,盘旋而上,消散在空中,却又没有真的消散,这里头一股子厚重的木香气,冲得人脑子疼。 郭密如正擦着额头的汗,此时,后殿的门被推开,惊得他一激灵,忙跪下高声称礼:“臣郭密如叩见陛下。” 遂听得耳边慢悠悠的脚步声,几道珠帘一一掀开,待脚步声越走越近,郭密如也就低得越厉害,恨不得把头都埋进地里。 “郭卿,久等了。”不料,一开口竟然是女人的声音。 郭密如一怔,旋即抬头看去,待见到人面之后复又磕头,“臣郭密如叩见皇后娘娘,恕臣不察,错称之罪,娘娘责罚。” 来的并不是皇帝,而是皇后,这的确出乎郭密如意料。 “何必这么小题大做,叫错了而已,本宫能罚你什么,郭卿快起来坐。”这皇后落座在龙椅一旁的凤榻上,隔着帘子看郭密如。 郭密如谢恩起身,坐到了一旁的蒲团上。 “陛下召你进宫,本来是想亲自问问你一些事情,但是方才陛下头风发作,歇在了后宫,这才遣本宫来代问几句话,”皇后声音不急不慢,“郭卿,可好?” 郭密如哪敢说个不好,只唯唯诺诺道:“娘娘问什么,臣就如实回答什么。” “很好。”皇后拈了拈手指,“关于洛河沉船一案,陛下很想知道,郭卿为何要处死逃生的船夫,而又放过了渡口凿船的尤达?嗯?” 这案件元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了,当时尤达正在追讨高利贷,欠债之人正在船上,想要逃走,故而尤达才凿船害人,此事判决早就过去许久,今日重提,怕是不妙。 郭密如强自稳住心神,道:“回禀娘娘,尤达凿船之前,已经事先知晓船上有欠债逃匿之人,但却并不知道船夫要带着家人一起渡河,而且他虽然有凿船的心,经事后查证才得知,他只轻微凿了船头的一块木板,且没有凿穿,临时后悔落荒而逃,船只失事,因为船夫并未好好检查船只,臣判决时,是根据大魏法令判决的,船夫出发之前,没有好好检查,因此才导致——” “满嘴胡言!”皇后忽然喝止了他,“哦,那按照郭卿之言,尤达丝毫无罪?若不是他起了杀人之意,那船又如何会沉?” “可是娘娘,这件案子,陛下当时也是赞同臣的——”郭密如急于争辩。 “郭密如!”皇后忽然提高声调,站起身子来。 吓得郭密如立时叩首,“臣在。” “我魏国法令向来是讲究个因果,做了什么事就要承担什么后果的,你今番不但糊涂误判,不知悔改,还要污蔑陛下,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怎么,郭密如,哼,司刑寺如今要当大魏的家了吗?”她言语锋利讥诮,令郭密如哑口无言。 或者说是百口莫辩。 “娘娘。” “郭密如啊郭密如,你别以为陛下不知道,你放了尤达,那是因为尤达是尤济事的侄子,尤济事那是谁啊,那可是三寺统的总统,你的顶头上司,本宫知道,你最擅这唇舌搬弄,黑白颠倒,那时你用魏法蒙骗陛下,才让陛下圣听不明,遭世人言辱,你这罪过,可是大了,哎呀,往日有人为你撑腰,可如今尤济事因为叛国通敌,已经被打入南仓大牢了,你看看,你这个依附他的走狗,什么时候去见他呢?”这皇后阴阳怪气,让郭密如浑身一震。 难怪,最近一直没见到尤济事。 “娘娘明鉴,臣虽然玩忽职守,蒙蔽圣察,但是绝没有通敌叛国啊,我那是,我那是尤济事逼迫我的啊,娘娘,尤济事做了许多事,我都不参与的,我都不知道,我哪知道他成天做的是这样的事,要是我知道他通敌叛国,我肯定向陛下告发啊。”郭密如以头抢地,急忙慌地说了一大通。 这时候,皇后笑着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低着头像是看个猫啊狗啊的,“陛下,听见了吧,郭卿亲自承认了,尤济事确实通敌叛国了。” 话音未落,从帘子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如今大魏的皇帝魏查文。 “朕听得明白着呢。” 这威严的声音一出,郭密如歪着官帽抬头看了一眼,此时的他已经是大汗淋漓。 “陛下?” “尤济事腰斩处死,株九族,尤济事同党,灭三族。”魏查文看都不看跪在地上的郭密如,脸色清冷淡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四章 长干市 说是叫大魏,其实早就不是大魏了。中间隔着庸朝九十六年,又有十年北胡乱华,紧跟着是大吕国建制,现如今这个国家,不过是割据了这样的地面,披上了这样的皮囊,续命活着。魏查文的父亲魏叔即靠着一些遗民建制,但是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大魏皇室的后人。周围许多的国家,互相拥挤,互相排斥,互相惦记,谁都想一家独大,吞并天下。魏查文整日里也在担心这个,他最怕自己国内出了奸细,出了叛徒,因此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民间看似太平无事,可是朝堂却一直血雨腥风。 能在这皇帝身边生存的,绝不是一般人物。 比如说,皇后。 约摸过了午食的点,因着早间吃过了一顿饭,午饭便被换成了一些点心,玉怀璧又是来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告诉罗明不要害羞,要拿出一家公子的气度来。还不忘告诫罗沉,要他好好带领弟弟,不要惹是生非。二人自是一一答应,玉怀璧这才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玉怀璧才走,罗沉便鼓动罗明,“这个时候正是长干午市热闹的时候,中午你只吃了一些点心,应该肚子不饱吧。”说着,他伸手拍了拍罗明的小肚子,说实话,软似羊绒却弹性十足,鼓鼓的像一座小山丘,可爱极了。 罗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羞道:“其实中午吃了还挺多的。” 那可不是一般的多,两碟子胡酥饼,两碟子杏仁粉,两碟子仙桃云片,一碟子春风抚耳,一碟子糖油小饼,外加两大碗云桃蜜。罗沉略略吃了两块就腻了,罗明自己一个人就横扫了点心场,势如吞云。 罗沉明快地笑了笑,方道:“那怕什么的,你初来乍到,哥哥带你吃遍东都都是应该的。” 一听到吃遍东都,罗明两眼立时放光,仿佛珍馐美味就摆在了眼前,垂涎三千尺来形容都不为过。 “方才的点心可有什么最爱吃的?”罗沉探头问道。 “我觉得吧,那个云片真是好吃,甜丝丝的,还不腻,比起金陵的凉瓜藕粉还要好。”罗明思忖了一会儿,“云片最好吃。” 听他落定心言,罗沉爽朗扬起脸来,“我真觉得啊,你是个厉害的人,真的,刚才满桌点心,最有名的,就单说东都做的最出名的,就是仙桃云片,你是真识货,真的。”说完,罗沉竖起了大拇指,连连颔首称赞。 罗明亦是笑嘻嘻的,罗沉接着道:“不过咱们有一说一,今儿要是去长干午市,云片可能吃不到最好的,最好的人家不是行商,是坐商,叫宝碗斋,逢二八开门,初一十五的也开门,如果你实在爱吃,咱们就去瑞安楼,也算个不错的地方。” “那还有云桃蜜吗?”罗明低声问了一句。 罗沉看着自己的弟弟,顿觉有些好玩,遂道:“管你够!” 旗子飘下万户开,行人纷沓至此来。东都之内,明令禁止夜市,因此,长干午市就成为了东都人生活的乐趣来源。在午市上,不分老幼与尊卑,都是一等的人。此市北起金雀坊,过折手牌楼,在花儿巷子口开岔,东西延展出布衣市和铜铁市,回看南北的长干大路,再往南一直到了瑞安楼,为散市,多农户与小家,瑞安楼东西两开大路,是南城街,列的是酒楼市,魏令曰:酒楼市,冬至申时三刻,夏至酉时三刻,方毕。瑞安楼再向南,两边都是开门的坐商,似金银玉器、医药书坊,应有尽有,过了此处,就到了合楼门,此处人迹纷杂,多买卖旧物,又称易物市。 “若我们平时出来,逛到合楼门就不往前去了,前头乱,一般来说,好玩的,都在合楼门了。”罗沉抱了一大包好吃的走在前头,后面的罗明正捧着麦花糕大口地吃着,根本顾不上说话。 “你跟紧点,别走丢了。”罗沉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罗明直点头。 二人穿过人群,往前一直走着,不远处,高悬着一面青色旗子,这旗子做的别致,雁黄的边儿,群青的面儿,赤金色的大字,古体的“瑞”字随风隐现。这便是瑞安楼。 冯氏庸朝的大政客胶玉曾为此楼题诗: 赚得风姿坐龙头,洛阳城中第一流。 更兼美酒揽群客,不输金陵燕子楼。 自此,便有了东燕西瑞的美誉,算得时间,这瑞安楼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年了。 “来,这就是瑞安楼,宝贝儿,今儿哥哥非带你尝尝什么叫人间美味。”站在瑞安楼门口,罗明抬头看去,顿觉此楼有些高大。 二人迈开了步子往里走,却不想才进了门,就被小厮拦下。那小厮赔着笑道:“哎呦,二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咱们瑞安楼今天不接待外客了。” 罗明尚不明就里,罗沉遂问:“可是有人包下了楼?” “正是,”小厮略环顾四周方道,“不瞒公子,是伯岳侯大人为了宴请,才包了下来。” 东都内有几个侯爷,其中最得皇帝深信的就是伯岳侯与广勤侯,罗保朝早就告诫过罗沉,万勿与此侯府中人产生冲突,能避着走,就避着走。 罗沉心下一想,遂转头看了一眼罗明,又道:“这样,我们打包几样点心走,总不妨碍吧。” 小厮不敢轻易答应,说着去找掌柜的商量,便先小跑进了柜台,不一时,一位头戴镶玉珠抹额的青年男子便走了出来,只见他眉毛稀疏,画成蜂针样,眉毛深入额带里,不给人看见,身上穿着窄袍,样式是割袖紧身,罗沉就知道他是胡人。 小厮忙引荐道:“这位是我们舒掌柜,您二位若是有什么事,就和我们掌柜的说吧。”说完,这小厮便退到了一边去忙活了。 这位舒掌柜倒十分客气,并不因为来者是两个小孩,就不放在眼里,反而是颇有恭敬。他道:“二位公子,在下是瑞安楼的掌柜舒兰贺,不知二位公子可有什么需要?” 见人笑脸三分情,罗沉自不能再没礼貌,也是毕恭毕敬,回道:“掌柜的,我弟弟初来乍到东都,这不,我就想带他来吃您这儿最好的点心,真是不凑巧,不知道今日您这儿有了贵客,咱们就是想带一些云片、果子什么的回去,不知道方不方便。” 舒掌柜亦是有些为难,纠结再三,才答:“哎呀,这,我也不瞒公子了,今天这位贵客点名要吃四珍,瑞安楼的白案师傅一老早就开始忙活,并没准备平日里的糕点,扫您的兴了,实在对不住。”舒掌柜连连赔不是。但到底不是人家的错,罗家二兄弟便道谢告辞。 出了瑞安楼,罗明看着眼前的行人,不觉有些饿了,又看了看罗沉,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悄悄吞了一口唾沫,搓了搓鼻子,方道:“哥,要不咱们先回去吧,一直在外面转,玉姨该担心了。” 罗沉掐着腰站在瑞安楼前,左顾右盼,嘈杂之音右耳进,左耳出,他心里想着总不能第一次带别人出来就这样被拂了面子,但是现在到底没什么地方够排场,能让自己这个乡下来的弟弟见见大场面。 “好香啊!”忽然,罗明嗅到一阵甜丝丝却又清淡淡的香味,便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罗沉自然也闻到了,二人便循着这香气去找,只是人物纷纷,并找不到这香气所在。正这时,瑞安楼的小厮走了出来,对着二人拜了一拜,方道:“二位公子,我家掌柜的实在觉得抱歉,就让小的来传个话,您打南城街一直往西去,在六道驿旁边有一哥儿,是卖砗磲花儿的,掌柜的说,那才是东都第一好吃的糕点。” 小厮说完就拱手而去,别说罗明,就连罗沉在这生在东都、长在东都的人都是第一次听说砗磲花儿这种糕点,这倒是引起他不小的兴趣。思想来,瑞安楼掌柜也是有头脸、有品位的人,他的推荐,怕是错不了。兄弟二人一拍即合,遂往六道驿那边赶去,一路上冲撞了不少行人,生怕这样好吃的东西,去的慢了,也就没了。 然而,等二人赶到时,却都有些失望。 此处虽是酒楼市所在,但是沿街的商贩也是不少,别的摊位不说围着人,也都尽有买家,唯独这一方小小的车篷下,一个人也没有,好一番惨淡景象。 但是罗明却实实在在地闻到了一股熟识的香气。 “这就是砗磲花儿?”罗沉虽然不学无术,但是还是知道砗磲是什么。赵汉谢如喑的《毂南志》里曾说“明珠垂于南海之贝,其名为鲛,所居之处,皆为砗磲”,大魏时期,琼州国曾以金丝砗磲交换粮食,并上贡鲛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沉看一眼就记得住,但若是换成了诗文经书,他是一个字也不想看。 看着摊子的是一个面目清冷的年轻人,一张嘴就是一股费县的方言。 “是嘞,公子想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五章 砗磲花 罗沉走上前去,只看见用白布盖着一方笸箩,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儿的。他皱着眉头又问:“你这也不给我们看看,里头是什么样儿的?” 说完,罗沉伸手就要去撩开白布,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三尺多长的竹片来,瞬时压住了白布,冷冷道:“恁手不干净,要是想吃,先买了再说。” 嘿,还挺有脾气。罗沉心想,可算知道了你这儿没人来的原因了,罗沉倒也不恼,只是问:“那你这东西怎么卖啊?” 本来好好的问话,谁知那年轻人手里的竹片猛地往上一挑,正打断了勾着篷子帘儿的绳,多亏罗沉闪的快,要不这竹帘子盖下来,非得打着他的面门。罗明被这一下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拉罗沉,罗沉稳了稳心神,立马跑到摊子后面质问道:“你干什么啊!” 年轻人并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收拾着东西。 “你干什么啊,好好的买卖不做,我问你多少钱。”罗沉的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年轻人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向罗沉,依旧是口气清冷,不讨人喜欢,“俺这不是东西,你想买就买,不买就算了,何必这么糟践俺这东西?” 罗沉一听,更是不明不白,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哎呀,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二人争执热烈,渐渐的,惹来不少路人围观。是时,罗明忽然开口,奶里奶气地念了一首诗,“羡腴不羡瘦,许香不许甜。何须金玉买,快向坊间寻。” 年轻人听闻此诗亦是一怔,一手拨开罗沉,走到了罗明面前。罗沉也呆住,不知道他因何如此。人群兼静,皆看风吹。 “这是《咏鱼酥》。”年轻人忽然眉目悦动,也说起了官话。 罗明点了点头,小胖手作揖,答道:“正是何优何宝年的《咏鱼酥》。” 只见年轻人拊掌大笑,爽快得不似一个人,与方才截然不同。他频频点头,吟诵道:“拆去黄金甲,还着白玉衣。无水却游动,只因翡翠鳞。” “小子不才,自知如今大魏并不产砗磲,您卖的这糕点,取名砗磲花儿,不知要价几何?”到底是读书读得比罗沉多,说话的感觉都不一样。 这年轻人方答:“我这砗磲花儿,喜欢的人便是要黄金三两,也是值得,若是不爱的人,就是我白给了也是白搭。” “要价这么高,不过是普通的鱼酥罢了,焉知你不是借此噱头,惹人注目?”罗明此时神采奕奕,全然没有了那股怯涩之气。 “公子此言差矣,在这东都内,哪怕是云片都分得出三六九等,平民布衣吃什么样的,达官贵人又吃什么样的,自是不同,我这鱼酥既然取名砗磲花儿,就必然有我的道理。”言罢,他伸手从笸箩里摸出一方香稻草包着的东西来。一看香稻草,罗明便明白,为何刚才会有一股熟悉的气味了。 “这便是我的砗磲花儿,因着香稻草缠绕包裹,有如包着明珠的金丝砗磲,故而得名,公子既然知道《咏鱼酥》,就该知道,鱼酥无鱼,只因如鱼肉般丰腴,故而得名,以往的鱼酥都是和弄的桂花栀子,力求香而不甜,入口清新幽淡,但是却不够完美,我重新调了配方,公子不如试试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这块砗磲花儿递给了罗明。 罗明微微一怔,看了一眼罗沉,罗沉点头示意,他才接了过来。不得不说,这糕点做的,确实精致,外头的香稻草有一根细线缠绕,捏住了线头拽出来,这香稻草便赫然打开,真如贝壳开口,吐露明珠。躺在里头的鱼酥,外表一层金黄,还点缀着干桂花与梅干碎,宛如星辰洒下一般,令人心生向往。罗明吞咽了一口口水,轻轻将鱼酥拿起,放入嘴中。这一方鱼酥做的好巧,一口正好含下,半点不多,罗明缓缓抬动牙齿,将鱼酥碾碎,只是这一咬,一股清凉的甜意顺着舌头就滑下了咽喉,也就是他没喝过蜀地的好酒,否则真可拿来一比,这时,他才明白,什么是“不须挪动白玉牙,自有甘饴入肠中”。 在场的,但凡能看到他此时表情的,无一不心动,想要争尝这砗磲花儿。 罗沉走上前来,忙问:“可是好吃?” 罗明赶紧擦了一把嘴,但就是舍不得咽下去,因此只能拼命点头。别说三两黄金,就是三十两,三百两,三万两,都值了。 一听弟弟爱吃,罗沉立刻转过脸来,对着年轻人道:“有多少,尽可包起来送到我府中,与你按三两黄金结账。” 年轻人摇了摇头,看着罗明,他浅浅一笑,应道:“我每次至多只做十块,今天这位公子吃了一块,剩下的九块,全当我送给这位公子了。” “为何?”罗沉不解,这刚才还不买,如今转眼就要白送,怎么想怎么想不通。 那年轻人却问罗明,“还要先请问这位公子,是如何知道,我这砗磲花儿就是鱼酥的?” 罗明思忖片刻,遂道:“瑞安楼掌柜的是地道的胡人,人人都知道,胡人口重,但是胡地少食甜,不少胡人至今仍然不习惯吃甜食,大魏的糕点,一如前头庸朝喜好,惯以极甜为主,似金陵有名的藕花六样,东都出名的四珍,都是甜的要命,瑞安楼掌柜的却向我们推荐您这里,由此可见,您这糕点不甜,这就怪了,大魏如今还有人吃不甜的糕点吗?想到这儿,我便想起了,我们在句容买桂花酥时候唱的一首酥饼歌,”他顿首细思方接着道,“小孩馋,小孩哭,小孩要买桂花酥,桂花酥上桂花油,买来家里好篦头,小孩闹,小孩跳,小孩争着吃花醪,花醪甜了没人要,甜花醪里没花香,这花醪就是鱼酥在句容的别称,我也是将此联系,误打误撞猜中了。” 此番话毕,年轻人更是打心里佩服,这孩子看起来年纪尚不足一旬,却能如此机灵,许多诗句也是张口就来,不难看出是个极有天赋的神童。他方毕恭毕敬地一拜,“在下王会人,家中是做糕点的,今日公子既然猜到了我这砗磲花儿的本身,我方才说的自当作数,全部赠与公子。” 话音未落,围观的人群便拍手叫好,罗明一听这海喝山呼般的掌声,脸霎时变红,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王会人转身将笸箩搬出,一下子交给罗沉,罗沉还没回过神来,就伸手接住了这九个砗磲花儿。 王会人接着道:“你家公子是我的知音,我以后每逢长干午市,还在这里摆摊,你们公子要是想吃了,来我这儿便是。”原来,王会人把他当成了罗明的跟班。 罗沉想发作,但仔细想想还是挺有趣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仆人。 今儿出来这一趟,不白出来。 二人千言万谢,罗沉抱着这一个笸箩,罗明手拿着一块砗磲花儿,就这么往回走着。好在这个时辰人已经不多了,二人并肩走着,十分宽裕。罗明吃完这一个,又伸手摸了一个出来,罗沉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也不管自己弟弟吃多少,反正不要钱。 “哎,你干嘛?”突然,一只小胖手伸到了他面前,给他吓了一跳。 罗明正举着一块鱼酥放在他嘴边。 “吃啊,哥。” 罗沉斜着眼看了看一嘴油光的罗明,实在是觉得难得一见,便也不计较什么,张口就吞下了这一块鱼酥。还别说,真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点心,虽然不甜,但就是好吃。 “我算是明白了,你怎么那么爱吃了,也别光咱们吃,留几块回去,给爹娘尝尝,在东都长这么大,头一回吃这玩意儿,我猜,皇帝老儿都没吃过。”罗沉咽下去之后,忍不住咂了咂嘴,回味无穷。 罗明低头掰着指头正数算,一边想一边说:“现在还剩七块,给爹留两块,玉姨留三块,还剩两块,就给小晴她们吧。” 听着他分配这七块砗磲花儿,罗沉吸了一鼻子气,方道:“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爹?丫头们都得了两块了,爹也才两块?” 罗明一听这话,慢慢停下了脚步。 罗沉走了两步,觉得不对,转头看着他问:“怎么了?” 罗明嘟着个嘴,气鼓鼓的。 “可是我哪里说错了?”罗沉不解,“哎呀,我刚才就是多嘴,这是人家送给你的,自然是你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你哪怕一块不给爹都没事儿,真的,咱爹也不喜欢吃点心,他可讨厌点心了。” 罗明眼睛看向别处,撇着嘴,小声道:“我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什么?”罗沉突然觉得弟弟很奇怪。 “没什么。”罗明叹了一口气,继而往前继续走。 看着罗明的身影,罗沉有些摸不着头脑,算了,毕竟第一天来东都,娘不是说了吗,人换了地方,如同树换了土,树换了土照顾不好就会死,人换了地方照顾不好也会死。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弟弟。 小玩意儿,我还照顾不好个你? 这样想着,罗沉朝前喊了一句:“你等等我倒是。”说完,便大步追赶上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六章 花间变 一进家门,傍门的院子就赶上来接过了罗沉抱着的笸箩,罗沉得空拍了拍手,掸了掸衣服袖子,抬眼见正厅外头站着两个生人,遂问道:“有人来了?” 院子便道:“回了公子,是辅国公夫人来了。” “尧子他妈来了?”罗沉蹙眉,“是不是因为我上一次打了尧子啊?” 院子有些不好接话,只道:“小的听刚才夫人身边的姐姐们去备茶水时念叨了几句,似乎是关于咱们老爷的事情。” “爹?”罗沉更是迷惑。 院子没敢再搭话,告了声退下就到了一边去,罗明本来眼看着一笸箩的砗磲花儿有些担心,但是自己想了想,便还是转向罗沉,问道:“爹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罗沉摇了摇头,看着正厅堂,答道:“辅国公与咱们家关系很淡,辅国公夫人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次居然亲自登门,我觉得不是小事。” “那怎么办?”罗明尚不清楚这些人情世故。 罗沉笑了笑,转头对罗明说:“咱们这么小,管那么多干啥,你放心,再大的事儿,到咱们家也是小事儿一桩。” 说完,罗沉转身就往后院走去。 “哥,等等我。”罗明愣了一会,才跟了上去。 谁知,罗沉并没有回房,而是绕到了正厅的后窗,罗明不解,跟上去之后小声问道:“哥,你干嘛呢?” 罗沉比了个噤声,指了指窗户,“咱们关心关心家庭大事。” 罗明恍然大悟,也跟着贴上了耳朵。 屋子里头,辅国公夫人正忧心忡忡地对玉怀璧道:“我这心里还是不放心,我们家不比你们家,外头人看着我们是辅国公,是高门大户,但是官家心里一直存疑,我们过的是战战兢兢,今次,大总统都给抄了家,芟夷九族,我们,我们还能保得住命吗?” 玉怀璧一个劲儿地安慰她,“哎呀,姊妹,你想多了,辅国公那多忠心耿耿,官家对你们一百个放心,再说了,尤济事嚣张跋扈多年了,尤其是对皇后娘娘心存不满,这不明摆着要反了吗。”她一吸气,略坐正了身子,指着一杯茶道:“这是新来的太湖初岁,尝尝。” 辅国公夫人微微一笑,虽然面上焦急,但还是稳稳地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玉怀璧看着她,方才又道:“今天你来找我,无非是因为我的这层身份,可你也知道,咱们女人家的,平日里不怎么接触朝政,哪敢轻易多说一句话,你我不是皇后,也不是妃子,再去官家面前说这些蠢话,才是大祸临头。” 辅国公夫人一听这话,立时讪红了脸,不敢直视玉怀璧,连连称是。 玉怀璧伸手拈了一块果子,捏在手里,接着道:“你平时是个不言语的,不怎么出门的,我知道,你放下身段来找我,是有人给你出的主意,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是你自己得清楚,这人绝非安了好心,咱们的男人如今都召进了宫,是福是祸不得而知,训斥一顿,相安无事最好,若是真的被牵连了,那也是命,没什么好怪的,你不如早些回去,等候着才好。”这番话说的在理,辅国公夫人的确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再说什么,如坐针毡一般,举着绢子直擦汗。 玉怀璧虽然嘴上说这不要紧,但是心里不担心是假的。二人对坐饮茶过两盏,辅国公夫人便起身告辞,玉怀璧并未亲自送她,而是让两个丫头给她送了出去。 玉怀璧端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看了看桌案上的两盏茶,余温尚在,隐隐约约还有腾起的水汽。她手里还团着那一枚果子,直在手心里摩挲,似乎是在深深地思考着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她一甩手,便将此果子打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后窗,破窗而出,从罗沉耳边擦了过去,不知所踪。 “听完了吗?”玉怀璧不温不火地问着。 兄弟二人吓得冷汗都出来了,面面相觑,不敢答话。玉怀璧接着冷哼一声,“听完了就滚进来。” 一听这话,罗沉叹了一口气,一推罗明,轻声道了句:“赶紧进去。” 二人便灰头土脸地绕到正门,进了厅堂,玉怀璧端起了茶盏,细细品了品,旋即又放下,抬眼看起了这兄弟二人。罗明倒是听话,垂着头一动不动,罗沉就不一样了,脸上还带着笑,一看就是没往心里去。玉怀璧最是知道自己的儿子,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他能做的出来。于是,玉怀璧先是温柔道:“明明,你先坐。” 罗明一怔,偏头看了一眼罗沉,又慢慢正回头来,应了一声,仍然垂着头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罗沉看着罗明坐下,遂向玉怀璧抱怨道:“娘,我也坐吧,我这也走了大半天了,累。” “你还知道累?”玉怀璧撇嘴一笑,“哎呦,你罗沉大少爷还知道累,一个大小伙子的,别的不知道干,偷听墙角倒是一个顶俩,这么想听啊,想听娘给你讲啊,别一天到晚整这么多幺蛾子,让别人知道你不丢人啊。” 罗沉没好意思应话。 玉怀璧哼了一声,方道:“没家教。” “那还不都是学的你。”罗沉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话说声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好落进了玉怀璧耳朵里,不过玉怀璧没往心里去,按下这话题另起他言,“行了,一天到晚跟你说个话能气死我,不许再有下次了,听见没。” “听见了。”罗沉拉着长音,笑的跟朵花一样。 玉怀璧拿眼指了个椅子,罗沉便欢喜地过去坐了下来,玉怀璧接着看向罗明,问道:“明明,我听你爹说,你在句容上的是乡塾,老师可有教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大魏的科考制度十分严格,东都设有国学监与都学,六县分设保学堂,再往下就是函塾和乡塾。没有上过保学堂的人,是不能参加科考的,一般来说,乡塾里的老师比较一般,不太会教什么实在的东西。故而地方大家都自己设有私塾,又叫家学,品质很高。但像罗明这样的身份,并不能进入家学。 罗明点了点头,回答道:“族中的叔公们一开始还想让我去家学里做伴读,不过最后还是让我去了乡塾,我那老师却不是个糊弄事儿的,几本启蒙的书都教过了,还读了两本史,四册诗,老师经常给我开小灶,故而学的也比旁的学生多。” 玉怀璧心里有些欣喜,她最是知道好老师的重要性,罗明能有这样的老师,难怪看起来不似平常的乡下孩子。她遂问:“《蒙氏九章》和《公子论》都读了吗?” “读了。” “《正山氏》读了吗?” “也读了,《大酉氏》、《良孟氏》都读了,小三氏读完,大三氏也都看了,老师还让我读了《汉志》《汉册》《汉文》,还有《解言律》和《三国遗书》。”罗明说出来一大堆书名,听得罗沉直接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玉怀璧听的心里直佩服,不免转脸看向罗沉,“看看弟弟,看看你,人家这学问,直接进国学监都绰绰有余,你连《小学》都还没看完,我这还担心,弟弟跟你去天青影上学会跟不上,这下倒好,还是只有你一个人跟不上。” “娘,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弟弟一看就是学习的料,有天分,我这是随你,脑子笨,天生不是这块料,你能怎么办,再说了,咱们罗家有弟弟一个人出人头地就够了,我负责继承家产就行。”罗沉也不恼,好声好气地调笑着。 “哼,还家产,你这样,家产我都留给你弟弟,你喝西北风去吧。” “给弟弟就给弟弟,弟弟养我一辈子!” “你可等着去吧,你这种不求上进的人,你找个王八养你一辈子去吧!” “我弟弟就是王八!” “嘿,你越说越来劲了?” 这边娘俩吵得正欢,罗明眼看着,还是怯怯插了一句话,问道:“什么是天青影啊。” 玉怀璧闻言,拍案而起,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继而道:“天子禁苑,东宫内的一方学堂,名为天青影,本是只给皇子皇孙们上课,后来也允许大臣们送入子女,或者说是必须送入子女。” “可我只是个庶出。”罗明一直挺在意自己的出身。 玉怀璧的眼眉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口气略有些忧伤,“不分嫡庶,儿女都算。”不等罗明再问,玉怀璧便又欢颜悦色起来,一一安排道:“再休息三天,三天之后,让你哥哥带你一起去天青影,好好上学,别的不要多想,记住了,你是罗保朝的儿子,可不能学你那个混蛋哥哥。” 罗明看着玉怀璧变化莫测的脸色,点了点头。年少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强颜欢笑,什么叫有苦难言。 罗沉此时不开心了,争辩道:“那我怎么就不是我爹的儿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七章 天青影 过了戌时正刻,罗保朝乘轿而归,披星戴月,赶回家中时,玉怀璧正在房中擦拭着一把金刀。 “回来了。”听见门轴转动声,玉怀璧也不去看,只是静静地擦着这把刀,烛火之下,闪烁着金光。罗保朝一眼就看到了这把刀子,心里一沉,但面上还是十分平静,走近跟前,轻轻拿起灯架旁的剪子先把拉得老长的灯花剪掉。 “夫人,这灯这么暗,仔细着眼睛。”他轻轻放下剪子,坐在了玉怀璧跟前。 其实,见着他平安回来,玉怀璧心里已经是落下一块大石头。她把金刀子攥在手里,定了定心神,问道:“官家说什么了?” 罗保朝官帽都还没摘,便答道:“哦,就是申饬了一些官员,不打紧。” 多年的夫妻那就是各自的心腹,谁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都不用说就能猜到。玉怀璧挑了挑眉毛,酸涩的眼睛算是得了休息,一股子清泪瞬时润了眼眶,“今天,辅国公夫人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跑来咱们家哭了一通,求我到官家面前说几句话,言辞之间还涉及到你,听她的话,好像官家要治你的罪了,我没多留她,几句话把她打发了回去。” 罗保朝闻言面目严肃起来,二目暂凝,疑惑道:“这就怪了,今日辅国公在朝堂并未受到任何训斥,她为何突然慌张?” 玉怀璧没答话,而是摇了摇座边的一个铜铃,不一时,门外便进来丫鬟送了白水,“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喝口水吧。”罗保朝接过水来,喝了半盏,方道:“今日官家并没有很愤怒,除了尤济事的几个党羽被革职查办,其余的官员倒还好,知本接任了尤济事的位置,现在是三寺统的大总统。” “谁?高爵啊?”玉怀璧微微惊讶。 高爵,字知本,蓟县人。和罗保朝是同窗故交,二人又都是一年考中,入仕为官。 “是啊,知本这次,算是临危受命了。”罗保朝又慢慢喝下了剩下的半盏,遂把杯子放在桌案上。 玉怀璧点了点头,眼神盯紧了对面一个插着桃花枝的花瓶,叹道:“这么多年,高爵终于有了出山,看来啊,以后薛纪英非得骑到我头上来不可。”薛纪英,高爵的正房元配,文嗣院大博士薛赫的女儿。 说起来也有趣,高罗二人情同手足,好比兄弟,可偏偏这两位夫人水火不容。玉怀璧总是嫌弃薛纪英矫揉造作、弱不禁风,薛纪英又看不惯玉怀璧大大咧咧、不守规矩,二人见面就是针芒相对,免不得冷嘲热讽,谁都不服谁,谁都又说不过谁。 罗保朝淡淡一笑,一手握过夫人的手来,温柔道:“这便是你拿着先帝御赐的劈旨金刀的原因?想把官家颁布的旨意劈回去?” 玉怀璧抿了抿嘴,也笑道:“我这是要去劈了薛纪英,让她嫁了个好男人,我不服。” “怎么,夫人是觉得我不是个好男人?”罗保朝贴近了她的脸,颇为暧昧。 “哼,你自己说你自己是不是。”玉怀璧有些脸红。正赶着一支蜡烛的烛花太长,压灭了火芯儿,屋子里一时暗了许多。 罗保朝揽过她的头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缓缓道:“说你聪明机灵,是一点都不错,明知道我有事情瞒着你,你就是不肯亲自问出口。” “你要是不自己说,我问什么。” “好啊,那我便告诉你,官家许了我敕事监大监一职,负责政令颁布的落实以及监察百官。”罗保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玉怀璧不傻,她知道,监察百官是需要何等的信任。 如今皇帝多疑,能得此高位,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只求你平平安安。”玉怀璧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罗保朝调笑道:“怎么,不是刚才艳羡旁人升官发财的时候了?” 此言方落,玉怀璧猛地坐直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这官儿和高爵的一比,哪个高?” 外头守夜的小厮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只黄鸟从树枝中穿了过去,烛影摇曳,红焰跳烁,窗边高颈灰青花瓶的影子倒映在窗棂上的白玉纸上,亚赛一只凤鸟,引颈高吭。 此时,罗保朝细声细语地笑道:“自然是你夫君位子更高,哪能让夫人你落了旁人半头去?” 不过是一场濛濛小雨的功夫,瓦檐还没湿透,来不及点数完落下的报春知,廿日这天,罗明便早起随着罗沉去天青影读书。 大魏学堂砥柱,便在天青影。此学堂毗邻东宫,前身乃是清河世家族学,再溯源追本,可以归到大裂时期的沂兰学宫,可谓是尽出人才的宝地。天青影,取名自“天子乘骖騑,青云自相见”,先帝借魏贤王崔嘉的《好学赋》来勉励自己的后代儿孙,崔嘉说书本便如好马,帝王多读书,有如乘骏马飞驰,就连天上的云彩都会赶来相附。后缀“影”字,意味要众人借鉴,形好学之表,影百家之绝。 “这就是天青影的来历了。”罗沉摇头晃脑地将天青影的名字来由解释清楚,然后深深打了个呵欠。 元也不怪他,他已经有七日没有上学堂,学堂就要寅时正刻起床,坐着马车往东宫去。这个点,天还没亮,怎么可能不困。但看罗明,却神采奕奕。 今天起床,罗沉特意叮嘱小晴给罗明梳个公子哥的发髻,别再整那么孩子气的头型,去了免不了要给那群人乱编排。今日的罗明,扎了一个抱玉髻,用枣红色的发带绾住了,小晴昨天又给他修了修发边,看起来倒也整齐。再一看身上穿的衣服,是去岁兴起来的错花织锦,软和还舒服,图案是梅竹赞,腰带也不错,用的是虎皮绒,比罗沉的鹿皮还要好。两个人的书箱倒都是一个款式,乌文木做的四方归正书箱,上层放文房四宝,下层装书本课业,玉怀璧还担心罗明饿肚子,又给拿了一只六角樟木匣子,里头放着许多点心。 罗沉倒很开心,自己弟弟穿着体面,到底是给自己长脸。 这时候,罗明抹了一把脸,拈了拈手,遂问:“哥,你给我涂的到底是什么啊。”元是罗沉担心罗明不够光鲜亮丽,讨了小碗一盒桃花粉,给罗明扑在脸上,小晴在旁边看着,没给扑多,显得就是更白净了而已。 罗沉闻言粲然一笑,“这叫提神粉,怕你第一日上课,头脑发昏。” “那哥你怎么不抹?” “哥这不都习惯了吗?”话还没说完,罗沉就张大了口打了一个呵欠,眼泪都流了出来。 罗明看了便咯咯直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好香。 马车倒很快就来在了天青影的门外,兄弟二人下了车,面前正门大开,当中七层矮楼梯,左右是一对守门的狮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罗明抬眼看去,门上正悬牌匾,书着汉书“天青影”三个大字。 “走吧,咱们来得早,进去之后先见见老师。”罗沉早就上了台阶,回身招呼罗明。 罗明不敢怠慢,提着书箱小跑着上了台阶。二人进了门,正对着是一座影壁,画着六子求学图,绕过影壁,进了中庭,左右摆着十二盆君子兰,并着四角的青岩松,十分高雅洁净。此处上课的正堂敕名“广学”,均为男子,另有一西厅,名为“静宁”,均为女子。男女有别,教授男孩子的是当今太傅沈可人,他的妹妹今年元月刚封为昭阳殿沈妃,也是满门的风光无限。而西厅的老师则是皇后宫里的司教大人,平素只是管一管长门宫的书籍,带女孩子们也都是读读女史、女德、女训等。有不听话的女孩,就会偷偷跑到广学堂外听讲,其中犹以两位公主为甚,司教并不敢管束,只能听之任之。 “这位就是老师,当今太傅,沈可人。”二人来在广学堂门口,隔着一道竹帘,罗沉小声对罗明说。 罗明往里探头看,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矮榻上,但看不清楚在干什么。 正这时,里头坐着的沈可人听见外头的窸窸窣窣之声,便问道:“是谁在外面?” 罗沉一拍罗明的肩膀,二人便立时站直了身子,罗沉清了清嗓子,恭敬道:“沈师,弟子罗府罗沉,偕幼弟罗明来了。” “罗沉啊,快进来。” 罗沉不敢怠慢,拨开帘子就走了进去,罗明紧随其后,小心谨慎。此屋子里倒是宽敞,放眼看去,一共是二十三张小几,桌案左边各点一支高足灯,倒十分明亮。再看沈可人坐的地方,背后张挂着四屏画,是展未册的《山光四时图》,罗明偷眼观瞧,从左至右,分别是《春云遮月图》、《夏树飞雀图》、《秋雁归峰图》、《冬雪孤松图》。画下又有两条案,上供锦匣四只,并不知道是什么。这位沈太傅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张漆红的无弦琴,他手正扶着此琴看着二人,身旁袅袅白烟升起,却闻不着什么香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八章 斥小侯 “罗沉,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你父亲虽然向官家秉明了情况,但是落下的课业,你可要一一补上啊。”沈可人并没有很生气,同在朝为官,他自然不能不给这些孩子的父母面子。 罗沉嬉皮笑脸惯了,此时也是笑着道:“老师训斥的是,我一定都补上,对了,今次我是带着我弟弟一起来的,他刚从句容老家搬过来,还望沈师多多照顾。” 罗明非常识趣,紧随着沈可人的眼神移动就拜了下去,“学生罗明,见过老师。” 沈可人看着他,并觉不出什么出类拔萃的气质来,到底还是有规矩的,只希望别像他这个哥哥一样让人头疼就行。“你就是罗明?” “是。”罗明大气不敢喘。 沈可人看人那是经年的老辣,此时微微一笑,直了直腰板,遂道:“你别紧张,我又不是要吃了你,你父亲早就为你办好了一切,你安心在此处学习就是,对了,以前可读过书?” 还不等罗明开口回答,罗沉便抢先道:“老师,我这弟弟跟我,那是完全不一样,他读过什么来,那个那个,小三氏,大三氏,什么九章,什么史,他全读过。” 罗沉甚是自豪,仿佛这些书都读进了他的脑子里一样,别提多有底气了。罗明只是在一旁跟着点头。沈可人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罗沉,除了重重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别的什么也没多说。 “那就是有底子的,咱们这儿,想必你也知道了,是天子伴读学堂,你们的一切学业都是跟着太子一起学的,太子学到哪儿,你们才能接着学到哪儿,不要事事想着争强好胜,越过太子去,读的书多也好,少也好,不要轻易显露就是,若是真有能耐的,及冠之后,考取功名,也为时不晚,听懂了吗?”沈可人怕就怕这新来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哪里一句话说得不好再冲撞了太子,那可就是满门的祸事。 罗明听得认真,也知道是这位老师在提点自己。 “学生受教了。” 沈可人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也放心不少,“既然你读的书多,我就把你安排在太子的旁边,你记住了,太子如有不会的问你,你不可解答,但是不能不答。” 这种要求对十岁的孩子来说,有些苛刻了。 罗沉听得都有些迷糊,连忙问道:“不是,老师,什么叫不可解答,但是不能不答?你让我弟弟答还是不答?” 沈可人看定罗沉,缓缓吐出一个字:“答。” 这边,罗明正凝神思忖,他好像明白过来什么是“不可解答,又不能不答”。“老师,我懂了。”他信誓旦旦地说道。 沈可人闻言,略显惊讶,他居然懂了,还是说他的确是个不轻易显露的天才? “你懂了什么?” “太子若问我问题,我自说不会,再说兴许在哪本书上,将书名点给他就是了,如果问字词,我也说句别的点给他。”听完罗明的话,沈可人不自觉地笑了。 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很好,你很不错。”二人都不知道,罗明这个名字,已经被沈可人牢牢记在了心里。 过了两刻钟,人都陆续来齐了。除了二人外,最先来的,就是广勤侯府的小侯爷,紧接着是东宫太子魏敬一,最后姗姗来迟的,是伯岳侯的小侯爷。罗沉自是和周遭的许多人热络起来,许久不见,小伙子们玩笑几句,亦是人之常情。罗明因着座位靠前,又紧邻太子,故而一直拘束着,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还是魏敬一先开口与他问话:“你就是罗大监家的二公子?” 这太子与他同岁,但是身上的娇纵之气还不及罗沉,言语之间显得尤为稳重,倒活脱脱似一个大人。罗明闻言,慢慢转头看向魏敬一,怯声道:“是。” 魏敬一见他圆头圆脑,却还要强扎高洁公子的发髻,甚是可爱,遂道:“你叫什么?” 罗明心里还记着刚才沈可人说的别说错话一类的训诫,此时有些张口结舌,最终磕磕绊绊地答道:“罗明。” “日月明?” “是。” 魏敬一温温一笑,颔首示意,便坐正了身子,拿起来一本书看。罗明不知道这是东都读书人的一种礼节,君子存笑翻书,意在对话结束。他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内心不断懊恼。 坐在稍靠后的罗沉虽然和周遭的人说说笑笑,但是余光一直关注着弟弟,生怕他被人欺负了去。坐在罗沉一旁的高屹将他今日的微妙眼神都看在心里,不免说道:“原以为你要先介绍你弟弟给我们认识呢。” 这高屹正是高爵的独子,比罗沉还大两岁,不过平时总是被罗沉压了一头去。 罗沉闻言旋即看向高屹,蹙眉道:“怎么,我弟弟这么招你的青睐?” “我哪敢啊。”高屹明显觉察出罗沉的那种独有的护犊子的味道来。一如恶狗圈地自立,这一片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谁都不能碰,更不能说。 罗沉略坐斜了身子,侧耳对他小声道:“高屹,你别以为你能欺负得了我弟,你这辈子是翻不出我们姓罗的手心儿去了,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别动歪心眼啊,听明白了吗?” “您是大爷,我都听您的。”高屹并不想与他多起无谓的争执。他比自己小两岁,嘴上让着一两句,也不能掉块肉。 罗沉得意一笑,伸手拍了拍地面,高屹遂看向罗明的右边,那个位置,坐的是伯岳侯小侯爷时不敏。时不敏正举着一本《少子言》翻看,模样漫不经心,十分随意。若说太子是这个学堂里最尊贵的所在,那么这小侯爷就是非得越过太子去的那一个。伯岳侯时未迟虽然是当今皇帝的左膀右臂,但是为人过于倨傲,眼里谁也放不下。先帝因为担心重蹈前朝王乱的覆辙,不设王位,以公侯充之,这伯岳侯不止一次在皇帝面前提过,想做一字并肩王。自然,皇帝一笑了之,只说先帝有明令,不得设立王位。为了宽慰伯岳侯,甚至还封赏了许多,伯岳侯的亲戚,无论嫡庶,一皆有赏。 众人眼看伯岳侯高楼层层起,星月缀袍衣,心里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有句话说的好,欲要杀人,必先亲人。 皇帝的做法,无疑是在养猪,等到猪肥肉壮,就是宰杀这头昏昏无能的笨猪之最好时机。 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 趋炎附势的小人更是担心说多了遭人拿住把柄,嘴上还是不说。 伯岳侯便这样,活在温柔富贵乡里。他以为人人都惧怕他,都要依附他,他以为自己就是和皇帝一样的人,殊不知,会有大难临头。他平日里嚣张惯了,家里的孩子跟着学,跟着听,也好不到哪里去。时不敏就是如此,在这一众官宦人家的孩子里,非要做带头的霸王,学自己的爹,要管束这一群人。小孩儿们哪里懂这些权力谋划与争斗倾轧,无非都是敢怒不敢言,偶有一两个顶嘴的或是不听话的,时不敏就传来门外的随从,将他们收拾一顿,量他们的父母得知也不敢有什么明面上的怨言。 他风光无限,神采奕奕,说不尽的威风凛凛,一挥手,一喝声,便是叱咤风云一般。背后积攒下来的,都是别人对他们伯岳侯府门的怨恨与诅咒,人都是这样的,都希望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老天赶紧降下报应。 可是,罗沉并不这么想。 他并不怕时不敏,在他眼里,时不敏就像一个只会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如果沈可人能多加约束,又或者魏敬一能拿出身份来压住他,他就不会这么无法无天。时不敏是一个纸老虎,都是周围的人陪他玩得好罢了。 自然,这样的想法,是在他尚不知道,捧杀这两个字的时候。 “他在那干什么呢?”高屹看不明白。 罗沉耸了耸肩,拿眼指了指魏敬一,“你看太子在那看什么呢。” “太子?”高屹一边疑问着,一边看向太子,果然,太子举着的也是《少子言》。“这个时不敏,还真是一点都不能比太子差。” “他呀,学人精。” 罗沉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却被身后的江平听了去。江平的父亲是大司农江广宁,平时多依附于伯岳侯,江平自然是这一群人中最为亲近时不敏的人。说白了,就是时不敏的小跟班。 “罗沉,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学人精?”江平声音略大了一些,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罗沉面上立时耷拉下来,高屹还来不及拉住他,他便转身就乜斜着江平,笑着道:“嗬,你是每天这个点儿准时叫唤吗?” 说的时候平平淡淡,却实实在在激怒了江平。 “你不要以为你们家的官位高,你就能为所欲为,罗沉,不要目中无人!”江平气得喘气的声儿都特别重,两眼死直。 此时学堂本就渐渐安静下来,江平这几句话谁都听得见,不光学生们听见了,外头的小厮,台上的沈可人,都听见了。他们还不知道,皇帝的耳朵,也听见了。 江平还未冷静下来,罗沉却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江平,你自己想想,你这句话在咱们这屋子里头说,你是想说给伯岳侯家的听,还是广勤侯家的听?是,我父亲的确比你父亲高一头,多拿了朝廷的五百石俸禄罢了,你在这儿气得没个人样,是给你爹打抱不平,还是给我爹泼脏水啊?”罗沉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高屹当然是向着罗沉的,此时还不忘接了话茬,补了一句:“江平,你这可就是忘恩负义了,小侯爷平时对你多好,咱们都看在眼里,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啊?” 这话一出,时不敏立马急了。 他坐在前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江平,你要不要脸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九章 少子言 高罗二人相视一笑,心里都清楚着,这时不敏,一点就着,没什么脑子。江平也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开口辩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急的出了汗。 “好了,准备准备,蔡书臣一会就要来给你们上早课了,还在这儿争嘴,昨儿的书都背过了吗?”其实,沈可人在江平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就该制止了。 这样就不至于,罗沉和高屹后面的挑唆。 但是他没有,在沈可人眼里,似乎这些少年的你争我吵并不要紧,没有人会把孩子的话当真,所以就算被皇帝知道,也无所谓。但是,他又为什么要叮嘱罗明,小心说话呢? 沈可人一说完,众人立马噤声。罗沉低下头来打开了《少子言》,心里却还在暗自偷乐。就在这时,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鼓,这是早朝之前的报闻声,一声鼓便是要预备上朝,三声鼓便是散朝。这个点儿,也是沈可人该去上朝的时间了。其实,负责教书的并不是只有沈可人一人而已,身为太傅,他只对太子魏敬一负责,其余的学生,他管不管束无所谓。皇帝把各家大臣的孩子们集中到这里,无非就是为了借以要挟,必要时候用孩子来告诫他们,不要做不该做的事。而很多时候,负责给这些人上课的,是五品尚书臣蔡志。也就是沈可人方才说的蔡书臣。 一会儿,沈可人一走,蔡书臣便会来接班。 这些小子们,都不喜欢蔡书臣,因为这个蔡书臣是伯岳侯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也就颇为亲近时不敏。魏敬一对此不以为意,他心里总是倨傲一些,但面上不喜欢显露出半分心情,这是他的母后,也就是当朝皇后告诫他的。 为政为权,必戒私情。 什么是私情?自己的感情就是私情,喜怒哀乐,都是私情。 江平沾了时不敏的光,自然也备受蔡书臣的偏宠。众人都不知道,此时的江平正盘算着怎么扳回刚才那一局。既然你罗沉这么不识好歹,那也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未几,便从屋外走进来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到沈可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小声地与之交谈。他就是蔡书臣。沈可人只是听着,并不说话,偶尔用眼睛看一看坐着的学生,眼底什么也不流露。 蔡书臣似是回禀完了,这才恭送沈可人出门。罗明偷偷看了一眼,毕竟第一天来,有些怯生但还是好奇的。 可就这一眼,不巧被蔡书臣看见了。 沈可人迈出了门,蔡书臣转而直起了身子,双手兜在袖子里,负手而立。眼角眉梢,全是倨傲高冷,漠漠神色,不近半分人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待会儿复课,你们都打起精神来,尤其是罗沉,每次你都背不过,如若今日再背不过,我定要你抄书百遍。” 罗沉没敢应声,只是低埋着头。 江平此时冷哼了一声,接了话道:“老师还是不要提问罗沉了,他许久不来上课,都不知道咱们昨天学的什么。” 蔡书臣点了点头,遂道:“也是,今日暂且放你一马,明日查你。” “老师不如提问一下罗沉的兄弟,今日他初来乍到,也好让咱们一并认识认识,以后可就是同学了。”江平这句话说完,罗沉差点没站起来打他。 还是高屹拉住了罗沉,道了一句:“别冲动。” 还未等蔡书臣回话,魏敬一便朗声问道:“怎么,罗沉昨天没来上学,他兄弟就来了?江平,你要是心眼小,等今日下学你再去掰扯,学堂重地,你不要惹是生非。” 魏敬一这几句话说的有分量。加上他是太子,此言一出,算是彻底截住了蔡书臣的话,蔡书臣再怎么依附伯岳侯,也不可能不顾太子的话。 江平被他这么一堵,心里又急又气,只得咬牙切齿道:“太子殿下,我这不是惹是生非,咱们入学的第一天都是考校过的,天子伴读学堂,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今日,罗沉的兄弟入学,也得考校,这是公平,望太子殿下准允。” 这江平一阵上来,说的话是滴水不漏。魏敬一若此时再有所阻拦,必定是被扣上亲近罗保朝的帽子,他是太子,如若在这种事儿上有失公允,传出去,就是物议沸沸。 魏敬一没有再说话,他沉下了脸来,只看自己手里的书。蔡书臣也不是傻子,此时一壁看着魏敬一的脸色,一壁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考校这个新来的人。 时不敏此时合了书本,无心道:“我怎么听说罗沉这个弟弟是句容来的,句容那种地方,地偏村远的,难免民风不雅,如若在伴读学堂搅扰了太子,不是小事啊。” 蔡书臣随即附和道:“小侯爷说的对。” 罗沉这个人,你怎么说他都可以,打骂都行,但唯独一点,如果对他身边的人稍有不好,他都不会轻易放过。他就着蔡书臣的话笑道:“对什么对,对什么对,书臣大人除了对对对,还会说别的吗?你说小侯爷不懂就算了,是吧,他吃得多见得少,怎么书臣你都不知道吗?句容,那是什么地方,当今官家的生母的故乡,也算是官家的半个故乡了吧,小侯爷身份不一样,他说说就说说吧,对吧,书臣大人一口一个对,怎么着,你是说咱们官家也是半个不雅?” 此言一出,满堂都窃窃私语起来。高屹憋着笑,看了看罗沉,见他虽然嘴角带着笑,但眼神格外严肃,便知道他是有些动气。这个罗沉,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他的脾气,自己还是很清楚的。 魏敬一干咳了一声,也不说话。 时不敏自然是红了脸,哽的没有话说。蔡书臣就这一阵,满头的大汗,豆大似的挂在眉梢头。好嘛,说皇帝的生母是从偏僻小乡村出来的,还说民风不雅,这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你们要考就考,说这么多废话,言多必失,太子心胸宽广,不跟你们计较,但如果被别人说出去了,这事儿怎么算?”罗沉一直不喜欢蔡书臣,但也仅仅是学生不喜欢老师那种,牵扯不到利害关系。他就是嘴上争强好胜,过过嘴瘾而已。他心里清楚,今天罗明是一定要考校的。 “话不多说,就请老师考校罗明吧,别耽误了今日的课程。”魏敬一适时说了这句话。 蔡书臣喏喏点头,走到了罗明身前。罗家的小子入东都,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是偏偏被很多人看在眼里,揪着不放。蔡书臣自然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很多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消息似乎是某一天清晨偶然被众人得知的,或许是烧火做饭的妈子提了一嘴,洒扫清洁的丫鬟多了一句,但是没人去细想,为什么罗保朝的家事如此公诸于众。 罗明入东都,看似是一家之事,其实,东都暗涌自此而起。 “你便是罗明?”蔡书臣站定,细细端详着这个打扮还算合格的小胖子。 罗明立马起身,毕恭毕敬地答了一声是。他在句容向族内耆老叔公行礼惯了,并没有任何差错。 蔡书臣不拿正眼看他,问道:“可曾读过什么书?” “学生不才,读书不多,如若老师考校,学生尽力而为。”他还记着刚才沈可人对他说的话,万万不可过于表露。 “既然读得不多,我也不问你太难的,你便说说《蒙氏九章》吧,这应当是启蒙之学。”蔡书臣一提气,“第七章,国章,珙庆子曰,大德匪浅,落寰如辰,譬若诸君,是以贤储名也,不以其移,则安存者之存,志国者之志,你可说说,其中的道理?” 《蒙氏九章》确实是启蒙之学,但是一般学堂只学前三章,前三章是少年之学,多讲为人的德行,重在立人品,后六章在于知世论世,多牵涉政治与人,一般都是后面才讲。这满坐的几位,都还没学到这儿,魏敬一是提前读过的,因此不免蹙眉,去看蔡书臣。明知没学,他也不能起身反驳蔡书臣,因为《蒙氏九章》确为启蒙之学,蔡书臣考校的内容也在书本之内,不算是过分。 时不敏和江平已然都暗自偷乐,他们都想看这个新来的出丑、丢脸。因为他出丑,便是罗沉的脸面尽失。罗沉在学业上可谓是朽木一根,没有什么比看朽木断折更让人觉得开心的事儿了。 再看罗沉,面色不为所动,他这个弟弟的能耐,他还真想见识一下。 高屹心里着实紧张起来,但一看罗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为何,他也感觉这个罗明绝非是能被轻易为难住的。 罗明一顿,看着满脸严肃的蔡书臣,心里也明白过来这是在刁难他。虽然先前有沈太傅的教诲,不过他可不想丢人,第一天来上学,就被传考校不通过,那便是打了罗家的脸。这种事,他不能做。 “你可会?”蔡书臣见他半天不出声,心里自以为落棋局定。 待清了清嗓音,罗明方答:“学生不才,国章读的不是很精通。” “哦?不是很精通?”蔡书臣心想,只怕你读都没读过吧。 “是,如果学生哪里说错了,还请老师指点。” “你说就是。”他倒要看看这个乡野娃娃能说出什么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章 东宫伴 罗明便再行礼,方抬起头来,二目炯炯有神,如彻夜明炬,他不急不慢道:“九章之学,在于启蒙明德,更在于告诉人们,政事与人生的密切,国章全文,不过百二十字,老师方才说的,是珙庆子回答茂和的话,茂和问珙庆子,政治如果讲求德行,那许多事情都无法推进,岂不是会失去秩序,珙庆子便回答他这句话,意思是,政治上有建树的大人物德行很高,他们的品德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就好像你们这些人,都是凭借贤名立身,不会因为要推进某项政令而改变自己的贤名,那么政治便一定会让原来本就高尚品德的人一直有高尚品德,也一定会让志在天下的人永远以天下为志,老师没说最重要的一句,珙庆子还说,政如鸩饮,唯续毒解之,德在其中,毒必不发,他说,政治就像是毒药,一旦沾上就没办法脱身,必须一直参与其中,而在这个时候,品德,或者说是操守就是一种缓和毒药的良药,有了德行在,政治带来的坏处就不会发作。” 这一大段话说下来,在座的所有人都蒙了。 魏敬一目瞪口呆,他自己都还没解读过后面的六章。蔡书臣更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鞭辟入里的话。罗沉一愣一愣的,高屹小声唤他,他都没听到。自己这弟弟,这也太厉害了。 满座皆惊,喘息毕至。 罗明接着道:“珙庆子是大裂时期有名的政治家,他的话,至今都为人敬佩,学生不才,若是说的不对,还请老师指正。” 蔡书臣没接话,罗沉在后面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紧接着,所有人都拍起手来,就连魏敬一也不除外。 时不敏心里嫉妒,撇着嘴说了一句,“咱们都还没学,你在这儿卖弄什么?太子还没学的,你倒先学了,这不是打太子的脸吗?” 此言一出,瞬间哗然。 魏敬一此时已对这位陌生少年十分敬佩,时不敏的话倒是扎耳,确实,他还没有这位十岁的少年懂得多,虽然有些酸,但心里却不得不佩服。 罗沉听着这话,气冲冲地就站了起来,朝着时不敏道:“小侯爷倒是聪明,要不你也给咱们解读一下国章?” 时不敏没说话,把头转了过去。 罗沉得理不饶人,接着道:“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咱们好好理论,总是拿我弟弟开刀,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姓罗的,都跟我一样,不会读书?时不敏,你但凡是把你的这些心思用在读书上,何必今天这么酸我弟弟?” “那是小侯爷!”江平忿忿起身,争辩了一句。 “小侯爷就没名字了吗?”罗沉头也不回,直直看着蔡书臣。 蔡书臣好歹也是一堂之师,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如此发展下去,因此制止道:“罗沉,可以了。” 可是罗沉是越顺着说话越好说,越是压着便越是难办,他镇定道:“老师自然是想息事宁人,可是我却想寻个说法,小侯爷一直鄙夷我的弟弟,说他自偏僻乡野而来,这不就是等于说当今官家也是半个乡野后代,天子血脉,何其贵重,岂容旁人诋毁?” “荒谬,你弟弟是你弟弟,官家是官家,你有几条命让他和官家混为一谈?”江平怒掷书简,撞在地上,断了无数根。 四散的书简掉落地面,高屹低头瞄了一眼,看到了“……诸事应如……”这四个字,是《少子言》里的几句话。 蚤自尽省,不忮,不怠,不耽,诸事应如。 罗沉正在平复喘息,并无法对答。 蔡书臣刚想要接着江平的话说下去,魏敬一便开口了,他声音沉着,如落水磐石,坠入湖底,“好了,不过都是嘴上多说了几句,再这么你扯一句我扯一句,可都要祸从口出了,本宫可不想这好好的伴读学堂,只剩下我一个人。” 太子的话就是管用,此言既出,众人方都不再言语。 罗沉心里还是不满,但只能坐下,时不敏掸了掸袖子,再次捧起了《少子言》,江平捡起了地上的书简,卷着放进了书箱。高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最终只是轻轻地笑了。 罗明在天青影的第一堂课,随着阵阵东风,以及飞掠的檐鸟不急不慢地传到了明政殿内。王皇后正在龙书案旁研墨伺候御笔,大责太监便走了进来上前秉事。这个点儿,不过才下了早朝。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批着奏折,待大责太监禀报完毕,方停笔道:“孩子们,十几岁的年纪,拌嘴而已。” 大责太监遂道:“官家可要训斥那罗沉?” 这句话问完,皇帝抬了抬眼,看着他,摇了摇头,“罢了,罗保朝新掌敕事监,朕如若此时对他的儿子申饬太多,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大责太监低头说是,但是并未离去,皇帝于是道:“看来罗保朝这个庶出的小儿子倒算天资出众,他今日既然解了《国章》,传朕的旨意,让他做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伴读,再告诉沈可人,让他盯着点儿。” “奴领旨。”大责太监这才领命下去。 王皇后在一旁细听端倪,手上的功夫也渐渐停了下来,她细眉轻扬,好似入风柳、随水纱,说不出的灵逸。“官家太抬举罗保朝了。” “怎么,你以为朕是抬举他?”皇帝复接着批折子。 王皇后略活动了活动十指,微微笑道:“太子的伴读,官家一直未定,臣妾知道,官家是担心如果选了不称职的人,那就是耽误太子的前路,这个人,要是个忠才双全之人。” “一个小地方来的庶出的孩子,谈什么忠才双全?”皇帝笔下未停,伸手又拿了一本。 “我大魏青年才俊层出不穷,一代比一代杰出,当然不缺有才华的人,但是罗家的小儿子自幼不在东都,不沾染东都的这些汤汤水水,而今不过十岁,可以培养,官家看重的他的干净。”王皇后说完,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点了点头,“嗯,是能培养。” “您最近过于偏倚高罗二人。”王皇后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眼神一直看着皇帝的手。 此言一出,皇帝的手方顿了顿,他侧过脸,带着笑意问道:“皇后觉得朕过分了?” 王皇后眉目带情,摇着头道:“官家做什么都不过分,唯独不能把臣子的地位抬得太高。” 皇帝只是挺了挺身子,松了松脖颈,“你呀,还是在想,让薛家的小子来当伴读,是不是?” “薛家世代簪书,文治世家,臣妾也是为了太子着想,自然想找个最好的。”王皇后言语中满是为母深情。 皇帝看着她,并没有说话,而是放下手里的笔,拉过了她的手来握住,语重心长道:“不是朕不想给太子最好的,敬一七岁就册为太子,是年开天青影,招揽大臣子孙陪读,朕的江山,百年之后,那都是他的,伴读,虽然看似平常,可其实非常重要,你看沈可人,那是朕当年的伴读,朕做了皇帝之后,赐他做了太傅,既要培养下一代皇帝,还要在朝堂上为朕奔波操劳,我朝不设宰相,太傅一位,便如同宰相了,薛家是好,可是已然位高权重,薛赫乃是文嗣院的大博士,统领我大魏一切科举之事,皇后不是不知道科举的重要吧,如若朕再启用他的后人为太子伴读,这以后,招贤纳士,广揽能臣的事情,可都要交到薛家手里了。” 皇帝所说,王皇后心里清楚得很,可是她是真的看好了薛家的门风。 终了,她只能称道:“官家以国家为重,臣妾妄言了。” “哎,不是妄言,”皇帝连忙摆手,“你是皇后,监察朕的一言一行,是你的本分。” 王皇后颔首不言。 皇帝提起笔来,刚要下笔,遂指了指砚台,“研墨。” 圣旨直接送到了罗府,紧跟着罗保朝进门就到了,罗保朝得知此事后,面上渐渐不悦,他心里清楚,此时皇帝的这道旨意,是为了让他好好做事。回到房内,说与玉怀璧此事,玉怀璧倒没那么担忧。 “之前皇后一直属意薛家,不过官家一直没松口,此间倒好,竟然选了明明,好事。”玉怀璧正穿着一身紧背扎腰衣,这是刚在演武堂练完功。 罗保朝凝眉思量,缓缓摇头,道:“错了,你终究是没看明白。” 玉怀璧闻言并未不满,笑道:“官家心里,是要拿捏着你,可皇后就不一样了,别的事儿我不知道,我与那王玉真十年交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烂明白,明明能不能做得了伴读,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决定的。” “还算聪明。”罗保朝看着她,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可好,东都之内,都得盯着咱家看了。”玉怀璧动了动肩膀,遂转身要去换衣服。 罗保朝接着道:“今日沉儿又在天青影里惹事儿了。” “他不惹事才是奇怪。”玉怀璧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儿子招惹是非。 “这次他和时不敏起了争执,是为了罗明,一向不多说话的太子,此番也不得不从中调和。”罗保朝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惹事,而是太子开口。 玉怀璧刚松开发带,听到此处,手里顿了一下,问道:“太子?” “是啊,太子向来寡言寡语,什么都不显露,此番竟然为了两个臣子的儿子开口,官家和皇后若是知道了,免不得又起疑心。”罗保朝知道,官员若是亲附东宫,那可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玉怀璧低下眼眉,轻轻将发带放在梳妆台上,打开了一方桐木妆奁,从屉子里拿出来一把檀香篦,若有所思道:“无所谓,小孩子们说话,谁会当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一章 机心算 巳时一到,天青影便是下了学,此时堂内坐着的,正是赶回来典课的沈可人,蔡书臣在屋外记录课业。沈可人正这指点文章,外头便走进来大责太监。大责太监的品阶不比太傅低,此番突至,无人告禀,沈可人便知是有要事。 “不知您来是否有圣意传达?”沈可人忙放下书本,走上前去恭候。 大责太监只是点了点头,沈可人便退到了一旁,静候圣旨。 “官家口谕。”大责太监来至正当中,悠悠开口。这四个字一出口,满屋子的人一皆起身跪下,罗明眼观其变,紧跟着跪下,而后连带着屋子外面的人也都跪下。 “自即日起,敕事监大监罗保朝之子罗明,赐为太子伴读,惟望汝朝乾夕惕,佐治东宫,一应学务,须尽心过问,钦哉。”大责太监宣读完毕,方面露笑容,对着沈可人道:“官家的意思,太傅大人悉心教导太子,以后,罗明便由太傅大人负责,如若出了差池,太傅大人也要问罪。” 沈可人不敢怠慢,遂称:“臣遵旨,臣必定尽心竭力,教导太子。” 大责太监躬身示敬,又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请您一会儿下了学,到长门宫问课。” 魏敬一心里一惊,静定应道:“本宫知道了。” “那奴就先行告退了,太傅大人接着典课吧。”大责太监遂转身出了门。 沈可人等人这才起身,江平满心疑惑,怎么让这个才来的罗明当了太子伴读,时不敏更是疑惑,难不成这罗明真的是有后台?可他爹也就只是个敕事监大监而已啊。 不及他们理清思绪,沈可人便朗声宣布道:“今日便到这里,你们回去好好复课,明日还是要查功课的,一会儿,罗明留下,好了,都走吧。” 众人齐声称道:“学生告退。” 魏敬一唤了一个小内监进来给他收拾书本一类,自己先起身向沈可人行礼告退出了门。罗沉的书箱则交由高屹代为收装,他走到前面来,对罗明说:“我和高家哥哥出门等你。” 罗明心里尚且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声问道:“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罗沉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儿,只是道:“太傅可能就是跟你叮嘱几句话,不会有事儿的,你把你的书装一装,我先给你拿出去。” 罗明应声开始收拾起书箱来。 不一时,堂内便走空了,罗明还坐在原处,沈可人坐在前头,与他算是对坐。 “可知留你是做什么?”沈可人不急不慢地问道。 罗明摇了摇头。 沈可人转变了话题,又问道:“你可知,太子伴读这个地位代表什么?” 罗明还是摇了摇头。 沈可人便笑了,眼里光逾,平静道:“我当年也是太子伴读。” 魏敬一赶到长门宫,王皇后正在品茶,宫娥进来通传,王皇后遂道:“让他在门外跪着,不准进殿。” 宫娥方领命出去,原话告诉了魏敬一。 魏敬一心知犯错,也老老实实地跪着,不一会儿,便听到里头传来问话的声音,“你今日都学了什么书?” 他略略低头,应答道:“回母后,儿臣今日新学《少叔言》第三篇,已经……” 还不及他说完,王皇后便打断了他,命令道:“背。” 魏敬一一怔,抬头看了看正殿之内,这才缓过神儿来,眼睛盯着门槛,从头背来。也不知背了多少遍,估摸着快到午时,王皇后才走了出来。 “《少叔言》是赵汉大家李少叔的言行编纂,我朝科考以此为必读,可知是为何?”王皇后站在门内,看着自己的儿子。 魏敬一此时口干舌燥,只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但还是坚忍着答道:“李少叔是赵汉忠臣,晁天阙提议削藩之后,六王入京都逼宫,是李少叔在御马道前以身阻拦,惨为荆州王马蹄踏死,因此流传为佳话,我朝学习《少叔言》,是教导我等年轻子弟,忠心护国。” 王皇后微微一笑,仰面看着高悬的日头,旋即又低下头来看着他,“李少叔身死之时,已有六十七岁高龄,是赵汉三朝元辅,做过四个太子的老师,而他最初,仅为汉迎帝在封地时期的伴读。” 闻听此言,魏敬一浑身一震。 王皇后不禁啧言,思索道:“这是先帝定下的,学习三言三论,大小六氏,还有三章,你觉得合不合理?” “先帝所定,福泽后世儿孙。”魏敬一立时拜倒。 “说的倒好听,本宫今日罚你跪在外面,你可知错?”王皇后话锋一转,问到了根上。 魏敬一连忙答道:“儿臣知错,儿臣不该参与时不敏与罗沉之间的争吵。” “大错特错!”王皇后声音忽然提高了不少,显得十分震怒。 “母后!”魏敬一的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不敢动弹。 王皇后匀了匀气息,遂复笑容,淡淡道:“啊,你还是过于谨小慎微了,来,起来。”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去搀魏敬一起身。魏敬一有些迟疑,但还是就着自己母亲的手站了起来。 王皇后看着他有些踉跄,遂侧目示意宫娥,那宫娥便躬身退下,取了一把软椅来,王皇后遂道:“先坐,跪了这么久,累了吧,来人,取芳灸来给太子敷上,让几个手软的给太子揉一揉膝盖。” 不一会儿,两个宫娥便跪在了一旁,一边敷着芳灸,一边为魏敬一按摩。 “你的错,不在参与他们二人的争吵,而在于你参与的时机不对,小侯爷说话不顾皇家的颜面,你的确应该维护,罗沉反驳,乱了尊卑纲纪,你也应该训斥,而不是等到让罗沉去揭小侯爷的话,也不是让江平去驳斥罗沉的言辞,你错在,没有审时度势,没有及时止损,时不敏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你就该拿出自己的身份来,压住他,你是太子,你怕什么?”王皇后不怒自威,带了一丝愠气,还有一丝嘲讽。 魏敬一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一个字来。 王皇后接着道:“你是担心,伯岳侯?” “伯岳侯功高震主,不好惹。” “哼,功高震主?”王皇后眼底隐隐透露出冰冷的恨意来,“倘若,今天这件事,你父皇要责罚一个人,你觉得会是谁?” 魏敬一细细思考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道:“是罗沉。” 王皇后轻蔑一笑,“罗保朝得你父皇信任,掌管敕事监,此时训斥罗沉,看似是打了这上任新官的脸,可实际是打了你父皇的脸,所以罗沉训斥不得,时不敏,更不可能,到头来这件事,你父皇只会斥责你,而他要说的话,本宫都说完了。” 说完最后一句,魏敬一原本黯淡的眼神才亮了起来。 “儿臣谢母后。” “本宫平时对你很严厉,是因为希望你能做个好太子,将来做一个好皇帝,你身边的人,必须可靠可信可用,今次,你父皇为你安排了罗明作伴读,是个让人眼红的事儿,但也见不得是什么好事儿,罢了,你与他要时时保持界线,除了学习,别的不要多说,否则,你自己想想。”王皇后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魏敬一一眼。 魏敬一自然明白,他随即道:“儿臣谨遵教诲。” “太傅最近可对你用心?”王皇后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话,倒把魏敬一问的一头雾水。 他略略一笑,方道:“太傅对儿臣很用心,事事照顾,母后为何这么问?” 王皇后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最近朝政太多,怕他分心,再疏忽了你。” 魏敬一不好作答,正在寻回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心内焦急,就在此时,外头宫娥忽然通传道:“皇后娘娘,公主回来了。” 王皇后有两个孩子,嫡长子魏敬一,以及三公主魏丽琅,二人相差四岁,性格也是天差地别。一个沉稳,一个灵动,一个心机深沉,一个洒脱天真。 王皇后方顺了话道:“你妹妹回来了。” 车马辘辘,过了国史院前门,转到了通明大路上,罗家两兄弟的马车在后,高屹的马车在前。 “太傅和你说什么了?”罗沉还是没忍住,问了他一句。 罗明若有所思道:“也没什么,就是讲了讲他的故事。” “太傅的故事?” “是他以前给官家做伴读的时候遇到的一些事儿,我听不太懂。”罗明脑子里在想这几件事。 罗沉也好奇,但是一想到回到家之后,父母肯定会再问他一遍,自己索性不再追问,到时候一并听了就是。 “没事儿,他这就是和你聊聊天。” 罗明别去不谈,心里一直打鼓。正这时,马车忽然停了,架马的小厮禀报道:“大公子,高家公子的马车停了。” 罗沉闻言,便撩开了车帘,“怎么了?” 高屹也撩开了车帘,应道:“我明日家中有事,便不去学堂了,另外,我阿姊让你有空多来家里玩,说有新鲜玩意儿给你看。” 高屹的姐姐,高青龄,与太子魏敬一是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时辰生。皇帝听说此事后,遂赠千金锁一把,并亲自为她定了名字,青龄。赵汉大才女董思音写《黄华楼下》头一句便是“青女不知思凡心,报还瑶台忘年龄”,《黄华楼下》是写女子梦游仙界与神仙结交的诗歌,皇帝借此寄寓高青龄将是神仙一般的女子。 而高青龄也被坊间冠以“东都女魁”的名号。 要知道,这个名号曾经称赞的是当今皇后王玉真。 “阿姊唤我,我有空必然登门,你如果明日没空,落下的课业,让我弟弟给你补回来就是。”罗沉自然一口答应下来,从小到大,高青龄作为姐姐,可没少包庇罗沉。 高屹遂道:“知道啦,那我先走一步了。” 他放下车帘,马车便慢慢前行。罗沉见他走远了一些,才放下帘子,让小厮架马。罗明此时才问:“高屹的阿姊?” 罗沉便答:“哦,她叫高青龄,下次我带你一起去他们家,阿姊人很好,从小到大极为照顾我,或许你还可以与她切磋一下诗文,阿姊可是当今的东都女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二章 昭阳殿 “东都女魁……”罗明念念有词。 罗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接着道:“对了,还记得我赠给你的三变机吗?” “记得。” “高家阿姊与海大师关系很好,她不让我告诉别人,其实海大师一直在教她如何做这些机关精巧的玩意儿,等见了她,或许还能再去见一见海大师。”罗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高青龄。 才女为姊,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自豪。 罗明又问:“海大师到底何许人也?”这话他其实早就想问了,自己这些天捣鼓那三变机,实在不得其解,心里也对海大师充满了好奇。这东西,怕是只有神仙才做的出来吧。 罗沉仔细想了想,手把着窗边,遂道:“东都城西有一块石砌牌楼,题字明瓮,那块地方叫明瓮里,住着的都是许许多多的手艺人,其中有一家小铺子,两间矮房子,名叫二十四坊,海大师就是二十四坊的手艺人,他叫,叫……”呢喃许久不曾想起来,他便问了驾车的小厮,“海大师叫什么来着?” “回了公子,海双灵。” 他如一阵冷水浇头,想了起来,“对,海双灵。” 海双灵,罗明记住了这个名字。 与高屹分别,兄弟二人便径直回了家里,一进门,便有丫鬟引着他们到了正厅,是时,罗保朝正在这里等着他们二人。 罗沉一进门,就看见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两盘琉璃玉果,这东西是西域进贡的,东都内不多见,估计是官家赏赐的。罗保朝手里正盘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石里青,玉石给磨出了亮色浆衣,如肥肉冒油一样闪闪发亮。罗明不清楚,但是罗沉知道,自己的父亲很少把玩这块玉石。 “你们二人坐就行。”罗保朝有时会不自觉地把朝堂之上的威严之姿带回到家里,罗沉很不习惯。 “爹,可有什么事儿?”罗沉坐下之后就开口问道。 罗保朝遂道:“你先别说话,我有话问明明。” 罗沉旋即噤声,罗明坐直了身子,“父亲大人,您说。” 罗保朝便没有遮掩,直道:“如果说为父不希望你做太子伴读,你可愿意?” “父有命,儿不敢不遵,可是君有令,臣也不能拒绝,君与父,如若有意愿上的背离,做儿子的也是做臣下的,必须要舍弃一个,绝无兼得的余地。”罗明沉稳应答,目光有许多闪烁。 “啊,是《少叔言》最后一篇。”罗保朝知道这句话的出处。父令,子从,君令,臣顺。君父为逆,儿臣毋宁,不兼。 罗明亦道:“李少叔借寡毋的话,说与自己的父亲听。” “所以你也借这句话回答我?”罗保朝顿觉自己这个儿子有些意思,“可是你没有给我答案,我想听你自己说愿不愿意。” “儿子不孝,不愿意。”罗明回答的很直接。直接到罗沉有些惊讶,他长大了嘴,差点就喊出了声。 罗保朝没有多说话,脸上笑得很和蔼,“很好,难怪官家选了你做太子伴读。”罗保朝之前只是从句容的族人来信中知晓一星半点关于罗明的消息,他也不会专门写信询问,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在乎。信中只说他身体好不好,胃口怎么样,从来不多提别的,做过什么出众的事,挨过什么教训,一概没有。但是比起罗沉这个养在身边的儿子来,罗明与他相似多了。 “儿子只有顺了官家的心意,才是顺了父亲的心意。”罗明这个岁数说出这句话来,不太正常。罗保朝闻听,微微变色,而罗明接着道:“这是沈太傅告诉我的,他说,我回家之后,父母必定会问我愿不愿意一事,也是他让我用《少叔言》里的这句话应答的。” “他还说什么了?”罗保朝与沈可人交情虽浅,但是政务上牵连甚多。 “他也问了我愿不愿意,我回答是不愿意。”罗明一一道来。 罗沉在一旁终于憋不住了,插嘴道:“你不愿意那就不做了,赶明搞砸一件事,让太子自己辞了你就是。” “胡闹!”罗保朝低声喝止。 “本来就是啊。”罗沉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罗保朝把手里的石里青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再搭理罗沉,接着问罗明:“沈可人怎么回答你的?” “太傅便说,这件事只有愿意这一条路,儿子只有顺了官家的心意,才是顺了父亲的心意。”罗明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这件事,沈可人做得很对,甚至比罗保朝这个当父亲的都做得对。他给罗明点出了一个道理,一个其他十岁的孩子都不会轻易明白的道理,那就是君与父的关系。君在上,父在下,先从臣子之职责,再做家父之小儿,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整个家门。这是最大的孝顺。沈可人经年浸淫帝王家,两双眼看尽了君父臣子的关系,所以,他才能做太子师,只有他会时时刻刻教导太子,如果官家以皇帝的身份说话的时候,绝无违逆的余地,如果是以父亲的身份说话,也绝不可能撼动圣旨的威严。 此间诸事,只论君臣,不论父子。 “以后多读书,你的路还长着呢。”罗保朝看定罗明,心里说不尽的千百滋味。 从正堂出来,罗沉没说话,倒是罗明,难得地跟他主动搭话。 “哥,你是不是有心事?”罗明略怯怯地问道。 罗沉一回身,站住了脚步,遂反问:“没有啊,怎么了?” “我以为哥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父亲。”罗明心里担心他会多想,因为父亲明显更关心自己而不是罗沉。 罗沉旋即笑了笑,只如高阳明艳,拍了拍罗明的脑袋,“你多虑啦。” 哪有不吃心的少年,哪有不争爱的孩子。自古高门大户里,儿孙争的,不就是这份父母宠爱吗?得父母宠爱的,那就是衣食无忧,父母不爱的,少不得落寞心伤。罗沉是个重自尊的,外表不显露,不要脸,内里却比谁都看重这个脸面。自然,他也很看重父母的夸赞。但是,哪个少年能察觉,父母藏得最深的那份爱。 罗明无话可接,只能沉默。 是时,明政殿里,皇帝正握着一卷《汉册》,似看非看,案上的花顶香炉正汩汩涌出白紫色的烟,此烟倒流触桌面,如花开在上,十分好看。因此得名“倒生花”。 外头轻轻进来了大责太监,走到龙书案前,跪了下来,禀道:“官家,皇后宫里传了太子去。” 皇帝的眼睛稍稍离开书页,看了他一眼,旋又低下,压着声音道:“皇后还是疼爱太子的。” 大责太监低了低头,接着道:“沈妃那边差人来问,是否要着手准备今年的亲谷礼。” 皇帝闻言,遂将手里的书放下,蹙眉问道:“这不是皇后该操心的事儿吗?沈妃来凑什么热闹?” “上个月,皇后娘娘因着身体不适,元以为不能行亲谷礼了,就把这事儿交给了沈妃,官家首肯的。”大责太监小心翼翼,生怕说了不该说的。 皇帝这才想起来这回事儿,一拍大腿,“啊,朕想起来了,只是如今皇后已然大好,便不要沈妃去操劳了,你去传达一声,还是长门宫来做这件事。” “是,奴知道了。”大责太监领命就要出去。 “等等。”皇帝忽然喊住他。 大责太监连忙跪下,“官家吩咐。” “你去告诉沈妃,往后丽华就放在她宫里养,不必再送到尹夫人那里了。”皇帝口里的丽华,正是二公主,生母赵妃早已病逝,便一直养在尹夫人宫里。大公主丽珮已经出嫁,皇帝身边就还有丽华和丽琅两个女儿,都宝贝得很。可以说,谁养了这两个姑娘,谁就能得到皇帝更多的青睐。 “奴明白了。”大责太监哪里能不明白皇帝的所思所想呢。 皇帝见他离去,复又拿起了《汉册》,这本书下正压着的一张纸便露了出来,上头正写着一个名字——尹出云。 昭阳殿内,大责太监刚刚将圣意宣达完毕出了宫门,沈妃便收到一封兄长的问安信。展信读来,平常的问好,几行清秀小字,却是深宫最大的慰藉。 “拿去给官家吧。”沈妃将信装回了信封里,交由宫娥送去明政殿。她很自觉,知道皇帝担心后宫与前朝勾结,所以每次兄长来信她都要原封不动地送去明政殿。她也知道,这昭阳殿,很多眼睛,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宫娥退下,沈妃站在正殿,环视了四周精美的陈设,南江国来的流英纱,琼州所赠的海珊瑚,新宋出产的拜官窑,还有北庸的四盏高足云上灯。昭阳殿里,什么都不缺,金石玉器,名人字画,应有尽有,摆出来的不说是价值连城,也是坊间见不到的奇物。可是,物什都是冷的,她被一群冰冷之物簇拥着,并感觉不到昭阳,只觉得孤冷。 还好,马上就要有人住进来了。 还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非常喜欢女孩。 “采英,让人把云上灯擦一擦,换换烛火,亮堂一点,有人要回家了。”她眼睛里莹莹点点的泪光,闪烁着、跳动着,宛如跳动的烛焰,让人心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三章 文章会 这样惊动宫闱的消息,自然最先传到长门宫,王皇后正在看宫娥们给三公主做衣裳,外头就进来人告诉了她此事。 “启禀娘娘,官家下旨,您身子已然大好,今年的亲谷礼,照旧还是由您操办。”小内监垂头而立。 王皇后眼眸一亮,只是道:“知道了。” 但是小内监并没有退下,还是站在原地,王皇后只道奇怪,遂问道:“还有别的事儿?” “官家颁旨,让二公主搬到昭阳殿去住,不必再回英和宫了。” 王皇后一愣,不禁冷笑了一声,好啊,真是好手段,沈群梅,还真是我小瞧了你。她旋即抬头,笑着看向小内监,“去吧,自己领五十大板,以后不用近前伺候了。” 小内监冷汗湿透了衣衫,他心里只道,还好只是五十大板。要知道,上一个禀事的太监说错了话,立时绞杀。他千恩万谢地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 “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对?”一身量打扮与其他人具不相同的宫娥走上前来,躬身问道。 “巧萃,你说,沈群梅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官家把二公主交给了她?”王皇后凝眉思量。 巧萃眼珠一转,方道:“应该不会吧,官家的心意,谁能左右。” 王皇后微微摇头,“不对,她自知亲谷礼她没可能再主持,所以故意跑到官家面前去问亲谷礼的事儿,就是为了让官家亲口说出,不能再由她操持这句话,如此一来,官家碍着沈可人的面子,也要给她补回来,有失有得,才是御下之道,而这个节骨眼……”说到此处,王皇后粲然一笑,恍然大悟。 她旋即看向巧萃,轻轻道:“尤济事一党尚未彻底连根拔除,英和宫尹南天的兄长尹出云早就被官家怀疑,如此一来,依照官家的性子,自然要给二公主找一个合适的养母,嘶,她好大胆。” 最后一句话,是夸,也是骂。 巧萃自然也听出端倪,紧接着道:“娘娘,那咱们怎么办?” 王皇后看了看正在做衣裳的宫娥,温和道:“无妨,养个闺女,深宫寂寞久了,她生不出孩子,如何帮她兄长立足,你待会去寻同样的布料,再多找些能赏赐的东西,送去昭阳殿,礼数上不能差。” “奴明白了。” 说到这儿,王皇后心里一沉,又道:“马上就是亲谷礼了,你替本宫去请示一下官家,本宫今年想办一个谷节文章会,让东都的青年才俊都参加,也算是给社稷增添朝气。” “是,奴这就去办。” “皇后说的?”皇帝看着大责太监问道。 “是皇后身边的巧萃来禀报的,她人还在外头等您的批示。”大责太监指了指殿外。 皇帝顺着他的手看了看,方道:“这是个好事儿,皇后费心了,只不过文章会要办,肯定要邀请一些有名的才俊,你去通传长门宫,文章会,可以办,但是需拟定名单,见了名单,朕才能颁旨。” “是。” “等等。”皇帝一顿,大责太监立时定住,忙回头问道:“官家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思量许久,最终只是摆了摆头,低眼道:“诏令文司,传朕口谕,命文嗣院、御照司同拟名册,这样的小事就不必劳烦皇后了。” 大责太监何等老辣,不过眨眼功夫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只得称是退下。 旨意传到长门宫,王皇后心里也懂得皇帝是怕自己在这名册上动手脚而已。文章会一事,干系大魏的才子盛名,就算这名册不由她做主,料想文司上下也都该明白,谁的名字应该出现在上面。 “不过这倒有点不像咱们陛下的做派。”王皇后轻轻摇头。 巧萃不解,遂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口谕传到文司,见不到圣旨,朝廷要办盛会,哪能不下圣旨就着手准备呢?”王皇后莞尔,“我倒要看看,文司上下怎么差办。” 这件事着实令文司棘手,文嗣院大博士薛赫急召群臣商议,谁也难琢磨透皇帝的心思。 “我倒认为,咱们依照口谕拟定名册便是,网罗东都的才子,咱们文嗣院还担心找不出人吗?”一位佥事坦言道。 “这个节骨眼办文章会,焉知不是另有深意?”提笔主簿有些疑虑。 薛赫一时间也难以按定主意,的确,刚刚才平息了尤济事一案,大魏朝廷动了许多根本。此番文章会看似是为了文人所办,意在光大文章、评定新秀,可是口谕所传,是要“洛阳才子”。如今,帝疑君窦,多少才子都隐没不发,纵使文嗣院能够选出来,恐与会者也寥寥无几。在薛赫看来,文章会是为了收揽文人之心,为朝廷淘选能用之人。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通报一声,“御照司司鉴到。” 薛赫连忙起身,催促相迎,“快请赵司鉴。” 先帝为求政务公正,特设御照司,协理各部处理政事,又与御史相区别,御照司并不是言官,仅仅是起到过程监督的作用而已。 话音落后,左右相继起身,一齐候着赵司鉴。 这赵司鉴名为惜宁,年纪不过三十,却颇有才干,官场之上洞明八方,做事从不拖沓,不朋党、不亲附,皇帝十分信任他,才命他管理御照司。而他的另一重身份,便是已故的赵妃之弟,当今二公主的亲舅舅。 “赵司鉴一来,我这心里也安定许多。”薛赫亲身迎接,能够看出来御照司的地位。 赵惜宁面善不冷,含笑道:“大博士言重了,下官知道文嗣院上下为难,御照司刚得了官家口谕,我便赶来了。” 言罢,他环视厅堂内所立众人。 薛赫看在眼里,遂道:“都是文嗣院的自己人。” 赵惜宁微微颔首,就着薛赫的示意坐了下来。众人也都随之落座,薛赫回到上首,忡忡道:“我们实在是猜不透,摸不着,不懂官家的龙意,一时真给难住了。” 方才的佥事叹了口气,“这文嗣院,少更大事,不问琐碎,如此难堪。”他的话不错,自从薛赫领文嗣院以来,严令修书,众人几乎是远权斗,只做读书圣贤人。这次有些手忙脚乱了。 赵惜宁也正是知道,不想祸延无辜,而且皇帝有心让御照司参办,自己的职责所在,这才走了这一趟。 “官家今次行事,实属罕见,不过文章会确实没有诸位想的那么复杂,与尤济事一案无关,你们可能也不清楚,文章会是长门宫奏请的,王皇后的心思,你们不是不知道,无非就是为了太子伴读一事,文章会要淘选英才,不错,可更紧要的,是为了选出来这太子伴读的位子,究竟谁来坐更合适。”赵惜宁几句话便挑明了要害。 薛赫等人恍然大悟。 “司鉴救我呀!”薛赫如释重负。 “官家命御照司协理,下官自然尽心竭力,况且文嗣院是何等圣贤清白之地,还不至逆了龙鳞。”赵惜宁说到最后,言语便有些落寞。 “我等心中有数了,劳烦赵司鉴跑这一遭了。”薛赫心中叹气,十分不忍。 是夜,文嗣院便将名册递交了明政殿。 皇帝是有夜读的习惯的,非至亥时不寐。名册送进明政殿时,王皇后正巧也在。 “陛下,文嗣院的名册送到了。”大责太监举着名册来到书案前,双手奉上。 皇帝不禁蹙眉,啧道:“这么晚了,文嗣院可真能熬的啊。” 大责太监遂道:“陛下知道薛博士的性子,您的命令,文嗣院从来都是紧着做好的。” 皇帝一手接过来,瞧了瞧封面,不免道:“你呀,总是为这些个老糊涂说话。” “奴不敢。”大责太监面色微动,却复又沉静。 “做完是做完了,做的好不好——”皇帝看着这册子并未翻开,“皇后,你且看看。”话音稍落,他便转而把名册递给了一旁的王皇后。 王皇后看了他一眼,旋即接过手来,也不抬头,吩咐着大责太监:“审公公,找几个人把这合殿的烛花剪一剪。” 大责太监即刻领命退下。 王皇后翻看着册子,上面不过写了几十个人的名字,却都附上了籍贯、年龄等条目,可谓十分详尽。她粗略略看过,细细瞧了几个人,不住点头,赞道:“这事儿还得是文嗣院来做,大博士这名册拟得很好,这些人都可谓是我东都的才俊,如能请到,此事便是功成了。” 皇帝静静看着她,并不表态。 王皇后又看了几眼,顿觉有些不适,遂放下名册,正好与皇帝四目相对。“陛下?”她有些疑惑。 “嗯?”皇帝眼波缠传。 王皇后思定,只笑道:“陛下让臣妾先看名册,可是已经对此名册有数了?” “皇后何出此言?” “其实,东都的青年才俊也就这些人,这两年来,为了给太子择伴读,臣妾早已把他们的生事熟稔于心,我不过是一介后宫妇人,尚能一一罗尽,陛下位在九州,官至天下,定是更加明察。”王皇后微一挑眉,满面含春。 皇帝颔首,顺手拿起案上的一串金珠,捻在手里,逐析道:“从前薛赫提议修文册,朕便了解了一二,明察倒也算不上,天下之大,六县之广,朕已经焦头烂额,心也不在这些小人物身上。” 王皇后轻轻摇头,“哪里是小人物,这里面保不齐就能再出一个沈可人、薛赫这等的大人物,更保不齐还有伯岳侯、广勤侯这样盛名的世家。” “皇后慧察。” “陛下打趣臣妾,谁不知草窠虽陋,能生王侯将相,赵汉天子不还是乡野小民出身吗?”王皇后将名册搁在了书案上。 皇帝莞尔问道:“难不成这里面也能出天子?” “陛下是天子。”王皇后此言意味深长。 皇帝闻言一愣,但也立时以掌拊股大笑,“你啊你,总是和朕作对!” “臣妾说实话罢了。” 皇帝猛然皱眉,睛光狠绝,诘问道:“朕就奇怪了,你今天就一点想法也没有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四章 花名册 王皇后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皇帝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凝目对着王皇后,心里有些疑惑。未几,他拿起了名册,翻开了第一页,方才提吊着的面目立刻沉下来,这名册第一个名字,赫然写着薛其是的名字。 “当真是老糊涂!”皇帝狠狠摔了名册在地上。 王皇后这时才开口劝道:“薛博士是按照名声远近来排名次的,算不得糊涂,实事求是罢了。” 话音未落,皇帝刀子似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脸上,“朕,当以为你没有派人去过文嗣院。” “臣妾是没有,可是陛下自己派了人替臣妾去过了。”王皇后减淡了几分笑意。 大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外头阵阵风声扑着窗门,空暇之间,还能听见一两声烛花爆掉的声音。 皇帝敛起神色,从笔架上取下朱笔,口气也冷淡了许多,“给朕捡回来。” 王皇后便起身走到书案前,将名册捡起,奉到皇帝面前。 “陛下何至于生气,这不,还得您的朱批?” 二人对视良久,皆是无声。 翌日,天青影下学,文章会的消息便传遍东都。天门榜上张贴大告示,并附上与会才俊的名单,头一个,便是罗明。昨夜皇帝朱批,只将罗明的名字提到了第一,薛其是位列第二。 这帝后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次文章会,最主要的那是为了让薛罗二人一较高下。 沈可人一下学,便匆匆赶到明政殿,是时,皇帝正在吃享膳,也就是休息时候吃些点心,喝一些汤品。 “太傅急匆匆赶来,所为何事啊。”他明知故问。 沈可人叩拜之后,缓了缓气息,称道:“陛下,谷节文章会,尚欠周全考量。” 皇帝吃了一口酥,抬眼看他,遂将手里的半块酥饼扔到了盘中,一旁的宫娥遂递上浣手布,皇帝简单擦了擦手,点了点头道:“圣旨已经传到文司,太傅若有疑虑的话,来人,去把大博士请来。” 聪明如沈可人在得知消息时就猜到了,这是皇帝布的好棋。 “太傅,坐,坐坐坐,别站着了。”皇帝话音未落,一旁的小内监就搬来一张凳子,让他坐下。 “谢陛下。” 皇帝方又拿起那块酥饼,吃了起来,“正好,你先和朕说说最近太子的情况吧。” 沈可人略略低头,答道:“太子最近学习很用功,也很善问,臣见他书法也进益不少,听说皇后娘娘还给太子寻了一个书画老师,是五昙县的人,太子每日都要去学习两个时辰。” 皇帝听后微微颔首,“书画虽好,终不是治国之道,他是太子,总是浪费时间在这些事情上怎么能行,”他转而道,“朕平日里见皇后不是这么不悉大体的人,怎么能让太子一天到晚学这些东西。” 沈可人不敢言语,沉默噤声。 “你说,皇后怎么想的?”皇帝也是思忖片刻,才问了沈可人。 “回陛下,臣以为,书画乃养心怡情之道,不可革除,既然太子有这方面的天赋,不如留作平时的兴趣,也好劳逸结合,不至于学习太累。”沈可人这套说辞滴水不漏。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他,一字一句道:“还得是你!” “臣,实话实说。”沈可人深谙为臣之道。 皇帝没有再说话,君臣二人便就此安静,等候着薛赫的到来。半个时辰之后,薛赫匆匆赶来。 “陛下万岁。”他行礼而后起身,又与沈可人见礼。 皇帝遂道:“想必朕的旨意已经传到文嗣院了,薛卿,你主理此事,太傅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薛赫看向沈可人,心里也明白他的腹疑,只是文章会不得不办。皇帝昨夜朱批更改名次顺序,他已知触动龙鳞,今次明政殿,更要慎言。 “不知太傅有何疑虑。”薛赫战战兢兢。 沈可人也尊重他的地位,遂拱手问道:“文章会的名册可是文嗣院拟定的?” 薛赫稍作算计,便答:“文嗣院的文册向来备全,拟定名册不是麻烦事。” “既然如此,我倒想问问,因何只择洛阳才俊?”沈可人不及薛赫回答,转身便对皇帝禀道:“陛下,臣以为,谷节文章会实在是创世之举,可比逢望评,如能年年延续,必然壮大我大魏之文气,可是,此中利弊,不得不一一道尽,臣看今次与会名册,尽是高门大户,没有一个布衣百姓,臣以为,应从六县保学堂择优进册,让此举福泽我大魏全国。” 这话既卡住了薛赫的喉咙,更塞住了皇帝的嘴巴。 皇帝并不生气,因为沈可人所言句句在理,他倒不是没有应对之言,只不过,他实在想看看,这个明哲保身的文嗣院,会如何对答。 “太傅所言极是,薛卿以为呢?”一句话便将难题抛给了薛赫。 薛赫顿时汗颜,只觉得脚底麻痒,站立不安,面目虽然肃穆,却还是喘息片刻,应道:“言语恐有顶撞,但请官家天赦。” 皇帝知他忌讳,即道:“赦。” 薛赫看了一眼沈可人,不免佯作露笑道:“依太傅的意思,是要大办?” “大办特办。”沈可人自然道。 薛赫如何不知道皇帝是在试探他这个大博士,想到此处,不由倒吸了一口气道:“哎呀,谷节就在眼前,再从各地择优,恐怕来不及,而且还需颁订标准,用以择优,太傅总是求周全,力求完满,一时间恐也难谋出个办法,那今年是不是就办不了了?” 最后这句问,让沈可人浑身一冷,血都凉透了。 “臣绝无此意!”沈可人连忙朝皇帝跪拜。 皇帝温温一笑,对他道:“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今年新办,事出仓促,明年的文章会,朕必定采用你的建议。”说完,他转头看向薛赫,“太傅是担心这次文章会筹办不周密,既如此,此次文章会,御照司便不掺和了,让太傅与文嗣院一起主办,待会,薛卿你和他详细说说,文章会的详情。” 薛沈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低头喏喏称是。 “好了,都退下吧,朕一会儿还要去一趟东宫。”皇帝挥了挥手,二人便同时告退。 薛沈二人离了明政殿,一齐往宫门走去,薛赫心有余悸,忡忡道:“太傅今次前来,可也是为了罗明?” 沈可人附是,即道:“你我二人,一个是文嗣院大博士,一个是东宫太傅,一个执掌大魏文科,一个负责帝子学习,都是文中要职,文章会对大魏,有益无害,只是咱们也都明白,官家与皇后,并不是为了真正的文章会。” 话至此处,二人心照不宣地停下脚步,薛赫四下一看,方轻声打住,“哎,太傅慎言。” 沈可人亦是叹气点头,“皇后中意薛家长孙为太子伴读,满朝皆知,而今,官家中途生变,让罗大监的庶子充任伴读,皇后心里难免不服,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刚来东都,名誉远不及其是,无论怎么看,官家都不像是择贤良之士,而是像过于偏宠罗大监。”他看似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却立时点醒了薛赫。 他幡然大悟,眼里明快起来,“太傅说的是。” “我就是担心罗家与你们薛家因为此事再有了嫌隙,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在沈可人看来,文章会虽然是帝后二人择优之角力,可终究伤了薛罗两家的亲善。 “我又能怎么办,刚才明政殿上你也看到了,官家也在试探我。”薛赫实在头疼。 “这件事你主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沈可人这句话略慰他的烦忧。 “有太傅这句话,我也稍稍宽心了。” “且安心去做,不出了纰漏,咱们就只看官家与皇后,如何安排吧。”沈可人愁眉长展,极目远天。 罗家兄弟二人下了学便来到天门榜处,挤进了人群之中,才看到张贴的名单告示,头一个便是罗明。 “哥……”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第一个,罗明有些慌了。 罗沉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别人他不认识,薛其是,那可是名扬东都的天才,东都谁人不知,薛家此子,三岁由文嗣院启蒙,五岁在国史院读史册,七岁能成文章,九岁舌战东都国学监群生,十岁便考入国学监为直学士,令人称羡。而今已经十六岁,马上就是及冠之年,而他的名字,赫然就在罗明之下。 “走,咱们先回家。”罗沉拉过罗明,二人走出人群,上了马车,罗沉吩咐一声回府,马车便辘辘而动,压过了踪迹纷杂的路面。 罗沉坐在车内,心情复杂地看着罗明,随后宽慰道:“咱们也都听沈太傅说了,这次文章会不过就是大家对坐叙话,可能就是因为你是太子伴读,为了给太子面子,才把你放在第一位。” 罗明此时并不知道薛其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觉得心里突突的不安生,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样,坠得难受。 “我总感觉自己惹了祸。”罗明垂头丧气。 “这叫什么话,你不过就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只是比别人做得都要好,才会被人注意,你没看见,时不敏最近多眼红你。”罗沉并不觉得自己的弟弟惹了祸,反而他引以为荣。 罗明低头不言,从箱子里拿出半块饼来,攥在手中,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罗沉看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胖脸,小声道:“你放心,不管你出了什么事儿,哥永远站在你这边。” 罗明的两双眼睛立时湿润起来,巴巴地看着罗沉,好似那泪珠子一不小心就能连串掉下来似的。 他使劲儿点了点头,而后咬了一口饼。 罗沉不免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不知,此时家中,已经有贵客到访。罗府外头,正是侍卫严立,估摸着二三十个人穿甲执矛,把住了罗府门口。一辆披戴金罗纱,满缀流苏的马车停在一旁,两匹登云蹄正在垂头休息,时不时低喑两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五章 大夫人 正厅堂里,一个满面尊荣的妇女端坐不动,二目微闭,只留余光扫地,见光影中起起落落的尘埃,愈加心平气和。此女子高梳望月髻,虽只有两根簪子,却都是无价之宝,猫儿眼明夜簪子在上,碧玺星斗簪子在下,整个魏国,除了皇后,也就只有她才能用得起这种华贵的簪子。 “大夫人您今日屈尊而来,实在是准备不周,您多担待。”罗保朝回来的早,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她便来了。 东都谁见了都要称她一声大夫人,正是伯岳侯的元配夫人李撷桂。 她如今身份尊崇,却也不过曾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这世道,荣华富贵和贫穷困苦,都是百姓的。百姓是皇家,百姓也是农家,百姓也是叫花子。 “罗大监言重了,妾身今日突然来访,是为了前些日子,不敏在天青影里出言不逊,不仅折辱同窗,更是对官家的不尊重,若不是罗大监的儿子好言劝阻,不敏便要闯下大祸,因此,妾身是来感谢罗大监,教子有方的。”她轻柔柔地说完这些话,最后几个字却刻意留了重音。 罗保朝心知肚明,这是来兴师问罪。 “大夫人,您这么说,我是愧不敢当,侯爷对小侯爷那才是教导有方,我的儿子,不过是多管闲事了。”罗保朝并不惧怕一个伯岳侯夫人,他一脸赔笑,说的话却是丝毫不退让。 你们伯岳侯满门风盛东都,走到哪里都是刀劈枯木、风卷残云的气势。若这是在外头,敬让你夫君的身份,对你以礼相待,可你如今都横行霸道到我的家里,在我的堂内,骂我的儿子,我若再相让,就有些怯懦了。 这位大夫人闻言,脸色变了三变,十分难看,眼睛也睁开,恶狠狠地瞪着罗保朝,“罗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罗保朝微微一笑,看了看外头,指着门户,方道:“等到哪一天,这亲卫禁军若是严防死守着侯府的大门时,大夫人就会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大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怒极反笑,“罗保朝,你这是要反了天吗?” “哎呦喂,大夫人言过了,言过了,小臣的天那是官家,是大魏,决计不敢反了天,”罗保朝话锋一转,“大夫人若是说我今日反了天,传出去,恐让侯爷遭人中伤啊。” 他不卑不亢,嘲弄着她。 只听大夫人怒喝了一声:“放肆!” “放肆?”讥诮的声音从外头悠悠传来,罗保朝本来还笑着,一听这声音,立马收敛面色,严肃起来。 大夫人也是一愣,回头看了一眼,方见还穿着练功服的玉怀璧大步走了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月下花刀,环柄上系着红缨,乍一看好似神武的将军。 屋子里的外人一见,都是本能性地往后退了半步,大夫人看了看外头,心里只道不好,这要是带一两个侍卫进来,也能震一震这母夜叉。 “你想干什么?”她强自镇定着,打量着玉怀璧。 玉怀璧把刀一横,不屑道:“我警告你,你别在我这儿放肆,你回去问问你们家侯爷,这东都上下,官家也算在内,我玉怀璧谁不敢打,又怕过谁?” 她说的不错,当今皇帝自幼习武,玉怀璧就作为小师傅对其进行训导,别说是动手了,便是棍棒相加也不计其数。 大夫人不禁咧嘴一笑,“这话传出去,你可有几条命去填补?” “巧了,待会送你出门,我自个儿在大街上喊,我倒要看看,到最后是谁的命去填!”玉怀璧从来不怕这些威胁。她就是刀剑堂中滚着长大的,虽未杀过人,却也见过不少血,作为一名武者,死这种事儿,她早已超然。 “不是,你们疯了?我可是伯岳侯夫人!”大夫人明显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伯岳侯这三个字,在东都人耳朵里,那就是小皇帝一样的存在。足以令闻者心惊胆战。 玉怀璧轻蔑地从上往下打量着她,啧啧道:“大魏的官制,封侯拜相,都是一品的官,你也就不过是个一品官的夫人,是,官家为你加封了保国夫人,那我还是从小就被先帝当成公主养大的呢,我夫君在朝,做的是天子亲臣,敕事监由官家直领,敕事监大监也是一品的官,咱们两家同为一品,你在我家里这样撒野,我要是还低声下气,让你风光,传出去,面上是打了我家的脸,可实地上,是打了官家的脸,你们伯岳侯府就这么想让官家掉脸?”这一通话下来,大夫人是哑口无言。 罗保朝憋着笑,咬了咬下唇,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自己的夫人这番话,那可真是雷霆贯耳。 看着瞪大眼睛的大夫人,玉怀璧将刀一举,后面便有小厮上来接住,退了下去。她方道:“请吧,大夫人,回家去吧,自己想想,你今儿来是为了什么。” 大夫人艰难地动了动嘴角,想笑,但是又实在笑不出来,心跳的厉害,喘气都不均匀。 一时间,厅堂内,鸦雀无声,但听她急促的呼吸。 “好,今日这件事,我们伯岳侯府记下了,你们如今风光正盛,但是也别忘了,太子伴读这样烫脚的位子落在你们家,以后,不用我多说一句话,也有你们遭难的时候。”说完,她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玉怀璧和罗保朝站在原地,都没想着送她一送。二人对视着,直到听见外头车轮转动的声音,罗保朝才要走出去,只道了一句:“我去送送。” “你回来。”玉怀璧知道他不会出去,但还是伸手拦了他一把。 “不是,这咱们不好不送吧,于情于礼的。”罗保朝故意装作一副深明礼仪道德的模样。玉怀璧见了立马笑出声来,指着他的鼻子道:“行了,人都走了,在的时候,你都没装,走了你这装什么劲儿?” 罗保朝也没绷住,一下笑了出来,“夫人圣明。” “哎呀,这伯岳侯府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怎么着,一个夫人也出来这么嚣张,我刚才没好意思说,她爹到死都还是个教书的先生,她自己得了益了,飞上枝头,这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知道吗,当年她还没嫁给伯岳侯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儿,真是,荣华富贵过惯了,忘了本了。”玉怀璧把手腕上缠着的一圈长布解了下来,罗保朝便伸手接住握在手心里。 看着这布条,罗保朝亦有些感触,“荣华富贵,害人的毒药。” “别说这没用的,我问你,你今天这样对她,真的想好了吗?虽然说我刚才说的在理,但是伯岳侯势力太大,如此贸然招惹,必然后患无穷。”玉怀璧的心里也在打鼓。 罗保朝回眼看了看正厅堂中间挂着的一副《洛河澄沙图》,忽然想起一首诗,遂言道:“无处寻沙水下藏,平波静影转流光。白日抬头云遮望,潜鱼翻身浪打桨。” 玉怀璧闻言沉默,她知道,罗保朝选择和伯岳侯作对,那是要给皇帝表忠心,这个敕事监大监的位子,可没那么好坐。明眼人都知道,伯岳侯那就是皇帝心口的一根刺,拔不得,但是也疼得慌,他嚣张跋扈,不过就是自己在为自己掘坟。皇帝之所以放任他,无非就是现在的时局并不合适,动这一个位高权重、根深叶茂的大臣。罗保朝选择和伯岳侯作对,那就是摆明了,以后如果伯岳侯要出事儿,他肯定是毫无关系,他现在要立的,就是一个忠臣的牌坊。皇帝自然不会因此怪罪他,反而他会很高兴,因为,臣下争斗,才是权力千秋的稳固之道。皇帝需要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倚楼望人争。 今日此事,若是传到明政殿,恐怕皇帝还要多吃一些饭呢。 等到罗明和罗沉回府之后,丫头们正忙着安排二位公子的午食,罗保朝在房内看书休息,玉怀璧则在坐着等儿子们回来。这时,两三个小厮搬着花盆从廊下穿过,日头正好,暖煦煦的,照得罗府内一派安静祥和。 “娘,我们回来啦!”玉怀璧正想眯一会儿,被这一声喊,直接叫回来神儿。还不及她出言嗔怪,罗沉便闯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了玉怀璧怀里,玉怀璧便疼也疼不够地抱着他直问:“哎呦,可累坏了吧。” “那肯定的啊,娘,我一会想吃牛乳锅子。”罗沉说的牛乳锅子,指的是用生牛奶兑着牛肉汤熝青菜,里头也是要放牛腿肉的。 “好好好,让厨房给你加个锅子。”玉怀璧这边刚说完,便抬头喊了一声:“来人啊,让厨房做一个牛乳锅子,多兑牛乳,再放一些时新的小麦青进去。”小麦青,麦子绿得发亮时候,地里长得一种野菜,非常爽口,若是吊汤来炖,口味奇特,颇似菌子。 丫头正答应着去传话,罗明便走了进来,略略称礼,显得没精打采。 “玉姨。” 玉怀璧一看他这样,不由拍了拍罗沉的后背,让他先起来,“怎么了,明明,谁惹你不开心了?” 罗明垂着头没说话。罗沉站起身子来,撇了撇嘴,方道:“他啊,还不是被那个文章会搞得头疼,娘,你知道吗,官家办了一个文章会。” 玉怀璧此时尚不得知文章会的事情,遂问道:“什么文章会?” “爹没跟你说啊,是这样,也不知为什么,官家今年打算办一个谷节文章会,安排在谷礼之前,说是要东都才俊都参加,那上面有些人是还挺出名,他们到不打紧,最要命的,竟然有薛其是!”罗沉三两句话,就把这事儿说清楚了。 玉怀璧也是转了转脑子,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她转而看向罗明,含着笑,道:“就因为这事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六章 高氏女 罗明这才开口,声音细若蚊飞,“文章会群贤毕至,我去了不就是丢人的吗?” 这两个小崽子,不愧是罗家的种,骨子里都是这么爱面子。 玉怀璧一边憋着笑,一边道:“你就是太上心了,这东都的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官家的确让你做太子伴读,玉姨问你,除了天青影,太子可让你跟他回东宫学习?” 这话一说出来,罗明便恍然大悟。 “没有。” “伴读伴读,陪伴读书,你不过就是只在学堂上为他解答疑惑,称不上伴读,我知道,你是怕自己文章会上比不过薛其是,再丢了脸,让别人说我们罗家的不好,但是,明明,你得先清楚一点,你既然代表了罗家,我们也承认你代表罗家,那无论你是露脸还是丢人,我们都认,绝不会因你丢人了对你有什么怨怼,放下你的那种必争第一的好强来,这次文章会,随意。”玉怀璧心里自然是想借此机会就让罗明摆脱这个伴读的位置。伯岳侯夫人今日有一句话说的不错,罗明若做一天太子伴读,那围绕着他的是非,就一天不会结束。 文章会不过是一个提醒,趁此机会,赶紧放弃,也省得后面再遭罪。 “记住,参会的不是太子伴读,是罗明,太子伴读可以有很多个,可是罗明,永远只有一个。” 论起教子,玉怀璧绝对是东都所有母亲中的首揆。 罗明眼里若有神光,止不住地点头。他咽了一口口水,嘟着嘴道:“玉姨,我也想吃牛乳锅子。” 一听这话,玉怀璧方开怀大笑,连连道:“玉姨还给你备了蜜酿鸭子,你和你哥今天有口福,今儿还有一道蒸花糕,南边新进来的山茶花,我剪了几枝,还有去年存的干桂花,另兑了许多鲜花汁子,特别香。” 罗沉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们了。” “好啦,快去换换衣服,浣手,漱口,过来吃饭。”玉怀璧摸了一把罗沉贴过来的脸,满是溺爱。 三个人都笑着,满心期待着一会儿的午食。 隔着罗府两条街,有一处大宅子,门第也很高大,规制不小,这便是当朝京兆尹官博识的府邸。官博识出身名门,祖父是前朝的户部尚书,他父亲从商,满门家财万贯,因为出资支持先帝起兵,而被封了一个“皂州侯”,不过这个侯位没有承袭下来,官博识是被广勤侯举荐而做了京兆尹。 官博识有一个女儿,名为官南慧,也是自幼读书,一天到晚抱着诗文坐在楼前,看着云月风花,想着才子佳人。是个活脱脱的喜欢虚无的女子。官博识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宽慰自己,十三四的姑娘,哪有不思春的。 今日,她正捧着一卷《交鬓赋》,呆呆地看着外头的墙,这时候,走进来小丫头禀事。 “小姐,外头传得正厉害,说是今年要召集东都的青年才俊,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文章会。”小丫头略压了压嗓音,“听闻,薛公子也会去。” “当真?”官南慧本不注意她的话,但一听到薛公子三个字,她便陡地两眼放光,真好似脚底踩着火,怀里抱着冰。 “没有假,奴还担心是错传了,特意让门童去看了,天门榜上贴着告示呢,薛公子的名字赫然在列。”小丫头眉飞色舞着夸耀着自己的功劳。 官南慧自是得意一笑,薛其是可是她梦中的情人,多少次,她都念着要和他一起泛舟洛河,共对诗文。 “你办的不错,赏你一吊珠子,自己拿出去玩吧。”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口取出来一挂小珍珠,这上头还有一半银珠,算是她出手大方。 丫头笑的合不拢嘴,忙双手捧过来,千恩万谢。 官南慧摆了摆手,丫头便退下。她再次举起书来,眼睛看着这句“相思兮最耽”,心里却满是“再执手,望江洲”。 伯岳侯夫人在罗府吃了闭门羹的事儿,第二日就传遍东都,皇帝当天夜里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为此他特别召见了几个美人,在长奢馆里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险些误了早朝。 早朝方罢,他要回勤时殿用膳,路上就被王皇后拦了个正着。 “陛下万岁。” 皇帝有些奇怪,怎么今日皇后出现在这条路上,“起来吧,皇后今日怎么来到此处?” 王皇后便就着他的手起身,二人并肩而行,一派帝后和睦。 “臣妾担心昨夜饮酒伤了陛下精神,故而在此等候,想着一会伺候您用膳。” 皇帝方反应过来,遂问道:“今晨是皇后派人来长奢馆叫朕早朝的?” 王皇后深深一笑,“自然不是臣妾,是沈妃。” “沈妃?”皇帝有些意外。 “大责太监昨夜来长门宫传话,说的是陛下宿在了长奢馆,至于召幸几位美人的事情,并未通传,若不是沈妃消息及时,陛下今晨必要误了早朝,到时候,又要被那群老臣言怼。”王皇后一番话,公正有理,但同时也给沈妃挖了个大坑。依照皇帝的脾性,等他回过神儿来,恐要细想她为何消息灵通,眼睛盯着自己不放。 而此时,皇帝闻言却有些不好意思,遂执其手,解释道:“朕不过是一时高兴,贪杯而已,皇后不要怪罪。” “臣妾自然希望陛下高兴,只不过,那几个美人不知道劝阻,险些让陛下的圣明被玷污,他日坊间传言,十倍百倍的变化,陛下就要被传说成荒淫无道的昏君了。”王皇后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是气势不输半分。 这句话,皇帝怎能不清楚,但是他又不能狡辩,否则就是错上加错。 “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 “臣妾来请圣旨,那几个美人秘密处死就是,损坏江山社稷的罪名加身,也难保她们活命,此事没有声张,陛下安心就是了。”王皇后转头看了皇帝一眼。 “好,好。”皇帝一直看着前方,频频答好。 一群小内监正面对着墙站着,等候帝后二人驾临,王皇后此时又道:“沈妃一大早就来长门宫,说是尹夫人不想把二公主送到昭阳殿,臣妾刚才派人去英和宫问了话,二公主自己也不想离开,到底是养在身边这么多年,母女情深,突然要割舍也不容易。” 这恐怕才是皇后今日破天荒地等着自己下朝的原因吧,皇帝心思一动,遂道:“无妨,给她们些时间,不打紧。” “陛下?”王皇后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这样应答。 “你也不是不知道,丽华迟早是要离开英和宫的,早与晚,朕都可以等,沈妃,自然也可以等。”他的这句话掷地有声,王皇后旋即不敢多言。 文章会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大魏各地,人人都期盼着,这样一场盛会,将会是怎样的撼天动地。东都才俊,亦是摩拳擦掌,都要一试文采。不过,更多人关注的,则是罗明与薛其是的较量。 也是皇帝的意思,私下安排着人到处传言,这官家钦点的太子伴读与绝无仅有的少年天才,究竟哪一个才是最厉害的。罗明的名字,自然而然,立时人人皆知。 识趣儿的自然也知道,这场文章会,不过是为了这两个人所办,其余的都是陪衬,或者说可有可无都不过分。 越是造势,越是让罗明心慌。文嗣院主理此事,拜帖几日内便递送各府邸名仕,除了学士才子们,几个大户人家的私塾先生也都受邀前往。其间,皇帝又命东宫负责行册,沈可人从旁协理。这也是太子魏敬一头一次单挑重任,王皇后还将他传到长门宫说教了三个时辰才放心。太子是早晚都要经事的,而这第一桩差事尤为重要,必须办得精彩出众。 离着文章会的吉日还有两天,罗明正在家里躁郁不安,一头扎在书堆里不肯罢休,丫头们劝也劝不住,就连玉怀璧也说不动他。这孩子,到底还是把罗家的颜面放在了心头上。罗保朝为他告假,天青影也不必再去,待到文章会毕再复课就是。 罗沉心疼弟弟,更怕若是如此用心费力之后,比不得那薛其是,依照弟弟的性子,恐也不好安生。思来想去,他只身悄悄离府,赶奔高家去。 高家单有一份请帖,是东宫吩咐的,以梅花牌刻字奉送,只请一人,便是高青龄。东都内盛传,东宫太子倾心高家长女,二人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坊间已有唱本为二人传唱佳话。只不过不让登明堂唱诵,人们私底下羡慕听着罢了。 “你如今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从来都是无事高老二,有事高青龄,你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他出入高府已是常客,高爵甚至还给他留出了一间房,准许他在府上过夜。 这一次他登门来看高青龄,说到底是有事相求。 “好姐姐,我发心誓,我是想着你的,如果半句虚言,我给你跪下磕头磕到天明。”罗沉对着她总能撒娇耍滑。 高青龄噗嗤一笑,却还佯嗔道:“你啊,要不是前几日才送来一笼蒸花糕,解了我的嘴馋,我今日必定不见你。” “姐姐若爱吃,就是这花糕的福气了,改明儿,我再给姐姐送。”罗沉闻言喜笑颜开,更显乖巧。 高青龄略敛颜色,谆谆道:“若是再送,玉姨不得又忙活半天,还是罢了,我何曾有你这样不心疼爹娘长辈们,你只管自己,不想想他们何等操劳辛苦。” 罗沉低头,亦是低声道:“姐姐教诲的是。” 看着他这副模样,高青龄就是再有话也说不下去了,遂转话锋,问道:“你今日来得匆忙,可是有什么事?” 闻言罗沉立马抬头仰面,一双眼睛眨了眨,肯定道:“的确有事求姐姐帮忙。” 高青龄遂道:“说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七章 帝子台 “谷节文章会,太子主持,我私心里知道姐姐肯定会去——”话及此处,高青龄陡然打断他,反问道:“如何肯定会去?” 罗沉心思浅,只凭着感觉道:“且不说太子肯定下帖请姐姐前去,单是姐姐爱惜诗文,便一定会前去,这件事本不该劳烦姐姐,可我思来想去,偌大的东都,也只有姐姐能帮我。” 高青龄到底年长他好几岁,人情世故见得多,无论是心性还是眼光,都不是一般女子可比。罗沉为了文章会的事儿开口,定是为了那个她还素未谋面的罗明。 但是对着尚且稚嫩的弟弟,高青龄如何能与他辩说文章会其中的步步心机。于是撇繁删杂,她就着他的话道:“可别忙着奉承我,你想的什么、怕的什么我心里明白,这本是一滩深水,但是我是你姐姐,无论你求我什么,我定然帮你,我只问你要一句话。” 罗沉一愣,但还是提起了精神问道:“姐姐要我立什么誓?” 高青龄似要开口,却又止住,遂偏头看了看左右的丫头,她们便谨慎退下,她这才说道:“你新来东都的弟弟,虽不曾听你多说,但是高屹回家来也说过一些,至今未谋面,我并不知晓他,所以我问你一句话,这个罗明与你关系到底如何?” 他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虽然初识,胜过一母同胞。” 高门大户里,不论女儿,若只有一个儿子的,全家宠爱加身,两个儿子的,一母同胞固然亲密,可也有因为各种身边小事而阋墙的。更不要说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那必然是要时刻提心吊胆着,父母之爱、家族之财、门楣之耀,事事都是可争可抢的。罗沉从小独受父母溺爱,这冷不丁来了一个弟弟,相处下来,他竟然能说胜过一母同胞。 “好,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你想让我做的,我帮你。”高青龄没有再去多想,反而一口爽快地答应了。 罗沉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道:“可我还没说请姐姐帮我什么。” “自打你进了门开始,我就知道,你想的是什么。”高青龄微微一笑,很是令人心安,“你放心,在这东都还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待到了文章会这日,定在东都城郊的帝子台,皇帝和皇后自然没有亲临,只是让薛赫、沈可人主持,太子魏敬一坐镇。 王皇后在长门宫,耳报神也是一刻一报,一时也不能停歇,她倒是想亲眼看看,这个罗明,究竟能丢人丢到什么地步。 东都枣子林帝子台,本是前朝登明寺的旧址,只因本朝国寺重新建在南郊,更名为隆兴寺,此处便改为了郊外行宫。皇帝偏爱金陵风光,帝子台中挖了一方池子,名为淮湖,四处栽种杨柳,临水搭建高台,名为遏云,淮湖南面又开了一间书堂,亲书牌匾“知无尽”,便是今日文章会主场所在。 薛赫的主意,让不怎么出名的来宾都在外头的花园里自行结对聊天,每个人最后递交一篇文章即可,收录在册,今后要编纂《谷节文汇编》。而一些重头戏,都在知无尽书堂里。此间诸位,上座的是魏敬一,沈可人坐在他右侧,薛赫坐在左侧,旁边列坐的几位,要么是文嗣院的大学士,要么是王公贵族家的私塾先生,总之都是东都有名的人物。唯独罗明自己,单坐了一张桌子前。 这也是薛赫的主意,这张桌子还有个别称,叫“秀良雅座”,坐上这位子的人,便算是擂主。这不是针对罗明,只不过铜瓶掣苗,罗明选到了一根好的麦苗,而薛其是选了一根不好的。仅此而已。 “我再重申一遍,文章会,知无尽一擂,只有薛其是和罗明两位参加,按照规则,两位有三场比试,分别是燕啄、鹰对、鹏飞,燕啄,便是引经据典与解释,鹰对,由太傅出题,二位以此为点,进行争辩,鹏飞,以半个时辰为限,分别写一篇文章递上,自然,这文章的主题也是太傅决定。”薛赫站在当中,颇具威严,朗声宣道。 罗明如坐针毡,他只得低头看着桌面,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燕啄,文如春泥动不得,须得燕喙巧啄雕。出自《文心歌》。鹰对,刀刻竹上字,笔书人间事,文如蚁浪,对似鹰钩。说的是,文章好像蚂蚁形成的浪潮一样多,而其中针锋相对的那些,就像是两只鹰嘴相对一样尖锐。鹏飞,文思自如鹏飞尽,抟去浮云接碧霄。出自《文思歌》。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着这几个名词的出处,若是要再多想些别的,便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以金锣为号,闷鼓为记,三槌之内不能应答的,视作失败。” 薛赫转身走到一面张挂的金锣面前,慢慢拿起小棒槌,敲响此锣,声音响脆,也飘远流长,外头的人一听这锣音,不由得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才都蜂拥至书堂外头,要看今日的主擂。 与会的除了这些学子,各家的夫人和女眷也都在帝子台外侧赏花散步。自然,官南慧也到场,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裙衣,袖口清楚绣着一圈云雀,款式大方,并一件锦中花衫,外披着云螺的半臂,梳着普通的三环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首饰,唯独身前系了一条珍珠搭子,东都罗妇坊的手艺。不出众,却也不朴素,这就是官南慧的小女儿心机。 她站在一棵新栽的桃树旁,伸手正抚摸着树叶,好似对镜自夸颜色美,满脸的堆笑。 “哎呀,是高家的大姑娘!” “她也来了啊?” “这种集会肯定是要请她的,不都说她和太子早有婚约了吗?” “走走走,咱们过去看看。” 正这时,身旁走过两三个女子,听得她们说话,官南慧的脸色不禁僵硬起来,那笑意也渐渐消失。官南慧一直自诩东都第一才女,同龄人之中无人出其右,但是,偏偏有这么一个人,让她这种天真的自大化为泡影。那便是高青龄。出身,是东都名门,皇帝赐名,太子同生,外祖是大博士,父亲是大总统,更兼褒号“东都女魁”,还被传与太子早定婚约。这样的女子,硬生生压了她何止一辈子去,来生转世,这种差距也难以填平。 她时常会以此做比较,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好,才导致了自己做不成东都女子第一。 持妒心观人,满眼是好,不见其难。 众人都趣前去和高青龄问好,官南慧便跟着走了上前,进前才看见,高青龄与她一比,那可真是截然不同,云泥之别。梳着拜月发,满缀翠石玉珠,姣容贴云鬓,十指蔻丹涂,眉心一点六生花,白颈挂着守心串,一件湖蓝明色裙衣,外罩苍山云色半臂,挽着两霞绡,脚蹬杏色贴金鞋,真可谓华贵雍雅,气度非凡。这一出来,就是太阿压倒群山,任谁也比不过。 官南慧都不敢看自己的衣服,与村姑何异! 而且她惯爱笑着示人,从无人见过她的笑脸拉下去,她仿佛不会生气,真真如仙子临凡,万点春雨与一场春风,沐栉众生。 “姐姐们都太客气了,不必挤在我跟前的。”她莞尔一笑,还与一人轻轻搭手还礼。 此间便有人问:“大姑娘,你可知今日文章会,到底为的何事,怎么也不见公子哥儿们的人呢?” 高青龄心里不由一阵发笑,这当中别人不知道什么事儿就罢了,她还能不知道?罗沉那小子走了之后,她思忖半天,才稍稍明白了这文章会更深层的意思。这是非之地,她不得不来。况且弟弟的弟弟,那还是弟弟,自己过来帮着看着,总不至于出了差错。 “官家与皇后想要让咱们大魏的才子都有机会一展风头,他们正在里面写文章呢,哪能说出来就出来。”高青龄还在想如何摆脱这些聒噪的女子。 便又有人承了话道:“那他们写文章是要比试吗?” 不及高青龄回答,又有个声音便抢着道:“自然,你刚才没听到有人说他们就是以文章对擂吗?” “啊?” “但是啊,我还听说,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对擂的,好像只有薛公子和那个太子伴读,叫罗明,只有他们两个人有比试。”明白的人是越来越多,高青龄强按住心头的焦急,听她们说。 这时候,官南慧不急不慢地插了一句话,道:“薛公子名誉天下,今次还能输了一个不出名的小子去吗?终究是一朵昙花一夜现,难做朝阳眼中人,这擂台不过是个笑话,当今大魏还有谁能比薛公子更博学多识,更倜傥多才的吗?”这话任谁听,都听得出是夸耀之词,非得是那些痴迷得不行的人才会说的话。 高青龄认得她,京兆尹官博识的独女,官南慧,有些才情在身。 “官大姑娘说的是,任谁都看得出,薛公子赢得势在必得,可是,既读过《哀智子》,怎么会不知道‘马入矮草为石绊,龙游潜底遭鱼拦’,再好的骏马也有失足的那天。”高青龄依旧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整个东都,也只有她敢当着一群薛其是的追捧者面前,说这样的话。 官南慧不以为意,皱眉道:“怎么,大姑娘是觉得那个罗明能赢?” 高青龄懒得与她争辩,这样的人,不值得浪费时间。她报之以笑,遂抽身要走,官南慧怎容她就这么离去,接着缠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高青龄怎屑与之为伍,头也不回,直道:“太子请我进帝子台,怎么,官大姑娘要与我同来?”这句话既是显示了身份,又是告诉了她,在我面前,少些做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八章 知无尽 一听这话,官南慧的心一紧,顿觉有些尴尬。高青龄根本不想多听她再说一句,也不知道怎的,她就是讨厌那些人在结局未定之前就开始说胜负。有的时候,势力虽有,但运气更重要。她尚不知道这个罗明的底子,但是她也绝不会因为一个人不出名,就从一开始否认他。做人,需要出乎意料。 转过角门,她进了帝子台,一旁的侍卫都没有拦她,都认识这个赫赫扬名的东都女魁,他们私下里也都议论,这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将来大魏的皇后。高青龄凭着记忆,一路走到知无尽书堂前,只见乌泱泱的人,散落在院子里。她正烦恼,怎么能进去,忽然看见了大责太监的身影从书堂后面缓缓走了出来。不会啊,今日没听说帝驾离宫,大责太监怎么在这儿? 来不及想清楚,她便快步走上去拦下了他。 “大公公。”高青龄略略行礼。 大责太监被她一拦,才看出来是谁,便忙还礼,“高大姑娘,您多礼了。” “青龄今日应东宫之邀,参加文章会,因为在路上有事耽搁来得晚了,这正门已经是水泄不通,不知道大公公可有别的门进去?”高青龄十分礼貌,大责太监本就对她好感很强,试问,谁不喜欢懂礼貌、知分寸的孩子呢? 大责太监心想着,既然是太子邀请,那便带她从隐门进去也未尝不可。再者说了,皇后也很属意她,说不定将来,太子妃,乃至是皇后,都是她的。一想到这一层,此时与人方便,将来那就是康庄大道。 “无妨,高大姑娘遂奴来吧。” 大责太监头前引路,带她走了隐门。 高青龄跟在他身后,适时发问:“可是官家今日也驾临了?” “并没有。” 高青龄心里已经有数,也不再多话。大责太监在一扇红门前停下,方道:“大姑娘,就是这儿了,奴还要赶回宫中,便不送您进去了。” 高青龄自然道谢,还不忘从袖口抖出一块银锭,约莫五六两沉,“青龄今日出来匆忙,没有多带劳什子,今日逢八,宝碗斋的云片马上就出屉了,大公公且拿去喝口热茶,吃点儿点心。” 大责太监笑意逢迎,也不客气,双手接了过来,禁不住夸赞道:“大姑娘可真称得起东都女魁。” 高青龄微微低头示意,二人各自心会,大责太监称礼告退,高青龄便推门进了书堂。这里正是书堂的背面,高青龄并没有立即走到正堂去,她站在这暗处,预备先旁观此间动态。还不及她站定身子,便听见一声金锣,她浑身一震,便听见了外头的高声。 “燕啄,兴!” 薛赫朗声宣道,内堂一时就紧张起来。一名小书童便将一片竹简送到了罗明面前,上面写着一个书名——《雅言章》。 “罗明,出首句,释义,薛其是,对文,释义。” 大小六氏、三言三论、三章一律,罗明顿觉有些混乱,他紧紧盯着这片竹简,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众人都看着他,以为他在周详思虑。 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薛赫不禁摇了摇头,敲了一声鼓。外头的看客也正纳闷,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言不发?难不成他没读过这《雅言章》?没读过也是正常,不过十岁的年龄,未免太勉强了。 薛其是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个小胖子,他倒是没想要赢,这场文章会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场小游戏,输赢不重要,做不做什么太子伴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得到天下人的认可。 第二声鼓响。 众人又都捏紧了手心,恨不得攥出水来,此情此景,倒比想象中的二人针锋相对更令人紧张。正这时,外头阵阵黄雀轻啼,打破了这沉静的气氛。罗明闻声,旋即抬头,一双眸子透彻起来。 薛其是眉间一抖,暗道不好。 薛赫手里的鼓槌眼看着就要再击第三次,罗明陡然开口:“君子雅言不智,在喙之黍,言之于物,不知为智,不言为言。要想成为君子,就必须知道,高尚的言语并不总是能体现智慧,有时,高尚的言语就如同鸟雀嘴中的黍米,自己明白却不说,那就是让自己受益,而一旦说出口,就像是鸟雀把嘴中的黍米吐了出去,不会有人去捡来吃,只会让别人会觉得你太矫揉造作,因此,说话要看对人和事,有的时候,装作不聪明反而是聪明,一句话不说,却要比千言万语都管用。” 整个《雅言章》最精髓的一句话,就是罗明刚刚说的。若是再用其它的言辞去攻讦,得不到好处。 薛其是摇了摇头,温温一笑:“我认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就认输了?懂内情的自然知道,薛其是认输那是明智之举,《雅言章》里,没有一句话能比过这句话,而且罗明的释义,更是滴水不漏。 罗明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薛赫判定。 十岁的孩子,能读到《雅言章》,还能剖析至此,不得不说,足以和十岁的薛其是抗衡,不过,也仅仅如此了。毕竟,薛其是今年十六岁,比他多读了六年的书,燕啄圈定了文本,不利于发挥,而接下来的两环,罗明估计就要失去招架之力了。 “燕啄,毕,罗明获胜。”薛赫话音刚落,小书童便拿了一根青麦叶放在了罗明面前。 “鹰对,兴,请太傅出题。”薛赫伸手请出沈可人。 沈可人静观一切,心里也是紧张,好在,罗明第一环险胜,他遂看定薛罗二人,道:“请以大忌为首,以诗赋文章经注作对。”大忌,就是辩论的主题。《少子言》里说:人之大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贤不明,不知不敬。此便是要二人围绕忠孝仁义、贤明知敬来对答,直到有一方败下阵来。 罗明方才赢了一局,现在心里自然是不再那么紧张,但是也并不完全放松,虽然玉怀璧叮嘱他,不要看得太重,但他仍然想要一决高低。 “罗明。”薛赫的面色平淡如水。 罗明闻声,方流利道:“然不从父命,不配孝贤,谓子大忌。” 薛其是凤眼含笑,亦是不假思索,对道:“君子忠而事人,孝而成人,予德予情,是之。” “三日则不加,一时莫进,直言不秉,执仗,秉为忌,不秉为大忌。” “于世有不悛,上憎君主,如恶身父。” 二人鹰对,十分激烈,谁都不肯松口,在旁众人看得已是入迷,一言不发。广勤侯家的私塾先生张先生碰倒了口杯也没发觉,另有赵先生捻掉了一缕胡子却不自知,就连沈可人和薛赫也是聚精会神,不曾有半点放松。魏敬一在台上凝神屏气,因为二人所说的很多句子,他都没有读到过,自己身为太子,却不能博学多识、博览群书,是真的有失颜面。 高青龄在后面听得也是紧张万分,她掐着手腕,暗自忖度,虽然这罗明应答如流,但是气势明显不如薛其是。两人便如胸有成竹的老者,与初出茅庐的孩童,薛其是在处处避让锋芒,罗明则在争着展露刀锋。高青龄嘴角其实有一丝笑意,这罗明与罗沉那小子一比,倒是截然不同,罗沉但凡能有他半分上进的心,那就成事了。此时此刻,她也知道,罗明争的,不是自己的面子,是整个罗家的面子。不过这鹰对,看来是要失于薛其是了。 高青龄想得不错,愈往后,罗明愈显得慌张,甚至额头冒汗,手脚冰凉。 薛其是满面浮笑,似朗月清风一般淡雅,“上言有,大令,无孚,好举德,则斯隐也,不德,是忌也。” 这句话出自《伪言》,不在国学之列,罗明听都没听过,一时间怔住。 薛其是看他一愣,便知道自己此局已定。 高青龄微微叹了一口气,到此地步,也不算输得难看。沈可人眼里满是赞许,今日结局,无论如何,罗明都将名声大噪。薛赫则沉了沉气息,击鼓一声。 “是我才疏学浅了。”罗明闻此鼓声,甘拜下风。 薛其是方道:“我长你六岁,你能读遍国学众典,已经能比得上我十岁的时候,假以时日,等你再过六年,还要超了我去也不一定。” 这句话是对罗明的认可,也是对自己的赞扬。 看客们闻听此言,方都落下了心里的大石头来,刚才的鹰对,可谓是激烈万分。有的人捧着书本查都查不及,二人却一句一答,没有丝毫停歇。 小书童方将一张纸递交给沈可人,沈可人拿眼一看,不禁喜笑颜开。他遂将此纸转交给魏敬一,魏敬一接了过来,旋即一怔,但也是频频点头。薛赫此时朗声宣道:“鹰对,毕,薛其是,胜。” 众人遂拍手叫好,更有人大喊痛快。 魏敬一看定众人,在这嘈杂之中,按捺住心情,宣布道:“方才鹰对,薛其是与罗明,共对单句一百四十七句。” 一百四十七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十九章 女娥眉 此言一出,群哗皆毕。 一百四十七,罗明能到这个地步,无论今日文章会,最终输赢如何,他都保住了罗家的颜面,更是保住了皇帝的颜面。所有的质疑,都会平息,哪怕人们再不服,也都要服这一双双眼睛,一对对耳朵,看见的、听到的,他日转述,一人一言,千古流传。 “薛某佩服。”薛其是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谁对句过百,哪怕是文嗣院的那些学士,也都不过五六十句就要败下阵来。而今日,一个十岁的孩子,和他对句一百四十七,看来,就算鹏飞胜了,今日的名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他突然彻悟一件事。 不仅是他,薛赫、沈可人、魏敬一、高青龄,乃至坐在家里的玉怀璧和罗保朝,都隐隐明白了一件事。等到此间详事传入长门宫,王皇后也会明白这件事。这些人必将心情沉重,难以平复,可以笑出来的,只有明政殿里,正在饮茶的那一位。 “官家,帝子台那边传来了消息。”小内监递交了一张小纸。 皇帝掩书,接过了信纸,三两行字,几眼看完,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成了,甚好。” 小内监并不知道成不成指的是什么,只接着道:“官家,沈妃娘娘正在殿外候着,想见您。” “沈妃?”皇帝思忖片刻,“让她进来。” 小内监领命出去传沈妃进殿,未几,沈妃便款款入殿,手里还拿着一封信。来在皇帝面前,她先行一礼,称道:“陛下,臣妾叨扰。” 皇帝看了看她,方问:“怎么了?” “这是英和宫尹夫人写给宫外娘家的一封信,今晨,在接舆门内,臣妾的宫女采英发觉一个内监行为诡异,遂与守门侍卫一同将其拿下,查获此信。”说完,她便把手里的信件举了起来。 皇帝伸了伸手,示意她呈上去,她方走至跟前,把手里的信交到了皇帝面前,并道:“那个内监舌头底下藏着毒,一经擒获便吞丸而死,原本该侍卫先上报大责太监,可是审公公奉旨前往帝子台,且此事又由采英而起,遂先告知了昭阳殿,臣妾便速速送来了。” “你如何知道是尹夫人的?”皇帝看了看这纸封,并无留名,且火漆也是寻常的圆通印。他抬头看向沈妃,挑眉问道:“朕怎么就看不出来?” 沈妃面不更色,一指这信封,娓娓道:“陛下可嗅此气味,若柔风和煦,似花开满面,沁入了鼻中的,经久不散的,只有英和宫才用的沙金荼蘼。” 拿起来一闻,皇帝深深吸了一鼻子,果然,是沙金荼蘼的气味。 “不错,若不是长久熏香,留不住这么浓的香气。”他遂拆开信封,抽展开来,只是扫眼一看,满篇言辞凄凉,诉说如今苦楚与悲恨,好似是真要了她的命似的。 “接舆门地偏,朕半年或许都难近一次,从接舆门出去倒是避人耳目。”皇帝放下信纸,转眼看着沈妃,“她在信里说的,都让朕动心了。” 沈妃轻轻一笑,一如玉上的水头那般,说不出的温润。红襦在侧,伴香施墨,她涡色才聚,朱唇又启,只道:“可臣妾听说,执印金吾大将军已经不在东都了。” 皇帝眉头一颤,却仍然持笑,“哦?” 沈妃旋即道:“陛下定然是早知晓此事,尹将军出走,臣妾虽深居内宫,却能听到一些传言,说是尤济事的案子牵连了他,他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出走。” “何以见得?”皇帝遂问。 “臣妾自然不明白,也不用明白,如果真的是因为尤济事,那只能说明他心里有鬼,乱臣贼子,只得而诛之。”沈妃抬眼看着书案。 皇帝轻哼一声,很是乏累地按了按右肩,沈妃便趣前为他按摩起来。皇帝微闭着双眼,松了一口气,“宫里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只不过,你头一次到朕跟前说了这么多,说到底还是有私心的吧,怎么偏碰巧让你宫里的人撞见了,你也不用遮掩,朕心里都清楚。” “昭阳殿孤冷,臣妾想二公主想得紧。”她只作梨花飞笑,如撤去万般云霞的天空,只剩清淡与平静。 “自古美人的面杀人的心。”皇帝对她很是头疼。 “鹏飞,兴,请太傅命题。”薛赫心里提吊着,不敢松气,他开始后悔,让自己的孙子来参加这场文章会。 沈可人并未犹豫,旋即转向太子,躬身道:“太子殿下,臣斗胆,鹏飞一局,请太子赐题。” 魏敬一一愣,薛赫也是一愣。 “太傅,这,这不妥吧。”魏敬一想要推脱,但是一时间找不到说辞。 沈可人只道:“并无不妥,官家命太子主理文章会,薛博士与臣是协理,只要殿下愿意,出题即可。” 这话说的不错,但是魏敬一却给难住了,鹏飞之题,实在难为他,这次全部题目全是文嗣院上下选出来的,薛赫敲定最终题目,再由沈可人颁布。如果硬要他出题,恐怕会闹出笑话。 但是不等魏敬一再拒绝,薛其是便朗声道:“我不同意!” “其是!”薛赫低声惊呼。 众人哗然。 沈可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住,但是眼神旋即疾厉起来,立时起身跪拜道:“臣谢太子殿下赐题。” “文章会由文嗣院上下商议题目,最终由大博士选定,前段时间,坊间已多有非议,因为大博士是我祖父,恐有偏袒,如今我与罗家二公子以文章对擂,不过是借此评判孰强孰弱,看看谁更适合做太子伴读,方才一局我赢了,如今太傅便直言要太子殿下现场出题,难不成要天下人以为我祖父漏题了?而太傅为了持正,才突然请太子殿下出题吗?”薛其是振振有词,似乎看穿了沈可人的心计。 沈可人充耳不闻,仍坚持道:“殿下,您是太子,此文章聚会,陛下命您主持,我等自然唯听君命,盛会之上,若由您再恩赐题目,方能彰显天家恩德。” 薛其是却不依不饶,仍坚持道:“殿下三思。” 在一旁冷观的薛赫自然也察觉出沈可人的不对劲,但仔细一想,沈可人的做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皇后提议文章会,官家首肯,二人借此角力,各有打算。皇后是为了借此让薛其是替换掉罗明,人尽皆知,那么官家呢?他是为了什么?薛赫明白,官家在上,把控群臣,为的是持中,如若薛其是提拔为太子伴读,薛家势力必然蓬大,成为他的心病,他太多疑了,薛家一旦为人构陷,极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沈可人贸然提议,会让不少人以为,他就是担心文嗣院泄露题目,但是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他自行改换比试题目就是。改题目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让太子出面。帝后对峙,沈可人不想做中间的为难之人,因此才把难题当众抛给了太子?不对,这样的话,皇帝必然发觉,那么沈可人也难逃其罪。 除非,是皇帝安排的。 想到这里,薛赫顿时提吊起心来,今日文章会,如果官家早就授意沈可人在此关节行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诀自己孙子的入仕之路。 因为,也只有薛其是,才会被这样的方法激怒。如此浅显的方法,一旦被他理解为是比试的公正出了问题,那么他一定会反对,越是反对,越是会被人以为,这场文章会的公平公正确实出了问题。 长门宫得了消息,王皇后立马就坐不住了,她满心以为的稳操胜券,却不想都为皇帝搭了高台。喊上巧萃,她匆匆赶往明政殿,却并不知道,沈妃也在。 “官家,皇后娘娘到了。”外头通传。 皇帝正消享着沈妃的按摩,此时有些不想见她,因为他也知道,皇后所来,终究是为了什么。 “宣。”一声令下,王皇后便姗姗进殿。 “臣妾拜见陛下。”她略略施礼。沈妃便也起来向她行礼,并很知趣儿地撤到一旁,王皇后便走到皇帝身边慢慢坐下。 皇帝与她结发夫妻,不需要太多礼节。 “你怎么来了?”皇帝问的平淡,却隐隐有些不痛快。 王皇后看了看沈妃,旋即道:“臣妾不知道沈妃也在,若是早些得知,便不来搅扰陛下了。” “有事说事。” “是,文章会传来的消息,想必陛下也已经知道了,罗家那孩子确实不错,能到这地步,陛下当时没有看错人,只是,若最后一局,罗明败了,不知道陛下作何打算?”王皇后说的隐晦,但就是想勾着皇帝自己说出来罢免他太子伴读这句话。 皇帝面色严肃起来,坐正了身子,拿眼看着王皇后,反问道:“你觉得文章会是为了做什么?” 王皇后被这句无奇可道的话震住,遂道:“臣妾愚钝,却也知,这文章会是为了我大魏文科的振兴所办。” “是吗?那你觉得呢?”皇帝冷冷抛下这句话,旋起身走到书架旁,伸手拿出了一本书,不再说话。 王皇后与他,几十年的夫妻,做到如今,各自是各自的吃心虫。可如今有着外人,实在不能说太多,于是,她只道:“臣妾自然想陛下所想,做陛下所做。” 皇帝不答话,沈妃原本只是旁观,此时从中调解道:“皇后娘娘一直是为陛下着想,不说这文武百官,就连上庸、牧国都知道,天下之大,能做到皇后娘娘这样监察天子言行的贤妃,唯一人矣,陛下所想,皇后娘娘自然是能分忧则分忧,不能亲力亲为,也要出谋划策,万事想在头了,却也还都呈交陛下圣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章 珠瓶文 一番话倒让帝后二人的焦灼处境顿时平解,王皇后看定他,皇帝亦是不由一笑,合上了手里的书,却并没有去合沈妃或者皇后的眼神,他悠悠吟诵着:“皓首日月共,交鬓青花长,思兮思,追兮追,昨霜惧朝阳,啧,一场文章会,朕不知怎么了,竟突然想起《交鬓赋》来,哎呀,朕记得,赵氏最爱读这篇文章,转眼云烟,人去楼空,啊,皇后——” 说到这儿,他蓦然转身。 王皇后一怔,旋即应道:“陛下。” “你说,才学和贤名,哪个更重要?”皇帝琢磨着问道。 王皇后沉思,现在的她太透彻了,在她眼里,文章会是用来一较才学高低的比试,只要薛其是胜出,到时候用才学的说辞便能轻易撤换下罗明。但是皇帝将计就计,比的是二人的德行,年长压过年幼,锱铢必较,针锋相对,求胜心切,不遗余力,贤名已经败坏,就算薛其是胜出,也难逃人们的议论。只是她不知道,如今帝子台里,还闹出了一桩换题的事情,只怕薛其是的名声,真要坏掉了。 “德才兼备最好。”她谨慎言语,不敢多说。 皇帝点了点头,遂又问:“朕这里有一个故事,还挺有趣,赵汉曾有一个炙手可热的才子,写尽天下文章,为人仰慕,任谁也比不过去,但是却不想被人发觉有一篇文章当中的一句话,与前人相似,啧,人人都知道,天下文章一大抄,一句相似的话不成问题,可是,那些被他的盛名压了太久的人,竟然仅仅凭借此一句,便渲称,他在抄袭,一人一句,世间遍传,如此才子,最后潦倒失意,郁郁而终。” 说罢,他很是惋惜地叹了一口长气,仿若亲眼目睹了这位才子的陨落。 王皇后一愣,心里顿时没了底。沈妃却若有所思道:“陛下这故事倒是新鲜,却也合人情,自古文人相轻,且得一空隙更是要狠狠锥缝而刺之,这故事听起来像落井下石,细细品来,却像万众一心。” “这话怎讲?”皇帝来了兴趣,看向沈妃。 她思虑片刻,蓦然一笑,“臣妾说笑罢了,内宫妇人,最是知晓争风吃醋,更是明白憎恶嫉妒,倘若此时宫里再有一位像赵妃姐姐一般得宠的女子出现,我等许多不受宠的自然是要万众一心,齐心协力,否则,如何分得陛下的雨露天恩呢?” “哈哈哈哈,你啊,太鬼!”皇帝朗声大笑,复又看向王皇后,“皇后,你怎么看?” 她此时早已经追悔莫及,本来盘算着好计谋,却依然难逃为他人做嫁衣,皇帝终究是皇帝,想要从他手里要得一点好处都是不能。“臣妾愚钝,看不破。”她心中自责,怪不得文章会被他偷天换日、借刀杀人。 与这个老狐狸比,皇后还是太简单了。 “你是大智若愚。”皇帝赞言而后道,“刚才沈妃说不得宠,怎么,是在暗指朕薄待了你?” 沈妃一慌,忙起身跪拜,“臣妾并无此意。” “好了,如今宫里的确太不像样子,英和宫难当大任,你既然马上就要抚养丽华,总是个没名分的嫔御也不像话,皇后以为呢?”皇帝开了话头,旋即又抛给王皇后。 王皇后收敛心情,接了话道:“如果抚养二公主,身份就不能再低了,赵妃虽也只是嫔御,但是当时宫中高位齐全,倘若陛下属意沈妃,不如封为贤妃,如何?”借她的口,说皇帝的话,日后再有不和,也不能拿宠信妾妃这样的说辞了,毕竟,这是身为皇后的她提出来的。 “另作详算就是,你先起来吧。”皇帝并没有当场恩赐。 沈妃便喏喏起身,皇后为她理顺了衣袖,并道:“今日文章会,你兄长出力甚多,陛下也会好好奖励的。” “臣妾先代兄长谢过陛下,只要是能为陛下分忧,我兄妹二人,万死不辞。” “这话说起来诛心,太平盛世,不要动不动就死死死的,你们的忠心,朕知道。”皇帝连忙摆手制止了她。 正这时,外头急报一声:“官家,边岭急报!” 帝子台内,薛赫察觉沈可人的用意之后,便也无法阻拦。而魏敬一千思万想之下,出题“忠”。便在堂前摆上一方香炉,立一支半时香,香若燃尽,则是半个时辰到,届时,便是两个人递交最终文章一决胜负之关头。 皇帝要这样的才子永诀入仕之路,明白之人不会阻拦,因为这是不明智的。 不只是薛赫明白过来,站在后边的高青龄也缓缓反应过来。沈可人,你不愧是当朝太傅,皇帝的便嬖,非你这样毒辣的心思,恐不能胜任此位。 只是此时,已无回天之力。 高青龄心里急得很,眼看着这半个时辰就要过去,自己是答应了罗沉那小子,一定要保罗明周全,但是另一位也毕竟是她的亲表哥,这两人,任哪一个都不能出事。这样想着,她从后面走了出来。 高青龄一现身,不少人还未发觉,而魏敬一最先看到她。 “青龄?”人人都知太子不欢于女色,却唯独对高青龄笑颜常开。并不是魏敬一喜欢她,而是一种自发的尊重,高青龄身上的许多品质值得他尊重。 魏敬一低呼,却已惹得众人注目。高青龄略略施礼,口称:“殿下的请帖臣女见过了,多谢殿下厚爱,许臣女与会。” 魏敬一忙起身走上前去,温尔道:“你没有回信,我还当你不来了。” 高青龄含笑摇头,好看的像一朵海棠花在风中泠泠作摆,她轻声道:“今日文章盛会,殿下知道我最爱读诗文,怎么可能缺席,方才在后面已经是听过了,惟余精彩绝伦。” “你要是想读,等会让他们抄录外头人写的文章给你送过去。”魏敬一很能把得住分寸,说话的语气只是有些激动而已。 “不必这么麻烦了,我只想看这二位的文章。”高青龄定睛看去,二人正在奋笔疾书。 魏敬一方颔首道:“也对,等下你也在,便可以直接读了。” 高青龄答是,旋即道:“殿下,一会儿这鹏飞,可知怎么判定胜负?”这一句问的声音略略高了一点,沈可人、薛赫,以及在座的许多人都听得清楚。 魏敬一眨了眨眼睛,遂道:“文章好坏,应当是由主理者裁夺。” “殿下,这可就错了,你要说这是科考,自然,试管主理,批卷就是,一文六阅,一句三批,倒也罢了,今日的文章会不是考试,两者对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前头的两项是赢则赢,输便输,没有二话,若要以文章决胜负,殿下也是知道的,古人云:文侧人则云云,每个人对文章的理解和喜好是不同的,若是仅仅几个人就判定输赢,倒显得这文章会多了些俗气,一来输的一方并不服气,二来外头再传起了什么流言蜚语,说文章会不公平,更是对官家不利,您身为太子,不能不想个万全之策。”高青龄几句话点明了其中利害关系,并道出了沈可人的心思。沈可人坐看着这女子,内心一阵搅动。 在座的诸位无不议论非非,高青龄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交首接耳,唯独罗明与薛其是不为所动。按着亲疏关系,她和薛其是才是近亲,薛其是是她亲舅舅的长子,她母亲的亲外甥,自己的亲表哥。可今日,这二人她都要搭救。 魏敬一也思考了好一阵,方醒悟过来:“你说的是,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殿下可要听我的?”她眼看着二人,回答着太子。 “听。”他信任她。 “我确实有办法,既然是文章会,与会的有朝中元老,也有文嗣院的贤才,更有东都的名士,如此多的文人,倒不如一会儿将二人文章张贴,众人以投珠的方式选出来,倒也算公平公正。”高青龄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这个过程。 只有这个过程,才能让别人信服这场对擂。哪怕再有人疑心不公平,可是结果却是众人选出来的,他日传言,才能少些无中生有的中伤。 至于输赢,早已不那么重要。因为薛其是,必然会成为这场政治抉择里的失败者。 自明白了国事二字之后,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外祖,深陷朝堂之淤污,她就恨政治。 她恨这头顶上的天与它的天子。 悲切并深刻地恨着。 魏敬一思忖片刻,遂道:“甚好,既然如此,传本宫口谕,鹏飞之文章,张贴起来,由诸位文人名士来评选,一人一珠,不能弃权。” 薛赫心里也明镜似的,自己这个外甥女儿,从来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儿。今日,长孙有难,大外甥女出面来解,他轻松许多,只不过,自今日起,他要好好看明白官家的心思了。 沈可人一开口:“殿下……” 话还没说完,高青龄便一跪在地,口称:“殿下英明,文章会定是襄世盛举,我大魏必然文学兴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可人终于沉默不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一章 险峰出 半个时辰一到,二人同时落笔,小书童分别迎了两篇文章,贴在了柱子上,人们争相一看,只听得这堂内一时间啧啧不断,称赞连连。高青龄站在薛赫的身边,低声道:“外祖不会怪罪我吧。” 薛赫佯怪道:“你这丫头,只管自己畅言,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外祖呢。” 高青龄微微一笑,“我这也是为了表哥好。”说完这句话,她转头看了一眼沈可人,沈可人正在和太子说话。 “沈太傅今日有些小心思,外祖还是要谨慎一些。”高青龄看得出来的,薛赫自然也看得出。 他只道:“这不是你该管的,少说话。” “是。”高青龄也知道这话不该她说,她便立时噤声。 薛赫缓了缓气息,又道:“你少些心思,别惹了麻烦。” “我自己有数。”高青龄与薛赫祖孙二人,时常这般作对。 再看罗明,端坐在原地,呆呆地盯着桌子上的笔山看,坐在他对面的薛其是则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着他。这个小孩儿,真的不一般。 熙熙攘攘之下,小书童捧了两只瓶子走到了魏敬一等人面前。 沈可人余光瞧见了,便慢慢噤声。 薛赫看着他,又看了一眼仍然围在文章之前的众人,问道:“已经结束了?” “回了大人,众人已经投珠完毕。” 此言一落,那边一群文人遂安静下来。薛赫方命令道:“倾珠定局。” 书童答是,遂先将麒麟首的铜瓶里的珠子小心倒在了地上,石花珠子散落一地,他两两一对,数了四遍,方朗声道:“薛其是,麒麟瓶,得珠,四十八颗。” 事前统计过与会的人数,一共是六十四人。薛其是得珠四十八颗,已经是胜负裁定。 这结局,并未出人意料。 在场众人闻听此言,不禁拍手叫好,薛其是温温一笑,起身施礼。薛赫脸上也是笑意浮生,却按捺住了心里的不安,道:“好,我宣布……” “且慢。”高青龄此时忽然开口。 薛赫脸色一变,喝道:“青龄。” 高青龄走到魏敬一面前,恭敬跪下,称道:“殿下,如今诸位才子看过了文章,给了定论,但是并不公正。” 魏敬一不解,遂问:“如何?” 沈可人也道:“在座的都已经投珠,怎么,高大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 高青龄微微一笑,不卑不亢,轻轻道:“太傅,还有官家和皇后娘娘没看呢。” 她前言未定,薛其是便猛然起身,脸上明显看得出愠气,直道:“高青龄,你几次三番地阻拦生事,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其实是想事就此罢,不要再衍生事端。 高青龄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管着自己的心思,接着道:“文章会,经国大事,官家不看这两篇文章,又怎么能轻易断言胜负高低呢?” 众人无不深觉她说的非常有道理。 魏敬一按定众情,朗声道:“既然如此,传本宫口谕,速速将此两篇文章送入宫中,请官家天裁。” 明政殿内,沈妃早已退下,唯余皇后伺候笔墨,皇帝批罢奏章,便在誊写一些名家之句。此时,大责太监捧了一只匣子走了进来。 “官家,这是帝子台快马送来的,薛罗二位的文章。”大责太监将匣子端重放在了龙书案一角。 皇帝抬眼一看,遂问:“何故?” 大责太监秉言不晦,“是高家大姑娘的提议,她认为文章会是大魏的盛事,必得要官家裁定才作数,太子殿下便采纳其建议,将二位的文章送入宫中。” 皇帝微微一笑,一抬手,示意大责太监打开箱子。 “瞧瞧,一个女孩子家的,都比咱们太子懂事。”皇帝心里不免对高青龄另眼相看。 王皇后也附和道:“高家大姑娘是名门之后,陛下亲赐的名字,和咱们太子很是有缘。” “若此贤女能时时辅佐太子,倒也是一桩佳话。”皇帝接过来那两篇文章。 王皇后顺着皇帝的意思问道:“这么说,陛下是有意为太子选妃了?” “不急,功课都不明白,倒想起成家立业来了。”皇帝一口否认,遂看起两篇文章来。王皇后与大责太监都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喘,静静等着他的批示。 皇帝来回看了四五遍,最终放下了这两篇文章,他眉心展悦,两目聚神,一口长气舒尽,遭灌顶醍醐一般,立现精神。 “陛下?”王皇后很久没见过他这样子了。 “皇后,朕问你,可还记得朕读《汉册》之时,曾说的一句话吗?”皇帝嘴角扬起。 王皇后不假思索,脱口而来:“因《汉册》才见赵汉三百年的风霜屡变,也更见赵汉学士才子的家国情怀。” 她方言罢,皇帝便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时间,许多难言之情感借此传递。 “不错,《汉册》文章之首,朕与玉子一样,都认为是《上京赋》,可若是这两篇文章收录在内,《上京赋》只得心甘情愿屈居第二。”这是无上的夸赞。 王皇后眼眶略有温润,却也笑着道:“陛下,该是第三。” “不。”皇帝痛快地摇了摇头,遂转脸看向大责太监,问道:“沈可人与薛赫如何看此文章?” 大责太监方道:“回禀官家,也是高大姑娘提议,此两篇文章是由现场文人学子共同批审的,选出来是薛其是此篇为好。” 闻听此言,皇帝心内顿有盘算。 “嘶,竟然选了薛其是?”他不满道,“看来沈可人的差事办得不好啊。” 王皇后虽然不解其中关节,但也明白这场文章会,沈可人也参与谋划,“陛下?” 皇帝并不理会她,下令给大责太监:“传朕旨意,罗明之篇彻通今古,另辟蹊径,颇有赵汉遗风,是为此番文章会之首篇,薛其是,列为榜眼。” 他复道:“朕要见见高青龄。” 明政殿的旨意传到了帝子台,在场诸位无不心内藏惊。魏敬一接旨之后,遂将圣旨交到沈可人手里,并道:“今日文章会,资文重事,允晓允执,厥中秉正,尔尽倾洒文海,立绝高峰,当是世代学范,堪为文表,今日,仰承明政殿圣谕,天恩直赐,择选文章会头等头篇,是为罗明之文。” 满庭哗然。 更有一些文人高声抗议,急道:“我等深觉薛其是公子的文章更胜一筹,还请太子殿下、太傅大人、薛大博士明鉴!” 不等魏敬一回话,薛赫便抢先一步道:“诸位,诸位,诸位冷静一下,官家圣旨,龙意天裁,自然是圣明的,你们让我们几个和太子殿下明鉴,可是官家已然明鉴,我等皆以官家的决断为是。” 话已至此,沈可人也不好再沉默,也站出来,安抚道:“诸位,文章会,不应看在输赢,而应看在其对文学之功,自今日起,罗明的文章当传诵天下,你们应当思考思考,自己能否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不,是你们十岁的时候,是否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 这一句话压住了众人,是,在场的虽都是有才学的,但是放眼看去,哪一个不是二三十岁。今日同一个十岁的孩子去比,是自降身份,更是对自己的折辱。更何况,若论十岁时候的才学,还真不一定有几个,能比得过这罗明的。 魏敬一早就在这里坐得心烦,此刻事了,他便径直离去,留下沈可人与薛赫来处理最后的事情。 众人恭送了魏敬一,大责太监才走到高青龄面前,轻声道:“大姑娘,官家着奴来请您入宫一趟。” 薛赫就在旁边站着,遂有些担心,捏了手心儿问道:“大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责太监笑得爽朗,只道:“大博士放心,官家是看重咱们大姑娘,有要紧的话要说呢,晚些时候,自有奴送大姑娘回府,您不必担心。” 薛赫这才放下心来,遂让高青龄跟着大责太监一同入宫,自己又安排了小厮到高府传话,一来二去,才想着要和沈可人说几句话。是时,沈可人正好也安排完了接下来的事宜,便先和薛赫道:“大博士,勿要怪罪沈某。” 薛赫明白他的难处,遂道:“太傅言重了,我怎么能看不透呢?” “官家的心意,我等何敢违逆。”沈可人更是抱歉。 “我薛家的命罢了,太傅不必放在心上。”薛赫心情沉重,但是也不好表露。 沈可人略宽慰了几句,便也告退离去。 外头的文人才子,屋子里坐着的饱学之士也都三三两两地退场,不一时,这知无尽学堂便只剩下了薛赫、薛其是、罗明三人。 罗明坐得腿都酸麻了,此时正在用手掰着自己的两条小胖腿,薛其是走上前来,给他搬开了面前的小案,帮他把腿拿了出来。 “谢谢。”罗明只觉得顿时舒服了很多,立即道谢。 薛其是笑了笑,直接坐在了他面前,给他揉着小腿,并问:“你老师是何人?” 薛赫此时站的稍远一些,不愿打扰这两个少年的对话。他知道,自己的孙儿很久没有遇到能旗鼓相当的对手了,这何尝不是一种知音呢? 罗明答:“老师不出名,在句容只是个老先生。” “哦,那如今你可在天青影?” “是,正在天青影上学。” “他们是断断教不出什么来的。”薛其是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倒惹得罗明忽然抬眼看向薛赫,薛赫被这一看,遂有些不自在,心想着晚些回家了再和薛其是说几句话罢,于是道:“你们聊着,我出去看着外头的事儿。” 待薛赫一出了门,薛其是接着问:“你怕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二章 风波定 “不是怕大博士,是怕说错话。”罗明低着头有些怯懦。 “你刚才和我鹰对之时,可是神气的很。”薛其是顿觉他的可爱之处。便如向着朝阳而生的一朵花,偷偷在背后抹去露水,是一种真实,也是一种无邪。 “那是……那是,”他抬起眸子来,“那是为了赢。” 薛其是也抬眼,二人四目相对,他愣了片刻,问道:“这下你赢了,开心吗?” 罗明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那么开心。” “为什么?” “因为我若是赢了,就是你败了,你败了,就是名声扫地。”罗明见事很犀利。 薛其是停下了手,将双臂抱起,温温笑着,“你我今日初识,我名声扫地与你何干?” 罗明一怔,似乎并没有关系。 “此番文章会,绝不是一个输赢高低这么简单,你能看透的,大多数人都看得透,而你看不透的,居多。”薛其是起身拍了拍衣裳,“十岁,我十岁的时候,做不到你这样。” 他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一半身子站在光里,一半身子站在影子里。 “罗明,你我都做了大魏政治的牺牲品,事已至此,希望你和我都不要辜负了今日的结局,他日,你能靠着太子伴读的位子再往上走一步,你就是今日的沈可人。”薛其是一字一句,越到最后,越有些咬牙切齿。 而罗明,尚不明白他的深意。 薛其是说罢,旋即拍了拍额头,笑道:“算了,你我有缘今日一场擂台,我心服口服,罗明,好好走下去,你的艰难险阻,刚刚开始。” 说完,他便阔步走了出去,留下罗明一个人怔怔思考着刚才的那些话。 帝子台外头的女眷正都盼着能知道里头的消息,此时里头一散,刚刚走出来的文人才子们便被围了个严严实实,被她们细细盘问。而罗沉早在家里坐不住了,偷偷出城赶来帝子台,想要抢先一步知道消息。此时,正好赶到。 他来到围着的人最多的那一群外,听着这群女人们叽叽喳喳地问三问四。 “公子,里头到底谁赢了啊。”傍着官南慧站着一个女孩儿,穿着打扮具是富贵人家。 “就是啊,方才说了那么多,到底谁赢了?” “我等都拿了珠钗花钿做了押注,可别误了我们的输赢。” 你一嘴,我一嘴的,被围住的公子愣是张不开口。官南慧忙按下群情,“你们都别吵,让这位公子先说了才是。” 这公子方拜了一拜,遂道:“诸位姑娘挂念,这次文章会,头榜头篇,是罗家的罗明。” “啊,不是薛公子吗?” “罗明?” “怎么可能?” 在一阵唏嘘和疑惑声中,这位公子逮住了空子仓皇而去,一众女眷在原地还都不敢相信。罗沉听见了这等好事,遂喜笑颜开,抽身望帝子台内去。 人群散尽,官南慧怔在原地,手里扯着帕子,满脸不可置信。 怎么会,他怎么会输? 这其中,定有猫腻! 罗沉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却被看守的侍卫拦下。原来,文章会已散,帝子台只许出,不许进,倒惹得他一阵不开心。正这时,薛其是从里头走了出来,和罗沉打了个照面。 罗沉认得他,遂走上前去同他问好,“薛公子。” 薛其是被他一拦,并不认得他,于是发问:“你是?” “在下罗沉,是今日与您对擂的罗明的兄长。”他此时是得意风光,满脸的神奇,藏都藏不住。 薛其是看在眼里,并不往心里去,也恭敬回礼,道:“原来是罗大监的长子,薛某见过罗大公子。” “哎,客气了,客气了,你我二人不用这么拘礼。”他有些得意忘形。 薛其是方问:“大公子果然器宇轩昂,不拘小节,多问一句,您可是来接令弟的?” “是,正是,哎呀,还请薛公子海涵,我弟弟太不懂事了,不知道这东都的水深水浅,竟然敢赢过公子您,真是该打,您放心,改日,我一定带他去府上拜会,给您赔不是。”罗沉惯会这些滥词滥调,听大人们说得多了,他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只不过一边说这些话,一边憋不住笑的,他是头一个。 他知道的多,却分不清场合罢了。 薛其是知他年幼,这是跟着大人们出入官场,见多了势利。他这模样,不但不可恶,倒有些可怜之处。他遂也还称:“无妨,是薛某才不如人,令弟赢的坦荡。” “薛公子抬爱了。”罗沉洋洋得意。 薛其是也只好微笑以对,遂看定守门的兵丁,解释道:“这位是罗大监的长子,罗明的兄长,如今罗公子在知无尽书堂内坐的腿麻了,不好行动,故而才让他兄长来接他,尔等可放他进去。” 这点面子,侍卫还是要给薛其是的。 见到侍卫放行,罗沉便道谢:“谢过薛公子,罗某便去了。”说完,他便转身进门。 薛其是看定他的身影,心里叹气,都说是兄弟二人,怎么天差地别。 罗沉进了屋子,见到还伸着腿坐在原地的罗明,遂跑上前去蹲下来,急切问道:“怎么样,还好吗?” 罗明一见是哥哥来了,顿时胸口如山洪开泄,舒展了很多,一口气畅快地呼了出来,只觉得眼底发黑,头晕脑胀。多亏罗沉眼疾手快,一下子扶住了他。 “可是饿了?”罗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两块枣子糕。“先吃这个,等会回家了,还有好吃的。” 罗明闭着眼咬了一口枣子糕,这才觉得捡回来半条命。 “你啊你,饿坏了吧,要不在家养两天?赶明天青影上课,你就在家里歇着吧,不用去了,我让爹爹去给你告假。”罗沉觉得他需要好好休息。 “不行。”罗明口里的枣子糕还没咽下去就立马表示反对。 “为什么啊?”罗沉不解,“你不想在家里休息?” 罗明刚要说明原委,便突然觉得腹痛不已,肠子绞成好几股一样,哎呦一声就昏了过去,从他嘴里掉落的,是那块未咽下去的枣子糕。罗沉一下子慌了神儿,使劲儿地摇着弟弟的身体。 “罗明?罗明?来人啊!来人!” 帝子台内的事情按下不表,高青龄乘着马车进了皇宫,并未被带到明政殿,而是去了长门宫。这也是王皇后的安排,毕竟明政殿是严密之地,寻常百姓不得踏入,选在长门宫倒也说得过去。 她辗转到了长门宫,皇帝正在东配殿等着她。 “臣女拜见官家。”她由大责太监引入殿内,一进门走过了福禄寿心瓶,便恭敬跪倒行礼。 皇帝遂放下手里的文章会名册,轻轻道了句:“起来吧。” “谢官家。” 高青龄缓缓起身,却仍低着眉眼,不可仰面视君,这是规矩。皇帝遂指了一旁的座位,“坐就是,你在朕这里不必拘束。” “是。”高青龄走过去坐下,一言不发。 皇帝视她如女儿一样,语气自然是温和的,“你今天做的不错,能看透朕的心意,朕该好好赏你。” 高青龄来的路上就已经明白了皇帝这全盘的用意,但她还是谨慎道:“臣女愚钝,不知道官家说的是什么事。” “你不知?” “天子心意,谁敢揣测,更何况臣女不过一介女流,又年轻无知,实在不明白官家所说的是什么。”高青龄装傻的样子非常笨拙,可这也正是她想让皇帝看到的。 皇帝眼看着这女子的一言一行,心里更是佩服,要不是东宫如今尚未自立,否则非要把她嫁给魏敬一才行。 “青龄。”皇帝开口唤她名字。 “臣女在。” “这还是朕当年给你起的名字。” “臣女谢官家厚爱。” “朕给你取名,是为天恩,而非厚爱。” “天恩浩荡,感极于心。”高青龄低垂的眼眸俶尔一亮。 皇帝蓦然一笑,“你很是狡猾,倒不知谁教得你。” 高青龄犹豫再三,还是称道:“臣女以古今圣贤为师,以诸书参教。” “哦,是吗?”皇帝斜眉,“人人都说,你是如今的东都女魁,诗毓文秀,胜过才子,又心思敏捷,通晓人情,朕今日听闻你在帝子台所做所言,方是信服。” 高青龄喏喏低头,思忖无端,按定心怅,因是道:“臣女今日冒犯太子,望官家降罪。” “不不不,你这不是冒犯,你是进言于他,太子虽然名立东宫,可终归不更事,今次你提醒他乃是有益于他,朕非昏庸,懂得你并非是心存不轨。”皇帝略提胸息,“青龄,你很懂这文章会。” 只一句话,高青龄顿觉背后汗湿了半片,她心疑口迟,思绪辗转道:“臣女不是懂,而是顺应天意。” “哦?顺应天意?”皇帝生趣。 高青龄眼眸光离,其实已经定下言语,“官家就是天意。” 皇帝又奇道:“你这么说,朕倒是想听你仔细说一说这天意究竟为何。” “官家,是想一石三鸟。”她说完这句话,顿觉精神恍惚,不知道说出口的是什么。 皇帝闻听此言,心里突生寒意,面上却稳定无变,和颜道:“一边说不敢揣测君意,一边又忍不住坦露心事,青龄,朕本以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臣女再怎么明白,也不能坐视薛家遭难。” “何以见得啊?” 高青龄一咬银牙,心中拿定主意,遂道:“一场文章会,官家一石三鸟,既挫了薛家的势头,又拿住了罗家的心思,还稳固了东宫将来的权位,只是,何必非要薛家落到此地步,臣女实在不知。” “好大的胆子!”皇帝忽然变脸,一声怒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三章 珠攒劳 高青龄立马起身跪下,执意道:“若无必死意,不语忠逆言。” “忠逆,好一个忠逆,你倒说说,朕怎么就挫了薛家的势头,不是你说,要朕最后决断吗,朕的决断就是认为罗明更胜一筹,怎的,要按照帝子台的评判,如今,薛其是还是名扬四海啊。”皇帝看似气得不行,实则是想探一探高青龄的心思。 高青龄不卑不亢,直言不讳,“这不过,是臣女的权宜之计,如果这场文章会,众人评判是薛其是胜出,第二天,就会有人说他是大博士的长孙,或可能泄题,又或者,到处传言他胜之不武,与十岁孩童对擂,赢了也不光彩,又或者——臣女斗胆,您召他做伴读,再寻个由头杀了他,都是您的心意,如若至此,倒不如让您出面,亲自选择,让一切流言蜚语断个干净,您也放心。” “你敢揣测朕的心意?”皇帝眯起了眼。 “天底下所有人都在揣测君意。”她始终低着头。 “可没有一个人敢说。” “臣女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为薛家讨一个说法。”高青龄的脖颈硬得很,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惧怕这天下人都惧怕的皇帝。 说到这里,皇帝才掩眼露笑,叹了一口长气,方道:“你是算准了,朕不会拿你怎么样。” “不用臣女算,官家心怀天下,岂能把我一小小女子放在眼里?”高青龄心里紧着的那一块终于松开。 “你和你父亲,这一点很像。” “家父时常训导臣女,为臣子者,忠君之义。” 忠君之义,四字出自《汉史》,这是后人对赵汉死节名臣傅大邑的评语。傅大邑敢于直谏,在朝期间,无不刚正,却最终因为上谏而死。此时重提忠君之义,皇帝自然明白。 他遂松口道:“朕答应你,不再为难薛家。” “臣女叩谢天恩。” “你是朕特许的,不用进天青影上学,但是如果今日,朕要你到静宁堂,做二位公主的伴读,你可愿意?”皇帝心中是想把她拴在皇家的。 高青龄思忖片刻,即道:“臣女愿意。” 皇帝有些讶然,遂问:“不再好好考虑?一张嘴就答应,到时候可别因为别的事反过来怨怼朕。” “君之命,莫不从。”高青龄再拜。 这一下,皇帝算是彻底服了她,一介女子,如此能屈能伸,明识大局,除了中宫皇后外,他还真没遇见过。 “自今日起,朕许你自由进出宫廷内苑,授长门宫司书教一位,负责两位公主的学习。”他话锋一转,“这是虚位,你不必担心,另外,你要答应朕,不能擅自婚嫁。” “官家?”高青龄不解。 正这时,外头起了风,小宫女忙活起来搬动一些娇贵的花儿进了廊下,屋檐角上悬挂的平安铃玓瓅作响,木舌片撞击着黄铜的外罩,五音备聚。 “无事,你可以退下了。”皇帝一晃神,遂将刚才的话遮掩过去。 高青龄遂偃身告退。 罗明被马车一路急送回洛阳,原本在府邸得了消息的玉怀璧正在堂内满心欢喜地等待儿子的归来,却不想一盏菊花茶才喝了两口就被小厮的喊叫声惊着了。她提袍出门,正看见四五个小厮正抬着昏迷的罗明走进大门。 “这是怎么了?”她方才的那些欢喜一具烟消云散。 她四下张望寻找着罗沉,才见他慌慌张张从外头跑进来,玉怀璧忙问:“沉儿,弟弟这是怎么了?” “娘,我也不知道啊,我刚进帝子台接他,说了没两句话,他便昏过去了。”罗沉急得眼眶发红。 玉怀璧一听,立马上前上下摸索起罗明来,先是切脉,却又觉不出什么不对,又看了看手足,拍了拍脸。“这嘴边是什么?”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有人下毒。 “那是我出门前带的两块枣子糕,心想他一定饿了,他还没等着咽下去就昏倒了,”罗沉哭腔尤甚,“娘,弟弟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玉怀璧一边安排小厮把罗明先抬回屋子里去,让身边的丫头跟着去照看,然后弯下身子来,按住了罗沉的肩膀。 “好儿子,先别急,弟弟没事儿啊,你赶紧去城东,地号保医堂,请徐先生来一趟,速去速回。”说完,玉怀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母亲的笑永远是最好的定心丸。 罗沉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抹双眼,转身跑了出去。玉怀璧挺起身子来,吩咐一旁的罗焦道:“你去府衙内告知老爷此事,不要声张,请老爷回府,另外,告诫小厮门童,若是有来道喜的,一律打发了,就说我身染风寒,不便见客。” 罗焦自是清楚其中利害,忙答应着去办了。 玉怀璧不敢停歇就赶去了后院照看罗明,一时间,丫鬟使女、婆子小厮都忙开了,厨房里原来坐着笼屉的炉子也撤换了药罐,一大罐开水滚着些药材。有年纪大的婆子说这是叫湿痰恶住了,得用温补的药进养,也有的说这是心火冲了灵台,得用寒性的东西压着。总之,一时间众说纷纭,玉怀璧且让他们都去备着,以免哪个真的用上了。罗明躺着的时候,吐了好几次,但都不见醒转,玉怀璧摸着他的手脚,冰凉的要命,便觉得心急如焚。 约是过了半个多时辰,罗沉带着地号保医堂的大医师徐克病匆匆赶来。洛阳城内第一大医馆,地号保医堂,以“医绝天下”冠名,创立者为徐克病的祖父徐泰术,由徐家执掌。秉承“门朝大世开来者不论贫穷富贵,心向苍天证医道只求去病救人”两句话,地号保医堂开门医病,从不论贫富,来者无论有钱没钱都可医治,不知道天底下多少穷苦人因此重获新生。如若只是一个小小的医馆,自然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去撑着,它的背后,是整个国家。 传到这一代,地号保医堂的掌事,为徐克病。名取自《帝内典》:克病、化疾,为之。 “娘,徐先生来了。”罗沉气都没喘匀,满头大汗。 玉怀璧闻言,立马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出去迎接,徐克病正风尘仆仆地大步走来。 “徐先生,有劳了。”玉怀璧下了台阶去迎他。 徐克病连忙摆手,称道:“夫人不必客气,徐家与玉家是为世交,我应当来的,方才已经听大公子说了情况,夫人不必担心,待我进去看了便有定论。” 徐泰术曾为玉穿山治病,二者因此结交。玉怀璧也不多说,遂同他一起进了内屋。徐克病来在了罗明床前,准备切脉问病,仔细查验了一番,又看了手脚,伸手按了按他的腹部,方才有了定论。 “无妨,这是得了珠攒劳。”徐克病整了整衣袖,满面淡定从容。 玉怀璧忙问:“珠攒劳?” “腹内积食太多,二公子最近是不是吃了许多油腻之物,亦或是甜食吃得太多,在肠胃中积攒不消,以致于血气随之淤堵,这病叫珠攒劳,如珠攒在一起,堵住了水谷精气的流动,也是富贵病,看二公子这体态,应当是经久如此。”徐克病遂伸手按了按他的胸口,“不知道二公子是否有经常服食通黄散的习惯?” 这通黄散即是一种泻药,药性比较温和,效果却很厉害,但是玉怀璧和罗沉都不知道他有在吃这种药。 “应当没有吧。”玉怀璧有些自责,自己竟然没有看顾好罗明。 徐克病看了看她,心里计较一番,才一五一十道:“在下不和夫人隐瞒,二公子心口厚实,能摸到硬块,这是长期服用通黄散的病症,刚才按腹的时候,也能发现二公子的胃部有硬块,年少皮软,摸着很明显,珠攒劳虽然听起来不过尔尔,像是吃撑了,但是人长久吃撑,那就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二公子应当早有发觉,因而服用通黄散促进排便,这种做法,无异于釜底抽薪,今次,二公子应当是心火和肠胃恶气一并发作,才致昏厥,待会在下会施大金针为其诊疗,但是,还望夫人记住,此病要长养,否则性命堪忧。” “这么严重?”玉怀璧心里有些后怕。 徐克病接着宽慰道:“虽然严重,也可以治好,夫人放心。” “好,我信先生,我等暂且出去等着,就不耽误先生施针了。”玉怀璧按定心里的不安,和罗沉一起出去等着。 一踏出房门,玉怀璧就潸然落泪,惹得罗沉也跟着担心,一直搀着她的臂膀。二人一步一步来到偏屋,玉怀璧这才止住了眼泪,并敛气问道:“你是不是让你高家姐姐去了帝子台?” 罗沉自知这样做是不对,但还是承认道:“我也是担心弟弟,所以才找了高家姐姐帮忙。” “娘不是怪你,你这事做的欠考虑,等到弟弟好了,你们两个一起去高府去拜谢高家姐姐。”玉怀璧旋即又问,“刚才徐先生说的,弟弟自己吃药,你可有见过?” 罗沉连忙摇头,辩解道:“娘,这我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弟弟自己在吃药,我肯定跟你说啊,再者说了,他日日挑灯夜读,那个时候我都睡了,许是几个丫头还见着,要不传来问问?” 玉怀璧也知道,罗沉哪能察觉出他吃不吃药,按照徐克病的说法,经年日久地吃药,那必定是从句容开始就服用了,这么多年,句容那边也没有来信说这件事,肯定是他有别的法子暗暗吃下。这事儿,还得要问问句容那边才是。 “不用了,你先去屋子外边候着,一有什么动静,你来告诉我一声。”玉怀璧遣了他出去,自己则暗自叹气劳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四章 登州变 过了一个多时辰,送走了徐克病,安顿了罗明睡下,罗保朝这才匆匆赶回来。他一进屋内,来不及擦汗,先摘了官帽,跑到床前看望罗明。玉怀璧站在一旁,等他安心之后将他拉扯了出来。 “夫人,明儿没什么大事吧。”罗保朝用袖子搌去额头的细汗,眉毛仍然紧拧着。 玉怀璧宽慰道:“你放心,徐先生看过了,无妨,吃几服药,往后注意饮食就好。” “可知是什么病?”罗保朝忙接着问。 “珠攒劳,徐先生说,是经年的恶疾了,明明一直瞒着咱们不说,自己偷偷吃药,这药吃久了,伤了身体,这一次若不是发现及时,恐怕是有性命之忧。”玉怀璧神色忧愁,满面自责。 罗保朝想了想,立时按定了她的手,坚实而有力地将她揽入怀里,舒缓了语气,轻声道:“是我们对明儿关心太少了,分别这么久,初来东都,咱们以后多多关心照顾,这种事,不叫他发生第二次就是,你别往心里去,有什么事儿,咱们一起承担。” 他太了解自己的夫人了,出了事儿永远是先想到自己的错,恨不得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她一定是自责、内疚、悔恨,而且难以宽恕自己的。 玉怀璧眼眶湿红,几度哽咽,却还是忍着难受,与他商量道:“唉,咱们不是伤心的时候,明明如今在文章会夺魁,一大堆麻烦事儿肯定接踵而来,你我还要许多事要应付,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向官家那边交代。” 罗保朝深深叹了一口气,也有些力不从心,恍然道:“真不是个时候,官家现在正怒火攒头,这时候去说这件事,难啊。” “怎么了?” 罗保朝忧心忡忡,轻声道:“尹出云在登州岭拢兵造反,杀了登州的兵马司,如今,费县和胶县一齐告急,怕只怕,朝廷与深宫双双剧变。” 登州,地处海滨不毛之地,与蓬莱相近,在此起兵造反,最容易成势,这也是尹出云所考虑到的,天高皇帝远,任你多大的能耐也无暇顾及。 皇帝其实并未动怒,此时,他还在长门宫,正和王皇后品茶。二人遵循的清茶道,是佛教僧人喝茶的习惯,屏退周身内监与宫娥,大殿之中只有他们两个。 王皇后饮罢最后一杯,顺手将茶盏放进了金铜的海钵盂里,她敛了长眉,慢慢问道:“陛下,可要再来一杯?” 皇帝正看着一旁的香炉,反问道:“这可是荼蘼?” “是,陛下都问了四遍了,是荼蘼,还是顶好的沙金荼蘼,是尹夫人年前进献的。”王皇后口气淡若飘云,毫不在意。 皇帝眼眸一紧,随口道了一句:“不知道登州可否有这样的好香。” 王皇后闻言,抿唇一笑,清艳之姿,仿佛临水的仙子,可身后还多了一些出尘的圆光。好比念经的菩萨手里攥着一把杀人的刀,眯着眼睛对人说“我佛慈悲”。 “陛下,何惧一莽臣也?” 她如是道。 此时此刻,一伍禁军已经来到英和宫外,领头的是大责太监。大责太监站定身子,给一旁的宫娥使了一个眼色,那宫娥便打开宫门走了进去。大责太监又对身后的一个侍卫比了个噤声,那侍卫一低头,紧跟着大责太监的脚步走入了英和宫。 是时,尹夫人已经站在了庭院当中。 “奴见过尹夫人。”大责太监还是恭敬行礼。 尹夫人站定,狐疑道:“大公公怎么来了?” “啊,官家想二公主想的紧,才刚刚考校完三公主的课业,如今还在长门宫,便让奴来请二公主过去,望夫人谅解。”大责太监的说辞滴水不漏。 尹夫人看了看他身旁的侍卫,心中却还一直打鼓,又问:“公主方才吃了两块栗子糕,有些腻,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陪同前往?” “夫人这是在担心奴照顾不好公主吗?”大责太监反问了一句。 闻听此言,尹夫人脸色变了三变,喝道:“审山瀚!你不过一个太监而已,在我面前,算个什么东西?” 大责太监温柔一笑,轻轻道:“夫人,您言重了,奴不过就是明政殿听从使唤的,奴的所作所为,就是官家的准许,奴绝不做官家不许做的事,您最好是让二公主速速赶往长门宫的好。” 她气得手紧握不放,小腿乱抖,咬牙切齿道:“怎么,你们这是要杀我不成?” “嘘——”大责太监比了个噤声,“您小点声,二公主听见了,怕是要哭呢。” “我若是不答应呢?”尹夫人决眦而视。 大责太监面色就此阴沉下来,“奴只管带话。” 僵持了一会儿,尹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苦苦笑道:“罢罢罢,公主在后堂内读书,你去领了吧。” “夫人惜命。”大责太监略一施礼,绕身往殿中去。 她抬头看天,却看不到天,哪里有半点天色,这满头压着的都是皇权。 再看罗府这边,已然是门口马车驾停无数,都是各府邸来恭贺罗明得魁的。罗焦在门口疲于应付,借口说玉怀璧抱恙不便见客,倒是都打发了回去,唯独停了一辆,便是高府的马车。 “全东都的人都病倒了,你玉怀璧也身体康健,万寿无疆四个字不是给皇帝的,是给你的。”说话之人,正是薛纪英。 她带着文房四宝的礼物来的,玉怀璧倒也喜欢,虽然平素和她不怎么来往,但是总归坐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能说上话的。 只不过,她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 “哎呀,高大夫人谬赞了,谬赞了,我也是明白你的,这不,才让罗焦请你进来,今日帝子台,还要多谢青龄出手相救呢。”玉怀璧与她对手,半斤八两。 薛纪英拿起观相杯,看着这怀明瓷里透亮的信湖茶,温温言道:“青龄向来是把沉儿当成亲弟弟一样看待的,所应所允,无不必达,今次家父都被她吓了一跳,也是她自己主意大,任性而为。” “改日,我让明明和沉儿一起登门道谢。”玉怀璧也随手取了一片云片拿在手里。 “不必了。”薛纪英一口回绝。 玉怀璧没想到她这么干脆直接,而且是毫不留情面,如今可是在她的家门里,这姓薛的娘们真不给面子。 “高大夫人何出此言啊?”玉怀璧眯着眼,咬着牙,恨不得给她撕碎了。 薛纪英低着下巴,收敛起神色,却还藏着一道笑,回道:“宫内先传回来的消息,官家授与青龄长门宫司书教一位,你家罗明是东宫伴读,我们青龄是公主伴读,若是来往太密切了,免不得官家疑心。” “你说什么?”玉怀璧面色突讶,遂端定杯子,连叩三次杯沿,方道:“是,你说的是,薛纪英,你还不算太笨。” “笨的永远是你玉怀璧。”薛纪英粲然一笑,“哎呀,我倒是希望你不让我进门,你说说,你家那位是敕事监大监,我家这位是三寺统总统,现在,你儿子是太子伴读,我女儿是公主伴读,如今洛阳城谁不知道,高罗两家已然是权势遮天,你说说,咱两家走得近了,会有好下场吗?” 玉怀璧频频点头,遂道:“伯岳侯夫人前些日子闹过之后,我心里就开始打鼓。” “她还能闹得过你?” “说正经的,”玉怀璧放下杯子,“她说的一句话很对,只要明明还是太子伴读,我们家的麻烦事儿就不会消停,本来希望借此文章会,能够让明明退下来这风口浪尖,却没想到适得其反,我是有心难办事。” 薛纪英揉了揉太阳穴,她画的是青蝉眉,宽若蝉翼,也是当下贵妇人中流行的眉毛。她细细思忖,方道:“我听说你们家老二的来路不是很正。” 玉怀璧斜睨了她一眼,“这话以后不要说出口,别让我烦你。” “就事论事罢了,你若是真想让他退下来,随便找个借口不就好了,现在还是小孩子,十岁的年纪,何苦让他去沾染这些腌臜事儿。”薛纪英也知道刚才那句话说的不对,遂不再去提。 “你到提醒我了,他这身份,到底是因为姓罗,你说,如果我再把他送回句容去,怎么样?”玉怀璧拍了拍手,“对,就说我不喜欢他,送回去,我落个不好的名声也就算了,保全整个家门才是最重要的。” 薛纪英被她这注意气到了,笑得都连不成话,直哎呦道:“玉怀璧啊玉怀璧,你这脑子,你儿子现在是太子伴读,官家点名要的人,你给遣送回去,这不就是公然抗旨吗?” 玉怀璧恍悟,急得气窜眉头,“倒真是麻烦。” “不过你也尽可放心,你家罗明现在急症,宫里不会强迫,而且我听高爵说,尹出云在登州岭造反,如今你正好得空好好想想对策,官家自顾不暇,不会太为难你。”薛纪英看起来是不打算久坐,慢慢整了整衣服。 玉怀璧点点头,“这事儿我也知道,得,到底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儿也就先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你要不就回去?”这最后一句话,问的十分俏皮。 薛纪英一愣,方拧着鼻子道:“是,我这就回去,不劳您大驾相送。” 说完,她便宽身而起,刚走了没两步,便转头对玉怀璧道:“我都说了你多少次了,正房厅内别挂这幅《九岭逶迤图》,寓意不好。”她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才又走出去。 玉怀璧被她说的忍不住转回头去看,身背后这幅图还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她居然敢说寓意不好,一想到这她心里头就来气,刚要争辩几句,薛纪英便已经走了出去,看着那略带高傲的背影,玉怀璧终是一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五章 腹中计 翌日,罗保朝陈情,皇帝遂准许罗明告假养病。 事情传开的很快,最先惊动的是长门宫,王皇后如常饮茶,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高兴地多喝了几杯。巧萃伺候周到,惹得王皇后连连吐露心腹。 “哎呀,什么是祸福相依,什么是机关算尽,我算是明白透了,有的人,有的事儿,不是你制服不了,而是还未到时候。”此时,宫娥们正端上来各类点心。 巧萃提醒道:“娘娘,奴多嘴一句,罗明如今只是抱病,早晚还是要再回到太子身边的,您何不借这个机会永决后患?” 王玉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她自然明白巧萃的意思,遂颔首道:“不错,此时官家忙着尹出云的事儿,罗明这边不上心,既然是急症,暴毙也是常有的事儿,须得找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巧萃心生一计,遂低声道:“娘娘,奴有一计。” “怎么说?” “这不,是地号保医堂去问诊的吗,咱们借云送雨,准保罗明面见阎王。”巧萃阴狠狠地,小银牙咬紧了,巴不得亲手杀了罗明似的。 王皇后知道她靠得住,只道:“撇干净了咱们,别惹祸上身。” “娘娘放心,神鬼不察。” 一朝花落黄雀尾,委地残红满春心。龙书案上的长蛇镇纸之下压着这句诗,皇帝抄录未完,字迹都有些潦草,看得出心烦意乱。是时,殿中正垂手立着几位大臣,面色都很难看。 “朕不是问你们该怎么办,而是让你们办定这件事,嘶,朕就不明白了,尹出云哪来的这样的势力,拢兵造反,竟然使得费县和胶县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登州早有这样的军备,他未卜先知,早早就安排了这条后路?”皇帝盘腿坐着,手边是反扣着的一本《澡诗新选》。也说不出他颜色愤怒,只是有些疑惑,他只是不知道,一向被自己视作心头肉的执印金吾将军怎会如此迅速地兵变。 罗保朝身为敕事监大监,首当其冲,但是这件事过于棘手,连他也不能轻易张口表态。皇帝向来不显露喜怒哀乐,此时上面那位心里指不定多愤怒。罗保朝回首低眼,站在他身后的是高爵,三寺统统管司刑寺、太常寺、鸿胪寺,身为大总统的他也是要负责任的。其实今天到场的众人,都是要为此事负责的。 “官博识,你说。”皇帝的眼神最终落在了京兆尹官博识身上。 他统摄东都百事,执四门令,有卫城戍宫之职,此次放走了尹出云,其罪难逃。官博识从容镇定地回禀道:“官家明察,登州兵储一事已交由费县查证,臣有渎职之罪,不敢妄言,还望官家天赦。” “赦。”皇帝抬手而罢。 “自尤济事一党事发以来,牵连诸君不计其数,或殃及家门,或延罪邻舍,文武大臣无不战战兢兢,为正国法魏令,当须如此,然并未波及到尹氏,尹氏娘娘在宫中尚且抚养着公主,执印金吾将军又位列十将之中,光耀显赫,官家是否想过,他为什么反的这么突然?”官博识说了几句违逆的话,皇帝面色有些不好看了。 “朕问的就是这个,你到底想说什么?” 官博识更加低头,声音却丝毫不减半分,直道:“臣恐内廷妇人,计算尹氏,攒言生事,令尹出云误以为官家疑心,才兵变登州,至于兵从何来,恕臣直言,这应是上庸的北村军,登州值大魏海司,归胶县约束,仅设一名中海令,臣以为,这北村军应是从海上暗中抵达登州,方为助力。” 本来他说到内廷妇人时,皇帝心里无名怒火一闪而过,而最后落在了上庸,他便突然冷静下来。一双眼紧凝着官博识,缓缓走下去,只待定足,方压低了声音问:“你的意思是,长门宫撺掇的?” “官家明鉴,就算皇后娘娘有心设计,也得尹出云有登州这条后路,尹氏一族本宗在海宁州,与玉氏同源,两家都是我大魏开国功臣,他的势力,当在海宁,如今却在登州起事——”他言至而顿,“官家可还记得,大吕皇族的原籍本就是登州。” 皇帝闻言即明,他长舒出一口气,双目仰视殿中悬梁,朱漆金木虽是大椽飞梭,此时此刻却在他眼中化作锥睛之刺,要人酸疼。良久,他才慢慢追忆起来,“先帝在瓮州起兵,幸得玉氏驱驰左右,取南郡三捷,上破交兵关,又得尹氏追随,才有我大魏左右双兵,玉氏冲锋陷阵,尹氏包围突击,这一路才攻破大吕都城,朕从未疑心过他们。” 官博识立时提醒道:“玉氏是布衣出身,抛头颅洒热血,和大魏休戚与共,可那尹氏却曾是大吕的名门望族啊。” “官博识?”皇帝眼中血丝犹重。 “官家,我祖爷起义为天下黎民,好德好善,就算是攻城略地,也不曾伤及百姓无辜,粮草断在荒郊,宁可掘根吃土,也不劫掠民舍,昔日破大吕都邑,除皇族直亲,无曾杀戮,存的这一丝生息,今日已然成了咱们大魏的在背芒刺!”官博识忽地激动起来,直直跪下,以头抢地。 在其一旁的沈可人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宽解道:“京兆尹勿要夸张,官家明白你的意思,咱们如今是商量对策,而非是对诉衷肠,君臣之义自然重要,可眼下登州告急,应当如何。” 这几句话猛地给皇帝浇了一盆冷水,确实,官博识此番有些过于演绎了,不像是出谋划策,倒像是催促着自己把大吕后裔赶尽杀绝。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内廷妇人确有大吕遗民,可是尹出云不是那等没主见的人,女人们的是非言论尚不能挑唆到他急忙兵变。他此番不像是事发突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筹谋已久,可是尹氏还有几百口人留在东都,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族人的死活吗? “内廷妇人攒言生事,若确有此事,朕当严惩,但她是如何与上庸取得联系的,你说那些军队是走船而来,朕该查明究竟是不是有上庸的细作,而非是大吕遗民的问题。”皇帝不是昏君,心里什么都明白。 官博识冷汗涔了一背。 正这时候,内监通传急报,大责太监连忙取来呈上,将乌素桐签递交皇帝。拔去签筒帽儿,徐徐展开绢帛,寥寥几行字,却令皇帝心中忿忿难平。沈可人见上颜骤变,心知不好,于是问道:“官家,是何急报?” 皇帝微微抬头,扫视了众人,方道:“西山要塞告急,牧国和上庸的联军已经到了曲霞关。” “这是趁人之危!”高爵登时火上眉头。 罗保朝也道:“联军太蹊跷,怎么咱们这儿刚刚登州兵变,他们就联合起来了,看来上庸的细作的确就在东都内。” 皇帝面色沉静下来,像是铺了一层茶色,乍如憎煞,光影里纷扬的埃尘一时间清楚可见,他从小所受最好的帝王教养,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留于心,天地间只有一杆秤来衡量成败,唯权而已。 “传令,缉拿明阁馆所有牧国、上庸使臣,东都城内,凡牧国、上庸之人一律扣押,有通商之人,也要审问,高爵,一日之内,明政殿回事,若走逃一人,拿你是问。”皇帝深色淡淡,语气已经觉察不出愤怒了。 他冷静。臣子们也冷静。 “臣领旨。” “官博识,四门只许进不许出,东都内外,驰道、河道、树林、村庄、山坳、渡口,均需搜查,若有嫌疑,能捕则捕,如有违抗,先斩后奏,宫廷内院,也要搜查清楚,审山瀚,去传令请皇后入殿,且即刻押解尹氏到观象场,官博识,你再派人速将尹氏族人围拢宫门外,无论男女老幼,凡所牵连,一概不许放过。”他口吻冷冰冰的,不失条理。 众臣都郑重领事,内心无不惶恐,躯体一应战栗。他们知道,一场屠杀,即将到来。 宫闱肃清,合门寂静,连半点风也刮不动,人间一隅,胶滞凝着。未过三刻,英和宫尹夫人便被推至观象场上,簪饰具脱,华服皆去,独余残妆苦容,点点泪痕,斑斑如锉,受这天地的牢铐,身影难逃。 此时,宣政殿外正坐着帝后二人,沈妃立在一侧,另有沈可人与赵惜宁立侍候命。 待尹氏跪定,大责太监上台禀报:“官家,尹夫人已到。” 皇帝冷眼相望,竟生些许往事,眼前的女人也是他曾经疼爱过的,回忆起来,追思倒比失望多,让他不得不心尖儿濡暖,化了铁石。“赵惜宁。”他示意赵惜宁上前问审。 赵惜宁领命上前,待至尹氏面前时,心里也是动容,这般模样,惹人可怜。“尹夫人,臣奉命问询您几个问题,烦您如实回答,官家定会从轻降罪的。” 他毕恭毕敬,尹氏喉头一动,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干紧的嘴唇只见是稍稍一张便能裂开一般,喑哑问道:“从轻?我朝天子还知从轻二字?” 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观象场内回荡了许久。 “夫人慎言。”赵惜宁皱起了眉头。 尹氏提吊了精神,虽然疲惫,却还见怨怒,“官家拿我到此处,想必是心里已经对我有了决断,杀我罚我,绝无怨言,但若是硬要我认什么谋反的罪名,恕难屈招。” 王皇后不免冷笑,抢先道:“尹南天,你兄长在登州造反已是事实,况且他又与上庸勾结,意图颠覆,你久处深宫,颇受陛下信任,今朝你兄长望风而逃,安知不是你报知与他,你如果肯将谋逆一事交代清楚,你们尹氏满门或得善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六章 保蚕盅 “荒谬!王玉真,你何敢血口喷人!”尹氏忽然暴怒。 “如若不是,你可详情回禀,陛下难不成还能冤了你?”王皇后似乎很乐意看见她这个样子。 尹氏语塞,并非是她不能说,而是确不知道从何说起。支支吾吾起来,皇帝更是疑心。 “尹夫人,朕看在你我二人多年的情分上,倘若你说实话,便饶你一死,你仍是英和宫的夫人,朕也可保你满门的性命。”皇帝终于开口。 这几句话如果是旁人说倒还能信几分,可是从皇帝口里说出来,尹氏根本不信。她心里明白,今日便是她命绝之时。虽已向死,却仍贪生。若是死了,尹氏的罪名何以洗脱,青史之上何以留名? 念及此处,她哀戚戚道:“本庆六年元月新正,毓缕楼前,兄长带我观灯,有一架鱼龙入海,华丽非常,在灯下我初见陛下,时潜龙在邸,你还是隆明王,本庆七年仲夏,嘉应太后为我约定婚姻,那年我十七,不过三年,我便嫁入王府,侍候左右,而那时,就连如今皇后也未曾入府——”言及此时,她忽然一哽,元可以顺着往下说去,勾起皇帝的怜悯,饶恕于她,再作后算。然而,她忽然明白过来,这许多年,皇帝何曾念过旧情,何曾因为这些小女子的心思牵绊,他本就多疑,本就无情,本就狠绝,此时再说这些,未免让在场的人都嘲讽于她了。 可是,皇帝此时确实心动了。 王皇后闻听她开始回忆旧事,生怕皇帝回心转意,即刻道:“陛下,尹氏的废话太多了,搅扰圣听……” 皇帝摆手打断了她,却是沉默不语。王皇后只能作罢。 尹氏呆愣了一阵儿,蓦然话锋转道:“无非是我父早亡,家族弱落,她们王家又是权臣,陛下才偏信于她,自有业以来,这前朝、后宫,多少事,多少人,没有王玉真的掺和,能死这么多人?齐宁元年,王玉真献计,您杀了弟弟钧阳王,齐宁三年,长门宫外杀了刘贤妃,牵连刘氏一门,齐宁五年,攒言平阴侯造反,您又杀了平阴侯,光复元年,株连陆氏,肃清六县文党,因冤而死的儒生也有五百多人,今年,先是尤济事,再是我兄长,陛下,在您眼里,可还有一个忠臣?” 这许多旧事翻出,令在场浑然一惊,皇帝更是怒不可遏,一时间只想扼死这胡言乱语的妇人。王皇后眼神中透露出不可思议,这尹南天向来软弱,此番作为,实在一反常态。 “竟是疯了。”她喃喃吐出这四个字。 赵惜宁回身看了一眼帝后,遂转回身子,劝告道:“夫人,不要再说了。” “哼,怎么,你们赵氏一门难道没有被这两个人祸害?你难道心里不想问问,你那姐姐,是怎么死的?”尹氏眼神猛地锁住皇帝。 “尹南天!你再敢胡言乱语半句,就地杖杀!”王皇后暴怒起身,指着尹氏愤愤道。 尹氏豁然大笑,赵惜宁在一旁呆怔着,脑子里都是自己阿姊死去时那痛苦的面容。 “臣妾,万死可以。”尹氏笑着叩头。 她枯木一般的面容,唇是缟素之色,眼却是冰凌之芒,刺穿了在场的每个人。许多被人闭口不提,不敢直言的往事,她恨恨道来,历历分说。这天底下难不成没人知道这些事情吗?不,许多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说。是大家畏惧皇帝吗?不,其实打心里,没有人畏惧皇帝,大家畏惧的,是自己的习惯。 所有人都习惯了,向这皇权闭嘴、低头。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赐死。” 黄鸟飞走的枝头上,日光洒落,青叶深深,暮春景色当真令人爱怜。玉怀璧抬头看了看窗外天上的流云,惠风和畅,扫却了她满面的倦容。这几日她正在家中忙着罗明的事儿,许多事她都亲历亲为,便如煎药、喂药绝不假手于人,且暂停了去演武堂的每日课练,全心全意地照顾着罗明。 罗沉也是如此,每日下了天青影,从不多留一会儿,催促着车轿回到家中,往往就在罗明房里坐到夜里,一手看着书,一边看着熟睡的罗明。 这几日罗明总是要睡七八个时辰,夜间才醒来一会儿,醒了之后,罗沉便要和他说上一会儿话。 “公子们先歇一歇吧,夫人安睡前给明哥儿留了一盅保蚕汤,也知道大公子最近学业劳神,给您备下了风驰固神丸。”小晴端着洒金梅枝漆朱盘呈上来一盅汤和一钵药。一一为两个人摆放在面前的小几上,便又出去了。 罗沉看了看灯盏之下的两物,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你看,昨儿个是升黄柴明汤,前日是养荣灵引汤,凡所名贵药品,那都是给你准备妥当,一应俱全,再看看我,固神丸,外头不知道的,许是以为你是亲生的,不过也好,我吃灵丹,你吃妙药。” 罗明刚刚给他补写完一篇律论,脑袋睡久了总是昏昏沉沉,此刻更是乜呆呆的,提不起精神,上眼皮只差和下睫毛粘起来。罗沉虽然嘴上有些酸,却还是给他打开了小盅,将木勺放了进去,略略搅拌了两圈,只见热气升腾,药香扑鼻。 “只能用牧国祁连山的冬月雪蚕,配以上庸黑水冬眠的雪蛤,破河凿冰,取深至一丈五的为最佳,再佐以鹿茸、白花白及、补骨脂、沙参等,然后以费县龙山最好的黑陶药罐煎熬,方成保蚕盅,固本培元、养神补气,这可是宫里的人才吃的上的。”罗沉将此汤详细解来,才轻轻推到了罗明面前。 “怎么了?又困了?”他一抬眼,看见罗明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不禁又起了担心。罗明闻言连忙摆手,却险些一头栽倒睡过去,还好用手肘撑住了桌案。 罗沉发觉不对,赶紧起身去身后扶住了他,忧心忡忡道:“别不是今天的律论写的太多了,累着了吧?”罗明刚想摇头,只觉得脑袋沉重若灌铅入内,竟立时睡去。 “明明?明明?”罗沉看他不再应答,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却是冰凉!他觉得不好,忙扯了嗓子喊道:“小晴!小晴!” 小晴从外面急忙走进来,一眼就看见昏厥过去的罗明,遂知道了事情不好,也不等罗沉再吩咐,立马跑去玉怀璧房中通报。得了消息的夫妇二人几乎是披上衣服就赶到这屋子里来,玉怀璧上前赶紧从罗沉怀里揽过罗明,在额头和手脚上试了试体温,只觉得这孩子额头冰凉,而且汗腻腻的,手脚却热,他肚子上贴了一贴开济膏,此时摸去,竟然摸到了肚皮下有肿硬的结块。 “这是怎么了?你弟弟怎么突然昏倒了?”玉怀璧心里已经慌了,这几日才见好转,难不成是大补的药剂太多,反而伤了身体? 罗保朝在外头安排了罗焦去太医署一趟,他心里也是怕地号保医堂诊治有误,再害了罗明。随后他便走进屋中,愁眉深蹙,两颊色滞,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问:“小晴,你这几日一直照顾明儿,可曾有何不妥?” 小晴思来想去,谨慎回道:“家主容禀,二公子近来确实大有好转,每日也都是喝着汤药,一顿不曾落下,只是,奴觉得二公子每日清醒的时辰是越来越短,昨儿个一直到了寅时正刻才觉得发困睡下,今日醒了还不足一个时辰。” 罗保朝一听,面目顿时肃然,嗜睡,此乃是凶症。他只慢慢走到几案前,看了一眼余温犹存的汤盅,迟疑片刻,伸手端了起来,细细抿了一口,清汤入口,一股子微苦酸涩之感充斥口中。 “这是什么?”他疑道。 小晴便答:“是保蚕盅,二公子每日醒来都有药汤滋补,已经连喝了五六日了。” 罗保朝遂放下瓷盅,就地坐下来,看着面前正抱着罗明发愁的玉怀璧,心里顿时也生了无尽的疼惜之意。“夫人,这补药,是你从何处得来的?”他知道保蚕盅是宫内的用物,自然需要提防万一。 玉怀璧立时清醒过来,直直道:“是东宫送来的,我见都是珍补品,也问过保医堂的徐克病,千万明确过了可以吃,我才给明明每日熬炖的——”她立时噤声,“难道说……” 罗保朝闻言摇了摇头,“无论是东宫还是长门宫,绝不会在赏赐的东西上动手脚,不明智。” “那明明的病情为何急转直下?”玉怀璧关心则乱,心里只觉得是王玉真所做。 罗保朝心里自然有疑惑,却还是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我只怕是保医堂诊断有误,刚刚已经让罗焦拿了我的官印去太医署了,明明怎么说也是太子伴读,这样的事情,还是让太医来看一看才好。” 玉怀璧眼眸俶尔一亮,轻声问道:“你是担心保医堂有问题?” “求医问药,应当多问多知,别是明明还有其他隐疾,你我不知,再给耽误了,那是要遗恨终生的。”尽管心里狐疑,罗保朝终归还是没有多说一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七章 保灵丹 谯楼停鼓,太医才匆匆赶来。 来者是当值的叔怀集,先大吕国内廷太医令叔本毓的次子。叔怀集细细查看过罗明之后,心里登时一惊。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本来家族训诫,医者仁心,可是此间是权力争斗的密室,出言不慎,便是祸及满门。思忖再三,他按定主意。 “叔太医。”罗保朝见他从房内轻步退出,赶忙迎了上去。 “罗大监。”叔怀集拱手还迎,“大监不必担心,令公子本无大碍,只是珠攒劳之症乃是久恶,之前保医堂的方子可否与我一看?” 一听这话,旁边的玉怀璧立时紧张起来,“太医,可是有不妥?” “求医问药,须得小心谨慎,我要看看保医堂开出的方子都有什么,才好对方出方,以免药性冲突,伤了身体。”叔怀集据实相告。 玉怀璧连连点头,吩咐左右去取来药方。叔怀集便又问:“大监,在下还有一件事,需要问个清楚明白。” “但问无妨。”罗保朝忽然觉得不对劲。 “补养的方子是谁给的?” “可是有错?”罗保朝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叔怀集面色不动,言语略平,即道:“若是天恩浩荡,自然没错,可若是别有用心,便当它论。” 罗保朝单从这一句话便知道,面前这位太医不是庸庸之辈,遂展颜道:“东宫所赐,太子之恩,都是宫内的好东西。” 叔怀集点了点头,“如此一来,还真的需要看看方子了。” 玉怀璧此时无名怒火冲上头顶,压低着声音斥骂道:“你这太医,说话遮遮掩掩,到底想说什么?” “夫人稍安勿躁,等会您就知道了。”叔怀集说完便沉默不语。 不一时,丫头们就取了药方过来,叔怀集看了三张方子,神色便明朗起来,他一贯自诩四代太医世家,医术高明,非旁人能比,今朝觉察出问题,便是最好之证。 罗保朝和玉怀璧见他面色渐变,心里也是起疑,不过却都按捺住了心情。 “大监,这方子当真是好方子,味味对症,方方见效。”他放下方子,眉目带喜。 玉怀璧奇道:“倒是新鲜事,我家请你来诊病,你神神叨叨,如今又品评起药方来了,我家公子到底为什么昏睡,你倒是说个清楚,否则我就以挑唆罪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状,现当今风声可紧。” 叔怀集忙道:“在下不敢,方子实是好方子,补药也没有问题,都没有问题,坏就坏在没有问题上。” “这是什么意思?”罗保朝有些云里雾里。 “这些东西若放在任何一个太医来看,又或者是任何一个医者来看,那都是上佳,且毫无药性冲突,不仅能治珠攒劳,更能滋补身体,对人助益颇多,可是,您二位似乎对我隐瞒了一件事。”叔怀集扬了扬脸,“二公子在服用通黄散。” 两人一惊,罗保朝率先醒悟过来,便道:“是,这样的事情,说出去便免不了被人议论,我夫妇二人也并未觉得这重要,于是缄口不言,问题竟在这上面吗?” “不错,通黄散虽然药性温和,可是里头却有一味猛药,叫黄龙眨眼,又叫巴豆油,不同于巴豆霜,这巴豆油毒在大肠经,极易结腹,且绝不能同雪蚕、雪蛤、当归、黄芩、熟地、白及等药共用,保医堂只开了治珠攒劳的方子,却没有开解通黄散之毒的方子,就算珠攒劳治好了,多味药与巴豆油毒相冲,激发寒症,自然之势。”叔怀集一一道来,终是解开了此谜。 “我家与地号保医堂素来无仇。”玉怀璧有些难以置信,玉家与徐家也算世交了,徐克病无冤无仇为何生此毒计! “如今发现还不晚,在下立马调整方子,将养几日,便也好了。”叔怀集心里十拿九稳。 罗保朝只道:“那便有劳叔太医了,只是我儿嗜睡也是因为毒症吗?” “嗜睡的原因,大监可要听实话?”叔怀集问道。 “自然!”罗保朝不解,“嗜睡是为何?” 此间气氛陡然变了,就连两旁的灯火都暗了下去,玉怀璧提吊起心来,生怕还有什么不好。叔怀集旋即道:“让令公子少吃些,体内虚积,精气恶压,反侵脑神。” 夫妇二人乍时落颜,玉怀璧眼见着桌上的瓷盏,恨不得直接掷到他的头上去,大喘气的太医在宫里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当真令人匪夷所思。罗保朝自然也是压着恼火,面上一直温笑:“多谢叔太医。” “待会儿我开两剂药,不出三日,便能回转,另外,还需劳烦大监派人去鸠兹府一趟,鸠兹府有一家仁宁天一堂,其有秘药升元保灵丹,用来恢复身体最好,只是,这药迷心。”叔怀集所提到的升元保灵丹乃是一味中强之药,天下闻名。 夫妇二人自是有所耳闻,升元保灵丹,养气固本为最佳,只不过里面含有麻棘,极易上瘾,一旦服用,必沦为丸人,终生不能断药,否则不出半年,就会疯癫而死。天下人都知道,这药吃不得,可是仁宁天一堂却将此药列为秘药,高价兜售。一些求问无门的病人,听说灵丹妙药可以救命,自然也就不得不抛舍害处,一心服药。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玉怀璧按定心神,“升元保灵丹,非吃不可?” 叔怀集略迟疑一会儿,方道:“不瞒夫人,通黄散的遗症牵动大肠经,不时疼痛,要人性命,保灵丹所含麻棘可隐去此痛,如若不然,令公子或将捱不过去。” 病痛真可教人断了生的念头,明明年纪小,如若不吃,恐怕真的会命断于此。玉怀璧吸了口气,又问:“您是宫里的太医,难道竟没有更好的主意?孩子今年不过十岁,难道要一辈子赖在这药上?” “在下知道夫人爱子心切,可惜,非是鹊公陀圣,世间无妙手回春,我等为医,何敢违逆人命行药,夫人须知,天命和人命同样不可逆。”叔怀集揶噎其事,分明话里有话。 罗保朝旋即不再让他多说,直接道:“今夜有劳叔太医了,你我二人出去再详商此事。” “自然,在下便先奉上药方。” 罗保朝即吩咐道:“罗焦,带叔太医去正堂,准备好纸笔,备上热汤。” 罗焦领命答应,遂请叔怀集去了正堂。二人一出门,玉怀璧便唉天叹地,呜呼欸哉起来,捶胸顿足,悔恨非常。她紧咬后槽牙,几乎是从嘴缝里说出这句话来:“断要让这首凶偿命!” 罗保朝倒算镇静,冷冷问道:“谁是首凶?东宫?徐克病?还是——” “王玉真!”话及此处,玉怀璧闭上了双眼。她内心笃定,王玉真必是罪魁祸首。 “夫人可有实证?”罗保朝诘问道。 玉怀璧摇了摇头,猝然一笑,“当年,她计算赵氏,不也是偷天换日,无人查证吗?”她口里的赵氏,正是已故的赵妃。赵妃本为吉册女,是悯仁孙皇后的外甥女,曾定为当今圣上魏查文正妃,可惜后来孙皇后被废,赵氏受到牵连,才给了王玉真可趁之机。皇帝登基后,赵氏因有女得封为昭容,王玉真为斩草除根,才将她杀掉。 此事个中关节,玉怀璧无一不晓,却又难以开口,只因赵氏一族与玉氏一门结怨已久,为着这层缘故,她甚至还帮了王玉真一把。时至今日看来,报应不爽,竟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夫人!”罗保朝立时噤声。 “罢了,如今明明此事,说到底还是动了朝廷的根本,你如今在高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咱们家若不韬光养晦,恐难善终,伯岳侯夫人说的是,明明不能在伴读之位。”玉怀璧沉思苦想,一心只希望满门平安。 看着自己夫人这幅愁容,罗保朝更是愧恨自己的无能。这儿子接来东都本就是为着享福来的,却不想落得这步田地,差点折损在权斗中。他不满,他可恨,他自怨,他悲伤,他的心里藏满了奴性的愤怒,正如一根压在花丛中不敢生长的荆棘。不敢刺破繁荣,这能蜷缩自刺,血流满地,渗入土壤,让百花更加艳丽。 第二日,薛纪英再登门。 她是带着高青龄一起来的,母女二人面色都不好,玉怀璧才从罗明房里出来,得知二人来了后,遂让丫鬟带二人到了西厢房。 “你们怎么来了?”玉怀璧匆匆来见,面容挂着疲倦,却还强打着精神。 薛纪英见她这个样子,当下眉心一蹙,心事重重道:“怎么这副模样了?事情真不好?” 玉怀璧轻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顿觉身子一软,腰酸不已,即道:“你这是得了谁的耳报神,上赶着来瞧我们家。” 言语有些牢骚,薛纪英也知道她的脾性,便不多说,只道:“青龄今日从天青影出来,听见满宫里都说,昨夜你们府上惊动了太医署,家里的二公子不好,我这才想来看看。” “的确不好。”玉怀璧微微闭眼。 “到底是什么病症?”薛纪英有些着急。 “唉,明明得吃升元保灵丹。”玉怀璧叹息道。 二人一听,立时怔住,高青龄随即道:“病情如此严重了吗?一旦他吃了,这一辈子可就完了,玉姨可要想清楚。” 薛纪英斜瞥了自己女儿一眼,啧道:“你玉姨自然想得清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八章 广勤侯 “宫里的太医说了,毒入肠经,时刻必发,这般疼痛,非得是保灵丹不可,你既然来了,我本不该多言,可是我告诉你,这都是那位害的。”玉怀璧谈及此人,仍然咬牙切齿。 薛纪英登时明了,神色舒缓,自看着地上铺着的锦簇四春毯,眼神落在了桃花边儿上,淡淡道:“这些日子,边关告急,满城闹得风风雨雨,忙着抓牧国与上庸的人,官家天怒,如今朝野惊惧,咱们两家是首臣,你的儿子刚刚被官家授为太子伴读,便遭到病事,坊间已经传论起来了,这是有人蓄意谋害。” 玉怀璧眼睛忽而一亮,却未开口多言。 薛纪英便又道:“这种风言风语自然传不到官家耳朵里,可你要清楚,这或许只是个开端。” “开端。”玉怀璧自顾念叨了一遍。 薛纪英看着她阴晴不定的面庞,因是道:“单有一句,伯岳侯夫人说给你听的,我也再规劝你一遍,早些把你家罗明从风口浪尖接下来,否则,早晚还得出事。” 二人对视良久,玉怀璧终是在心里憋下了一口气。 大魏的香料有两地最出名,一是产沙金荼蘼的海州,另一便是产玉露仙风的东陵。春日的露水洗净兰花,兑以竹叶、笋尖、松针,再用清冽的雪水洗净,并冰片、茉莉、龙脑、丁香、陈皮、细辛等,阴干而后兑蜀地烈酒,再阴干,松木文火炒至干酥,和以蜂蜜碾碎,化为香丸,缠以云纱,贮于香瓶内,日夜灌输芍药、草麝、栀子花等精髓,三十日后取出,再阴干七日,方成玉露仙风。 平时存放在软玉的匣内,需时取出,以檀香为引,置于镂空炉内,青烟漫逸,助眠安神,定气养颜。这等香料,除了长门宫,再无她敢用。 “太医署的那个太医,可盘查清楚了?”王皇后坐在软垫上,她今日未曾施妆,面色清淡,眉毛早剃了个干净,披头散发的样子任谁都觉得她是个深宫弃妇。 巧萃跪在殿前,俯首引地,怯声道:“奴已经查证了,那个太医,是先吕的太医世家,叫叔怀集,一直留用太医署,未曾犯过事,更与罗家没有瓜葛。” “你确定?”王皇后犹有心疑。 “再三确证了,此番实是疏漏,也是保医堂的做事不好,竟然露出这么大的马脚来,奴想那罗家一定起疑了,必定不会放过地号保医堂,到底和咱们没有关系,娘娘自可高枕无忧。”巧萃喏喏道。 王皇后一听,立时起了愠色,拿起身边的一枚纹银香笼子,把量再三,狠狠掷在巧萃的头上,面上只是朦朦的恼红,嗓音微沉,诘问道:“高枕无忧?如今大魏上下,最不希望那个罗明做伴读的,只本宫一人,罗明出事,旁人不知不晓,你当玉怀璧也不知?哼,天真,糊涂,无能!” 巧萃趴得更低,根本不敢回话。 王皇后倒不是怕,而是气,竟然被一个太医毁了大计,此番算计确实不够缜密。思来想去,她心里已知如何再定下一步。“此番已经打草惊蛇,罗明的命算是保下来了,不过还好,他如今养病在家,不宜再劳动了,你一会记得告诉太子一声,补品不要停,一直送到罗家上奏请停为止,往后的事就不要再过问了。” 巧萃才敢舒出一口气,谨慎答道:“是。” “太子最近可有问罗明的事情?”王皇后忽而又问。 巧萃稍抬了抬头,回禀道:“太子身边的日事官三松的笔录里没有提及此事,倒是太傅的几封奏表提到了太子的功课,说是最近太子似乎有所懈怠。”沈可人每日都要给帝后二人上呈太子的巨细,事无敢遗,一一报知上听。不过,王玉真很少过问这些表章,一应都交给了巧萃,只有发现大事儿的时候才告诉自己。 “本宫知道了,这几日陛下在前朝头疼登州和西山要塞的事儿,本宫也忽略了太子的功课,你提醒沈可人,太子的事便是国家的事,军政虽紧急,也不可耽误了太子,否则拿他是问。”王皇后看了一眼案前香炉,青烟四逸,淡香沁鼻。 “奴遵命。” “把香炉撤下去吧。”她按了按太阳穴,沉沉闭目。 第四回毓缕楼散香蝴蝶客,寒江曲错见二公主 “尔淑妃尹氏德失其序,惠祉难持,数违上令。褫其印绶,举鸩。” 尹氏被鸩杀后,留了全尸,葬在城西许香坞,尹氏满门于曲岁牌楼外斩首示众。天下骇然,怒然,惧然,称颂赤县清晏。 风花自过,入夏了。 西山要塞的军情紧急,皇帝派了大司马王驰亲征,就是王皇后的叔父。而登州的尹出云则被右边军钳制,苦苦顽抗。大魏的兵力不容小觑,这也正是为何此国位据中原,地广物博,而又难被取代的关键之处。只一个五昙县,便有三十七路兵马,以待不时之需。 皇帝并不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会给大魏带来什么动摇,在他眼里,这便如靴中蚤、头上虱一般,虽肉痒难去,可究竟不成气候。就在东都内所有异国之客盘问清楚之后,这一小波澜便算平息了。 初夏时节,人不免慵懒,暑热方至,读书便成了最大的折磨。 天青影里,已经讲完了《蒙氏九章》,沈可人亲自定了再学《良孟氏》,这一本书是大裂时期孟展的言论编纂,都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治国平天下的良策,与《正山氏》、《大酉氏》并称为“小三氏”。学堂里不见罗明身影,罗沉整日也浑浑恹恹,一壁听着蔡书臣讲书,一壁神思飞去天外游览—— “是人以苦志为恒,罗沉,这句话是孟子对谁说的啊?”蔡书臣向来不点他,一是因为瞧不上这等惫懒小子,二也是因为罗家如今位高权重,影响到了伯岳侯。 罗沉被他喊回了神儿,却尴尬地怔在座位上,不知该作何回答。 蔡书臣见状,不免清冷一笑,讥讽道:“不学则无术,无术则难立,人不立,不为器,官家亲赐你们伴太子学习,你还不用心,可谓是有负君恩,将来何以图报效家国?” 罗沉闻言,更是红着脸压低了头。 到底是要皮脸的年纪,再大的不是也不该当着这么多人面被直戳戳地骂。多少心果这个时候就埋下了,一辈子的是非曲直都栽在了这锋利言语里。 时不敏此时斜坐轻睨,如睥丑角。屋子里也沉静下来,都等着看罗沉闹更大的笑话,魏敬一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看着书,他心里也是觉得罗沉这人,过于顽劣。 高屹想开口为罗沉分辨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他面上焦急,心里更是烧着一般,倘若是他阿姊在此,必然能为罗沉争论几句。可恨! 江平冷哼一声,幸灾乐祸地翻了一页书。 “罗沉,你已经抄写够多了,却还记不住,这天青影非是普通人能进,你若是再这样怠学,我便奏请官家,革你的学籍,教你在东都众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蔡书臣哪儿有这本事,且不说他的奏折递不进明政殿,便是能呈交,皇帝的谋划岂会因为这小事便更改。 门外头的内监垂首立着,耳朵听进了蔡书臣的这句话,却还是安安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 屋里可谓是冰凝一般,罗沉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高屹在一旁看得清楚仔细,他眼角已然湿红。他不曾这样过,此时已经是受了委屈。 “孟子曰,有善学则必有短,有好乐则必有烦,读书这事,因人而异,”广勤侯家的小侯爷兀自发声,“孟子对专何所说苦志是恒,也对专何说过短学烦乐,既然您考问罗沉孟子,又何必实实在在地为难于罗沉?” 他向来是个闷葫芦,别说替别人出头,就算是平日里读书也是声音最小的那个。而这屋里,他的话语在每个人的耳边久久回荡,难以消散。 蔡书臣被他狠狠格住了。 “束肃,老师教导罗沉,你插什么话?”时不敏一挑眉毛,很是不悦地看着与自己并排坐着的束肃。 束肃只是低眼看着桌面,他的皮相全随了自己的爹,一双明眸,杏仁儿般缀在山眉之下,宛若秋江沉月,其鼻如峰枕,山根挺俊,尽少年公子之姿。唯独双唇略厚,好在色实着脂,看着更有几分余韵。他的父,大魏七侯之一,广勤侯束今朝,被赞为大魏第一俊逸美男,娶了先帝寡嫂的女儿为妻,故而才得封侯。先帝长兄战死垣阳,留下妻女,先帝自然百般照拂,并将自己的侄女封为了东都翁主,以表身份贵重。 广勤侯为人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懦弱,对自己的儿子更是言传身教。若论东都众人,谁最怯惧伯岳侯,恐怕非广勤侯莫属了。皇帝自己也对这个姐夫很是头疼,原本指着他能与伯岳侯分庭抗礼,却没想到反为其害。 高屹心里觉得不对,这束小侯从来都是置身事外,对时不敏更是唯唯诺诺,今日说这些话,未免有些过于一反常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二十九章 双侯会 “就事论事而已。”束肃坦言道。 “束肃,你说什么呢?”时不敏大喝道,“老师训诫,安有你多嘴生事的份儿?” 两个小侯爷吵嘴,蔡书臣根本不敢插话,也只是在一旁尴尬地看着。 束肃直道:“那又焉有你代老师管教的份儿?” 四下当即纷纷错愕,尤其是江平,怔怔地盯着束肃,平时庸懦的广勤侯小侯爷竟公然与时不敏叫板。难不成,天下要大乱了吗? “你放肆!”时不敏拍案而起,怒眉当对,颇为不满。 束肃不为所动,只道:“这里谁又敢轻易放肆呢?” 他暗有所指,魏敬一眼皮略动,随即合上了书,自上次因为时不敏与罗沉的事,自己被母后责罚,这一次他便决心要好好拿出自己太子的威仪来。 “时小侯,你也不要动怒,多大的事情,何至于就拍着桌子,做这样失态之事。”他乜斜着时不敏,神色显愠。 原本四下一惊,此刻满座皆惧。 就连罗沉都惶恐地抬头看着魏敬一,这屋子里着实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蔡书臣心里越发不好,只觉得顿时天塌,便生心焦气躁,忙着道:“太子殿下……” “此番,事出有因,错在罗沉,说到底还是罗沉不专心学习而致,蔡书臣,你训诫是对,束肃自恃有理,却冒犯尊长,是错,时小侯不顾身份,东宫面前失仪,是错,”他话锋陡转,“凡事都得讲个度,适可而止,罗沉学业不精,正所谓失学师过,蔡书臣也未必就逃脱得了,又何必咄咄逼人,为师善救失而长优,你非但不思省己身,反倒全追加于罗沉,实在失德。” 蔡书臣直直跪下,伏地求情,“臣知罪,臣知罪。” 魏敬一方气定神闲,伸手翻开了一页书,不再言他。众人都还未回过神儿来,今日怪事真多,先是束肃的一反常态,再是太子的振耳之言,仿佛都不真实,却又都发生了。 站在屋门外的内监勾唇一笑,旋即闭上双目。 皇帝这边和几位大臣明政殿议完事,刚吩咐大责太监请伯岳侯和广勤侯到惠安宫酌酒对策,便收到了天青影的消息。 “你且先回去。”听完一大段因果,皇帝陷入了沉思,遂令内监退下。他转而看向一旁的日事官,低声道:“这段隐去,你知道怎么做。”日事官听令便微微低头。皇帝又道:“去问问三松,太子那边最近发生了什么,因何突然变了性子。” 日事官再次低头。 皇帝看了看地上的织毯,是一簇呼之欲出的黄姚牡丹。 宫城西南角,藏在四时苑里,众花木拥着的一座宫殿,就是惠安宫。皇帝多于此宴请大臣,或定时相聚,共商政策。 伯岳侯和广勤侯得了旨意,不敢怠慢,遂整衣冠,赶来惠安宫。来到时,殿内尚在布置,二人便避退偏殿侯旨。大责太监亲自为两人斟茶,立在一旁伺候。 金州窑新烧的光复年白瓷,一对大口的梅花杯,光泽细腻,触手温热。所饮的为大叶恩施芭蕉绿,配以胶县的椒盐和南诏清源的小梅丝,茶汤明亮,如坠下斑斓星辰。伯岳侯抿了三抿,禁不住啧口称赞。广勤侯自是奉承一番,即看了看垂首立在一旁的大责太监,也温温笑着喝了一口茶。 “束侯,你这也太暴殄天物了。”伯岳侯言语里有些嘲讽。 广勤侯闻言,立马放下杯子,赧然道:“侯爷你也知道,我对这茶饮向来是不懂,饮茶之礼,只咱兄弟二人,此间不必再拘束小弟了吧。” “你啊你,若是在官家面前失仪可如何是好?”伯岳侯摇了摇头,满脸的嫌弃。只见他眉头一皱,苦口婆心道:“饮茶之礼,你我必须要熟稔于心,这是勤奉侍君的礼节,咱们的喜好要看官家,岂是你说不懂就能不懂的,我看啊,你也别总是在家里看那些诗书了,多来我府上,我让刘先生教教你怎么品茶,也好让你下一次别在官家面前露了怯。” 广勤侯如受天恩一般,眼见着就要屈膝跪地了,浮夸道:“侯爷费心了,某定当前去,向刘先生讨教,以后也做一个会饮茶之人。” 伯岳侯很是受用,连忙摆手,让他直起身子来,而后道:“你这就是见外了,你我二人同为朝侯,孩子们又是同窗,理当亲近一些。” “侯爷说的是。” 二人正说着,外头便来了内监传话,请他们恭迎圣驾。 两人整衣齐冠,掩色肃目,伯岳侯干吞一口唾沫,引身在前,广勤侯跟在其后,大责太监一旁偷眼观瞧,心里宣而不发。 “臣,拜见官家。”二人来至金玉台前跪拜在地,皇帝此时刚刚落座。 宫娥们纷纷避退,大殿霎静。 皇帝引手相招,“近前来坐,今日只咱们三人,无需拘礼,只叙旧便好。”二人遂起身入座,伯岳侯居其右,广勤侯居其左,大责太监亲自为二人斟酒。 “来,先尝尝这雍州的凤狎,朕藏私许久,今日与你二人共享。”皇帝捏起金盏,先劝了一杯,自己一饮而尽,方看定二人。伯岳侯自是细品一抿,缓缓饮下,广勤侯素来不长于饮酒,却也一饮而尽,眉头直皱,忍着不咧嘴。 皇帝看在眼里,方低眼自斟自饮,即闷闷道:“西山之困乃燃眉之急,王驰亲自督阵,登州那边也有右边军应对,唉,东西受敌,内外疲乏,今日饮酒,朕实在难解其味。” 伯岳侯自诩朝臣之长,此时自然要陈情一番,他深以为是道:“官家,那牧国和上庸都是聒噪的小丑,纵使他们合兵压境,您看,这不也没敢越界线一步嘛,成不了气候的,您大可不必如此夙兴夜寐。” 皇帝不置可否,继而道:“这几年,我大魏一直是他们的眼中钉,早先上庸的细作,牧国的刺客,在东都城内隐匿多年,如不是太傅献计,也不可能一网打尽,今时今日,就连尹出云这样的功勋之后,都敢贸然造反,你说说,这是不是要变天了?” 变天二字一出口,广勤侯神色忽变,他与伯岳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伯岳侯急忙道:“官家,有您坐镇这天下,变天从何谈起呢?” “说笑罢了,你二人怎如此变颜变色?”皇帝轻轻一笑,“都说了是咱们三人叙叙闲话,朕怎么三句不离朝政,是朕不好,不该把这些烦心事儿带到这儿来,不提了不提了,喝酒。” 伯岳侯讪讪一笑,方承笑着让大责太监斟酒。 广勤侯眼凝着皇帝面前的一盘瓜果,开口言道:“应是凤狎醉人,好酒勾心,官家喝进了心里,才对我二人吐露一番。” “嗯,不错,是好酒。”皇帝闻言大悦,立时又满饮一杯。 伯岳侯却驳道:“臣以为不然,酒香虽浓,但是官家酒量如海,怎一杯就醉?还不是心里总是记挂着朝政,一心为着大魏江山,要臣说,官家就该放手历练历练太子,也让东宫为您分忧。” 此言一出,就连大责太监都提心吊胆起来。他偷眼观瞧上头那位,虽然面色不动,可是双手已然垂下,怕是起了疑心。 广勤侯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这一贯的风轻云淡,此时此刻也不得不风声鹤唳。时未迟啊时未迟,你这一句话,殊不是要害惨了我们二人。 “时侯如何以为。”皇帝拿起一颗青梅子。 伯岳侯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犯了忌讳,直言道:“太子今年的岁数……” 他这话刚开了个头,广勤侯便立即打断道:“太子今年的岁数说到底还是需要用功学习的,臣与侯爷的想法一样,官家太累了,倒不如让太傅领着太子先处理几件小事,譬如文章会这样的事情,历练历练太子,学以致用,也好服众,更能让天下人看到,咱们大魏的太子,是有官家的风度在身上的,您也就不用过多忧虑太子的学业了。” 不得不说,广勤侯这番话还是很有用的。 皇帝暗自苦笑,束今朝,说你是凭借皇姐才稳立七侯的,我不信。伯岳侯说的,分明就是要让太子参与政事,你倒好,说什么想法一样,却句句字字指在太子的学业上,偷天换日,言明他好好学习才是给我分忧。你打算如此明哲保身到何时? 伯岳侯遂也明白过来,打哈哈着顺承着广勤侯的话说了下去,“正是这个意思啊,依臣所见,就在东都城内各个府衙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给太子练练手。” “这话靠谱。”皇帝心里其实也早已有意让太子多磨砺磨砺,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事情。 大责太监脑子里转过一件事,他是经久浸淫心术的人,此时按定心思道:“官家,南仓里有一桩案子,丁字少阳卷青签头,一位叫辛世双的儒生,或许可以让太子试练。” 南仓大牢,这座几百年来羁押罪犯的大狱,无数人命丧于此,白骨与血肉夯实的地基,冤魂与猛鬼游荡的房间,是大魏威慑所有百姓的地狱。 自本庆元年始,依罪轻重,南仓分甲乙丙丁四字牢,对四象卷宗,排黑朱青白四色签。所羁押者,或元恶大奸,或碌碌小民,有司刑寺一概总揽。 “辛世双?”皇帝很熟悉这个名字。 “是,那个写《谏王氏疏》的辛世双。”大责太监直言不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章 自在处 皇帝这才想起来,年前有个从怀庆来的学士,秋月里日日跪在宫门外奉书上表,皇帝本不当回事,只因担心时日久了民议沸沸,这才宣见,却不想他所呈之表言语违逆,字字讥讽,且指向皇后的家族,令龙颜大怒。 “是他。”皇帝沉思片刻,先是低吟:“怀明心于既往,登天子之高堂……”而后冷冷道,“一篇乏善可陈的文章,指侮中宫,当时只将他押禁南仓,倒是忘了这号人物了。” 大责太监低头不言。 伯岳侯接了话道:“官家,这样无学无才的空瓤子,因此杀了也是污了您的圣明。” “大公公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广勤侯心里其实已经洞悉大责太监的用意,脸上却装得不明所以。 皇帝自然也明白了其中原委,脸上虽然冷肃,心里却已经是默默赞许。审山瀚,天底下竟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你更称朕心、如朕意。这个辛世双本就是皮毛之痒,无需理会,只待今秋一过,放还家乡就是。百姓的言论可引不可阻,自古以来想要闭塞百姓之言的人,多荒政废治。遑论要处死说话之人,简直就是以身犯险。身居皇帝之位,他心里非常明白,悠悠之口,就是黄河之堤。 “大公公怕是听谁说起了这人吧,南仓里想要获赦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齐这个人想走走门路,早日回家。”伯岳侯仍旧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谁也不服。 他一贯如此,一贯骄纵。 大责太监不慌不忙,收声道:“伯岳侯冤煞老奴了,在官家身边,岂敢有通私达腻之心?” “好了,朕知道了,你这老贼头,还不赶快给时侯斟酒?”皇帝扬手敛言,终止了话题。 大责太监旋即上前给伯岳侯斟酒,心里满是得意。 三人聊了许久,直到午后才散席。 遣宫人送走了两位侯爷之后,皇帝在惠安宫后殿歇息,虽然喝了不少酒,此时却毫无困意。是时,大责太监捧上来一方圆钵,里头是两块水犀香。他轻轻搁在了皇帝床头,又撒上一些花露香水,方要闭息退下。 “是皇后的法子。”纱帐里,皇帝睁着眼睛仰躺着,闻到气味之后,不由地道。 本来躬身退下的大责太监立马警觉起来,停下脚步,答道:“是,皇后娘娘吩咐过老奴,水犀香虽清淡,可其中木屑味太重,用时配以花露,更相得益彰。” 皇帝这才微微闭目,轻嗯了一声。 “官家若是不喜,老奴这就更换。” “不必了,味道好闻就行了。”皇帝深嗅了满鼻,腔内芬芳盈然。 “是,还是皇后娘娘说得对,草木之香,才是最得人心的啊。”大责太监面带微笑。 皇帝本不打算搭理他,但是心里也是气得想笑,干脆坐了起来,反问道:“你既然句句提着皇后,不如朕把你安排在长门宫?” 大责太监立时跪下,面上却不见任何惊惧,只是道:“官家也舍得老奴吗?” “你看看你如今,也会和朕说这样的胡话了。”皇帝笑着撩开了帘子。 “老奴尽心讨官家一笑罢了。”他顺时低头。 皇帝拍了拍膝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成心要朕和皇后生了嫌隙才是?” “哎呦,老奴不敢。” “还不敢?审山瀚,你提起辛世双,又提起《谏王氏疏》,你自己问问你自己心里,是不是要朕难堪?”皇帝顿时肃穆起来。让太子接手这件小案子,无妨,无非历练历练,可是这辛世双牵连着王氏一族,这等同让太子自己审自己的母亲是一样的。倘若严惩不贷,百姓只会传言皇家无情,容不得忠言逆耳。倘若轻放了他,王氏一族又要闹事,皇后更是要不悦。这件事当时也正是因此才被压了下来,只待事情平息,化了算了。 大责太监倒好,当着两位侯爷的面提这个,一是勾起了对王氏的不满,二是按定了这件事终归要有一个处置,根本等不到秋后放还。如若不让太子面对,那自己这个做皇帝的也得给个批复。 “朕倒是真让你算计着了!”想到这里,皇帝甚是头疼。 大责太监连忙叩首,陈情道:“官家折煞老奴了,其实提出这件事,奴也是为了您和太子着想,恕罪说句僭越的话,太子将来如登大宝,面临着王氏一族,是用还是弃,若是用,又该怎么用?您现在明里抬举着王家,暗地里警醒这外戚的权力,时时削拿,这个中权衡之道,您会,可是太子不会啊,天青影所学,终归是纸上谈兵,不如借此机会让太子体会一下您的处境,才更能深知皇权不易,明白您的辛酸与劳苦。” 其实当皇帝,哪有什么辛酸与劳苦,都是该着的。 “你这话不假。”皇帝当然明白他的用意,否则早就动怒了。 “之所以要在两位侯爷面前提,官家,您当然知道老奴这点小心思。”他直言不讳,“无非也是试探而已。” 皇帝闻言颔首,“朕知道,这两个人啊,比起太子来让朕头疼多了。” “广勤侯是个聪明的,就是不肯为您公然与伯岳侯作对,而伯岳侯,老奴还是那句话,他是个透彻的鬼。”大责太监早就对皇帝说过,伯岳侯城府极深。 皇帝眼眸凝光,思忖道:“佯装这许多年的跋扈,就是不给朕任何把柄,满朝多少人是他保举上来的,却偏偏个个向朕弹劾他,在东都内,他们一家横行霸道,却又不做逾矩之事,人人都习以为常,以为侯爷就该是他这样的!” “这才是伯岳侯的可怕之处。”大责太监敛息屏气,“只怕您养猪反成虎。” “哼,且看他有多少能耐。”在皇帝眼里,伯岳侯还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 天青影下学之后,沈可人留下蔡书臣狠狠责备了一番,太子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心里早就看不惯蔡书臣,一直没有机会惩戒,此番直接下了令,让沈可人上表奏请辞了他。蔡书臣自然万般求饶,知错认错,当场痛哭流涕。太子一时间铁石心肠,非但不理会,反而直言自己要亲自上奏。 是时,罗沉呆怔怔地坐在天青影的院子里,隐约听着屋子中沈可人的斥责、蔡书臣的求饶、太子的讥诮,但是却听不清任何一句话。他有些失神,仿佛花阴下的一只小虫,伏在尘埃上,只会伏着。 “怎么,咱们罗大少爷在这儿伤春悲秋?”突然,一根柳枝垂到他的面前。他恍然一抬头,就看见了高屹笑着的脸。 他仍旧打不起精神来,问道:“你怎么没回去?” 高屹把柳条一抽,在手里把玩起来,嫩绿的新叶在他手指尖摩挲,他漫不经心道:“阿姊在静宁堂里陪着两位公主读书呢,我等着她,一会儿同乘回家。” “是啊。”本一提高青龄,罗沉多多少少都会眉目生彩,他是打心里喜欢这个姐姐的。但是今日,他却仍旧低闷着。 高屹觉察出不对,遂道:“你啊,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说你,不就是被那蔡书臣数落了几句嘛,别往心里去,他这个人,满心里都是偏向时不敏他们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知道。” 这话更是让高屹好奇,“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满面愁容,你本来不是最不把这些事放心上的嘛。” 罗沉双眸失色,抬起来再看高屹的时候,能看出他的疲惫,他刚要张口,却旋即叹了一口气,而后才低头道:“这几日,莫名其妙的,心里生烦,很多东西想说却说不出口,而且——” 他一时噎住。 高屹双眉紧锁,少年面庞显出老道,当即接了话:“而且很容易对别的话多想对不对?” 罗沉俶尔侧脸,复又低头。 “我有的时候也这样,别人一句话,在我心里,就是千刀万剐,我与阿姊说,阿姊总说是我心思太细腻了,才会敏感,但是,我自己知道这种感受,哎,对了,你知道金陵最有名的那一曲《涉淮》吧,咱们去年元夕抢灯的时候听见的那乐,有个人给这个曲子填词了,有几句我觉得特别好,”他思索了几个呼吸,“风自花去、难相同,吾与朝露似,斜光入、转飞壶,落得自知处。” “咱们更需要‘落得自知处’,你说是不是?”高屹也见忧伤。 一语方毕,罗沉好似通悟。耳边莎莎风过,抬头看,满眼天光随云流转,雀鸟声初起,连带着树叶也一起响动起来,挺耳细闻,世间杂事,不过隐隐入耳的清脆读书声。 静宁堂内,长门宫司教正在传习《女史箴训》,两位公主和几个有头脸的姑娘都在学习,高青龄的书案堂堂正正地摆放在司教一旁,她喜鲜花,身边便也时常簇拥着许多刚剪下来的花。司教身后挂着一副古朴的《女织图》,并一副挑字“嘉容雅言”,案头上一柄梨花木戒尺,正面刻着“持慎配淑”,反面是一首《劝德文》。因而与之相比,高青龄宛如降凡仙子,百花之神,低垂眉眼写字时更有非凡之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一章 女史箴 “你们刚才读的这一段,乃是赵汉陈玉妃的《论贤》,陈玉妃能论天下众女子之贤德,其人贤能出众,且在宫闱内勤谨奉君,顺从皇后,当是女子明贤德之楷模,你们朗声读完,可有感悟?”这司教虽为女子,声音却沉若洪钟,彻耳不绝。 在座女子虽有感悟,却也不敢先发,需等得二位公主先表其情,才能接着说话。往往,继公主之后必定起来说话的,便是官南慧。 “有话直说就是。”司教环视四周。 三公主魏丽琅看了一眼二公主,只见魏丽华轻轻摇头,面露局促之色,便旋即仰面道:“司教大人,我觉得陈玉妃不该是女子贤德的表率。” 魏丽琅乃是皇后嫡女,她的话没有人敢反驳。但是司教刚刚才说了,陈玉妃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这一会儿,魏丽琅就敢说出这种话来,如不是公主身份,司教必然狠狠惩戒。 但是,此时此刻的司教,唯有难堪。 “公主殿下?”司教示以微笑。 魏丽琅说完这句话,随即也笑了一声,只见她头上珠玉环衡,这一霎时摇动起来,玓瓅作响,甚是好听。 高青龄立时停笔,和在座所有人一样,看着魏丽琅。只不过,她的眼里,没有惊讶,只有赞许。 “司教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大人。”魏丽琅又作恭敬起来。 司教抹了一把汗,平了平喘息,即道:“公主殿下您直说就是。” “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我不明白,何为女子之贤德,与男子的贤德有何区别?还是说君子的贤德与我们女子的贤德不同?”魏丽琅语气认真至极。 “这,啊,公主殿下问的好啊——”司教立时作欢笑颜,“真乃千古一问,女子的贤德自然和男子的贤德不同,男子贤在知学好学明学,德在为人助人救人,而女子则自然是贤惠为首,妇德为重,持家相夫,明理教子才是……” 魏丽琅根本不等她说完,当即打断:“那为何这两者的贤德,是同样的字?” 这问题一出,司教登时凝噎无语。 在座众人也是面面相觑,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魏丽琅故意刁难司教,这位公主专爱刁钻,更爱歪理,令人头疼。司教转眼看向高青龄,希冀求救,高青龄会意,略略一笑,方启唇问道:“下官失礼了,唐突问一句三公主,刚才读的可是《女史箴训》?” “当然是啊,读的是《女史箴训》第六篇陈玉妃,司书教大人何出此问?”她甚是不解。 “那这《女史箴训》是谁所写?”高青龄循循善诱。 “冯氏庸朝的大文豪张典,因为不满暴后秦南风乱政祸国,这才写了《女史箴训》,借以训示,又被大画家顾寅首画为《女史箴图》,这又如何?”魏丽琅不知其意。 高青龄看了一眼司教,即道:“说得好,张典、顾寅首,两个人都是有名的人物,都是有名的男人。” “司书教?”司教眉头皱起。 “愿闻其详。”魏丽琅登时明白过来,高青龄的本意是偏向她的。 高青龄随手折了一朵海棠,掐在手中,向众人宣示道:“你们读《女记》,学《女言》,现在又读《女史箴训》,我问你们,可学会了?” 所坐皆沉默。 司教刚要出言劝止,魏丽琅一个眼神便给她瞪了回去,她便不敢再多说话。高青龄拿眼扫了一圈,最终落定在官南慧身上,并道:“既然都不说话,那我点名了,官家大小姐,你起身说话。” 身为司书教,静宁堂公主伴读,她是有这个权力的。 官南慧闻言一愣,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见她们都低着头,自己只得讪讪站了起来,却不敢直视高青龄。 “官大小姐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我看你前几日交上来的小花笺背面抄了一句《交鬓赋》的‘明月何曾问心事,解答儿女思传情’,当时司教大人火恼双鬓,我按下此事——”她见有两三个偷笑的便转而道,“你们也别笑,什么《交鬓赋》、《黄华楼》,你们多多少少都是读过的,就连两位公主也是看过的,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话到此处,官南慧方羞红了脸,怯声问:“那司书教大人因何让我起来?” “我问你,《女记》第十三则,闺中女见淫词,为何过?”高青龄眼神紧紧盯着她不放。 官南慧真是炭烧红了脸,耳根子软痒生热,嘴干舌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口:“为伤德之过。” “如为外人所知,如何自处?” “父兄为训,母嫂持戒,祠中面先人而自悔,延嫁,不属德妻之列,不居惠内之从。”官南慧战战兢兢,此刻她仿佛任人剥衣一般,心里羞愧难当。 高青龄面色平常,接着道:“不错,且请坐下吧。”她将海棠花搁置在桌面上,“在座的各位,有公主,有贵女,咱们几个若是同乘而出,那就是大魏最有身份的女子,看看,身份地位于我们来说,算什么呢,体面?风光?梳一个望月髻?穿一身织成锦?我问你们读了这些《女记》、《女言》有什么感悟,你们一句话都没有,但是问你们犯了何错,你们心里却都清楚这一条、那一条,可是,读诗书是错吗?看情情爱爱是错吗?思春遐想是错吗?三公主,你说呢?” 她故意将话题抛给了三公主,满座在内,唯独她说错了话,不会有人怪罪。魏丽琅此时心里本就激愤,一得提问,更是情绪高涨,张口就答:“自然都不是错!” “为何不是错?”高青龄又问。 “我们是女子,又不是摆在祠堂前的一本列女谱,何必让他人书就这是非对错,本心不错,就是不错!”她义愤填膺。 “甚好。”高青龄朗声道。 司教一看此情势,心里慌张起来,遂起身退了出去,急忙赶去长门宫了。 “那我们可以读这些诗文吗?”一个声音低低传来。 高青龄便娓娓而道:“可以,你们来读书明理,自然要多看多知,但是记住一点,咱们读的所有的书,无论是教给女德的,还是讲明历史的,都是男子所写,天下万物分阴阳,两全才是合理,所以,这些文章都不合理,因为都拘束在男子自己的眼光里,倘若咱们有歧义,意见相左,不代表咱们是错,我正希望咱们有不一样的看法,来补全这男子们看不见的那一面。” 其言一出,洪钟振耳。 魏丽琅当即称赞道:“司书教所言甚是,我等女子绝不可受这不合理的东西约束,可也绝不可一味贬低这些条条框框,与其怨天尤人,怪是男子拘束了咱们,倒不如自己写一条路出来,做什么陈玉妃,看什么《女史箴》,我们应自明自知!” “三公主所言极是。”高青龄非常赞许她。生在帝王家,能有这样的见识,着实令人惊讶。她看着这些神情恍惚的少女,心里有些动容。倘有一日,女子真能自明自知,能不被男人们定下的规矩格住,能自己做自己的主,那该是多好的日子啊。可是太难了,除非,女人来做皇帝吧。 司教报知王皇后此事,王皇后却并未往心里去,还厉言责备,让她自己领罚去,而后干脆撤了她去天青影教习的职位,配为粗使宫女。利落地罚了她之后,巧萃十分不解,便问道:“娘娘为何要惩处司教大人?这件事她并未办错啊。” 王皇后正动了心思,不由地挑眉问道:“本宫问你,女子为何要习女德女训?” 巧萃眼珠一转,当即道:“自然是为了能更加贤惠,成为夫君的助力。” “那女人生来就是要为男人所用了?”王皇后轻蔑一笑,“我惩处她,是因为她愚笨,她根本比不了高青龄,也根本教不会公主们该学到的,于我女儿无益,也于大计无益。” “大计?”巧萃第一次觉得糊涂。 王皇后不觉一笑,“本宫恨不得天底下的女子都能像高青龄这样。” 总有人曲解了女人本身。 也总有女人曲解了女人本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二章 魏孤辰 罗沉与高屹正坐着看天,忽听得开门的声音,一转头便见静宁堂里匆匆走出来长门宫司教,但见其神色莫测,便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可还未及他们去打听一二,这边广学堂的门也被打开,太子魏敬一先一步走了出来,面容极严肃,冷冰冰的,只看了高罗二人一眼,便扬长而去。他的身后,沈可人毕恭毕敬地站着,很是谨慎。 高罗二人不敢多问,也只垂着头站着,沈可人叹了一口气,复又关上门,不知道与那蔡书臣又说什么去了。 “我从来没见太子这副模样。”高屹忧心忡忡。 罗沉依旧没有兴趣去管什么太子,只是道:“与我们何关?” “自然无关,不过看你这样子,真让人心里窝火,我也跟着烦躁。”高屹有些受不了他这消迷的模样。 “那不用你看。”罗沉不以为意,转身便要走。 “你去哪儿啊?”高屹看他也转身而去,走得潇洒,心里直骂他太倔。 罗沉没有答他,待走了十步开外,才驻足,也不回头,“回家,背孟子。” 高屹闻言一笑,这小子,说到底还是心宽。 这边按下不提,再说那两位侯爷自惠安宫分别之后,广勤侯回到家中,因在书房不见束肃,故而进了后院,也不见夫人,遂唤来丫鬟问:“夫人去哪儿了?” 这丫头平时是奉茶添香的,因不与这些大人物说话,故而吞吞吐吐的,说不利索,“回了…回了侯爷,来了人,夫人出门去了,小侯爷并未…回来。” “说仔细些。”广勤侯倒是好脾气,“是去哪儿了?” 正这时候,另一个洒扫的丫头跑过来连忙跪下,饶着罪道:“侯爷恕罪,她是刚调来厅上的,说不明白,原本咱们小侯爷是下了学回来了的,可回来没多久,伯岳侯府的管家就来找内宅说事,听说是大夫人有事儿恼了,让咱们夫人带着小侯爷去一趟伯岳侯府。” “是肃儿惹事了?”他心里直打鼓,不应该啊,肃儿向来仔细,和那时不敏也并无冲突,今次究竟是因为何事。 这个洒扫的丫头便道:“不知道详情,但是听几个内宅的婆子们说,是学堂里的事儿,她们也没听明白,咱们夫人立刻带了小侯爷去了。” 学堂里?这罗明已然不在天青影了,今日学堂里还出什么幺蛾子了不成? 他不知道,伯岳侯府里,一桩令他更难以想象的事儿正在酝酿,且风云已起。广勤侯夫人自然带着束肃前往伯岳侯府,她在路上向束肃问了个大概,心里也有了盘算。这几年来,伯岳侯一直压人专贵,弄权行恶,自己夫君几近相让,却还是被他肆意把控,稍有不顺遂,就要生怒,她这个内宅人,愤恨难言。 “娘,我是不是真惹祸了?”束肃在马车上,心里更是忐忑,本来就是逞口舌之快,虽然当时觉得心意纵横,十分舒坦。可过后,他也是后怕,尤其是听见太子的训斥之后。 广勤侯夫人把着儿子的手,宽慰道:“别怕儿子,有娘在,咱们今天就是去会会这个大夫人。” “娘,可她是大夫人。” “大夫人很厉害吗?儿子,你要记住,就算今天去见皇后,咱们也不怕,你身上可是流着大魏皇家的血。”她眼神里满是凌厉之光,语气更是决绝坚定。 她有这底气,她可是大魏第一个翁主,魏孤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三章 徐克病 “本来大夫人盛情相邀,我们不该推辞,只是不便打扰,再让府上劳碌,”广勤侯一顿,“只好请您见谅了。” 李撷桂猝然一笑,眼睛都成了一条缝,欣然道:“是呢,你们广勤侯府从来不在别人家吃席,知道的,说你们体贴人,不给别人添麻烦,不知道的,还以为怕别人家要存心害你们呢,不吃了也罢,不吃了。” 这番话倒是故意挑起事端了,李撷桂说完便又喝了一口茶水,咽入了肚子里之后,又道:“希望二位心里能明白一件事。” 此时,广勤侯夫妇二人如坐针毡,尴尬非常,实在没有言语应对。又听李撷桂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更是提心吊胆起来。 “何事?”广勤侯看似云淡风轻。 李撷桂抬眼看去,眼里精光捉人,内屋里所有人此时几乎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她温温一笑,便道:“孩子们口角之争,谁会当真呢,我怎么会让翁主娘娘白跑一趟,说到底,你们家,我们家,侯门,一叶孤舟,风口的花,瓶里的鱼,而已。” 话音方落,但见窗户间洒进来的一缕光正落在李撷桂的手背上,这光穿过的地方,埃尘起起落落,纷纷扬扬。她自哂,却道:“送客。” 广勤侯恍惚间似乎明白了。 其实,这东都的大事小情,无论巨细,都可深可浅。如那些扮丑做傩戏的,多少好皮相,又有多少平日里不爱笑闹的。人是这样的,装扮的久了,就和自己不同了,是必要装扮吗?还是说愿意装扮吗? 欲说还休是吧。 三缄其口是吧。 步步为营是吧。 一个人,好几张皮,一张嘴,好几句话,一颗心,好几步谋划,一辈子,好几次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活着。 广勤侯夫妇坐在马车里时,都沉默不语,面容严肃,眼神呆滞,他们都在想伯岳侯大夫人方才的那句话。都在想,这伯岳侯府,为什么能屹立不倒。他们在算计什么?算计皇帝?算计大魏?那皇帝为什么不出手呢? 有件事情,是他们永远都想不通的,永远触碰不到真相的。 天青影里的事情已在几家高门大户里传开了,罗沉自己在房间里正抄着《良孟氏》,不想母亲突然闯进来,不由分说便一下子抱住了罗沉。罗沉手里的笔一甩,墨点子四溅,整篇抄录的都作废了。他尚不知母亲所为何事,看着自己的努力突然白费,便不觉唉哉起来,“娘啊,娘!我这刚抄了一篇,这下可好,不成了!” 玉怀璧心疼儿子,此时哪容他说话,只道:“我的儿啊,你在学堂里受了欺负,怎么回来也不跟娘说一声啊,那蔡书臣如此轻待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罗沉挣扎着从母亲的怀抱里出来,很是不解,问道:“是高屹来说的?” 玉怀璧旋即捧起他的脸来,自己的眼里满是心疼,责备道:“不用管是谁说的,你为什么不回来告诉我?” “高屹的话可真多。”罗沉撇着嘴道。 “你这孩子,不是高家哥哥说的,是旁人,你啊,你为什么不跟娘讲呢?”玉怀璧此刻心里恨不得去扒了那蔡书臣的皮。罗沉长舒一口气,平静了心情,才道:“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我做的不对,上学老师责罚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我都习惯了,我就是学不会,也记不住,我倒是想他不让我去天青影了呢。”他心里明白着呢,对他这种不学无术的学生来说,老师责罚,又或者是辱骂,那都是应该的。 “什么应不应该?儿子,他如果是提点你,或者是严厉对待你,娘没意见,从前,一晚上让你抄十遍二十遍的,娘没有一句不是,可今天他过分了,儿子,娘知道你懂事,可是也不能一味地瞎懂事,凡事都有个度,但凡那蔡书臣是个好老师,今日就不会跟你说这些话,只这一点,娘就得给你做主。”玉怀璧哪儿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可还是苦口婆心地给他讲道理。 罗沉边听边点头,却不往心里去。 看着罗沉一副乖巧模样,玉怀璧愈发疼惜,一直抚摸着儿子的面庞,又是语重心长道:“书读不读的会,在其次,圣贤之人的心思,要是人人都会,人人都懂,也没什么意思了,但是,态度最重要,若是因为旁人骂你、笑你,你就不学了,那才是愚笨。” “娘,我知道,我这不在这儿抄书嘛。”罗沉突然为这句话所烦,自己明明就在学习,可是母亲竟然还在说教自己。 “娘知道,可是你得记住这句话,明白吗?凡事看自己,而且得靠自己,天还有塌下来的时候呢,你靠谁靠得住?”玉怀璧一皱眉头,但眼睛还是紧紧盯着罗沉。 罗沉可不想再听母亲的大道理,便拼命点头,惹得玉怀璧憋不住笑,佯作打了他一巴掌,才让他停下。玉怀璧这才站起身来,一眼就看见桌子上铺着的被墨渐染的文章,看了片刻,遂道:“罢了,别写了,跟娘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你不在家看着弟弟了?”罗沉有些不解。 “咱们一会儿就回来。”玉怀璧微微一笑,“赶紧收拾一下,换身儿衣服,咱们去一趟地号保医堂。” 罗沉一怔,这自从罗明的病查明病因之后,母亲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这个地方。难不成,今日能跟着母亲去闹上一闹? “得令,母亲大人!”他突然喜笑颜开。 算上东都的地号保医堂,鸠兹的仁宁天一堂,还有上党的杏壶居,这是大魏扬名的三家医馆。地号保医堂的徐克病,仁宁天一堂的陈敏,杏壶居的申长喻,三人都是国医圣手。有道是医者仁心,医术其次,医者心为先,玉怀璧从小就听祖父讲这些回春妙手是怎么救死扶伤的,也打心眼里敬重医者。可是,事到如今她坐在去往保医堂的马车上,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保医堂要平白无故的害人。倘若是有天大的仇怨,另当别论,但是素来无结,而且两家上头还有友缘,这其中还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暗结吗? 思想着,马车便慢慢停下,玉怀璧还在想事,罗沉看了外面一眼,遂道:“娘,咱们到了。” 玉怀璧定了定心神,方点头道:“咱们下去。” 待下了马车一看,保医堂外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拴马的桩子也都满了,她便吩咐车夫到外街去等候,又让一个随车的丫头去三条街外的铺子买一盒云片并一盒枣子糕回来。吩咐完了,她抬头看去,偌大的牌坊上书写着地号保医堂,一看就是风雨着透过,经年日晒的匾额。 任你浮屠多造,也要说清因果! 母子二人宽步入室,让过了看病之人,一进内便来至在大柜前,门引见这两人身着打扮具是不俗,便知道是有身份地位的,赶紧上来问询:“您二位是来问医还是抓药?” 玉怀璧很客气地答:“都不是。” “您瞧,咱这是医馆,你要来找人那只能是找大夫了。”门引笑了笑,却还是问:“您说吧,哪位大夫。” 玉怀璧看他面善心好,于是不由得也放了三分怒,轻轻道:“徐克病。” 门引一怔,旋即赔笑道:“哎呦,您是罗府的夫人吧,我这有眼无珠的,我们先生说了,您来了,就里边请。”玉怀璧倒是没想到,徐克病已经安排到了这一步。她旋即点了点头,一手揽过罗沉,跟着门引向前去了。 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安静院落,只是看去有些古朴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香,似乎是要冲破人的鼻子,冲进脑仁儿里似的,让人发晕。 “此处是七灾庭,您这边请。”门引伸手指路。 罗沉心里一咯噔,站住了脚,玉怀璧本想叮嘱他几句,一转头却见儿子站住了,不由发问:“怎么了?” 他抿了抿嘴,看了看这月中门,一旁斑驳的墙壁上黑迹泼洒,那不是墨,也不是泥灰,更不是炭石——“《述》录之,人有七观,能目谓之表观,内府是为六观,是为血、气、经、神、骨、穴,此七观各有难症,表腐、血恶、气虚、神亏、骨脆、穴移,为人七灾。”罗沉脑子里这些东西是一触即发,滔滔不绝,说出了口。 门引闻言直挑大拇哥,夸道:“令公子真是博学多识,七灾庭里的病人都是天底下治不了才送来的,每个都是我们先生亲自诊治,不少人得以还生。” 罗沉并不因此欢颜,而是接着道:“七灾所对,凡有收录,历代医书相补,可是七灾之外还有三瘟,你这里不会也有三瘟吧。”所谓三瘟,因热、兽、虫广发而致病,传染性极强,医治难度极大,一旦瘟疫爆发,无论多强大的国家,都会因此大伤元气。 门引则讪讪一笑,小声答:“旁边就是三瘟院。” “你们安的什么心?”罗沉怒喝一声,玉怀璧也是明白过来,遂一把抓过这小厮,倒是练家子不一般,玉怀璧这一把抓了他一个踉跄,险些闪倒。 玉怀璧当是愤怒,却还是敛声问道:“你们地号保医堂的鬼花样还真是多,不知道你们徐先生现在是否在暗处看着我们呢?” 门引不敢大口喘气,只是求饶。 “玉夫人勿怒。”这边正闹僵着,自打耳后边轻轻传来一声。不是别人,是徐克病正到了门前。 玉怀璧闻声放手,转头看去,见他麻袍裹身,头罩素纱,手上缠着素布,沾染着点点血迹。“徐先生神机妙算啊。”她见到其人,便掩了愠色,反倒报之一笑,甚是云淡风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四章 父母爱 “无疾,你且下去。”徐克病对着门引道。 门引低头退下,心有余悸。 “夫人,公子,这边请。”他伸手相引,却见二人不为所动,因是道:“三瘟院在另一边,此处是我的暇居,无需担心。” 玉怀璧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迈步向前,跟着他来到屋子里,罗沉也随之进来,便觉屋内清香扑鼻,不似草药,也不似香料,但却胜香胜药。 徐克病摘下纱罩,坐在了圆蒲上,双手搁置在桌案边,只见其眼中血丝密布,深乌在眶,便能知道他很久没休息了。“今番招待不周,夫人别见怪。” 玉怀璧由他指着坐下,也顾不得看这屋子里的陈设,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过,她本想了许多话,可到此时,开口只有一句:“为什么?” 徐克病自是不回避,直道:“天威犹在。” 玉怀璧登时决眦,咬牙切齿,“你承认了?” “药量我斟酌着,你们家总有一天会找太医,二公子不会有性命之危。”他说这话就像是白纸上写一个字一样简单从容,哪里有半点悔过之意。 “徐克病!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拿我儿子的命,当什么了?我儿子已经要服用升元保灵丹了,你毁了他一辈子!”玉怀璧双手狠狠把紧了桌子角,稍一用力就能将这桌子掀翻在地。 徐克病还是不急不慢,“二公子的病,哪怕没有这耽误,保灵丹也是吃一辈子的,宫里的太医总是习惯小题大做,虚张声势。” “徐克病!”她还是没能压住怒火,一把将桌子推倒,连带着瓷盏和瓷碗一并落地摔碎。 罗沉心里捏着一根弦,生生要掐断了一般,看着母亲怒火中烧,也实在气愤不已。这徐克病怎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明明他们做了错事,做了不对的事,现在供认不讳,反以为然,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夫人,您今日闹便闹,要问个原因,我也告诉您了,天底下许多事,你我都无法依照自己的心愿,又何必执着于此呢?”徐克病言苦如是,他眼神聚在一处,鼻息略叹,心里千百倍的不忍。 玉怀璧终究没有再发作,她看着不动如山的徐克病,心里翻来覆去,说是杀人偿命,可是人没事儿,终归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但是心里这口恶气实在难忍,说到底自己这算吃了哑巴亏,窝在心里难受百倍! “你厉害,你救人厉害,你杀人也厉害!”玉怀璧长抒一口气,向后踉跄几步。罗沉眼疾手快,立马起身上前扶住,急问道:“母亲?” 徐克病缓缓垂下眉眼,方道:“这件事终归是我对不起你们家,如若有机会,定当报还。” “要你的报还?”玉怀璧气极反笑,“要你的报还,再来害我们家的人命吗?” “母亲。”罗沉揽住母亲的臂弯,想让她稍稍息怒。 玉怀璧当是萎眉,神色降了大半,也知道不该再和他争执,当中许多原因让她只得退步,不能向前。 “这件事,我没想到你认的快,也没想到你是这么厚颜无耻,我记下了,你也记住,善恶到头终有报。”玉怀璧忿忿离去。 眼看着她二人拂袖离去,徐克病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摇了摇身边的一根麻绳,便听见清脆的铃铛声传进耳内,不一时,方才的门引无疾便快步走了进来。 “与我解开。”徐克病将双手一伸,无疾便从一旁取来剪子,轻轻给他剪开。素布落下,一双浮肿的手便显露出来。 眼见着无疾要用手去捡这布,徐克病立马制止道:“你这孩子,忘了吗?去,火盆,火钳子,都拿来,再打一盆干净的水,取两粒昆仑黄来。” 昆仑黄,专作杀毒之用。 无疾一边答应着,一边着手准备,但还是不禁问道:“先生,您今日又没去三瘟院,为何还用昆仑黄?” 徐克病看着桌子上那一张写了一半的去时散方,良久才道:“是啊,为何还要用昆仑黄呢。” “先生?”无疾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回看了一眼。 徐克病安静地端坐着,倦容满面,无疾如同看着一只盛放满杜鹃的白花瓶一样,纵然花不动、瓶不动,可他却看到了这簇红艳的消颓,这只花瓶碎裂的细纹。他从这一瞬的静止中,看见了下一刻的衰败,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叫心力交瘁。 “我身边不干净。”徐克病一句话轻如羽,快如刀,杀进了无疾的眼里。 他一怔,面色惊慌。 母子二人离开保医堂,玉怀璧怒火中烧,随行的丫头才抱了点心回来放在车里,就见着自家主子一脸深仇大恨,说不尽的肃杀。罗沉跟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的,而他的思绪早已飞去他处,并不能十分体会母亲此刻的心情。 “唉。”玉怀璧此行实在没意义。 罗沉问:“娘你怎么还叹气?” 玉怀璧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看了一眼来往的人,遂一把拉住了儿子的手,几乎是一边呼着气一边说道:“我没有叹气,我是在想事情。” “儿子知道,娘在想自己的这一闹。”罗沉低头看着母亲袖口好看的一圈云纹。 玉怀璧被他这么一说,很是好奇,便问:“你怎么知道呢?” “按照娘的性格,要是来闹,早就来了,不必再等这许多天了。”玉怀璧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是不是在编排自己。 她笑了笑:“咱们上车再说。” 罗沉点头答应,母子二人上了马车,坐定之后,她才又接着道:“你爹拦了我好几次,也跟我说了这件事不宜张扬,所以我才按兵不动。”说完,她慈爱的眼神便落在了儿子面庞上。 “爹是为了娘好。”罗沉明白。 玉怀璧点了点头,而后道:“你爹自然是为了我,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思量,沉儿,娘问你,你可喜欢天青影?” 罗沉当即高声答道:“当然不喜欢!” “对,娘也不喜欢,你爹也不喜欢,高家的哥哥姐姐也不喜欢,所以娘想的是,你能和弟弟从天青影里走出来,不必再去了。”玉怀璧语重心长。 一听这话,罗沉立时笑开了花,他不知道有多想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可是笑意渐渐褪去,他又低落起来,小声埋怨道:“别的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天青影,那可是官家下旨的,官家让我们去的,咱么家怎么可能不去,再说了,弟弟还是太子伴读,等他病好了,自然还是要去陪着太子读书的。” 玉怀璧心事犹重,却还是道:“你放心,办得到。” 这边放下不提,再说长门宫里,二位公主都垂受母教,跪在厅中,二公主向来没脾气,可三公主却一直闹腾,不肯好好跪着。 “再闹就打断你的腿!”王皇后怒从中来,站在两个人身后面色极难看。 “母后!”三公主丽琅哼哼唧唧,显得很不服气。 王皇后指着丽华,气不打一处来,斥责道:“你看看你姐姐,克己守礼,从不多说一句话,怎么别人点你一句,你就十万八千句等着呢?” 丽琅一听这话,更是不服,直道:“母后这可说错了,儿臣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已,再说了,司书教大人所言就是我心中所想,儿臣读书明理,把道理讲明白了又有何错?” 听她言罢,王皇后还气道:“反了你的天了,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儿臣就是儿臣,自然知道。”丽琅嘴一撇,眼睛看向地上。 这话戳着王皇后的心窝子,她举起手来便要打这个孽障,手腕扬起,不及落下,嘴上还说道:“今天不容奴婢们动手,为娘的先教训教训你!” 其实,要打早就打了,这一出无非就是演给旁人看的,王皇后算得巧,皇帝此时正到了长门宫外,闻听里头的动静,速遣了大责太监相拦。 “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啊。”大责太监一步迈进正殿,躬身行礼。 见是他来了,王皇后才住手,面上的怒容褪去大半,却还瞪眼扬眉,“大公公?” 大责太监方道:“皇后娘娘,官家到了。” 正说着,皇帝便走进殿来,王皇后旋即敛容行礼,皇帝绕到前头,伸出双手先把两个女儿扶起,随即道:“这都什么年纪了,还惹皇后生气?” 丽琅与丽华都低头不言,两个人此时立在一旁,很是乖巧。皇帝看着王皇后,思定道:“朕最心疼这两个女儿,你无论多大的火气,与她们说明白就是,何必这样动怒?” “陛下就是太宠溺公主们,您看看这两个人,竟然在学堂上公然出言冒犯尊长,这可不是咱们皇家应该做的事情啊。”王皇后佯作苦恼。 皇帝扬手作罢,劝道:“朕从太傅那里听说了这个事,所以才赶来你这里,这件事也不是公主们的错,原来的司教未免太迂腐,所传教的也都是女则女训而已,倘若她们真想长长学识,不如就让高家的闺女替了这位置吧,”说到这里他指了了一下大责太监,“去高家传旨,既自元定,承服于教,高青龄擢为天青影司教,因无前例,品同先马,仍许进出宫闱。” 大责太监遂领命退下。 王皇后心里落定一块石头,丽琅更是欣喜万分,连忙拽着皇帝的袖子道:“父皇万岁,琅儿就知道,父皇最明白女儿的心思了。” 皇帝本就疼爱女儿家,这一下心里更是雪化了一般,方道:“快跟着姐姐退下吧,我与你母后还有话要说。” 丽琅千恩万谢,遂拉着丽华一起行礼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五开章 开庙日 两个吵闹的孩子才出了殿,皇帝原本慈父一般的面容瞬间改换,冷肃起来,就连语气也硬了三分,他目光一直看着一伍宫人跟着两人走出院落,才缓缓道:“皇后这下舒心了?” “臣妾谢陛下隆恩。”王皇后微微欠身。 “下次,不许动辄打骂罚跪,更不许把你的那些心思加在她们身上,她们还是孩子。”皇帝转身上座。 王皇后知道他慈父心肠,最见不得孩子们受罪,于是道:“臣妾明白了。” “你也坐,朕这次来是有要事和你相商。” 王皇后坐在下垂手,即问:“陛下何忧?” “此事有二,其一,今日学堂,束小侯袒护罗沉,和时小侯起了冲突,咱们太子没有让我失望,拿出了从未有过的手段,整饬了蔡书臣。”皇帝说到这里,方有欣慰之色。 王皇后遂执瓷杯道:“都是陛下栽培的好。” 皇帝摆手作罢,“太子尚在其舆,不得悟通,还需历练,你多监督管教就是,还有一件事更严重。” “什么事?”王皇后见他脸色忽变,十分不好看,心里也知道不是好事。 “刚才前线来报,西山要塞,上庸退兵,却将我朝在上庸的大商客种仁枭首示众,以示其威。”皇帝眼神沉了下来。 王皇后也随之放下瓷杯。 “陛下,该动手了。” 皇帝深沉一口气,从鼻孔哼出那不屑与无奈之声,一根扎在了这王朝脊梁上数十年的木刺,随着这悠悠一叹,顿时松动。那上面还牵连着血迹斑斑的锁链,铁索连环,扣住的是每一个百姓的手腕与脚腕,锁住的是每一个子民的心。 丽琅与丽华离了长门宫,要往岁粟庭去,两位公主常在此处习乐,或于此处读书作画,原本这里是先前太后的居所,只不过早就另作他用。 刚过分宫楼,转而要进合闾门,正这时,迎面走来一伍仪仗,看架势,地位不小。 丽华见了头前的挑牌,当即道:“是沈娘娘。” 二人便停下脚步来,沈群梅正走入视线里。她总是含笑,一见两个公主在前,更是笑得如明艳秋阳,她按定身边的宫娥,那宫女方朗声道:“停。” 沈群梅阔步向前,两位公主自是先行礼。 “见过沈娘娘。” 丽华现在是养在她名下的,平时多有相见,自是要饱含深情,可是丽琅的面色就很平淡,甚至有些厌憎之感。王皇后向来对沈群梅多有厌恶,丽琅耳濡目染,心里也是反感这个女人。 沈群梅看在眼里,却并不往心里去,执起丽华双手方道:“你们这两个是要到哪儿去啊?” 丽华是姐姐,这个时候自然先回话:“我们刚从长门宫回来,元是今日在天青影犯了错,皇后娘娘对我俩训诫了几句。” 沈群梅闻言只道:“如是犯了错,该训诫。” “是。”两个人同时应声。 “那你们这是要去岁粟庭吗?”沈群梅知道两个人平时多往那里去,因是问道。 丽华方答:“我们去温习乐府的《练时》,想着今年父皇万寿时能演奏出来。” 《练时》是赵汉乐府的大曲,所描画之场面,乃是凡人与神明沟通而呈现出的心境变化,从幽深清淡一直排演到富丽堂皇,仿若出深涧而入云霄,最后的曲风更像万丈光霞射入耳中一般,十分震撼。如此曲能练好,当真是不易。 沈群梅笑道:“两个好孩子,这曲子是宏制,急不得,距离你们父皇的万寿还有些日子,想来你们也不急着这一日,今天倒不如歇歇罢。” 丽琅这时遂不以为然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父皇的万寿是大事,沈娘娘不也说了,这曲子是宏制,不容易练就,这一日我们也紧得很。” 年纪虽小,这三公主夹枪带棒的语气却是十分厉害,沈群梅只得温温一笑,解释道:“三公主说的是,只是今日是四月十八,咱们民间开庙门的大日子,今晚东都内延禁,坊间有万吉会,西城更道的惠民寺开露水净身法台,毓缕楼还有一年一次的庆神评,我本想着这好日子,你们两个不如出去见见,也算松松乏。” 往年这一天,宫里也都有一些法会,和尚们也进宫念通明经,一夜不眠,以前丽琅和丽华也听说过民间这一日有很多精彩的祝祷之事,只是一直不被允许出宫去看,今天沈群梅一提,两个人倒都心里起了向往之意。 “可是,父皇和母后不会准许我们出去的。”丽琅本来高兴的面庞突然落寞下来。 沈群梅伸出另一只手,把丽琅的手也把就起来,宽她心道:“拿了我的腰牌出宫去,我待会儿去回了陛下与皇后,看你们两个满脸的心事,就知道心里头不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要不然怎么能安心练曲子呢?” 就这一番话,登时让丽琅对沈群梅有了一个大改观,这个女人,远不似母后所说的那样阴险狡诈,反倒温柔贴心,让人心安。她正想着,沈群梅便吩咐身边的宫娥:“采英,回宫将令牌取来,再让人到御照司告诉一声,请几个高手随行,务必保护公主们的安全。” 采英答应着退下。 转而她又对丽华说:“今晚戌时前务必回宫,否则就连我也都得受累,在外面少说话,少露身份,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明白了吗?” 丽华当是点头,坚定道:“遵命。” “好了,你们回昭阳殿换身衣服,不要太挑眼,身边带着要紧的丫头们就行。”沈群梅又多嘱咐了一句,“去吧,好好散散心。” 两人遂谢恩离去。 看着公主离去的背影,旁边的小宫娥还问:“娘娘,您何苦给公主们担这个责任?万一不好,皇后娘娘又要拿您开刀了。” 沈群梅站在原地,轻轻叹息道:“我已经有六年不见人间气象了,她们这十几年来更是未曾见到过,我于心何忍呢?” 四月十八确实是个大日子,这个日子对大魏绝大多数黎民来说,都是期盼已久的。自赵汉末年,三家鼎立,天下乱了一甲子之期,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战火波及迫害了无数平民,人间疾苦,非人所愿,至冯氏庸朝,佛兴,道灭,儒陈,天下寺庙皆起,名山更兼崇佛向禅,此间又是一甲子之期,时至今日,众生都希望今生的不幸,可以借佛祖化解,转世轮回,能得善果。 开庙,便成了民众的救赎日。 庙门大开,纳八方苦信徒,听九州悲哀事,愿我佛慈悲,能救世人。 不过,对佛门无想之人,自是不会把这个日子放在心上,只当是能有娱乐的借口罢了。罗府内一些丫头婆子正忙着抱香敛纸,几乎是忘了自己手里头的活计,等到玉怀璧和罗沉回府之后,她们才都消停一些。 管家罗焦堂前禀事,玉怀璧才放松坐在了椅子上,听他说几件宅子内的事情。都不是要紧事,所以只是听过点头就行。 唯独一件事,罗焦放在了最后才开口:“夫人,今夜是四月十八,咱们府上的佣人想求个恩典,看能不能给他们两三个时辰的休息,去惠民寺参拜一下。” 往年这个事情是不许提的,玉怀璧十分厌弃佛教,且罗保朝也不信这佛门道理,所以罗府上下对于佛这个字不敢多提。罗焦之所以今天提了出来,是因为他心里觉得,夫人今年会答应的。 “你怎么又提?”玉怀璧显然有些不悦,但只是语气不善。 罗焦便道:“夫人,咱们府今年多事,下人们都说了,要去拜求一下保个平安,现在二公子病情尚未好转,老爷在朝中也是战战兢兢,不如就让下人们去一趟也好,倘若是管用,最好不过,如果是没有效应,我们也求个心安。” 玉怀璧拧了拧眉头,心里翻腾好一阵,最后还是松了口,于是道:“只给两个时辰,今夜谯楼听鼓,不回来的一律赶出去。” 东都的谯楼,戌时正点听鼓,戌时三刻歇鼓,打这两次鼓之后,士兵开始巡城。也就是鼓起一更,算是合门入夜了。 罗焦一听,立马谢恩:“谢夫人。” 玉怀璧心里焦躁,她素来不信神鬼佛道,可是这一刻她动摇了,她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也竟然有些相信,相信非人的力量存在,相信这世间一切都可以被它们化解。 原来,信佛的人,和她此时的心情一样,苦恨踌躇。 消息传到下人们耳朵里,自然是欢腾一片,她们热切地准备着一切,还有丫头们烧水要洗澡,这一切都热闹到以为是要过年了。罗沉回到家后便守在罗明的屋子里,这房间僻静,他也喜欢。 不一时,小晴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见着罗沉先是行礼而后道:“公子今晚出门吗?” 罗沉一怔,遂问:“出门?去做什么?” “今日是四月十八啊。”小晴笑意更盛。 罗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即道:“哎呦,我给忘了,今天这好日子,你赶紧给我预备一身紧衣,我从东院翻出去,还是老规矩,就说我……” 不及他说完,小晴便上前来给他端了一杯水,打断了他,只见小晴笑着道:“公子,不用准备啦,今年夫人开恩,我等都能出去参拜了。” “母亲答应了?”罗沉显然很惊讶,声调都拔高了好几倍。 躺在床上因为喝了药而熟睡的罗明正巧翻了个身子,罗沉这才察觉,遂又压低声音,问:“怎么会?” 小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让罗沉早点准备出门,今夜戌时就得回来。 罗沉刚要回屋收拾一下,转而又想到罗明,于是问道:“明儿怎么办?” 小晴方答:“夫人才叫了我去,就是告诉我,她今夜来守着二公子,让我也出去热闹热闹。” 罗沉这才放心,回屋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六章 毓缕第楼 惠民寺在西城更道保大坊前,原来是叫做水会庵,后来大魏建制,才改叫惠民寺,平日里多是些来求家宅平安的人。隔着惠民寺三条街,在花儿巷子口东,是百善坊,这里是万吉会的开头,一直向南到了府昌牌坊,才算结束。府昌牌坊再向东过一个坊墙,就是毓缕楼。 天毓好物,中灵以缕。 东都内最好的舞乐坊,就是毓缕楼,先皇后亲赐的名字,算是皇家钦点的民间乐坊。每逢大日子,毓缕楼都会有节庆活动,似元月新正一连三日的举灯歌,七月初七的许鹊评,八月十五的拜月会,腊日当天的迎年天禧台,再就是四月十八的庆神评。评,论也。以歌舞论神佛,算是一个新颖的点子,百姓们也更易明白神佛处于何境,是何生活,有何神力。 罗沉和高屹最喜欢庆神评上的一出舞蹈,配乐府的《古歌》,里面有一幕“打尘”,很是精彩。今日罗沉早早得空出门,就赶奔高家相约高屹去毓缕楼里占位。 两人来至在毓缕楼,挑选了楼上最好的望台,给了一锭银子包桌,四周便给架起来两扇玉锦鸟兽图屏风与别处隔开,专有一位姑娘在屏风外立侍,听候吩咐。 高屹今天的穿着倒是少有的华贵,一身暗青色的金陵织成锦,梅花缀袖,翠竹倚身,又并一条五宝扣石腰带,上好的鹿皮,当中一块圆润的金丝雀黄宝石。 罗沉一路上就没停下眼睛去看这条腰带,此时安歇落座,便要问个仔细,他拿起一枚果子,而后戏谑道:“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养鸟。” 高屹被问了个一愣,遂反问道:“不是你喜欢养鸟吗?” 罗沉略转了转头,看向他,那眼睛定了定方向,正是那一块金丝雀黄宝石,“这条好带子,何时得的?” 说到这,高屹才明白过来,也是讪讪一笑,“你说这个啊,是外祖父所赠,原本是表哥的,后来他不稀罕了,索性就给了我。” 罗沉心里知道表哥是薛其是,便岔开话题说:“金丝雀黄宝石多产于费县,以及南江、新宋两国,不过产量极少,更看重机缘,这东西,是宝贝。” “能比你的鹦鹉还宝贝?”高屹打趣道。 罗沉放下了果子,即道:“你说你这人,真是不识好人心!” 两人这正说着,楼底下突然传来门僮高亮的迎客声,针扎一般入耳——“贵客里面请。” 闻声望去,走进来四个衣着典雅的成年男子,高屹坐的位置好一些,一眼就看见了这四个人,他便低声道:“是伯岳侯。”原来离了皇宫之后,伯岳侯回到家中训诫了时不敏,又约了几位密友来毓缕楼相见。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罗沉前倾了身子,一边探头一边还问道:“只他一人?时不敏来没来?” 高屹眼神没动,答着:“没有那小侯爷,其余三个人倒是面熟。” 罗沉探眼时,四个人已经被引着要上楼梯,渐渐没入台子下,只看见了最后一位的身量与打扮。“嗯,庆禄坊的夜海青,这身份,不低。” 东都内有三坊是做布匹绸缎、量体裁衣生意的,平民百姓多去吉利坊,稍有头脸的便去罗妇坊,再高一头的就是庆禄坊了。 高屹见四人都离了视野,方坐正身子问:“你知道是谁?” 罗沉胸有成竹道:“最后一位头上包髻用的是鱼鳞巾,我只见过一人带过,就是兵部尚书尉大有。” “尉大有?”高屹也好像见过他。 “剩下的,我猜,肯定有江广宁。”罗沉眼见着二楼楼梯口上来多了几个人影,他心头一动,方对身后的侍女说:“放帘子。” 侍女答应了一声便擎金钩而入,给两人面前挑放下来珠帘遮面。高屹知道,他是怕被这四个人看见模样,可还是问:“怎么,你是怕他们瞧见?” 罗沉若有所思,待侍女离去,才开口,“我在家里偷听过我爹讲话,兵部、礼部、刑部素来与伯岳侯不相亲,而今日兵部尚书竟然与他一起同行,你不觉得怪吗?” 高屹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与咱们什么关系?” 罗沉瞥了他一眼,眼看着他们落座于对面,方道:“高屹,平时你是最关心你爹的,如今你更该知道个中利害。” 这句话说出来,倒是让人刮目相看,高屹很是出奇,转而道:“倒是我小量你了。” “按道理讲,咱们的年纪,放在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连大字也是不认识几个的,更别说看什么人、什么脸色,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但是咱们的出身就不平凡,自小耳濡目染,做了个自幼奸猾的贼孩子,罗沉,你操心太多,反而无用,父辈们的争斗,和我们小辈实在挂不上钩。”高屹喘息深重,他的心事不少,他的城府也够深,可他还想做个赤子,所以总是对很多事装作漠不关心。 罗沉不以为然,轻驳道:“早晚的事。” 高屹素知他脾气倔,因此便道:“话虽如此……” 话到这里,底下又传来一声通传:“贵客里面请。” 罗沉方挥手按住他,悄声道:“来了好人物了。”高屹语塞,心想他还没见着是谁走进来,为何就说来了好人物了。高屹探头去看,却被珠帘挡住了视线,罗沉一扬脸,随楼下的人一起开腔:“刚才你没听见门外的马鸣吗,声嘶如锵然金石,短促而三声毕,这是极品的枣膘,产自牧国那青,专供皇家,而且你听——” 高罗二人皆侧耳细听楼下之声:“……备些清甜的果子,不要糕点了,来一壶胶县的酒,兑姜梅,温热即可……” 罗沉便接着道:“是女孩子,年纪与我们相仿,皇宫内院,可乘枣膘马,这等身份,除了皇后妃子,那只有公主们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她们轻声上楼梯,高屹还不信邪,迫不及待地走出屏风,正与两位公主撞了个正着,他匆匆行礼,只见丽华比了个噤声,便转到他们旁边的望台去了。高屹回到桌前,神色十分鲜润,仿若明白了什么,于是问:“你怎么这么灵?” 罗沉一字一句地答:“这你就不明白了,越是渺小细微之物,越是有其天地之大文理,大家都忽略的,往往才是关键。” 高屹很是信服,于是道:“说得对,我服了。” “只不过,公主们出宫,从来没有的事,很是奇怪。”罗沉心头一转,于是又道:“不过也可能是憋闷了,出来透透气。” 高屹只是点头,也没有再说太多。 再说这边落座的伯岳侯等人,四个人只要了两壶酒,便落座,面朝高罗二人的方向。在座的,除了伯岳侯之外,便是大司农江广宁、兵部尚书尉大有、司刑寺新任大监蒋公错。 大魏虽无党羽之争,但是朝廷乃至地方都有派系,如分来去看,有四派共系。以太傅为首的保皇一派,高罗两家都是追随者。以伯岳侯为瞻的变政派,其麾下最有力的是大司农江广宁,江广宁宣扬新政,故而为变政派。再就是以王氏为牵头的亲后派,王氏为外戚,这一派又叫太子党。而最后的,则是一些不愿掺和其中的中庸之臣,算是中立派。 这一桌可是有趣,伯岳侯和江广宁为一伍,尉大有的兵部向来不多事,蒋公错的司刑寺为高爵统辖,他自然是保皇派。一桌三党,不知要论些什么。 “蒋大监平时不与我们多来往,今日有些拘束。”江广宁亲自给他斟酒。 蒋公错为人刚直,也正因如此才被高爵举荐为大监,统掌司刑寺。他最不满伯岳侯的嚣张跋扈,此间赴约不过也是被胁迫而来。他看着面前的酒,因是道:“俗话说无语不同座,无路不同行,我与几位实在是难同座,遑论同行了。” 江广宁仍笑,伯岳侯也轻笑道:“你看你,本侯请你来又不是要与你谈什么同行不同行,难不成蒋大人是以为我是来拉拢你的?” 蒋公错哼出一气,并不言语。 “今天是好日子,邀蒋大人出来,并不想谈政事,而是为了看看这毓缕楼的歌舞。”伯岳侯仍不动怒,转手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蒋公错方道:“这么说,是看看升平的歌舞了?” “自然。”伯岳侯坚定道。 “不是吧,我看伯岳侯想的是给我看看您的太平手段吧。”蒋公错提了提气,“都说经伯岳侯一席酒宴,无论什么钢刀,都能变为脆木,就算是忠烈好汉,也能瞬作脚下奴,原本我还不信,如今我算是明白了。” 伯岳侯觉得好玩,遂问:“哦?蒋大人何出此言?” 蒋公错不卑不亢道:“让兵部尚书诓我前来,一杯酒就按住了我的势头,毓缕楼的歌舞是好,可是伯岳侯的台子也不差,现今这等同是将我押在了砧板上,静候开刀啊。” “怎么,蒋大人是觉得本侯要对付你?” “三寺与侯爷素无恩怨,况且我与侯爷也无往来,何谈对付不对付?”蒋公错心里明白,伯岳侯今次约见,定是有一件只能由他来办的事。 伯岳侯深深一笑,遂道:“蒋大人心里明镜儿似的,本侯也不便多瞒了,南仓里有件事,还要借蒋大人的贵手。” 一听事关南仓,蒋公错的心立马提吊起来,面色微变,道:“不必说了,无论南仓有什么事,恕我直言,除非是官家下旨,否则蒋某绝不可能听从侯爷您的任何一句话。” “你别急啊,这件事,就是官家已经决定的了,只不过我先旨意一步和蒋大人商谈此事,一切还都是为了官家。”伯岳侯微微一笑,伸手将酒杯又向蒋公错面前推了推。 蒋公错看着杯中酒,问道:“既如此,有官家的旨意我定当奉命行事,也就不劳烦伯岳侯了。” “你怎么不听听是什么事呢?” “我不听,如官家有旨,我还急这一时吗?”蒋公错乜斜了他一眼,“难不成伯岳侯是想让我抗旨不遵,才特意请我走这一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三十七楼章 楼中会 江广宁闻言方笑:“蒋大人可是曲解了。” “那请大司农说说我怎么曲解了。”蒋公错持正不动。 “侯爷心里一直以官家为重,如有事相求于你自然也是为了官家,你且请放心,你们官员之间所传的,未必是真,许多事情,还要亲力亲为。”江广宁意有所指,又拿眼睛瞄了尉大有,尉大有本不作声,此时接了话茬道:“如果蒋大人不信伯岳侯,不如听我一言。” “尉兵部?”蒋公错冷冷一笑,“我倒不知道兵部怎么也和伯岳侯交好了。” 尉大有摇了摇头,遂道:“我兵部依然是中立,只是今天这事,我需要跟蒋大人说个清楚,官家有意让太子办一件案子,案涉之人为南仓里羁押的辛世双。” 蒋公错一愣,即喃喃道:“又是辛世双。” 江广宁何其敏锐,遂问道:“蒋大人这意思是,有人跟你提过这个人?” 蒋公错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接手司刑寺不过月余,很多案宗都没看过,但是郭密如留下的记档,曾有一个人频频到狱中探望辛世双。” “是谁?”三人立时紧张。 蒋公错环顾三人,这桌上无有可信任的人,这等事情他们紧张着急,自然是关系重大,心里自是不能不多留个心眼,因是道:“正是司马王驰。”他没说假话,可也没说真话。郭密如留下的记档本,探望提审辛世双的人当中,王驰最频繁,可这也有皇帝的授意。可是,除了依令提审之外,还有一人探望最多。这个人,便是如今兵发登州的尹出云。 这件事,他只同高爵一人说过,毕竟知遇之恩,让他只信任高爵。别看这个蒋公错为人刚正,却不是愚直,他很懂转圜用计,但是内心却始终秉持一杆秤,那就是为了国家。 “王驰?”伯岳侯嘟囔了一声。他是知道王驰奉命提审了辛世双几次,却不知道还曾屡次探望。如果真是如此—— “蒋大人,你可别错了主意,”伯岳侯颇有深意地一笑,“大司马如今可是朝廷倚重之臣,将来太子登基,可是要一人之下的。” 他心里并不完全相信蒋公错,此时将王驰搬出来,要么就是他如实所言,要么就是他为了迷惑自己的判断。蒋公错为人正直,不善阴谋,此话有八九分可信,如他所言是真,王驰背着皇帝和辛世双见面,其中恐怕是另有所谋。 蒋公错面目肃然,只道:“我岂是那些搬弄口舌是非的小人。” “自然,谁不知蒋大人为人,是我小度您了。”伯岳侯和颜悦色,谦虚道歉。 “伯岳侯,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非得请我走这一趟。”蒋公错横眉微沉,终是叹恨。 伯岳侯闻言不禁暗中赞叹他的确是个有才之人,只道:“你想明白了?” “不错,今天,咱们四人一桌,明天就传遍朝野,官家旨意到了我司刑寺,我无论怎么做,都会被疑是和今日有关,你们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这个过程,太子如若真的提审辛世双,作为司刑寺大监,我必须从旁协理,太子最后的决定,与我更是相关,如果我没猜错,到时候,这个结果如惹怒了王家,则可推在我身上,如惹怒了官家,也可推在我身上,左右不会为难与太子,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蒋公错说到这里,一顿,盯着杯子里的酒,心里怪怪的,只觉得这杯酒在摇晃,思忖片刻,遂举起杯子一饮而下。 他怀疑的对,无论这些人今天见不见他,到时候要轻易推罪到他身上,容易得很,这一来,倒很像是伯岳侯故意引火上身。 “蒋大人。”伯岳侯微侧身形。 蒋公错愣住了,这一刻,他心里本就刚强的那道不与奸佞为伍的屏障开始动摇。东都内,人人都忌惮和厌憎的伯岳侯,此时好像是一座佛像,且立身在绝壁之上,日曝风吹,残破不全的身躯上,落满了灰尘。 “侯爷,”蒋公错后背涔满了冷汗,“你赢了。” 高屹与罗沉隔着帘子一直在观望伯岳侯等人的一举一动,始终未见异样,于是也无聊起来。高屹吃了两块杏酥,觉得腻住了,又要了一壶冷水茶,压了两杯,才觉得胃口舒服。正这时候,外头站着的侍女低声告诉道:“二位公子,今日的帖子已经拟好,请二位公子过目。”原来是递上来今天节目的单子。 罗沉便应了一声:“你报来知道就行。” 那侍女说是,遂一一报来,字字腔圆,便如珠落玉盘,清脆贯耳,“酉初,四部曲,丽琴元筝,鲍笛晴箫,徐巡领笳,金听牙鼓,以《安时》祝,酉时三刻,加笙并箜篌,奏《普济》贺,五刻,鼓歇,更换琴手,以《万寿》起,和《古歌行》,班子撤回瑶池,起舞,四趟大舞,《月下》、《打尘》、《庆神》、《云俨》,至戌时一刻为止。” 毓缕楼里有“七巧”,操琴的丽姬,弹筝的元三娘,鲍七的笛子,明晴的南箫,徐巡的胡笳,金听女的小鼓,再有马玉宁的箜篌,皆名绝天下。她们的手巧,独当一面,是这毓缕楼的支柱。可罗沉与高屹偏爱那个跳舞的小丫头,名字叫欢取娘。富贵人家的子弟,浸淫歌舞享乐,从小就会品评女子,各有心得,如同赏画一般,笔锋、浓淡、尺幅,都是能说出一二来的。虽然二人年纪不大,可已经明白,要给自己欣赏的人捧场,给自己喜欢的人叫好。 听完侍女的话,罗沉遂问道:“《打尘》可还是欢取娘?” “是。” “那便好。”二人此行就是奔着欢取娘来的,但又时常听说欢取娘在这里常遭排挤,很不得志,担心她会被压住势头不能表演。 正这时,屏风外头忽然一阵脚步声,便听见有人轻叩屏风边儿,也是一个姑娘的声音,莺声道:“二位公子,我们家小姐让我来递个话。”高罗二人面面相觑,也是立时明白过来这是旁边的二位公主派来的。 “你且说。”高屹先应道。 “是,我们小姐说,今天离了府宅,老爷夫人并不准许,二位公子是相识,还望来日不要在外传说今日相见一事,否则引惹事端,二位公子也说不清楚。”这姑娘的话语一听便知是宫里的人物,说话隐蔽又不拖泥带水。 高屹便道:“知道了,也烦你回去告诉你们小姐一声,今日并无此事。” “公子慧明。”说完,那姑娘便小步离去。 罗沉听了人走了,才缓缓开口:“这二位公主还真是小心翼翼。” 高屹看着栏杆上描画的云纹,金描红漆,在木头上栩栩如生,也在他心底婉转流动。“她们出宫,必得令牌,既然官家娘娘不准许,那么令牌是谁给的?” 罗沉也是警醒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最终摇了摇头,轻轻道:“算了吧,操心太多,反而无用。”不容他自己多想,先按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遂平息。 “就属你心眼儿多。”罗沉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即道:“想吃小梅子烧肉吗?” 高屹闻言一笑,点了点头,“还得配一碟刮刀肉。” 罗沉遂吩咐给了外头的侍女,而正此时,听得堂中专司时辰报知的小厮喊了一声:“申时报刻,正四刻。” 两个人心里不觉兴奋起来,马上就要开始演出了。 四架齐宾,天色尚明,毓缕楼前便高悬起两挑风罩子,用娑罗树制成的杆,缀八根六十四颗珠串,宝伞样式,却又不是佛教的宝伞华盖,内嵌小铃铛,遇风则响,玓瓅锵然,胜过梵音。惠民寺设先从东城更道到西城更道安排了十八僧人沿街泼洒净水,诵经引众,皇家特设司僧道,从旁协理。多有商家在门口搭佛台供香,民众们也铺设愿案,供放香果。辰光是晚,夕霞才皱,竹司时辰漏了一滴水,方有人击鼓报知,酉初已到。满座压声,目目盼望,高罗二人吩咐挑起帘子,也向栏杆前攀,便见底下台子拥簇着侍女,搬抬上去各式乐器,有前朝金陵李娘子的栖凤琴,南江宋妃的玉试天青,上庸宫廷的朱漆小鼓,皆为珍品。乐器安好,七巧便上台,胡笳领声,起奏《安时》。 罗沉一门心思放在这些乐姬身上,而高屹时不时地看向对面,伯岳侯等人虽专心于曲子,但高屹还是能觉察到江广宁的眼神在捕捉他们两个人。 收回眼神,放下杯盏,江广宁即轻声道:“侯爷,宫里也出来贵人了。” 原来他一直打量的是二位公主。伯岳侯自然也看见了她们,于是道:“不妨事,她们出宫必定有人暗中保护。” “只是此地人多眼杂……”江广宁心里还是多有担忧。 伯岳侯心里也是盘算了一阵,当即道:“你去吩咐外头的侍卫,警醒起来,如有意外,立即看住毓缕楼四周,以防万一。” 江广宁当是离席,出去吩咐了。待等出了门,和侍卫互通一番,正打算回身进去,忽然不远处的怀安坊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倒塌的声音。而后一阵骚动,不少民众因此震惊,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广宁立时察觉不对,连忙命令着侍卫:“快将此楼围住,严守门窗,见到可疑之人,务必拿下。” 这东都,许久没有这种事情发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