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幻》 第1章 路迢迢 方犁他们第一次遇到那少年,是在益春郡地界的官道上,那一年是元始六年。 益春虽然有官道,但年久失修,道路都荒了。路上坑洼不平,车马过处尘土飞扬。特别是路过平阳山这一带,两旁尽是深山密林,茂密的树林中不时传来鸱枭的号叫,听得人心里寒浸浸的。虽是太平年间,路上鲜有盗贼,但商旅行人、浪子侠客行经此处,却是人人都情不自禁加快了脚程。 这天官道上来了一行商队。领头的两人骑着马,一个是须发半白的老者,约摸四五十岁,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白净青年,看打扮是个小厮。二人身后跟着辆骡马拉的货车,车上货物,都严严实实用油布盖着,伙计们徒步跟在货车两旁。货车中间,却夹着一辆车儿,前头是坐人的车厢,后面堆着高高一叠行李箱笼。一行人寂寂无声,顺着道路迤逦而来,车马过处,扬起老高灰尘。 行到半路,忽然草丛里哗啦一阵响,有伙计眼尖,早看到两条手臂般粗的长蛇,正首尾交缠在一起。旁边人吆喝起来,随手捡些土坷垃扔过去,两条蛇受了惊,缓缓游到绿草深处去了。 有伙计便道“小六,那蛇碰上春天发情,正干好事,你赶它作甚” 其余人也纷纷打趣“小六,你一条光棍没着没落,也就罢了,那公蛇正在快活头上,你怎么非得上去搅和” “正是莫非你把那公的赶开,还想把那母的留下自己上不成” “小六,我量你没有这个胆走时小兰花早说了,屋里搓板已备下三块,只怕你跪不断” “他就有胆也不成里草棍子,只怕还没长到一指长咧” 一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把伙计小六羞窘得脸都红了,赶着那嘲他的人打。外边闹腾的动静大了,早惊动了车里坐着的人。只见帘子一动,露出白玉般一张脸来,黑鸦鸦眉眼甚是灵动,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尚带着两分稚气,正是商队主人方犁。 方犁问旁边伙计“怎么了” 那伙计便笑“路旁有两条蛇配种,小六看了心里嫉恨,要棒打鸳鸯。大伙儿笑话他呢。” 方犁听了,便也微微一笑。前面白净小厮忙打马来到小车旁,对伙计啐了一口,道“三郎快别听他们这些浑话,渴不渴喝口水罢” 方犁神色间有些疲倦,接过柱儿递来的水囊,喝了两口,又递还给他,道“到前面还有多远” 柱儿道“伍爷说了,总还要一两个时辰。你累不累出来骑会儿马” 方犁摆摆手,柱儿骑在马上,陪他说了几句话,这才打马前头去了。 方犁便掀着帘子,探出头来看沿途风景。正是仲春时节,山林间满目尽是新绿,路两边不时冒出大簇大簇开得雪白的棠梨,吸引着团团蜂蝶,嗡嗡营营好不热闹。 方犁看了一程,便想,这棠犁若生在别处,不知要吸引多少踏青赏春的风雅之士,然而官道上只有风尘仆仆的商旅之人,赶路够辛苦了,哪顾理会周遭景致如何 车子转过一道弯,方犁忽然看见路前面走着一个人。深山野岭间,道路尤为荒僻,那人便孤零零地在路上走。 这野地里,任谁路过都会结伴而行,林子深了,没有坏人也有毒虫野兽,万一碰上了,有个伴儿也好彼此照应一下。方犁不由诧异,这人倒胆大,一个人就敢上路 商队的人脚程快,没多久已经赶上了那人。车马从旁边经过时,方犁不由打量了那人两眼,正碰上他也抬头看车上。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微微一怔。 原来那竟是个少年。个子不高,身形单薄,是个半大孩子的模样。许是赶了很久的路,他满头满身都是尘土,补丁累累的衣服上也是灰扑扑的,看着像个疲惫不堪、随时会碎裂开来的泥人。 那泥孩子见有车马经过,便避让到路边,紧抿着嘴站着,一个伙计路过时,举起水囊喝水,泥人木呆呆地盯着看,眼底平平无波、毫无生气。 方犁却猜他必定十分口渴了。这一路行来,并没有水塘山泉,那少年肩上又只背着薄薄一个包袱,软沓沓的,一望而知并没有口粮饮水,但直到所有车辆都从他面前经过,他却依旧只是呆站着,并未拦住伙计讨一口水喝。 车马辘辘,渐渐将那泥人抛在后面。方犁发了会儿呆,忽听队里伙计大声唱起歌来,正是方犁家乡流传甚广的一首小调 巫山高,高又奇; 淮水深,深无底; 小郎离家千里行, 一年四季不得息。 想渡水,无舟楫; 对山望,泪湿衣。 远行游子心思归, 一腔酸苦向谁提 方家商队的伙计们,多是在外行商惯了的,唱小曲儿不过是寂寞旅途中图个乐子,并非排遣思乡怀亲之情。唱歌的那人引颈长嚎,一曲完了,众人哈哈一笑,闲谈打趣几句,接着又有人再唱下一曲,幽静的山谷里顿时热闹起来。 然而车中的方犁听了那小调,却是如哽在怀。他是首次出远门,听那曲调粗犷苍凉,心里便怅怅的。 等走了一程,他撩起帘子,回望来时的路,只见商队未尾处,跟着半人高的黄尘,尘土飞扬处,那泥人般的少年忽然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方犁吃了一惊,忙让赶车的阿福停下。伙计们还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商队管事的伍全忙跑过来问,方犁指了指后头,道“去看看那人怎么样了。” 商队车辆原地停下,伍全便和几个大胆老成些的伙计去看了,摸了摸人,还有一丝儿气,便扶起来,灌了好几口水,又掐人中。折腾了好一阵,那少年呛咳两声,人却并未醒转过来。 商队无法在这里久耽搁,方犁想了想便道“把这人搬到我车上去,到人多的地方再放下来让他走罢。” 老仆胡安也从前头赶过来,听了这话有些犹豫,道“三郎是一片好心,可这人若半路死了,不是给咱们惹麻烦么” 方犁又问伍全“伍叔,你看这人还活得成么” 伍全蹲在旁边,看那少年虽然双目紧闭,鼻尖却有气息,想是累饿极了,才致昏倒。依着他,本不欲多管这份闲事,只是山路僻静,来往行人稀少,若将这少年留在原地,就算不饥渴而死,被毒虫咬了也铁定活不成了。都是赶路人,难免也起了点怜悯之心,道“估计死不了,往前再走一程就有人家,就依三郎的,载他一程,当做善事了。” 几个伙计七手八脚将少年抬上车,方犁跟着上去,坐到旁边,怕车内气流不通,将帘子都挑起来,又担心那少年真死在车里,便不时伸出手探探他鼻息。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路旁才见稀疏几户人家。方犁探着头看了一回,缩回车中,又回头去看那少年,忽见他已经睁开了眼。那满是尘土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又黑又大,正动也不动地瞧着自己。 方犁十分欣喜,忙道“你醒了,可要喝水”不等他应,又伸着头朝前面喊“柱儿,把水囊拿来” 柱儿赶马过来,把水囊递给他,方犁把少年扶起来,将水囊凑到他嘴边,那少年嘴都干裂了,看看水却不喝,只张着一双眼,呆呆把方犁瞧着。 方犁看他情形,竟依稀是个要自寻绝路的样子,想了想,微笑道“你多大了十二十三为什么事和家人赌气么” 他笑容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宠溺,瞧着像一位温厚的兄长。那泥孩子垂下眼来,依旧不说话。方犁又道“谁欺负了你,你便打还回去,为什么作贱自己水也不喝,饭也不吃,真要饿毙道旁,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快别这样了” 说了几句,再递过水去,那少年便抖着唇张开了嘴。先是咕噜下几大口,后来挣扎着坐起来,两手死抱着水囊,不歇气地一顿猛喝,喝得急了,闷着声呛咳,也还是没松口。在方犁和柱儿惊愕的目光中,少年将一囊水喝得罄尽,才停下来,长长出了口气。 他看着空水囊,似是有些羞愧,颤微微递还方犁。方犁又问柱儿“早上带着的干粮还有么也拿些来。” 柱儿去了片刻,拿回两只面饼。方犁递给少年,道“这才象话。吃饱喝足,有天大的为难事,也能想出法子来。路上只有这个了,休嫌粗糙,先拿着垫垫饥。” 少年看着那饼,犹豫片刻,接过来,先小小咬了一口,不及细嚼就吞咽下去,后面便一口赶一口地狼吞虎咽。那饼子是黍面和菜蒸的,本就有些干,在路上蒸了半天,成了铁硬的一块,往常不到十分饥饿,连伙计们都不爱吃,到这少年手里,却仿佛成了上等美味。 方犁见他水都不喝一口,伸着瘦伶伶的小细脖子吞咽,无比担心他噎着,然而他竟没有,飞快地吃完一张饼,到吃第二张饼时,才放慢了些。一手拿饼,一手托在下头接着饼渣,吃得十分珍惜。 方犁见他平静了些,便问“你怎的小小年纪就孤身上路家里没个大人跟着么” 那少年垂眼顿了顿,一张泥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两颗大泪珠子突然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他似乎不惯当着人前流泪,一手捧饼,一手便狠狠地去抹脸上眼泪,却是怎么抹都止不住泪,把张又瘦又尖的脸上抹得满是泥痕。方犁见他默不作声地只是掉泪,也有些心酸,便劝慰道“出门在外,难免要受委屈。你别难过。这饼不好吃,你先垫垫,再行一程便有客栈,到时候我再请你吃些好的。” 少年却连连摇头,在逼仄的车厢内跪下,恭恭敬敬给方犁磕了个头,这才又一边胡乱抹着泪,一边吃饼。吃完了,又将那脏手上的饼渣也倒进嘴里,细细地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鹧鸪天 商队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到了一处小小集市,人马都已困顿不堪,管事的伍全跑过来,在车下道“三郎,这处有家客栈,我们就在这里打个尖再走” 伍全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外表看着一团和气,十分忠厚老实,其实在外行商已有多年,见识十分丰富,方犁自然是依了他。车队便在一家小小的客栈前停下。伙计们都是跟着跑过的,不等吩咐,便都各行其职,饮马的饮马,看货的看货。这当儿,柱儿和胡安也都从前头赶来,把方犁从车上扶下来,那少年也跟着下了车。 “多谢恩人搭救,”少年已经收了泪,这时十分平静,不复刚才沉默寡言,朝众人团团作揖,道“小子姓贺名言春,对各位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求众神日日护佑恩人一路平安,身体康健。” 行路之人最盼的就是平安康健,伍全等人见他会说话,心里欢喜,忙道“不过路途中举手之劳,小郎君不必客气。” 贺言春又道“小子扰了恩人们半日,这就先行告辞了。活命之德,时刻铭记于心。” 说到此处,眼圈又红了,却没再流泪,只深深又作一揖,便要辞了众人自行离开。方犁等人留他吃完饭再走,他也执意不肯,蹒跚朝集市里走了。 方犁不料他竟是这等倔犟的性子,看着那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叹息了一回,便进去客栈歇息了。 那载人的车辆本来不甚宽敞,中途又多带了一个人,方犁窝在里面蜷了一路,脚都麻了,这时便一瘸一拐,小声嘟囔道“坐车脚疼,骑马腿酸,怎生想个法子,叫人舒舒服服地赶路就好了。” 柱儿听了,就很心痛,觉得他主子遭了大罪,忙拿手搀着,道“进屋我给你捶捶。” 胡安却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忍忍就好了。你看伙计们走路的还没喊疼,你这坐车的倒先叫起苦来了。” 方犁便道“要不我下午也跟着走一程,活动活动筋骨。” 胡安还没答话,柱儿便先抢着说“罢了还是老实坐车吧,仔细把脚磨起了泡,不是好玩的。” 边说边进了屋。那店家见几个人众星捧月般簇着一个雪白的少年进门,便知道这是当家的主人,不敢怠慢,忙抢上来看了座,又朝店后喊小二,半晌进来一个傻大小子,两人用大托盘端了些叶子茶来,里里外外招呼了一通。 客栈外头有眼井,柱儿拿盆打了水来,伺候方犁洗了手脸,自己和胡安也跟着胡乱洗了一回,方才坐下吃茶。山野小店,没什么好菜蔬,伍全便挑店里有的蔬果点了两桌,又命店家不管什么肉,多多地切几盘来。外边伙计们十几人,站的站、坐的坐,围了一大桌。这边屋里,胡安伍全和柱儿陪着方犁。没等多久,菜端上来,此时人人腹中饥馁,哪管饭菜好坏,都甩开膀子尽力地吃了一顿。 方犁却是没吃惯这等粗食,觉得十分难以下咽。想他们方家,虽非望族,然而在颖阳一带有桑地千亩,又开着许多丝绸行,也算得上大富之家,家里一堆厨子,专一在饭菜点心上下功夫,吃个萝卜都精雕细琢。方犁在家虽位份不高,饮食上却也没曾克扣过他。再加上他近日赶路辛苦,此时看了桌上饭菜,越发恹恹地不想吃,又怕胡安看出来了担心,少不得拿筷子装装样子。吃不了两口,便端着茶水小口小口地抿。那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入口又苦又涩,半点回甘也无。 胡安自小服侍他,哪有瞧不出来的遂叹了口气,朝外面扬声道“墩儿,把咱们从家里带的菜拿一坛来。” 不一会儿,从外头走进来一个小厮儿,跟柱儿差不多年纪,人如其名,生得墩实憨厚。进门也不说话,只把怀里抱着的小小一个陶罐递给胡安。胡安便珍珍贵贵地接着,揭了盖子,挑了双干净筷子,从里头扒拉出一碟酱菜丁来。 那酱菜乃是蕺菜丁拌着干兔肉丝,淋上油,闻着喷香。出发前方犁的奶母特意做着路上吃的。外边吃饭的伙计们闻到香气,不免朝这边望了两眼,连店家也忍不住夸赞道“好香东西” 胡安拨出一小碟,便要收坛子,方犁却道“都倒出来,让伙计们也尝尝。” 柱儿忙拦着,低声道“吃你的罢路上日子还长着呢,阿娘笼共只做了一小坛,够给谁吃” 那边伙计们忙也都说“赶路的人不挑,吃什么都香。三郎自家吃,不要总想着我们。” 方犁却笑道“东西不多,一人尝一筷子罢。都是出门在外,怎么好叫我一人吃独食” 胡安听他这样说,便把坛子里酱菜又拨出一碟来,叫柱儿端过那边桌上去,柱儿骨都着嘴去了。 胡安把罐子摇摇,里头已是所剩无几,便遗憾道“再吃一顿,可就没有了。” 桌上那一小碟酱菜,就一开始时伍全尝了点,胡安和柱儿都不动筷子,显见得是要留与方犁吃。方犁不由好笑,这酱菜在家里不过是佐粥的小菜,此一时彼一时,到路上却变得如此金贵。又想起家中何等锦衣玉食,如今不过几天,竟已经恍若隔世了。 颓唐了片刻,忽然想到刚才遇到的那叫贺言春的孩子。别人吃个黍面饼子都那般香甜,自己眼前有饭有菜,却还只嫌不够精细。男子汉大丈夫,日日只在饮食上挑剔,也难怪胡安要担忧唠叨了。 正自反省,见胡安盛过来一小碗新蒸的黍米饭,方犁忙振作精神,就着桌上菜蔬勉力吃完。却嫌那肉太肥腻,一筷子也不曾动。 一时饭毕。伙计们歇息片刻,又纷纷喂马整货,准备上路。方犁坐车腻烦了,便想骑马。胡安忙将自己骑的那匹花青马牵过来,扶他上去,又叫他路上慢慢走,不要跑快了,密密地嘱咐了一通才罢。 方犁和柱儿骑马走在前头,商队行人在后头跟着,一路穿过集市,走到一家茶棚前,忽然听到有人高声叫骂。他坐在马上,看得清晰,就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半大小厮,正叉着腰,大声呵斥着一个灰衣少年,正是先前告辞的贺言春。 贺言春显是找水洗过,衣裳还是灰扑扑的,手脸却干净了许多,露出了漆黑眉眼,看着也算有个人形了。他不知为何触怒那小二,小二便站在茶棚前檐下,日娘捣老子地骂个不休,贺言春也并不回嘴,只默不作声地站着,神情又倔犟又疲惫。 方犁正要叫柱儿过去看看,就见茶棚里一个老者听不下去,出来道“小二,他一个少年人,出门在外,必是有什么苦楚。人家只想在你店里寻个活路,又不是讨饭吃。你不允便罢了,何苦在这里辱没别人” 店小二看是位年长客人,不敢得罪,便一边小声诅骂,一边讪讪地转身进屋去了。那老者见贺言春还站着,便道“你休理他,那小二刚才在后面打破了碗,被店家骂,一肚子气没处撒,这会儿看你一个孤身,寻机欺负你罢了。” 贺言春便朝老者作了个揖,又缓缓朝前走了。那身影瘦小伶仃,孤零零的,说不出的辛酸可怜。 方犁远远驻马看了片刻,回头朝伍全道“咱们早上的干粮不是还剩了许多么左右吃不着,把些给他罢。” 刚才那一幕伍全也看到了,叹了口气,想着帮人到底要帮到底才是,便叫墩儿从车上拿了些饼,又添了几十个钱,让他送去给那贺言春。墩儿便抱了一袋干粮,跑去赶上他,站着和他说了两句话。那贺言春便回过头,远远地看着方犁一行。 方犁却已转头打马走了,后面商队诸人紧紧跟上,墩儿也忙丢了贺言春,去追队伍,不多时,便把客栈和那少年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路上非止一日,说不得旅途劳顿。 方犁因为是头一次跟着商队出门,刚开始几天,因为路途颠簸,不免筋酸骨疼,浑身难受,晚间也睡不踏实。但他性子倔强,既然进了商队,便没有为自己一人拖累大家的道理,每日便咬牙忍着,跟着众人鸡叫头遍起床,天黑才找地方落宿。 苦熬了一段时间,人看着瘦了一圈。胡安生恐他生起病来,想歇两天再走,他也不肯,不愿意让人小瞧了他。没想到十来天后,竟渐渐好了,身上也没起先那么疼,人也有了精神,饭也吃得下了。胡安这才偷偷放了心。 伍全便道“怎样我说你是瞎操心初上路的人哪个不是这样打熬过来的三郎在家也曾上树下河地淘气,又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人” 一句话引出胡安的牢骚来,道“但凡家里有人撑腰,谁肯让小孩儿家家的去吃这份苦论理这话也不该我们说,只是太爷耳根忒软了些,听了别人几句话,就把恁大家业,只留着给了长房,却把二房这一个小的丢去京里,莫非不是一样的方家子孙话说得好听,是让他去京里做官哪管他路上受过多少苦楚倒是我们这些从小伺候的人,想着就替他心酸” 说着便洒了两滴泪,伍全没奈何,只得安慰他道“罢了皇帝家有钱,也还有儿子不得娘老子的欢心,被封到那穷乡僻壤的呢。这也不算太偏心了,毕竟家里也给了这许多钱物车马。况且依我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三郎若总在家里,上头还有一位大伯、两个兄长,人人能干,什么时候论到他出头倒是去京里,将来另有一番际遇也未可知。咱们这些人,只跟着老老实实干活就好了。” 两人私下议论不提。一路晓行夜宿,直到梧州郡城,商队才找地方住下,趁着天晴休整了几天,把那在路上受了潮气的丝绸宝货摊开来晒透了,这才又赶车上路。 这天伍全贪赶路程,过了午时还未歇下吃饭,一行人走在路上,天边忽然响起一个闷雷。伍全便道不好,怕要下雨,催着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起初只是下些毛毛细雨,到后来,眼见着越下越大了。 方犁他们带的这车货物,装的都是上等丝帛。丝织品最怕受潮,一浸雨水,颜色便要发黄发黑,卖不出好价钱。虽然货物上都严严实实张盖着油布,伍全却也丝毫不敢大意。看到前面有一处镇落,当即带着车队忙忙地去了,问明这镇叫作清水镇,镇里有家客栈,便投奔去落了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风波起 雨势愈大,胡安等人冒雨进了客栈,一叠声喊店家。店家早得了音讯,忙跑出来把胡安和方犁往屋内请,又朝后头扬声喊人。不一刻,后面跑进来一个店小二,几人见面,彼此看着都眼熟,竟是那叫贺言春的少年郎。 贺言春不复上次那般落魄,脸上尘土洗净了,身上穿件整整齐齐的蓝布衫,虽有补丁,却很干净,看着正是个清秀精神的少年郎。那贺言春看见胡安等人,又惊又喜,忙叉手作揖,道“原来是各位恩人。快进屋里来避雨。” 柱儿在后面找了个僻静地方,寻出干净衣裳,让方犁换了。两人收拾好到前头来,就见贺言春不等人吩咐,正帮伙计卸下骡马,把货车推进院里,都停放在一处雨棚下,又把马匹牵去后院马厩。这边店主自去厨房里张罗饭食,忙个不停。 伍全站在门廊前,看了一阵雨势,进屋来说“好大的雨三郎,今天怕是走不得了,就在这里住下吧。” 方犁胡安都点头,道“也只得这样了。” 一时饭蔬准备好了。店家和贺言春便用托盘端上来,众人胡乱吃了。贺言春极有眼色,见雨棚下还有两个看守货物的伙计,也盛了热饭热菜端过去。等吃过饭,他又手脚麻利地收菜碟抹桌子,酽酽地点上几碗茶来。 胡安这时才有功夫问他,便道“贺小郎,你怎么又在这里做工” 贺言春抿嘴一笑,神情有些腼腆,道“我前天才走到这里,晓得店里差人,便和店家陆大郎讲好,在这里帮工几个月再走。” 伍全想了想,问“看这方向,莫非你也是去京里” 少年点头道“我去长安寻亲。” 胡安见他言语清爽、礼数周全,心里暗暗诧异,几人闲话了两句,才各自走开。贺言春去干活,方犁胡安等自去了房里休憩。 那客栈不大,屋舍也极简陋,客舍里除却一张矮榻,只有一个矮几和两张席,却处处收抹得十分洁净。方犁进了屋,上榻躺了一会儿,终究担心自家货物,看房侧有个小小窗儿,正对着内院,便起身推开窗户瞧了瞧。 只见窗外尽是密密雨线,通天彻地地浇下来。那雨棚上毡着厚厚茅草,看着倒还稳妥。雨棚下,伍全带着两个伙计,正把油布揭了,翻检货物状况,等查看好了,依旧把油布覆盖整齐,留下两个伙计看着,才进了屋。 方犁略略放心,正要关窗,便见贺言春抱着一大捆草料,急急地往马厩方向走了。不一刻,空手回来,又从檐下接了雨水,拿着抹布,把方犁等人脱在檐下的木屐擦洗得干干净净。 雨天黑得早,商队上下赶路辛苦,当晚吃过饭,都收拾一番早早歇了。方犁夜里醒了两次,听外头一直有雨声,便起身推窗,看雨棚下边情形,只见风灯始终亮着,偶尔能听到守夜伙计小声说话,看伍全处处安排得妥当,才又上床安歇。 翌日清晨,他早早就起了床,柱儿和胡安就在隔壁,听见动静,忙赶过来伺候他洗漱。等收拾完毕出来,却见商队伙计都聚在客栈大堂里,眼巴巴地等雨停,伍全却不知去向,问了伙计,才知道原来他和墩儿出门打听前方路况去了。 店家已备好早饭,不一会儿都端出来。等吃完了,伍全和墩儿才回来。进门脱了蓑衣斗笠,伙计们捧上热毛巾,伍全接着抹了脸上雨水,道“走不得了,下了一夜雨,前面溪水发洪,把桥都冲塌了一半,看情形,只怕要等雨住了,再晴两天,方能上路。” 众人无法可想,只得安心在客栈住下。伙计中为避免生事,向来禁赌,便都聚在客栈里面谈笑闲聊。这些人走南闯北,肚里装着许多奇怪故事,彼此说起来,也热闹得很。贺言春在前堂伺候着,一来二去都熟了,众人便晓得,他是定远人氏,个子虽矮,却已经快十四岁了。 贺言春整日端茶递水,喂马打扫,房前灶后忙得如陀螺一般,难为他小小年纪,竟事事都照料得精细,连伙计们都省了不少心,众人都喜欢。又见他人长得伶俐,看着又温厚良善,便常喊他道“贺小郎,你怎么不晓得偷个懒儿我刚看到店家出去了,你也来歇歇,吃一盏茶再走。” 贺言春大约正在变嗓子,声音粗哑,平素不爱说话,听了这话也只是抿嘴笑,转眼又钻进厨下,不知忙什么去了。 方犁却是很少出门,只呆在房里,从行囊中寻出些旧书,躺在榻上翻翻打发时间,伍全偶有空闲,便去他房里,两人凑在一处商量接下来的行程,连茶水都是柱儿送进来。 他并非不爱热闹,有时听楼下说得一团火热,也不免有些动心,然而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主人,若出去了,伙计们多少要受拘束,只得罢了。 过了两天,雨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方犁吃过午饭,回房歇了一阵,闲得发闷,想到自从到了这里,还未四处走动过,便起了出去溜达的心思。等进了前堂,正巧伙计们都聚在雨棚下拉家常,柱儿也不知哪里去了,他便独自一个,缓缓顺着门前街道往前走。 清水镇虽然不大,却地处要冲,两条官道从这里交叉而过,来往商旅也多,因而客栈店铺住家妓馆应有尽有。一条青石路,两旁商铺林立,店面后又有院落。那铺里伙计和街上行人看见方犁是生人面孔,长得又是雪玉一般的一个少年郎,都不住眼地盯着他看。 方犁也不理会,只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在心里盘算,到了京城要作哪些打算。偶然抬眼远眺,就见一条官道直通向前,无休无止,不远处青山连绵,云遮雾罩,心里忽然惆怅起来。 他这次进京,乃是方老太爷的主张。老爷子有两个儿子,长子十分能干,打理着偌大家业,家中人丁也兴旺;次子却二十出头就得了痨病,早早去世了,只留方犁一根独苗。幸好方犁母亲十分刚强,守着孩子并未改嫁,方犁又自小有神童之誉,得老太爷另眼相看,这才叫人不敢小看了二房。谁成想两年前,方犁母亲感染风寒一病不起,也撒手去了,方犁处境越发艰难。 去年老爷子动了心思,想在京里开设一家丝绸行,在家里子弟中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方犁。这也是老爷子一点私心,怕自己有朝一日闭了眼,二房这点骨血被人容不下。不如趁早打算,让方犁离得远远的,去京里另辟一番事业。再者,自古士农工商,商居末位。方家虽富,商贾人家却没什么好名声。如今方老爷子听人说,京城富户若纳了定额钱粮,也可以买个郎官当当,便想让方犁到京里,也去捐一个官。虽只是个虚衔,然而族中有人做官,说起来脸上到底也体面些。 方犁自小聪明,哪会不明白太爷的苦心也知道这头一趟进京事关重大。开头若顺了,日后才好在方家立足。临行前他细细挑选了跟着进京的人。管家胡安是伺候了多年的老家人,行事细致周到,心里眼里也只有一个方犁,是头一个要带上的。刚好胡安有个关系好的义兄弟,叫作伍全,是外出行商跑惯了的,他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彼此知根知底,也好相互帮衬。其他人也是方犁跟胡安伍全商议好的,都是忠厚得用之人。一朝议定,众人便都弃了家小,跟着方犁奔赴京城而来。 初离家时,商队诸事冗杂。方家管事们多是大爷的耳目,虽不致刻意为难方犁,却也对他的事不大上心。就连车内货物,也须方犁检点一遍。跟他上路的人虽尽心尽力,但入京路途遥远,伍全也是头一遭走,何处走何处停,何处该换货,这些事也须方犁自己拿主意。他本是个跳脱性子,如今被磨得诸事小心谨慎,所幸一路行来,还未出过什么差池。 然而眼看行程过半,却被雨水阻在这陌生乡野,方犁不禁着起急来,再一想,到了京城也是人地两疏,连个投奔的人都没有,不免又生了忐忑畏惧之情。想了一会儿,思绪纷乱,方犁不由叹了口气,若是父母健在,自己哪里需要这般千里奔波那心里不免难过起来。 正自嗟自叹,抬眼看见街边有家小小的绸庄,方犁忙又抖擞精神,进去翻看柜上货物成色,又细细问了价格,花色品种自然都比不上自家丝绸行,价格却高出不少。末了他依旧漫步出来,又看到对面有家点心铺,里头围着好些人。 方犁毕竟是少年心性,看见人多,便以为这家的点心总有出奇之处,也进去看了会儿。那店家又极热情,拿出刚炸的酥方儿递给他尝。方犁盛情难却,尝了半个,滋味却是寻常,最后挑了两样看着顺眼的,吩咐店家包两包,准备拿回去给伙计们尝尝。 正在挑选,忽听远处有人嗳了一声,是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嗓音。方犁抬头,却见贺言春站在几家店外的一间米铺前,正朝这边招手。 方犁朝他笑笑,正要举步过去,忽然背后窜出一个人来,撞了他一个趔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如飞一般从身旁跑走了。方犁怔了怔,心里起了警惕,忙伸手摸自己身上钱袋,果然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小钱袋不知去向。回头看那孩子,已经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去了。 钱袋里银钱不多,本不甚要紧,但那袋子却是方犁亡母留下的,万万舍不得被人偷走。方犁慌了,扔下点心便要追,身后一人却拉着不放,恶狠狠地说“阿哟,挑了半天又不要,白尝了许多点心,怎么,想吃白食么” 方犁心思电转,知道这必是一伙的,忙挥手甩开那人,指着他厉声道“把这点心送去客栈,我家人都在那里,自会有人付你钱。我在你店里丢了钱袋,不赶紧让开,即刻便去报官” 那人见他态度强硬,全不似那怕事的娇弱公子,便松了手,店里几个闲汉也一哄而散,方犁这才出得门来,急急朝那孩子跑走的方向追去。追到巷口朝里一望,就见那孩子身影一转,消失在小巷尽头。方犁忙顺着巷子飞奔进去,拐了道弯后,却又是一处巷道。 这地方巷道又窄又深,两旁岔口又多,那孩子就在迷宫般的巷内穿行,方犁只紧紧跟着,眼见渐渐追上了,他向前猛扑过去,把鞋都跑脱一只,终于把那小孩子扑倒在地,两人滚作一堆。 那孩子想是惯偷,十分伶俐,翻身就朝方犁脸上挠了一把,抓出几道血印,爬起来又想逃,方犁毕竟大了几岁,拖着他腿,将人死按在地上,大声喝道“钱袋还我” 一眼看见那孩子手上捏的正是自己钱袋,忙扑上去抢。那孩子却紧紧攥着袋子不放,大声叫嚷起来,喊道“抢钱啦,抢钱啦” 方犁大惊,下死力把钱袋夺过来。那孩子却拉住他不放,两人正相持不下,旁边巷子里跑出几个汉子来,个个蓬头敞着衣襟,一看便知是当地闲汉无赖,围拢过来。当中一人劈手抓着方犁胸前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乱纷纷嚷道“清天白日,竟跑来抢钱,走将他扭送官府去” 方犁心中气急,举着钱袋大声道“去官府便去官府这小孩偷了我钱袋,现有贼赃在此,谁怕你们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灯下人 眼看方犁大叫大嚷,那些泼皮也不理会,喊着要去官府,几个人却把方犁揪采住,往巷子深处拉。方犁察觉不对,挣扎着要往外走,被其中一人塞块破布在嘴里,索性扭住了往屋里拖。方犁惊惶已极,死命踢打,那扭住他胳膊的几个汉子挨了踢打,也使黑手往他胸腹处捣了几拳,疼得他几欲发昏,几人正扭作一团,巷道内又传来木屐声,随后一个少年人粗哑的声音喊道“住手” 方犁从人缝间看过去,就见贺言春从外头跑进来,捏着拳站在两步开外。他惊喜之下,暗自叫苦,这呆子追进来时也不喊个人,两人势单力薄,如何对付得了这许多无赖 此时就见一条汉子冲上去,一边扬手打人,一边嘴里嚷道“哪来的小野种,看着便像抢钱的,是不是跟这人一伙的” 话未说完,人却保持着扬手的姿势,定住不动了。过得片刻,那人缓缓垂下手,扭过头来,脸上满是惊愕,就见他手捂着胸腹处,指缝间汩汩流出鲜血来。 事出突然,那些泼皮都目瞪口呆,就见贺言春站在那人身旁,目光阴狠如一头小兽,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鲜血淋淋地举起来,刀尖指着人群,咬牙道“把人放了” 自古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那些无赖闲汉,眼见他一言不合便捅了个人,都知道这是碰上硬茬了。几人眼光狐疑不定,相互使个眼色,将方犁松了,往后退了两步。 贺言春眼死盯着那几人,弯腰拾起方犁掉落在地的鞋子,拉了他道“快走” 方犁匆忙间,只顾得上把嘴里破布掏出来,两人手牵着手,顺着小巷往外狂奔。小巷地形复杂,方犁深恐迷了路,被那几人合围,幸而贺言春似是对地形十分熟悉,在前头逢路拐弯、毫无迟疑。两人一直跑回大街上,眼见身后并无人追出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贺言春此时才露出无措来,手里还提着那柄血淋淋的匕首,嗫嚅道“我杀人了” 方犁也是心里怦怦乱跳,却强自镇定道“还没死罢” 贺言春转头看他,道“真没死” 方犁并不确定,却道“大约死不了”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方犁先定下神来,四顾无人,忙把贺言春手里的刀接过来,拿出手帕擦试干净,递给他道“赶紧收起来” 贺言春把刀收进怀里,看看方犁,脸上渐渐愧疚起来,道“我我见他们人多,才先动手的。野外碰到狼群,先要打死一头,见了血,方能震住余下的” 方犁此时已强行压下惶恐,正拿了鞋子坐地上穿,闻言安慰道“这事本不怪你。你别怕。不是你先捅那人一刀,咱俩如何逃得出来” 两人顺着街道往回走,边走边不停往后张望,却喜后面并无人追。贺言春沉默半晌,又道“若那些人报了官,官府追究下来,我孤身一人,坐牢也不怕的。” 方犁正自忐忑,听了这话却道“他们作恶在先,必不敢报官的。你为救我才出手,我怎可让你白白坐牢豁出去同他打官司,未必会有事。” 想了想又叹气道“是我大意了。出门也没带个随从。从前伍全说过,像这种交通要地,地方上必有泼皮流氓。这等人最欺生,见了孤身来的外乡人,便要生事。” 贺言春点头道“是,下回钱袋丢就丢了,不要穷追,性命要紧。” 方犁叹了口气,又道“本不该如此冒险,但这钱袋是亲人所遗,这才想着要讨回来。刚才真要多谢你了。” 说着把紧紧攥在手中的钱袋摊开细看。那钱袋是上好丝绸所制,一面绣着蝶戏牡丹,极为小巧精致,只是同那孩子抢夺时被扯破了线,又在泥地里滚打过,变得十分脏污。 他身上虽疼,看钱袋变成这样,心中更疼,几乎红了眼圈。贺言春见他难过,也拿过钱袋看了看,道“无妨,拿回去浆洗缝补一番,还是好的。” 半路上,贺言春绕去米铺,去扛了袋米。原来他此行出来是为买米,这才有这一趟巧遇。若不是他在后头追求,后果不堪设想,方犁想想更加后怕。两人还未走到客栈,就见胡安和柱儿沿路找了来。胡安看见方犁,如捡着珍宝,扑上来道“天爷出去怎么也不跟人说一声叫我们一通好找到哪里去了” 一语未了,看见方犁身上滚的都是灰,脸上也有几道血印,不由大惊失色,连连拉着问发生什么事。方犁惊魂甫定,便把刚才的事小声告诉了胡安,只把刺伤人一节瞒住不提。绕是如此,胡安听了,一颗老心也几乎承受不住,若不是在大街上,立时就要掀起衣襟看方犁身上伤情。往回走时唠叨了一路,先是责备方犁不该私下出门,又把柱儿狠骂了一顿,怪他伺候主人不当心。柱儿帮贺言春抬着米袋,一路也红了眼,耷着头一声不吭。 末了胡安又对贺言春千恩万谢,把贺言春说得很不过意,道“老丈不用客气,恩人救我一命,这次凑巧遇上,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想了想,又对方犁道“若那些人找上来,三郎只管往我身上推。” 方犁见他小小年纪,便有这份担当,也自诧异,在外不便明言,只说“你不要担心,我自有道理。” 几人说着,一起回了客栈,刚到店里,遇着店家陆大郎出来,看见贺言春,便责怪道“叫你去买米,一去半天,哪里偷懒去了” 贺言春低头不作声,胡安方犁忙道“是我们走迷了路,幸好遇到贺小郎,便拉着他陪大家一起走了一程。” 店家见有客人出面解释,便不再说。看见方犁脸上的伤,也凑过来问,方犁便不以实相告,只支吾了两句,说是树枝划伤了。贺言春背着米自去厨下忙碌,方犁便回了房。胡安立时便叫他脱了衣服,检查身上的伤,见腰腹处青肿了几块,几欲落泪,叫柱儿去房里拿了治跌打的药油来,他亲手给方犁擦了药油,缓缓按摩。 正忙碌间,伍全和墩儿回来了,原来他俩刚才顺另一个方向去寻方犁,听说人已经回来了,大家才放了心。等伍全进了房,方犁才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两人,胡安听了,几乎又要吓死,连伍全也变了脸色。 “三郎年纪小,又极少出门,不知道世路凶险,”伍全道“偷盗事小,我们在外边跑惯的,常听人说,路上有一种人,看见落了单的客人,便掳去发卖到铁矿为奴,或卖去南风馆当相公去。那开矿的、开妓馆的,多是心黑手狠之人,哪管你从哪里来至于为一点钱财害人性命的,那就更多了。我看这些人,不只图财,只怕还想拐带人口天幸这回遇着贺小郎,不然,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这回连方犁也吓住了。照伍全的意思,就要即刻报官,方犁却不同意。只为贺言春捅伤了人,官府追究下来,必定要连累他。伍全听了,痛心道“好三郎若捅死了人,那些人必定也要报官那时可怎么办” 方犁想了半天,才道“我瞧那几人行径,只怕在此地作恶已久,犯下的事不止一桩两桩。我们捅了人怕官府追究,只怕这些人比我们更甚言春因我牵连上此事,我怎好为了自己,撇脱开来不管他还是先看看再说。” 伍全只得罢了,胡安听了详情,却对贺言春颇为感激,当晚备了一份礼独自送去,在柴房里找着了贺言春。 贺言春正在劈柴,见他进来,忙站起身迎着。胡安见旁边还有个小小铺卷,便道“原来你每晚住在这里” 贺言春点头,道“老丈有什么事,只管在外头吩咐我,屋里腌臜,进来不得的” 胡安却在柴禾堆上坐了,说明来意,奉上一套衣裳和几吊钱,贺言春慌忙推辞,道“老丈把言春看成什么人了前番若不是恩公一行搭救,言春已经饿毙路旁。活命之恩,正要报答,怎敢收老丈东西再说这回言春只怕还给三郎惹了祸” 胡安见他露出难过神情来,忙道“一桩事归一桩事,我虽怕事,却也晓得好歹,那人想害我主人,本就该千刀万剐此番若非你相救,三郎有个好歹,我万死莫赎你放心,此事方家上下无不感激你的三郎和我们已经议定了,先不要声张,那些恶人若敢缠上门来,我们自然也有个说法我便不信,这世上难道还没个公道王法了” 贺言春听了,这才略微放心,只是更加愧疚,恐怕拖累了他们。胡安安慰他几句,要把东西放下,他却坚辞不受。胡安见他说得至为诚恳,只得罢了。临走前贺言春又嘱咐道“我来店里时日短,却常看到有些泼皮在附近转悠,老丈,你们车上财帛贵重,晚间还要多加人手,看得牢实点才行。” 胡安忙答应了,不敢马虎,当晚便告诉了伍全,两人把守夜的伙计又加了两个,把几辆货车看管得水泄不通。伍全又命大家白天夜里都警醒些,不要和生人搭讪。胡安则到方犁房中,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人都觉得贺言春年纪虽小,为人却可亲可敬。 胡安又道“说起来,也亏了三郎心地仁厚,当日若不是三郎看着贺小郎差点饿死,救了他一命,怎么会结下今天这段善缘那贺小郎穷到没饭吃,我们送了钱去,他却硬是不要。年纪虽小,却也真真叫人敬重。” 彼此感叹了一番,这才回房休息。方犁自己呆呆坐了一回,他下午一回来,便叫柱儿将钱袋洗干净,摊开晾在房内,此时已经半干,方犁抚着钱袋,看见那袋子破口的地方,便一阵难过,又瞧见上头花纹,想起当日偎在母亲旁边看她绣花的情形,心中伤感起来。只是路上并无缝补的人,也只得等到了长安再说。 正在灯下叹息,听到敲门声响,方犁以为是柱儿,拉开门,却见贺言春给他送茶水来,忙请他进门。 贺言春把茶碗放在几上,却未立即下楼,跪坐在席上,就着灯看方犁的脸,就见白生生脸上几道红痕,已是肿起来了。 方犁倒了两碗茶水,道“胡伯同你说过了罢我们这头先不报官。若那些人真追究过来,你也别怕,还有我们呢。” 贺言春道“我不怕。只是多劳三郎费心了。” 方犁忙道“说的什么话我要谢你才对多亏你机警,不然今日可就糟了” 贺言春手抚着茶碗,顿了顿问“伤得重不重身上还疼么” 方犁见他盯着脸看,忙道“不打紧,我这脸不留疤。胡伯帮我擦了药,已是好多了。我忘记问你,你没受伤罢我这里有药油,只管拿去擦。” “我还好,”贺方春说着停住了,踌躇片刻,才又道“下午看见你那钱袋破了,我寻了针线来,你若不嫌弃,我帮你缝一缝” 方犁一怔,想不到他一个孩子家,又是男儿,竟会针线活,忙把钱袋递给他。贺言春朝他一笑,从腰上摸出个针线包来,坐在灯下打开来,穿了针,又把钱袋平铺在桌上,细细看破口的地方。 两人相对跪坐在矮几两端的席上,方犁一手托腮看着贺言春,就见他人长得瘦小,一双手却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皮肤也有些干裂,一看便知是做惯粗活。然而穿针引线间,手指却很灵巧,姿势也十分娴熟,显见得平时做惯了这种缝补活计。 “你连针线也会”方犁笑道“那你会绣花么” 贺言春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以前我在野外放羊,路上石头荆棘多,衣裳常常挂破,没人缝补,只得自己备了针线缝两针。补一补衣裳还成,绣花却是不会。” 方犁看他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手肘和膝盖都密密缝了补丁,看着十分寒苦。然而细看灯下面庞,却是眉目温润、观之可亲。虽因年小,身材面貌还未长开,却已经可以想见,长大后必定相貌不俗。 他不由想到下午贺言春捅人时恶狠狠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想,这果真是自己在路边遇到的那个泥脸孩子么 怔了好一会,方犁才道“你以前帮人放羊么” 贺言春微一点头,停了停又笑道“好几百头羊,我还会给羊接生呢。” 他素来性格沉静老成,不像个少年人,此刻脸上才有了点孩子气。方犁不由也起了兴致,道“家里每回母马生小马,都是胡伯接生,他不许我看,嫌太腌臜。给羊接生是什么样儿小羊刚生出来也有角么” 贺言春不由微笑起来,抬眼看方犁,就见一灯如豆,照着他如画般眉目,和琉璃般黑眼睛,便想起自己当日在车中刚醒过来的情形。那时车窗边的少年,也是这般长眉浓睫,如神祗般纯净高贵。 他顿了顿才道“刚出生怎会有角要等小羊满了半岁,头顶才会慢慢长出角来。羊儿长角时头皮痒,最爱拿头抵人。稍不留神,就会被它抵一跟头。” 方犁忍不住笑了,道“放羊辛苦么几百头羊,你一个人放么只怕顾不过来罢对了,先头听你说遇到过狼群,岂不是十分凶险” 贺言春埋头缝补,道“头一回遇狼,我魂儿也吓飞了,只晓得捡了石块乱丢,险些被狼叼了去。幸好遇着一个猎户,才捡回条命。那猎户跟我说,遇着狼群恶犬,再怕也不能往后退,也不能一味地逃。人只有两条腿,如何逃得过四条腿的先要威慑住它们,便好办了” 绕是他说得平淡,方犁也自心惊,道“也没个人和你一起放羊那你后来还碰到过狼么” 贺言春点头,似乎野地里遇到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又轻描淡写讲了两次遇狼的经历,把方犁听得呆了。 两人在灯下谈笑,声音都低低的,仿佛是遇着了熟识多年的好友。 没多久,贺言春便缝好钱袋,咬断线,又用针把露在外头的线头细细地挑进去,在灯下端详了一回,这才递给方犁,道“粗针大线,也只能这样了。” 方犁拿过来,看那缝补的地方针脚细密,虽比不得家里专事缝补的匠人,却也很过得去了,他心中感激,道“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了” 贺言春收好针线,重又放回腰间,笑道“你不嫌弃就好。” 方犁却顿了顿,说“你这番惹怒了那些地头蛇,等我们走后,那些人会不会找你麻烦到时你可怎么办” 贺言春低头想了想,道“不打紧,到时再想办法就是。我孤身一人,大不了从这里辞工了便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三更夜 方犁正要说话,忽然房门被人轻轻拉开,柱儿探进头来,小声喊了句三郎,见贺言春在屋里,不由愣了一愣。 贺言春忙起身告辞,柱儿等他出门走远,才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方犁把灯剔亮了些,低头细看钱袋,道“他送茶上来,帮我补了钱袋。你怎么还不去歇着” 柱儿便去榻上,给方犁铺床展被,道“我过来看看你睡下没有。” 方犁见他背影有些萧索,知道胡安必定又骂过他,便安慰道“今天害你也挨了骂,都是我任性。你不要难过。” “原是我大意了,胡爷爷骂得对。”柱儿揉揉眼,鼻子里也嗡嗡的,道“幸好你没事,若路上有个闪失,不说别人,光阿娘都要打杀我了” 柱儿是方犁奶嬷嬷之子,又自小跟着方犁长大,名为主仆,实则是奶兄弟,彼此感情比旁人更亲厚。方犁见他难过,忙好生抚慰了一番,柱儿等伺候方犁上了榻,才熄了灯,悄悄地走了。 翌日清早,方犁起来后,摸着那钱袋干透了,便珍而重之地叠起来,用布包裹着,藏进了随身带的箱笼里。 天却又阴了。那雨时下时停,牵牵连连,直到六七天后才放晴。这期间,方犁和胡安时刻担着心,唯恐那些人找上门来闹事,眼见着一连几日都很太平,彼此猜测那人并未被贺言春捅死,渐渐地才放下心来。 伍全留心看着,又发现客栈外头果然时常有人走动,自此看守越发严谨。客栈里伙计们日夜轮班,不敢稍有懈怠,等闲也不到外头逛了,都只在栈里守着货,所幸一直无事。 等晴了两天,伍全又派人前去打听路况,得知前边桥梁已经修补得差不多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决定第二天就上路。晚上伙计们也都早早收拾,回房歇了,预备早起赶路。 当晚方犁却心里有事,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后来好容易朦胧片刻,忽然听见窗外毕毕剥剥一片杂乱之声。翻身起来开窗查看,黑夜里就见后院马厩方向一片火光,廊庑下脚步杂踏,人喊马嘶,竟像是后面马厩走了水。 方犁心里一沉,忙摸黑找衣服。这时房门却开了,柱儿举着盏灯,仓促进来道“三郎,后头起了火,只怕要燃过来,赶紧穿好衣裳出去” 方犁一边穿衣裳,一边道“好好的怎么会起火货车那边可有人守着你别跟着我了,快把房里箱笼搬出去” 等穿好衣服跑出去,院里已经忙乱作一团,黑地里只见人们跑进跑出,都拿着水盆木桶去后院救火。雨棚下,伍全敞着衣襟,披头散发地举着个油纸灯笼,正指挥伙计把车推出院外,停到外头空地里。胡安却不知去向,方犁拉着一个伙计问了,才知道他和墩儿到后面马厩里牵马去了。 货车里装的虽是丝绸绢帛,却也十分夯实,不套骡马,两三个伙计推的推拉的拉,费了老大气力才将一辆车推出院外,派两个伙计在院外守着,其余人便进屋去推另外几辆。推到第三辆时,在院门处正碰上一群人来救火,两下里堵着了,货车在中间动弹不得。 方犁正好看见,心里忽地一跳。 伙计们喊着“让一让”,人群里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不知是谁拿刀划开车上油布,抽出一匹绢丝掉头就跑。一名伙计慌忙上前追赶,车旁却有人喊了声“抢东西了”,顿时有好几双手都去车上哄抢起来。 这要是真闹起来,只怕后头救火的人也跑了来跟着抢,倾刻间几车货物便要一扫而光。方犁在旁边,冷眼看得清楚,那喊抢的人有些面熟,正是点心铺揪住他的那汉子。他惊得心里怦怦狂跳,危急关头却激起一腔血勇,回身寻到一把铁锹,紧紧握在手里,几步赶上前去,对着那人脑后,出其不意就是一锹。 那人扑的倒在地上。方犁大声喝道“敢有哄抢的,往死里打出了事我担着伍全,把这一个喊抢的绑起来天亮就报官都是有名有姓的,看你们往哪儿跑” 伙计们正人人惊慌,忽然听到主人喊话,这才勉强镇定。伍全早已把灯笼交给别人,几步抢了过来,夺过方犁手中铁锹,爬到门口货车顶上,挥舞着赶开货车周围的人,边打边喊“听到没有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自有人担着” 伙计们多是些年轻汉子,看见自家主人和管事浑然无惧,顿时都群情震奋。院里响起一片喊打之声。那哄抢的人见领头的被打翻在地,不知死活,这边伙计也都痛下狠手,寻了家伙围上来,便都作鸟兽散,伍全这才略松了口气。 正是各自忙乱,却见墩儿牵着几匹马出来,脸上身上被火燎得乌漆抹黑。伍全忙跑去接着,大声问“咱家的马都放出来了没有” 墩儿匆忙道“胡爷爷和贺小郎还在马厩里,没法都放出来,火太大了”边说边往后头跑了。 伍全便赶了马去套车,方犁帮着几个伙计,把堵在门口的货车推出院外,到了先前停车的地方,黑地里就见场上空空荡荡,推出来的两辆车哪还有踪影 几人都叫了一声苦,一个伙计大喊道“六儿十八你们哪儿去了” 喊了两声,却没人应,几人举着灯笼,四下里寻了一阵,却在一棵树下找着了伙计六儿,已经被人打昏在地。方犁心里打了个突,转身便往屋里跑,旋风般冲进院中,对伍全道“外头两车货叫贼人偷了把后院马厩的人手全都叫回来别管马了,把货拢到一起,派几个伙计守着,敢来哄抢的只管打死其余人抄家伙跟我追” 伙计们听说两车货不见了,都各自惊惧不定。只因大夏朝承安日久,路途平静,商队带货出行,遇上个把毛贼是常有的事,却极少听说整车货物被人劫去的。幸而伍全跑惯江湖,慌而不乱,听了方犁的话,便大声喝骂道“这些乡野泼皮,竟敢劫车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十二,赶紧套车顺子,把胡安叫前头来护好咱家的货” 伙计们纷纷回神,各自按照吩咐,聚拢人手套马的套马,拉车的拉车,把其余车辆逐一拉出院外,停放稳妥。伍全却拉着方犁,小声道“三郎,只怕追不得” 这帮贼子必是谋划良久,先放火烧了马厩,等商队往外推货车时,里头哄抢,外头便劫车。即使哄抢不成被人发现,伙计们不放心客栈里货物,自然也不敢追。 这情形方犁如何想不到但他这番进京,带的钱不多,一应费用全着落在这几车货物里,若先就失了两车货,银钱上大受损失不说,商队挫了士气,以后再走这趟路只怕处处不顺。他站在原地,只思量片刻,便道“把抓住的那贼人看好,不要叫他跑脱了,天明就去报官。这些人被我们威慑住了,未必还敢再来哄抢。多留几个伙计看货,你再去附近喊几位乡邻,肯帮着追贼的,一人赏五百钱,将来官府追究起来,我们讨个情,还能免了连坐之罪就不信没人跟着去” 伍全听了,定下心来,便挨个去邻家敲门。方犁却寻了个灯笼,转身去了外头。黑地里只见贺言春不知何时出来了,正寻了个火把,蹲在地上细细查看车辙印。 青石板上车辙脚印十分杂乱,贺言春看了一会儿,却道“必是朝西走了我先去拦他们一会儿”说着从旁边柴火堆里抽了根长点的木棒,跑去抓了匹马,骑着如飞般朝西赶去了。 方犁见他孤身去追贼,惶急中不及细想,扭头看见柱儿搬着箱笼出来,忙大喊道“柱儿,告诉伍全,贼人朝西走了我和言春先去追,你们快来”说完也照样拿条木棒,翻身上马追赶贺言春去了。耳听得柱儿在后面追着大喊大叫,片刻功夫已离得远了。 这晚月色朦胧,方犁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追时,就见两旁店铺有不少已经开门燃了灯,有人跑去帮着扑火,也有人站在街边,惶惶然小声打听议论。方犁打马追了一程,直走到清水镇尽头,也没赶上贺言春。他提着棒,勒马四顾,只见四周黑幢幢的,远处却有一团明火,飞火流星般朝前赶。 方犁忙朝那火光追去。赶了一程,火光不见了,前面却隐隐传来吆喝声和马嘶声。方犁循着声音赶过去,等走近了,才见一辆马车在前头停着,另一辆却歪倒在地,车里货物四处散落,拉车的两匹马也倒在地上挣挫不起。车旁边有乌压压几团人影,正翻滚着缠斗在一起。 迷蒙月色里,方犁看见打斗间有几道白光晃动,便知道贼人带着刀,心里更惊,唾骂道“小娘养的,敢动兵器”黑地里看不清贺言春在哪儿,便大声叫道“贺言春,让开” 一壁喊,一壁胡乱舞着棍棒,驱马上前,朝打斗的人群直冲过去。 这当儿便有个身影机伶伶地就地一滚,躲了开去。另外几人却躲避不及,有一人被马蹄踩中,顿时滚在地上哀嚎起来。那贼人有十来个,见又来了追兵,心里越发慌张,细看只是一人一马,胆气又壮,一边怒骂,一边合围过来。 方犁见那几人有刀,不敢直接怼上,调转马头,斜刺里冲了出去,朝身后大喊“贺言春,上马来” 却见一条人影避开两人,近身前来,朝方犁喊“是我”黑夜里听着,正是贺言春的声音。 方犁忙一把将他拉上马来,两人共骑一乘。他马术并不娴熟,慌乱中却超常发挥,从人群里冲了出去。贺言春早接过他手里木棒,四面挥舞着一番痛击。只听周围哀叫怒骂声不断。 两人驱马跑到远处,贼人追赶不及,又惦着地上财货,都掉转头去抬车,贺言春小声道“过去掠一回就跑” 方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凭他们两人,取胜是万万不能的,如今之计,只能拖延时间,等伙计们赶过来再说。方犁依言掉转马头,朝那贼人们重又踩踏过去,贺言春在后头挥棒痛打。等那些人丢下车辆合围过来,方犁却又打马朝回跑。几次三番,那伙贼人既无法靠近,又走不得,一时都拖住了。 正混战中,忽然后面隐隐传来人声,黑夜里就见十几枝火把迤逦前来,方犁大喜,忙高声叫道“伍全,在这里” 稍一分神,就有两条人影扑近前来,白晃晃刀锋一闪而过,方犁驱马躲避不及,跨下坐骑已经中刀,一声长嘶,骤然朝前狂奔,险些将两人都摔下来。 方犁紧紧伏在马背上,竭力勒住缰绳,那马却如疯了一般,朝前头黑团团的一片树林里直冲过去。贺言春见势不对,忙合身将方犁扑倒,两人死命贴在马背上,被林中树枝一路擦刮过去。惊乱中忽听前方有訇訇水声,两人来不及反应,那马已经直冲进激流中,扑地一声水花四溅,两人都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掉入水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浅草岸 一连下了几天雨,附近溪流河道都涨了水,流势十分湍急。方犁水性甚好,落水后惊而不慌,憋着一口气泅出水面,甫一冒出头,便大喊贺言春,只听四周流水声轰鸣,哪有人应答 方犁猜到人必在自己左近,忙潜入水底摸索,又划着水寻找,不见他踪影,正自着急,月色中忽然看到一条手臂冒出水来,胡乱挥舞着又沉下去。 方犁大喜,立刻游过去,一把捞住贺言春后颈衣领,将人提出水面。贺言春不熟水性,口鼻里呛的都是水,惊慌中双手乱挥乱舞,方犁险些被他拖下去,忙凑在他耳边大喝道“别乱动我托着你” 贺言春睁眼看见方犁,神志才渐渐清明过来,便依言收敛了手脚。方犁一手托着他,一手划水,却也没有力气从湍急河流中游上岸去,两人浮在水面上,由着河水一路冲下去,黑夜里也不知冲出多远。 那河水流到远处转了个弯,流势稍缓,两人被水冲得离河岸近了些,方犁这才抓着贺言春游上去,两人揪着芦苇根爬上了岸。 刚一上岸,贺言春便伏在草地上咳了半天,方犁在他背后拍打,吐了好几口水,才缓过一口气来。两人惊魂稍定,相互看看,衣衫俱已透湿,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十分狼狈,一时又是后怕,又觉得好笑。 月色中就见河边雾气蒙蒙,四处一片蛙声,几点流荧在草丛里飞舞。远处是高低起伏的山林,黑黢黢的不辨东西。方犁四下里打量了片刻,叹气道“这乌漆麻黑的,却到哪里寻路去今晚只怕回不去了,就在这野地里将就一晚罢” 贺言春不答,却在腰间悉悉索索地摸索,忽然低声道“太好了,火折子没丢” 野外过夜,冷且不说,最怕毒虫野兽,若是有堆火就好过多了,方犁一听他随身带着火折子,十分惊喜,忙道“我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树枝。” 两人摸着黑,在岸边草地里搜寻了些树枝,也不管是干是湿,都拢作一堆。贺言春把手上水甩干净,从一块油布里掏出火绒火石,郑重捧着,跪到地上打火。那火绒有些潮,打了半天,却一点火星也没有。 水边蚊虫甚多,方犁被叮咬得浑身难受,又湿又冷,连打几个喷嚏,守在旁边,眼见那火星死也打不出来,不由灰心。贺言春却极有耐心,跪地上打火,跪累了便趴在地上,直打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有束小小火花溅了出来。 方犁正自绝望,见有火出来,不由得欢呼了一声。两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拢宝贝似的拢着那小小火种,轮流轻轻吹气,吹得脸上都是灰,小火苗看着渐渐大了起来,贺言春忙又添柴,架成了个小小火堆。 两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方犁靠着火一屁股坐下,再也不想起来。贺言春却从火堆里抽了根火把,让方犁拿着,跟在他后面,他四下里寻来一大堆枯枝,抱着回到火堆旁。 方犁已经冻得脸色乌青,一回来便急急蹲下烤火,贺言春却又拿着火把走了,过了一阵回来,手里揪着把驱虫的艾草,在火上点燃了,四处熏了一遍,蚊虫果然少了许多。 方犁见他忙个不停,心里过意不去,忙道“快先来烤一烤,冷死了” 贺言春埋头道“你先烤,我就来。” 说着又把火堆里燃着的树枝抽出来,拢到旁边另架了一个火堆,又把原先那堆火的余烬摊开来,在上面铺了一层树枝,对方犁道“来这里坐,这边暖和。” 方犁过去坐下,果然那地上被火烤过,又垫着树枝,不复湿冷。方犁心中佩服,忙拉着贺言春并肩坐下,两人都脱下外衫烘烤。 刚才黑地里没留意,这时方犁才看到,贺言春外衫被划破了好几处,简直成了破布条。他拉着贺言春道“你哪里受伤了没有我看看” “无妨,多是树枝刮的。”贺言春又道“你呢” 两人相互检视一番,贺言春胳膊上、背上被树枝划了几道血口,方犁则是腿上擦伤了几处,所幸都是皮肉伤,只是泡水过后隐隐作痛。 方犁叹气道“这次又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在后头追赶,那两车货物真就被贼人掳去了。” “谢什么”贺言春有些羞赦,说“若不是你,我已经死过几次了。刚才还是你把我从水里捞起来的。” 方犁不由笑了,又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伍全带人追上来了没有。” 贺言春道“这么大动静,他肯定听到了,能追上来” 方犁依旧有些忧心,说“就算追了来,也不知道打不打得过那些贼人。伙计们个个手无寸铁的,那帮人却都拿着刀呢。你跟他们打了半天,也没被砍伤哪里么” 贺言春笑笑,道“贼人有刀,却没胆量。看见我追了去,先就慌了。不然,单凭我一人,哪能支撑到你来只要伙计们不穷追,便不会有事。” 方犁不由诧异,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这个见识。认真一回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心中这才略微安定,又问“当时地上车辙杂乱,你怎么就看出那些人往西走了” 贺言春把他那件破烂溜丢的外衫烤得半湿不干,依旧穿上了,道“你家车辙都是统一样式,比本地人家的宽那么一点,留心看地上痕迹,便能看出来。” 方犁正扯下脚上布袜在火边烤,一边烤一边撇着脸嫌臭,闻言吃惊道“我家车辙宽些么这我倒没注意,真真没想到,你光凭这个就看出来了么” 贺言春把方犁手中的布袜拿过来,搭在两根树枝上,凑近火堆烘烤,停了停才道“这没什么,细心点就成。我以前在野外放羊,时常有羊走丢。丢了羊便没饭吃,还得挨打。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便知道察看地上蹄印,顺着足迹找,运气好的时候,多半也能找回来。” 他素日坚忍惯了,这些话大概从不曾对人说过。是以说到中途,不大自在,停顿了好几次。方犁听了,心中大为不忍。忽然想到他孤身一人,又无盘缠,只怕是哪家逃出来的奴仆。 按大夏律法,窝藏逃奴是犯法,要处徒刑。方犁虽怕麻烦,但贺言春数次出手相助,他义字当头,自己也不能坐视不理,少不得要想法子帮他。只是这话却不好明说,想了半晌,才半吐半露道“让人放牧,却叫人挨打受冻饿肚子什么人这般刻薄便是卖给他家为奴为仆,也该给人吃顿饱饭你放心,若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告诉我。你对我们情意深重,我都记着呢,我虽没什么大能耐,大家一起核计,总会有办法的。” 贺言春立刻就明白了方犁话里的意思。他抬眼看他,就见明灭火堆旁,方犁一双黑滴滴的眼睛也望着自己,里头盛着两团小小火把,照得他心里一暖。 活了半世,从未有人这样对待过他。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路人,却救他的命,给他吃喝,一心要帮他。 他眼圈有些热,低头想了想,道“多谢你了,只是我并非谁家奴仆。羊是父亲家的。母亲说交给别人不大放心,所以让我每天看管。” 方犁大感意外,顿了顿才道“你父母么怎么这样狠心自已孩儿都舍得打骂” 贺言春望着火堆,神情淡然道“怪不得他们。那原本也不是我亲生母亲。” 方犁默然,猜测他是家中庶子。想必因为母亲早逝,嫡母苛刻,才在家中吃尽苦头。又想起自己身世,便叹息道“我阿娘前年也没了。父亲又去得早。幸好家中还有祖父作主” 说到这里,却是一阵心酸,便不言语了。 贺言春抬眼看他,见他眉眼间一片怅然,便道“常听胡伯唤你三郎,想来你在家排行老三” 方犁点头,道“家里大伯家还有两位堂兄,这回祖父安排我进京,也算是与大伯这一房分家单过了。是了,我听说你也是去京里寻亲” 贺言春轻轻嗯了一声,点头道“去寻我阿娘。” 方犁又是一怔,贺言春道“当年我阿娘和父亲在益春郡相识,我也在益春出生。三岁时父亲要回定西娶亲,阿娘不愿意跟着走,父亲便带我回去,娶了如今这位嫡母。早先嫡母无子,还肯看顾我,后来有了兄弟,便渐渐不耐烦了。去年冬天,我我逃出来,到益春找阿娘,一路苦捱,好容易到了益春,打听了许久才知道,原来阿娘和兄长早去了长安。” 方犁听了,心下惨然。既是逃出来的,肯定无甚盘缠行李。定西到益春,两郡相隔何止千里,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如何孤苦伶仃活到现在,路上又受过多少辛酸委屈。 苦寻了来,却扑个空,正是衣食无着,进退两难。难怪自己在益春郡遇到他时,那孩子满脸都是绝望,大概也不想继续往前走了。 方犁又想到他在茶棚前遭人辱骂的情形,心里极难受,便道“你又没钱,一路怎么走来的” 贺言春却并无悲苦之情,笑笑道“野地里能吃的东西多,遇着草堆瓜棚也能睡一晚。实在没钱了,就去帮别人做两月工,总能赚几文的。” 方犁便问“你在客栈做工,一月多少工钱” 贺言春道“说好了做三个月,店家给五十钱。” 方犁怒道“欺人太甚像你这般当牛做马,一月月钱难道八十都没有” 贺言春抿嘴一笑,道“店主肯留我容身,已经很感激了。何况他在饭食上并不克扣,我饭量大,吃得多,他也从不曾说过什么。” 方犁想了想,贺言春人虽不大,一向却很有主意,凭空施舍他,他必不肯接受,不如雇了他一同上京。定了这个主意,便道“我上次就想跟你说的,只是不得机会。店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在这里只怕也呆不得了。等回去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正好同路。你若不嫌弃,就在商队里帮衬帮衬,我每月也按数给你工钱。便到了京里,也可留下来,边做工边找你阿娘,你说好不好” 贺言春猛抬头看他,眼里都是惊喜,半晌才道“那那就多谢你了。” 方犁笑道“这一路上,不晓得是你帮我多一些,还是我帮你多一些,谢来谢去的话,以后不必再说了。” 两人奔波半夜,本就十分疲累,又聊了半天,方犁便有了困意。贺言春见他困得直点头,便道“你靠我身上躺会儿。我看着火。” 方犁道“你一个小孩儿家,熬到现在更困,咱俩背靠背睡会儿罢。” 贺言春听了小孩儿家,虽不以为意,心里却一阵暖,道“你先睡,我熬惯了夜。若困了便喊你。半夜须有人看着,防着长虫爬过来。” 方犁听了,望望四周,心里毛骨悚然。坚持了片刻,睡意渐渐深重,便靠在贺言春肩上,道“那我先睡,过一个时辰你叫醒我。我来换你。” 耳听得贺言春答应了,这才迷迷蒙蒙睡了过去。本以为自己打个盹就会醒,谁知一睁眼,天光竟已蒙蒙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闲中好 睡前方犁本是靠在贺言春肩膀上,不知什么时候却滚进他怀里来了,头枕在贺言春腿上,两人窝成了一堆。贺言春曲腿抱着他,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磕睡,几乎要垂到他脸上来。 方犁忙爬起来,惭愧道“我怎么睡得这么久你也不叫醒我快躺下歇一会儿。” 贺言春却揉揉眼,挣扎着爬起来,道“我去找点吃的,然后寻路回去罢。” 方犁只得罢了,睡眼惺忪地打个呵欠,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用手刨了刨头发。他头上发网早在昨夜就不知掉哪里去了,这时见发丝蓬乱,没个人形,便用手梳理顺了,却又没发带可扎。 平时都是柱儿给他梳头,他何曾自己动过手这时一只手握着头发看了看,无计可施,只得把腰间一根绦子解下来,看见贺言春亦是披头散发,把那绦子在火上一烧两半,拿一半胡乱绑了自己头发,又朝贺言春道“过来我给你梳头发” 贺言春手里拿着柄小刀,还是当时捅人的那一把,正坐在那里削一根树枝,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就笑起来。 就见方犁给自己歪歪地扎了个髻。换个人肯定不好看,在他头上,反显出几分俏皮来。 “笑什么”方犁也晓得自己扎得不好,却强自嘴硬道“这是如今流行样式” 说着爬过来,跪坐在贺言春身后。一边拿手拢发,一边啧啧叹道“你这腰间可真是个聚宝盆,怎么什么都有” 贺言春不禁笑起来,道“我针线火折和小刀都不离身的。放羊时,常常要在野外过夜,有了这些,做东西吃也方便,还能防身。” 方犁笑道“三句话不离放羊,看来你一身本领,都是羊教出来的下回见了羊,磕头行拜师礼罢。” 贺言春便抿嘴笑。方犁拿出十二分精神,信心十足地要梳出个大方得体的发髻,无奈手下全不听使唤,怎么梳都蓬成一团,不像柱儿扎的那么光滑。他绑好头发,凑过来端详一番,自己也很不满意。 “等下回有了梳子,我给你梳个像样的”他丝毫不觉得依自己手残程度,这是在吹牛,抬眼见贺言春虽然面带倦色,五官却很端正,便戏道“这位小郎眉秀目朗,再长两年,只怕怀里手帕塞不下,要拿筐装了。” 大夏风俗,每岁春日要在水边行拨禊之礼,男女老少沐浴祭祀完毕,便聚众宴饮,蹴鞠作乐。年轻女子在集会中若遇到心仪男子,会把绣着花鸟的手帕送给对方,以示爱慕之意。贺言春听了方犁的话,知道他取笑自己,微红着脸低了头,想了一想,却也小声道“三郎皎皎如月,只怕等到明年春上,怀里手帕也要拿车载了。” 方犁大笑,爬起来掸掸身上柴草,朝四周看了看。原来他们所在的地方,是群山环绕的一处山谷。正值春季,处处青翠欲滴,山林间夹杂着未开尽的桃杏,煞是好看。河岸旁却是一道缓坡,坡上荒草萋萋,坡顶绿树间,却隐隐露出几堵墙来。 方犁看见有房屋,大为兴奋,忙指给贺言春看,道“原来这上头就有人家,走我们过去问路去,说不定能讨一顿早饭吃” 贺言春抬头朝坡上看了看,却摇头道“大清早却无炊烟,门口又没路,必定是没人的荒宅。” 方犁好容易在荒山里见着房屋,哪肯死心,想了想便道“万一有人留在那里呢说不定屋后头还有出去的路。好歹上去看看,强过坐在这里发愁,你说是不是” 贺言春这时已经把手里树枝顶端削得尖溜溜的,听了这话,不为所动,只在火堆旁挑了根粗些的木棍,递给方犁道“我在这里叉鱼,准备吃的。你上去看看,路上警醒着些,小心有蛇。有事叫我一声。” 方犁便拄着棍,从荒草丛里踩出一条小径,慢慢走上坡去。到了近处,就见树下果然只有残坦颓壁,显见得荒废很久了。 方犁失望之余,不肯空手而归,便进去四处转了转。那荒宅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建,墙壁多是石头垒就的,约莫有十来间屋子,都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中间还有庭院,虽长满荒草,看着倒很宽敞,里头布置着假山池塘,种了几株芭蕉和一棵梅树,长势一片葳蕤。那小池塘里,水很清亮,里头还有小荷露着几点尖角。塘边又有细细一条水渠,有活水汩汩流进来,又从旁边流出去了。 方犁便顺着水渠往上游寻过去,绕过一堵院墙走出去,外面别有洞天。只见后头山坡上种着几百根修竹,一道溪流穿林而过,从远处迤逦流过来,在屋后平坦处形成一汪潭水,小潭边开了口,水渠里的水便是从这里引进来的。 方犁站在溪边往下看,坡下风光一览无余,坡底一条河流淌过,在前方缓缓转了个弯,顺河岸流走了。河岸边小小一个人影,正在芦苇丛里举着树枝叉鱼。 他看了半晌,想到这宅院未曾荒废时,背山面水,必定十分幽静清雅,心里不由神往了一番。到处转了一圈,依旧顺着原路慢慢走下去坡去。等返回火堆旁时,贺言春却已经叉了条鱼,洗剥干净了,正用一根树枝串起来,烤得两面微黄了。 方犁不由夸赞道“你这一双巧手,怎么什么都会做” 贺言春腼腆一笑,道“都是粗活,不像三郎,又会写字,又会算账。伙计们每每说起来,都对三郎十分佩服。” “这有什么你这样聪明,写字这等小事,必定一学就会”方犁靠着他坐下,闻到烤鱼香气,顿觉饥肠辘辘。等烤熟了,贺言春撕下鱼肚子上刺少的肉,递给他道“没油没盐,将就吃罢。” 那鱼吃起来却不如闻着香,入口有些腥气。放在平时,方犁碰也不会碰,此时肚饥,也只勉强吃完一点便不要了。贺言春却不挑嘴,把剩下的吃得干干净净,两人踩熄火堆,这才动身往回走。 河岸旁并没有路,两人商量一番,都觉得顺着河往上游走比较稳妥。贺言春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持棍在前面开路,方犁拄着杖跟在后头,路上把荒宅内的情形鲁鲁苏苏都告诉了贺言春,又叹道“我看那宅子,稍加整饬,便是个极牢固的住处。坡前大片闲地,都是好土,前面有河,取水方便,山后又有泉水灌溉,旱涝都不愁。就是种桑,一年也出几十担茧子也不知道什么人,竟舍了这样好地方,将一座庄院白白荒废了真真叫人心疼” 他本是顺嘴胡说,也不指望别人答话,谁想贺言春听得极认真,点头道“这地方,能养羊么” 方犁看他念念不忘想当羊倌,不由好笑,道“十几头羊不在话下,多了不行,这地方土壤肥沃,放羊可惜了。” 贺言春又道“能养马么” “马自然要养,”方犁道“你看河岸边这草长得多厚,不用另添饲料,便能把几匹马养得肥肥的” 贺言春点头,想了想又道“再养几条狗罢,帮着看家照房子。” 方犁道“不只是狗,牛也要。我看那半坡处还有好几间空房舍,都改了做牲口圈,放牧也方便。” 两人有来有去,说得兴致昂然,后来方犁见贺言春扭头看他一眼,一时顿住了,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贺言春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伙计们闲聊时,常说他们家三郎虽然年小,当家理财却极为能干,如今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方犁也笑,想了想又敛容道“伙计们抛家舍业,跟着我远赴京城,自然都盼望将来有个好前程。将来我若能在京城立足,不说让他们买房置业,至少也要衣食无忧,才不负如今这场辛苦。” 说到这里,又有些心虚,便问贺言春“你信我这番话么” 贺言春看着他,眼里是不容错认的钦佩,点头道“我信” 方犁看他十分郑重的样子,心里很遗憾,觉得自己也就一点糊弄小孩子的本事。但那点忐忑却奇异地消失了,反生出一腔豪情来。京城虽远,又人地两疏,又有什么可怕处多少人赤手空拳,也能打拼出一番事业,他好歹还有几车货物呢。 想到货物,立刻又牵肠挂肚起来,巴不得赶紧回去,看看商队到底是何情形。两人在河边荆棘丛里走了半日,翻过一道山岭,没寻着出去的路,都又累又饿,便坐在一棵树下歇息。 方犁摸摸肚子,后悔早上不该不吃那鱼,发狠道“回去就叫胡安熬鸡汤、做汤饼,这次我定要吃它个十来碗” 贺言春也叹口气道“我也不要汤饼,黍面饼就行。我能吃十来张。” 方犁据此断定,贺言春一定比他更饿。因为即使饿成这样,叫他吃黍面饼,也还是咽不下去。两人各怀着一腔吃货的心思,干咽几口唾沫,又爬起来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正在那密林里钻,忽听风中隐隐传来几声呼唤。方犁忙停下来,和贺言春屏息凝声,过了片刻,又有人声传来,这回听得真切,确实有人在远处大喊两人姓名。 方犁忙朝那头大喊大叫,又扒开面前荆棘往外走。那边人显然也听见动静了,两头喊着,声音越来越近,寻了片刻,终于凑到一处,那边领头的那人,正是胡安。 胡安头也蓬着,眼也肿了,连滚带爬拄着棍子上了坡,看见方犁,踉跄着赶过来,一把抱住,号啕得涕泪俱下,旁边人也都是惊喜万分,拉着贺言春和方犁问长问短,又劝胡安,劝了半天才止住了。 胡安拉着方犁的手,上下打量,见方犁手脚俱在,身上也没明显伤痕,这才放心,道“老天老天可算找到人了太爷把人交我手里,让我好生看顾,再寻不着,我可该一头碰死在树上了” 说着又哭了。方犁忙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得很么昨夜就要回去,不想在山里迷了路,耽搁到现在。你们怎么到了这里” 那来寻人的,有方家伙计,也有当地居民,听方犁问,便都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原来昨夜伍全带人赶到时,那帮贼人已经抛下货车跑了,伍全等人找不着方犁贺言春的人影,都着了慌,打着火把在林中寻了一夜,天明时才在河边寻到一匹死马,都以为他二人凶多吉少。伍全早已经派人报了官,又请了附近熟悉地形的居民,在林地里四散开来,一起找寻。胡安更是不眠不休,一直找到了现在。 一群人哭哭笑笑地往外走,这次有当地人带路,小半个时辰便穿过山林,走上官道。在官道附近又碰上伍全柱儿等人,各自惊喜,都抱着方犁又哭又笑,簇拥着两人往回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更漏长 胡安路上就叫人先回去,提前预备下驱寒的姜茶,又叫人准备沐浴的热艾草汤。等方犁和贺言春到了清水镇里,街两旁挤着许多店伙和行人,都边看边指点“便是那两个小郎,长得斯斯文文,昨晚竟一前一后地孤身去追贼” 柱儿墩儿等人听了,都跟夸了自己似的,齐齐拥着方犁和贺言春,雄纠纠走着,好似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行人径直去了客栈旁边的首饰铺里。 客栈那场火,虽经抢救,最后扑灭了,但火势漫延到正房,已是烧塌了两间屋,左近隔壁的一栋房也跟着遭了殃,烧去一间屋顶。眼见商队无处落脚,伍全便借了旁边首饰铺的房子。众人穿过前面店铺,进了后院,就见一条陌生大汉迎上来。 伍全忙赶上来,说“三郎,昨晚多亏这位刘四哥,主动带着几个人来追贼,见我们没地方住,又把他家首饰铺的房子腾了出来,如此急公好义,真真世间少有” 方犁闻言,忙施了一礼,道“素昧平生,刘四哥便出手相助,真乃侠士也方犁感激不尽” 那刘四哈哈大笑,说“昨晚去赶那狗贼们时,就听伍爷说,有两人已经先去了,我还在想,哪个比我刘四还胆大,原来竟是两个少年郎,这才是后生可畏叫我打心眼里佩服佩服” 彼此说着,胡安已经捧上姜茶来,方犁和贺言春热热地喝了两大碗,都出了一身汗。刘四见他们忙乱,就要告辞,说“这里房子狭窄,比不得客栈里,你们若不嫌弃,尽管住着。我在别处另有宅子住。可恨那起下作黄子,好端端放什么火险把我房子也点着这番倘轻饶了他们,我不是人逮住了定要一顿老拳打出这厮们屎来” 说着愤愤地去了。伍全这时才得了空,便把昨晚报官、官府里来人缉盗的事说了一遍。又向方犁禀明商队状况,货车上货物都保住了,只晚间哄抢时丢了几匹绢;被抢走的两辆货车,其中一辆,货物都散落在地上,污了看相,然而总也还值些钱;两个伙计受了点伤,已无大碍,一辆货车断了轴承,也着人去修了。 正说着,柱儿来请方犁和贺言春前去沐浴,方犁便道“跟胡伯说,我想吃汤饼,再把那春韭煎饼摊几十张来。大伙儿和乡亲们都辛苦了一夜,只管叫人把饭菜整治得丰盛些,让他们吃了也去歇息。” 柱儿应了,忙和胡安去准备。方犁和贺言春自去洗澡。浴桶里已经备下了热气腾腾的艾叶水,方犁躺进去,只觉得四肢百骸里都透着酸疼懒散,被热水一蒸,险些睡着,强撑着收拾干净了出来,胡安已经备下饭菜,果然汤饼煎饼俱全,又加了几碟肉菜。外头也摆了几桌,伙计们和帮着寻人的乡邻都围坐着,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回。 方犁披散着湿头发出来,饿得发昏,看见汤饼,一鼓作气吃了一大碗,肚里填了点食,才有力气说话。看见贺言春不在,便问他吃过没有,胡安道“贺小郎还在洗澡,三郎先吃,饭菜尽够。” 方犁有些诧异,派墩儿进去看,果然贺言春泡在桶里睡着了。墩儿忙叫醒他。贺言春草草洗了,擦试干净,左右看看,脱下来的脏衣服已经被人拿出去了,桶旁边另摆了一套干净衣服,应该是为自己准备的,只得拿起来穿了,竟然很合身。 原来胡安心细,想到昨夜马厩失火,柴房就在马厩旁边,早被烧干净了,贺言春半夜惊醒,起来就帮着放马追贼,行李必定来不及拿出来,如今胡安看他身上衣服烂得不成样子,又没有换洗衣物,便吩咐人到街上成衣铺里替他买了两套衣服。 等贺言春出来,众人看见了都是一怔,只见他穿着新新的宝蓝色夹衣,内里白罗衬领,一头黑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衬着乌油油长眉俊眼,竟是十分好看的一个少年郎。 伍全便笑“可知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贺小郎素日穿得灰扑扑的,再好的模样也显不出来。如今这么一打扮,真跟变了个人似的。” 贺言春脸红红的,被看得十分窘迫。众人知道他脸皮薄,便不取笑,只叫他赶紧过来吃饭。贺言春坐下,看着堆叠成山的煎饼和热腾腾的汤饼,却并无食欲,只端起碗喝了两口汤,就再也吃不下了。他自己也有些诧异,后来还是伍全见他脸上嫣红一片,半天不散,伸手在额头上一摸,如同触着一片火炭,才知道是病了。 贺言春平日强撑惯了,以为歇歇便会没事。谁知道往榻上一躺,便再也挣挫不起了。方犁见他病势凶猛,急忙向当地人打听,附近哪里有医馆,又派人去请大夫。及至请到,贺言春已经烧得人事不省了。 那大夫诊治一番,只说是路途中过于劳累,伤了身体根本,又兼感染风寒,双管齐下,是以成了个险症。如今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先开两剂药吃吃看。能不能熬过来,过了今晚才知端的。说得众人都怕起来。 方犁却道“有方子只管开了来先尽人事,然后听天命。总要先尽力救一救” 那大夫便去开药。胡安见方犁也有些咳嗽,不敢大意,也叫大夫看了一回,一并开了药,命人抓来煎。 一时屋里药气扑鼻。贺言春烧得脸颊通红,昏睡不醒,方犁放心不下,要来亲自守着,却被胡安几次三番地劝,叫他去好好歇一觉,胡安自已在病榻前看着。方犁不忍拂了他的意,自家也确实困倦得厉害,便去另一间房里睡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起来后胡安又端了药汁来让方犁喝,又命人摆上饭来。方犁毕竟年少,歇息好了便觉神清气爽,趁着摆饭的空儿,先去隔壁房里看贺言春,虽然灌了药,依旧汤烧火热,把嘴唇都烧焦枯了。柱儿和胡安替换着守了一下午,怕他烧坏了脑子,不住地拧了冷毛巾搭在他额上。 方犁也没什么法子,只得去吃了饭。晚饭后,贺言春还昏沉沉睡着。方犁见胡安和柱儿等人都已筋疲力尽,伙计们前一晚忙了一夜,白天也只歇了一两个时辰便起来理货,断没有让他们再熬夜的理,便说“你们吃了只管去睡,这半路上可别再累病一个。我在这屋里守着就行。他这病又不会过人,我若困了就在旁边躺会儿,万一有什么事,我再叫你们。” 胡安和伍全却把他拉出屋来,在外面嘀咕了一阵。原来伍全担心贺言春熬不过去,半夜死了,虽然他数次帮着商队,但死人这事终究是晦气,想把他搬出屋来搁外头等一晚。方犁想了想,却道“放心,这人命硬得很。你想,他孤身一人从定西走到益春,途中多少艰难险阻,不也过来了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 两人见他说得这般肯定,心里才渐渐安稳下来。胡安架不住方犁苦劝,只得也去歇着了。方犁便独自守在贺言春榻前,他嘴上说得肯定,心里其实也忐忑得紧。过一阵便摸一摸贺言春头上,又笨手笨脚地绞了湿毛巾搭在额头上,感觉渐渐没起先那般火烧火燎了,却也还是烫。 想起贺言春这病的起由,多半还是路上挨过饿,身体太虚弱的缘故。前番已经在路上昏倒过一回,昨夜又挨饿受冻,铁打的汉子也挺不住,难为他一个半大孩子,竟苦苦支撑到现在才倒下。看他病中紧锁眉头,一张小脸瘦得尖尖的,不由越发觉得这孩子可怜。 贺言春平日言语温和,性情沉静,然而昏睡之中,却时不时说些胡话。有一回,嘴里咕咕噜噜,似乎在数羊,数来数去总是不对,大概梦里又有羊丢了;又有一回,却是有些恐慌,咄了两声,喊着要打狼。如此闹了小半夜。方犁听了心酸,无法可想,只得紧紧握住他一只手,偶尔哄孩子似的,在他背上拍拍,叫一叫他名字,贺言春这才渐渐睡稳了些。隔了好大一会儿,嘴里又小声呢喃,方犁凑近了听,原来在喊阿娘。 方犁是丧母之人,听了险些落泪,闭眼忍了好一会儿,才把泪意忍下去。细看贺言春的手,哪像个少年人掌心都是硬邦邦茧子,手背上还有长长一条伤痕。想到他在家时,不知怎样遭后母打骂,心里更加黯然。 难过一阵,又叹息一阵,不觉便过了午夜,他渐渐也有了点困意,摸贺言春头上,烧似乎又退了些,便撑着头打了个盹。 贺言春醒过来时,已经是四更时分。他烧得恍恍惚惚,骤然被外头打更的梆子声惊醒,吓出了一身虚汗。他整个人似乎飘浮在空中,一睁眼看到一盏晃悠悠的灯火,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视线逐渐清晰了,才又看到灯旁的少年。就见那人倚在矮几上,一手托腮,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瞌睡,另一只手却伸过来,在榻边握着自己的手。 贺言春看着那手,温软微凉、细腻洁白,连指甲都如玉石一般,在灯下闪着莹润的光泽。他烧得久了,虚弱得好似一把幽魂,一端在空中飘忽着要挣脱开去,另一端却被这微凉的一只手紧攥着,侥幸在尘世中留了个人形。 贺言春呆呆看着,眼圈渐渐红了。顺着手臂往上看,是灯下清雅俊秀的少年,眉眼无一处不是长得恰到好处,直熨贴进人心里去,如一尊年轻的神祗,纯净洁白、贵不可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犁头朝下重重一沉,突然惊醒了,伸手揉揉眼,来看贺言春,却见他两眼睁着,立刻十分惊喜,忙扑过来摸他额头,已经退烧了。方犁长舒一口气,道“老天保佑,总算退了你觉得怎样饿不饿灶上还温着粥,我去盛一碗来你吃。” 经他这一提醒,贺言春才觉出饿来,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方犁见他有了食欲,更加高兴,知道这是熬过来了,忙转身要去盛粥。 他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撑榻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贺言春握着不放,便笑道“快松手罢。你折腾了一天一夜,总做恶梦,吓死人了。非得有人这么握着你手,才好些。” 贺言春嗓子都烧塌了,嘴张了张,却低喑沙哑发不出声来,方犁见他揪着自己不放,可怜巴巴地满脸依恋,忙哄道“乖乖躺着,我去盛粥,马上回来。等吃了再睡一觉,明早病就好了。” 贺言春心底涌上几分惭愧,慢慢松了手,两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外去了。方犁自去厨房灶上盛了粥,又拿了两碟开胃小菜,用托盘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幸喜路上没摔,也没洒,到了房里,都把来放在矮几上。又把贺言春扶起来,靠坐在榻上吃粥。 那粥熬得米粒都化了,烂软清淡,正适合病人吃,贺言春闻到米香,胃口大开,热热地吃了两碗,冒出细汗来,还想再添,方犁又哄他道“才退了热,吃多了恐伤着胃。等明早起来再说。明天由着你,想吃什么尽管说,都叫胡伯给你做” 贺言春便听话地放了碗筷,方犁把托盘端去后厨,看到灶上还煨着一锅热水,回来时便打了一盆,绞了毛巾要给他擦脸洗手。 贺言春见状,十分不安,挣扎着要自己来,方犁道“客套什么只管躺着罢小心起猛了头晕。你快些好起来,便是心疼大家了。” 说着上前给他擦脸,把一块热毛巾笨手笨脚糊上来,险些没把贺言春憋死。等擦完手脸,方犁见他流过汗,又揭了衣服,拿热毛巾把胸前背后擦了几把。好容易擦完,他自己累出一头汗,端着水出去倒。 贺言春看着他的背影,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又夹杂着几丝怆然,不由得眼眶又红了。 方犁收拾好了,又在廊下寻了灯笼,提着四处查看了一番,见门户严谨,货车处也有伙计值夜,这才回房,吹了灯上榻,就在贺言春脚头躺下睡了。 他这一阵着实辛苦,少年人瞌睡又多,躺下后没多久便睡着了。贺言春却一时并无困意,大睁着两眼,听着床尾轻微舒缓的呼吸声,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这般踏实,似乎自此以后便有了依靠。想想近来遭遇,竟分不清自己是醒是梦,良久才又恍惚睡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世路恶 翌日一早,方犁尚在梦中,柱儿便进来叫醒他,说是本地亭长过来了。方犁赶紧起身,看贺言春也醒了,便过去摸了摸他额头,已是彻底退了热,一颗心这才放下。便忙忙地穿衣服,一边嘱咐贺言春,让他好生歇着养两天,一边让柱儿给自己梳洗好了,自去外头见客。 其时伍全已经陪着亭长,在前厅等着了。原来大夏国按古制,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亭长肩负着司治安、禁盗贼的职责。本地亭长姓砚名柏,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刚来此地任职不久。昨日报官后来了一回,今朝已经是第二次了。 方犁去了前厅,就见两人正说着昨日审贼的事情。原来那晚盗贼虽多数逃走,却有两个受了伤,不曾跑脱,被伙计们抓住了扭送官府。昨天经过一番严审,两人已经招供了同伙姓名,却是本镇几条闲汉,因为此地商旅繁荣,便时常聚拢来偷摸拐骗,发些小财。前几天这些人打听得有一行陌生商队,带的许多财帛,当家主事的又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便生了盗抢的心思,做下这桩大案来。如今亭长已经报了上官,正在加紧缉拿余下几人。 那砚亭长昨日听说有两人追贼时下落不明,心里很是记挂,一大早过来打听,见人已经找回来了,这才放心。如今见了面,看方犁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弱质少年,也大感诧异,遂细细追问当晚情形,又详加安抚了一番。 “我初到本地任职时,便听说有些流氓无赖在此地出没,扰得商旅过往行人不得安生。正要想法震慑震慑,万没料到这厮们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行抢劫之事若不狠加整治,日后谁还敢从清水镇上行走”砚柏说着,十分义愤,“此事我已经报了郡守,其余贼子,必会加紧缉拿管保一个也不让他走脱” 方犁和伍全听了,自然都恭恭敬敬拍了一顿马屁。彼此客气了几句,砚柏便站起身来,要去隔壁客栈看看,方犁等人也陪着去了。就见客栈房舍熏得处处焦黑,情状十分凄凉,前面空地上却有一群人正在忙碌,原来是陆大郎带着些人和泥搬瓦,整理茅草,要重新修整房舍。 方犁看场地上帮忙的人不少,以为都是他请的雇工,细问砚柏,才知道这些都是那几个贼人乡邻,因为知情不举,要被砚柏问个连坐之罪。这几人纷纷托里正宗亲来求情,宁愿各家出钱出人,帮几家遭灾的整修房舍,好过受官府发落。砚柏便答应了。如此稍作变通,那些乡邻免去刑罚,陆大郎等人的房屋修理费也有了着落,都对亭长大人感激不尽。方犁伍全听了,也真心实意地对亭长添了一重感佩。 商队又休整了两日,看看贺言春和受伤伙计日渐康复,该修的车辆也都修得差不多,伍全便和方犁商量,打算近日上路。临走前,方犁让胡安去客栈陆大郎处算还房钱,见他无辜遭灾,便另外馈赠了一笔钱。 陆大郎自是感激,奉承了许多好话,又再三许诺,说商队若经过此地,只管到他客栈来落脚,房费饭钱可打八折。听说贺言春要跟商队走,也满口子答应了。 方犁因想着那位刘四郎带人帮忙追贼,又借了房子给商队歇脚,这份恩情不可不报。因不知他住什么地方,遂叫首饰铺伙计去请了刘四出来。去了半晌,就见刘四蓬着头,穿件旧蓝布衫,摇摇摆摆地走来,带方犁几个进了左近一家茶馆。茶馆里本有几个人坐着,看刘四进屋,都过来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 几人坐定后,方犁说明来意,又郑重道谢,伍全奉上礼物和几百钱,刘四稍加推辞便欣然笑纳。 “我前番帮你们,却不是为钱为物,”刘四把钱物都交与伙计拿着,正色道“我虽是个泼皮,却最喜欢结交有胆量有作为的英雄,方小郎,你两个虽然年少,遇事却临危不惧,比那些沽名钓誉的豪侠不知强多少你如不弃,刘四有心与你交个朋友。你若是怕与我相交低了身份,那这钱财你便带回去,咱们一拍两散,各自走路下回见面谁也不认得谁,如何” 方犁听了,爽快地一拱手,笑道“四哥果然是条好汉,端的是位义侠既如此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方犁从此便认下你这位兄长了” 时人颇为崇尚侠义之风,刘四受了他这几句奉承,心情也十分畅快,道“好我喜欢的便是兄弟这等爽快人日后你再打此处过,只管来找哥哥,别处管不着,只这镇上,我保那泼皮们再不敢来侵扰你们” 方犁十分感激,也道“那我先谢过四哥了。你若有机会去长安,也只管来找我,方犁虽是个行脚商人,一杯水酒还是置办得起的。” 两人以茶代酒,推心置腹说了些体已话儿。闲聊之中,方犁便问刘四在镇上作何营生,刘四也不拿他当外人,把自家经历都告诉了他。原来他并不是本地人,到清水镇不过两三年时间,便降伏了街上一帮泼皮闲汉,现开着一家堵坊,寻些闲钱便放高利贷,去年才又接下街边那家首饰铺,生意尚算红火。 “那镇上另有十几个泼皮,见我挣下几个钱,又是个外来的,日常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总是过来滋事。我本等懒得理他们,谁晓得他们这一回竟在我地盘上动手抢劫兄弟,我实告诉你罢我去抓贼,也不光为这厮们抢了你货物,我恼他们放火烧了客栈,还险些烧着我铺子,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这厮们,除非自此再不回镇上,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方犁暗自心惊,原来这事竟还牵涉着两帮泼皮火拼,天幸他们自己闹起来了,若两股势力合成一股,自己定要折在这里了。脸上却不露声色,道“哥哥不必自谦,无论如何,你这回帮了我大忙。兄弟别的话不多讲,他日我家伍叔带着商队再打这条路上走,全仗你提携” 刘四满口应了,几人又闲聊片刻,刘四唤小二端上些茶点吃了,抹抹嘴,径直告辞,说“我知道你们忙,也不留你吃饭,几时要走,只管让伙计捎个信来,那时哥哥给你饯行。” 说着去了。方犁伍全便也慢慢走回去。方犁一路沉默,思索未定,伍全觑着他神色,小心道“这位刘四郎,三郎看着如何” 方犁想了想,道“我们日后打这条路上走,少不得要在此处歇脚。这刘四哥既然有心结交,不可不奉承着他,也好保个上下平安。” 伍全原本怕方犁年轻心热,被刘四几句话打动,真与那泼皮做个生死之交,听他这样说,可知这些场面应酬的话他还分得清,便松了口气,点头道“这我知道。我看这刘四哥粗豪直爽,想必言而有信。有他照看,商队以后也省些心。” 方犁沉思片刻,又道“下趟从长安回家时,提前备份钱财送他。也别深交。你刚才也听他说过,他是外地来此的。我猜他多半是在家乡犯了什么事,逃来这里的。那欺生宰客之事,只怕他也有份。” 伍全听了不由心惊,忙道“我一个跑惯江湖的,一时竟没想到这上头来。幸而三郎心细” “我也只是胡乱猜测,不过我们出门在外,多留点心总没错。这回是咱们走运,碰上一位有为的亭长,又遇着泼皮们不和,这才保住财物,下次可真就说不准了。”方犁说着,又道“什么时候能动身前些日子我们损了几匹马,得尽快补齐才好。” 伍全早几天便派人打听这事了,然而买马一事颇多门道,常有人把劣马染了毛色充作良马,若不仔细分辩,轻易就吃个亏。商队里并没有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因而直到如今,马匹也还未买回来。两人一路商量这事,方犁忽然想起贺言春,道“你去问问贺小郎,他以前放过羊,保不准会相马呢” 伍全刚还对他家三郎十分崇敬,此时听了这话,又不由心里腹诽,放羊的怎会懂相马三郎敢是急糊涂了。回去后想了又想,终究还是犹豫着去问了问贺言春,谁想贺言春竟一口应了。 “我在家时,邻家有位老伯,曾在马场里养过马。怎么看牙口、摸筋骨,他也曾与我说过一二。”贺言春道“伍爷若不嫌弃,明日我便和你一起去看看,商队若有专事养马的哥哥们,也可一起去出出主意,大家核计,总不致于上当受骗罢。” 伍全半信半疑,只怕他是吹牛。第二日叫上贺言春和六儿几人,出去了一天,回来时喜滋滋地牵了几匹马。交与六儿牵去马厩里后,便来和方犁说“三郎,你怎的恁好眼力那贺小郎果然懂相马,亏得他跟去马市里,不然,险些遭人坑了有个老不死的,把匹劣马刷了药粉,以次充好。满市里人都看不出来,贺小郎围着那头牲口看了几遍,一下就瞧出不对来了” 方犁听了也高兴,道“他既懂马,日后便叫他专管照看马匹罢。” 伍全应了,自去忙碌。方犁因担心路上又出哄抢之事,让胡安和柱儿备些刀棍弓箭放在车上,以备不时之需。等事事准备停当,过了两天,方家商队挑个晴好天气,便要上路。胡安又想着路上这等不顺,只怕是老天爷降罪,头一天便让商队上下斋沐过了,大清早起来,一众人恭恭敬敬拜过了路神河神,方才出发。 刘四得了消息,虽未亲自过来,却让他家两个伙计挑了担熟食熟肉送来,方犁让伍全厚厚地封了赏钱,打发人走了,又将熟食熟肉散挑了一块,先扔给路边野狗吃,见狗吃了没事,这才散给众伙计,留着路上吃。伍全见他这般谨慎细致,心里越发佩服。 他从前常听胡安夸口,说他家三郎如何聪颖,心里并不大信,以为不过是下人们的恭维话。一个生在深宅大院、长于妇人之手的少爷,随他如何能干,又能到哪里去如今看来,竟是自己失误了。少东家年纪小小,行事便有胆有识有心计,竟比他这常跑江湖的人都强。如今他跟着这等人做事,自然更有盼头。 从此之后,伍全待方犁愈加恭谨,打理商队事务,从不敢不尽心竭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樊城春 贺言春自此便跟着商队往长安去。头两天还没什么,到第三晚上,他因为饭量大,把众人都惊着了。 自记事以来,贺言春便不记得自己何时痛痛快快吃过一顿饱饭。跟着商队的头两天,他担心吃多了遭人厌烦,每日只吃个半饱便放了碗筷。后来见桌上有那吃不完的饭菜,都被伙计们倒了,不由万分心疼,恨不能夺过来自己再吃一回。 到第三天晚上,等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上桌。看饭菜剩得还多,便甩开膀子尽力吃了一回。比他脸还大的一个陶钵,把饭拍得实实的,他吃完一钵后,还能再添一钵。桌上剩菜剩汤,涓滴不留,全倒在饭里拌着吃了。六儿顺子等人坐在一旁,眼见他风卷残云般把饭菜一扫而空,都瞧得目瞪口呆。 阿福打趣道“贺小郎,我瞧你个子小小的,怎么如此能吃你那肚子莫非是个磨洞眼,吃的东西赶情都漏下去了” 贺言春便十分惶恐不安,捧着碗低了头。墩儿心细,见他一脸不自在,忙瞧了阿福一眼,道“你休听他们胡说,只管吃饱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咱家三郎又不是那等吝啬人,从不在这上头嫌弃人。” 阿福见他窘迫,也忙笑道“怎么恁地脸嫩说两句便当了真你只管吃小儿郎正长身体,吃得多才好。若不够,只管叫厨房再加个菜上来。” 贺言春从碗沿上抬头,见伙计们都笑着看自己,脸上并无讥诮之意,不由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忙低声道了谢,埋头扒起饭来。 他既是在商队专事照管马匹,从此便一心都扑在那十几头牲口上。新买的几匹马尚未驯熟,和其他马匹不合槽,贺言春便尽心调理。每逢落了脚,他自己饿着肚子,先要亲自配料,把十几头牲畜喂饱;到了有水的地方,他得空便把马儿刷洗一番,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来还给每头牲口都取了小名儿,每日里阿灰小枣儿地唤着,亲昵得不得了。说也奇怪,那十几匹马儿个个都听他话,虽然长途跋涉十分辛劳,却也眼看着养得油光水滑起来。伍全墩儿看了,都十分欢喜。 这天傍晚,车队行到樊城,时间尚早,方犁命人停下休整。樊城是他们此行途中的一座大都城,人烟阜盛,商旅繁荣。方犁打听着附近一家大客栈,便过去落了脚,包下一座单独的院落。伙计们把货物推到院中整理,贺言春便卸了马匹牵去马厩,又是一去半日,等开了饭,伙计们吃得差不多了才回来。 胡安知道他必是在后头伺候马匹,舍不得叫他光吃剩菜,忙命小二又新盛了饭菜来,贺言春把饭菜倒在一起,端着碗坐到廊下吃饭。 他吃了几顿饱饭,便如久旱逢甘霖的庄稼,开始抽个子了。前儿在清水镇买的衣裳,裤脚眼看着短了,露出两只瘦骨伶仃的脚踝来。伙计们吃过了,都坐在廊下闲聊剔牙,阿富见他小人儿端着个盆儿似的大碗,便笑道“怪道贺小郎人小力气大能吃么才有力气看把咱家那几匹马伺弄得多好” 旁边便有人取笑他“小郎,你这哪是伺弄骡马这般细致周到,将来伺候新嫁娘,也不过如此罢” 又有人贫嘴恶舌地道“岂止是伺候新嫁娘,春儿花的这般力气,竟是伺候一群娇妻美妾哩。春儿,这些马中间,哪一个是你正妻,哪些是你小妾啊” 众人哄笑,阿富不屑道“你们这帮狗东西晓得些什么伺候娇妻,光有一把子力气哪能行须得裆里有真东西,腰上有真功夫” 另一人假装不平道“你如何晓得贺小郎没有真东西我看他手长脚长,将来长成了人,也是条壮大汉子,如何这般小看别个” 阿富道“我不小看他,难道小看你你不服,便掏出来比一比,是不是绣花枕头,一看便知” 这些汉子们跑惯江湖,嘴里什么荤话都有,顿时都起哄,相互闹作一团。贺言春听不大懂,但也晓得不是什么好话,只一边憨憨地笑,一边端碗躲远了些。最后胡安听不过去了,呵责道“把人家好好一个孩子都拐带歪了这是在城里,小心人笑话你们空长一张嘴,若人人像贺小郎这般用心,三郎少操多少心”众人这才散了。 商队在樊城歇了一日,伙计们自去休整,方犁和伍全却商量起换货的事。原来樊城附近有铁矿,大夏国中,铁矿都属私人开采。但凡有矿的铁商,个个富得流油,吃穿住用,比公侯不差分毫,家里养得起数千的门客。 铁矿附近,铸造业大都十分发达,方犁来的路上便想过了,要将车中绸缎绢纱找人发卖一批,另换一批刀剑铸器运去长安城卖。 “如今春末夏初,富贵人家正要做夏季衣裳,这等薄些的绢纱必定走俏。再者,我在清水镇就打听了,那一带绸缎价格高出颖阳几倍,樊城只怕更高。咱们即使把货拖到长安,怕也只得这个价格。不如在这里发卖了,另进一批货走,多少也能赚些钱。” 伍全深以为然,想了想又道“只怕仓促之间,寻不到合适买家。” “无妨,就多停两天也没事,”方犁道“我们头一趟走这商路,积蓄人脉要紧,就便宜些卖出去也不打紧。再着人打听打听,樊城哪些铸造坊有甚稀奇物什。京中贵人多,必有人图新鲜,便拉几车去,想来也是不愁销的。” 伍全连连点头,当晚就和伙计清点货物,又向客栈老板打听本地有无专事中介的牙郎,那客栈店家十分热心,听说他们有上等丝绸要出售,便道“西市里有座望月楼,时常有好些人在那里谈生意,客官只管到他家去问。” 翌日清早,方犁便带着伍全墩儿,由柱儿牵马,先到城里铸造坊中转了转。就见一家挨着一家,家家炉火飞溅,热火朝天。铸造出来的各色刀剑器具,不仅品质十分精良,款式也或新颖或古拙,外观或奢华或朴实,足可满足各色人等的需要。 大夏朝尚武成风,民间又不禁兵刀,是以公卿王侯、游侠豪士,出门时都喜欢佩带刀剑。一柄好刀或好剑,好比后世男人的贵重名表,不仅是配饰,更可彰显身份。方犁等人在铸造坊中逐家看去,询问了解了一番行情,还未看完,午时已过。几人找了个地方草草吃了饭,等开市的鼓声响了,便去了西市望月楼。 因为刚开市,时候尚早,茶楼里只有个人闲坐聊天,方犁等人坐下后,旁听了一耳朵,却原来那几人聊的却是一桩大生意。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大声道“吴爷,您可听真了朝廷这次真要与匈奴开战了” 那被称作吴爷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文士,捋着须道“罗老爷亲口与我说的,打京城来的消息,说圣上这回要派几十万兵马去征伐蛮子,眼下正从全国各地征铁买矿呢” 中年汉子羡慕不已,道“罗爷这番又要发一笔大财了。” 文士点头,低声道“可不是罗爷得了消息,如今正从旁处买了铁,要屯起来。你若听到别处铁矿上有动静,只管来告诉我。” 中年汉子不解道“这却是为何直接卖与朝廷不正好么” “自然是罗爷有远见,你我晓得什么”那文士摇着扇子道“那匈奴是好伐的朝廷开了战,没个年,怎么停得下来现在卖与朝廷,价钱上多少要吃些亏,越往后,铁器越贵,那时翻身便是一笔巨财” 中年汉子和旁边几人听了,都点头称是。几人正聊着,茶馆里人渐渐多了,方犁便朝店家打听,有没有牙郎经纪,店家便道“牙郎却多,但不知客人要作哪一宗买卖” 方犁便道“有几车上等的丝绸,想看看有没有实诚买家。” 那店家便指着刚进来的一位老儿道“那位李阿翁,与各丝绸行里人头最熟。你找他一准没错。” 方犁便让店家请过那李老儿来,彼此见了礼,伍全道“刚才听店家说,阿翁与贵地丝绸行的老板们极熟。我们有些丝绸要发卖,阿翁可否帮忙引荐引荐” 老者打量着他们,见伍全衣着平常,方犁又极年轻,便道“有是有,只不知道客人的丝绸成色如何咱们樊城富家大贾极多,一般货色,只怕他们看不入眼。” 柱儿听他言语,竟有小看他家三郎的意思,在旁插嘴道“你这老儿,好不知理这位是颖阳方家的三郎,我家货物,都是打颖阳来的,何人敢看不入眼” 还未说完,方犁忙喝住,那老者听了,脸上却有了几分恭谨,道“颖阳丝绸好好好,如三郎和管事的方便,小老儿先看看宝货,如何” 方犁便道“把咱们的东西拿出来,给阿翁掌掌眼。” 柱儿和墩儿便把带出来的两块丝绸绢纱拿出来,老者见那丝绸薄如蝉羽,花纹样式也不是街市常见的,忙用手捻了,细细看了一回,赞叹道“常听说颖阳是产丝绸的地方,果然名不虚传。” 方犁笑道“这不过是随手带出来的两块,阿翁几时得空,去客栈里看看才好。” 那李老儿便问方犁货物有多少,价钱几何,最后问明商队住在何处,定下过两天给回音,便匆忙告辞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相见欢 方犁了却心中一桩大事,便和柱儿等人信步出来,在街市上闲逛了一回,见那各式店铺里,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无不精美,随手买了几样,又打听得本地绢花也极富盛名,商量着也买一车,带去京中,这才回去客栈。 不料第二天,那李老儿就骑着驴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骑马的,原来是本地丝绸行的吴老板和掌柜。方犁带着三人验看了货物,吴老板十分满意,几人进屋坐下喝茶,彼此你来我往地开始谈起了价钱。 那吴老板见方犁年纪不大,言谈间对各色丝绸的做工价格却都十分熟悉,便不敢小觑,拿出十二分精神来商谈。况且丝绸绢纱这一行原本就十分复杂,品相不同,价格亦千差万别,几个人喝了半日茶,方才一样样地谈妥,旁边吴老板家的大掌柜便拿出一把算筹来,要算总价。 方犁想了想,随口报出一个数目来,道“既是首次与贵店做生意,总要让些利来,方显诚意。吴老板只付整数,那一两千钱的零头便算了罢。” 吴老板先还不肯信,等自家掌柜摆弄算筹算了半天,得出的数目竟与方犁所说分毫不差,几个人都震住了。连旁边的李老儿啧啧称奇道“方小郎,你只看了一眼就算出来了真真咱们樊城最熟练算得最快的掌柜,也没有你麻利” 柱儿闻言,在旁洋洋得意笑道“阿翁,我家三郎五岁就有神算的名声,再多些帐目,他也只看一眼便能算出来。” 吴老板也深入纳罕,因见方犁人聪明,又不是那等锱铢必较的人,也起了结交之意,几人定了翌日交货,钱货两讫,方犁又留他们吃酒,伍全胡安等人陪着。饭后等吴老板和掌柜走了,胡安又给李老儿包了个上等的赏封,那李老儿心满意足,笑容满面地骑驴走了。 这边丝绸有了着落,那头刀剑和绢花等物便要抓紧置办。一连几日,方犁都和伍全出门,他有意抬举几个勤勉忠心的伙计,随行都带着墩儿、柱儿和贺言春等人。伍全品评刀剑钢口好坏,他便挑款式,将那奢而不俗、外形雅致些的刀剑定了一批,付了定钱,着人送到客栈来。又打听了两家制绢坊,挑选了些时新绢花样式,也满满装了一车。 足忙了几天,方家商队才重新上路。方犁私下算了笔账,心里十分满足,光丝绸一项进账便十分可观,等这辆货车到了京城,转手便可又赚一笔。纵然京城物价昂贵,也足够这些人暂时安身了。 半月后方家车队终于抵达长安。一行人在路上时,远远就见巍巍一座都城,城墙里榆柳森森,屋宇错落,众人眼见到了目的地,心情都十分激动,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傍晚时分进了城门。 方犁骑在马上,见那城门足有八车道宽,进城出城的行人车马左进右出、各行其道,络绎不绝。城墙上兵士衣甲鲜明,刀枪森严,看着格外整肃,城墙下是一带护城河,两旁垂柳依依。 他长长舒了口气,回头朝胡安伍全道“总算到长安了” 胡安伍全都张着嘴四处望着,道“可不是么到底是天子脚下,这庄严气象,果然与别处不同” 伙计们驱车进得城来,个个东张西望,头晃得好似拔浪鼓,一看便是乡老儿进京。方犁也无人能指望,亲去寻人问了东西市方位,又打听附近有没有条件好点的客栈。那人指了几处,一行人便挑着个离西市近的,前去歇脚。 那客栈名为福来客栈,规模不大,住店价钱却不低。方犁包了个小小院落,好放置货车。胡安打听了房钱,十分肉疼,本想再去寻第二家,但时辰已晚,来不及了,只得草草收拾了住下。 第二日清晨,胡安一早便伺候方犁吃早饭,道“一会儿我出去一趟,朝牙婆打听有无合适的房屋租赁。这客栈又窄又挤,还这般贵,莫非是欺负我们乡下来的不如尽早租到房子搬出去。” 方犁点头答应,两人商量着要去哪里租房,都是一头雾水,说不得,也只好慢慢寻摸。正说着,贺言春背着行李走进来,却是过来道别的。 贺言春道“这一路上,深谢三郎和老丈。如今已经到了长安,我想去打听打听母亲兄长的去处,寻着寻不着,都好再作打算。” 他本是为寻亲才来长安,既然到了,自然要离开商队。方犁听了,心中虽然十分不舍,也不便挽留,遂道“胡伯,叫人把言春的工钱结了。”又对他道“你只管去找你母亲等人,若一时找不到,晚间再来客栈歇脚,我们要是走了,必会在客栈给你留个信,你在长安长久住着,慢慢寻找。只要他们人在长安,总会寻到的。” 贺言春低头应了,胡安出去结算了他工钱,因喜欢他素日勤勉,又额外多给了几十文赏钱,一并递给他。贺言春辞了方犁出来,朝胡安深深一揖,接了钱,道“不管寻不寻得着,我都回来的。胡爷爷辛苦两日,帮我喂马,等我回来了,给您老捶背。” 胡安笑着答应了,贺言春便背着小小一个包袱,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走出客栈,外头就是街道。昨天进城时天已晚了,商队又赶着投宿,是以贺言春并没仔细看周遭景致。这次细细打量,就见道路平整、四通八达,路上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晃得人眼晕。路两边遍植高大的榆柳,浓荫满地,十分清凉。 因客栈靠着西市,虽则西市店铺日中才开始营业,路上却已经挨挨挤挤的,满是牵着骡马前往西市送货的脚夫。贺言春觑着空儿,拦下一人,打听公主府要如何走。那脚夫道“长安城内公主府少说也有二三十座,小郎你找的是哪位公主” 贺言春回想了半天,才道“就是十几年前尚了益寿侯的那位。”那人便摇头,道“你说的这一位,我却不大清楚。不过皇亲贵戚都在西南几坊,你去附近问问看。” 贺言春又问去城南几坊要如何走,那人给他指了路,便匆忙离开。贺言春四周望望,将那客栈招牌又看了一遍,他也不识字,生怕走丢了回不来,便把匾额上字牢牢记在脑中,才朝城南走去。 长安城共一百零八坊,坊与坊之间以道路和围墙相隔。除东西两市各四坊外,其余一百坊,都是居民区。因皇宫在长安西南角,是以西南边几十坊是皇亲贵戚、王侯公卿的聚居地,与西市这种商贸区隔着老远。贺言春一边走一边记路,等远远看着四周坊内飞阁流朱、层峦耸翠,已经过了日中。此处景致,与西市附近大为不同,坊墙内房屋高大轩敞不说,门户也十分森严。路上行人不多,不时有马车驶过,那马车鞍饰分明,赶车奴仆趾高气昂,一望而知是贵人出行。 贺言春在路旁站了许久,才拦着个人问了,那人听说他要找益寿侯夫人,想了半天,才道“必是安平公主,她府上在承安坊,你去那里寻去。” 贺言春又一路问着,行到承安坊,问了安平公主府的位置,寻寻觅觅,看见金碧辉煌一座大门,门旁守着几位大爷,个个腆着肚子坐在条凳上聊天,估摸着上去打听也不会理他,便在旁边等着。等了半天,看到有两个女人从旁边角门出来,忙凑上去道“阿嬷,我朝您二位打听一个人,公主府里可有位白氏四五十岁年纪” 两个女人看了贺言春半天,其中一人忽然迟疑道“你你莫非是春宝儿” 贺言春却不记得对方。那女人兀自叫道“天么天么一晃春宝儿便成这么大个儿郎了你娘想起你便要哭一场。你从哪里来怎寻到这里来的” 一壁问,一壁又从里头叫出个小丫头来,说“带这位小郎去白姥姥家。我还有事,就不送你过去了。” 贺言春忙道了谢,那两人自去了。小丫头子带着贺言春,绕过两条巷道,来到公主府后门,只见一带都是房屋,却比前头低矮些,门前几个小子正在玩耍,见来了生人,都围过来看。那小丫头子便朝里头一个孩子道“石头儿,这是你家亲戚,快带回家去” 那叫石头儿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个头挺拔,比周围孩子高出半个头来。听见小丫头的话,上下打量贺言春。贺言春也怔怔把他看着,颤声道“你你爹是郑孟卿么你怎么阿兄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么” 那叫石头的孩子也不言语,看他一眼,飞快地跑了。老远便听他边跑边喊“大母大母,有客人来啦,要找郑孟卿。” 大母是大夏孩子对祖母的称呼,贺言春一听,便知道母亲还健在,眼圈儿立时便红了,一颗心怦怦乱跳,腿脚使不出力,一步步行到石头进的那幢房前,就见屋里走出来一位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重,虽然老了许多,但依稀便是睡梦里阿娘的模样。 那老妇扶着石头,远远看见贺言春,便停下来,眯细了眼看。 贺言春行了一步,跪下来哭道“阿娘我是言春” 妇人吃一大惊,踉跄扑上来,一把搂住贺言春,哭喊起来,道“春宝,我的春宝儿回来了么天么天么,想杀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京城谣 客栈里众人清早忙过一阵后,胡安带柱儿去打听房屋,伍全和墩儿去了牙行,打听各色货物行情如何。方犁在房里坐了一回,等过了午时,听到开市的鼓声响过,便也准备出门,正要开口叫贺言春备马,这才想到他已经走了,惆怅一回,索性不骑马了,带着伙计六儿,走到西市逛去。 两人慢慢行来,进了西市牌坊,只觉得街市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王孙公子鲜衣怒马,娴静淑女三两成群,都在这里进进出出。两旁商铺林立、旗幌蔽日。酒楼茶肆、珠宝丝绸、香料茶叶等应有尽有,店铺内都收拾得十分雅洁。除店铺外,街头又另有些卖跌打膏药的、卖鲜花的、推车挑担卖各色吃食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方犁和六儿边走边看,瞧见旁边有卖胡饼的,烤得焦黄酥脆,刚出炉热气腾腾,便买了一包,自己吃了一个,剩余的给了六儿。六儿捧着饼,一边吃一边张望,一时看到那边有卖艺的,也拉着方犁挤了过去。就见当中一人吹了口气,轰的一声,喷出一大团火来,旁边围观的人放声惊呼,方犁和六儿也大睁着眼,看得拨不动腿。 两人看了一回,扔下几枚钱,又在四处逛了逛,慢慢行到一间茶楼里,就在大堂里找个空桌,点了一壶茶,听那些人闲谈。 长安茶楼,风气自不与别处相同,里头那些人,正高谈阔论,讲的却是件国事,乃是方犁上回在樊城听了一鳞半爪的征伐匈奴之事。 就听一个人高声道“方老兄,真的要打蛮子了去年不是还送了位公主过去了吗怎么今年说打就打” 那被称作方兄的便道“我听得真真儿的,家中小儿和卫尉府上一向交好,听说前些日子那蛮子又到我大夏掠边,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这回动了大怒,一定要出兵,朝里为这事,整日吵得不可开交咧。” 先头那人便摇着扇子,慢条厮理道“说起来,还是咱们这位圣主太年轻了。若蛮子好打,不早就打了么那匈奴骑兵,个个凶狠异常,又能飞天遁地,整日骑马在大漠上游荡,饿了便生吃羊马,一身都是血气,哪有那么好对付的” 另有一人便义愤拍桌,道“十三郎怎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可恨那匈奴,年年来咱们边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大夏自高祖以来,休养生息到如今,也养得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怎就不能和匈奴一战” 先前那十三郎便道“要说兵强马壮,怎比得上高祖皇帝那时候当年高祖领兵亲征,部下多少强兵悍将都是跟着打了天下的,结果又如何不也被围困在白门关,差点回不来么” 先头那人接口反驳,道“高祖伐北蛮子时,国力积弱,军中马匹甚少。那时公卿世家出门,马车前都凑不出几匹同色马儿来。如今怎好跟那时比王侯贵族,家家都有马庄;小户人家也有马车。我大夏又在西北一带设了几座马场,怎就不能跟那野蛮子比试比试了” 这两人大发议论,其余人等,也有人点头称是,也有人出声反驳,茶楼里吵作一团,煞是热闹。 把六儿一个乡下来的小子听得呆楞楞的,一时瞧这个,一时看那个,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转头问方犁“三郎,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又是蛮子又是匈奴的” 方犁早先也曾听祖父说过这些事,便为他细细解释了一番。原来大夏国北边便是匈奴部族,夏人称之为蛮子、北蛮、野蛮子、狗蛮子,总之都是指他们了。大夏立国之初,便与匈奴积怨颇深。匈奴人不事生产,四处放牧为生,又觊觎夏人粮食丝绸财帛,每逢夏秋,便来边境抢掠,把人口掳去变卖为奴,牲畜财物据为己有,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了,种种行径,十分可恶。 昔日高祖皇帝初定天下时,为解决边患,曾亲率十万兵马,征伐匈奴,却被匈奴左贤王部落围困在白门关,整整围了七天七夜,后来还是高祖用了部下计谋,重金贿赂左贤王王妃,才得以脱困而出。此战之后,大夏自上而下,都深知匈奴人厉害,再不提攻伐之事。逢着那匈奴单于索要钱物,朝廷也多委曲求全,送钱送物,又以公主和亲。那匈奴人却贪婪成性、背信弃义,得了好处,第二年依旧率兵犯边,如今已成了大夏头等大患。 小六听了心惊,便道“那匈奴人果真如他们所说,个个都能飞天遁地么那如何打得赢” 坐在旁边的一个老者听到了,哈哈一笑,道“休听这些人胡嚼又不是鬼怪,哪里就能飞天遁地了不过,这些蛮人茹毛饮血,又自小放牧,都生长在马背上,三岁小儿便能驭马如飞,骑射技术十分了得。光这一点,我大夏士兵便万万赶不上。” 旁边几个人跟着感叹了一番,又有人道“胡老丈,你如何晓得这些莫非你去过边境” 那胡老儿点头,道“我年轻时,也曾跟从程老将军在卫方郡戍过边,亲眼见着蛮人来攻城。哎呀那真是,那匈奴骑兵行动迅捷,就如大风卷过一片云,忽地就吹过来了。斥候远远看着了示警,也只来得及关闭城门。当年程老将军下令死守,血战了五天六夜,方保住一城老小性命,可怜我这条腿,就是那一战没的。” 方犁闻言,偷眼看一下老人,果然左腿裤管空荡荡的。那些议论的人都肃然起敬,一人又道“胡老丈,咱们守着城等蛮子来,自然十分被动。想那程老将军也是我大夏名将,怎么竟不知道主动出击” 此言一出,顿时几人毫不客气,七嘴八舌反驳道“这位兄台想是做梦未醒咧。那关外大漠不比我大夏地形,一望无垠的都是草甸子,走一整天也见不到一户人家,便是那常走的边民向导,进去了也会迷路。在里头转几圈,陷进去出不来,不消跟蛮人打仗,先就饿死渴死了。再者,那蛮人居无定所,今天在东,明天在西,到哪里寻他踪迹去便寻着了,蛮子老小都善骑马,他往别处一跑一躲,你追得上么搞不好还要被他绕回来,四面包得如铁桶一般。主动出击想都不要想” 先头说话的那人有些窘迫,不服气道“听各位这一说,这蛮子还打不得了难道我大夏边民,便活该遭他们无辜残杀么” 茶楼里本来闹哄哄的,听到这句话,却都安静下来。片刻后那胡老儿又道“我大夏国养不出像样的骑兵来,确实无法同蛮子尽力一战,这事不提也罢。说起来,蛮人虽着实可恨,然而它部族中却也出产些好东西。别的不提,只那自北而来的皮草、酥酪等物,贩运到咱们长安,哪一样不是十分金贵这回朝廷若动了兵,双方撕破脸,边市一关闭,这些东西只怕转眼就要涨价了。” 方犁听了别的,还没什么太大触动,唯有这一句,立时便叫他动了心,忙问道“边郡都设了边市么边市里是个什么情形要如何去路上可还平静” 胡老儿便道“各郡情况有所不同,边市自然也不一样。像白谷关,乃是定远程将军所守,边市早关了多年;青原郡是陇西邝将军爷俩守着,听说至今还开着,每逢集市,四方边民都去,热闹得很。” 旁边又有人接口,道“说起来,陇西还真是人才辈出的好地方,从跟着高祖打天下的宣平侯,到如今镇守青水的邝将军,哪一个不是威名赫赫” 另一个忙道“不只陇西李家,定远程家也十分有名。那程老将军的子侄程小将军,开弓能射穿大石,也端的十分了得” 几人又细数起朝中公卿世家、侯门典故来,说了个没完没了。方犁对此不熟,听了一阵,看看时辰不早,便结了茶钱,带六儿回去了。 到客栈后,看看将近日落,胡安等人却还未归。方犁站在门口张望了一回,才见胡安回来。胡安和柱儿走得满身汗水,进屋擦洗了手脸,才过来和方犁回话,说是看了几处房子,都不甚满意,不是价钱贵得离谱,便是房屋狭窄,根本住不得人。等晚饭时分,伍全等人也回来了,也来回话,说是定了两个牙郎,约定明日前来看货。几人就叫店家摆上饭菜,草草地吃了,各自去歇息。 天气已经有些炎热,方犁洗漱完毕,穿着件薄薄的纱衣,摇着扇儿,坐在廊下,看看天渐渐黑下来。胡安又端些瓜果,让伍全等人来吃,几人闲坐了一回,就听宵禁的鼓声响了起来,各处鼎沸的人声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看这情形,贺言春晚上必是不会回来了。方犁有些怅怅的,道“也不知道他找着家人了没有。” 柱儿便道“他到长安来寻什么亲戚向来不曾听他说过。” 方犁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他母亲兄弟都跟人从益春郡来了此地。究竟做什么的,我也不曾问。” 胡安道“我看这贺小郎,年纪虽小,却为人勤恳有担当,那一般人家的小儿郎,多不及他。说不定日后另有一番造化。” 柱儿便笑“胡爷爷,我也与你捶过背怎不说我两句好话” 胡安道“你这小油嘴我是为这个才夸他的好罢,不夸你两句今晚怕你蒙着被子哭柱儿机灵最机灵行不行”说着自己也笑了,道“说归说,笑归笑,咱们身边这几个孩子都是好样儿的,柱儿机灵,墩儿踏实,把你两人的长处合一合,就更好了” 柱儿这才心满意足。几人闲聊了一阵,在月色中纳了会儿凉,便都回房歇息去了。胡安进去为方犁铺床,见四下里无人,便道“三郎,等把货卖出去了,咱们手里也有了钱,头一桩事,你托人四下里问问,这就把官捐了罢。” 方犁笑了笑,道“这事先不忙。” 胡安一听便急了,道“这是一等一的事情,怎么能不忙太爷在家怎么叮嘱咱们的让你一到京城就捐官,日后也好在长安城内行走应酬,方家还指着你光大门楣呢。” 方犁不由苦笑。他来长安时日虽短,却对物价有了充分的认识。这一趟虽赚了些钱,若想捐官,就得花十几万钱。这笔巨款花出去了,一行人要吃饭,要租房赁铺,又要准备回程货物,还要发放工钱赏钱,却又从哪里要去 若做个郎官有了进项也就罢了,其实只是个虚衔。要想出门应酬脸上好看,少不得要备下些光鲜衣裳名贵车马,如此一来,开支更为庞大。就凭祖父给的几车货物,想也休想。如今正是处处要花钱的时候,光大门楣这些事,还是等几年再说。 不过这些话也不便告诉胡安,说也白搭,反使他胡思乱想,因此只道“看你,说着就又急了那门路是说打听便能打听的总要慢慢来才是。” 胡安听了,自觉自己也罗嗦了些,只好省下满腹话语,自己回房睡觉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永遇乐 第二日又是人人忙碌,伍全带了人来看货,方犁又跟着谈价钱。那来买绢花的是西市一位绸庄的李掌柜,见方犁只把账目瞟了两眼,便能计算出银钱数目,也惊叹不止,道“小郎如此精于心算,若到咱们西市来,随便哪一家,都能稳稳当当做个大掌柜。” 说完又自悔失言,道“瞧我胡说些什么,方郎是富家子弟,这一世都是享福的命,哪消去店铺里受罪” 方犁上回在樊城谈过一遭生意,这回娴熟了许多,闻言笑道“掌柜的不要嘲笑我了,享什么福天天在路上辛苦奔波,挣点血汗钱罢了。绕是如此,你们还死命压价,几时我不耐烦跑货了,还求李掌柜给我在西市里寻个活计,我还轻松些。” 李掌柜便笑,道“三郎真真取笑了,像我们日日在店里操心,不过赚些年例。三郎跟着跑货固然辛苦,可这一趟下来,就抵我们几十年赚的,还求三郎不要为难我们,小店看着顾客多,其实利润也薄。” 两人比着诉苦,饶是李掌柜老奸巨滑,到底也让方犁将价格又提了半成。等卖了绢花,过了两天,刀剑等物除留下一些送礼自用,也都渐渐出货。伍全和方犁一起粗略算了算,只樊城到长安这一趟,获利都有好几万钱。伍全喜笑颜开,过了片刻却叹道“出货还是急了些,若慢慢打听买家,只怕还不止这个数。” 方犁笑道“赚钱这事哪有止境,货物放这里,要人看管操心,不如早出脱了各自省心。咱们初来乍到,见好就收。腾出手去,也好准备回程货物。” 伍全心满意足,觉得方犁说什么都对。过了几日,货款到了,一大堆钱卸下来,因是在客栈里,这许多钱没处放,方犁便叫人都放到伍全房里,墩儿和伍全两个日夜守着。 当务之急是租房,胡安急煎煎地从早到黑在外看房,终于定下附近一间院落,那院子离西市不远,闹中取静,价格也合理,只是狭窄些。方犁去看了一眼,叫胡安先租下来,等以后有了合适地方再换。 两人回去后,定下第二天收拾了便搬进去。正在商议房屋如何住,东西怎么摆,外头伙计们忽然喧哗起来,却原来是贺言春回来了。 方犁和胡安都出去看,就见贺言春衣饰一新,穿着件合身的藕合色纱袍,戴着网巾,看着份外清爽,正和伙计们挨个打招呼。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子,约摸二十六七岁,高大身材,长得也十分俊朗,进门看到方犁等人,便深深作了一揖。 胡安等人忙把他们请进屋来,几人在席上坐了,那人才道“在下郑孟卿,听幼弟言春说,一路上多承老丈和方郎看顾,深为感激。” 方犁见贺言春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兄长身后,抿着嘴笑,心情便跟着十分畅快。胡安忙道“郑郎客气了路上遇到便是缘份,贺小郎也曾数次帮我们忙,彼此早就十分亲近了,何必提感谢的话” 几人相互客套一番,郑孟卿又奉上土仪若干,道“阿娘本要亲身过来,只是出门不便,今日特令我来拜谢各位。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方小郎和老丈收下。” 方犁见他说得至为诚恳,只得收了,叫人煮了茶,又端上些茶点,几人围着茶桌闲谈。胡安便道“郑郎和贺小郎是亲兄弟,怎么一个姓郑,一个姓贺” 郑孟卿道“实不瞒老丈三郎,我父母都是安平公主府上奴仆,昔年公主尚了益春侯,因侯爷常年住在益春郡,我们便都跟着去了那里。后来父亲早逝,母亲和府里一位贺姓书吏在一起过活,生下春儿,是以我姓郑,春儿姓贺。” 大夏民风开放,为繁衍人口,并不倡导女子守节。传闻当今皇太后在入宫之前,民间还育有一女。皇室尚且如此,何况民间是以众人听说了也并不惊异。只是听郑孟卿说起来,白氏和贺言春父亲在一起时并无婚书,贺言春其实算是私生子,说起来到底有些不光彩。贺言春三岁时,贺父要回老家成亲,白氏拖家带口,不愿做小,便让贺言春跟着父亲回了定西,对家里只说是外头死了的小妾生下的。白氏原想着幺儿跟着父亲,日后也好搏个前程。孰料贺家主母竟是那等刻毒成性之人,连个孩子也容不下,终究还是把他逼出了家门。 郑孟卿说到兄弟路上受的苦,那眼圈儿都红了,“我兄弟他身无分文,辛辛苦苦去了益春,原以为找着阿娘便好了,哪晓得我们早跟着公主回了长安若不是路上遇到好人,只怕我母子兄弟再无相见之日诸位恩情,我一家铭记在心,永世难忘” 众人忙都谦辞,想起初次遇到贺言春时,那孩子灰头土脸被人辱骂的情形,都不胜嘘唏。聊了片刻,话题渐转到京城繁华、物价昂贵上头来,郑孟卿也是五六年前才回京城,对此深有体会。双方说得热闹了,郑孟卿便道“方郎,胡老丈,日后若有需要郑某效力处,但说无妨。我虽力薄,家母在公主府上却是伺候了多年,还有两分薄面,若开口去求求公主,想也不致太为难。” 方犁和胡安等忙都致谢,又说了两句,郑孟卿起身告辞,方犁将他送出门外,又命胡安备了一份回礼,交与郑孟卿带回去。郑孟卿推辞一番,只得收下了。 临行前,贺言春道“阿兄,你先回去,我留下来和三郎他们说几句话。” 郑孟卿便嘱咐两句,骑马先走了。方犁这才转身,笑眯眯地看着贺言春,道“恭喜恭喜这回找着亲人,一家骨肉团聚,总算落心了罢” 胡安等也来道贺,贺言春十分腼腆地笑,也谢了诸人。几人回屋后,胡安道“春儿,你如今找到亲人了,日后有什么打算” 贺言春道“正要和三郎、胡爷开口,我如今找着了阿娘兄长,心愿已了,还想回商队做个伙计,不知三郎可肯收留” 众人听了,都大感意外。先前看郑孟卿衣着谈吐,虽未明说,都猜到他必定是公主府上有脸面的家生子,这等人虽为奴仆,手底下也管几个人,每月也有份例钱;头脑灵活些的,还依托着主人势力,在外置些产业,日子比一般平民还好过些。如今贺言春好容易回了亲人身边,依众人的想法,自然是凭着母亲兄长的脸面,也设法在公主府里谋个职务,如此一来,吃穿不愁,生活安逸,比外出营生要强多了。 伍全便道“小郎,你想真了” 贺言春点头,道“我想好了。若商队还要我,我便回来。” 伍全胡安都是又惊又喜,胡安道“好孩子,你能回来,我们自然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只是你怎么宽顺大道不走,非要来走这坎坷小路你也跟商队走过一遭了,每日风餐露宿,种种辛劳不必我说。即便如此,你也回来” 贺言春抿嘴一笑,道“我想回来。跟着大伙儿做事,我心里畅快,不觉得苦。” 胡安连道“好好好”,又说“这几日你去了,我竟不大习惯,昨天那匹枣红马拴在马厩里,又和别的马儿争槽。我叫六儿去管管,他去了半日,也不知忙些什么,后来两匹马到底还是争咬起来,把那灰马鼻子都咬伤了” 六儿远远听到,高声道“胡爷爷,这怎能怪我那小枣儿是言春当媳妇供着哩,每日里精饲料喂着,惯得脾气恁大我怎么制得服它” 众人哄笑起来,胡安撑不住,也笑了,道“你就会跟我邦邦地犟嘴春儿才来几天几匹马管得服服帖帖,你多少也跟着学学,成不成” 贺言春听了忙道“那我先到马厩里看看去。” 方犁却叫住他,道“罢了,让他们去,马厩里腌臜,别把你新衣服弄脏了。我们这两天就要搬家,你先跟着认个门就回去。” 胡安便对众人道“听见没有三郎说了,这两天就搬新房子,还不快回去收拾东西去” 余下人便都散了,各自回房忙去。只留方犁和贺言春两个,站在廊下对望着,都有话说,一时却不知从何讲起。方犁顿了顿,才低声道“死小子,也不叫人送个信儿来害我白白担心了好几天。” 贺言春听他说牵挂自己,心里甜得很,又是欢喜又羞涩,低头道“我把客栈名儿牢牢记着呢。怕光说名字人家不知道,我还记了客栈招牌上那几个字。” 方犁挑眉道“哟,你也学识字儿了” 贺言春有点窘迫,道“本来一找着阿娘,就想过来送个信的。阿娘不放我走,这才耽搁了两天。我还生怕你们丢下我走了。” 方犁一笑,道“便走了,也会给你留个信,怕什么” 贺言春嗯了一声,只觉心满意足。方犁又道“你去找伙计们说说话去,叫墩儿把新家地方告诉你,然后你先回去歇几天。好容易一家子见了面,也亲热亲热。” 贺言春又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方犁一眼,转身找伍全墩儿等人说话去了。 方犁这边也回了房,一个人坐在那里,笑着出了会儿神,忽然想到贺言春如今骨肉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自己和父母却是阴阳两隔,再无相聚之日,一时又伤感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利攘攘 第二天是搬家的日子,一大清早,胡安和柱儿等人先去,把房屋和院里认真洒扫一番,便开始朝里头拖东西。 商队车多人多,搬起来十分方便。伙计们清晨即起,搬的搬抬的抬,把行李物什都往车上装,贺言春也一早就来帮忙。方犁乘坐的那车被腾出来放钱,伍全和墩儿紧紧守在旁边,护送着先去了。余下车辆装着行李箱笼,在后头慢慢走。方犁骑马跟在最后。等他进屋,行李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 方犁前两天来看过一眼,那时空荡荡的,还不觉得拥护。如今多了这些人马,放眼看去,处处都是人。胡安正指挥着人把方犁的箱笼往正房里放,西厢里住胡安、伍全和墩儿等几个管事的,东厢里众伙计都睡通铺。幸好都是男人,也住得下。后院又有厨房马厩和堆放货物的库房。等归置好,已经过了午时,胡安又忙着烧火做饭,大家胡乱吃了。到得下午,方犁叫柱儿搬个桌几在正房廊下,所有人都聚在院子里,要发工钱和赏钱。 伙计们千里劳苦,为的便是多挣两个钱,听了这消息,个个欢呼雀跃。院里闹哄哄的,伍全说了两次,方安静了些。 发钱之前,东家例必是要说两句的。方犁站在廊沿上,看着下头伙计们期待的眼神,心里又兴奋,又觉沉甸甸的。想了想才道“方犁奉祖父之命,从颖阳带着商队来长安。大伙儿跟着我,都是头一遭走,这一路上吃没好吃、睡没好睡,都受苦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铭记心中。” 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道“长安虽远,咱商队上下一心,竭诚尽力,一步步行来,如今总算平安抵达。即然出脱了货物,挣了钱,自然每人都有份。往后路上日子还长,也请诸位如今天一样,同心戮力,让咱们方家商队每一趟都走得顺顺利利钱挣得漂漂亮亮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记着,日后但凡方犁有的,绝不会亏着大家” 廊下伙计们轰然叫好,胡安在旁偷偷擦了把眼泪,把账薄都搬到桌上,柱儿念一个名字,便上来一个人领工钱赏钱。从伍全到伙计们,按路上出力多少分成几等。那已经成家立业的,都各自把钱领了去;没家室的年轻小伙子,怕他们领了钱在长安城里胡花,都只给日常零用,余下银钱由胡安收着,好到时候一并由伍全带回去,交给各人父母兄长保管。也有那不想自己把钱拿着的,都可以放在账上一并攒着。那路上受过伤的两个伙计,又额外有笔补贴。 众伙计领到赏金,丰厚程度超出想象,且又公平合理,不由个个兴高采烈,对他们家三郎和几个管事自是万分感激敬服。等都领完了,胡安见贺言春站在柱儿身边,眼巴巴地看他写字,便道“傻孩子,你也过来领钱” 贺言春看人写字便眼馋,闻言站着不动,笑道“胡爷爷你忘了,我回家那日,不是把工钱赏钱都结清了么” 柱儿嘴快,在旁边笑道“你傻不傻叫你领钱还推辞这是三郎赏你的。说你那日帮着追贼有功。快去” 胡安也道“前几日三郎就说了,那晚多亏了你,才把两车货物追回来。幸而你寻到人就回来了,你若不回来,我少不得要托客栈里店家给你带信儿,叫你来拿。” 贺言春看那钱足有好几贯,忙小声道“三郎和胡爷爷对我有恩,我帮着追贼本是份内事,何必赏了又赏这钱我不要。” 被胡安骂了两句,道“你是个傻子么给你钱都不要你看伙计们拿了钱谁不欢喜拿回去,叫你娘替你攒着,来年好说媳妇”不由分说把钱袋塞了给他,又对院里诸人道“大家伙儿都各自散了罢别有了两个钱就去生事若有人告到我这里来,家法伺候” 贺言春只得接了钱,又玩了一会儿才回去。伙计们进了偌大一座长安城,原本畏手畏脚,不敢出去乱逛,怕迷了路走不回来。如今新得了钱,囊内丰足,钱壮人胆,也都各自约着,成群要出门逛去。临行前胡安又立下规矩,妓馆娼门、斗兽赌钱的地方一律不准去,若有人去了,一经发现,立刻撵走。罗嗦了一大通,才把人放走。 如此散淡了几日。这天伍全从外头逛了回来,听墩儿说方犁有请,忙去了正房屋内,见方犁正盘腿坐在席上,拿着笔在桌几上写写算算。伍全在对面坐下,道“三郎,可有什么事” 方犁搁了笔,道“今天有空,咱俩议一议,车队何时往回走,带什么货回去。再者,我还有一事想跟你商量,成与不成,你先不要声张。” 伍全听了忙点头,将声音压得低低的,道“三郎你说,我听着呢。” 方犁停了停,才道“我那日在茶馆里听人说,边境一带都开设了边市,咱们这边丝绸茶叶等物贩运过去,样样都是好的。那边皮草奶酪拖过来,也色色金贵。所以我想,咱们接下来这样走你带一队人走颖阳这条线路;我再组一队人,亲自去边境上看看。” 伍全听了大惊,暗地里腹诽他家三郎要钱不要命,连边市的钱都要去赚半晌才说“三郎,边境一带,多不安全,都说那北蛮子凶残狡诈,不定什么时候就杀过来,这万一碰上了,钱没挣到,反丢了性命。这事还望三郎三思” 方犁缓缓点头,道“若边境生意好做,那别人都要抢着去,哪论得到我们自古都说富贵险中求,要挣大钱,自然要冒大风险的。不过依我想,性命应该无忧。蛮子虽凶,各地均有驻军,郡守也多是朝中大员,必定把守得十分严谨,我们一路小心点,未必就真遇得到蛮子兵。” 伍全痛心疾首道“等真遇上,可就完了三郎,钱要挣得稳稳当当才好,去边境太过冒险,我不同意” 方犁悠悠叹了口气,黑眼睛里带着点落寞,道“我何尝不晓得此行不易但做什么没风险咱们打颖阳来,按说一路太平,结果路上不也出事了么” 伍全低头不说话,方犁知道他心里必不赞成,又缓缓道“我这两天心里算计了一下,咱们这趟虽挣了点钱,可京城不同别处,处处都要钱。你看胡伯四处打听了多久,才租下这点巴掌大的房子,这够谁住咱们暂时挤挤还行,往后你和伙计们若想携家眷来,住哪里去再有一桩,你眼见着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五六十岁还在路上跑罢我总得想法子在京里买几间店铺,到时你想带商队就带商队,不想带了,还能帮我守守铺子,一家人在京里安稳过日子。既跟了我,总得安置好你们,才对得起大家的一片心。可这安置的钱从哪里来颖阳家中情形,你是知道的,大伯一家我也指望不上。多亏祖父还在,我也算有个稳妥靠山,不趁着他老人家身子康健时站稳脚跟,日后只怕难了。” 伍全听了,半晌不语。只因方犁这话着实说中了他一腔心事。 伍全今年四十有五,再有几年就没法跟着商队四处跑动了,往后小半辈子,若果真如方犁所说,老了还能守守铺子,有安稳富贵日子过,那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为了这好日子,冒个风险大概也是值得的罢他想了半天,才又道“这事三郎可与胡安商量过” 方犁顿了顿,道“先不要告诉他,等事情办妥了,我再细细和他说。” 伍全又道“若真是去,路上得请个好向导才行。” 方犁便知道伍全已经被自己拿下了,忙点头道“我所虑者,也正是这件事,一是找个好向导。我们虽是头一趟去边境,但京城里必定有很多人去过,都要先了解了解才好。二是去边关的路引文牒须得找人办理。这两件事办好了,大可以试试。” 两人转头商量起如何请人、人员怎么分配等事,计议已定,伍全便四处打听去了。因这一趟牵连着自己将来能否有安稳日子过,伍全更是事事上心,整日忙得脚不点地。只是每晚回屋,看见胡安,想到若被他知道,少不得有场气生,不由心怀鬼胎,连话都不好多讲,回房洗漱了闷头便睡。 一连打听了许多天,才找到一个向导,姓李名财,据说是两三年前还跟着商队跑过边境。方犁叫伍全把人约到西市茶楼里聊了聊。那李财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看着一脸圆融和气,起先见方犁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心底难免有轻视之意,等说过几句话后,便收了脸上怠慢神情,凡方犁所问,必言无不尽,把一路上物产风俗,细细道来。连同商队路引文牒如何办理,都讲了一遍。 谈至兴浓,方犁便道“李兄,我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你这般得用之人,怎么竟从之前商队里辞了工” 李财尴尬片刻,红着脸笑道“三郎,我也不瞒你。我家中负累重,跟着商队出去,偶尔也夹带点私货。不想被管事发现了,这才辞了出来。如今悔不当初,却也迟了。” 商队中人,最忌讳的便是伙计夹带私货,这李财犯了大忌,难怪别处没人请他。方犁听了大笑,道“李兄真是个爽快汉子。既说开了,我也把话搁这儿,我方家商队待遇优厚,养家糊口没问题。但既请了你,你当处处以商队为重。” 李财先头只担心这差事怕是要黄,后来听到方犁竟肯请他,真真喜从天降,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方犁当场定下请李财做商队副管事,又让伍全先给了一贯定钱,李财千恩万谢地去了。伍全却有些忧虑,道“我瞧这人滑头得很。就怕他心术不正,到时在路上反受其害。” 方犁笑道“无妨,这人虽有些贪图小利,但胆子小,了不得做些小恶,大恶倒不至于。况且他人极能干,这是你我都看在眼里的。眼下他吃了夹带私货的亏,短时间未必敢再做这种事。等头一趟跑下来,我们也熟悉路线了,到时再看他能不能长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齐家难 伍全本来有些担忧,听方犁这么一说,觉得十分在理,不由佩服自家三郎见识高明。等定妥了向导,又要着手办理路引文牒,另招人马组建商队。 买马一事好说,让贺言春带着墩儿六儿等人去马市里挑选就行了。商队里招伙计却是十分重要,非得方犁自己亲自上阵不可。因而一连几天,他对胡安只说要去街上逛去,带着伙计,转身出门就没了人影儿。 胡安心里疑惑,便命柱儿跟着去伺候,方犁也不让,叫柱儿在家把过往银钱账目都整理好。柱儿本来兴兴头头地打算随他逛去,没想到非但逛不成,还得看账,于是骨都着嘴,不大乐意。 方犁便教训他“你跟墩儿一般年纪,素日家里人都说你比他聪明一百倍,可如今你看人家,再跑两趟下来,便能独自领队出门了。你呢来时奶娘怎么说的还让我好好栽培你胡伯不识字,这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你怎的如此不尽心” 柱儿嘟囔着道“胡伯叫我伺侯好你就行了。” 方犁气笑了,道“我是个面捏的人还怕风吹枯了雨淋坏了要事事等你来伺候况且,伺候人这等小事换谁不能做你帮我看账目才是正经大事,才算真帮了我。不然,回头奶娘来了,我说你不上进,仔细她打断你腿。” 一顿话把个柱儿说得没话了,服服帖帖在家把各类帐目都捋了一遍。方犁不用看账,于是乎越发把全副精力用到组建商队上。他白天四方行走,晚间回了家,背着胡安,同伍全两人躲在房里商议,眼看事情一天天有了眉目,虽然辛苦,也自高兴。 伍全和李财连跑了好几天,这晚回来,唉声叹气地和方犁说“三郎,只怕不好。这些日子我们去打听了路引文牒的事情,听说今年官府管得极严,李财托的那人竟办不下来。若要办妥,非得想法子去少府监疏通关系才行。我们在京中并无门路,这事只怕要糟。” 方犁听了闷闷的,托着腮不说话,两人对坐无言,各想办法。恰在这时,贺言春从外头走进院来,跟胡安一问一答地说话。方犁看见他,忽然眼睛一亮,回过头来道“言春的那位长兄不是说过,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么我们权且问他一问” 伍全一想,也兴奋起来,拍腿道“对对怎么把郑大爷忘了。他在京里好几年,又在公主府里,想必也认得些人。要不,明儿我们就去找他问问” 方犁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若真去求他,他办不上来,倒叫人为难。不如先跟春儿说了,叫他回去问问,若为难,我们便另想法子。若有门路,叫他尽管使钱” 伍全听了点头,忙起身把贺言春叫了进去。胡安在廊下,看他两个鬼鬼祟祟地朝贺言春招手,心中大疑,也跟过来道“他才刷完了马,又叫他做什么有事使唤别人不行么” 伍全没好意思欺瞒自己老哥,便不作声,方犁却道“来问他京城里有哪些好吃的,准备明儿挨家吃去” 胡安便道“又胡闹他不是和你一样才来么怎晓得东西南北你实话告诉我,你们这几日个个忙得不见人影,到底忙些什么” 方犁赶紧在屋里哄他道“他不晓得,我让他回去问他哥这天渐渐地热了,我晚上想吃个爽口些的荷叶莲饼汤,上回吃了,惦记到现在。回回叫你做,你嫌麻烦,不如今天再做一回罢” 胡安果然听不得这一声,忙道“好么,一个莲饼汤也馋到现在,是什么好的我这就洗了手去做。” 说罢转身到厨房里忙碌去了,方犁回头,就见屋里两个人都把他看着。 方犁道“瞧我作甚” 伍全道“看你骗他到几时。” 贺言春道“胡爷爷有点可怜” 方犁 那边胡安忙着叫阿福出去买新鲜荷叶,自己在厨房里揉面,越揉越觉得不对劲儿,遂叫阿福在厨里做饭,自己去找伍全。刚好伍全和方犁议完了事,正回房里打开钱袋子数钱。胡安进屋关了门,在伍全旁边坐下,道“你实告诉我,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了” 伍全一想,这事迟早瞒不住他,自己还是早说为妙,免得坏了几十年交情。至于怎么向胡安交代,三郎那么能干,心里定是早有了主意。于是便把方犁打算另组商队去边境的事情说了。 胡安听了,半天不吭一声,在榻上呆坐着。伍全又后悔,忙在旁边劝解了几句。胡安也不理他,站起来回自己房,把门关了,到晚饭时分也没出来。 伍全慌了,忙去把这事告诉了方犁。方犁无奈,想了想,只得把围在房外打听的柱儿等人谴散了,自己拿木托盘端了饭菜,推门进去。就见胡安在榻上,面朝里躺着。 方犁陪着笑,道“胡伯,起来吃饭罢。小心饿坏了身子。” 胡安见小主人亲自端了饭菜来,也不好继续安卧,只得爬起来坐着,叹气道“放着罢,我吃不下,哪里还有脸吃饭” 方犁将托盘放在榻前矮几上,自己在席上坐了,道“那事原没想着瞒你,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说了你又要担心” 胡安禁不住流了泪,道“你也晓得我要担心古语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如今倒好,领着人要去边郡让我怎能不担心临走时太爷怎么说的叫我照顾好你,让你太太平平在京城里当官过日子我叫你去捐官,你尽往后拖,原来是谋划着这泼天大事” 说到这里,又想到方犁把这么大的事瞒着自己,心中更加悲苦,哭喊道“二爷、二娘,老奴对不住你们,本想一辈子守着三郎,哪知他如今大了,我的话也不听,叫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你们” 方犁见他提起去世爹娘,也撑不住哭了,哽咽着倚在胡安身边,拉着他手道“是我不听话,你打我罢。” 胡安从小带大他,知道他最会拿一张空嘴哄人,一早就铁了心要好好规劝他。但此时见他一副又委屈又伤心又羞愧的样子,顿时心疼得紧,哪舍得再说些气话狠话坐在旁边只是拭泪。 方犁含泪道“往日太爷派我进京时,你还担心我娇气,不能吃苦。如今我发狠要去做一番事业,你怎么又处处拦着去那边郡做生意,又不是去打仗,哪座城里没有戍边的将士怎么就说得我去送死一样再说,纵使真有坏人来了,我身边有这些人护着,弃了车马货物,空身回来总可以吧我保证绝不以身犯险,你不要气了,好不好” 一边赌咒发誓,宽胡安的心,一边又道“眼下你也看到了,长安城处处要花钱,伙计们在这里,每天吃住嚼用就不是小数目。你千里迢迢跟我到长安来,本该过几年舒坦日子,如今买担柴草还要精打细算,我看着不羞愧难过么要是不趁早多谋两条出路,过不了一二年就要坐吃山空,到时又怎么办难道我灰溜溜回颖阳去么那时在大伯面前哪有脸面连你都把几十年老脸丢尽了” 胡安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只是一想到自己无力护住小主子,反叫他操心受罪,更加心痛难忍,又哭了起来。 方犁忙细细劝慰,把去边郡做生意的危险丢开,单说那前景,说得舌灿莲花、花团锦簇。又吹嘘日后有了钱便捐官买宅子娶妻生子,在京城里置办起像样产业;又许诺给胡安养老,让他后半世跟着好好享福。安慰了许久,胡安才渐渐收了泪。 隔着一扇门,院子里伍全听到胡安哭,就把伙计们赶到外头去了,自己独自守着。就听厢房里呢呢喃喃说了半日,最后一声门响,胡安端着托盘出来了。 胡安看到伍全,也不说话,跟看杀父仇人似的,红着眼眶瞪他一眼就走了。又过了会儿,方犁才出来。他说了许久的话,十分费神耗力,要回房歇息,看到伍全眼巴巴跟在后头,遂摆摆手,低声道“没事了。” 胡安哭闹过一通,晓得木已成舟,自己劝阻也是无用了,第二日起来,依旧操持家务,单把伍全一个人不理不睬。伍全跟在他后头,喊了好几百声亲哥,胡安才渐渐地消了怒气。 却喜这边家中纠纷刚解决了,那边路引文牒也有了着落。 原来当晚贺言春回去求了自家兄长,郑孟卿听说是这事,满口答应下来,转头便让母亲白氏去求公主。白氏年轻时是公主近侍,公主一向喜欢她殷勤小意,听了她来意,便让府内书吏给西市署递了个帖子去。 那安平公主与当今圣上一母所生,这脸面还是要给的。帖子递过去,没过两日,事情便有了着落。又过几天,郑孟卿亲身过来,带着伍全李财等人去西市署,这一回,接待官员极爽利地办理好了各项手续。 伍全不料公主府上发一句话,连自己都有了脸面,心中不胜感慨。等拿着路引等物出来,犹自不敢相信。回去后拿给方犁看了,两人都十分欢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别亦难 路引文牒既已办妥,方犁便让余下人等加紧采买马匹,又和伍全李财等人商量要置办何种货物,中途在何处换货等等。 两人听李财说,往青原郡途中,要经过魏地的常平城,此地出产的漆货极好,便计议着要在此处换货。方犁又想着边远之地必定药材稀缺,便把上等药材、药堂里补脾壮气乃至治跌打损伤的中成药也带了几大车,要带去边郡一带。 一连忙了一个多月。两边商队的人选也都慢慢地定了。伍全把新来伙计初选一遍,方犁筛查一遍,胡安又逐个地复核一遍,见确实没有刁滑险恶之徒,这才作罢。事事准备停当,便要择日上路。 这日贺言春跟着把货物搬上车,想着没几天就要出远门,也要告诉母亲兄长,便回家了一趟。走到家门口,远远就见小侄石头疯跑过来,喊了声小叔,从后面猛扑上背来。 贺言春自回到娘亲兄长身边后,众人无不对他百般爱护。然毕竟多年未见,虽是至亲骨肉,相互间也多是客客气气,难免生疏。倒是石头儿年纪小,因为跟他同睡过两晚,叔侄俩倒比旁人更亲近些。贺言春背着他往家走,笑道“做什么去了怎么一身臭汗” 石头趴在他背上,洋洋得意地道“刚才跟狗子蹴鞠,我一人对三个,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小叔你说我厉不厉害” 贺言春夸奖道“咱家常胜将军出手,自然厉害” 石头得意洋洋,忙把怎样巧施计谋、又是怎样勇猛冲锋才得以取胜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叔侄俩一路聊着回了家。贺言春将木屐脱了放在廊下,和石头轻手轻脚走进去,就见母亲白氏正坐在桌几前,就着天光缝补衣裳。 郑孟卿在公主府里是管事,他媳妇是浆洗那边的人,夫妻俩每天都在府里忙碌当值,一个儿子多半丢给母亲。郑家又有一个妹子郑玉儿,年方十八,还未婚配,现在公主身边学歌舞曲儿,也常住在府里头不回家,家中只雇了个烧火的老妈子和一个粗使丫头,所以很多细致活计,还得白氏自己做。石头进了门,叫了声大母,便滚到白氏怀里去了。 白氏摩挲着大孙儿的头顶,爱不够似的亲昵了一阵,道“哪里来的活猴,这脸脏的叫丫头子倒水给你洗脸去。” 石头在白氏身上赖了一会儿,去后头洗脸了,贺言春便在母亲旁边坐下,道“阿娘,怎么这时候还在做针线你眼睛又不好。” 白氏把衣服重又拿起来,道“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前两天看你这新做的裤子又短了,把裤脚拆下来绞了两针。” 贺言春近来个子越发高了,新做的衣服穿不了几次就嫌短。他见娘亲穿针吃力,便把桌上衣裤拿过来,道“您歇着去,这个我晚上自己缝。” 白氏忙把衣服又夺过来,道“我儿是男子汉,只该在外头做爷们做的事情才对,怎可做这些缝补活计是了,你阿姊前儿做了双鞋子,你试试合不合脚。” 说着从旁边簸箩里拿出双新鞋让贺言春试,那鞋做得甚是扎实,黑缎子鞋面,千层布底纳得又厚又硬。贺言春穿着有点大,白氏看了看,满意地道“正好,我特意叫她做大些,你脚长得快,系上带子,过几个月也能穿。” 贺言春何曾穿过这么好的鞋子衣裳摸着那鞋,只觉得现在的日子好得不踏实,跟做梦一般。正恍惚着,听见白氏又道“我前儿听你哥说,你要跟着商队去边境” 贺言春顿了顿,点点头,白氏叹了口气,道“早先我让你大哥在府里给你谋桩差事,你死活不愿意,要跟着商队跑。这是正经营生,也就罢了。只是你倒也挑那太平些的地方去才对,怎么想到去边郡的” 贺言春垂眼看着桌上衣服,道“阿娘,你放心,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三郎也和我们一起去呢。” 白氏停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方小郎也是胆大,怎么要这许多人陪他去那凶险地方卖命虽说他对你有恩,这情咱们以后慢慢还就是,春宝儿,听娘一句,这边境,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贺言春沉默片刻,道“阿娘,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府里规矩大,我在外头野惯了的人,受不住那等拘束。去商队也不光为三郎救了我,是我在那里每日过得开心,伙计们也都肯照顾我。况且我如今这么大了,也该跟着见见世面,将来才好成家立业。娘别担心,商队有老成些的向导,凡事有他们担着呢。” 白氏摩挲着他的手,看着手心厚茧,长叹了一声,眼圈慢慢红了,道“都怪阿娘当初将你送走,那时你哥几个还小,日子不好过,饭都难吃饱。我又想着你到贺家,好歹也是长子,总比守在一处饿死强。谁晓得” 贺言春慌忙劝道“阿娘,我怎会怪你我若怪你,怎会千里迢迢寻回来” 正说着,郑孟卿从外头进来,见状也过来劝“阿娘怎么又哭了,你眼睛不好,不要动不动流泪。儿看了心里也难受。”说着又朝后面探头,道“摆饭了没有石头,来扶大母去后头吃饭。” 两人劝着,将白氏扶到后头,几个人围坐着吃了饭。桌上贺言春又把近日就要出门的事说了,白氏虽不舍,见他心意已决,也只得密密地嘱咐了一通。 饭后郑孟卿去了贺言春房里,和兄弟说了两句闲话,才道“这回咱们家帮了方家的忙,我还没说什么,昨儿下午他们那伍管家就又来了,备了份礼,我没要。后来他说,他家三郎和几个主事之人商量了,要每年把商队走边境这条线路的利润分咱们一成。” 贺言春虽不管帐,也知道一成利润不少了,闻言惊愕地抬头,望着郑孟卿,郑孟卿忙道“人家救了你,我哪好要他钱财不过后来想想,方家这么做,也是想跟咱们常来常往的意思,以后但凡有事,也好相互照应。这么想来,我倒也不好拂了他这片心意” 说着从怀里抱出一枚小小的印章,递给贺言春,道“我瞧这方小郎是个大气人,姑且拿着。他家京中也没什么得力的人,以后碰上机会,我们出面多帮帮忙就是了。我跟娘商量了,这钱你拿了攒着,以后要另做什么营生,只管从这里头出。” 贺言春接过那印章,心头沉甸甸的,道“阿兄,又要拖累你”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郑孟卿想了想,又道“你跟着商队跑两年,便另寻个生计,少叫阿娘操心,她年纪也大了。”说着站起来要走,想了想却又站住,嘱咐道“钱的事,不用告诉你嫂子。” 贺言春应了,郑孟卿这才出门回府里去了。 贺言春便动手收拾行李,将阿娘改好的裤子和阿姊新做的鞋子都装进去,装成了一大个包裹。收拾好了,他独自躺在榻上,拿着那印章看,就见上头刻了几个小小的篆文。他虽不识字,也依稀看出里头有个方字,方犁的方,便盯着瞧了半天。 后来,他摸着那凉阴阴的小小玉石,微微叹了口气,将印章紧贴在自己胸口,这才睡了。 按方犁的意思,方家商队把原本从颖阳带来的人和新雇的伙计打散后,重新分成了两队。去边境青原郡的多是未成家的小伙子,由方犁和墩儿李财带着,月底就走;回颖阳的商队由伍全带着,柱儿因为能识字会算账,也跟着他去历练。这一头却是等备好货,天气凉快了再出发也不迟。家中事务,则一应交与胡安。 胡安本来死活要跟着方犁去,奈何京中也要个稳妥人看守,还得在京里慢慢打听合心意的房屋铺面,算来算去,除了他竟没有第二人选,只得咬牙留下了。 等事事准备齐全,胡安专门让京中占卜的顾瞎子挑了个吉日,头一天商队上下斋沐过了,第二天绝早起床,在庭院中摆了祭品,隆重祭过路神河神,去青原郡的商队便出发了。胡安含着两只泪眼,和伍全等人一直把商队送出城外才回。 时值八月,天气炎热,为免中暑,方家商队每日四更天气便上了路,走到酉时,太阳大了,便找地方歇息,等到下午日头偏西,才又上路,天黑再找地方落脚。如此走了大半月,便行到了魏地常平城内。 常平是魏地的一个大都城,大夏境内共大大小小三十七郡、十二个封国。魏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太皇太后在时十分宠爱,因而分封到这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之地,做了个诸侯王。常平城中规制,一应都是仿照长安而建,也有四十八坊和东西两市,只是居民没长安密集而已。 方犁在京中便盘算好了,要把那几车从京中带来的稀奇物什,在常平城卖了,换了漆器等物再去青原郡。进到常平城里,便寻了家客栈住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谈风雅 李财在常平城中,也有些相熟的买卖生意人。那些人听说有京城运来的珠饰奇货、新鲜玩意,也都来看货,见那东西雅而不俗、价格公道,多有当场下定的。但听说要买漆器,一个个却摇起头来,只说为难。 方犁诧异,叫李财仔细打听了一回,才知道本地几十家漆器作坊,买料出货都由一人把控着,那人姓郭名韩,是魏地有名的一位豪侠,手下门徒从者有几百人。 豪侠剑客之人古已有之,前朝战事频繁,便有那豪强贵族收纳些悍勇果敢之人,充作门客,以解决豪门纷争、私人仇怨。这些门客里,颇有些讲信重义、济危扶困之人,十分受人推崇尊敬,被尊称为侠客。大夏立国之初,内乱不止,朝廷又信奉无为而治,那些民间纠纷、恩怨仇恨,多有依赖游侠剑客解决的。再加上民间尚武,社会风气较前朝更为宽松,以至如今从普通百姓到王孙公卿,谈到侠客,多有尊崇之情的。某地某人因侠义而名声大噪,往往便有许多人前去依附,从而形成一股势力,连官府都不敢轻视。 这郭韩既然把控常平城漆器市场,要想从这里批量买货,就不可不与他攀扯交情。方犁让李财打听了半日,只听说那郭韩性情爽朗侠义,喜欢结交英雄豪杰,私人喜好却一概不知。 方犁想了想,道“自古英雄爱宝剑,权且从咱们打京里带的那几把剑中,挑一柄贵重的送他罢。”计议定了,第二天便由墩儿在客栈里守着,李财和贺言春陪着方犁,由一位相熟的王老板带着,去拜访郭韩。那王老板带着方犁一行人,骑着马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一座宅邸前,恭恭敬敬地上前敲门。 方犁看那宅子,外头是一带白墙灰瓦,旁边栽了些柳树,看着和寻常人家差不多,里头隐隐传来小厮说笑声,不知是怎么个情景。那王老板敲了半日,才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来应了门,看着王老板道“怎么又是您老今天大郎不见客呢。” 王老板嘻嘻地笑,道“小安郎,这是打京城里来的方郎,特来拜谒大郎,你与他们行个方便,人家老远来,切莫让人家跑个空。” 边说边朝李财使个眼色,李财忙朝那小安手里塞了一叠钱,小安掂着钱,打量着方犁几人,片刻后道“客人且等一会儿,我去回复大郎。” 说着去了,方犁把马交给贺言春,都拴在门旁柳树上,等了一会儿,小安子去而复返,把几人请进了门。只见前厅院中,花木葱茏甚是幽静,也不见什么人,说笑声反听不见了。 几人正四处打量,那小安朝屋里喊道“小乐,请王老板和这几位客人过去吃茶。”又转头对方犁道“我家大郎请方小郎去后头说话。” 方犁看看李财,知道这是不让旁人打扰的意思了,便跟着小安往后头走,贺言春垂着头,捧了剑匣在后面跟着。几人穿过一条曲折小径,过了月亮门,便见后院一座轩敞小亭,亭子里一个二十五六的年青人,容貌清雅,一身文士气,穿着一领月白纱袍,正盘腿在席上煮茶。 方犁忙走上前,在三步开外停下来,深深一揖,道“颖阳方犁拜见郭郎。” 那郭韩撩起眼皮望过来,不期然间,却是眼前一亮,看见面前站着个雪白如玉的少年,衬着浓秀眉睫,当真是从未见过的清俊颜色。 对方既然不是那等污浊俗物,便得他高看一眼,也从席上站起来,客客气气请方犁上坐。 两人隔着小小一尊茶几,在亭中相对跪坐,小安带着贺言春退到厅廊边站着。彼此寒喧了两句,方犁便让贺言春奉上礼物。郭韩打开剑匣,就见里头一柄宝剑,犀角剑柄油润细腻,剑鞘是黄金镂花压着层青鳄皮,富贵奢华却不艳俗,便知道是好东西。抽出来一看,那剑身寒光如一泓秋水,钢口极好。郭韩心中喜爱,拱一拱手,道“这样好剑,必定价值不匪,初次见面,怎可让贤弟破费” 方犁见他改了称呼,称起贤弟来,心下稍微松了口气,笑道“我前儿得了这剑,本要自己戴着,想了想我又不会击剑,怎好糟蹋了好东西。幸好今天遇到郭兄,人都说自古宝剑赠英雄,想必到了郭兄这里,才不致于辱没了它。” 郭韩哈哈大笑,抚着剑道“贤弟何必自谦我看你这般良质美玉的一个人物,若想学剑,哪有不成的你若有兴趣,改日我倒可以教你” 方犁忙摆手道“多谢郭兄美意,我骑马射箭已是勉强,哪里敢再去学击剑” 说笑两句,郭韩便收了剑,唤人上来把剑匣端下去。不一刻,一个小厮端上热水,绞了毛巾递给二人,郭韩一边擦手,一边道“颖阳是个产茶的地方,方郎既然祖藉此处,可会煮茶” 方犁一笑,道“家里除种桑外,也有几亩茶园。蒙祖父教导,略知道些煮茶的手艺,只是不精。” 郭韩笑着看他,道“今日且尝一回哥哥煮的茶,看跟你老家的味道比起来如何。” 说着拿起旁边一个茶罐,用长竹筷挟了几片茶叶,放在几上一道石板上。那石板洁白细腻,下头有文火烘烤着,茶叶放上去不多时,亭中便弥漫起一股清香来。 这煮茶和泡茶不一样,工序繁杂,十分讲究。先要将上等茶叶放在石板上炙烤,以便让茶性挥发出来,然后碾成细末,过细筛,倒进水里煮;等茶汤煮好,倒进茶盏,可根据各人口味,加些细盐橄榄或芝麻元荽等物,这时才呈上去让人喝。不同茶叶,炙茶和煮茶的火候也不相同,细微差别之间,最能看出煮茶人的功力。 大夏朝上流社会中,茶道乃是家中子弟的必备课程。方家虽是商贾人家,却也自幼照着贵族之家教习子女,免得出入应酬时失了礼仪,是以方犁对这一套并不陌生,见郭韩拿竹筷翻茶叶时手势娴熟,便赞道“常平真是人杰地灵了。只听外面人说郭兄如何英雄好汉,谁想得到,在家里竟是如此风雅的人物。” 郭韩最喜人赞他风雅,闻言笑道“平时俗务缠身,想煮盏茶吃,也没什么心思。今天好容易得了清闲,才把这长久没用的家什寻了出来,好巧你就来了。是你便罢了,换了别人,可舍不得让他吃我的茶。” 这意思吃他一口茶,是给了天大面子。方犁闻言也笑,道“可别因为我来了,郭兄就把好茶叶藏起来,拿那次一等的充数。我尝得出来的。” 郭韩见他取笑自己,毫不拘谨,心中喜欢,笑道“竟是瞒不住你罢了,今天少不得拿点真货出来。小安,把我放房里柜上的那罐茶拿来,免得人家吃了咱的茶,还要挖苦嫌弃咱们。” 说着把石板上茶叶捡开,拿湿巾细细抹了一遍。小安飞快地去房里拿了茶罐出来,郭韩把罐子打开,珍珍重重地挟出几片来,铺在石板上。 方犁低下头去嗅了嗅,道“看这颜色味道,莫非是北凉山云雾茶” 大夏最出名的茶叶,当属这北凉山的云雾茶,千金难求一两。郭韩见他认了出来,得意道“还算有眼光” 方犁笑道“果然请将不如激将。不激郭兄一下子,哪能吃上这等好茶” 两人谈茶论道,渐渐融洽,说得片刻,方犁才将话题缓缓引到漆器上头,郭韩聊得十分尽兴,便把常平城附近几座漆坊的光景一一道来。 漆器一行在大夏是成熟产业,种类极多,从日常所用的杯盏瓢盆、到鼎壶钫樽,小到闺中常用的匣奁,大到几案屏风等等,应有尽有。颜色款式有清雅富丽的,也有质朴浑拙的。所以上到天子公卿,下至平民百姓,人人家里都有几件能拿出手的漆器。常平城内的漆坊既然发达,郭韩又对各工坊十分了解,此时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方犁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正聊得火热,闻到阵阵茶香,原来炙的茶熟了,方犁拿着竹筷,将茶叶夹到桌上一个小小石臼,郭韩拿着臼杵,碾成细末。旁边一尊红泥小火炉,早煮好了一瓮清水。方犁便拿了细筛,将茶末筛进水里,道“难怪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漆业行里处处都是门道,几时郭兄有空,可否有劳你派个人带我们去漆坊里看看” 郭韩漫不在意道“左右今日无事,喝罢了茶,一会儿带你逛逛去。” 方犁大喜道谢,郭韩道“彼此兄弟,如此小事何足挂齿” 一时茶煮好了,郭韩用木勺盛到茶盏中,点了几撮细盐芝麻,方犁尝了一口,咸香满颊。郭韩盯着他看,神色极为自得,道“为兄手艺如何这番茶吃得不后悔罢” 方犁点头,道“这云雾茶我是不曾吃过,但听祖父讲,这茶极嫩,所以醒茶只需七分,煮茶只需五分熟,如今看这茶色,色泽碧绿,香气醇厚,佐以芝麻增味,细盐解腻,可谓是十分好茶了。” 郭韩被这番话正正挠着痒处,自以为得遇知己,如何不喜等细细吃过茶,便喊摆饭,把李财等人都叫过来吃了,郭韩这才带方犁一行去了漆器作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理俗务 李财等人本指望郭韩派个人带路就行,哪晓得竟是他亲自去,都大为意外,毕恭毕敬地打过招呼,跟在后头。郭韩对旁人都淡淡的,只和方犁自在说笑,一行几人骑马出了城,走不多时,进了一个庄子,就见家家门前都搭着棚,晾着些上完漆的器物。 那漆坊的几个坊主听说郭韩来了,老远地迎上来,要请进屋去吃茶,又要备办午饭,如同见着了活祖宗。郭韩对诸坊主道“才吃了茶饭来,就不麻烦了。这方家小郎是我至亲的兄弟,诸位有什么好货,只管拿出来。方郎是个识货的,想必亏待不了你们。只有一桩,可别做出些以次充好的事情来,叫我失了脸面。” 几位坊主忙道“大郎说哪里话做生意最讲究一个诚字,怎敢以次充好方小郎既然来了,自然是把咱家最上等的东西拿出来,大郎只管放心” 郭韩便带着方犁,逐家工坊看去。那工坊家家屋子十分宽敞,屋顶也高,方便通风透气。坊主们见方犁是头一次来,都跟在后头讲解。 原来漆器这行,分工最是细致。比如素工只做胎体,髹工负责上漆,画工修饰彩绘,雕工精镂细刻,戗工镶嵌金银螺钿等等。上好的漆器,大都胎体轻薄结实,漆色光华油润;花色更是品种丰富,各色花鸟鱼虫、富贵图案乃至婚丧嫁娶的场面,样样都可绘上去。 方犁贺言春第一次进这种地方,直看得眼花缭乱,就连李财王老板是经过见过的,也都啧啧称奇。那些坊主们听方犁说是买货运去边郡,又帮着出了许多主意,仅仅一个下午,便把货物定下了五六成。 方犁心中实在感激,看看天色渐晚,便请郭韩及几位坊主一同进城,在常平挑了最大一座酒楼,包了间雅座。酒席间,方犁李财既是东道主,少不得要频频劝酒。那些坊主见方犁为人谦逊真诚,郭韩对他又十分亲昵,无不恭敬巴结,也来敬酒。 席间坊主们说起旧事旧闻,方犁这才晓得,这些坊主为何对郭韩如此恭顺。原来,以前常平城附近漆坊鱼龙混杂,来往客商也多,市场上便生出大大小小五六伙流氓地痞来。这些人相互拉帮结派,收保护费,纠众闹事。今天你作主,明天他为王。一旦一派势大,立刻便要打压投靠另一派的漆坊。再加上漆坊之间,本有竞争,为生意聚众打斗乃至伤人的事频有发生,官府烦不胜烦,各坊坊主也苦不堪言。 这郭韩原是本地衙门的一个小小书吏,平时交游广阔。他邻家住着一户漆坊坊主,彼此常有往来。不想有一日郭韩回家时,听见邻家哭声震天,进去一问,方晓得那坊主为流氓频繁来闹事,生意难做,以致要上吊自杀,妻儿奴仆都拉扯着啼哭不止。郭韩看不下去,带着些朋友把那闹事的流氓教训了一顿。不想因此一事声名大震,上门求他庇护的坊主越来越多,也有些地痞流氓、侠客少年前来依附,他为人侠义,处事又公平,渐渐将本地帮派一一收归手下,遂成了今天的气候。如今漆坊虽然每年须向郭家纳定额费用,但坊间无人生事,偶有纠纷,也有人出面解决,是以各坊坊主多有感激他的。 方犁听了,倒是真对郭大郎起了一层敬意,又口称郭兄,敬了两杯酒。他酒量本就不高,等从酒楼出来时,已经有了几分醺然。等散席后,一行人耳红面热,果然又一同去了附近妓馆,边喝酒边听曲儿,更是昏头胀脑,不辩东西。 那妓馆老鸨听说郭大爷来了,把馆中头牌都唤了出来,又叫人来跳舞佐酒,一时几人身边珠环翠绕、莺声燕语,十分热闹。方犁喝得高了,酒意上涌,撑不住想睡。恍惚间觉得周边喧闹过一阵,便有人搀自己坐上车。 郭韩在旁边陪着他,喂他吃了两口茶,方犁便乜着醉眼道“李财和言春呢” 郭韩凑在他耳边道“你那些奴仆,我都打发走了。晚上去我府里,咱俩再聊聊天,好不好” 方犁头晕眼花,听了这话,直觉不好,奋力挣开道“郭兄,今日晚了,送我回客栈,改日再聊罢。” 郭韩本来极好男风,白日同方犁一席交谈,见他风流蕴籍,已是心折。此刻看他醉意上酒,更添艳色,哪里舍得把人放走便哄他道“好好好,都听你的。送你回客栈,别挣了,小心把酒闹上来。” 方犁听了这才放心,在车里一头扎下,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觉得自己被人从车中抱出来,再睁眼时,已经进了屋。他四处看了好大一会儿,见风景十分陌生,这才意识到已是被带进郭韩家中。 方犁心里一格登,酒便醒了两分,见院子里黑黢黢的一片寂静,身边除了郭韩,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忙挣扎着下了地,道“郭兄,不是送我回客栈么怎么到了这里” 郭韩道“今儿晚了,胡乱在这里歇歇罢,明早再送你回去。” 方犁急忙推辞“郭兄恕罪,客栈里货多人杂,事事要人做主,我这当家的怎可宿在外面我必定要回去的” 郭韩却拉着人道“你我倾心相交,何妨抵足而眠若不放心,我叫人去客栈里看着,有什么要紧” 方犁听了这话,虽是醉中,依然心头大怒,勉强按捺住,道“我家里伙计呢叫他们送我回去,更深人静,便不麻烦郭兄了” 郭韩见他嘴里虽嚷嚷着不肯留,但料想也不敢怎么样,便使了点力,把人往屋里带,笑着道“你这个狠心的,吃了我的茶,怎么也不晓得心疼哥哥来我屋里歇一宿,明儿放你家去罢。” 方犁又惊又怒,抬脚便踢,勃然作色道“郭韩你他娘的当我是什么人吃你一口茶怎么了明儿还你就是” 说着又扬声朝外喊贺言春李财,郭韩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见他牙尖嘴利,好似一朵顶花带刺的玫瑰花,反而更加欢喜。两人正在中庭纠缠,忽听外面喧哗起来。 原来贺言春并未跟他们一起吃酒,去妓馆时,也只远远在外间守着。后来见那同来的郭家小厮小安跑去净手,一去不回,不由起疑,便进去看了看,就见里头众人都醉醺醺地搂着女子听曲儿,他家三郎和郭韩已不见踪影。 贺言春年纪虽小,却甚是机警,寻了一大圈,只是找不到人,忙把李财叫出来问。李财也喝得大醉,哪里说得上来贺言春着了急,又朝妓馆奴仆打听,才知道是郭韩把人带走了。 李财听了,不以为意,道“想必他把三郎送回客栈了。已经宵禁,我们回去只怕不便,随便找地方歇一晚罢。” 贺言春想了想,却道“三郎要走,也会跟咱们知会一声。如何一声不吭便走了这事必有蹊跷。” 李财到底跑过江湖,本也觉得郭韩对他们殷勤太过,听了贺言春的话,再细细一想,猜到几分,立刻把酒也吓醒了,想了想道“他跟郭大郎去了是三郎自己要跟去的,还是被人带走的” 贺言春于男女上浑然无知,觉得二者区别不大,便道“往常三郎到哪里去,都会留句话,免得我们在这里苦寻,这回说都没说,必然是被强带走的。” 李财此时才惊惶起来,结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贺言春本是顺口推测,忽然想到方犁在清水镇上险被人拐走的事来,越觉得这回必定有了大危险,转身便走。李财踉跄着跟在后头,见他脸色不善,忙小声道“你先头走郭府,我去客栈叫人。只是你见了郭家奴仆要客气些,这郭大郎是本地地头蛇,能别翻脸就别翻脸,可别为这事冲撞了他们。” 贺言春嗯了一声,到外头翻身上马,朝郭宅去了。李财在这边打发了钱,叫了醒酒汤,又用冷水冲了头脸,也骑了马往外走。 贺言春一路催马,奔驰到郭家门口,只见两扇黑油大门紧闭,里头阒无人声。他马也来不及拴,跳下来便砰呯地捶门,捶了半晌,一个小厮来开门。贺言春见是白天见过的小乐,忙说明来意,小乐道“我家大郎回是回了,只是你们三郎并没过来。想是把人送去客栈了。” 贺言春见小乐眼神闪烁,便诈他道“却才回客栈里问过,并没有回去。必是跟着大郎来这里了,小乐哥帮忙进去问问罢。” 说着往小乐手里塞钱,小乐哪里敢接,只推不知道,说“必是两边走岔了,你再回去看看,我家大郎已经睡下了,哪敢去打扰” 说着便要关门。贺言春抵着门,低声恳求道“本不敢麻烦小乐哥,只是丢了三郎,家下伙计人人惊慌,还求小乐哥帮忙问问” 那小乐便发作道“你三郎丢了,关我何事,只是打扰我们不得睡觉快去别处找找” 两人一个要关门,一个不让关,正吵闹间,贺言春忽听里头隐隐传来人声,再一细听,果真是方犁的喊声,当下用力一推门,把小乐抵开了,拨脚就往里冲。 小乐不料他个子不大,力气倒不小。从地上爬起来,大怒道“反了天了,哪来的小贼,也敢到这里来撒野看你是死不挑好日子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剪不断 那小厮边骂边叫人,屋里顿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六七个人来,拿着棍棒,将贺言春团团围在中间。 贺言春只要救人,哪肯跟这些人厮缠立时从怀里摸出刀,黑地里专挑人要害下手。那些人想不到他小小一个少年,竟然如此手黑,一时都近身不得,只提着棍在外头,抽冷子劈头盖脸打过来。 对方毕竟人多,贺言春仗着身形瘦小,左躲右闪,渐渐左支右绌,心里正自着急,忽然看到小安在外围站着揉眼睛,猛想到他是郭韩近侍,想必在这些人中身份不低。他心生一计,避开几人拳脚,又硬扛了一棒,从人缝里冲到小安身边,一把将他扼住,把刀架在脖子上,喝道“再过来就杀了他” 那些人见要闹出人命,一时都停下手不敢再动,贺言春听里头方犁喊声惊怒交加,愈加着急,拖着小安便朝声音来处走,后面跟着一群人,虽不敢直接杀过来,也各自叫骂不止。 事情闹大了,早有人点了灯笼,进去禀报郭韩,道“外头方家小厮来找人,拿刀劫了小安哥要行凶” 到了这等地步,郭韩再有天大的花花心思,也只得先丢开手。恰在这时,月亮门处闹哄哄进来一群人,打头那个,一手握刀扼着小厮,不是贺言春是谁 方犁忙喊“言春,我在这里” 贺言春见情势紧急,不敢贸然收刀放人,只拿眼看着方犁道“家里找不到三郎,都慌作一团,叫我来郭大郎府上看看。谁想他们死拦着不让进。我听到三郎声音,急得没奈何,这才冲了进来。” 方犁心里怦怦乱跳,回头看着郭韩,知道他若硬要撕破脸,只怕并不会顾惜一个小厮的性命,到那时,凭贺言春和他之力,想出这个门就难了。正急切间,忽然又想到这人自诩风雅,这么多人看着,想必他不致于做得太难看。 方犁转念间,决定冒个险,他翻脸如翻书,立刻收了怒色,对贺言春道“还不快把刀放下,小心伤着了人” 转头又朝郭韩恭敬道“家里人不懂事,冲撞了郭兄,郭兄大人大量,万望恕罪。既然伙计们惦念,我这就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罢。” 郭韩看方犁脸上虽然恭谨,却隐隐有警惕之意,后头又跟着个小伙计一脸阴沉,便知道今晚除非拼个鱼死网破,否则是不能得手了。想了想,终究是顾念白日那番琴瑟相和,舍不得翻脸无情,道“也罢,我和贤弟一见如故,本要请过来坐坐,没想到吓着伙计们了。是我思虑不周,小安,送他们出去罢。” 方犁忙道了扰,拉着贺言春便往外走,走得两步,又听郭韩在后面道“方犁” 方犁止步看他,道“郭兄还有何吩咐” 郭韩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神色,过了一会儿,才摆摆手道“你先回去,明儿再来说话罢。” 方犁带着贺言春,一径出了郭家,后面小厮们吃了这等大亏,碍于家主命令才强忍下,不等人走远,便愤然关了大门。方犁拉着贺言春,直走到拐弯处,才松了口气,险些瘫软在地。 贺言春寻着了马儿,搀他上去,自己牵着往回走。方犁一边日娘日祖宗地骂了两句,一边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贺言春便把始末说了,最后道“那郭大郎一方土霸,怎么也要为难你我一路担心死了,只怕他把你贩去别处卖了,如今想想又不像。” 方犁见他憨憨的,哪有脸说实情含糊打了个岔,道“正想回家,恰好你便来了。像这样走要走到天亮,你也上马罢。” 两人共骑一乘,走不多久,听到得得马声,就见李财墩儿带着两个大伙计都赶了来。看见方犁,这才放下心。墩儿问起来,方犁含糊应付过去,只在暗中感叹侥幸。几个骑马往客栈走,所幸一路都未碰上查夜的人。 方犁醉了一场,又惊吓过一场,此时松驰下来,在马上一颠,走不多时便晕乎乎地只是要睡。贺言春与他同骑一乘,见他坐不住,便把人搂进自己怀中,一手环抱着他,一手持缰。 走到中途,他偶一低头,就见方犁睡得眉眼安详,月色下,一张脸如玉石般发出柔光,头发披拂下来,发丝不时拂到他脸上,痒痒的很舒服。 贺言春心里不由一动,总觉得今晚的事处处透着诡异,正待凝视细想,听到前头墩儿说话声,忙催着马小碎步跑了回去。 到了客栈方犁也没醒,墩儿和一个大伙计从马上接了他抱进房去,伺候他睡下了,又找到贺言春,悄悄细问了一番白天情形。墩儿年纪大些,早经过了人事,听贺言春讲到去郭府里寻人的经过,便明白了七八分,皱着眉没说话,停了半晌才道“这事你一个人也别告诉,免得伙计们惊慌。” 贺言春点头,两人各自回房歇息。当晚天气有些闷热,贺言春一路回来失了困,翻来覆去,烙饼一般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迷糊睡着,等睡熟了,又做了些十分离奇的梦。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同屋的六儿等人已经洗漱好了,见他还躺着,纷纷过来问昨晚几时回来的。 贺言春牢牢记着墩儿的叮嘱,胡乱应付了几句,回头想那做过的梦,一个也记不起来了。正要起身,忽然觉得腿间有异,朝裤子里一摸,摸了一手湿腻。 贺言春先还以为自己竟然尿了床,心中惊疑不定,便涨红了脸。等伙计们都出了屋,他起身收拾时,看见榻上痕迹,又褪了裤头细看,才发现另有蹊跷。 可怜他从小身边无人教导,又连顿饱饭都吃不着,哪里经过见过这些事情素日虽也常听人说男女偷情之事,没开窍的小儿,只宠统以为两人抱作一处睡觉罢了,谁知里头别有洞天 如今他见了裤子上痕迹,一个人闷在心里猜疑不止,忽然想到以前听过的一件事来,说是有人得了见不得人的怪病,下头流血流脓,不上一月便活活疼死了,这一想,不由心下大惧,又惊又悲。只是羞耻不敢问人,偷偷换了裤子洗了,晾在外头,一个人在心里默默筹划。 这日早上吃饭时,众伙计都察觉到了异常。墩儿李财两人脸色都不好看,贺言春也是面色沉重。六儿私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吞吞吐吐不肯说。挨到中午,方犁把几个主事的叫进房去商量事情,众伙计都背着人猜疑此行遇上了什么为难事。 原来方犁早上醒了,把昨天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羞怒交加,一整天连房门都没脸出,饭也不吃。一时恨自己太过大意,险些着了别人的道儿;一时恨郭韩无耻,竟使出那般下流手段来。依他从前性子,立刻便要与他绝交,老死不相往来。只是如今带了十几人,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来,若为自己耽误了生意,众人面前也实难交代。 在房里恨恨地长吁短叹了半晌,又急又气,嘴上长出老大火泡来,喝水都疼。到得下午,才叫了墩儿贺言春等人进来,道“昨天闹了一场,估计把那郭韩得罪了,你们说该怎么办” 墩儿昨晚想着他家三郎险些吃亏,已是愤愤不平了一夜,这时听方犁问起,便道“除了漆器,也有别的稀罕物什,又不是非得运这些货去边郡实在这边没有,咱们去那别郡里找一找,终不成只指望着他一家罢” 方犁不说话,李财却叹了口气,为难道“再往北走,都是些偏僻地方,哪有什么特色出产再说,即便别处有合适货物,你日后还走不走这条路若要打常平城经过,就不得不妥善处理此事。这郭韩年纪轻轻,便能把常平五六个帮派都收拢在手里,岂是心慈手软之人听说以前有个行脚商得罪了他,花重金去赎罪,也还被砍了条腿” 他看了看方犁,没再往下说。方犁却晓得他言下之意,这次若是闹翻脸,商队能平安走出常平城,便要谢天谢地了。墩儿听了,心里大不服气,道“莫非他是什么天王老子不成这郡里便没官府了么” 李财摇头道“墩儿哥,你不晓得,这等豪侠,连官府都怕。再说他本身就是官府里书吏三郎还记得么昨晚我们去妓馆里,不也遇着个做官的人家见了郭大郎,何尝不是客客气气做官的都是如此,遑论我们生意人了。” 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方犁听了越发头大,摆手道“不要吵了,你们出去,我再想想罢。” 墩儿和李财这才各自住口,从席上站起来往外走。方犁见贺言春跟在后头,便叫住他,道“昨晚我吃多了酒,也忘了问。你挨打了没有叫墩儿拿药油给你擦一擦。” 贺言春低声道“我没事。”想了想,却欲言又止。 方犁呆坐房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贺言春见他满腔烦闷,便觉得颇为自责,若不是自己昨晚大闹了郭府,三郎哪得如此为难他已是不中用的人了,何妨豁出去,解了这道难题 想了想便低声道“那郭韩要恼,也是恼我拿刀威胁他家仆,与你们何干三郎把我绑去,交由他处罚就是了。叫他打一顿,他出了气,便不至于再怪罪商队。” 方犁张嘴将他望着,半晌才痛苦地道“你知道个屁” 贺言春便不言语,方犁见他情绪十分低落,便按捺下性子,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昨晚多亏你去了。这事跟你没关系,不要瞎琢磨。” 贺言春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又道“三郎,若因为我得罪了郭大郎,牵连了商队众人,不如发落我一人便罢了。反正我我已经是” 方犁听了头几句,心里不耐烦,正要说他两句,却见他眼圈儿渐渐红上来,不由诧异起来,忙道“这是怎么了” 贺言春起身要走,方犁隔着矮几一把抓着他手,连声道“到底是怎么了你痛快说出来罢这闷嘴葫芦是要急死我么” 贺言春本不待说,方犁一味逼问,他便觉得,这事若告诉三郎,他是天下第一等温厚可信之人,必不至看低自己,大约还可以出个主意。于是便含着眶眼泪,吞吞吐吐地把早上的事说了。 方犁先还呆呆地听着,听到后来,见贺言春含羞忍辱、泪眼涟涟,想到他素日遇事沉静坚忍,如今却吓成这样,不由越想越乐,倒在榻上哈哈大笑,却牵扯着嘴上火泡,疼得险些当场落泪。 他便嘬着张嘴,抽着冷气,又痛又乐,忍笑忍得直捶床,倒把一腔糟心事丢在了一旁。 贺言春本来十分忐忑慌乱,都要交代后事了,眼看方犁不惊反乐,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晓得自己闹了笑话。松是松了口气,却也尴尬地红了脸。 方犁笑好了,爬起来拿袖子擦擦眼泪,让贺言春附耳过来,悄悄儿嘀咕了半晌,给他详细解释男子成年便出精水、此时方可行燕好之事,说到最后,自己也是脸红红的。 嘀咕完了,又看着贺言春乐,道“傻子,别瞎想了,你这不是病,就是长大成人了,明年春上,满可以收几块绣花帕子来使了。” 看贺言春呆望着他,又顿了顿,道“你放心,这事我不告诉别人。我的事,你也不要跟人提,知道了没有” 贺言春嗯了一声,呆若木鸡地出去了。等回到自己房中,才渐渐理解了方犁告诉他的那些事。他本来十分聪慧,立刻举一反三,回想起伙计们平时嘴里的那些荤话,此时也都有了非常实际生动的意义。 这一细琢磨,他才觉得这番丢脸丢大发了,独自蒙着被躺在榻上,羞愧得恨不得立即去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理还乱 方犁本来烦闷得快死了,被贺言春这一顿搅和,把那被辱之恨淡忘了几分,到晚上便神清气爽出来吃饭了,贺言春却死活不肯出房门,只蒙着被子在屋里推头疼。 方三郎听说伙计病了,也不甚着急,只叫人给他端了饭进去。倒是墩儿,以为贺言春还在为郭家的事自责不安,心下不忍,特意去厨里叫人烙了饼,端进去叫他吃,很是温言安抚了他一番。 方犁心情好了,便打起精神,琢磨着要想个妥善法子解决了郭韩这个麻烦。办法还没想好,第二日,郭家便来了个小厮,说是家中大郎备了好茶好酒,要请方三郎过府一叙。 方犁心头恼怒,却碍着生意,不想急着跟他撕破脸,便也推头疼,奄奄地躺在榻上,叫人进来,先谢了郭大郎美意,又说自己宿醉未消,感染风寒,身体抱恙无法前去赴宴云云。 那小厮走了,到下午郭家却又派了人来,送上些补品补药,说道他家大郎听说三郎生病,十分不安,本要亲身前来,被些俗务绊住了腿,因此派小厮来送汤送药,望三郎早日康复、两人也好把酒言欢等等。方犁心中恼怒,只叫李财前去应付,等小厮一出门,他便从榻上爬起来,怒冲冲捶着床道“操他娘的,这是硬要逼着老子前去卖身还是怎么的” 自己气了一夜,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好生苦恼。夜里又梦见阿娘指着他鼻子骂了一通,说他为求富贵不惜卖身,醒来后更加郁闷。 到了第三天,方犁又把李财叫到房中议事,两人正说着,忽然外头报郭大郎来了。方犁听了大怒,喊了句“日他娘还让不让人活了”,一骨碌从席上爬起来,立时便要豁出去,跟姓韩的拼个鱼死网破。 李财见势不对,死命抱着方犁,把他往榻上拖,嘴里呶呶地劝道“好三郎爷爷活祖宗暂先忍下这口气,看他怎么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要紧” 方犁被李财按到榻上时,磕了一下后脑勺,头晕眼花。李财又快手快脚把他发带抽了,弄做个披头散发的模样,刚在榻上躺稳,郭韩便进了屋。 郭韩见那领路的大伙计对自己暗暗地怒目相向,进了房,又见榻上方犁白着一张脸,精神委顿,嘴角火泡结着痂,眼圈儿还带着青,绝想不到他气得没睡好,只以为果真吓病了,心中有些后悔,便绝口不提那晚之事,只问病情。 方犁把和气生财四个字在心中念了几百遍,才咬牙开口,胡乱道“也没什么要紧。那夜回来,做了个梦。梦见阿娘责备我不该饮酒,我醒来后心中惶恐,第二日便不舒服起来。” 时人信奉鬼神,这话听着并不离谱,郭韩便顺着他的话道“倒也是,子女出门,做父母的肯定不放心。如今兄弟远行,堂上慈母当然是日夜牵挂了” 方犁摇头,想起母亲,心下当真痛了一痛,道“我阿娘已是不在了。她去的时候,我曾立誓要为她守孝三年,戒荤戒酒,如今三年未满。前儿那酒席,我本不该去的,只因初识郭兄,不好失了礼数,只得去了。想是阿娘怪我言而无信了。” 大夏朝以孝治国,为父母守丧本只三月即可,但也有那孝心重的,守个两三年。甚至有沽名钓誉之辈,在父母坟头建了草庐连守五年的也有。郭韩听说他立志为母守孝三年,便回想起那日吃饭情形,依稀记得有一碗红烧肉十分美味,方犁却碰都不曾碰过。 他平日颇敬重孝廉之人,此时便对方犁另眼相看,又见他低头难过,模样怪可怜的,自己也有些惭愧,说“这是我的不是了。你为母守孝,这是极好的事。回头我请了人来作法事,好好告慰你娘亲。儿女都是父母心头肉,想来她老人家也不会太过诃责你。且放宽心好好养着,该请医的也要请,差什么东西,只管叫人到我那里去拿。” 又殷勤嘱咐了半天,才带人走了。方犁松一口气,暗道惭愧,竟连去世的阿娘都劳动了,便对外头守着的墩儿道“跟厨房里说,从今天起,我茹素三月。” 他平日本就不爱荤腥,茹素毫不为难。李财听了,却叹口气,爬到榻边,道“这次是糊弄过去了,下回可如何是好” 方犁靠在软枕上,拿手指缠绕着一缕头发,想了半晌,忽然道“刚才我听他说话,想必这人还是个有孝心的,你不妨去打听打听,他父母可还在堂,家住哪里,有甚喜好。” 李财心思活络,一听便明白,这是要从郭韩父母处着手了,忙转身去找人打听去了。晚上喜孜孜地来回话,原来郭韩父亲小时候便因病没了,他由母亲抚养长大,对母亲极为孝顺。因那王老板亲眼瞧着郭韩待方犁甚是亲近,所以这回连郭母住处也告诉他们了,却住在另一坊中,并不是上次那去处。 方犁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让墩儿和李财照他吩咐去买样礼物,两人满城里寻了一遍,挑了只会说话的八哥回来。晚上方犁又让墩儿在带来的药草中寻出来一支上好人参,翌日清早,把这两样礼物都让贺言春拿着,李财和墩儿跟在后头,一行人往郭母那里去了。 守门的老奴来开门时,李财塞了些钱,只谎称是和郭韩相交极好的朋友,特来拜访老太太。等进了屋,把两样礼物呈上去,郭母看了人参,神情淡淡的,倒对那八哥十分喜爱。方犁又在旁边凑趣,两人逗着那鸟儿说话吃瓜籽,玩了一上午。 郭母见方家三郎人乖嘴甜,模样又好,心里很喜欢,便要留人吃饭。一顿饭后,郭母听说方犁小小年纪便带商队出门,越觉得他是个有志向的能干孩子,双方投缘,又认方犁做了义子。李财在外头得了这消息,喜得眉开眼笑,前两天的愁闷都作烟云散了。 郭母既喜欢方犁,下午便不放他家去。方犁见老人家慈爱,也有些孺慕不舍,两人吃着茶接茬聊天。方犁便将进京路上遇到的奇事异事一一道来,他口齿本就极好,讲起来绘声绘色,郭母虽是个有见识的妇人,毕竟常年囿于深宅,听得十分出神,连旁边伺候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听住了。 两人说了半日,郭母又问方犁家中亲人,听说方犁父母早逝,颇为心疼,流着泪道“我儿怎么恁般命苦你大哥也是父亲早早地没了,可好歹还有我这娘亲,总有个贴心贴意的人。难怪你小小年纪便在外面奔波操劳,若父母还在,岂不心疼得紧” 正说着,外头人报大郎回来了。过了片刻,郭韩进屋给母亲请安,见方犁随侍在侧,诧异不止。郭母便把认了干儿子的事告诉郭韩,郭韩听了,半笑不笑瞟着方犁道“阿娘这宅子里的奴仆须得好好整治整治了,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 方犁便摇着郭母的手告状,笑道“干娘,前儿我冲撞了阿兄,他如今还生着我气呢。” 郭母忙为他主持公道,说“大郎,怎说这种话我看犁儿性子淳良,不是那不知理的孩子。你们两个,以前有什么不快,只管说开了便罢,如今我既认下这孩子,不许你欺负他。” 郭韩只得答应了,看母亲正在兴头上,不忍拂了她意,到了这地步,只得收了那点旖旎心思,不甘不愿地认方犁做了义弟,心中却暗暗谋划,要生个法子为难为难方三儿。 谁知过了两天,郭母不知从何处晓得了大郎外宅里那些风流韵事。郭韩喜好断袖分桃之事,她素日也知道两分,只是不曾闹到眼面前来,也就忍着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便想整饬整饬。有一天,觑着郭韩出了门,亲去外宅查抄了一番,没想到外宅里养着好些个男狐狸精,郭母这回真动了怒,认为大郎被这些男狐狸精绊住了腿,这才迟迟不娶亲。于是把小安等清俊小厮都寻个由头撵出去,又托了七八个牙婆,要与大郎说一房媳妇,好好管着他。 郭家虽财大势大,但人都晓得大郎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好人家儿女谁愿意嫁与他满城里牙婆忙乎了一两日,最后只惊动了一位女英雄。这女子是本城一户王员外家长女,生得倒也齐整,只一桩事不好,她自小习武,胆大妄为,是以到二十三岁还不曾嫁出去。听说城里有名的郭大郎要娶亲,便也请了牙婆前来说和。 郭母深知妻贤夫祸少的道理,并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只命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这姑娘虽颇有些悍妒之名,却对父母兄弟极为孝敬友爱,她老人家也是个有决断的,便作了主,要给大郎定下这门亲事。 郭韩听了大惊,只是他虽满腹手段,却无法对老娘施展,只得暗中威吓王家人,好叫人不要应下亲事。谁知那王家小娘也是位强人,一语不合,便跟来人争吵相打,晓得是郭韩做下手脚,便时常带人来纠缠。郭大郎一方豪侠,总不好跟个女子动手,可怜他内院失火,自顾无暇,哪里还腾得出手去找方犁麻烦 后来想着,到底心头恼怒,便使出雷霆手段,把母亲宅里的奴仆好好整治了一番,那收钱的老奴被跺了左脚罚去马厩,不经他允许,郭母处连个苍蝇都不教飞进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边关远 郭韩这边不来打扰,方犁便带着人去买办漆货。这回他摇身一变,成了郭大郎义弟,再去漆坊,各坊主对他愈加恭敬,不上十日,在常平换货的事情便办妥了。连那些从京里带来的绢花珠饰等物,店铺老板看郭韩面上,出的价钱也十分公道。 等诸事忙完,李财看好了上路的日子,方犁便提前去郭母处辞行。他起初去见郭母,只为解决郭韩这个麻烦,谁知后来又去了几回,一老一小相处得十分投缘,郭母也真心疼他,送了许多衣裳鞋子。是以到要走之时,双方都十分不舍。 出发那天,郭母命大郎去送干儿,郭韩只得去了。一早便备办了素斋叫人挑去客栈,又骑着马送了方犁一程。路上觑着左近无人,郭韩便道“方三儿好狠的心就把哥哥这么抛下了” 方犁想到自己摆布他一道,也算报了当日羞辱之仇,心情颇为畅快,便笑道“阿兄说笑了。方犁这次在常平,多得干娘和阿兄照顾,十分感激。我也无以为报,只好时常烧两柱香,望干娘日日康健,阿兄早日娶了阿嫂,两位琴瑟和鸣。若在长安立住了脚,也盼着干娘和阿兄赏脸去住几日。” 郭韩听见“阿嫂”,便十分头疼,待要挖苦他两句,却看到贺言春打马过来了,离着几步距离,拿眼冷森森地扫他。郭韩便止住话头,道“阿娘体弱,长安路远,只怕去不得。你若有良心,得了空便常来看看她罢,别让老人家白疼了你一场” 方犁道“这个何消说,自然是一有机会便来的。你回去跟干娘说,那后园里桂花开了,先摘下来晒着,等我回来教他们酿桂花酒。比上回的荷花酒味道好些。只是这一去,总要好几个月才能路过这里” 说到这里,便有些怅怅的。郭韩见他罗里罗索、情真意切,倒也不像装的,心里软和了两分,道“晓得了。你且安心去罢,来日方长。此去边郡,路上恐怕不安生,也要处处当心才是。” 说着又瞟了不远处的贺言春一眼,道“不过看来也是我多操心,你身边那小子倒还忠心。”把一顶帷帽丢过去,道“走罢,我不往前送了。” 方犁接了帷帽戴上,朝郭韩挥手道别,走出一段,见贺言春骑着马总在自己附近逡巡,便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贺言春回头望一眼远处郭韩,眼神甚是厌恶,小声道“墩儿哥叫我守着你。三郎,你不要再理那人,一看就没生什么好心思” 方犁笑而不语,有些尴尬,知道这孩子自从懂了人事后,在郭宅中闹的那一出,只怕他也回过味来了。 他可不想被个小孩子堵了嘴,想了想便小声调笑道“哟,你还知道什么好心思、什么坏心思了那你说说,怎么上回一点点事,就吓成那样儿了” 贺言春顿时红头涨脸,说不出话来,又羞又窘地独自打马跑了,方犁在后头哈哈大笑起来。 自常平出发后,果然如李财所说,越往北走,沿途便越荒凉起来。一望无垠的平原上,是低矮的房屋村落,越显得天高地阔,另有一种疏朗景致。 到了九月底,方家车队进入青原郡,又走了两天,才到了边境附近的甜水城。 青原郡是北部军事重地,甜水城又紧临边境,防守十分严密。城里除百姓外,还驻守着边境将士。方犁一行在城外离得老远,就觉出跟别处的差异来。 远远就见一带高筑的黄土城墙,足有别处两倍高,筑得也份外厚实,墙下是两人多深的壕沟,沟里没水,只长满青草。两扇城门钉着厚厚铁皮,上头还有修补过的痕迹。城墙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城门处士兵盘查得十分严谨,进出商旅行人都须出示文牒路引才能放行。 李财带着众人进了城,也不打听,径直带商队投了城内一家客栈。方犁四处瞧了瞧,城里头倒和别处差不多,也有店铺旗幡、行人往来,只是不时街面上会走过一队骑马巡逻的军爷。 李财去的那家客栈,老板是个姓伍的老者,与李财相熟。见来了客人,伍老儿亲自领着,将众人安置进了一个小小院落。听李财打听边市生意,伍老儿叹气道“年年都说朝廷要和北蛮子们开战,来的商队越发少了。如今已是九月底,过不了几天边市就要开张,我店里连带你们,统共才住了两家。这生意,真叫人做不下去了。” 方犁担忧道“若朝廷开战,边市是不是就此关闭,再不开了” 伍老儿道“边境线长着呢。就算和蛮子们打起来了,朝廷也不见得从甜水城出兵。蛮子要换丝绸茶叶,咱们也稀罕人家的奶酪皮草,只要这里不变成战场,边市多半关不了。” 方犁笑道“你们倒是笃定,换个胆子小的,不知该如何着急害怕了。” 伍老儿叹道“各人命不同罢了。谁叫我们生在这边郡中若有个好去处,谁不愿意搬走强如守在这里被那蛮子们骚扰。那蛮子骑兵常来常往的,哪一年不过来好几回幸好咱甜水城是邝将军父子把守着,自打他们来了,蛮子们到这里才少了,都晓得邝将军两朝老将,日常不敢来招惹。” 又说了几句,店里便安排饭菜,众人饱食一顿后各自回房安歇。北方客栈,里头都靠墙头垒着通条火炕,伙计们睡在一条炕上,只给方犁住着个单间。 伙计们各自收拾去了,方犁把李财等人叫进房来,商议接下来日程安排。等谈完事,天色已经晚了,各人散去后,方犁便要热水洗浴。伙计六儿去了半日,提了一小桶水回来,道“店老板说了,这地方就是水金贵。一点点水竟收了咱们几十个大子。三郎,你将就洗洗罢。实在不够,我再去要。” 方犁忙道“够了够了在外不比家中,胡乱洗洗就得了。” 等六儿出去了,方犁便关了房门,草草擦洗了几把,便上炕歇了。第二日起来,又和客栈老板打听边市行情,因离开市还有好几天,方犁和墩儿贺言春又在城中逛了逛。只见城中百姓甚是悠闲,买卖生意、喝茶吃饭、谈天说白甚至冶游狎妓的应有尽有。墩儿便道“看这情形,这仗多半打不起来。” 贺言春却道“不然,你看城里虽然平静,但城门处却盘查得极严,大约就是要防着蛮子奸细。依我想,城外大概还布有岗哨,其实算得上内松外紧、防守森严了。” 方犁和墩儿都讶然望着他,想不到他竟有这个见识。贺言春腼腆低了头,道“我瞎说的。估摸着守城就好比放羊,为了防着狼,必须远近布点守着。在近处守的人还要稳住,不然就惊了羊” 墩儿和方犁都笑了起来,想了想果然如此。墩儿感叹道“真是一门有一门的行道。看来将军要学守城,须得先放三年羊。” 方犁望了望四周,笑道“驻城的这位邝将军,听说是陇西人士,自小从军,兵法娴熟,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甜水城的百姓们,也算是托他的福,才得了几天安稳日子。” 回去后,店主伍老儿特意煮了茶给商队送过来。甜水城空有甜水二字,实则水质颇差,入口苦涩。只有城东几口水井里出甜水,平时有人挑出来卖。想喝口茶,就得买这甜水,否则泡出来有股怪味。本地人爱喝的茶,是一种奶茶,将牛乳、盐巴和砖茶同煮,据说是从北蛮子那边传过来的。伍老儿命小厮给伙计们都倒了一碗,方犁等人闻着就嫌腥。唯有贺言春喜欢,最后那奶茶多半被他一人喝了。 伍老儿在旁捋着胡子笑道“贺小郎,这茶若你喝习惯了,一天不喝心里便不舒坦。每天喝上一顿,我包你日后长成条壮大汉子” 贺言春笑笑,低头吹茶沫儿。旁边有伙计却道“光是身坯壮大,只怕不中用若喝了你这奶茶,能把裆里家伙也补得壮大,贺小郎你便再来十碗” 贺言春听了这话,不再是早先懵懂模样,低头红了脸,偷眼瞧见方犁站在廊下,也笑嘻嘻看着他,顿时更加窘迫,转身便走。 伙计们一看,立刻在后头起哄,这一个说“哎呀,咱家贺小郎何时知晓人事了敢是背着人和哪家女子睡过了”那一个讲“瞧这可怜见的,第一遭滋味也不知尝着了不曾,来来来,哥哥教你两招” 伙计们素日嘴里粗野惯了,方犁也不大管。这回却听着碍耳,道“你们够了柿子尽捡软的捏这是在外头,仔细人家看笑话” 伍老儿开着边陲客栈,自然听惯了这等淫言浪语,呵呵笑道“你们别不信,不是我吹,这奶茶那方面也很有些功效咧。你看那北蛮男儿,个个身强体壮,晚间驰骋一夜,白日里照样放牧,焉知不是喝了奶茶的缘故” 那伙计中便有人后悔,央求着要再尝尝奶茶滋味,又被众人嘲笑揶揄了一番,各自聊得尽兴了,才回房去安歇。 也不知是那奶茶当真有奇效,还是年轻小郎火力足,当天晚上贺言春又没睡好,心里毛焦毛燥,起床喝了几瓢水也还是渴。夜里断断续续做了些绮梦,醒来后一概不记得,只模糊觉得抱着的那人生得极白。摸摸裤头,又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清早起来,他背着人偷偷洗裤头,不幸又被六儿撞见。六儿那大嘴一顿嚷嚷,顿时满世界人都知道了,把个贺言春羞得要死。平时不是躲去马厩,便是出门遛马,连饭都是等大家吃过才回来。方犁看他面嫩,命墩儿去说伙计们,让人不准再拿他取笑。说了两三次,方才好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塞外声 等到十月中,边市终于开张了,当天方犁等人清晨即起,赶着货车前去交易场地。 原来那边市在城南外头一块空地上,装着各色货物的车辆都来了这里,一字儿排开。夏人商队和北蛮各部落的商人相互混杂,有卖玉器的、卖丝绸茶叶的、卖鹿茸人参的、卖皮毛的甚至卖马卖人的,品种十分丰富。周围有官兵值守巡查,防人闹事,半城百姓都出来瞧热闹,也有卖各色吃食和饮水的,端的是熙熙攘攘。 方家商队的伙计们都是头一回瞧见匈奴人,不由凑在一处,边打量边交头接耳。那蛮人汉子果然十分壮实,个个古铜皮肤,生得颧骨突出、鼻高眼凹,服饰也与中原大为不同。然除此之外,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通天遁地的神通。 头一天入市,方犁和李财便抢先占到一个好位置,把漆器刚摆出来,立刻吸引了许多人。这些漆器形状精美、质地密实,兼具了美观实用的双重功能,不仅匈奴人前来问价,连夏人也多有驻足观看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螺钿漆盒儿,便有人拿十来张上等羊皮来换。李财晓得几句匈奴话,带着贺言春跟人四处看货,方犁和墩儿则请了位通译,和人谈起了价钱。自早到午,忙得连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边市里有带钱交易的,更多的是以物易物。彼此语言不通,靠比比划划往往也能做成一笔生意。方家商队的漆器因为新颖别致,两天时间便销售一空。车队满载而归,车上堆满了上等皮草鹿茸、匈奴短刀、零碎玉器,后头贺言春还牵着几匹良驹。因北蛮胭脂十分出名,方犁也让人淘换了些。车上装不下,伙计们把外衣脱下来卷成包袱,把零碎小物包裹着,搭在马上驼回去,人人都喜笑满面。 回城后稍事休息,方犁便把李财等人叫进房中议事。按墩儿的意思,本要明天把带来的两车药草药丸也拿出去换货,李财却建议他等几天再说。此次边市连着交易十天,说不定有些好货要留在后几日抛售,到时用药草换货,也方便些。方犁听了,深以为然,便命众人把换购的货物好生收贮,歇几天再去市场。 贺言春得了几匹好马,十分欢喜,连日无事,他便每天到城外遛马。因城中饮水金贵,他出去时专寻那些有水源的地方去,遛够了,让马儿痛饮一番,再刷洗干净。那几匹马本来各有各的脾性,经他这番精心调理,竟都温驯了许多。伙计中也有年轻贪玩的,见他骑马去城外耍,也要跟着去,墩儿并不管他们。 如此过得几日,这天清晨,方犁正吃早饭,李财忽然跑进来,慌里慌张地道“三郎,你可晓得,客栈里王家商队的管事说,今日边市突然关闭了” 方犁闻言也很愕然,忙道“消息确实么我们去城外看看。” 说完饭也不吃了,站起身就走。骑马带着墩儿李财等人往城南走。还未出城,便看见那转回来的百姓和商队。李财拉着人打听了一番,来回话道“是真的。城外官兵们正驱赶百姓商旅。说是边关军情紧急,边市暂行关闭。” 几人得了确切消息,便骑马往回走。路上李财长吁短叹,颇为自责,道“都怪我多嘴。若前几日把药草拉去,早就卖完了,如今可好,活砸在手里了。也不知这边市几时才得再开。” 方犁见他深为愧疚,忙笑道“这事原本是我拿的主意,怨不得你。我们头两天收了许多货物,算一算已经是暴利。那些药草倒也不急,反正放哪里都值钱,拖回常平城卖也是一样。不过是少赚些罢了。” 墩儿也道“正是,再说这边市只是暂时关闭,说不定过两日又开了呢。” 李财见少东家和管事都未责备自己,心里才踏实些,但终归有些闷闷不乐。几人回了客栈,商量着是走是留,最终决定在客栈里等上几日再说。 这晚歇息前,六儿提水来给方犁洗脚,因要等着给他倒水,便站在旁边,罗罗嗦嗦地说起跟贺言春出城遛马的事,几人在野地里打着一只兔儿,烤得肥美流油,分着吃了。六儿说着便口舌生津,怂恿道“三郎,你若明日无事,也跟我们一起耍一回去。野地里宽敞,尽可爽性跑马,言春烤兔儿也是一把好手,包你又好吃又好玩。” 方犁听了,挑动兴致,想着接连忙了许久,也该松快松快,便道“去问你墩儿哥和李管事,看他们去不去。” 六儿是个无事忙,听了这话兴高采烈地走了。过了片刻回来,说是那两位都要去。当晚他又把这事告诉了贺言春,两人核计着要带三郎打猎玩耍,第二天又租了两把弓带着。翌日清晨,等墩儿和李财把商队事情给伙计们交代好了,一行人便带着弓箭,骑马往城外去。 出了城北,便是平平展展的草甸,人烟稀少,也没什么村庄树木,连灌木都是趴在地上长的。时值深秋,天高气爽,天地间莽莽苍苍,一望无垠,份外辽阔。一行人纵马驰骋了一番,果然感觉十分畅快。 方犁这趟出门,连车都没带,出行都靠骑马,骑术已经日益精进;贺言春时常遛马,一上马,那两腿就跟长在马身上似的,再调皮的驹子也拿他没办法;墩儿六儿本来骑过马,又都是年轻人,学起来也快。只苦了李财,打马跑了一小程,便被众人远远甩在后面。好容易赶上来,直嚷嚷腰酸腿疼。大伙儿便让他留在原地休息。另几个兴致高昂地带着弓箭,去草甸上打兔子去了。 大夏国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子弟们无不请人教习弓马剑术。方犁在家时也学过开弓,箭术却还没来得及练。野兔又灵动异常,不易射中。是以尽管草甸上野兔极多,几人轮番骑射半晌,竟是一无所获,却大呼小叫,玩得十分尽兴。 最后还是贺言春猎了只兔子。他不会弓箭,只捡了几块小石子,打磨得棱角锋利,用绳子系着个布做的小兜,把石头套在布兜里,抡着甩出去,劲风掠过,嗖的一声,六儿去寻时,就见草丛里一只兔子头破血流,忙欢天喜地地捡起来,要去洗剥了烤来吃。 墩儿却不同意。原来他见那野兔毛色油光水滑,显然一张好皮子,矾好了拿去做个手筒也是好的,怕六儿胡乱糟蹋了,要带回去请懂行的人剥。两人正在商量,旁边的贺言春却突然站直了,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一缕细细的黑烟,直冲天空。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正诧异间,就见一个黑点从远处飞驰而来,跑近了,才发现是一名军中斥候骑在马上,极快地冲过来,边打马边声嘶力竭地喊“快进城蛮子兵来了” 众人大惊,慌忙各自上马,拔转马头跟着往回跑。方犁仓促间在马上回望,就见天边沿地平线冒出黑乎乎的一道长线,先还看不清是什么,仔细看时,才发现竟是一排排人头。 那人头渐渐从地底浮起,出现人的身躯,再是跨下马匹。就见一大群匈奴骑兵,如乌云般席卷而来,蹄声震得地面隐隐震颤。 方犁等人死命打马,跟着斥候往城里跑。远远看到李财还站在路边,目瞪口呆朝这里望,忙都大声呼喝,让他赶紧上马回城。李财也看见了远处蛮子兵,抖抖索索地爬上马朝回跑,却因骑术生疏,渐渐被众人赶上。 此时那匈奴骑兵越来越近,渐渐看得清马匹和人,蛮子们在马上呜呜怪叫,令人望之胆寒。 贺言春见李财跑得太慢,渐渐落在后头,勒马大喊道“下来上我的马” 李财惊慌中,却又勒不住马。正在此时,有厉声破空而来,一枝铁箭贴着他左腿,直射过来,落在地上箭身半没,尚在震颤。李财受此惊吓,哎呀叫了一声,直坠下马去。 方犁大惊,也勒住马,贺言春却扬鞭在他马上抽了一记,自已拨转马头往回跑。到得李财身边,李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跛着脚赶过来,被贺言春拉上马,打马便跑。 方犁等人在前面,几匹马窝在一处,被蛮人铁箭几番贴着头皮射过。贺言春在后面急中生智,边催着马跑,边大喊“蛮子放箭,都散开来,别跑直路,绕弯遛” 正喊叫间,又有几支利箭紧擦着人马射来,那箭比他们之前打猎的箭粗大许多,力道十足,咻咻地射过来,光听声音就令人胆寒。幸而双方隔得远,方犁等人又机灵,听了贺言春的话,立刻会意,纵马四散开来,在路上绕着弯儿跑。虽然避了箭,却渐渐地被北蛮兵越追越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兵临城 眼看着蛮人越追越近,方犁等人惊慌不已,幸而此时已经远远看到城门了。 路上许多百姓,也正扶老携幼往城中跑。眼见得快进城时,北蛮人的箭突然密集起来,混乱中有人被箭射中,旁人自顾无暇,也无人去救,只随那人倒在地上哀叫不止。 方犁等人打马冲进城门时,忽然斜刺里杀出来一队夏族兵马,马上士兵执弓持弩,与匈奴骑兵对阵,双方互射,将那匈奴兵的来势阻了一刻。等百姓们陆续进了城,城外士兵才撤进来。那些受伤的、零星不及逃进城的百姓,立时便在匈奴铁蹄下踩作肉泥,死状凄惨。 两扇铸铁城门紧闭,吊桥拉了起来,城墙上士兵执着机弩远射。蛮人见无法冲进城来,便在城外后撤五里,离开机弩射击范围,远远把甜水城围得铁桶一般。 方犁等人逃得一条生路,打马奔进城内,就见街道里人慌马乱。本来人人都在奔逃,不大一会儿,却都各自找地方隐匿了。方犁不知就里,还打马狂奔,旁边却有人纷纷喊“快下马蛮子要射箭了” 喊了几声,方犁等人才听明白了,忙飞身下马,就见旁边店铺民居大门敞开,供人自由进出。几人胡乱把马拴在檐下,跑进一家民居,此时屋里已经躲了好些人,各自寻了墙角、木柜等地方缩着,又有几人拿着木锅盖和桌几顶在头上。贺言春一见这情形,立刻明白了几分,跑去后院,卸下一扇木门扛过来,几人抬着也顶在头上。 刚刚藏妥,便听一片尖利啸声破空而来,外头瓦片叮当作响,如同落了一场急雨。有几枝利箭竟穿透屋顶射下来,夺地一声,钉在木柜上,里面藏着的两人吓得尽皆失色。 透过大开的屋门,只见外头箭如飞蝗,有那躲藏得不是地方的百姓,被箭射中,躺在地上大声惨嚎,却也无人敢去救他。 那箭一阵急似一阵,过了片刻,终于稀少了些,屋里便有两人头上顶着木锅盖,跑出去救人。一人身上插得跟刺猬似的,眼见活不成了,另一人却还在哀叫。两人把那活着的人拖进屋来,刚进屋里,第二阵箭又至。 嗖嗖几声,又有利箭透屋而过,六儿和贺言春合力举着木板,忽听头顶咚地一声,木板往下一沉,裂开一块,下头竟露出一点乌黑箭头来。李财魂飞魄散,抖如筛糠。六儿咧嘴要哭,看贺言春把木板举高了些,不敢松懈,忙也跟着往上举。墩儿则死命搂住方犁,把他护在怀里,两人都瑟瑟发抖。 箭阵持续了一顿饭时间,才终于没有之前那般密集了。屋里人才上前对中箭的伤员施救。那人被射中小腿,血都快流干了。这时辰也无法请大夫,屋里几个人都见过些阵势,忙乱着点了火烛,拿剪子在火上燎了一下,剪去箭杆,朝那人嘴里塞块布,生生把箭头从肉中剜了出来。那人生生疼昏过去,几人也不理会,只拿布条扎紧,就算包扎完毕了。 方犁等人在旁边,看得遍体生寒,六儿道“怎么不撒些药” 其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似乎是屋主,听了道“这偏远地方,哪来的好药等你去捡咱们小老百姓,各自挣命罢了。” 六儿说不出话来,方犁又道“老伯,这城守不守得住” 老汉道“守不守得住,都得守若被蛮子兵冲进来,铁定是个死。” 众人面面相觑,另外一人却道“王伯休要吓他们这外来的客人,如今邝将军父子在城内把守,部下多少豪杰前几回蛮子兵来打劫,不都未得手么这二年渐渐来得少了,只不知为何今年却又来了。” 方犁听了,心下稍安,便要牵马回客栈。那屋主又嘱咐道“挑那有檐的地方走,不要去大街上。看箭密了,赶紧往旁边屋里躲” 方犁应了,谢过屋主,出门去拴马的地方,却有一匹挣脱缰绳,不知跑哪里去了。众人也不敢上马,只牵在手里,照那老丈的话,顺着屋檐往回走,李财跛了脚,便由六儿背着。 路上方犁四下里看了看,就见屋顶上箭插得跟密密的,路上不时有大滩血迹和中箭身亡的人,两旁屋里,时而传来哀嚎声,几人听在耳中,心情都异常沉重。 街上再无行人,只有小队士兵不时跑过。方犁等人还未到客栈,便有两个伙计顶着木锅盖寻过来,两拨人碰了面,各自都悲喜交加。嘴快的那个伙计便道“城里乱作一团,都说蛮子兵打过来了。我们几个要出去寻,被客栈老板拦住了,说蛮子兵惯常会放箭攻城,纵是要寻,也要等一阵。正说着那箭就下来了,妈也,一枝有这么长吓煞个人咱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就看见三郎骑的那匹马孤零零地跑回来,一看马上又没有人,险些没急死” 一群人回到客栈,这里已近城中,屋上箭杆渐渐稀疏了,只有零星几支。进店后伙计们接着,都欢呼成一团。店主伍老儿也跑来看,听六儿讲了经历,直感叹他们几个命大。感叹完了,便要去张罗吃喝。 方犁忍不住道“想不到伍老丈如此临危不惧。蛮人围城,我等都要吓杀了,您老还浑若等闲,惦记着吃饭这些琐细小事。” 那伍老儿叹气道“城守不守得住,大半看人力,小半靠天意。无论如何,饭总是要吃的,便一时城破了,也能当个饱肚子死鬼,总好过枯坐在这里吓死饿死,你说是不是” 说着自去了。方犁又看李财受伤的腿,幸好只是崴了脚,外加些皮肉小伤。李财见众人至危急的关头竟未丢下自己,感激涕零,等众人出门后,又额外拉着贺言春谢了半天。墩儿从自家药草中找出些外伤药,帮李财敷了,各自回房歇息。方犁又包了一大包药丸,叫六儿给躲难的屋主送去,以感谢他们收留之恩。 客栈里伙计们晓得处境凶险,一改平日聒噪,都默默坐着,各自出神。院中寂寂无声,只隐隐传来远处马嘶声。 方犁独自进了屋,在炕上呆坐许久,回想今日所见,竟如做了场噩梦,那些惨叫声犹在耳边。想到北蛮人如此凶残,若城一旦破了,自己和商队伙计恐怕少不了一死。又想起伙计们本不该在这里,如今命悬此处,全是自己贪心所致,心中不由又痛又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言春端晚饭进门,正看到方犁抱膝坐在榻上,头埋在膝上,一动不动。房内光线昏暗,看着竟有些萧瑟可怜。 贺言春看得心头一窒,顿了顿,才将餐盘轻轻放在旁边几上,跪坐在侧,小声唤道“三郎,来吃饭。” 过了好一会儿,方犁才抬头,道“我懒怠吃,撤下去吧。” 贺言春却把筷子认认真真并排放在筷架上,道“三郎吃点吧。万一北蛮人攻进来了,咱们不说帮着杀几个人,也得有力气躲藏,有力气跑。” 方犁心想,这巴掌大点地方,能往哪里躲往哪里逃 不过他到底也没有说出来,以免叫贺言春再受惊吓,只垂眼看着饭菜,半晌才道“言春,你不怕么” “本来怕,”贺言春道“跟着你们,便不怕。” 方犁抬眼看他,叹了口气,道“跟着我们有什么用是我把你带过来的,你不恨我么” 贺言春也看着他,眼底并无忧惧,道“为什么要恨你你也不曾拿刀逼我们来,都是各人愿意的。有这怨天尤人的功夫,不如想想,万一城破了怎么办。” 方犁又叹了口气,道“你没听人说过么城破了,就是个死。难道还能有什么飞出去的法子” 贺言春摇头,方犁郁郁地把头搁在膝上不作声了。贺言春垂眼想了一阵,道“三郎你想,那店家伍老儿一把年纪,想也是在甜水城里住了几十年,难道不曾亲身经历过城破么,不也一样安稳活到现在你道这是为什么” 方犁本来只是被眼前险境吓住了,听他一点拔,立刻会过意来,忙从炕上爬过来,挪到他对面坐了,道“你跟他打听过了他是怎么逃过来的” 贺言春摇头,道“我猜他们应该都备有藏身的地方。宽敞些的,只怕连金银细软都能带进去。蛮子们千里奔袭,只为劫财,进了城搜刮要紧,哪有功夫挨家挨户细细搜寻咱们藏好了,未必不能逃过命去。” 方犁缓缓点头,想了想道“但他多半不愿把藏身之地告诉咱们。商队里人多,他若说了,只怕咱们会抢他地方。” 贺言春道“正是如此。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方犁默然想了片刻,道“我先打消他戒心,只让他教我们躲灾的法子,想来他总不肯见死不救罢” 贺言春点头,道“我瞧这城中人也都热心,必不至如此的。” 方犁看到希望,兴奋起来,赞道“春儿,还是你冷静沉着。我见了这场面,先就慌了,幸而你能想到这上头来。” 贺言春听了夸奖,脸上一红,却道“三郎,我不小了,我都十五了。” 方犁叹道“是啊,有时总以为你还是孩子。真遇上事了,你却比咱们这些人都有主意。你快去请了店家来,再把你墩儿哥哥也叫来,我们几人好好地核计核计” 贺言春这才转身去了。方犁便有了精神,趁人没来,狼吞虎咽先扒了几口饭。刚把餐盘撤到一旁,就见墩儿进来了,方犁忙小声把贺言春的话都告诉他,两人正凑在一起咬耳朵,就见贺言春拉着店家进屋来了。 方犁恭恭敬敬地请伍老儿坐了,朝他一揖到地,道“方家商队十几口子,借住贵店,一向托赖伍伯照顾,无有不周。如今恶人兵临城下,我等人地生疏,还求伍伯指点一条生路。” 那伍老儿为难道“方郎言重了。我何尝不想逃出命去。只恨身无双翅但求老天爷庇佑咱们这城能守住罢。” 方犁和墩儿又求之再三,伍老儿才道“客人既是住我店里,少不得要指点两个躲祸的地方,只是你商队人多,我这里地方狭窄,哪里能容下一二十人再者,我说句实话,若真的城破了,方郎,你那十几车财物万万保不住的。” 方犁忙道“伍伯,钱财乃身外之物,丢就丢了,眼下保全人命要紧。这都是跟了我一路的兄弟,一个都舍不得出事的。求伍伯指点一二,方家上下感激不尽” 伍老儿听了这话,不由又打量方犁几眼,道“你倒是个仗义的。也罢,你我既然有缘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便引你看两个地方。你自己想法子,再多便没有了。就算如此,能不能逃过命去,也看天意。” 说着站了起来,道“你几个跟我来。悄悄儿的,别让人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战城东 趁着天黑,伍老儿提着风灯在前头走,方犁等人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就见他一路走去马厩里,在墙角处扒开地上浮草,露出下头木板来。伍老儿和贺言春合力把木板揭开,下头黑乎乎的,原来是个坑,挤一挤,也能躲下三四个人。 方犁和墩儿对望一眼,都道“伍伯,就是照这样子躲藏么只是我家伙计多,这一处不够,况且都藏在一处也不安全。不如伍伯指点个地方,我们连夜让伙计挖两个菜窖暗道,您看可好” 伍老儿想了想,又带他们去了个枯井边,里头黑洞洞的,也不知有水没水。伍老儿道“这废井我原先想凿出个洞出来,只是没人力。你们若想都藏住,便叫人在井壁上凿个洞来,也可躲三四个人,蛮子不会下来查看。只是那洞不要凿在井底,洞里还要打两个孔排气,提防着蛮子朝里头放火。” 方犁大喜,一一应了,伍老儿又道“只可悄悄地挖,不要叫外人晓得。免得有人被抓了,串供出你们藏身之地来。” 几人悚然心惊,点头答应。伍老儿又带着看过两三处地方,都是要他们自己动手挖菜窖子的。方犁叫店里做上宵夜来,贺言春和墩儿赶回去,把伙计们叫醒,一帮人吃了宵夜,分成几组,如地鼠一般,悄无声息地各处挖坑打洞。 众伙计心里有了盼头,便抖擞精神行动起来。又都晓得这事关乎性命,无不挖得尽心竭力。有伙计恐怕那挖出来的新土丢在附近惹人注目,还特意冒着时不时射进城的箭雨,绕着圈倒出老远。各自忙了一夜,到天亮时,才回到院中,个个脸上身上满是泥灰,也顾不得擦洗。各人扒了几大碗饭,又要去挖,却被方犁赶着回房睡觉了。 歇息了几个时辰,便都又起来了。贺言春和墩儿给伙计们分成几班,论班值日值夜。一班人歇息,一班人分成几组干活,另一班人站在墙头探望军情。过几个时辰轮换一次。那北蛮子的箭时不时地射下来,众人见惯了,渐渐不像第一天那般惊恐。 商队毕竟人多,到第二天晚上,避祸的几处地洞便布置得差不多了。方犁心中这才稍稍安定,回头看见院里满满十几车货物,又不禁暗自肉痛。心里算计着,若城破了,躲藏前也要先把东西烧了,绝不便宜了杀千刀的死蛮子。忽然想到几车药草,心里不由一动。正暗自筹划,忽听外头哐哐一阵锣响,有人大声喊道“着火了着火了街坊邻里,都把家伙扛着救火啊” 方犁大惊,奔出屋去,看院里有两个伙计站在墙头梯子上,忙惶惶然问“怎样城破了” “不是,”上头伙计咬牙道“该死该死蛮子放火烧城了” 方犁听到城没破,先松了一口气,听说失火,又着了忙,道“你下来,让我上去瞧瞧” 等那伙计下来,方犁便踩着梯子往上爬,站在墙头四面张望。但见城北处明晃晃的,许多火球如流星般纷纷从城外射进来,落在屋顶上,遇着茅草等易燃的,立时噼噼啪啪烧将起来。正是深秋季节,气候本就干爽,很快便有好几处地方同时点着了,火势越来越大。 这当儿,就见店家十来岁的一个小厮扛着几把大大的扫帚跑过来,朝院里众人道“我家伍爷爷说了,城里水少,若有火种落下来,请各位拿这扫帚扑火。”说完丢了扫帚就要走。 六儿平时与他相熟,忙拉着他道“你往哪里去” 那小厮急急道“我去城边帮着扑火。不然火窜起来,全城房屋都要烧化了。” 六儿大声叮嘱他小心流矢,眼看他跑远了,恨声道“狗日的下作蛮子们,个个不得好死” 方犁站在墙头上看,被那火烧起一腔激愤,若满城烧将起来,哪有他们存身之地连一个孩子都晓得帮着救火,他们这些人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怒冲冲下了梯子,站在院里大声道“天杀的蛮子放火烧城,咱也不能坐视不理这里箭少,只留几个伙计看着,余下人等,有愿意去的,都带着家伙跟我去扑火” 众伙计都是年轻汉子,被他这一喊,都燃起血气来,轰然道“走扑火去那厮们除了隔城放箭,还有什么本事休要被他们吓住了” 一行人便都寻了木祸盖和木板,顶在头上躲箭,往城北失火的地方赶去。路上就见四处百姓和他们一样,也都络绎往那里赶,,手中还拿着水桶扫帚等物。 到了失火房屋跟前,已经有许多人在扑火了。有拿扫帚扑打火堆的,也有从别处传了水来灭火的。旁边又有个当官模样的人指挥,有人负责灭火,旁边便有人举着木锅盖挡流矢,负责两人安全。场面虽然忙乱,却乱中有序。 方犁等人没带工具,便加入到传水的人群中去。一群人扑了大半夜,那火终于渐渐熄了。蛮子们大约也怕把城烧光了,没得财物可抢,也没再施放火箭。 等火灭了,已是晨光大亮,来帮忙的城中百姓这才各自散去。方犁等人回到客栈里,人人脸上身上被火熏得焦黑,一腔热血却未凉,倒把恐惧都忙忘了几分。 刚倒头歇了片刻,又听坊正召集青壮年出门去搬石头。原来蛮人几番攻城,都被守军击退,后来见城东一处城墙不甚坚固,便守着这里擂墙。防守夏军腾不出人手来修城墙,便传了坊正们喊人去帮忙。 城中百姓都晓得,即使藏身之地再妥当,城破之日也难保活命,听到人喊,便有许多热血汉子跟着去了。方犁听到脚步声,出门看看,多半是空手去的,忙返回院里,道“六儿,墩儿,把车上的货卸下来。咱们赶马拉几辆车去万一石头隔得远,马车可不比人手搬着快” 几个伙计同时动手,腾出几辆车来。贺言春从后头牵了马,套上车,随着人群往城东走。走不多时,就见一位官员模样的人正指挥众人拆一处房子,那房屋是城中一家乡绅的,墙壁是石块垒就。官员边拆边道“郭先生,邝将军说了,等敌人退了,叫全城百姓来帮你修房勿要心疼” 那乡绅是个干瘦老儿,驻着拐站在旁边,听了这话,颤微微道“大人,几间屋子算什么若为修城墙,只管来搬把墙修牢了,叫那贼子们进不来,老朽和城中百姓便感激不尽了” 官员闻言,大大赞赏了乡绅一番。正说着,方犁等人赶着车马到了。官员见有车来,十分高兴,立刻分派人手,用马车装着石料往城墙破口处运去。 方犁等人跟着推车,到靠近城墙处,从城外射来的箭矢渐渐密厚。有士兵过来拦住百姓,大声道“小邝将军说了,前头箭多,恐伤了百姓石头就放在此处,我等自来搬运” 正喊着,从别处跑过来一队兵士,也都不过二三十年纪,却是人人浑然无惧,冒着箭雨把石头搬往城墙处。众人看了,晓得将军体恤百姓,却也纷纷激起血性,都道“我等愿助将军守城死伤无怨” 说着也不顾阻拦,都帮着搬运石块。贺言春这时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扇木门,故技重施,搁在车顶上,连人带马都遮挡住大半,他独自在前头牵马,方犁等人在后头埋头推车,直将一车石头拖到墙根前才停下。那处城墙在北蛮人强攻下,已是摇摇欲坠,中间裂出老大一道豁口,隐隐看得见墙外情形。 就见外头满是乌压压的匈奴人马,远处一架抛石车,不时甩过来巨大石块,砸在墙上,整座城墙都在震颤。墙跟下,几根长木横在壕沟上,一些蛮人手执锋利弯刀,怪叫着,不要命似的往墙破处涌来。墙上把守的汉兵持弩射击,却挡不住豁口处蛮人越聚越多,直如吸血蚂蟥般,纷纷攀着城墙豁口往上爬。 方犁看了,腿软得快站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忙收回目光,咬牙帮着递送石块。这时忽听头顶城墙上一个声音镇定道“众人听令,倒油点火” 就听墙外豁郎几声响,方犁先是闻到浓浓的豆油味,随即墙外火起,惨叫连连。那些蛮人瞬间变成火球,纷纷惨号翻滚,跌落到壕沟里。墙内众人却是精神一振,手上都加快了速度,几个士兵把石料垒在墙破处。那豁口本也不大,没多久便加固好了,多余石块众人也不搬回去,都传上城墙,等蛮子攀爬上来时,好扔出去砸人。 没多久,蛮人见此处无法攻破,便退了兵,依旧驻在远处。此时在城墙指挥御敌的军官走过来,却原来是位年轻将军,身高八尺,眉目英挺。他站在城墙上,朝下面众人拱手道“邝不疑代父亲和众位将士,多谢乡亲们施以援手” 下面便有人高声道“小邝将军,咱们这城守不守得住” 那小邝将军肃然道“当然守得住人在城在我夏军但凡有一人活着,绝不叫那蛮子冲进城来残害百姓” 众人轰然叫好,小邝将军又道“城墙边危险,大伙儿赶紧散了,回家去罢。” 墙下众人这才各自散了。六儿等人赶着马车往客栈走,路上说起刚才情形,还各自激动不已。墩儿叹道“看这位小邝将军言行举止,便知道其父素日必定爱民如子。难怪城中百姓,万人一心帮着御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城边骨 等回客栈后,方犁便把墩儿和贺言春、李财都叫进房中。踌躇间还未开口,墩儿便道“三郎,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我们都听你的。” 方犁想了想,道“我有个想法要与你们商量。这场恶战下来,城中百姓和守城将士定然死伤许多,便是以前储藏了药草,如今必定也用光了,有钱也没处买去。我们这里几车药草,却是侥幸上回不曾发卖” 这几天人人都只想着保命要紧,也没顾到这上头来。李财自从崴了脚,一直在屋里养伤,这时忙点头道“确实只要这城保住了,蛮子一退兵,咱们这药草出手便是重利” 方犁顿了顿,道“我的意思,何不把几车药草都捐出去也算为守城出一份力。众位的意思如何” 三人都看着他,墩儿先道“好只留点咱们自用,其余都捐出去” 贺言春也道“给咱们自己人用,总好过城破了,留于那蛮子们” 李财听了这话,慨然长叹,道“我果然不曾看错当日和三郎初见面时,李财便晓得,三郎绝非那等锱铢必较、只重钱财之人。如今城中正值危急关头,这般侠义之举,不止叫李财打心底里佩服,城中将士百姓定然也会感激不尽” 方犁笑了笑,道“少拍马屁咱们现住在城中,受将士百姓庇护,回报他们也是应该的。这几大车药草,虽说都是我家的,日后卖出去得了利,却也与你们几个主事之人相关。你们不要现在说得痛快,到时拿的钱少了,回想起来,又肉痛得紧,怪我这时私作了主张。” 几人都忙道不会。计议定了,将店家伍老儿叫过来,问明城中衙门所在地,便要将几车药草送过去。 那伍老儿听说方家商队要义捐药草,感动得热泪盈眶,亲身领他们前去。到了衙门,通报进去,立时便有位地方官忙忙地赶出来,正是刚才指挥众人拆房的那一位。 那官员脸上糊得鼻黑嘴乌,来不及洗便出来见客。看了几车药草,激动不已,急忙唤来医士,和方家伙计一起将药草都分门别类整理出来,一部分送去军中伤兵所,一部分散与各坊百姓治病救人。直忙到天黑,才把各处药草分好了。 方犁心愿已了,便辞了官员径直回到客栈。到了屋后,那伍老儿煮了热热的汤饼端上来,几人呼噜吃完,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都困倦已极,哪管它接下来是生是死,各自回房倒头便睡了。 匈奴骑兵围城五天,几番强攻,都被夏军击退。第六天早上,城外起了大雾。守城士兵在墙上四望,只觉旷野中寂静得十分诡异。士兵们不敢有丝毫疏忽,忙报了上官,城墙上人人警惕。到太阳升起,大雾散去,众人这才发现,匈奴不知何时已经退兵,只四处零星留下几处人马尸体。 夏军却怕是诈计,丝毫不懈,又坚守一天,才派斥候远近打探。第二日,便有斥候骑马回来,远远便喊“蛮子兵走了”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城中百姓顿时都欢呼起来。个个劫后余生,悲喜交加。路上遇到了人,不管相识不相识,都抱在一处又哭又笑。 过了几日,又有消息传来,青原郡旁的朔阳郡遭袭。原来蛮人见青原郡防守坚固,不能轻易得手,转而奔往他处进行劫掠。众人想到当日在蛮族铁箭下百姓死伤无数的情形,物伤其类,又是悲愤,又是后怕。 方犁听说匈奴退兵,庆幸之余,立刻和伙计打点货物,准备即日出城回京。那伍老儿知道了,劝阻道“先生勿要如此匆忙那北蛮人大部分虽退了,却要防着有小股骑兵留下来在附近村庄劫掠。左右城中安全了,越性等两天,路上太平了再动身不迟。” 打从方犁义捐药草,伍老儿便改了口,每日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唤他先生。方犁见他说得有理,只得又在客栈住了几日。这期间,李财的脚也好了,每日和墩儿、贺言春督促伙计整理货物,方犁没什么事,便拉着伍老儿闲谈。 这日两人正在房中讲古,忽听外头人来报,说城中小邝将军登门拜访。两人慌忙迎出去,就见邝不疑身着便服,只带两个随从,大步跨进院来,边走边道“哪位是捐药草的义商方犁” 方犁还未上前见礼,被邝不疑一眼看见,那年轻将军略怔了怔,笑道“我记起来了,那日阁下也去搬石料堵城墙缺口了,是不是” 此时院中众人听说有名的小邝将军来了,都聚拢来看热闹。方犁施礼笑道“正是。当日在下和伙计们跟着众乡邻去搬石料,在城墙下得见将军英姿,着实钦慕得紧” 邝不疑哈哈大笑,看着周围伙计,又认出了贺言春六儿等人,对伍老儿道“众位甘冒箭矢,助我守城,个个都是我城中百姓的恩人,店家,须得小心服侍,勿要轻慢了他们” 伍老儿慌忙答应了,叫店里小厮烧茶来吃。一群人闹哄哄进屋围坐下,邝不疑又道“方家虽是商贾,此番义举却当得起一个侠字。来日父亲上报军情时,必会将此事禀报朝廷,想来朝廷必有嘉奖。” 方犁谦逊道“将军父子率城中将士百姓,万民同心,坚守城郭,这才使北蛮人不致攻击城内残害百姓。方犁深为佩服,药草区区小事,何足上达天听” 邝不疑道“贤弟不必自谦。军中本有医药,只是不够。自第二日起,药草便已用完。幸亏贤弟赐药,这才挽救我无数袍泽兄弟的性命。父亲知晓了方家义举,本要亲自登门道谢,只是军务繁忙,脱不开身,这才命我前来。” 方犁听了,肃然道“军中将士死伤的人多么” 邝不疑微微叹息一声,道“军中和城里,军民男妇死者共计三百五十二人,伤者无数,还未统计出来。”说完见众人脸上一片沉重,又道“朝廷对死伤士兵自有抚恤。只苦了百姓,遭此横祸。只盼他们来世托生在那富贵太平之地,也免得再受这等苦楚。” 众人闻言,皆有悲悯不平之色,六儿愤然道“狗蛮子们忒是可恨朝廷不是说要发兵么将那鸟厮们狠狠朝死里打,方可出这口恶气” 方犁也道“正是,我在京中时,就听人议论,说朝廷要对匈奴用兵,将军可曾听说过此事” 邝不疑犹豫片刻,道“也罢,如今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告诉你们也无妨。前些日子,听闻朝廷已经在胡邑一带出兵。本是设了个计谋,要引那匈奴人前来,几面包抄,一举歼敌,没想到被识破了。那匈奴骑兵到了胡邑附近,察觉不对,迅速遁去。可叹我大夏三十万兵马,在边境白白守了十来日,只落了一场空。” 众人大惊,相顾无言。唯独贺言春道“既有三十万兵马到了边塞,何不趁北蛮人将退未退时节,全力追击” 邝不疑看他一眼,叹道“你觉得追得上么我大夏军中,步兵材官极多,骑兵却少。蛮人又极擅骑射,个个在马上如履平地。两条腿再快,怎赶得上四条腿” 伍老儿也道“贺郎你不晓得,就算追得上,也不敢追。大漠地形气候变换不定,夏人纵有向导领路,哪比得上蛮族世代居于此地领军深入,不是自寻死路么” 说完又捋着须道“难怪我说蛮人好几年都没来甜水城打劫了,为何今年却乌压压地来了这么多兵。这是恼咱们大夏出兵,在趁机泄愤呢” 坐中众人都愤然不止,墩儿忍不住道“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帮狗贼侵我国土、杀我百姓不成朝廷大员们怎么也不想想法子” 邝不疑冷笑一声,道“朝中文官们谁愿意打仗生怕打起来花了钱但凡有人说要对匈奴用兵,便大加弹劾,欺负圣上年轻,个个只顾着把控朝政,有几个把我边关将士和数万百姓放在眼中甜水城这一仗下来,城防要整饬、将士要抚恤,这军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拨下来呢” 抱怨到此处,终于觉得不妥,忙咽了余下牢骚,道“罢了,说这些作甚我军中还有些事务,须得走了。贤弟,你何时离开走时给我送个信,我派几个人送你们一程。” 方犁自是感激不尽,见他忙碌,也不好十分挽留,只得将人送出门去。回来后想了想,因见这小邝将军脾性直爽,他便有意结交。对方既然一口一个义商,又一片诚意要送商队出城,自己也不好白担了这个虚名,索性也把礼性做足。心中主意定了,便把墩儿等人都找了来,问明手中有多少钱,打算只留商队行到常平郡的花费,余下都捐给军中。 下午墩儿贺言春等人都在场,也听邝不疑说过军费紧张等事,听方犁说了打算,无不赞同。方犁便叫墩儿去办理此事,墩儿去了半日,欢欢喜喜地回来了,道“小邝将军十分感激,叫人接了钱,都登记在军中账册里了。他还说,来日到了京中,一定要再来找三郎,大家好好喝两杯酒” 方家商队启程回京时,邝不疑果然十分守信,虽未亲来送行,却派了一小队士兵前来护送商队。出城那日,方犁等人走在路上,看见远处有些士兵忙忙碌碌不知做什么,问随行士兵,才知道正在掩埋死者遗体,以防腐烂后引发瘟疫。 众人都停下脚步,默默望向那处,只见丛丛新土,掩埋的不知是谁家小儿父母、谁家手足兄弟。队伍中一片静寂,只有马儿不时喷着响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见天恩 从甜水城往南的路上,因为知道方犁捐药捐钱的事,护卫士兵个个都对他们十分恭敬,一直护送出青原郡方才回转。 直到近了常平,伙计们才真正意识到死里逃生,个个心情松快起来。入城之后,方犁将买办漆器的事情交给李财等人,自己备办了十几张上等皮草,叫人送去郭母处,打听得郭韩出了门,一时不得回来,索性搬去郭母处住了几日,每日门也不出,只陪着郭母聊天解闷。郭母听他说到在边郡遇险的事,吓得心肝肉颤,要请巫师来做法事,好为他驱除身上晦气,被方犁再三劝阻,这才罢了。 临行前,郭母又叫人做了许多冬衣吃食送过来。方犁只留了两样自己尝,余下吃食都分与诸人,把六儿顺子等人吃得整日嘴油汪汪的。 如今天气冷下来,大户人家都忙着做冬衣,皮草十分紧俏,李财便把成色次一等的皮草先在常平发卖了一批,转手带着钱,和墩儿贺言春去漆器坊中购货。 那坊主都认得他们,晓得是郭大郎新结拜的义弟家人,十分恭敬,将那上等货物先紧着他们供给。不上半月,各色货物该卖的卖,该买的买,都备办妥当了。一行人才又上路。一路很是太平,到冬月底,商队终于顺顺当当进了京城。 出门时还是夏天,回来时早已是隆冬时节,一行人回了住处,胡安接着了,惊喜交加。在方宅里歇了一日,各人便忙各人的事墩儿李财出门打听,要把漆器皮草卖出个好价钱;贺言春请了假,准备回家看望母亲;胡安拉着方犁,要带他去看一所宅院。 原来胡安在京中时,并未闲着,日日出去打听房屋,竟真让他寻着了一所宽敞宅子。这房屋原是个京官的旧居,京官近来遭了贬,要带着家眷回乡,手头短了钱,这才急着将房屋脱手,价格极低。然而大户人家瞧不上他那小宅院,商贾人家又嫌才贬了官的,怕沾上晦气,这才让胡安捡了个漏。 胡安还怕方犁也嫌不吉利,路上小心翼翼,只说自己已经请人来做了法事,将里外霉运都驱除了一遍。哪晓得方犁打死里走过一遭的,对这些浑不在意。他在宅子外头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就见院落一共三进,十分齐整,厨房马厩库房一应俱全,旁边还带个小花园子,园中虽无出奇景致,胜在有几棵老树,长势葳蕤,正好可供人纳凉喝茶。 方犁见房屋宽敞,足可供商队的人都住进来,心里十分欢喜。最后一进院中,靠山墙处又有一架荼蘼架,冬天落了叶子,满架都是累累红实,颇可赏玩。方犁见了,当场定下自己就住这进院子。又和胡安商量着,要找人重新粉刷房屋,伙计们房间如何分配等,忙了个脚不点地。 这厢忙乱不提,却说那边贺言春早起出门,想着娘亲阿兄等人,忙忙地回了公主府后头郑家住处。到了地方,却见大门紧闭,外头落了铜锁。他娘和石头及那些婆子丫头一个也不见。贺言春不禁慌乱,不晓得家中出了什么变故,要寻个人问也找不到,附近静悄悄的,这时辰人人都在府里伺候当值。 贺言春在外头站了半晌,看一个小孩子跑过,忙拉着人家问石头去了哪里。那孩子嘴里含着根湿答答的指头,说了声“石头搬走啦”就跑了。 贺言春呆呆地在门口坐下来,想到此前千辛万苦寻去益春郡,别人也只是这句“郑家人搬走了”,只不知这回阿娘搬去哪里,可曾给自己留了口信不曾。 正忐忑难安,旁边有个婆子下了工,从府里回来,见他孤零零一人坐在门首,忙上来道“春宝儿何时回来的你娘想你得紧几番叫人去问,只是不得消息” 贺言春听了这话,才放下心,眼圈儿有些红,那婆子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不曾先进来吃杯茶” 贺言春道“阿嬷,我阿娘他们搬去哪里了” 那婆子开口前先道了恭喜,眉飞色舞地说“只你不晓得罢你家里出了天大的喜事你阿姊进了宫” 贺言春愕然,那婆子自顾自道“玉儿我打小看着,就知道是个好样儿的模样儿好,性格要强看看如今果然叫全家人都成了皇亲国戚公主已经重重赏了你阿娘和阿兄,如今你们全家都搬去别处住了你阿娘不晓得你几时回来,隔三岔五叫石头儿过来问信咧” 说话间,周围聚了一圈婆子下人们,七嘴八舌地都上来道恭喜,对郑家的好运气十分艳羡。聒噪了半日,那婆子才寻了个小厮儿,叫他领着贺言春上郑家新搬的宅子里去。 那处离这里不远,就在邻坊,出了坊门,拐一个弯,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就见一带新粉的白墙亮堂堂的,门首两扇青油大门紧闭着。贺言春拿两个钱打发了小厮儿,上前敲门,里头有人来开门,却相互不认得。听贺言春自报姓名后,那人才满脸堆上笑来,一叠声道“原来小郎回来了,快进来夫人念了好几日了,就盼着小郎回家呢。” 说着便往后飞跑去报信。片刻功夫,就见他娘扶着个丫头子急急走来,看见贺言春,叫了声我的儿,又要哭又要笑,把人搂着不知如何疼才好。 末了贺言春拉着他娘的手,两人往屋里走,只见里头二进院落,处处收拾得洁净雅致。院子里,他大嫂李氏正指挥几个下人擦洗家什,见贺言春回家,忙丢下人过来,畅诉别情,各自欢喜,几人进了屋后,李氏叫人先上茶点给他垫饥,又亲自到厨下指挥做饭去了。 这边白氏拉着贺言春在席上坐下,摩挲着他的手,眼睛不离儿子左右,唠叨道“个子长高了,就是越发黑了晒得泥人也似怎地瘦成这样商队里吃不饱饭么当初叫你不要去,你硬是不听” 贺言春忙笑着摇头。他这几个月抽条得厉害,长成了个高高的身坯,不复当初的瘦小模样了。只是个子长太快,人便显得格外单薄。况且长个头的孩子,身上衣裳总是不合适,不是太大,便是太小。白氏摸他身上,见穿的棉裤虽不是自己做的那条,却十分厚实,只是裤脚太短,两只脚裸都露在外头,不由十分心酸,叹道“这衣裳哪里来的可怜我儿,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贺言春道“阿娘做的几件衣裳,穿不多久便小了。这件是三郎送的。他衣服多,穿不完,怕白放着糟蹋了,便给了我两套。” 白氏立刻便要叫人来给他量尺寸、做新衣服,被贺言春拦住了。贺言春道“阿娘,我听公主府里的人说,阿姊进宫了” 他娘点头,觑着屋里没外人,便把事情经过细细地告诉了他。原来前些日子朝廷和匈奴开战,几十万人兴师动众,却劳而无功。为这事朝廷里大臣相互指责,皇上心里不痛快。安平公主知道了,要想法子要给皇上宽忧解闷。一连几日让府上奴仆采办酒宴,准备了许多新奇吃食,又编排了些新鲜歌舞小曲,请皇帝来府里吃酒。 那日郑玉儿也去席间伺候,谁晓得皇帝一眼就看上了她,回宫的时候直接把人带走了。这边安平公主看郑玉儿得了圣眷,觉得面上十分光彩。等皇上一走,便叫人脱了郑家老小的奴籍,还赏了许多钱物下来。白氏和儿女在府里当差多年,也攒下了些积蓄,遂谢了公主恩典,买了这座宅院,翻修一新,一家人红红火火地过起日子来。 只是白氏辛苦半世,万万想不到晚年如此时来运转。如今大宅子住着,家中也算呼奴使婢,她便觉得如在梦中,心中反时常惴惴不安。此时见了幺儿,便拉着他手道“我这一向眼皮总跳,就怕这好日子不长久。你去边郡,一走几月,娘日日都悬着心;你阿姊呢,打从进了宫,就没个信儿捎回来。我辛辛苦苦养这么块肉,虽是从小在那府里伺候,回了家也是看得珠玉一般,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进了皇宫里头,身边哪有个知疼着热的人我想想就心酸” 说着便拭泪,贺言春忙安慰她道“阿娘,我和阿姊又不是三岁小儿,难道还不知道照顾自己么你休担心,在家只管好好将养身体,不然,阿姊在宫里如何能安心” 正说着,他大嫂进来了,看老太太哭,忙道“二叔快劝劝罢婆母这几日,每天都要哭两场,把眼睛越发哭模糊了我素日说您是白操心,您还不信,这不二叔好好地回来了咱小姑也不是那不知分寸的孩儿,公主亲手调理出来的,跟大户人家的姑娘比也不差什么既进了宫,哪有不得圣眷的我关起门来悄悄儿说一句,咱这好日子才开头咧,以后等小姑有了龙种,咱们就是公名正道的皇姥姥国舅,只怕” 白氏听到这里,忙低声喝止,正色道“大郎家的,这话再别出口小心人听了,在外头嚼舌根,好说咱们轻狂到时不止玉儿没脸,连公主脸上也无光” 李氏讪讪地应了,起身又去了厨下。白氏瞧见人走远了,便轻轻叹口气,道“大郎媳妇能干是能干,就是眼界儿窄,不够稳重。才听人奉承了两句,便兴得什么似的。她也不想想,咱家新得了这许多恩典,多少人心里不服,就等着咱们行差步错,他们好看笑话呢。” 贺言春便劝道“阿娘也是多心,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管别人说什么阿兄出去了么石头呢怎么屋里没看到他” 白氏道“如今你哥哥还做他老本行,公主叫他在府里任了个官职,专管车马出行。石头儿是我叫你兄长给他谋了个地方,跟人学读书写字。既说到这里,春宝儿,你听为娘一句,不要再跟着商队出去了。你不晓得,娘夜里做梦,一时梦见你掉进水沟里,一时又梦见你被野兽咬了,心里总不安生。你不喜欢拘在府里,咱们便想法子另谋桩事。如今你四处奔波,难道将来也一直这样” 贺言春顿住,看母亲满眼希翼,不忍她难过,便低头道“是,我听阿娘的吩咐,明儿便去商队里商量,看几时辞工回家。” 白氏这才高兴起来,带贺言春去看他住的房间,又叫人伺候他梳洗一番,先把他哥的新衣服拿出两件给他穿。到了傍晚,石头和郑孟卿先后回来,见到贺言春,也都欢喜无限,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吃了饭,白氏又拉着贺言春说了许久的体己话,才各自回房歇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逢喜事 贺言春在家歇了几日,又去了方宅,一去便晓得了搬家的事。六儿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见他来了,一边吃他带去的枣糕,一边指手画脚地告诉他,新买的宅子有多么大,房间有多么多,连茅房都比现在的阔气,听得贺言春笑个不住。 方犁正窝在房里盘账,听到外头说话声,也出房来了。六儿看见他,忙从廊下爬起来,拿了块枣糕递到方犁面前,道“三郎,你吃春儿从家里带的,好吃得很” 方犁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果然不错,点点头道“又吃你家好东西了。你好容易回趟家,怎么不多陪陪你娘” 说着上下打量贺言春,见他穿了一件新棉衣,看着十分厚实,又笑道“这衣裳不错你娘给你新缝的” 贺言春两眼望着他,嗯了一声,道“三郎在做什么怎不出来晒晒太阳” 方犁望了望天,道“我房里盘帐呢。今儿天气倒好。也不晓得墩儿和李财打听得怎么样了。” 旁边六儿边吃糕,边嘟嘟囔囔地道“三郎放心,咱家的货尽是头一等的,哪还用愁卖不出好价钱昨儿晚上,墩儿哥哥就说了,纵使不能狠狠赚上一笔,也差得不多。等工钱发下来,尽可叫咱们安心过个好年咧。” 方犁心里也有数,只是货还未出,总担心有变数,闻言笑吟吟道“怎么这般惦记工钱到时候都交与你们父母,来日尽早说门亲事,好不好” 贺言春听了“亲事”二字,不知想到什么,那脸就有些红。倒是六儿没皮没脸,立刻反唇相讥道“阿也,好意思说咱们,三郎你呢何时给咱们娶一位美貌贤淑的少夫人” 方犁哈哈笑道“整日跟你们这群光棍混在一起,到哪里去寻少夫人” 六儿道“凭我家三郎这等才貌,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不是我吹,皇帝家闺女也娶得” 方犁扑地笑了,敲着六儿的头道“这些糕还堵不上你的嘴再不许瞎说了,小心人听到治你的罪” 六儿伸伸舌头,咕咕哝哝地吃糕。方犁站了片刻,又进房去。贺言春在外头又呆了会儿,才撇下六儿,也进了房,隔着桌几,与方犁相对而坐。 方犁见他进来,搁下笔看他,道“有事” 贺言春从小包袱里拿出个皮手筒,递给方犁,道“送你。” 方犁将两手插进去,刚好合适,又暖又轻,不由欢喜道“怎不留着自己戴看这皮子,怕是在边郡打的那只兔儿罢” 贺言春摇头,道“那回赶上匈奴人来,哪顾得上拿它这是后来我在回程路上打的,打了好几只。墩儿哥哥请人帮我矾了,我带回来的。这个你戴,我还有。” “那就多谢你了,如今天冷了,正想要这个。” 方犁细看那皮筒,外头皮毛油光水滑,里头缝着棉布,针脚细密,便道“这是你娘做的么怎好劳动她老人家” 贺言春顿了顿,没好意思说这是自己亲手缝的,含糊嗯了一声。方犁又道“胡安前儿做了点心,回去时记得带两样给你阿娘,好好代我向她道谢罢。” 见贺言春踌躇未答,心里奇怪,道“到底怎么了” 贺言春想了想,便把阿姊进宫、母亲让他辞工回家等事都细细地告诉了方犁。方犁听了十分惊喜,嗔道“吓了我一跳好的。看你沉着张脸儿,还以为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你娘说得有理,如今你阿娘阿兄都脱了奴籍,手里又有产业,正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哪有叫你在商队里奔波辛苦的道理再者,你阿姊新进了宫,以后若得了封号,娘家兄弟在商队做活,说出去脸上也不好看。等李财回来,我叫他先给你算了工钱,你就辞了回家去罢。” 贺言春想到辞工以后,便不能与这些人常见面,心中十分难过,低了头闷闷道“我舍不得。” 方犁也自难舍,叹道“我心里才难过好不好你也晓得,你墩儿哥这人,叫他行商出力,尽没问题;叫他学写字算帐,便要打瞌睡。我教了他这些年,前儿叫他把商队里账目拢一拢,他还为难。我寻思着,你这样聪明,这些小事肯定一学就会,不如教你写字算帐,在外也好帮衬墩儿。如今可好,你又要回家去,这不是去了我一条得力臂膀么” 贺言春听说要教他写字算帐,眼都亮了,越发缱绻难舍,道“我和阿娘说说,再留下来多做几年,跟着你学识字,她必定愿意的。” 方犁本十分舍不得他走,却觉得强留下也不妥当,想了想道“我这里不差你一个,墩儿管账虽不太行,还有李财呢。李财感激咱们上回救了他,如今也处处和咱们一条心了。你只管回家去,若舍不得,时常回来看看就是。我别的学问没有,也粗粗识得几个字,你要愿意,赶明儿有空了,我教你就是。” 贺言春听了大喜,转眼想到他长年在商路上跑,只怕有空的时候不多,又闷闷不乐。正想着回家怎生说服母亲,忽然外头一叠声喊,两人都站了起来。 只见墩儿张张慌慌地从门外冲进来,在院中连声喊“三郎胡爷爷快出来快些出来” 他性子一向沉稳,此时却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来,方犁见了深为诧异,忙出去道“怎么了你不是在外头打听皮草行情么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墩儿见了方犁,斗牛一般冲过来,把方犁胳膊紧紧握住,激动得险些说不出话“三郎,咱家这回要发达了咱们这回遇到喜事了你听我说,我今早出门时,这左眼皮子就嘣嘣地跳” 方犁见他半天说不清楚,也自着急,幸好这时,李财和丝绸行的一位梁老板匆匆进了屋,方犁忙撇下墩儿,道“墩儿你先歇会儿来个明白人给我好好说说,这是怎么了” 李财亦是喜色满面,一边把语不连声的墩儿扯下来,一边道“三郎,这是真正想不到的喜事咧今儿我跟这位梁兄闲谈,听他说西市署正在找颖阳来的方犁,我说这不是咱家三郎么来来来,梁兄,你给三郎好生讲讲,到底署里找我们有何贵干” 那梁老板开口之前,先道恭喜,笑呵呵道“想不到颖阳方三郎这般年少我也是听署正说的,说阁下义捐钱物,朝廷要重重嘉奖咧。如今满世界找你,只是找不到” 这消息一出来,就如在院里放了个巨大的炮仗,把众人都震住了。墩儿兀自喋喋不休地道“怎样我就说是天大喜事胡爷爷呢去那边新房了六儿,快告诉胡爷去伍爷呢哦伍爷回颖阳了,快着人告诉家里太爷爷去” 方犁呆了半晌,那欢喜才慢慢从心底升上来,见墩儿已经全然乱了方寸,忙道“这话听真了这我不过做点力所能及之事,怎么朝廷竟这般重视” 梁老板道“真得不能再真了如今西市里都得了消息,都在问颖阳方郎是谁咧。听说连天子都晓得你名字了刚刚李管事已经派人去了西市署,只怕一会儿功夫,署正王大人便要亲自登门了” 这一说,众人都慌了手脚,墩儿尤为忙乱,无头苍蝇般在院里转,要洒扫庭院迎接贵客,全失了平日稳重模样。幸而方犁虽然欢喜,还有两分沉静,见指望不上别人,先请了梁老板进屋,大家坐着说话;又叫六儿去新房那边叫胡安回来,备办饮食。那边贺言春又帮着给其余伙计分派任务,洒扫的洒扫,擦洗的擦洗。抬眼看见方犁穿着件家常旧棉衣,忙又催他进房换件衣裳好见客,安排得也是有条不紊。 方犁渐渐平静下来,亲去房里拿出几罐好茶来,要煮来喝。正各自忙乱间,就听外头一片喧哗,伙计飞跑着来报,说是署正果然来了。 方犁忙迎出去,就见门口乌泱泱来了一大帮人,前头一位四十多岁男子,骑白马,穿玄色官服,正是王署正,后头除了几位随从,还跟着好些个看热闹的,都闹哄哄站在门口。 署正王大人下得马来,拱手道“哪位是颖阳来的方犁” 方犁忙迎上去,深深一揖,道“在下就是方犁。大人,先请屋里坐。” 众人见他不过十六七岁年纪,都暗暗惊奇,各自窃窃私语。那王大人也大为诧异,上下打量道“只听人说起颖阳方郎,不料竟是如此一位少年郎真真后生可畏失敬失敬” 方犁忙致谦逊之辞,引着王大人和随从往里走,那看热闹的人多是西市里店铺老板,李财和墩儿也都请进来。房中狭窄,便在院中设了席位,请大家坐下吃茶。 彼此坐定后,方犁唤人端上茶点来。王署正见他遇到这等大喜事,却言语从容礼数周到,深为纳罕,不敢因他年幼便小看了他,道“方郎是几时回京的前儿上官吩咐下来,叫我在市里寻找方郎,谁知遍寻不着今天才晓到,原来才从边郡回来” 方犁忙道“辛苦大人了我们七月底从京中出发,前往青原郡,家中只留了位老家人看门。回来后大伙儿又休整了几日,才到市场中去打听行情,谁料到竟有这等意外之喜实不相瞒,上回在青原郡里逢上战乱,方犁钱少力薄,不过带着商队上下捐了点药草,此乃区区小事,怎么就惊动了朝廷王大人,上头到底怎么说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