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假清高》 第1章 孟家有女 德敬元年,十月。 大靖朝共十八道,四十八郡,姑胥乃天下第一大郡,属山南西道,为古郡,自古以来政通人和,街市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白鹿书院是山南西道最富誉名的书院,乃当初太祖女帝下诏举国兴学风设贡院时所建,距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后文德帝千禧年间曾颁过一道书院令,白鹿书院又一跃成为山南西道书院之首。 日暮时分,书院刚刚结束一天课业,那些头戴方巾,身穿素白交领儒衣的学子便如往常一般聚在博学堂里,七嘴八舌,气氛好不活跃。 “孟金缨,学政考试的那道题你可解出来了” 胡俊在研究了几天的典书后仍旧一筹莫展,徒然叹气,转身想要找人求助,却发现坐在他身后的人此刻正伏在桌上,一动不动,早梦会周公去了。 “你还指望她呢,你没瞅见今日黄教谕讲了多久的课她便睡了多久嘛。倒是比我都能睡,真是头懒猪。” 身后的人不应话,身侧的人倒是积极。胡俊的邻桌,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姓司,名沈轩。 这司沈轩惯常是个没正行的,素日里最爱打趣旁人,一张嘴巴到处惹事,在家总没少被他那当官儿的老爹揍。 “她怎如此不济,倒像是几辈子没睡过觉了,不知昨晚又干嘛去了。” 胡俊再看看身后那熟睡的女孩子,疑惑的很。这些时日,她似乎日日精神都不大好。 “大俊,要我说你就别瞎耗功夫了,你家中财钱万贯,山南西道八郡,处处胡家产业。以后回去继承家业一辈子吃穿不愁,那些功名利禄自留给有用的人便是。” 司沈轩话毕,一番好意却惹得胡俊不忿,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憋红了脸,大声反驳。 “人自当有志,好男儿何惧苦累。焉知我不是那有用的人” 胡俊出自重贾之家,家中好不富裕,胡家家宅在姑胥除了孟家的宅子不可比外,自也算得是雕梁画栋,占地百亩了。胡家老爷虽经商,却一心望子成龙,送家中幼子来白鹿书院,渴他以后能走功名之路。可胡俊偏生也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平日里属他最勤恳刻苦,可年年学政考试倒数,书院廪生之列年年无缘。 见他较真,司沈选无奈摇头。学堂里若论榆木固执第一人,当属胡俊无疑。 “大俊,你们家这般有钱,读书做甚,还怕以后找不到婆娘吗” 博学堂里不知谁突然大声张口说话,众人听到后立刻哄笑一堂,满室嘈杂,都拿胡俊老实打趣他。 “好吵现下是是几时了” 这时,一道迷糊呢喃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望去,却是那方才一直熟睡的女孩子被胡俊的动作吵醒,此刻正惺忪着一双睡眼微微抬头,迷茫看着四周。这女孩子本就豆蔻年华,模样娇俏,此慵懒之态倒更添娇憨,令人不由想要怜惜。 “我的姑奶奶呀,你现下才醒,我还指望你能睡到明日,非把那黄教谕的脸气的铁青不可,这样他兴许就没功夫管我们是否解出题目了。” 司沈轩用笔敲了两下书桌,声音一贯响亮,凑到那仍旧迷糊的女孩子眼前。 孟金缨皱眉,刚醒来就瞅见司沈轩这张讨厌嬉戏的脸,好生没趣,随手拿书扔他脸上,然后打量四周,想起下课以后她强拖着身子来到博学堂,此时应要放学了。 “金缨,你最近可是病了,怎精神如此不济” 胡俊有些担忧的询问,他虽榆木疙瘩,但也是学堂里出了名的心地好,为人忠厚。 孟金缨摇摇头,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凑巧看见胡俊桌上的文卷,好奇一伸手便拿了过来。 “还没想明白” 胡俊听她这么问,有些脸红,然后老老实实的点头,心下有些颓丧。他在学院日久,便越发知道自己资质愚钝,比不得这里的其他人。与他相比,孟金缨是书院年纪最小的,却也是最聪明的。许是家世不同吧,他们家是商贾俗利之家,孟家却是姑胥望族世家。 “大俊,金缨家中新给她请了个女夫子,她近几日为此事烦闷的紧,你就别扰她了。” 司沈轩再次开口。他父亲前几日去孟府送书帖,听到下人议论府中新来的女夫子,回去说与他听,他才知晓孟金缨这几日上课为何屡屡犯困。 “新请的夫子还是个女夫子” 有人耳朵尖,一下子听到,大声吼了出来,好不惊讶的模样。博学堂里听到此话的其余人也具是一样吃惊。 “莫说姑胥与这山南西道,便是放眼整个大靖,谁又有资格进你孟氏一族做夫子稀奇,可是稀奇” “金缨,你家这个夫子是哪路神仙竟如此厉害,在你孟家做夫子非要学富五车不可吧。” “要我说,咱们大家就凑热闹一起跟着金缨去瞧瞧,我倒是好奇,谁还能比得过咱白鹿书院的那些先生。” “对去瞧瞧” 学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一块儿起哄,一半的人是真好奇,另一半的人则是想有机会踏进孟家的门槛,粘粘孟家喜气,说不定来年乡试就能考上举人了。 孟家是大靖士族之首,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孟老太爷十五年前入边城开坛讲学,天底下文士清流皆前往,但凡有个名气的都望得他几句点教,以求学道精进。而十年后,孟家嫡孙孟玊一篇惊世绝彩的神女赋震惊世人,其后的清河楚离等名作更是沈博绝丽、摧陷廓清,被喻为可传世的佳作。文采便罢,可叹的是这孟玊的书法造诣更是登峰造极,一字千金难求,可笔底春风,亦可笔扫千军。多少人趋之若鹜,散尽家财为求一字。 面对这样的人家,便是提起都觉自惭形愧,谁还能妄想夸大到教人子弟。如此看来,那位女子非得是位钟灵毓秀、操翰成章的咏絮才女不可。如此一推论,学子们便更加的好奇,嚷着要见。 可任凭这些人如何吵闹,孟金缨却头都不抬的只专注手上文卷。这次学政考试,黄教谕给这些年轻学子出的题目只有短短八字。 外轻内重,外重内轻 待周围渐渐没趣安静,她却突然抬头,对满堂学子问道。 “我且问你们,当今大靖谁主天下” 博学堂内顿时鸦雀无声,方才吵闹不过闲事嬉戏,这些学子纵使爱玩,可心中实是心高气傲,热血激情,听此发问,立刻各抒己见。 “自是当今圣上无疑虽说新帝刚刚即位,可正统之道自古无可辩驳,帝君主天下” “不对,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君者,掌治天下,然江山万里,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非也非也,我倒觉得” 顿时,博学堂内一片博学景象,学子们侃侃而论,好不热情积极。 “我怎么觉着是镇国长公主呢” 这时候,不知是谁怯怯懦懦的说了一句,顿时打断了所有言语争论。 这话犯忌讳 说得也说不得是也非也 众人面面相觑,既觉着这答案过于世俗,却又觉得这答案十分在理,一时竟无人辩驳,博学堂内又渐渐安静下来。 孟金缨见状,才缓缓开口。 “谁主天下皆可,各论有理,答案本就无一。可黄教谕这道题却大有深意。外轻内重乃指东党盛行之时,政令多出内廷而无外朝。外重内轻乃指镇国长公主揽权专政,新帝登基却处处受制。黄教谕这是变着法子让咱们论政呢。” 话毕,她将那文卷随手扔回胡俊的桌上,看众人深思受教的模样,甚至有学子听后,立刻执笔记下,心中好不自信。 学子们虽日日学践诸道,可到底年轻,入书院时日也短,平日里学的不过是礼、乐、射、御、书、数,哪里曾接触过那些敏感的朝政问题。一朝点醒,便有些后知后觉,显得呆顿。 “金缨,我记得这镇国长公主似是与你家小叔有婚约在身。前段时间好像还有人从京师来拜帖入孟府呢。看那做派,必是官家排面。” 胡俊是个实诚孩子,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众人提到长公主,他立刻想起这些,顺嘴也便说了。可他不晓得,孟家的人其实都很忌讳这件事,孟金缨更甚。 果不其然,大家都暗道这胡俊忒没眼色时,孟金缨黑着一张脸厉声开口。 “我孟家世代清誉,名门风骨,避朝远政乃祖训,怎会要一个权势狠辣之人,何况还是配我小叔那长公主利心之重,怎可入我孟家门槛” 此话出口,无人敢接,一片静默。 这便是孟家人,孤高清傲,任谁都不放在眼中。换作旁人,不敬天家,当是死罪,可诛九族。但孟家不同,向来只有天家忌惮孟家的份儿,哪里有孟家敬畏天家的时候。莫说这镇国长公主,便是当年孟老一篇策论评嘉德盛世,言语激烈,直言嘉靖与文德二位世人皆推崇的圣贤之帝亦有政令弊端之处,策论传至满国,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可是 对镇国长公主的评价,恐怕也只有孟家人如此看待。凡大靖子民,谁人不知,这镇国长公主刘僖姊多年执政,入主朝堂,行变法,改吏治,设御史台,二审科制之弊,选贤取才整官僚制,掌纠察百僚。其赤子之心人人可见,殚精竭虑只为江山社稷,是百姓心中的期望,是朝臣心中的贤主。 孟家人怎就对她成见如此之大呢怪哉,怪哉 气氛有些尴尬,胡俊说错话难堪,司沈轩插科打诨的本事这时候便凸显些许好处来了,他立刻转头对众人嬉皮笑脸。 “你们一个个都无趣的紧,讲什劳子长公主,天高皇帝远的,你们还能瞅见她是咋地。还不如再讲讲孟府新来的女夫子呢,兴许还有机会瞧见呢。” 众人见风顺势,立刻将话风又转到女夫子身上,再次议论开来,大家都对这孟府的女夫子十分好奇。 “金缨,你倒是给说说啊,我们还想听呢” 孟金缨不管众人,自顾收拾起书匣,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才转头留下一句话。 “我不喜欢她。” 这个她,是镇国长公主,还是那位女夫子众人心里犯疑。 孟金缨在学堂一贯出格,说她傲气,但也平易近人,同一群女学子关系处的甚好。说她亲切,可她又会有今日这行径,众人也不奇怪。但她课业好,十分聪慧,这点大家倒是都服气的。 “等等金缨,我还有一事” 胡俊想起今日一早父亲的嘱托,立刻便忘了方才的事,慌忙收拾了书匣,追了出去。 “金缨,我父亲近日花重金觅得一张你小叔的字帖,我想托你辨辨真伪,你可有空” 胡俊气喘吁吁的追上去,想起自家老爹对那副字帖的珍视,便不得不要请孟金缨了。 “不用瞧了,假的。” 孟金缨未停下脚步,径直向前走,冷淡利落的回他一句。 “你还未瞧,怎就如此肯定” 胡俊不解,但知孟金缨不是妄言之人,心下失望追问。 “我家小叔的字,说是一字千金都觉被辱。你说你父亲花重金觅得,我且问你,那字帖上有几个字若真是小叔的真迹,又要是何价钱我便不用细问,就知你口中重金二字不够分量。” 孟金缨停下脚步,对他极是认真的说出这一番话,后又转头继续向前,不再搭理他。 胡俊这次倒没追上来,独站原地,愣神片刻,后猛一拍脑袋,自言自语。 “此话有理孟玊之字当无价,岂是千金可比” 其实胡俊不知,孟金缨之所以如此肯定那字帖为假,乃是因为就连她自己家都已经没有小叔的字帖了,更遑论别处。 不对,还有一张,她偷偷藏了一张,压在床下谁也不知道,那是孟金缨的宝贝。可最近这个宝贝,被家中那位女夫子觊觎上了,着实令人头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师生交易 “小姐,今日下学早了些,可要先进些饭食厨房的嬷嬷们做了小姐爱吃的京塘莲藕。” 孟金缨下学回到孟宅,刚一进拙贤园的园门,丫鬟好书就立刻迎上,接过书匣,嘘寒问暖。 “我不饿,她人呢该上课了。” 孟金缨脚下不停,沿着蜿蜒廊子向前。拙贤园是孟府最雅致的园子,层楼叠榭、雕梁绣柱,玲珑有致。孟金缨是孟家唯一的祖孙辈,孟家往前三辈没有女孩儿,可想而知她在家中受宠程度。 丫鬟好书一路跟着,小姐口中的她,好书自然知道是谁。这些时日,拙贤园的丫鬟小厮都围着这位她打转,没一个不服帖的,孟宅其余园子的下人们也都来打听消息看新奇。 雎辞阁,孟金缨在家习书的书阁。 推开阁门,墨香袭来,只见屋内满地白纸,笔架散乱,不像是一间书阁,倒像是哪里卖笔墨纸砚的闹市。 里间,一张檀香木制成的书案居正堂。檀香木金贵,普通人家只有陪嫁女儿时才会用其制成小小妆奁,也算脸面。 孟金缨踩着碎纸,站在案前皱皱眉头,蹲下身子将那一方垫桌角的无价圭墨抽出来,站起时又顺手从青瓷金鱼缸里捞出的一只上等湖笔。 何为暴殄天物此乃暴殄天物 “夫子,该上课了。” 檀香书案上,躺了个人,以书覆面,绯衣长裙曳地,正酣睡。 孟金缨唤一声,案上的人无反应。她叹气转身,也不再唤,随手捡一本闲书在窗边坐下,专注研读,直至日暮斜分。 啪 一声响,打破平静。 “阿珮几几时了” 似呓语,呢喃几声,原是案上的人转醒,覆面的书掉下。 孟金缨不过抬头瞥她一眼,便又继续低头。她不是阿珮,自不用回话。 半晌后,案上的女子才懒懒坐起,发髻有些散乱,发间一根金海棠珠花步摇与身上的古纹双蝶千水绯裙极为相衬。那一双丹凤眼迷离水蒙,颇显柔情又藏三分媚意,当是人面桃花、灿如春华。 “这桌子睡的人着实难受,脖颈酸疼,金缨你怎也不叫我。” 案上女子揉揉脖子,睡意还未全褪,看到窗边的孟金缨,便开口抱怨了一句。 “夫子好梦,学生不敢打扰。” 女子又歪两下脖子方才舒适一些,后随意跳下书案,一边捋身上衣裙的褶子,一边开口询问。 “书院教谕给出的题目可解释给你那些同窗听了” “解了,他们很是受教。” 孟金缨总算抬头,心中有些憋闷。眼前这位出格的女子,便是家中这次为她请来的夫子,姓何,名喜。何喜入府一月,孟金缨是越发不喜。 “你为何知道答案黄教谕出的题目刁钻,书院众学子谁也想不明白。” 女夫子捋好衣裙,在旁处随意端了杯茶水,有些凉,不过她也喝下,后开口回答。 “你们书院学子明年要参加乡试,如中举人便要前往京师,那是天底下权利最重的地方。官场沉浮,以后入仕,怎能不会论政。眼下值新旧朝交替之际,江山易主,多引舆论之风。书院教谕这是在引着你们学会判断时政,算是用心良苦。” 孟金缨细听她说,方才恍然大悟,不想这道题目竟如此深意。 眼前这位女夫子到底是有些本事的,只是她仍旧不喜。一方面,相识日短,总觉隔阂。另一方面,这何喜行事素来任性,做事大胆出格,为人夫子却从未有儒衣素服的时候,反倒比自己还像个小姐,这与孟家严苛礼法家教相背,让人无法接受。 昨晚,何喜拉着她在院中寻蛐蛐,二人一夜未睡。前日,何喜怂恿她乔装出府,勾栏瓦肆逛了个变,连青楼窑子都没放过。大前日,何喜骗她入厨房,差点儿没把灶台烧了。诸如此类,总之这何喜入府一月,祸事不断,打破她以往十二年的平静生活。 “我已经替你解题,现下你要兑现承诺了,可不许耍赖。” 女夫子一句话将孟金缨神思拉回,后者听到这话,却是脸色一沉,开口道。 “你就如此想看我小叔的字帖” “那是自然。山南八郡,谁不想看。” 女夫子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她虽穿着明艳,可人却不俗,整个人气质舒适,皎如秋月。 孟金缨却不同意这说法,皱眉道“我小叔的名气,岂止山南八郡。” “自然,自然。” 女夫子惺惺奉承,能屈能伸。 孟金缨听何喜说起过,她来自京师,离南方有些远。小叔的名气虽大,可离了山南八郡,传言就有些模糊,所以何喜很想亲自看一眼小叔的真迹字帖。 可是 可是何喜入府时,孟家已经没有小叔的真迹了,那些外人趋之若鹜,千金以求的字帖书画全部被她祖父烧毁,什么都没有留下。后来,她整整哭了七日,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小叔。 孟家嫡孙孟玊被赶出了孟府,这件事很是隐晦,孟府内谁也不提,外人谁也不知。 “给你看可以,但你还要应我一件事。” 孟金缨收了情绪,跟自家夫子讨价还价。这些时日她也算摸清一点儿何喜的性子,与这人相处,非瞪着鼻子上脸这一招不可。 “你说,我应下便是。” 女夫子这次倒是爽快,皆因心心念念有所求。 “你来自京师奉京,可曾见过镇国长公主” “呃算是见过吧。” 女夫子眼珠子转转,回答不如之前利落爽快,感觉有难言之隐,这让孟金缨有些不确信的望着她。 “你问便是,奉京城内谁人不知这位镇国长公主的鼎鼎威名,我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女夫子见她怀疑,赶忙开口,生怕她呆会儿反悔不给自己看字帖。 “长公主她是怎样一个人” “这个嘛” 女夫子犹豫磕巴,今日的她对待孟金缨的问题似乎不如往日擅辩,一再迟疑。 可事实上呢 女夫子此刻不过正绞尽脑汁的回想,从前旁人都是怎么评价自己来着三省老臣说她爱权如命,东党首冯盛死前说她绝情狠辣,父皇也曾说她凉薄。 “权势滔天,凉薄绝情” “完了” “完了” 女夫子怕她不满意,又急道“人家是公主,老百姓哪有福分知晓太多,还不都是传言。你倒是问些简单的,我也好回答。” 孟金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她不合适,于是想了想,又开口。 “你既然能解出黄教谕的题目,那必然论政。你且说说,镇国长公主是否会嫁给我小叔。” “这” 这个问题好似还不如第一个呢 女夫子心中郁闷,不知这小丫头今日为何屡屡跟她过不去。 “兴许会嫁从前朝中无人敢提这桩婚事,只因长公主若放权嫁人,朝堂还不都成了那东阉狗的天下。至于现在嘛,新帝即位,国号初定,东党已灭,长公主颁诏天下还政于天子。你想想,她年岁也不小了,不想着嫁人还能干什么。” 女夫子自认为分析的很好,没毛病啊,她这个年纪确实就要熬成老姑娘了。 可孟金缨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脸色愈黑。 女夫子瞧她这模样,生怕惹她不高兴,于是又立刻转口。 “不过,姑胥离奉京十分遥远,天家皇女娇贵,应不想跋山涉水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孟金缨脸色缓和了一下,觉得此话有理。 “但是天家皇女亦尊贵,驸马可前往京城,长公主将他养在公主府里当一只金丝雀也未尝不可。” 孟金缨的脸又黑了,且比方才更黑,更可怖。 女夫子见孟金缨这般反应,心下就知,若自己以后当真要履行婚约,这想法也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我小叔何许人也,怎会被她圈养起来这门亲事,我断断不会同意” 孟金缨虽是个小丫头,主意却大,听何喜这么说,心中对那长公主是越发没好印象了。 “那依你的说法,你家小叔岂不是要孤独终老孟家不让长公主嫁,可那长公主又怎是个好惹的人。若是恼羞成怒了,天底下谁还敢嫁给你小叔。可就算长公主不在意这件事,依你的标准,谁又能配得起你小叔” 女夫子心想确实,若她恼羞成怒了,便令全天下的女子都不许嫁,谁嫁诛谁大靖朝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跟她抢男人 “我家小叔非当世奇女而不娶,如何能孤独终老” “何为奇女” 女夫子对孟家选妇的标准显得十分好奇,毕竟自己以后免不得要比照一番。 “第一,自古女悦颜色,就算不倾国倾城,也得是国色天香。” 女夫子偷偷的照看了一眼青瓷鱼缸,想自己这样子也属花容月貌了吧。倒也符合,符合。 “第二,小叔之才当世无比,所配之人,才情岂能太差” 女夫子心中暗想,自己五岁便入资正堂受国中数位大儒教导,这才情当然不差,这条甚是符合,符合。 “第三,孟氏一族乃大族,家中人口多,新妇进门必要孝贤德佳,上侍奉好家中长辈,下待好小辈。” 孟家小叔以下的小辈,可不就孟金缨一人。这一条,有些忒不要脸。 女夫子撇撇嘴角,想到自己与先帝隔阂多年,诛杀皇叔,与新皇不睦,这不过她贤德之名在外,世人都认,这条勉强符合,符合。 “第四” “竟还有” “废话,我孟金缨的小婶娘岂是好当的” 孟金缨不管她,继续言说,有些兴起。她从小崇拜小叔,对未来的小婶娘自然多幻想。 “第四,且是最重要的一条。我孟家有祖训,世代远朝堂,不得参政。” 完蛋不符 女夫子挠挠头,这最后一条私以为有些没理。 “说完了” “完了。” “原以为当初进孟府当夫子的要求已经够难为人了。不想当你的小婶娘条件更加苛刻。罢了,带我去看字贴吧,你应承过我的。” 孟金缨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当下便领她去瞧床底下藏着的那张字帖。二人走在路上时,孟金缨问了一个她多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 “夫子才学不浅,为何起个如此烂俗之名” 何喜这个名字,俗气至极,像是乡野丫头的名字。 “喜者,乐也。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喜者,乐也;僖者,乐也。 当年镇国长公主出生时,先帝取名刘僖姊,道僖者,乐也。 三个月前,先帝仍在,朝内党伐压轧,权倾朝野的镇国长公主差点儿成为皇太女,帝位唾手可得。如何就沦为了孟府一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夫子呢 所以这一切,还得从太初十五年,三个月前说起。那时,国号未改,姑胥与奉京之间遥搁万里山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镇国公主 大靖王朝由太祖女帝建,共十八道,四十八郡,北至北漠,南至魏楚,疆域辽阔。后一百五十年,历十一位帝君,皆励精图治,延开国之势。至嘉靖女帝与文德帝,国力日渐昌盛,臣服番邦,四方来朝,终成天下一统。 太初十五年,是大靖朝历经的第二百六十二个年头,距嘉德盛世已有百年。百姓远朝野,只知当今皇帝无大贤之能,十五年内安坐帝位,无功无禄,无甚可道。诸臣近朝堂,却知皇帝左右受制,性懦退忍,即位十五年,朝政不稳。东党、恭贤王、长公主,三党权重鼎立,渐吞帝权。 东党首冯盛为阉人内侍,掌内廷,谄媚逢迎,无品阶得特权,常通朝官,左右诏意。近些年来又安置地方刺史,控制翰林清议,势力盘根错节。以致帝令多出内廷,而少外朝。 恭贤王乃皇帝胞弟,遥领地方三百七十六处折冲府。此党主军政,亲信多武将,朝中少文士。但大靖的军政体制向来复杂,断不会出一言专断之象,多方牵制,彼此制衡。因此恭贤王属中立党派,向来不为皇帝忌惮。 剩下一党,便是长公主党。镇国长公主乃皇帝嫡长女,年十四岁便入政事堂,手段刚明决断,魄力势足。历两年,便得诸臣信赖,整治吏治,改革变法,以一己之身撑半壁朝堂,满朝文武无一人不敬。 三党鼎立之势愈演愈烈,党派压轧,明争暗斗,不知多少人牺牲,家破人亡。这局面直至立皇太子的旨意横空而出,方才有了微妙的变化。 新立的皇太子乃皇帝三子,继后所出,于朝中无权亦无势,唯一能够依靠的唯有继后母家,孟氏一族。然孟氏远朝堂,亦无所助益。 天下尽知,姑胥孟氏一族乃天下士族之首,三百年名门风骨,任江山摇曳,世俗泥泞,终不折清傲半分,代代天之骄子,集贤殿正字为天下文人雅士所往,终其一生而不可求。 世人又知,大靖朝的镇国长公主与姑胥孟氏一族的嫡孙孟玊幼时便有婚约,定了一桩娃娃亲。后长公主入主朝堂,一身手段尽显狠绝,而孟玊清傲才名远播,独濯濯然。 时人评之,便唯有二字不搭 一个俗世权势,一个清贵风流,如何能搭 太初十五年,农历二月十七日,春闱礼部式结束第二日三个月前。 奉京以南云崖山脚处有一寺庙,宏大庄严,金顶罗刹,为皇寺。此寺山环水抱,百年前由嘉靖女帝主持修建,耗资费时,平民百姓少见于此,来往多为达官贵人。 这日,山脚晨雾中徐徐驾来一辆青帘简朴马车。因山路陡峭,马车行的缓慢颠簸,于雾中影影绰绰。后至寺门前缓缓停下,先后下来二人。 此二人皆男子,着圆领官服,袍底绣径一寸小朵花。其中稍年长者官服浅绯,补案白鹇,金带十銙,佩银鱼袋。另一位则为深绿,补案鹭鸶,银带九銙。 “烦请小师傅通报,中书舍人韦世绩与吏部员外郎柳怀前来求见长公主。” 皇寺门口只一灰衣小僧执帚扫地。面对二人作揖请求,小僧抬头看了一眼,后转身入寺。稍时,从寺内引出一人,着女装。 韦世绩与柳怀远远瞧见,认出此人乃是长公主的近侍女官,名苏珮。朝臣皆知,长公主的近侍女官共一十六人,皆气质如兰,才华馥香。 “苏女史,我与韦大人前来请长公主入吏部观卷,烦请女史代为通传。” 待女史近前,柳怀先上前一步,恭谨表明来意。他官阶虽比韦世绩低,却是春闱旧例同考官,负责阅卷分整。韦世绩虽也为同考,但只领协助之责,此事当由他先为出面。 春闱阅卷,按例都要先经各阅卷人,再由同考官和主考官定夺。三年前,长公主受陛下命首阅士子文卷,以后每年便成惯例。 “今年吏部行事倒是快了许多,往年誉录手录朱卷,再经对读生校对,都要三四日才罢。这才两日,两位大人便急急赶来,可见吏部与中书此趟差事当得用心。” 面对两位前朝大人,女史未有怯意,款款有礼且落落大方,一套体面上官话说的也是令人极为舒适。但她继续开口,却言语反转。 “只是长公主有命,要于三月礼佛,此间不见朝臣,不理朝政。二位大人请回吧。” “这” 柳怀面露难色,不想竟会结结实实的吃个闭门羹。长公主一向礼贤下士,对臣子极为礼遇,怎今日如此反常。他看一眼身旁的韦世绩,望后者拿捏个主意。如此便回去,自是不好交差,吏部那些同僚亦会更加惶惶揣测。 韦世绩这些时日呆在吏部,自知柳怀难处。长公主对科举向来重视,督促甚严。然而今年开卷至今,长公主府却一直未有态度,这令吏部官员多焦虑不安,数次揣测不敢妄动,直至今日才敢举他与柳怀来请。但此刻传话的乃是长公主的近侍女官,话出口必是无商榷余地。沉思计量之下,他方才开口。 “长公主的意思自当遵循。另有一事询问女史。方才我与柳大人寺前见一辆马车等候,像是岑相府中车侍。敢问岑相今日是否也来求见长公主” 云崖山脚,柳怀与韦世绩的马车停下不前,二人在此伫立等候一人。 柳怀联想近日朝中传言和今日求见长公主情形,不由心中有些忐忑猜测,开口向韦世绩求证。 “韦大人,皇上果真有令姑胥孟家尚公主的打算” 前几日内廷传来消息,皇帝送了一套重礼单子至尚功局与尚服局,并命两局女官日夜督促打造。那单子上珍宝之多简直令人膛目咂舌。据传,单一件真珠舍利宝幢,就用去三百六十一颗珍珠、二百六十二对玛瑙、一百八十五粒碧牙朝珠。如此奢侈贵重,除了长公主出阁,倒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韦世绩摇头,道“姑胥孟家传百年风骨清誉,世代避朝远政,虽与长公主有婚约在身,但恐怕未有此时尚公主的打算。今日长公主闭门不见,此事应不是缘由。” 柳怀也觉不大可能,姑胥孟家自太祖女帝起,便赐集贤殿正字,以彰博学宏识,满门荣耀何其恩宠,乃大靖朝第一望族。而据传与长公主有婚约的孟氏嫡孙,时年二十又二,文章誉满天下,博辩论古今之道,乃是大靖朝清贵风流第一人。这样的人家,又怎会要一个集权势于一身,身处权谋政局的人来败落家门名声。 “倒是可惜,这孟家过于清誉,长公主也实是爱权。” 正谈论,一辆宽大马车从山上下来,二人立刻命人拦下。 “岑相,中书舍人韦世绩与吏部员外郎柳怀求见。” 韦世绩与柳怀于车前弯腰相请,可马车内却一直未有回应。二人面露尴尬,心道这岑相行事乖张不好相与,年岁不大,可三省六部的官员都怵敬畏惧。 “岑相,我二人” 正当柳怀纠结再次开口的时候,车帘总算掀开,不过却是一位清秀侍童露面。 “两位大人拦路,我家相爷却有一个问题要问。今日一早,圣意入中书省,是白麻纸所书还是黄麻纸所书” 柳怀是吏部之人,不知所云,看向韦世绩,然后者却神情凝重,眉头紧锁,明显有所思,亦不张口。他二人一早便来,还未入宫,未收到什么消息。 侍童见状,又道“既是答不上来,便请二位大人让个道,相爷还赶着入政事堂商议要事。” 眼看那马车渐行渐远,柳怀心下越发低沉,今日竟一连吃了两个闭门羹。长公主求见不成,又事关春闱,本想越矩请岑相帮忙,却又这番仓促结束。 “韦大人,今日政事堂似是休沐,岑相这般着急,可是中书省与翰林学士院秉承了什么君意。” 岑相的问题,摸得着头脑,却又摸不着头脑。制诏赦令,执笔草意,从前是中书舍人专断职权,近些年翰林学士亦有此权。中书为外制,白麻书。翰林为内制,黄麻书。 韦世绩仍作深思模样,凝肃之色渐重,眼底深意愈浓。中书舍人乃清要之职,却要时刻揣摩圣意起草诏。岑相的问题他心中隐隐知晓了答案。可这个答案令他心底一片低沉与冰凉,极不愿面对。半晌后,他方才张口回话,语气颇显压抑沉重。 “怕是怕是陛下立皇太子的旨意下来了,未经中书知制诰,反由翰林学术承旨拟。” “什么” 柳怀大惊顿时失态,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岑相问的竟是这个意思 历朝历代,储君人选都涉及社稷根本,乃国之大事,人人翘首揣测,于此事上谨言慎行,唯恐行差步错,开罪各方党派势力。大靖朝中关于立储之事已经暗中汹涌了两年之久。东党冯盛、恭贤王、长公主,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皆狠盯此事,却不想这旨意竟就这般毫无预兆就落了下来 “怎会如此仓促,朝中竟未有半点风声。春闱新过,三师未定,中书与门下二省也并未商议,这怎么” 柳怀言语稍激,明明满腹震惊疑问,可话到最后却不知再说些什么。这储君人选一旦定下,波谲云诡的朝堂必是一番明争暗斗,党同伐异,动荡朝本。尤其是以冯盛为首的东阉党一派,也定要出来兴风作浪一番。 韦世绩焉会不知朝中形势,只是 他转头看向背后高耸的云崖山,那里雾气重重,林深幽静,皇寺一角于其中隐隐显现,耳边亦回响沉闷罗刹钟声,半晌后才张口悠悠一句,夹杂深意。 “朝中不知年月久,山深却显俗世旧。” 柳怀听到后,亦沉默。他已经知晓今日长公主为何闭门不见。这位巾帼公主,终究可惜了。 皇太子的旨意未经中书舍人,必是皇上已经料到二省定会驳回草诏。由翰林学士承旨直接起诏,旨意到二省后已成定局。政事堂议事,也是议此事后果对策,必不会再驳旨逆上。 想到这里,柳怀亦望向山中寺庙,目光同样意味深长。 “难道就只能是镇国长公主” 和政公主,和政长公主,镇国长公主,这么多年来的一步一步,所有人都瞧在眼里。 大靖朝的镇国长公主,变法改制,任人唯贤,设御史,掌纠察百僚。朝臣多拥戴,民间多威望。 可最终也只是差了一步,离那个至尊的位置,皇太女。 柳怀心中失落,如今东党盛势,他几乎能够看到未来朝堂的腥风血雨。但他未曾预料到,大靖朝真正的劫数不是这一场储君之争,而是由此引发的更沉重的灾难,就在不久的将来,由一场军营哗变展开。 这一场军营哗变,如何发生,又怎样结束,后世纷说纭纭。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太子得登大宝,镇国长公主封御国长公主,大靖朝自此展开新的一卷历史,亦是亡国的一卷历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殿试哗变 太初十五年,四月初。 春闱礼部试结束后便是殿试,殿试定在四月初,依祖例在保和殿。 保和殿乃是皇宫三大殿之一,每年除夕宴请外邦藩王使臣与科举殿试都在此处。春闱会试中脱颖而出的七十二位学子由引礼内侍领着,依次经安礼门、重华门、太极门,受皇赐浴,焚恩赐香,而后入殿。 气势恢宏的大殿内,朝臣列班排次,着礼官服,庄严肃穆。高座之上,大靖皇帝神威天显,仪仗亮丽。白玉台阶两侧,宣礼内侍扯嗓高宣。 “天佑大靖,表里山河,临制四方。太祖女帝,开辟鸿蒙,始创科举,已逾百年。今秉祖制,举贤荐能。国泰民安,社稷千秋。德泽广被,惠及八方。殿起” 宣礼后,士子落座,方桌青布,笔墨纸砚皆同。春闱会试兼顾墨义、帖经、策问、诗赋与经义,共考三次,连考三天。而殿试只以策问为主,考生在一天内需对题答卷,再由皇帝与考官定夺。 大靖朝的皇帝,虽知命之年,犹面目神威。着衮冕,金饰,垂白珠十二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黈纩充耳,玉簪导。玄衣,纁裳,十二章。 “夫天下之大,大靖之广,皆立于人。诸生有德,朕甚慰。” 皇帝话毕,士子方可落笔答题。而待一切宣礼结束,皇帝的近身内侍黄光悄悄凑至皇帝跟前。今日殿试,缺了两位重要人物。 “启禀皇上,长公主于皇寺礼佛,未至。恭贤王亦抱恙在府,无法行走。二人都拟了请罪折子。” 皇帝点头,神色未变,轻嗯一声,夹杂威严。而后目光略过百官,启唇询问。 “东宫何在” “回皇上,太子殿下正于后殿同两位主考官查士子卷宗。” 黄光战兢回话,谨慎异常。他在皇帝身边侍奉多年,察言观色,自知微妙。恭贤王这边倒还好说,真正棘手的是长公主。自立皇太子的旨意颁下,长公主便一直居于皇寺,已有月余。御史台、翰林院与三省六部皆装聋作哑,默不作声。暴风雨将至,前朝却一片宁静。 “先惠孝皇后忌日将至,长公主在皇寺多呆几日也无妨。至于东宫,太子新立必要辅助国政,朕允他政事堂侧听,另入兵部观摩习事。” 皇帝突然下命,身旁的御史与内侍立刻执笔记下。稍后这话便会传至中书与翰林,然后由知制诰起草诏。 政事堂乃朝议重地,出入皆是重臣,可加衔同平掌事,甚者可权比丞相,领议之权为丞相所有。镇国长公主十四岁时,皇上便许她侧听之权。直至今日,政事堂多询长公主之意,隐有领议之势。可想而知,这道旨意在朝廷又会掀起怎样的心思波涌。 黄光心底也暗暗记下,东党那边日日派人询问,可皇帝对长公主的态度一直未明。今日皇帝突然下旨,看来一切已成定局。 日斜暮意,殿试即将结束,皇帝与众臣皆在保和殿内等候。 “快去回禀皇上,岭南道军机急报” 大殿外,内侍林立,宫卫戒严,本一片肃静。可这气氛却被一位急色匆匆的男子突然打断。这男子身薄甲,挂利剑,步履成风,带冰冷硬气,与此处格格不入。 “谭将军今日殿试,将军若有要事还需容后再禀,怎可无视规制着兵甲觐见” 内侍见状急忙上前阻拦,男子却大步向前,连看都未看这些人。朝中武将行事一贯夸大,与东党阉人内侍不齿更甚。 “军机重报,延误不得” 保和殿内,考生已经交卷,正由誉录手录卷。有人突然闯殿,正好打断了这一环节。 “皇上,微臣有军机急报要禀” 殿内多为文臣礼官,对男子这般无礼越规的行径皆侧目视之,暗自鄙夷,尤以御史台诸官为甚。朝中文武素来不合,政见时常相左,武将多为御史弹劾,更加双方矛盾。 “启奏皇上,左卫将军谭杨掌宫宿禁卫,干系重大。无诏着甲入殿,目无纲纪,实乃罔顾圣上,应罚。”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御史中丞陶德。这陶德花甲之年,胡须尽白,为两朝老臣,向来清高自傲,尤重礼教,掌弹劾不法之权。 “陶大人,岭南道军营哗变,若大人以为此等事都能等上一等,我倒真不知何事能够引起陶大人的重视了。” 谭杨言语尖锐,直接回击,不留余地。而他口中军营哗变四个字也直直击入场每个人的耳里。 “什么” 皇帝惊起金座,头顶上的十二道旒彼此碰撞,发出极其不和谐的声音。静肃的保和殿因为这一句话瞬间掀起暗涌。尤其是那些考生,未经风浪太过稚嫩,单这一句话就被震的不知方向。 陶德被噎,失了颜面,脸色极其难看。若换作平时,御史台定是不满,可此刻显然不是个争执的好时候。 “启禀皇上,哗变由岭南道军营上将陈方正引头,营内反抗者已被其当众斩杀。事发突然,尚不知原因。另外,陈方正还扣押了岭南道刺史白继辉、司兵汪敬和州府尹马禄,欲以此威胁朝廷。” 谭杨又禀,这次却无人敢再站出异议,大家都被这突然的急报给唬愣住了。百官首,左右二相凝神聚思,未有开口。 街上三岁孩童都知,这岭南道军营比邻京师,驻兵十万,一向安稳,是奉京皇城的一道重要军事保障,于大靖朝而言是何等重要。两年前,长公主不惜破例,令岭南道军机奏折可不过中书直达天听,又同设两名上将军,年年拨大量军费。此番突然哗变,实在骇人听闻。若此事为真,那京师岂不是满朝文武皆不敢想,亦不敢揣测此刻的帝君威怒。 “恭贤王何在” 皇帝压抑着怒意听完谭杨禀报,气极重拍御座龙扶手。大声传唤恭贤王,底下群臣皆怵帝威,不敢出声。 恭贤王乃皇帝胞弟,先皇六子,爵至亲王,多年来循规蹈矩,性温和,从无逾矩,深得皇帝信任。 岭南道军营长官虽为上将,遥领权却属恭贤王。况朝中上下谁人不知,陈方正乃恭贤王妃母家之人。此番哗变,一向中立的恭贤王党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皇上,恭贤王未在京师。” 不知是谁,突然站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过去,本来燥乱的气氛顿时有些安静了。 “禀皇上,微臣府邸与恭贤王府近临。今日早晨,微臣登车出府,却见恭贤王与王妃亦坐了马车,似是往城南门而去。” 柳怀于此时站出来,心中实在叫苦不迭。可事关岭南道军营,他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不报。今日一早他见王府车架,以为恭贤王也是同他一样赶着入宫,未曾多想。方才谭杨急报,他立刻便反应过来,王府马车当时是朝城外的方向离开 柳怀言既出,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事情变得有些微妙了。恭贤王称病告假,却暗出京师,南门通向岭南道,而岭南道军营又于此时哗变。这背后联系,实在不敢令人多想军营哗变虽事大,可若是再牵扯一位爵位亲王,意味就大大不同了。 群臣暗中观察帝威,彼此眼神以示,皆心照不宣,但却没一个人敢在此刻站出来。御史台的人平日调子最高,这时侯也噤声不语。 “皇上,恭贤王此举有谋逆之嫌。” 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打破沉寂。 站出来的是岑怀,大靖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丞相。 朝中二相,中书门下各一,入政事堂同领事,凡国家之务,共参总。右相孟文辅任门下侍中,出身氏族,为人精透,最擅揣摩圣意,做事保守,常瞻前顾后,定不会于此时站出捋龙须之怒。 左相岑怀任中书令,出身寒门,为人清傲。当年一袭青衫得进士状元,尓后入翰林编修。前后不过五年,竟连升数次,一路官至兵部侍郎。后遭御史弹劾,言其资历浅短。然不过两年,他便又起。这一次,再没人能够阻拦其仕途青云之路。入中书,加平章事,位极人臣。 岑相既出,立刻有人附声,这些大臣惯会随势转舵,皆言恭贤王意图不轨,恐有包藏祸心之嫌疑。一时间议声倒戈,人人自危欲撇清与恭贤王的关系。 玉阶高台上,皇帝沉默观群臣,一身衮冕衬冷硬之气,十二道珠旒道道浸透凉意。帝怒向来深不可测,波涛意起时便是万丈震荡,行差踏错就是满门皆罪。此时的皇帝,比之前乍听军营哗变时更加难测,众人都摒着一口冷气不敢呵声。 “父皇” 大靖朝的新立皇太子便是在这样的气氛内,踏着急步入了保和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古寺罗刹 保和殿内,皇太子的突然出现并没有改变局面,这位年轻性温的太子怯怯弱弱的站在百官前,无权无势,无主无神,反显可怜。 “父皇,是是否要将皇姐请回” 满朝文武皆惊,不想太子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请皇上召回长公主 太子见群臣而颤栗,吞咽口水,神色紧张恍恍。他心中害怕紧张,不敢面对朝臣,不敢面对皇帝,政斗之中更不想沦为牺牲品,束缚之下犹如傀儡。这个太子之位于他而言,如利刃在头,时刻悬心。 勿怪他如坐针毡,得了太子位反倒像得了烫手山芋似的。这些年,他那皇姐一步步入主二省,手段尽显。反观他,闲散皇子,参政不熟。母后日日为他忧心,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写信给姑胥。母后本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孟家女,姑胥孟家可领清议之风保他万全,然孟家远朝堂,断无这可能,连这最后的念想也断了。 大殿内无人随之附议,太子不经政事,百官却都是在政治里面摸爬滚打的,此时提起长公主绝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皇帝连瞧都未瞧太子,只聚敛目光看向岑怀,威严开口,重声斥责。 “恭贤王乃亲王重臣,岑相何来权利与之定罪引满朝舆论,伤朝本妄言,何以群领百官,难堪表率传朕旨意,夺岑怀平章事衔,贬为中书右谏议,收相玺,替银鱼袋” “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 皇帝话毕,百官立刻群跪驳旨意,却更惹帝怒。皇帝愤然,指太子而怒群臣,大声斥道。 “储君新立,满朝文武却无一人重之信之,何来为臣本分究竟这江山天下是他岑怀的,还是朕的此事既罢,若再有异议,一并连罪” 大殿安静,无人敢再驳。皇帝出此狠言,众臣方知岭南道军营哗变事虽急,恭贤王叛变之嫌事虽大,可皇帝心中最深的那根刺却是长公主。 岑怀乃长公主近臣,朝臣皆知。皇帝此番替太子发难,断长公主一臂,而太子此刻却低头瑟瑟,不敢发出一声。 “臣领旨” 岑怀坦然跪下接旨,自出列谏言到突然被贬,神色一直如常,未大起大落,令人瞧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 左卫将军谭杨自入殿便见群臣争执,军营事急,京师不保,这些顽固迂腐却只顾党争,实是可笑。此刻见状,他立刻请旨皇帝,岭南道军营哗变究竟如何应对,也算转风向助岑怀解围。 皇帝意稍平,立刻着人拟旨,派右相曹文辅与兵部尚书秦明泽前往岭南道军营查办平哗变,京师随同骁骑营五千兵将,太子辅之同行。另命小三司侍御史、门下给事中、中书舍人前往大理寺查恭贤王谋逆之事。 一出朝堂争伐落幕,殿试结果不得不延后。那些考生还未入朝堂,便亲身感受了一场无血光的政斗,当下心怵堵塞。日后他们踏入这是非之地,又该何如提心吊胆方保己身。 宫道上,柳怀特意行慢等来后出殿的韦世绩。他知中书此番折损了一位丞相,不是什么探听消息的好时候。但殿试被断,三甲未定,他安能不急。 “韦大人,岑相当众遭贬” 韦世绩脸色果真不妙,还未等他问完,便抬手打断,道“岑怀已经不是丞相,柳大人注意自己的称呼。” 柳怀连连点头,暗怪自己多嘴,立刻转了话头道“岭南道军营十万火急,可三甲定取亦涉国本。你我虽为同考官,可主考官到底是右相。皇上今日拟旨似是忘了此事。” 韦世绩本心中糟糕烦闷,被柳怀这么一提醒,倒是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右相孟文辅前去岭南道平哗变,三甲定取确实无人主事。但柳怀心中想了什么,他亦猜到几分,出口警告。 “你若存了请长公主的心思,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断。今日皇上的态度你也看到了,皇太子之事已成定局,若再起旁的心思,就是为臣不忠。端看那些长公主党的人都不站出来,个个噤声,就知此事长公主背后必有授意。吏部就莫要想着以此事摆台阶了。” 柳怀叹气,只得作罢,道“世事难料,以后你我朝臣还得尽心尽力辅佐太子才是。” 况且,若皇上真要与姑胥孟家商议亲事,那长公主必是失势无疑。这是柳怀未说出的后半句。 云崖山终日雾气缭绕,然山中幽静,浅水流深,翠竹叮咚。 皇寺于山中隐现,俗世之外。古寺后院,一假山,一汪泉,一处桃林,一桌案,一白纸。 素衣妙龄女子执笔案前,亭亭之姿,玉立之态,姣姣面容。桃花几瓣落,翩翩然,衣裙曳地,欲夺春华。天地之间,女子卓然,一举一态,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公主,岑相到了。” 女史苏珮慢步入后院,行至素衣女子案前行礼,而后抬头,却见桌案上有一腐烂梨子,不由皱眉。 “这些人差事当得越发放肆了,竟将腐物至于公主案前。” 素衣女子抬头看她一眼,眉若柳叶,眼似秋波,眸中浅浅淡意,随意语气,开口道。 “梨子是寺中小僧所赠,忘吃罢了。阿珮你当真是越发严苛了,纵使心中有气,冲梨子发什么火。还不快些请岑相进来,这位相爷的脾性可不是好相与的。” 岑怀入后院,就见那素衣女子安稳执笔落墨,好不清闲雅致。 “臣岑怀参见长公主。” 素衣女子听声抬头,见来人后轻轻抿唇。这一笑,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后执笔放落,启唇道。 “岑相,你且看我这桌案上的梨子。小僧赠我时尚新鲜诱人,我不过两日忘食之,便腐烂生出一霉斑来。我剔霉斑而除之,可不过半日竟腐烂更快,全无法食。” 岑怀未着官袍,一袭竹纹青衫,束玉冠,只显清逸淡俊。这位相爷年轻权重,受人敬畏忌惮,偏偏还长了副极好的皮囊,一双水墨画般风流的眼不知憔悴了多少京师闺阁女子,令多少春心伤神。 “殿下,岭南道军营哗变,恭贤王叛出奉京。” 岑怀未接女子关于梨子的话,开口的第一句便直接明意。 素衣女子无奈低头笑笑,如新月初生,丝毫不为军营哗变四字所惊。 “好不容易清闲几日,偏生就有人来搅局,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还听说你被父皇当众贬斥,丢尽了颜面。啧啧,未想到一向倨傲的左相大人也有今日。” 岑怀并不为这打趣所动,也并不奇怪她如何处深山而知庙堂,他此行的目的本也不在于告知她什么消息。 “世无善御如王忍受,贴耳受鞭策。虽鹏翅之偶垂,岂鸿肩之就息。否极必泰,道常也,指顾之间,终当苏而复上。” 素衣女子听他如此说,脸色终是正了一些,不再随意,直视他开口问道“岑相仕途受挫,倒是荣辱不惊,这话可是暗启我” “殿下当如是。” 当如是,当何如是 岑怀不卑不亢,从始至终都是淡漠之色,可句句字字又哪里给她留了半分余地。他这个性子,能官居中书令,加平章事,任宰相,实在令人称奇。 素衣女子听此言,绕过桌案坐下,饮一盏茶,后又缓缓放下。茶气氤氲,缕缕升起,衬出半侧脸庞娇润。片刻后,她方才慢慢启唇,意味悠深,带着无尽压抑。 “幼时五岁,我便随师入资正堂,此后日复一日学践诸道,懵懂无知亦尝身心全付大靖。十四岁入政事堂,后时时殚精竭虑,日日理政批折,从不敢半刻松懈,唯恐上对不起祖业,下对不起黎民。心中最怕的实是担不起这江山重责。” 素衣女子话音渐低,沉沉难抑,这些话压在心中岁月已久,久到无人可诉,无人可倾。 “殿下,江山有责,万民皆望,圣人亦有所缺。” 岑怀短短一句,她又何尝不知,她又何尝没有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可心底希冀终无法平,腐之国本,腕骨剔肉,忧之在心,终日惶惶不安。 “我入政事堂多年,后又领九寺五监,设御史台。这些年来,初时热情澎湃,志高存远,愿凭一己之力挽浪克艰。后偶有迷失,亦夺权争利,培势结党,欲一言专断不受人制。到如今,只求尽一己之力,枯耗心血也望护百姓黎民安居乐业。我曾以为,父皇必会立我为皇太女,可时日渐长,终知父女离心。此番定局已成,储君新立,我却迷失在这浑噩之中。” 岑怀听她所言,字字肺腑,句句忧忡,增无限伤悲,才知这位镇国长公主心中多年来所思所忧非常人所能受。这份责任重担之于她,终究过甚,也未随了圆满结局。 “殿下欲弃皇太女” 岑怀思虑几番,终问出这句话。 云崖山微风轻拂,古寺罗刹钟声沉闷,岑怀的话落入山林之间,引飞鸟绝径;落入溪水之间,引肥鱼潺潺;落入天地之间,引浩然长气。 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 素衣女子执茶盏而立,静默看着那桌案上的腐梨,任发丝拂过脸颊不为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诛杀逆贼 太初十五年四月六日,岭南道军营以东阉党乱政为由起哗变,连杀刺史与府尹,惹帝震怒。 四月八日,恭贤王举旗反叛,清君侧,矛头直指东党。天下人闻之大惊,皆侧目,言其狼子野心,借口行谋逆之举,乃大奸大恶。 四月十日,帝命左卫将军谭杨与骁骑营数将集兵两万平叛,又令岭南道诸郡折冲府派兵增援。岭南道军营军心不稳,忌惮朝廷诸府人马,不久后同室操戈,十五位将校绑陈方正欲求和谈判,被恭贤王打压。 四月十五日,镇国长公主出皇寺,亲赴岭南道,孤身入军营,以大义大忠之理劝抚岭南将士。然恭贤王递书,只见东党冯盛首级,非死不罢休。消息传回京师,东党首冯盛立逃,宫内宫外不见踪迹。 狭长的山道,空谷回音。陡峻的坡崖,一路骑兵飞至,卷起漫天黄土,冰冷肃硬之风搅动山林猛兽。 冯盛大概这辈子都没有想到,自少时受宫刑以后,他还能经历比之更大的耻辱。一路从京师逃窜至此,如丧家之犬,苟活苟求,心腹死伤,内讧祸起,身边只剩十数人,却又被围堵在这虎崖之内。 京师左卫五千精兵悍将,由谭杨所领,几近倾巢而出,也算是给了这东党首冯盛极大的面子了。 他见此状,知大势不复,命休矣。掌内廷多年,此刻不惧反笑,有些疯态。悔当初只重朝权,忽视兵权,大难临头众人推,竟无一兵一卒可用 “长公主何在我冯盛非见她而不死” 妄言既出,山谷回音,五千兵将徐徐让开一条窄道,从中现一人一马。马是上等名种,雪白高贵,配以金鞍。人着虎纹银甲,腰佩青锋利剑,巾帼英姿,使人叹然。 此乃大靖镇国长公主,人人敬畏的长公主 皇寺后山那淡雅俏丽的女子,与此刻英气逼人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同一个人。她有一个名字,刘僖姊。 “阉党逆贼,必诛必死,今日定取尓性命” 刘僖姊剑指这曾经意气风发的阉贼,一字一字,响彻三军,振奋士气,在这山谷之中撼动九霄。 冯盛陡然大笑,衣衫凌乱,面目有污,已疯癫疯魔,指刘僖姊破口大骂。 “未曾想,恭贤王先我叛变,我却比他早亡今日我死,恭贤王失尽民心,这大靖朝的江山,终究还是落入你手想我冯盛苦心经营半生,大厦倾覆却一夕之间可笑可笑” 面对冯盛,刘僖姊心中平静亦波澜。她与此人党派之争多年,交锋数不胜数,互有胜败。冯盛阴狠,东党势力盘根错节,多次置她于险地。政斗从无血影,却时时夺人性命,一朝棋错,便是万劫不复。 “冯盛,你乃阉人,自当低贱如泥。这些年来,东党为非作歹,祸乱朝纲,桩桩件件,罄竹难书若不诛你,上对不起黎民,下对不起己身” 面对刘僖姊的质问,面对天下人的诛伐,冯盛此刻反倒释然,许是死期将近,不再妄图挣扎,人便无所畏惧。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五千兵骑,这些人会踏平他的尸体,将他挫骨扬灰。 “我千算万算,未曾料到你竟会拿岭南道军营作局诱我和恭贤王。今日我方才明白,你帝王之心早生,狠辣、绝情一一做到。便是女帝在世,又当如何。只怕我死后,太子与皇上亦命不久矣,终究谁是反贼,谁祸国殃民亦未可知姑胥孟家何其清誉,怎会要你这样的人,一生孤寡何其可怜” 她听到这话,眼中意味更深,知冯盛这是故意在众兵将面前构陷于她,令她丧失威信。可她亦冷静自持,不慌乱分毫。 “我刘僖姊无愧天地,却又焉敢比之女帝,逆贼休要胡言乱语。诛你不过天合人心,取你首级方能平息军营将士之怒” 冯盛却再次破口道“腐木蚀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东党虽灭,然大靖朝气数已尽。你能胜我,能胜恭贤王,能胜皇上,却胜不了一人。” “谁” “姬离。此人自蓬莱书阁而来,鬼智之才,当世无人可比。我冯盛纵是一死,也要你刘僖姊不得江山安稳” 话毕,冯盛当下自刎,血溅三尺,曾经轰轰烈烈的东党彻底败落,令人唏嘘。 谭杨请命“殿下,逆贼要如何处置” “割下首级,送往岭南道军营。岭南道军营若再有反抗者,就地诛杀。” 言语未有犹豫分毫,杀之一字出口,冷酷决然。 “恭贤王党又要如何处置” “杀无赦” 先诛阉贼冯盛,后要杀的却是至亲皇叔,亦不留情分毫,果真狠辣,乃镇国长公主也。 太初十五年五月三日,镇国长公主以雷霆之风,压叛变,诛逆贼,威严震慑九州江山,时人无不敬之服之。 五月五日,镇国长公主再入岭南道军营,以冯盛首级安抚军心,并诛上将陈方正以正军纪。恭贤王早得消息,立刻带数千亲兵一路向北逃去,长公主亦派兵追赶,下杀令。 五月六日,帝重病,召镇国长公主回京师。 回京的那日,阳光甚好,一路轻车简从,并未惊动太多的人,刘僖姊的身边只跟了一人,女史苏珮。 马车内,苏珮进言,道“冯盛逃离京师前命人置药于御膳中,皇上此番确实重病。可下诏只召回公主,仍留太子与右相于岭南处理后事,怕是” 刘僖姊本闭目养神,一路舟车劳顿有些疲倦,脑子里时时回荡冯盛那一句姑胥孟家何其清誉,怎会要你这样的人,心神不宁,此刻听到苏珮开口说话,方才睁眼,低声缓缓道。 “父皇这是再也容不得我了。” 苏珮听罢沉默,心中渐寒。长公主护国有功,多年来更是政绩卓卓,如今又诛杀逆贼,皇上如此做法,实在昏聩 “公主将谭杨将军集结的十六卫两万将士尽数留给太子与右相,虽能震慑岭南道,但实非明智自保之举。此番一入京师,无一兵一卒,届时皇上必会兵围公主府,逼公主让权。” 苏珮冷静分析其中利害,她跟随刘僖姊多年,对这些政治权谋早已熟于心间。皇上重病,心中那根刺怕是不得不拔了。 刘僖姊却是苦笑,道“安国面前,何谈己身岭南道军营万不可再出丝毫差错,必留兵以震。况且,我若带兵回京就能自保我朝安有万兵入京师之先例恐怕届时兵未入城,就先给安了个图谋不轨之心。便是我不怕这逆反之名,城中百姓何累战祸。我若不带兵,一入京师,便是死期,还怎会等到兵围公主府的那一日。” 苏珮听此话大惊,她原以为自己预想的已是最坏的结果,皇上不过一心要夺公主重权,毕竟是亲生父女,纵使天家凉薄,也不该赶尽杀绝。可是没想到,皇上这次是非要长公主死才可 “你不必惊奇,我既能下杀令于皇叔,父皇又为何不能杀我天家向来如此。” 刘僖姊安慰她几句,语气有些淡淡的悲伤,更多的却是平静。一入帝王家,便绝情绝爱,算计利用,人心争斗,不过为权为势。曾几何时,她一心渴得皇太女之位,认为世上除她之外,再无合适人选。如今却要在父皇的疑心之心步步为营,更枉论奢想。 “冯盛既死,恭贤王外逃,公主当初若肯听岑相之劝,今日也不会落两难之境。” 苏珮感慨肺腑之言,却知诸事晚矣,他们不过一车马入城,安能抵得过那数千禁卫。 “阿珮,你说我与父皇究竟是何时出了嫌隙,我竟毫无察觉。待明了时,却已难补救。我终日想,当初父皇令我入朝,究竟为的是什么即便今时今日,他杀我之心已定,我却仍旧担心他的身体。” 刘僖姊的话带着颇多无奈与心酸,她自入朝后,历经大风大浪,便很少有多愁善感的时候。冯盛说的没错,她手起刀落,在这条路上愈发心狠绝情,果断利落。那些久远的小女儿心态早已不在,徒留一颗算计之心,日日难寐。 苏珮自是默言,这话她如何能接。她虽为公主近侍女官,时刻伴其左右。可公主向来是个城府憋闷的性子,苦难艰险皆一人心中谋算,旁人如何能分担的了半分。 “公主,有密报。” 就在这时,车外递进一份密报。刘僖姊亲自拆开阅览,不过短短数行字,她却看了半晌。 “公主,可是事关恭贤王” 苏珮眼见她神色越发凝重,不由担心起来。方才说到入京师后的种种,都未见公主有如此神色,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令公主如此忧忡。 “无事。再有一个时辰就入京师了,你我还是养养精神吧。” 刘僖姊将密报折起,放入衣襟中,再次闭目养神,不多说一字。苏珮遂也不再询问。 此番回京师,生死未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君臣父女 奉京城东门 马车徐徐入城,却被阻拦在城门口,车上下来二人。 苏珮下车时,瞧见城门口的阵仗,眼角竟有些湿润。 满朝官员,皆列班城门,肃穆静立,数位老臣颤巍之姿,尤显风骨,孤傲感人。 刘僖姊眼见这一幕,心中亦有感慨。曾几何时,她极其厌恶这些倚老卖老的臣子。那时她初理政事,这些老臣却从未给她留过半分颜面,处处掣肘握权,从来不好相与。可时至如今,这些人又甘心犯帝威来保她周全,她又如何能不感动。 岑怀被贬,右相离京,御史台中丞陶德便站在了百官首,此番见长公主入城下车,立刻领着身后百官迎了上去。 “臣陶德携百官恭迎镇国长公主入城,殿下平叛有功,受臣等一拜。” “殿下平叛有功,受臣等一拜” “殿下平叛有功,受臣等一拜” 一时间,城门口跪了一地,红青各色官袍,情景触人。 刘僖姊立刻上前虚扶陶德,眼睛瞥了余光,却看见城门口离她和百官数百米处,有几队禁卫军,人人执兵甲武器。她不由心中暗苦,恐怕这些才是真正应该迎接她的人。 “陶老年岁已高,城门相迎,我何德何能,实在心中惶恐有愧。” 陶德抬头见长公主在外多日,已显消瘦,心中不由揪心。 御史台自大靖王朝初便有,可一直是个不为人重的地方,养闲散职官,并无实权。而如今朝堂上,又有谁人不畏御史谏言 三年前,长公主力排众议,宁可三次上折驳皇上旨意也要重设御史台。东党冯盛极为忌惮,竟派人行暗杀之举,最后也是长公主不惜以身犯险力挽狂澜。御史台自此成为大靖朝最高监察机构,掌一定司法审判权。机构分设三院,台院、殿院、察院。又设侍御史掌弹劾不法、殿中侍御史掌供奉之仪、监察御史掌纠察百僚。自有了御史台,朝中贪腐行事之风打压甚多,朝臣亦多收心。 陶德为御史中丞,当初为长公主所荐,却并非长公主党派之人,多年来持中立之态,为人所敬。 “岑怀何在” 刘僖姊询问一句,岑怀立刻从队中站出,对她行礼。 “殿下今日不该回来的。” 岑怀的性子刘僖姊是清楚的,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也只有他一个人敢直截了当的这么说。 “我若不回,还见不到这场面,岂不遗憾。” 刘僖姊在百官面前一向端正,可唯独在岑怀面前偶有打趣,实属难得。然岑怀却是个不解风情的主儿,见她如此嬉笑,不由皱了眉头。 “大人莫恼,世人谁不了解刘僖姊,我怎会甘愿死在这里。我还要入宫见见父皇,若能平安出来,也还有些话要交代你。” 刘僖姊话毕,又望了一眼数百米处的禁军,后转身对百官还了重重一礼,然后由苏珮搀扶重新登上马车,往那座皇宫而去。 岑怀目送马车离开,心情复杂。前几日中书拟皇上诏意,召长公主回京,却只字未提太子,众臣便心中明了。今日百官城门相待,禁军不敢动手,算是护她一命。可他也料到她是一定要去皇宫的,那里却没人能再护得了她了。 “右谏议大人,为何不劝劝殿下” 韦世绩步至岑怀身旁,小心询问。岑怀被贬至右谏议,品阶与他已经一样,可谁又敢真的将他视以同级官僚。 岑怀道“劝殿下容易,劝皇上难。殿下不愿我等为难,失了臣子忠义,你我又岂能浪费这份苦心,当真与皇上作对。” 韦世绩听罢,当下不再言语。 皇宫内,长长的宫道,刘僖姊换了正服,领着数位女史,以她镇国长公主独享的仪仗进宫面圣。 瑞华殿,皇上的寝宫内弥漫着一股子的苦腥药味,御医们兢兢战战的侍立在外殿,宫女内侍进进出出,未有半刻停歇。内殿时不时传来阵阵肺咳之声,令人心悸。 刘僖姊步入内殿,就见她曾经威严高大的父皇,此刻躺在那张金漆龙床上,左右内侍捧药喂食,竟觉凄惨可怜。 “儿臣拜见父皇。岭南事杂,未能及时赶回在父皇身边侍疾,实乃儿臣之罪。” 刘僖姊行大礼于床榻前,一丝不苟的匍匐在地上,尽着她作为臣子,作为皇女应有的礼数。 床榻上,皇帝斜靠歪倚,挥手示意,左右内侍宫女尽数退下。 “喜儿回来了,一路可还劳累” 皇帝开口,语气没了惯常的威严,反而多了些慈父的温和。他重病缠身,两颊凹陷,面色已无神采。 “谢父皇挂心,儿臣无碍,太子于岭南道尽心平叛,夙夜殚精竭虑,当是辛苦第一人。” 刘僖姊抬头挺胸,却仍旧未起,只安分的跪在皇榻前,恭谨回话。 刘僖姊,僖者,乐也。她的小名是喜儿,从前长辈皆唤,现如今这天下只有一人可以这么唤她了。而她也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么亲切的称呼了,竟然有些陌生。 听到太子,皇帝的眼中方显难得神色,又道“朕走以后,你三弟的性子还需你多多提点,他这太子,朝中没有几人是打心底里服气的。” 皇帝说话微喘,气息不平。冯盛给他下的毒很烈,若非御医及时发现,恐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但这一条命到底还是留不住了,不过挨着日子受苦,一碗一碗汤药灌着,身心渐颓。 “父皇福泽连绵,儿臣与众大臣都等着父皇好起来重掌朝权。” 刘僖姊垂下睫毛,自始至终她的神色都很平静,眼神亦无波无澜。 皇上静默看她,突然不再说话,可喉结滚动,又分明有话要说。许久后,他才沉沉开口。 “你幼时与姑胥孟家定亲,先惠孝皇后极为看重这门婚事,可惜她命薄福短。父皇听说那孟家嫡孙孟玊乃当世无双人才,仪表甚佳,故已命尚功局为你准备嫁妆。你乃大靖嫡长公主,自当隆重以待。过些时日,朕便派礼部侍郎去往姑胥,为你商议亲事,你可愿意” 皇帝的每一句,听起来都是为爱女打算,殷切诚恳,好不慈祥。刘僖姊却听得心中冰凉,发寒发冷。 古有杯酒卸兵权,今有她刘僖姊嫁人让权,倒是相似,皆是一张帝王画骨谋皮,着实心寒。 “儿臣不愿” 她拒绝的没有丝毫犹豫,谁人不知,长公主重权,岂会甘心如此被削。 内殿的黑色大理石倒映出这一对父女,一个帝王心思,一个城府极深。 皇帝脸色渐僵,愈发苍白。他紧紧盯着她,失望、冰冷、悔恨,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良久后才低声开口。 “朕且问你,岭南道军营哗变可是你背后一手安排” 此话出口,皇帝立刻连连重咳,拿帕子捂嘴,黄帕上鲜血刺目。 “难道在父皇心中,儿臣就是不顾国家百姓安危,只图一己私利之人岭南道军营何其重要,其乱国必乱,儿臣没有这个胆子。” 刘僖姊也直盯盯的看着他,迎上这帝王骇人目光,明亮的眸子透着真挚与倔意,不屈服,不埋怨,亦无丝毫愧色。 皇帝与她直视,又半晌无言,眼神越发深沉,幽邃的像是一汪深潭。这个女儿,实在耀眼,夺目逼人,从小如是。他作为父亲是自豪的,可作为帝王他是忌惮的。 “你一举灭东党,平哗变,又逼得你皇叔四处逃命,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天衣无缝,令人细思极恐。此番进宫来,是要逼宫了吧。朕未立你为皇太女,你心中怨愤不知多少。如今十六卫尽在你手,满朝文武皆信任你,这个龙椅你是想坐就能坐了。” “儿臣惶恐” 刘僖姊再次匍匐请罪,身体却显僵硬。她知道纵使辩解,父皇也定不肯信她。所有的罪名都要她背负,她做过的,没做过的,将来可能会做的。 “惶恐朕不久于人世,若留你在世间,将来太子如何登基” 皇帝这句话说完,瑞华殿外便一阵骚动,兵刃磨砺之声。 “父皇,儿臣有一句话想问。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逼得他非杀不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如此厌恶。刘僖姊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面前这个人,是她的父皇,却不再是记忆中和蔼可亲的父亲。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皇帝只回了她一句话,道尽了所有的父女、君臣情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刘僖姊笑了,笑着流下两行清泪,过往种种终于释怀,云崖山皇寺内日夜缠绕的噩梦如云烟消散。 “既如此,父皇不会当真以为我全无准备吧。这些年我杀的人亦不少,怎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瑞华殿外的禁军今日若动我一分一毫,明日东宫太子暴毙岭南的消息便会传至京师。国无储君,永无宁日。” “你咳咳你逆咳咳” 皇帝气急,吐出满嘴鲜血,眦裂眼眶瞪着跪在榻前的刘僖姊,那样子像是要将面前的人给生吞活剥了 刘僖姊却是淡漠,诡异的笑意挂在嘴边,开口道“父皇以为我为何不带兵入京师,反留兵岭南我又怎会蠢到给自己留下世人口诛笔伐的把柄。我走之前,已命人将太子请至军中做客。若我今日身死,他自然也不用活了。” “滚给朕滚你滚” 三声滚字,皇帝榻上尽是鲜血,抽搐不停,哪里还有分毫一国帝君的风姿仪态。他抓起手边硬物,一扫挥下,直朝榻边人狠狠砸去 刘僖姊额头被砸,顿时鲜血留下,触目惊心的一道伤口。可她仍旧未动,脸色未变,任凭皇帝打骂。等到皇帝再无力气,她方才起身,掸掸身上灰尘杂物,可怜的看了一眼榻上的人,转身朝殿外走去。 走至门口时,她却又突然停下,转头最后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皇帝。 “你若信我,何至于此” 君君臣臣,父父女女,你若信我,江山可安。 瑞华殿外,宫阶之下,禁军重重,竟有数千之众,刘僖姊见此场景,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还是该庆幸自己能活着出来看见这一幕。 她睥睨看去,禁军无一人敢动。 “殿下。” 一道温润的声音,她侧头看去,是岑怀。 岑怀不知何时来到,又不知在殿外呆了多久,见刘僖姊出来,方才迎上。他脸上未有担忧,可眼中分明又有深邃。 “右谏议大人怎在此处” 刘僖姊淡然问他,丝毫不将周围这些禁军放在眼中,自顾步下台阶,周围也无人敢真的拿她怎么样。 “殿下说有事交代微臣,故微臣在此等候殿下。” “多谢大人一番心意了。” 刘僖姊停下脚步,从衣襟中掏出那封密报,递给岑怀。 “这是截获的恭贤王密报,大人可以看看。” 岑怀打开,逐字阅览,极为认真,后渐渐眉头蹙起,神色与刘僖姊看到这封密报时一样,虽未大起大落,但忧忡显而易见。 “冯盛与父皇都以为是我布局,引哗变,废东党,诛皇叔,将种种罪名加诸在我身上,不由辩解。怕是朝臣心中亦有三分起疑。我却未料到,自己原是替旁人背了罪名。” 岑怀叹气,这密报乃是恭贤王写给一人求助的。上面所书,之前种种,竟全是由此人步步促成,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信中所言的姬离,殿下可知何许人也” 刘僖姊摇摇头,道“不知。但冯盛死前曾提到此人,言其来自蓬莱书阁,有鬼智之才,世人不可比之。恭贤王往北逃窜,这封信却是送往南方的。” “倒是狂妄。” 岑怀有些不屑,这冯盛临死却仍在作局布疑,实在令人可恶。 刘僖姊收回密报,重新放回衣襟,道“若此人当真是背后谋划布局之人,便也当得起冯盛这般评价。我竟不知,大隐隐于市,天下还有这般人物,将我刘僖姊玩弄于鼓掌之内。” “殿下要如何打算” “这样的人,非要上穷碧落下黄泉,本公主也得把他给揪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庙堂高远 太初十五年六月一日,帝崩,举国大丧。 六月五日,皇太子自岭南赶回,抚帝柩而悲坳,大哭太和殿。百官请皇太子主丧仪,又请镇国长公主暂理国政。然长公主以储君既定为由,避府不出。 六月二十五日,帝丧仪半旬,礼部拟新帝登基事宜,三省长官政事堂拟新朝事宜。 六月二十六日,镇国长公主递折至中书,言恭贤王叛变既成事实,先帝贬岑怀亦有怒意之因,奏请复岑怀左相之位。三省商议后,岑怀复左相位。 因朝中最近诸多风波,又历先帝大丧,以是这一年的殿试三甲迟迟未宣。柳怀与吏部商议后,奏请右相定夺,右相复请长公主。 宫道上,柳怀与韦世绩迎面碰上,二人便齐道离开。 “韦大人,储君尚有半月就要登基,可眼下曹右相却仍事事奏请长公主。我听说御史台的陶德连弹劾右相的折子都拟好了,只是帝大丧,不知奏与何人。” 六部属尚书省,一向只是办差事的。可最近朝中诸多不稳,这话在柳怀心中拿捏了好几遍,方敢开口询问。 “陶德要弹劾右相此事哪里传来的风声” 韦世绩本欲提醒他休要多言,可一听陶德要弹劾右相,便有些警惕。 柳怀道“我一表兄在御史台侍奉,两日前我与他吃酒他不小心露了风声。陶德最重礼法,长公主当初虽荐他有恩,但他却不徇私情。如今右相遇事处处请示长公主,更想让长公主暂理国政,置太子于何地,冯德焉能不弹。” 韦世绩沉思。自先帝崩后,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可实则人人心怀鬼胎。储君是个空架子,但到底是正统,一应老臣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登基事宜。可朝中重权却仍握在长公主手中,似右相这等趋势之人亦不再少数。 “不过说来也奇怪,右相此番如此积极附势,岑相倒是一举一动皆按规制来。国丧未完,长公主就急不可耐的复了岑相的职,如此逾矩” 柳怀未曾注意到身旁之人的变化,继续言说,终被韦世绩一下打断。 “柳大人休要胡言太子与长公主何等尊贵,岂是你我背后可以妄自议论。你单见长公主复位岑相,便疑其越轨之心。可避府不出,大臣们送去的折子皆原封退回一字未览,又要如何解释新朝将立,你我只尽好本分,其他无需多管,以免招至杀身之祸。” 柳怀哧然,顿觉难堪无颜,灰着脸告辞离开。 韦世绩并非自大,乃是这柳怀心思不轨。将三甲奏至右相面前,何尝不是存了请长公主阅览的心,自己尚且附势,又怎可非议他人。 他正想着,迎面一急忙慌张的小内侍不长眼的撞到了他,将怀中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小内侍慌忙请罪,甚是惶恐,一边磕头,一边急急的将那堆散落的文卷快速胡乱的抓起来。 韦世绩皱眉,不欲斥责,本要转身离开,却无意间瞥见了那堆文卷中的一份奏折,瞄见了几行字。 姑胥孟家、公主淑德、天家 他心中大惊,立刻意识到这些东西是谁所书,又要送往何处。 小内侍见他不加斥责,自己站起来,抱着东西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韦世绩本要离宫,却又转身往政事堂的方向去了。此刻岑相应该还未离宫。这些老臣,当真是活腻了吗若让这折子递出,谁能躲的了长公主的雷霆之怒 长公主府 “公主,这件素绒绣花袄可要带上” 苏珮一边整理衣物,一边转头询问立在窗前凝神看书的刘僖姊。 刘僖姊手中拿的,是一本民间话本子,她看的饶有趣味,有些忘乎所以。佳人抚窗柩,清风徐来,粉腮红润,秀眸婉兮。 “阿珮,这话本子着实有趣,我荐你也看看,能长不少学识呢。” 刘僖姊头未抬,苏珮却无奈摇头,道“公主少时随国中几位大师学习,博览名书典籍,怎会瞧上这些民间俗物。” “俗物才有趣哩,以后到了民间,也要入乡随俗的嘛。” 刘僖姊抬头冲她莞尔一笑,少女美目盼兮,眼波流转,神采飞扬。 “那这件袄子还带吗” 苏珮掂起手中的袄子再问,其实一件袄子的小事她又如何做不得主,她想问的不过是时间。 夏将至,带冬衣否此去经久 “当然带,还得多带些呢。这件袄子,还有那件窄衣领花袄、云丝披风、古烟纹碧霞罗罩衣,统统都带上,有备无患嘛。哦对了,还得替我多带些首饰,人都说南方美女多,本公主怎能被比了下去。这个,那个,都带上。” 刘僖姊伸着脑袋,对苏珮和婢女整理出来的一堆衣物指手画脚,凡是她看到还算顺眼的衣物都点名带上,好不贪心的模样。 苏珮再次无奈遥遥头,对她家这个公主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既是要带,那便都带上呗,反正公主尊贵,就算背个金库走,谁又能说什么。 “公主,今早岑相托人传来口信,说三省老臣已经派人前往姑胥孟家,为公主商议婚娶事宜。” 苏珮突然又想到一事,便抬头再次询问。 刘僖姊专注在那本话本子里,未曾抬头,随意道“先帝生前能够想到的法子,他们自然也能够想到。我不过避府一月,他们便按耐不住了。打着先帝遗命的旗号,行正当之事,我焉能拒绝不过,老臣们想的太美,那姑胥孟家又岂是能随意任人拿捏的,只怕适得其反,惹一身腥。” 苏珮看她浑不在意的模样,自知这世上没谁能逼的了这位长公主。那些老臣平日满口礼教,此番却不顾国丧,也要迫不及待的将人逼走。 “另有一事,昨日太子拜帖,说今日要来给公主请安。” 刘僖姊被她烦的有些看不进去了,叹一口气,将书放下,转身坐下喝了口茶水,才开口道。 “他既是正统,那帮老臣自会力保他登基,陶德连弹劾的折子都准备好了,我能耐他何孟家在其身后虽未出力,却是面活招牌,天下士子会闻风而倒的。” 苏珮笑笑,道“储君心性尚缺,惶惶亦不过摄于公主。想来那孟家若是能在这关键时刻开口保新帝,其他那些有暗诡腌臜心思的人也都无望了。公主若是不在意,便不见回了吧。” “见还是要见的,有些事不说明白,总由得别人去猜,便容易坏事。那些老臣个个精透狡猾,当日肯逆旨城门迎我,今日便敢以死血谏护储君周全。左右我也坦荡,太子既已生出帝心,其余的事也便顺理成章。至于孟家,百年清誉,为了一个皇帝,还犯不着折进去。” 苏珮也觉有理,默默点头。太子从前是个胆怯的性子,懦懦无争。此番国遭大变,他占尽正统,又有老臣拥戴。继后虽不是正经孟家女,但总归与孟家牵扯着关系。国丧月余,此时才来拜帖给长公主请安,又敢拿公主婚约做文章,可见太子帝心已生。 “竟担心这些有的没的,我让你拟的折子可拟好了” 刘僖姊边问边随手拈了块桌上糕点放入嘴中,香甜糯糯,入口满香,她素来喜爱这些糕点甜食。 “公主吩咐的,苏珮怎会拖延,早便拟好了。” 苏珮见她贪食的模样,欣慰一笑,突想起曾在书上看到的,便开口道。 “公主,我听说南方有一种美食,名唤三大炮,很是有趣。介时你我可以一尝。” “甚好。” 刘僖姊从一堆衣物中挑出一支镂空雕花水晶钗,插入发间,想着南方小桥流水,应当相配。 六月二十八日,朝中众多老臣起意,先帝生前曾命内廷置镇国长出嫁之礼,也欲派礼部前往姑胥孟家。先帝既去,遗命不得不遵,特上书太子,求嫁长公主。 六月二十九日,长公主递折中书,言储君登基在即,她为臣需忠,特放手中诸权,以贺新帝。朝中一时震荡,各路折子似雪花飞进长公主府,请长公主三思。 七月一日,长公主亲入东宫,送去登基典器及大裘冕,以表坚决之态,众臣方罢。 七月七日,新帝践阼,国大庆,特赦天下。大典之上,新帝宣召第一条,加封镇国长公主为御国长公主,赐铁卷丹书,食邑万石。 奉京城门,来往熙熙攘攘,行人多闹市。 这一日,是新帝登基的大日子,举国同欢,街道百姓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犹如新年伊始,喜庆至极。 刘僖姊的马车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悄悄离开了京师皇城,谁也没有料到她会选择在这样的日子离开,悄无声息。 苏珮掀起车帘,看外面街道繁华景象,不由叹气一声。 “要去南方了,那是你的故乡,为何叹气” 车内,刘僖姊依旧捧着一本话本子,听她叹气,抬头询问。 苏珮道“京师少有此象,旧时阉党横行,民不聊生。今日新帝登基,长公主没有参加大典,不知又要惹多少朝中非议。” “左右也非议不到我耳中了,干我何事。” 苏珮见她淡然,倒是纾解不少忧愁,忽而正色复问。 “公主尝数年执政,夙兴夜寐,察纳雅言,而今孑然一身,白衣入民间,可曾悔乎 “鹤寿千年以极其游,浮游朝生暮死以尽其乐,何以言悔。” 那日云崖山皇寺,桃林桌案前,岑怀曾问她。 殿下欲弃皇太女 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世人眼中的刘僖姊,爱权如命,会给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虽为皇女,然亦为臣,怎可罔顾国本,夺储立己。” 当日素衣女子坚定的眼神看着岑怀,令岑怀心中陷入平静,久久不言。这位左相大人话虽少,却极善辩驳言辞,此刻反倒说不出一字。良久后他掀衣袍跪地,对着素衣女子行了端正大礼。 “臣岑怀,无德亦无能,然幸之殿下,终有所偿。臣一生无求,惟望殿下得偿所愿,万民安泰。若终有一日江山祸起,国无安宁,臣亦愿随殿下,竭诚尽节,精贯白日,匡扶江山”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庙堂高远,竟再无她半分容身之地。这一年她离开奉京入民间,以为半生政斗权谋终结,却殊不知传奇坎坷一生正是开始。 刘僖姊的前半生,纵使多舛,纵使大起大落,纵使命运几度沉浮,却未曾真正意义上逢一敌手,谋一次全部身心,她从来骄傲,从来高贵。 刘僖姊的后半生,亦传奇波折,亦荡气回肠,亦励志几经起伏,然遇到一人,引为一生之敌,步步江山棋局,卷风云天下,她不再高贵,不再骄傲,却活的真实自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孟玊之字 正序接前两章 孟氏一族乃大族,上有孟老耄耋之年,膝下二子,皆为嫡出。长子孟彧,次子孟辅。孟彧膝下亦有两子,老大孟乾,老二孟景,皆已婚配。孟辅膝下只一子,名唤孟玊。如此看,孟家子辈二人与孙辈三人皆为男子。 孟金缨的父亲孟乾,母亲陈氏,祖父孟彧,为家中长房一脉。孟家祖孙辈只她一人,又是个难得的女娃娃,所以在家中极为受宠,掌上明珠,孟老太爷对她更是关爱有加,长至十一岁都由其父孟乾亲自教导。孟家人个个才德兼备,承家族荫庇,家规礼法严苛。孟金缨在未入书院前虽聪颖伶俐,但性子被教养的有些拘谨呆板。其母陈氏怕她姑娘家家的以后养出个沉闷性子不好,于是便请孟老太爷做主,将她送往白鹿书院。而这,也是孟金缨一直渴望的。 按大靖律法,能进书院修课业的必是参加童生试被录取成为生员之人。生员分三等,一等为廪生,成绩最好,有名额限制,由公家发放粮食;二等为增生,次之,亦有名额限制;三等为附生,乃新入学者。孟家不涉科举,孟金缨便成了全书院唯一一个没有参加童生试而能入院学习的人。 白鹿书院虽比不得孟家,但其内的教谕、祭酒、讲郎、山长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名士,兼具贤名与才名,所以任教孟家小姐也并无不妥。可那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女子竟成了孟府专聘的夫子,这就有些令人不解了。人们茶余饭后,总是 这些时日,刘僖姊在房中无趣生闷,在院子里百无聊赖,睡觉时郁郁寡欢,吃饭时怅然若失。总的来说,上天让她失去了烦恼,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盼来盼去,这日终是如愿以偿得了件烦心事。 “喜夫子喜夫子” 好书急急忙忙的推门而入,冷风灌入房间,刘僖姊正蒙着被子睡大觉。 “喜夫子出大事了快去劝劝小姐吧,小姐她她活不成了” 好书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噗通一下跪在床榻边,摇筛子似的将刘僖姊从周公那处叫回来。 “嚷什么嚷睡个觉都不得安生,起开” 刘僖姊有些起床气,从前长公主府侍候过她的人都知道,此刻被好书如此惊扰,公主脾气立刻就窜了上来。 “喜夫子,好书不是有意打扰夫子的。只是只是现下正堂那边是真要出事了小姐她已经两日未曾进食,就快要不行不行了” 好书仍旧哭天喊地,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床榻上的人已经不在了。刘僖姊不耐烦,一下坐起,睡意也没了大半,蹬了鞋子坐在床边。她忆起孟金缨是有数日不曾去往雎辞阁习书了,她原以为这丫头是犯懒,不想竟是跑去绝食了,着实意外啊。 “孟家小叔呢”她开口询问好书。 孟玊回来了,似乎就是今日。 孟家礼法严苛,子弟一向恭顺。孟金缨还能绝食,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与谁有关了。前几日,孟金缨与她打赌将那张珍藏的孟玊字帖输给了她,并告诉她孟玊就要回来了。孟家这位小叔,被赶出家门半年,此番终于要回来了。 “公子已经被老太爷叫走,怕是赶不及劝小姐了。主君此刻就在正堂,眼瞅着是发了大怒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好书口笨,一把鼻涕一把泪,糊里糊涂说不清楚。刘僖姊无奈穿衣,一路赶至正堂。但她没有直接闯入,躲在侧间屏风后观察情势。 正堂那边传来孟乾的斥责之声,果真大怒。 “糊涂就凭你小孩子家家的随意闹一出,便可化了你太祖父那铁石般的心肠你身份不同寻常闺阁小姐,怎可来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没由来丢了身份” 孟乾是孟家长孙,一向秉节持重,老成练达,待人待物谨遵家规礼数,旁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他膝下只孟金缨一个女儿,虽宠不溺,教养子女极有分寸。 “父亲金缨从未有一日不克己复礼,时刻不敢忘父母教养之恩。可小叔此番好不容易回来,竟又要被赶出去太祖父一向疼我,这次我说了许多话都不管用,他还要将小叔从族谱中除名我自知绝食闹事丢了颜面,可实在没辙” 孟金缨跪在下首,小脸泪痕斑斑,一双杏眼却是鼓瞪鼓瞪的,执着顽固,面对父亲的斥责竟也不退让一分,伶牙俐齿带着哭腔。 “缨儿住嘴,休得再气你父亲” 陈氏妇道人家,虽出身商贾,性子却温和不俗利,内宅勤俭持家一把好手。她见夫女顶撞,十几年从未发生这般荒唐事,此刻不由也有些心惊,只想女儿能快些住口。 “阿娘,我并非有意要气父亲。小叔纵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该被除了族谱” 孟金缨语气稍缓了一些,毕竟从未做过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到底欠缺底气。只是语气虽缓,话里的坚定却是一分不退的。她心中如热锅蚂蚁,只能愈加激烈。 孟乾听到这话,颓然坐在正堂中的那把太师椅上,面目凝重愈加,也不再开口训斥,只沉沉叹气,半晌后才对孟金缨再次开口,意味深长,不复方才激动。孟家女儿不能蛮泼耍横,教养女儿又怎能强势硬说。 “金缨,此番若非有你祖父与二祖父一番费力,你小叔也不可能回来。可除了你太祖父,孟家谁也不知你小叔到底犯了何错。如此严惩,不是你闹一闹就能了结的。你需明事理,识大体才行。” “你父说的甚是,你紧些听着。” 陈氏立刻附声,心下却是十分心疼女儿,只想她能快些进食,别伤了身子。 孟金缨垂头,先前那股子斗志火焰被打压下来,却又忍不住抽噎,浑身抖着,憋着哭。她心里又怎会不明白,只是若非由着性子闹一闹,她心中如何能安。 正堂内一阵静默,刘僖姊站在屏风后大概也听出了个前因后果。无非是孟家小叔此番好不容易回来,却跳了个更大的火坑。孟老此番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赶人。孟金缨担忧小叔,难免走了极端法子。事情弄明白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她近日虽想找点儿烦心事充实充实生活,但也不能是这么 想罢,转身欲回,这觉还没睡够呢。只是身子刚转过去,她便愣在原地不动了。 身后何时多出了个人 还是个男子 身后这男人,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待多久了,此刻正静静盯着她,二人目光交接,男子的眼神直盯的人心沉,微微一荡。 刘僖姊少时读诗经,里面有一句话,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眼前的人,面白素净,玉冠裘衣,虽无特秀俊美之貌,然颇有几分书上的意思。 这人难道是是孟玊 不知为何,脑中突然忆起那张孟金缨送给他的字帖。 她很喜欢那字帖,也可以这么说,是极为喜欢。身为皇长女,从小便刻苦克己,不得一丝放肆,很少有真正喜爱的东西。即便是有,她也从来不说。反倒日日嚷在嘴中的,都是无所谓的。这张字帖,她自那日看过后便再也未提,没曾想小丫头倒是看出她心思来了。 传言,在茫茫大海上,有一孤岛,名蓬莱。蓬莱岛上有一阁,是为蓬莱书阁。书阁内藏书万卷,每逢十年方开阁,只一人可入,既为书客。书客精魂,乃大成者。 刘僖姊想,这世上若真有蓬莱书阁,其内所藏之书是否就如怀中这幅字帖一般,能吸人精魂,令人久久沦陷而不得自拔。她出生高贵,见识太多,那些个名人字画在她眼中纵使有可取之处亦不过世俗之物,她从未上心半分。可那日只不过瞧了一眼孟玊之字,方惊觉世上最俗不过皇家,最浅不过双目。 孟玊之字,形神融一,当世无价。历史亘古,倒不知百年后又会引后人如何趋逐。 只是这人到底是不是 她习惯性的转了几下眼珠子,心中还未来得及盘算,耳边便闷响了一声。 一枚玉佩砸在了地上,发出闷响。 “谁” 正堂里,孟乾的声音响起。 屏风后,刘僖姊眼见那男子突然温润一笑,后竟无缘无故将腰间一枚玉佩剥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响声,惊动了正堂那边的人。那玉佩在地上打转两圈,竟还转到了她裙子底下。 他要做什么 孟乾与陈氏绕过屏风,由正堂入侧室,就见刘僖姊杵在那屏风后,先有少许惊色,后复平稳神色。 “喜夫子” 刘僖姊转头看了一眼孟氏夫妇,来不及回话,又立刻转头去看那身后男子,可身后哪里还有什么人。整个侧室此时可不就她一个人么。 “喜夫子怎来了哪个嘴杂的下人,竟叨扰了夫子。” 孟乾见刘僖姊也在此处,便猜到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家丑不可外扬,他面上有些不好看。 “我这做人夫子的,在雎辞阁内等候多时,竟不见学生来。想来该我去请学生,于是便寻来了。” 刘僖姊晓得自己还是个夫子,于是难得的拿捏了个端重语气,面对孟乾夫妇二人,不慌不乱,磊落大方,姿态做的甚足。 孟乾一听这话,顿时羞愧,立刻道“是我疏忽了,累夫子跑这一趟。” 何氏心知喜夫子是来救人的,不免大喜过望。夫子既在此处,便是二人为亲生父母,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立刻转身吩咐下人。 “还不快些带小姐去上课,免得夫子久等。” “夫子,请。” 孟乾作揖,请刘僖姊入正堂。刘僖姊回礼,孟乾不多推让,与何氏先请。趁着二人转身,刘僖姊以极快的速度蹲下将裙摆下面的玉佩拾起,感觉像是做贼。 玉佩凉凉,握在手里冰浸入骨 她自打学会与朝堂那些老臣耍弄心机以后,便很少有被人下套的时候。可方才那个男人,着实让她惊鸿一瞥的很。很显然,他也是来救孟金缨的。怕是到了此处以后,眼瞧着前面还有一个卒,于是丢个玉佩就让自己当了出头鸟。她这厢还没反应过来,那边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好,甚好,她记下了。 这人,究竟是谁 她进入正堂,见孟金缨跪在地上,小小身姿却有股桀骜,低声啜泣也不肯发出声来。 “我听下人说,两日没进食了” 刘僖姊随意一问,陈氏立刻如实回她,当下便要召下人先送些饭食过来。 “夫人,既是她自己不吃,旁人也不必哄着。孟公,人我就带下去了,课业万不能落下。今日厨房那边也不必予她饭食,明日再吃。饿上两顿,清清脑子。” 何氏一听这话,刚缓好的心立即又荡下。夫子发话了,如何还能再求情。 就这样,刘僖姊三言两语,搁了些面子将人给带出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入仕求利 雎辞堂 孟金缨临窗而坐,脊骨端直,一笔一划认真抄书,脸色因两日未进食而略显苍白。夫子刚命她将诗经中国风秦风终南一篇抄写二十遍。诗经她早会,倒不知夫子为何要她抄写这个。 檀香书案后,刘僖姊犯着瞌睡栽头,手上一本书拿倒了也不自知,托着脑袋差一点儿便睡过去。旁边的青瓷鱼缸里,两条红鲤鱼来回游摆。这些时日它们在刘僖姊的精心照料下竟还活着,也是奇迹。 两柱香后,孟金缨抄完把笔放下,将身旁窗户打开,寒意扑来,竟夹带了雪花,冰冰凉凉,浸入骨髓。 姑胥竟是下雪了。 寒意下,刘僖姊也迷糊着揉了揉眼睛,呢喃一句下雪了,像是在幻觉中。 孟金缨斜倚在座上,小小身量被裹进雪白裘衣内,虽脸色略有苍白,但模样仍旧精致玲珑,惹人万分怜爱。她伸出葱郁手指,拈一瓣雪花,悄然融化,冰凉渗骨。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只道漫天银雪色,疑是昨夜林花开。 “学生已经抄完了,还请夫子检查” 她递上罚抄的东西,刘僖姊却不检查,只盯着她淡淡开口“可知错了” 她垂头,低声回一句错了。这样子若让学堂那群同窗看见了,指不定怎么掉眼珠子呢。高傲不可一世的孟金缨,也会有这般乖巧可怜的时候。 “既是错了,可知错哪里了” “上不敬父母,下荒废学业。” “没了” “没了。” 刘僖姊看着她,摇摇头,叹口气,心道这孩子忒老实,以后出去定要吃亏。当下便决定要好好教教她,也不枉这一声夫子。 “你是错了,但不是这些面子上的错处,而是错在未能一击即中。” 她抬头,迷惑着一双大眼睛,甚是不解。 “需知治人有其道,治世有其方。你以绝食相逼,做事之前可曾想过双亲是否会有所触动” “想过。阿爹一向严苛,阿娘不主事,不会触动。” 孟金缨话中失落,她知道这法子蠢笨,可也别无他法。她是孟家最小的孩子,谁肯听她。 刘僖姊一步一问,并不急着要她说些什么,循循善诱“假设你阿爹当真被你触动,你所求之事就能有所转机” “不能,小叔的事情,家中只有太祖父能定夺。” 孟金缨素来聪慧,约莫明白了些夫子的意思,但还是理解不透。到底年岁有限,虽比同龄人早慧,可终究不够深思。 刘僖姊瞧她这模样,继续道“世人皆有功利之心,谁也不例外,你今日是有所求。既是有求,便要讲个求法。无用之法,徒惹事端,不如不用。看准利害,一击即中,置人于死地不留活路方可。” 她说话时神色忽而重,忽而轻,眼里的意味总归有些深邃。孟金缨瞧她这样子,连带这话都觉得惊世骇俗。 “学生不明白。父亲一向教导我要淡泊名利,克心克己。作为女子,更要恬淡为上,胜而不美。夫子说求利,岂不与父亲相违背” 刘僖姊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需知人非圣贤,孰能无求我教你求利,并非商人之利字当头,而是让你追求本心。你想帮你小叔,便是本心使然。孟家家风好,但不该个个长出来都是一般无二的孟家人。你记住,你是孟金缨,旁人谁也不是。” 刘僖姊停顿,孟金缨呆呆愣住,眼睛愈加睁大,那一句你是孟金缨,旁人谁也不是可谓重重在心上击打,久久盘桓在耳朵边无法消散,就好像与灵魂里的某种隐藏极深的牵绊迅速融合,似久旱逢甘霖。 许多年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江山易姓,新朝伊始后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身披紫袍,金带十三銙,佩金鱼袋,以女子之身入主二省,意气风发。那时,她为民请命,昭昭明月之心,德德天地可鉴,受人敬重。然从未有一刻敢忘记,在那遥远记忆的小书阁内,曾有一人教会她追求本心。而那一句话,也被她一生铭记,直至身入黄土。 你是孟金缨,旁人谁也不是。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需知求利讲法门,以求一击即中。” 刘僖姊话毕,口中干渴,润了口茶水。孟金缨陷入深思,许久后才抬头看她。 “夫子乃性情中人,亦是求利之人,所教所授令金缨受益匪浅。学生斗胆问一句,大靖开女子进士科,夫子可曾想过入仕。” 入仕,是孟金缨心中永远不可触及的一片天地。孟家人讨厌官场,所以她也不喜官场,可清流清议能正 刘僖姊微微一笑,眼内无波无澜,道“官场内豺狼虎豹,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应对。” 孟金缨却反笑,道“以夫子的才智,在官场上未必不能顺风顺水,这话多半是借口。只是百姓苦饥寒,当权者又有几人能真正为民着想,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徒然感慨罢了。” 刘僖姊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的打量这个小丫头,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她,也说过同样的话,一样的眸子,一样的亮光,一样的一颗心。但她似乎迷失了,也没有再走出来,何其可悲。 “夫子,姑胥难得下雪的,小叔他终于回来了。” 她从小窗望去,拙贤园本就小巧精致,落雪之后,更是别有一番韵味,红墙朱瓦,玉树琼枝,处处雅致,天地间茫然一片银白。 孟家在这几百年的世道沉浮中行事素来端庄稳重,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便如这满园白雪,无暇无污。可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孟家也不例外,亦有行差踏错之时。对于近三代的孟家人来说,倒真有那么两件隐晦之事,无论外人知或不知,内家人反正是不得提起的。 这两件事,其一,十八年前孟府表小姐被赶出府。其二,嫡孙孟玊险些从族谱上除名。 前者倒还好,且不说当初的那位表小姐正是如今的太后娘娘,便是表字隔亲,虽一直养在孟府,可终究算不得真正的孟家人,因而十八年前的那事虽败了名声,却还扰不了孟家人的心,真正要命的是后者。 姑胥孟家自不必说,代代人才辈出,可似孟玊这般异常优秀的,数着族谱也难找出几个。三岁识字,七岁能诗,十五六岁时在山南西道已经家喻户晓,二十岁弱冠文章名动天下,可谓天之骄子。然需知衰为盛之终,盛为衰之始,器满则倾,物极必反。二十二岁生辰之时,孟玊被赶出了家门。 不过,孟玊终于回来了。 刘僖姊也看向窗外,眼神深邃,自言道“大雪将至,不知南方诸郡百姓又会怎样艰苦。” 朝廷今年也不知拨款没有,若是拨了,银子押送经山南关,那里近一年土匪猖獗,倒是难办。她心中暗自忧虑,可如今庙堂之远,怕是徒然了。 孟金缨已经习惯这位夫子的忧国忧民。她与何喜相处日久,越觉她家这位夫子不似寻常布衣百姓,心中自有沟壑。 “夫子如此忧民,于士人倒是少见。从来读书只为功名,又有几人真正忧心百姓。” 刘僖姊含糊几句回她,心中却还是惦念着朝中是否拨款一事。当初复位岑怀,人人都道她此举欲为帝位铺路,可新帝即位,焉能无良臣以辅。朝中诸多势力,非彼此制衡才得安稳,复位岑怀以牵制右相曹文辅,御史台又有陶德坐镇,专权之祸应可避免。可此举,她又怎如何能说并无半分私心。 孟金缨见她心神又跑远了,这些时日经常见她如此。 “夫子,可是要离开了” 她犹豫再三,终是问出口。她自小性子寡淡沉默,后来入书院方才养的活泼些,可总归还是在那一方天地里生活,从未突破。她不得不承认,何喜的到来让她从排斥到心悦,心底的那份热情与希冀被人点燃,她竟感受到过去十二年从未有过的舒畅。那张字帖是她故意输掉的,她瞧得出来,喜夫子有意打听小叔,于是便想通过字帖留住她。可是如今看来,小叔已经回来了,喜夫子却还是要离开。 “今日便到这里吧,你且回去睡个好觉,不能进食,明早再吃饭。” 刘僖姊对她一笑,未回话。 “是,夫子。” 孟金缨低头失落一笑,今日大闹,又抄了许久的书,她也身心俱疲,对刘僖姊行礼后便离开雎辞阁。待她走后,刘僖姊却不急着离开,又稍坐了一小会儿,手里捏着那枚玉佩,盯着青瓷鱼缸里的两条红鲤,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而,一阵风自窗边吹来,夹杂了几片雪花。 刘僖姊起身关窗,桌上一沓子刚抄的书在风中嗦嗦,顺窗户飘出了一张,上面用极端正的簪花小楷写着首诗经。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对啊,要走了。孟玊回来了,她也要走了。 小窗正对檐廊,檐廊尽头,有二人伫立。 “公子,那位便是府内新来的女夫子,姓何,名喜。” 一位清秀小书童,约莫十五六岁,指着方才从雎辞阁离开的人的背影,对身后的人说道。 “何喜” 小书童身后,男子玉树临立,俊秀神姿,身着白锦狐裘,面白素净,神色淡漠望着那远处的背影,轻启唇,念出二字,声音低酥。 檐廊那头,女子背影亭亭,绯裙如火,袅袅姿态,小步轻移,于这天地间茫茫的雪色中渐行渐远,淡出了视线。 环列从容蹀躞归,光风骀荡罗红裙。氛氲蜿蜒廊,杂沓被深宅。倏忽银台搆,俄顷玉树生。 正望着,又一阵风至。雪花飘落,夹带的纸落在男子手中。他低头,细细看了遍。 “金缨的字有很大长进。” “公子,府中下人都说这喜夫子厉害,入府不过数月,便将金缨小姐治的服服帖帖。想来这字长进也是应该的。” 小书童弯着俩嘴角,适时插嘴一句。公子回来不过数日,他恨不得一股脑儿的将府内小半年的新鲜事情都给公子说了。别说这喜夫子了,就连厨房里新来的妈子他也想说。 “求利谓之求本心。” 男子不接话茬,淡淡说了句无由头的话,仍旧瞧不出神色来,只淡漠疏离。复抬头,绯衣女子的背影最后消失在视线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姑胥街市 自那日一闹后,不知不觉又过了几日。孟府倒是出奇的平静,人人各司其职,什么风言风语都没有。刘僖姊有些遗憾,这唯一的乐子也没了,甚是无趣。但意外的是,孟金缨这丫头倒是与她越发亲近。几日粘缠下来,她这才发现小丫头就是个扮猪吃老虎。长辈面前恭敬温顺,旁人面前高傲不可一世,在她面前则是处处撒娇讨好。这不,小丫头看她家夫子近日无聊,便想法子带着人溜出府寻乐子。 恰逢年关将至,依着姑胥当地的习俗,会在除夕夜和上元节分别有一场灯会,甚是热闹。刘僖姊自打知道了这件事,就时时刻刻挂在心上。那话本子里讲的好,书生才女,美人英雄,花灯美景,绝对是个最佳搭配。至于孟金缨,从来都在府里拘着,好不容易得了位不靠谱的夫子,二人一合计,这是个黄道吉日,宜出门。 姑胥是名城,又历史颇悠久,待节日便更为隆重。除夕与上元灯会是年尾盛世,自是热闹非凡。夕水街与旁的三条街,今晚都是灯会,人流涌动,摩肩接踵,人人都袨服华妆。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二人被这繁华街市满眼吸引,连眼底深处都闪动着光芒,跳跃着明亮的星星。一整条街的火树银花,琉璃灯花,就那么一下子的撞进了眼睛里,强烈的热闹与温暖扑面而来,直叫人心尖儿都是发颤愉悦的。 “夫子你看,那有卖彩画儿的,我们去瞧瞧。” 孟金缨兴奋的拉着刘僖姊窜到一处小摊贩前,对着一堆小彩画儿喜爱的紧。刘僖姊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十分新奇,便与她一同挑拣,最后好像比小丫头挑的还多。 “菱粉糕,好吃的菱粉糕哟卖糕了” 手里还掂着彩画儿,二人就又被挤到一处摊食前。摊子上面一块一块的摆了些白色的糕点,十分诱人的模样。 “姑娘,这可是姑胥有名吃食,名唤菱粉糕。是由老菱肉晒干,研末,和糯米粉三分,糖块,印糕蒸,色极白润。这菱粉还有补中之功,可以补脾胃、强脚膝、健力益气、行水、去暑、解毒呢。姑娘要不来点儿” 小贩是个嘴滑手脚也利索的,知道一般姑娘家都喜甜食,拉着她二人好一番介绍,完了以后立刻拿出油纸包,生意做的十分顺溜儿。 孟金缨喜滋滋的捧着手中糕点,与刘僖姊在这灯火阑珊中穿梭的越发起劲,几乎将姑胥的小吃给尝了个遍,肚儿吃了个浑圆。一大一小两个姑娘,欢颜笑语似铃铛儿。 “秫粉包糖,香汤浴之”的水团、“碧油煎出嫩黄深”的油炸面、“姜屑桂浇蔗糖,滑甘无比胜黄粱”的甜粥、“酥蜜裹食,天下无比,入口便化”的乳糕、还有那宋五嫂家的鱼羹、涌金门灌肺、湘水楼前周五郎蜜煎铺、太平坊东南角的虾饺、拐角街尾的朱家元子糖蜜糕铺,数不胜数,眼花缭乱。 “猜灯谜,好彩头,诸位哥儿姐儿走一走,拿个彩头回家喽” 二人正在一处首饰摊前挑耳坠子,琳琅满目的饰品令人应接不暇,突然就听到不远处又有货郎叫唤,惹得周围人纷纷聚集。二人一番打听,才知这灯会每年的重头戏是灯谜展。刘僖姊对灯谜十分感兴趣,拉着孟金缨也涌了过去。 灯谜尚未开始,台子上戏班杂耍正使劲表演,顶碗、跳绳、柔术滚灯、抖空竹、转碟、换脸,好不精彩,底下鼓掌叫好声一片,颇为热闹。 “好再翻个”一个大汉拍手叫好,热烈激动。 “阿娘,阿娘叔叔有好多脸啊,好玩儿”小姑娘扯着母亲得袖子,指着台上变脸的戏法,天真无邪的追问。 “夫子,这灯诗展还是有些排场的,许是一会儿有好戏瞧。” 刘僖姊塞了个糯米团子进嘴里,看看周围,几乎半条街的人都赶过来了,确实有排场。恰巧,二人身旁有一位妇人,听得她们的对话,以为是外乡人,便热络的攀话给她们介绍。 “二位姑娘瞧台上坐的那一排人,可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士绅富贾。便是他们每年出资办灯诗展,博个家门好名声。这灯诗展的花灯也是个个精美,手艺巧着呢。除了这些,还有灯王哩。” 顺着妇人指的方向瞧去,台子一旁确实有不少锦衣华服的人。孟金缨悄悄凑到刘僖姊的耳朵边,告诉她台子上那些人认得脸熟,前些时日似都去孟府拜过年。里面好像还有书院同窗胡俊的父亲,胡家老爷。 “那想来确实精彩,常鳞凡介之乐。” 她轻笑一句点点头,两颊梨涡似要甜出蜜来,那些斑驳琉璃的灯火映在脸上,眼睛里是星星的光芒,就连眼角都会渗出喜欢来。 泼天富贵,金山银山,大地都比不上这街市的随意一盏灯火。平凡喜乐,当僖,当喜。 趁众人看杂耍的空隙间,花灯一一摆出,果真如那妇人所言,个个精美,比之方才街市上卖的那些要巧上许多。什么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走马灯等,应有尽有。便连形状也是千奇百怪,圆的方的统统都有。 台上的人见底下人兴致已高,便吆喝着开场。 “大家伙儿瞧好了,这上面每盏灯都有独属的灯谜,谁都可以上台猜,若猜中了,便可将花灯和彩头带回家,绝不赖账。待台上这些都猜完了,咱们便可请出今晚的灯王来。先给大家伙儿透个信儿,今晚灯王的彩头那可是无价之宝” 待灯会正式开始,众人已经结结实实的热闹过了一番,但一听彩头,便又激起十足的兴趣来,吵吵闹闹的听那正式的打锣声敲响。 “且听这第一道案中案,打一字。彩头一枚玉坠子,刘家老爷赠” 台上人宣出谜面,第一盏灯是走马灯,又称蟠螭灯。因在灯各个面上绘制古代武将骑马的图画,而灯转动时看起来好像几个人你追我赶一样,故名走马灯。大家伙交头接耳好大一会儿,才有一位书生答出,得了玉坠子。谜底乃一始字。第一个案字的中间为女字,第二个字案指桌子,义扣台。 第一道起了头以后,接下来的也陆陆续续都有人答出。彩头也一轮比一轮好,到最后都是难得的物件了。底下也跟着叫好声一阵高过一阵,气氛越发高涨。约莫猜了有十几轮,台上的那些花灯陆续被人赢去,灯王也是时候出场了。 “大家安静接下来就是今晚的重头戏了,且都睁大眼睛瞧好了,咱们将灯王请出来” 众人附和声高,灯王被蒙着罩子抬出。看样子这灯王还不小,黑布一遮,足够的神秘。台上的人卖弄好些个关子,打趣说顺口溜就是不揭黑布,直惹得台下都有怨声了才不慌不忙的将布揭开,瞬间惊艳四座。 “如此美物,人间难得啊。”台下的人看到灯王以后都发出一致的赞叹声,眼睛一转不转的看着台上。 “大家伙儿瞧瞧,这盏灯王是一盏六角宫灯,用了僖珠、绫绢、明球、翠玉、白玉、丝穗、羽毛等材料,经彩扎、裱糊、编结、刺绣、雕刻,再配以剪纸、书画、诗词等装饰,制作十分繁杂,价值绝对不菲。” 除却台上人介绍的,众人也还看到这灯王旁还有一周的小花灯,共16盏,每一盏灯内装琉璃杯,点的估摸是纯清的花生油或茶油,无烟明亮,浑身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果真是好物,算的上近几年最好的灯王了 孟金缨惊叹之余便去扯身旁人的袖子,却惊然发现后者身体僵硬不动似是愣住了。 “夫子你可是瞧傻了” 所有人兴奋的世界里,刘僖姊却像是置身事外,灯光停滞在脸上,她整个人就僵硬的站在那里,愣愣的瞧着台上那盏灯,就连手中的糯米团子递在嘴边都忘了张口。 这盏灯 灯火阑珊,美轮美奂,那灯极美,于她而言却又如此的熟悉,跟奉京长公主府里的那盏一摸一样。 十三岁那年,先惠孝皇后卧病在床,药石无灵。那日,恰逢她的生辰,先皇后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去逛逛长安的灯会。先皇后当时听后并未说什么,她那时尚未建府,课业繁多,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出宫倒是件痴人说梦的事情。几日后,宫人们将她请至皇后的坤宁宫内,给她瞧了一盏极美的宫灯,华丽炫目,叫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她那时还是个小女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盏宫灯上面还有十几颗僖珠,宫人们说那是皇后拖着病躯亲自绣上的。 “喜儿,这僖珠与你名字有缘,也是极有运气的珠子,常用在佛家的舍利宝幢上。母后亲自绣上去,望你以后平平安安,喜乐一生。” “卿月花灯彻夜明,吟肩随处倚倾城。母后的喜儿以后也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如这盏宫灯一般夺目耀眼,倒是要便宜了将来的驸马呢。” 记忆深处,岁月静好,坤宁宫内,是谁温柔怜惜的抚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又是谁用疼爱慈祥的目光看着她一次又一次。那些她许多都未触碰的回忆被妥善安置在心底最角落的地方,一直小心翼翼的守护。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灯仍在,人已故。 “大家想不想知道这盏灯的来历想知道的吆喝一声来”台上人哄起气氛。 “想” “你倒是快些说啊别憋着了” 台上人感受到了台下的气氛,抬抬手平静一番,才缓缓开口道“要说这盏灯,那可是大有来头。在场的大家伙儿应是都晓得,那镇国长公主刘僖姊” “错了错了如今是御国长公主” 台上的上正故意卖关子,不想竟被台下的人突然驳斥了一句错处,当下讪讪脸色,赶忙纠正“好好好御国长公主,是我方才说错了,给诸位陪个不是了。咱们且接着说,这御国长公主当政多年,听说府内是奇珍无数,异宝万千,便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啊。台上这盏宫灯便是仿的长公主府内的一盏,由当年在宫中呆过的名匠所造,据说是一模一样呢。虽说是仿得,这上头的用料也远比不上宫里的,但那也是实打实的好料宝贝啊。谁若是能猜中灯王的谜面,这灯就归谁了” 此话一出,底下的热闹终至高潮,便是邻近的两个人说话都要淹没在这一阵阵的鼎沸中。在场众人谁不想赢得这稀罕玩意儿。要知道,单单这灯王上面的那些个翠玉就瞧着值不少银子哩。这要是抱回家了,那铁定有面儿啊 “既然这灯都如此贵重,想来那彩头更应不逊了” 底下有人突然大吼一声提到了彩头,众人方才醒悟,这从始至终都还没说灯王彩头呢。而那台上的人正乐得见有人提呢,当下冲着众人颇为底气的喊出口。 “灯王的彩头乃是孟家孟玊的一张字帖,由山南西道的首富胡家老爷赠” 此话一出,台下一阵沉默,再无人言语议论,都以为是自己哪只耳朵出毛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才子佳人 谁也未曾料到这胡家老爷此番出手是如此的阔绰。不愧是山南首富,这次的家门名声算是实打实的赚足了。孟玊的字帖,今日就算无人拔得头筹,远远瞧上一眼也是幸事啊。 处在人群中,孟金缨的气简直是不打一处来,十分的不悦,竟将小叔的字随意摆于闹市供人消遣来充自家门面,鄙陋之举 刘僖姊眼睛虽还瞧着那台上的灯王,但神思已经回了大半,心绪也渐渐平复,见她如此愤愤不平,想到前段时日她说过同窗胡俊曾请她验字真伪的事,心下生出一计,故意开口。 “当初那字帖你可是连看都未看便一口断定是假的。依我看,你也着实武断了些。人家既是拿出来要在众人面前充脸面,十有八九倒像是真的。” “不可能孟家一向不允许私卖书画,小叔从前偶有字帖流出也是送与志趣相投的友人。那些人得了字帖后个个都如视珍宝,又怎会随意卖给外人” “你小叔结交的固然都是品性高雅,淡泊名利的人。可依我的经验来看,走文人这条路线的多半是穷人。你瞅瞅方才那书生,全身上下没个值钱玩意儿。若依着品性,自是无人蠢到卖字帖,可依着温饱,多半就有些迫不得已的行为了。需知人生处处是惊喜,难免节外生枝给弄出个意外来。” 从前在言语上给人设套,多半是面对一群迂腐臣子,那些人都比她年岁长,也都比她刁钻。此番面对的是比自己小数岁,还是自己唯一学生的人,她便觉得有些异常的亏心。虽然面上说的一本正经,甚是惋惜的模样,心中却极鄙视自己为老不尊。 “这” 孟金缨显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被自家夫子一两句就给拐偏了。她若是再长点儿脑子便会想想,孟家数百年走文人路线,却从不差钱。物以类聚,能够跟孟家结交的人,自然也不会怎么差钱的。 “小叔的字帖不能落到这些人手中,我必须赢回来” “你这般想法,可见是个有志气的,为师很是欣慰。” 刘僖姊摸摸她的头,顺便感慨一句,这下就更激起小丫头的热情了,坚定的眼神冲她点点头。暗道学生太单纯,她为人夫子失败的很。 待师徒二人商定后,台上的人恰好也再次开口,宣布灯王的谜面。彩头既是足够气派,这谜面自然不能小觑。 “最后一道谜面与前面的略有不同,大家伙儿也别埋怨,若非拿出压箱底儿的难题来,这彩头岂非人人都能要得。这最后一道谜面且听好了今有大夫、不更、簪裹、上造、公式、凡五人,共猎得五鹿,欲以爵次贵贱分之,问大夫几何” 话音一落,台下立刻哄做一团,质疑声四起,诸多埋怨。这谜面奇怪,听都听不懂,还何谈解开,这不是明摆着难为人的么。可质疑声刚落,在所有人惊奇的目光中,一个模样十二三岁的娇俏丫头竟气势十足的走上台子,着实让人掉了下巴。这年纪轻轻的小丫头实在猖狂,竟也上台凑热闹。可所有人还是将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一鹿,三分鹿之二” 万众瞩目下,一道声音高响,人人都张大了嘴巴。 可是 怎么是个男人声音 这小女孩子看着惹人怜爱,怎声音这般 刘僖姊十分惆怅,需知人生处处是惊喜,难免节外生枝给弄出个意外来。眼下人群里突然窜出来的这个意外就很意外。 意外在所有人意外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的走上台,对着底下众人鞠了一躬,风范甚佳,姿态很足。刘僖姊仔细瞧了他的眉眼,觉得好看,有些熟悉。 “小生不才,曾在古典书籍中瞧见过这道题。大夫得一鹿三分鹿之二,不更得一鹿三分鹿之一,簪裹得一鹿,上造得三分鹿之二,公士得三分鹿之一。列置爵数,各自为衰,副并为法。以五鹿乘未并者,各自为实,实如法得一鹿。” 意外对着众人解释,自信流畅,条例具清。刘僖姊有些怀疑台下这些人压根儿就听不懂这答案真假,可为了装作有深度的模样,也都要纷纷鼓掌。 台上,孟金缨被人莫名截胡,难免怀着敌意将这意外上下打量一番。长相不错,模样清俊,约莫十五六,正是偏偏少年儿郎的好年纪,却越瞧越像小白脸。着一身青衫,簪白玉冠,方才朝众人做礼时风姿仪态得体,却越瞧越是做作。一个做作的小白脸,害她丢了天大的面子,她如何能不讨回来。 “答案确实不错,我也是这答案。可先来后到的规矩,阁下难道不懂吗” 小白脸前一刻还在意气风发的世界里沉浸,若是给他把扇子说不定还要冲众人好好挥散一番。此刻被人质疑了,才突然发现身边竟还有一个人,于是立刻不好意思的赔礼道歉作了个揖,丝毫不介意对方只是个小丫头。 “方才未看到台上已有人,确实有失礼之处。只是答案自在心中,小妹妹你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现下怎么说都是行的。” “你” 孟金缨气急瞪着他,当下气愤至极,尤其是在看到小白脸作揖时竟偷偷的用他那双狡猾的狐狸眼朝她故意痞笑时。 眼看局面僵持,台上要宣布结果的人也是尴尬,题目先是被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姑娘同时解了,然后这俩人竟还好死不活的杠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两位莫急,这灯王” “闭嘴” 少年与小丫头异口同声,说话的人悻悻的摸摸鼻子闭嘴。 台下,刘僖姊暗暗担心,她这徒弟虽聪明,可论脸皮耍赖却实在不是一把好手。这少年一看便知滑头,惯会给人设圈套,小丫头哪里是对手。 “小妹妹你若是真觉得亏,咱们便再比一局。只是方才这局算我让你,本来这彩头和灯王现下也要归我了,只是我不好与一个小姑娘争夺。那怎么说下一局也该由我来出题,你若答对我三道题,便都让你,可好” 这人心中若无十分的算盘,怎会说这二十分圆满的话,刘僖姊低头叹气,果真不是对手。 “好,我应下只是答题便答题,你休要再一口一个小妹妹,登徒子做派”孟金缨爽快应下,台下的人可以免费看场好戏,自然也起哄。 小白脸见状,嘴角一勾笑,利落张嘴“今有出钱一万三千五百,买竹两千三百五十个,问个几何” “一个,五钱,四十七分钱之三十五。经率术曰以所买率为法,所出钱数为实,实如法得一钱。” 俗话说的好,见缝才能插针,可这二人的一问一答竟是连个插针的缝隙都不给人留。众人膛目咂舌,未曾想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浪的势头已经如此凶猛。如此看来,那小丫头方才也并非猖狂。 小白脸见状也不慌乱,继续开口“今有穿地积一万尺,问为坚、商功今有穿地积一万尺。问为坚、壤各几何” 孟金缨略思索,稍许皱眉,然不过片刻就眼目明清,开口回答“为坚七千五百尺,为壤一万二千五百尺。穿地四,为壤五,为坚三,为墟四。以穿地求壤,五之;求坚,三之,皆四而一。以壤求穿,四之;求坚,三之,皆五而一。以坚求穿,四之;求壤,五之,皆三而一。城、垣、堤、沟、聢、渠,皆同术。” “好,甚好小姑娘年岁如斯便能聪慧博学至此,小生着实佩服。” 小白脸两声好字出口,当下就恭恭敬敬的给孟金缨作了个揖,与之前那一揖相比,此番甚是恭敬,那几分玩世不恭当然无存。这些算学题都十分的有难度,平常百姓只知温饱,稍有学识也不过是经书诵读,算学既无实用也少有机会接触,以是有些人连知都不知。这丫头年岁尚小,竟能连答两题,实在不简单。 孟金缨心中自豪,加之方才受气,大大方方的受了这一揖。 一个是英俊潇洒少年郎,一个是豆蔻年华娇少女,刘僖姊掰了一口鸡油卷儿塞进嘴巴里,嚼着嚼着就嚼出了一股子狗血的味道。这与先前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的桥段如出一辙啊。 “姑娘,小生要出第三题了,可还应”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何道理” “姑娘胆气在下甚是佩服。我这第三题简单我与姑娘,打三个字。” 小白脸念出第三道题后所有人均是一番失望吃惊。且看前两道一道比一道刁钻,这最后一道怎么着也得是个压轴的题目啊,可未曾想竟是个简单不过的字谜。字谜再难,恐也难不倒哪里去吧。 孟金缨杏眼圆睁,粉面带煞。这小白脸分明有意挑衅,故意不让她赢这算是什么题目,胡扯罢了明知没有答案,她便是说什么都不会对的,眼下也只能傻站在台上。 底下人都道这小姑娘估计是不行了,半天没个反应。少年与小姑娘打四个字倒还能有个好词儿,孤男寡女呗。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最后一道无解,不过浑闹罢了,这少年无心想让。 “阿娘,哥哥和姐姐不就是两个人吗” 之前吵着换脸有趣的小姑娘扯着她阿娘的手,童声童气的在人群里开口,模样可爱惹人。旁边的妇人听到后立刻捂住女儿的嘴巴,只怕小孩子不懂事丢脸。 小白脸却是耳尖听到了这句童语,立刻几声大笑引得众人注意。 “幼女童真,答案就是两个人,再简单不过。” 众人“” 这答案令人苦笑不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可不就是两个人。确实简单,简单到令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少年第一道真假试探,第二道虚实打探,第三道输赢定局。步步为局,心思缜密,亦才智双全。 孟金缨听得这答案,两颊粉色脸蛋儿瞬间涨的通红,一下子憋得耳根子都快熟了,双手藏在袖中使劲儿绞着裙摆,不知该如何是好。孟家的金缨小姐一向高傲才气,何时受过这样的难堪本以为最后一道是故意羞辱,没想到是给她设套子钻。偏她还一钻一个准,叫人说不出半分理来。她越想越觉羞愤,当下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小白脸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那双狐狸眼烨烨生辉的盯着面前扭捏害羞的小姑娘,似是瞧什么稀罕的宝贝。良久后他才慢慢转身面向所有人,小小少年已是风度翩翩,说出的话更是谦恭。 “原是这位姑娘先上的台子,想必方才大家也都看到何为咏絮之才。如此说来便是小生慢了一步,怨不得旁人。灯王与彩头都该归这位姑娘。” 话毕,众人一番赞叹,谦谦君子当如是。 “输便是输,我输的起,灯王与彩头都是你的。” 孟金缨别扭的昂起头,断然回绝,她心中虽是羞恼自己出丑,但嗟来之食又如何肯受若是真受了,那才是大大的屈辱。 小白脸似是没有想到这姑娘如此有骨气,复将眼神重新打量在她身上,更添几分好奇。 “姑娘既如此说,那小生便受下了。只是小生一心为求字帖而来,这灯王倒是无甚打紧。姑娘冰雪伶俐,小小年纪才学不浅,与这精致之物倒是极配。小生冒昧,敢问姑娘名姓小生想将这灯王赠与姑娘,望姑娘能收下这番心意,不胜感激。” 峰回路转,刘僖姊万万想不到那些话本子是如此的来源于生活。才子佳人,灯会喜节,定情之物,互赠好感。啧啧,这灯王估计还有戏。 台上,孟金缨是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的,还如此的放低身段。与最开始的那副模样完全不一样。只是她目的不在灯王,要来何用 “灯王虽美,然我意亦不在此,是我输了,心服口服。” 她说完便转身走下台子,虽是战败可姿态不颓,亦是腰背脊直,仍旧如先前走上台子那般,自带一股子傲气。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眼底一片浓意,竟有几分留恋。只是他隐藏的极好,谁也没有察觉。 “夫子。” 孟金缨回到刘僖姊身旁,低低唤了一声。刘僖姊无奈抚了抚她的头,道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其实还有隐藏的半句没能说出口按照话本子里讲的,你需牢牢记住这小子的脸,以后郎寻千里,你俩惺惺相惜时可千万莫认错了脸。 “方才那两口鸡油卷儿有些腻心,我去前面找碗杏仁茶喝,你自己寻个地方等我。” 她想这心高气傲的小丫头怕是需要个把时间独自哀愁伤春一会儿。于是约定二人一个时辰后在夕水街最大的酒楼湘水楼集合。她独自去觅茶,也算给自己一段时间消遣平复心绪。最重要的是,那口鸡油卷儿确实很腻歪,和着糯米丸子一起吃下去,她真的快吐了。 孟金缨看着刘僖姊离开的背影,总觉得今晚夫子有些奇怪。正出神,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她转身一看,竟是孟府的人。 “阿水你怎么在这里我小叔呢” 阿水正是孟玊身边的那个清秀的话唠书童,跟孟金缨的关系从来都很好。 “小姐,你方才上台阿水可是瞧见了,公子也都瞧见了呢。” 阿水挑着眉毛像是看了一场大戏,孟金缨却不理他反而激动抬头,不远处的人群内,那灯火阑珊处濯濯然独立的人不可真是她家小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少女怀春 几番折腾,灯王终究还是没能拿到手,心中到底有些遗憾。只不过那终究是个仿的,自己如今江湖漂泊,无物反倒一身轻。从前的事还是看开些的好,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她坐在街摊一边喝茶一边悄悄安慰自己,恰有货郎挑着桂花酒来吆喝,她随手掷钱买了几小坛,在摊上喝了一坛,又掂着剩下的离开。 今夕何夕,姑胥的街市繁华喧嚣,那一弯明月挂在头顶,清辉洒却人间。酒意上头,她步伐曲折的晃荡着身体于人流中穿梭,万千灯花化作眼中迷离,不识一丝凡间烟火。恍惚间,又似乎看到了一条星光斑驳的河流,波光粼粼的蜿蜒至远方,极美。 姑胥的湘水河今夜绽满了河灯,承载了百家愿。日暮斜夕阳,湘水忆秦烟,夕水街与湘水楼由此得名。 恰巧走不动了,她索性停下来,坐在河边依靠着青瓦石台,弯着眉眼瞧远方,瞧湘水河,瞧灯火。她继续醉着,桂花酒香,周围十分热闹,来来往往皆是欢声笑语,令人羡慕,只她一人格格不入。 刘喜儿啊刘喜儿,瞧瞧这万家灯火的模样,你心中欢喜吗那些政堂里尔虞我诈的日子终究没白过,那一番肆意鲜衣年华也终究没有浪费。可是,又有哪一盏属于你呢 年少的那盏宫灯被她束之高阁从不去碰触,只因不敢。它承载着母后的期望,也承载着少女怀春时希冀的梦。那一场关于自由的、亲情的、爱情的愿望似乎很早就被她扔了,这一扔便再也没有捡起过。 她思及年少,又忽觉阑珊,仰头饮酒,蹉跎落寞的感慨“金露寒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清辉月阑荷花灯,火树千娇万盏明。” 忽而一道清冽的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竟接了她的诗。她回头去看,却是先前那灯诗展上出尽风头的少年人。 “如此良辰美景,为何姑娘却黯然神伤至此” 少年人站在她身后,身量已经长成,身姿欣长,说话已然是副成熟语气。他未先说唐突,反倒直接开口,像是认识很久的熟人。 “你这少年,莫不是来问我小徒姓名,家住何处” 她昏着醉意,眯着眼睛去打量他,视线定格在他腰间的玉珏上,好一会儿才移开。按照话本子里讲的,是不该留下姓名互报家门的。只待二人数年后各自长成,便是又一段姻缘际会。 “小生岑越,方才灯诗展瞧见那小姑娘与你师徒相称,特来打扰,还请见谅。至于那灯王,小生还是想赠与她,望代为转达。” 少年朝她作揖请礼,未有丝毫扭捏之态,大方表明来意,十分的恭谨,似乎与那灯诗台上玩世不恭的少年郎全然是两个人。 “我不能收,她既是拒绝了,我便是做人夫子也没有收下的理由。再者说,小丫头想要的是那副孟玊的字帖,不是这盏灯。” 她此刻看着迷迷糊糊行径放浪,神识却清醒的很。心道这后生倒是有礼,是个识进退有分寸的,没有直接去寻小丫头,反倒跟着她。 少年本以为那娇俏的小姑娘是为着华美的灯王而来,拒赠不收也是顾及颜面。所以他才在台下暗中观察,而后又跟着她口中唤作夫子的人至湘水边。却不想她当真是为了那副字帖而不是美物。不过,她那般的聪明灵动,又怎能与寻常女儿相提并论。可字帖于他亦有大用,不然便是拱手送她也没什么心疼的。 看出少年的犹豫之色,她暗叹这一番小儿女的心思,晃着手中的酒瓶子“可否让我瞧瞧那副字帖。” “自然。” 少年出人意料的一口应下,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从怀中小心取出那用油纸层叠包裹的字帖,双手奉上极为恭敬。 刘僖姊接过东西,打开后看了一眼,笑叹“果然是假的。” “假的” 少年十分惊讶,虽然自己也没有十分的肯定这字帖,但她竟只需看一眼便能轻笑断定真伪。一路跟来,已然看出面前的人并非寻常人,周身气质脱俗。那小姑娘才学惊人,更遑论她的夫子所以他从一开始便毕恭毕敬,连辛苦得来的字帖也愿拿出。 “假的,它是假的。” 刘僖姊将那字帖举国头顶,对着月光呵呵傻笑了两声,连道两声假,醉眼迷离。然后她竟突然放手,那字帖便随风飞入湘水,单薄无依,混在了同万盏河灯中。 少年本能倾身去抓,却已经是来不及了。字帖飞走,完全看不到踪迹时他低头带着深意去打量这醉了的人,不知为何竟全无恼怒之意。不想她却突然抬头,与他视线直直撞上,傻傻愣愣的盯着他,说了一句令人更为吃惊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与你兄长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若是不认真细看便就看不出来了。” “我兄长姑娘你” 少年神色骤变,惊诧出口,然话还未说完就又被打断。 “你方才问我为何黯然神伤,你可知逛花灯会是我从小的愿望我在孟府眼巴巴的等了好几天,还费了好些心神打扮呢。从前朱墙红瓦,高台楼阁,你是最晓得我是如何小心翼翼的可怜过活。如今一尝夙愿,是热闹了许多,可此身欢愉过后便是空虚寥寥,我也不知自己还有哪些不满足的。不妨你告诉我你一向最有主见了。” “姑娘,你吃醉了。” 少年见她痴傻娇憨,两颊红晕,那一汪清泉似的星亮眼睛明明看着他,却又似乎透过了他看向很远的地方。她满口乱言,语气却亲切带着些依恋,约莫是认错人了吧。亏得方才提起兄长他还吓了一跳呢。 “我没认错,可否告诉我你为何如此仰慕孟玊” 她眼中滑过一丝清明,抬头又灌一口酒,冷风吹拂了发梢,方才还温温的桂花酒此刻已经凉透,下肚后冷的她肠子都要绞在一起了。 “仰慕自是仰慕,天下读书人能有几个如孟玊那般,孟玊之才恐终其一生我等也无法望其项背。但我此番花费心力寻他的字并非为了私藏,而是另有它用。” “何用” “今年入冬以来,山南屡有大雪,八郡路边不知有多少百姓遭难挨饿,无衣避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夜姑胥这一番盛景对比之下,倒是愈发可叹。 “你一介布衣,何苦忧哉莫不是追风清谈罢了。” 她轻蔑的开口,玩弄着酒瓶子, “位卑未敢忘忧国,布衣又如何帝都京师城内,左相岑怀已经奏请新帝,朝廷拨了大批的赈灾款粮。如岑相这般位高权重者自有能力做大事,我等也该钦佩敬仰。可那粮车经山南关却被山匪尽数劫去,且山匪放言,若要换粮唯有孟玊之字。故此我赶来姑胥,为求一字。若能为国助力,便是寻常布衣也应义不容辞。” 脚边的酒瓶子晃荡着碰了几下,发出响亮的声音。少年说的慷慨,她却好像没有在认真听,只突然指着一个方向,看着少年又痴傻笑了起来。 “仙人变化为白鹿,自此乘风归去兮。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少年皱眉,朝那个方向看了去,却是遥远的黑幕天边。再回头,却见她支手倚石台,闭上了眼睛像是醉极。 “良辰美景不多叨扰,小生告辞。” 少年转身离去,那盏美丽的灯到底没能送出去,心底无限失落。他忍不住再回头,那人依旧闭目没有睁眼,与背后湘水河融为了一体,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酒瓶子。 “玉指动夜光,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他感叹一句,转身消失在夜幕间。 石台边她慢慢睁眼,看那少年的背影隐没在灯火中,眼神飘渺如镜花水月,缓缓启唇。 “那年我在碧华宫里也眼巴巴的等了好多天,穿上了最美的衣衫,戴上了最美的首饰。可是你没来。” 你不晓得那天的晚霞有多漫长,一寸一寸移过朱红宫墙;你不晓得那天的微风里夹着我最爱的太阳花香,一丝一丝沁入心脾;你更不会晓得我心中柔肠百转,一点一点懵懵懂懂。 可是,你没来,你竟没来。 我独自想了一晚,原是你心中没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谪仙冷夜 湘水楼是姑胥最大的酒楼,立于湘水河畔。它非孤楼,两侧有楼阁亭榭连绵相接,皆雕梁画栋,飞檐画角。楼内大堂高朋满座、热闹非凡,每桌客人都是喜气洋洋的。 刘僖姊甫一只脚刚踏进湘水楼的门,一个伶俐殷勤的小二就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一口气就顺完的说辞今夜不晓得已经说了多少遍。她有些脑袋昏沉,只招招手并未接话,由得他讲。 “可瞧见一位十二三岁着黄裙且模样娇俏的姑娘” 刘僖姊停步四处张望,这大堂十分宽敞。堂中还摆了一张戏台子,上面表演的搓弄与胜花只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一阵阵鼓掌叫好。如此嘈杂热闹的环境,找人却是有些困难。 “瞧姑娘气质大方,不比咱们这俗人,定是知书达理人家的小姐。一楼大堂都是些寻常人吃饭取乐的闲杂地方,二楼才是贵客食住之处。姑娘若是寻人不妨上二楼找找” 小二溜须拍马的本事令人服气,一番话说的人十分受用。刘僖姊正想开口让他引路,却有人在背后将她叫住。她回头去看,是一个小书童,生的眉清目秀,颇显白净。 “喜夫子,金缨小姐让阿水在这里候着,说是一个时辰后喜夫子会来此处与她见面。” 这小书童不是旁人,正是孟家小叔身旁的阿水。他在此等候已有多时,方才瞧见刘僖姊进门,便赶忙追上来将人叫住。 刘僖姊心中起疑,她与小丫头今晚偷溜出来并未带丫鬟小厮,这小书童却又是哪里跑出来的。心中如此想着,她便朝二楼与四周看了看,却并未瞧见小丫头的身影,心下也就明了七八分,张口道。 “你家小姐既是被揪回去了,左右也是无趣。” 阿水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笑,他还没说金缨小姐已经被抓回府,喜夫子到像是未卜先知似的。 “小姐她今夜托辞身体不适未去西宅吃团夜饭,若是平时还好,偏今夜大家都在,就算想瞒也是瞒不住的。长房派了小厮来寻人,金缨小姐方才已经被带走了。只是她临走前特意嘱托阿水与公子在这里等人,莫要喜夫子寻不到人平白着急。这会儿街上已经人少,小姐与喜夫子来时坐的马车就在外面候着,喜夫子若是回府可直接去寻。” 可怜金缨小姐见到公子时还满脸的兴奋,却不晓得公子转头就通知府内的小厮将她给卖了。金缨小姐当时半边脸都绿了,向公子撒娇都没商量的。 “喜夫子若是不想早些回府,也可在这湘水楼稍坐一会儿。他们楼里的招牌菜腊味合蒸和东安子鸡都是顶好的。” 小二一听,连忙也插嘴,道那腊味合蒸香味浓重、咸甜适口、柔韧不腻。东安子鸡则是专用小公鸡烧制而成,鸡肉嫩滑,味道酸辣。 可刘僖姊今夜已经进食不少,酒意在河边冷风中也吹醒了大半,此刻困顿累极,便不想多留,转身要离去。只是她未走两步却又突然回头,眼睛盯着小书童,嘴角泛着淡笑,隐有一丝狡黠掠过。 “你方才说公子” 公子,孟家谁能被称为公子 “我家公子是金缨小姐的叔父辈,乃府中三房孟辅老爷的长子。” 她听后点点头,神色并无多大变化,不过莞尔一笑,眉眼舒展,酒意的红晕泛在脸颊“你家公子近来可丢了什么东西” “啊” 阿水不想她开口却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有些失态。待反应过来后,才立刻张口回答“是丢了一枚佩子,但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不知喜夫子是如何得知的” 阿水心中嘀咕,这喜夫子平日里深居简出,又住在右宅,怎会知道公子这等隐私之事他想了想,定是府内婆子丫鬟们说道嘴碎。 小书童憨傻的可爱,哪里知道自己一嘴就将自家公子给卖了个干净。刘僖姊原先不过猜想一二,眼下确实认定了。果然,那日屏风后同她一起听墙角的人就是孟玊。 只是,那玉佩子是不打紧的东西 “今夜美景如斯,想来你家公子此刻也正在楼上雅酌小饮,何喜便不打扰了,告辞。” 她不再多问,眼睛一弯,眸子十分清亮,丝毫不见原先的酒意,留下这句话后施施然转身离去。 阿水站在原地怔愣,挠挠脑袋,觉得这喜夫子十分奇怪,竟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他好像未说公子就在楼上啊,怎又被她给猜到了。 “也罢,将金缨小姐的嘱咐交代了便好。” 走出湘水楼时,那店小二看着她的眼神实在是柔情似水里带着丝丝哀怨,着实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低着头走出,实在对不起那大方二字。 马车就在外面候着,她上车却不急着离开。 月上中天,夜幕的寒气逼重,街道的行人渐少,喧嚣声也慢慢落下,热闹嘈杂的街市初显冷清,便连湘水楼进进出出的客人也都少了许多。 酉时已过,周围寒气愈重。车夫支着头瞌睡朦胧,半眯着眼睛似瞥见了一位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个小书童从湘水楼里离开。他摇摇脑袋十分的迷糊,揉揉眼睛睡意昏昏沉沉,嘴里不断嘟囔着呓语。 “谪仙的人儿好看真好看。” 车内,帘子被掀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眸子。她的视线由湘水楼移向街市尽头,直至那抹白衣的影子渐渐淡入黑幕,眼底复一片深邃。 如此,也算见过一面了吧。 在孟府日子安稳、贪图,若非乍听到孟玊要回的消息,她恐怕都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了。当初离开京师,她同苏珮道,过去须臾十数年,勾心斗角,谋求算计,步步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差错,她未觉苦,只是心中一直有一事牵挂。 先惠孝皇后在她十三岁时故去,给她留了一桩婚事。先皇后知她是个有主见的,未必在婚事上会任人摆布。故临终前嘱托,即便将来不意履行婚约,至少也要去姑胥瞧一眼那孟家嫡孙。她当时应下了,且记在心里。 如今,这个承诺总归可以兑现了, “走吧,回府。” 车马被突然叫醒,一个机灵就没了大半的睡意,他早就被冻的不行了,只盼着能早些回去搂婆娘。只是驾车驱马前他又突然想起方才做的梦,便下意识的朝湘水楼望去,可楼门清冷,哪里还有半分梦中人的影子,于是小声张嘴嘟囔了一句。 “果真是做梦,今夜闹年兽冻的痴傻,便是神仙也懒得来瞧。”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梅园诗会 除夕刚过,辞旧迎新。 孟府尚俭尚苛,平日里不见下人们浑闹。可就连过年也不怎么张扬,只按例发岁钱,衣食上丰厚许多,各房的主人家都往西宅给孟老拜个年。喜庆倒也有那么几分,但绝称不上热闹。总而言之,这个年过的甚是清汤寡水,刘僖姊觉得毫无趣味。 不过好在大年初三就是孟金缨的生辰了,陈氏最近一直琢磨这事,十分头疼。办小了,怕委屈了女儿。办大了,又怕惊动太多。依着往年的惯例唱台戏,女儿又兴趣乏然。这一愁二去的,最后还是决定办场诗会,只请些书院同窗过府便可,也不至招摇。 孟家宅子大,共十六个园子,分东西二宅,各占五园,用来住人。长房一脉住东宅,二房与孟老住西宅。剩余六园,便作它用,可景可住。拙德园是孟府右宅一处游赏的园子,因园子太大,故又分辟许多小园,养名种花卉植物,各色皆有美景。诗会便设在拙德园内的瞿仙园,园内冬梅傲然,霜雪而绽。古人常道凌厉冰霜节愈坚,人间那有此癯仙,故梅花又称瞿仙。 这日阳光明媚,恰天和日丽,微有寒意。 下人们早早布好了园子,置桌椅板凳,摆糕点茶水。陈氏特意嘱托送来了屏风与炭炉摆在四周,炭都是上好的红罗炭,屏风既攒了暖气又可应景。孟金缨第一次生辰如此操办,自然十分上心,别出心裁的命人在四周梅树枝头上都系了些红笺,上面是她亲手写的簪花小楷诗句。 客人过府,瞿仙园渐渐热闹,到底都是些鲜衣少年,只刚开始故作老成的拘谨着。孟府难得宴人,他们来之前都怀着一颗敬畏憧憬的心在家中不晓得被长辈们叮嘱了多少遍,贺礼也是诸多小心,贵重的怕落了孟家清风,贱了又怕人瞧不起,委实头疼。 “金缨,你家中那位女夫子怎么不见人影” 吟诗茶罢,众人便如在书院博学堂里一般起哄。孟金缨本不想搅扰夫子,可身为主人家自不好驳客人的意。她本算着以夫子的脾性定要窝在房里,许是连听都不会听。可没成想夫子不仅姗姗而来,竟还与这些人相谈甚欢,一点儿平时爱搭不理人的劲儿都没有,面子活儿做的甚好。 下人们单独给刘僖姊置了张软榻,铺了厚厚的毡子。她就窝在这榻里,怀中揣着热烘烘的手炉,身上盖了绒绒的毛毯子。近几日她时常自省,自己一大把年纪少说也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若是搁平常人家怕娃娃都能走路了。可那晚竟还不知分寸的吹冷风喝冷酒,将那些年少的伤春悲秋拿出来缅怀,想想也实在丢人。今日这群风华正茂的少年个个都同她攀话,好不热闹,倒像是她过生辰一般,着实慰藉了她这一颗沧桑的心,跟着狠狠跳动了几把。 “人人都夸这梅花颜色好,清气满乾坤。我瞧着似喜夫子这般的大才女,应如这梅花一般高洁淡泊,与世无争。” 司沈轩自开始就绕着刘僖姊转,阿谀奉承乃是一把好手,偷奸耍滑更是样样在行。刘僖姊每每也点头应承他,心道与世无争倒是个极好的词,往日那些人谄媚逢迎,虽什么词都敢说,什么样都敢吹,可也没一个人敢把与世无争摆出来讽刺一番,司家少爷这连环彩虹屁放的倒是挺新鲜的。 “司少爷素来文采出众,今日何不作诗一首,给喜夫子乐呵乐呵。” 众人有意嘲笑,司沈轩的老爹是姑胥判司的司户,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姑胥城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只是家门不幸的出了个混小子孽障货,斗鸡走狗无一不精,可怜这一个官老爷素来官风不错,却常常掂着鸡毛掸子叫骂惹街坊四邻笑话。 司沈轩这厢只装作听不出话里深意,没羞没臊的梗着脖子,连咳几声摆足了架势,竟是张口就来。 “日照佳节生紫烟,遥看幸福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快乐落九天。横看健康竖平安,远近高低各运连,不识夫子真面目,只缘身在孟宅中。” 众人“” 好诗,好诗。 刘僖姊瞧着这群少年们青春活泼,世间若还有珍贵至极的东西,也唯有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了。她心中欢愉不少,便要打发礼物做见面礼。少年们都受宠若惊,自然晓得推辞一番。再者说,孟家人周到,陈氏已经准备了好些回礼,他们方才拗不过收下,眼下如何能再收,看着倒成了来拿礼来的,岂不让人笑话。但刘僖姊执意,令几位丫鬟端了小案,摆出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小匣子,让人随意挑捡。众人中只司沈轩与胡俊的礼物是她亲自送出。俩少年因被另眼相看,颇感自豪。 “夫子惯会偏心,平日里什么也没送过我。”孟金缨瞧这架势,嘟了嘴巴好生吃醋。 刘僖姊却捏了她的鼻子,道“你只让我拿礼物,却不瞧你那小叔给你什么表示,枉费你日日将他挂在嘴上。” “他自是跑不了,夫子也跑不了。” 孟金缨一副地主婆的样子,逼着刘僖姊答应给她备礼物,这才放她继续与人聊天。 满堂宾客,瓜果点心一一俱全,闲话诗笺句句笑言,齐聚一堂好不欢乐。众人又热闹半日,陈氏留了午饭,将桌子直接抬到了瞿仙园,赏梅吃酒、美味佳肴,只管符合这些少年人的心思。饭罢又过半晌,众人这才一一散去,皆是欢心愉悦。 孟府门口,司沈轩追上胡俊,上来就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气喘吁吁的开口。 “大俊,你等等我方才饭席时我瞧你神色不大对,可是有什么事” 司沈轩这人混账归混账,却也是个讲义气的。胡俊平日在书院木讷讷的不善言语,方才在饭席上屡次打翻茶盏,害别人笑话他笨拙。可是司沈轩却瞧得出来,大俊像是心不在焉,似有心事。 “没没什么。沈轩,喜夫子给的礼物你可打开看了” 胡俊低声回他,垂着脑袋,若是细看脸色除却凝重竟还有些泛白,与今早过府时带着胡家老爷为他准备的那套顶好的六色冰裂杯茶器时自信神采的模样完全不同。 “还没呢。不过倒是瞥见了旁人的,女孩子无非就是些簪花首饰什么的无用物,男的么就是些文房四宝之类的。怎么你已经打开了” 司沈轩见他神色越发不对,额头上竟还出了细密的汗珠,袖中双手也是紧紧握住,以为他是病了,伸手就想去摸他的额头,却被胡俊一下子打开。 “我有事,先走了。” 胡俊一把推开他,带着自己的小厮急急忙忙的离开,活像是丢了十个八个魂儿似的,步子还不是很稳当,只管急着往家跑。 司沈轩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出邪了,这小子莫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他正纳闷,司沈轩正独自纳闷时被人从身后叫住,他扭头去看,是一个小书童,像是孟府出来的人。 “请问前面这位可是司家的小少爷” “正是,你是” “我是孟府书童,名唤阿水。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司小少爷。” 阿水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递到司沈轩手中。他接过后疑惑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神色突变,啪的一下子赶忙合上。他抬头去看阿水,惊恐中带着三分喜悦的看着阿水,像是一道轰雷硬砸在了头上,还连带着给他劈下了许多黄金。 “这这是” 阿水神色平静,道“听说今日诗会喜夫子送了礼物给书院的诸位学子,公子想同小少爷换了喜夫子的礼物。若是小少爷同意,那锦盒内的东西便可拿回家去交给司大人。” 司沈轩此刻的心突突的直往外跳,有些凶猛澎湃,险些受不住,再没有听后半句,只听得一句我家公子送东西给司小少爷。他觉得此刻应是他人生最光辉的时刻,莫不是莫不是他今日在府中作的诗都被传了出去,孟家的那位觉得他实在是个可造之材,对他这后生极为欣赏,甚至是赞叹不已 “呃司小少爷考虑的怎么样了” 眼瞅着这孩子的眼神越发不对,小鸡看母鸡似的看着自己,深情的都快要掐出水儿来了,阿水实在是很不忍心的开口提醒他。 司沈轩脑袋还没清醒,身旁的小厮连着偷偷撞了他好几下,才不至于让自家少爷过于丢人“少爷,人家要同你换东西,快些回话啊。” “啊换东西” 司沈轩怔愣过来,摸摸脑袋,他方才连自己以后名扬天下的梦都做好了。 “换” 交换他人赠物实非信义所为,然这锦盒内的东西对他老爹是有大用处的。他不过纠结片刻,便立刻大声张口。不换是个傻子他老爹的官运怕是要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玊乃有瑕 阿水从司小少爷手中换得了东西便一路赶回西宅,却在路上好巧不巧的碰见了孟金缨,后者显然是来寻他家公子的,且看样子有些来者不善。 “小阿水,手里拿的什么呀拿出来给我瞧瞧呗。” 孟金缨眼尖,还没等阿水藏好就看见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这小子,方才一看见她就躲躲闪闪的,定是有事相瞒,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她与好书将人拦下,眯着眼摆出劫财的架势,非要看看这人藏在背后的是什么东西。 阿水手里拿着那匣子,被人看见了也不好再往袖子里塞,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个错误太低级了,故而他大大方方的将匣子摆在她们面前,张口道“金缨小姐若是非要看,阿水也不敢不给,只是看了以后可别后悔。” “阿水,你这激将法可是小叔用剩下的。本小姐才不吃这一套呢,拿来”孟金缨自诩冰雪聪明,自然不会被这点儿小伎俩骗过去, “小姐,公子正钓鱼闲的发闷,小姐去陪他说说话儿,解个闷儿。至于这东西就是些寻常琐碎物件儿,不甚打紧。”阿水将东西又往她面前抬了些,只是脸上的神情却更让人琢磨不透了,嘴角有丝刻意的奸笑。 孟金缨的手刚摸到那匣子,闻言却又犹豫了一下,身旁的好书见状立刻趴到她耳边,开始咬耳朵。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孟金缨的表情开始有些微妙的变化,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看向阿水手上的匣子。 “阿水,好书说这匣子跟喜夫子今日呈礼物的匣子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她用怀疑的语气开口,原本只是想逗逗他,现下却是真的好奇了。 阿水脸一僵,道“这匣子十分普通,外面随便一家店铺都能买到。再者说,喜夫子想来也是从孟府的仓库里拿的,就算是一样也不奇怪啊。” “那这匣子里到底是什么”孟金缨步步紧逼,心下打定主意要看这里面的东西。 “阿水,你平日里滑头也就算了,姑且算你侍候公子是个机灵的。可今次小姐的话也敢期满了不是若是寻常物件儿,你方才为何躲闪”好书这小丫头在一旁帮腔作势,狐假虎威。 阿水紧抓着匣子,手心有些渗汗,这东西若是被小姐看了,那孟府可有的鸡飞狗跳了。公子说,这匣子里的东西怕是要犯孟家人的忌讳,金缨小姐现在待何喜日渐不同,看了多半是要伤心的,搞不好还要跑去与人质问。 “阿水,这匣子莫非真的是喜”孟金缨见他神色不对,心下更加怀疑了,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阿水笑着一口打断。 “自然不是”阿水转了转眼珠子,面对二人的逼问故意叹气,道“今日是小姐的生辰,公子特意嘱咐了我,要我好生准备着,要给小姐一个惊喜。只是阿水办事不利,既然小姐都看见了,这” “停阿水,我什么都没瞧见。你且收好了,莫损着了”孟金缨听完这话立刻将那匣子硬塞回阿水的袖子里,连忙捂着眼睛转过身来,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阿水知这招奏效,赶忙将东西收好,然后又立刻转移话题道“金缨小姐来找公子所为何事梅园诗会可都忙完了” 孟金缨此刻心情大好,再次转过身来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与方才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截然相反,立刻开口道“自是来讨礼物的,不过现下却是不用了。往年生辰呢,小叔都一直糊弄我,本小姐只是不愿与他计较失了风度。可是今日呢,书院的同窗都在,便不能随意应付了。只是他这次既然如此有觉悟,那便罢了吧。本小姐也是大人有大量的嘛。” “是是是,金缨小姐一贯肚量大,就别跟公子那二皮脸计较了。既然礼物都有了,那小姐就先回东宅吧,一会儿我让公子亲自给你送去,可好”阿水眼看小姑奶奶这关算是过了,心下有些发虚的摸摸额头,想着把人支开才好。 孟金缨目的达成,自是面上满意,心中得意。小叔这次能拿匣子将礼物装起来,可见是十分重视的。从小到大,她总算是感受到了一丝丝微弱的叔侄情分。还记得五岁那年,她刚学会讨礼物,梳了两个小辫子到处微笑卖萌,每每都是空手而去却满载而归。可轮到小叔呢不过随手从藤上摘了一根黄瓜,告诉她这是孙悟空偷吃人参果时从牙缝里剩下的那一个,他珍藏多年舍不得吃,只能忍痛割爱送给她。那时她实是天真无邪,也不晓得想想那孙悟空的牙缝究竟有没有那么大,就胡乱的相信。她得了这礼物万分欣喜,像眼珠子似的宝贝着,总想着寻一个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的好日子将它吃了,好得道成仙,普度众生。 可有一日,那人参果里竟爬出一条腐虫来,她悔恨万分,以为错了好日子,这辈子再无可能成仙。不想这时小叔又出来作妖,告诉她那腐虫吃了人参果得到了神力,她如果能吃了那腐虫,不也相当于吃了人参果嘛。她听后深以为然,觉得此话甚是有理。可那些腐虫实在难以下咽,于是她命令厨房将它们做成一道菜给她端来,也好下口些。这下可就难为那些厨娘了,成日里愁眉不展的,净琢磨着蒸炸烹煮焖到底该用哪一招才能让小姐满意。那几日,孟府的饭菜实难下口,清汤寡水都将孟老太爷的脸给吃绿了。至于后来的事情,不提也罢,自是一段黑历史,惨不回首,反正她这辈子绝不会让人在她面前提起。 “梅园诗会方才已经结束,我这就回去等着,你可一定要记得把礼物送过去。”她再三叮嘱,生怕阿水转头就给忘了。 阿水好一番安抚,才哄得她离开,哪知这人不过走了三步,就又突然转头,拿手指指着他,皱着眉头一脸怀疑,围着他整整转了三圈,嘴里一直念叨着不对,不对的。 “不对劲儿,小叔哪有这么贴心,就算难得贴心也绝不会有这么好的心。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反正都是给我的,我提前看了也不碍事。” 阿水不想这金缨小姐还能杀个回马枪,当下就有些慌乱了阵脚,立刻摆出一副精笑的样子,道“礼物当然得亲手给才有意思,小姐耐着性子且等等,公子待会儿就去了。” “待会儿作甚,夜长梦多,我现在就去”孟金缨也不再逼他,反而绕过他径直就朝古瑕园而去,阿水想拦也拦不住。 孟府东宅皆以拙为名,西宅则以古为名。孟玊幼时养在孟老太爷的古俗园内,十五岁时才搬出来,独自一人住在了在古瑕园内。 玊,乃有瑕之玉。 这古瑕园常年幽静,屋阁有序,少花草,只一片绿竹常年不凋。园子南角有一方池塘,冬日寒意森重,池内清水无波,透澈见底,池周青苔绿意,岁月痕久。孟玊便在这池塘边终年累月的钓鱼,不论寒暑春秋。 “小叔” 孟金缨拐到垂钓的人身后,故意大声唤了一句,震得人耳膜疼。 那垂钓之人,一杆青竹鱼竿,一张摇晃躺椅,一碟瓜子。男子身着白衣,以书覆面,悠然闲躺,如世外谪人。那一袭白衣本应纤尘不染,衣冠胜雪,此刻却涟入池水,沾上浮萍,映衬点点青迹,犹如世俗之雅墨。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晅兮,终不可谖兮。 “小叔”对方无甚反应,孟金缨又对着他的耳朵叫了一句。 “吵死了,我的鱼。” 孟玊面上的闲书滑落几分,露出鼻梁以上的额头。只见他眉如墨画,睡眼惺忪慵懒,似带了几分酒意,有醉玉颓山之感,张嘴便是一道清磁的声音。 “这都冬日了,哪里会有鱼。小叔有这钓鱼的闲暇,还不如想想怎么应付太祖父呢。”孟金缨摇摇头,随手从一旁捞了个竹椅小凳坐下,拈了块点心塞在嘴里,然后又抓把瓜子开始嗑。 “你也是来当说客的”孟玊随意开口,扯了扯鱼竿,没有鱼儿咬钩,他便微起了身子,将竿子收回,打算再捏点儿鱼饵。这些年池子里的鱼是越发精了,他的鱼饵也是越发贵了。 “我要真是父的说客,你能怎样”孟金缨嘴里叼着瓜子和点心,凑近了他身边,眼睛冒着精光,一脸贱兮兮的模样。 孟玊转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那就把东西给我放下。” 孟金缨嗑瓜子的手顿了顿,识趣的把东西都丢回盘子里,扯扯嘴角,暗骂一声小气。 “你来看我笑话”他将鱼饵弄好,又重抛了鱼竿进池,激起一池涟漪。 “小侄女哪里敢,只是”孟金缨眨眨眼睛,刚想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就被对方一口打断。 “无可奉告。”孟玊利落拒绝。 “无趣。”孟金缨泄气的嘟嘟嘴。 孟玊又闲趟下,翘了二郎腿,恣意潇洒,丝毫不在乎身边还有一人。孟金缨见他如此,便要主动找些话来攀说,她本想趁机提提生辰礼物的事,但转念一想,又有了更好的话头。 “小叔,前些时日你不在家,可知道奉京来人了”她先是试探性的询问,看看对方有无反应。 “不知。” 对方反应淡淡,她便放下心来,继续道“那些人自称是朝廷礼部的,来商议小叔与长公主的婚事。咱们府里从不接待官家人,可阿爹和祖父却将这些人安置在客园里,照顾的十分周到。可没过几日,这些人又寻了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走了。小叔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婚事最后是怎样一个着落” “能不能省略这些俗套陈腐的说辞,直接表明你的意图,我耳朵烦。”男子翻她一个白眼,十分的不耐烦,与其清儒的气质截然相反。 孟金缨假咳两声,又偷偷拈了块糕点,继续尬道“新旧朝交替,那小皇帝为了牵制他姐姐,竟将小叔你拉出来做姐夫。难不成他姐姐新婚以后就会忙着跟驸马生孩子不去跟他争权了这小皇帝的脑子还真是被门夹了,竟想拿我们孟家当挡箭牌,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你一个小丫头说话这般尖酸刻薄,就不能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婚事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可别赖着我。”男子烦躁的把脸上的书扯下来,两眼瞪着她,将她手上的糕点夺走,一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的糕”孟金缨直勾勾的看着那入了狼口的点心,肚子还咕咕叫。今日一通乱忙没怎么吃东西,眼下饿的厉害,小叔却连一口吃的都不肯舍给她。 “小叔要是娶了长公主,那就是驸马,能享天下权势,说不定还能混个官儿当当呢,到时候”她故意顿了顿,其意不言而明。 “到时候你就有小婶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想娶公主 “金缨小姐说了这许多,可是有什么消息”阿水在旁布了两盏茶,顺便开口询问。 “当然有,且是个大消息。”孟金缨嘚瑟的仰起头。这个消息她可是从阿爹那里偷偷听来的,价值还算不小呢。 “我听阿爹说,上次那些人来了以后,太祖父可是连着翻了好几日的黄历。咱们家人从前都以为小叔这婚约是做不得数的,可眼下看来,小叔这驸马估计是没跑了。还有,阿爹说那些官员似是拿了一封太后的亲笔书信。这位太后与咱们家渊源颇深,听说当年被赶出府其实也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似乎与一桩秘事有关。只是可惜了,阿爹也不知这桩秘事的详情,否则我还能偷听”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赶紧住口。 “原是偷听来的。”孟玊将脸上的书取下来,优哉游哉道。 孟金缨一时面色挂不住,赶忙转移话题道“这些都是后话,难道小叔没瞧出来,太祖父既肯为你择黄历,那就是没打算真的将你赶出去。” 孟玊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现下最好去给他老人家磕个头,认个错” 一旁的阿水也看出了这金缨小姐的套路,可不就是变着法儿的劝说公子低头认错么。可是他心中也明白自家公子是个什么脾性,若是能被这些花花肠子绕进去,怕是就赖不到今日了。 “不”孟金缨坚定的反驳,道“我的意思是,有这婚约在,太祖父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生小叔的气。小叔大可以在外继续逍遥快活几年,到时候谁都找不到你,那长公主又不能等到人老珠黄再嫁人,这婚约也就自行解除了。” “然后呢”阿水天真道。 孟金缨得意一笑,对孟玊继续道“小叔可将我带走,这样一来,父投鼠忌器,就更不能拿你怎样了。” “合着你兜这么大一圈子就是为了让我带你出去玩儿我把你带出去了,你还能免个私自出府的罪名,我却是罪加一等,是这样吧”孟玊指了指自己,然后再指指对方,觉得自己分析的没毛病。 被看穿了意图,孟金缨抓住他的指头,笑眯眯道“这不是两全其美么,既可以毁了婚约,还可以让小叔逃离这里。旁人不知,我可是知道,小叔与我一样,不愿意被圈在这方天地里。” “那你忽略了一个前提。”孟玊一本正经的样子开口。 “是什么”孟金缨疑惑道。 “我想娶公主。” 孟玊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临近黄昏,宾客尽散,孟金缨这小丫头也瞧不见影子了。刘僖姊想她多半是去找她那宝贝疙瘩似的小叔讨礼物去了。她本想回屋休息,却又被陈氏抓了个正着。这陈氏自从她上次从孟家老爹手下救走了金缨以后便三两头拉她去唠家常,十分能说。可怜刘僖姊从前处在深宫倒是个绝好的妇人圈子,却因自懂事后就只顾着埋头争储君而从未好好与那些妃子夫人们练练嘴,这算是除脸皮外的第二大遗憾。 这陈氏的年纪都能当她的阿娘了,却一点儿没有自知竟然还要与她姐妹相称,着实让她对着镜子郁闷了好一段时间,最后不得不用陈氏被孟府憋闷数年好不容易逮着个非本家的自然要好好的泼活泼的理由给缓解过去。同时她也暗暗告诫自己瞧见没,若依了那婚事教给孟玊,这就是你刘僖姊将来的下场,十分可怕。在娘家皇宫里你做个横点儿的长公主别人只会做低伏小屈服于你,可若是敢在孟家做个跋扈的媳妇儿,只怕是要被天下人的吐沫星子给喷死,朝堂上那些文臣嘴皮子的功夫你可是最清楚的了。 好不容易从陈氏处脱身,同人说话废了一天的口舌,她此刻只想快些回房喝上两大盏茶水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只是没想到这两大盏茶是她命运的转折,而有人已经在路上等着她了。 等她的人是那日在湘水楼的小书童,她记得好像名唤阿水。 “喜夫子,我家公子有件东西要阿水转交给你。” 小书童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时将她给生生吓了一跳,可怜这大冬日草木凋零他还能找到这么一丛藏身的地方来,想来真是不容易。再看这小书童态度谨慎恭敬,低眉不与她直视,递东西时亦弓腰有礼,说话也是十分的得体。与此对比之下,她倒不好意思摆出个双手抱胸被吓的花容失色的态度了,只神色淡定伸手将他手上的匣子接了过来,然后抬头轻笑。 “却不知你家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阿水的态度又恭谨了几分,回道“除了这匣子,我家公子还要我代传一句话。这孟府的门槛儿一向比常人家的高些,那些够得着的和够不着的都是削尖了脑袋往里探。可他们哪里知道,孟家百年传承风骨犹在,薪火不灭代代清誉是有它的道理的。这里一向容不得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果然十分得体,十分得体的难听。 她听完这话,将手中的匣子打开瞧了一眼。一张字帖静静的躺在里面,是她送给司家小少爷的那一张,亦是孟金缨送给她的那一张。充脸皮不是个擅长的事儿,但面子活儿她一向做的极好且至今未有敌手,此刻心里纵然疑惑震惊复杂各种情绪都有,但脸上的神色倒也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你家公子人呢” “东西已经还回,话也递到了。至于公子,喜夫子便无需见了。” “你家公子拿了我的东西,我总得讨回来吧。” 她将匣子合上,虽仍旧微笑但却一副债主的神情与语气,若是细看观察便可看到那眼中有几分冷意酝酿,这种掺杂着威严的冷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喜夫子说笑了,东西都已经在里面了,公子不曾拿过夫子的东西。” 阿水平日里虽不是个正经的,传话倒是有模有样,竟也未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可见也是个面子活儿做的极好的。 “是吗” 她莞尔一笑,左手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晃在了他的眼前,是一枚坠着黄穗的玉佩。阿水神色突变,立刻上前好好瞅看了两眼,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瞧错了。 这怎么可能 “小书童你且瞧仔细了,这是不是你家公子前些日子丢的那枚玉佩” “这正是。” 阿水神色尴尬,仍旧不死心的看了两眼,却是越看越知晓这就是公子丢的那枚玉佩,他日日服侍在公子身边断不会看错。可是那枚玉佩明明 “小书童可是疑惑的很你家公子丢的那枚玉佩既然此刻在我手中。那你们从匣子里取走的那枚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共送与司家小少爷两件东西,一是字帖,二是玉佩。你家公子既是要还我东西,那为何只还了一件却将另外一件扣下了。莫不是见我的玉佩成色好就私吞” 她将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神色也故意显出些琢磨的意味来,手里还掂着那枚玉佩晃荡了两下。可笑,她刘僖姊一向是个欺负别人的主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得有个倒打一耙的本事。 阿水的脸着实有些挂不住了,心里将他家公子给前后腹议了一万遍。若他是个小娘子此刻就该捂脸娇羞扭屁股耍赖,偏他是个男子便只能尴尬的站着。他记得临走前公子拍拍他的肩膀,神色十分凝重道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孟家些许年来还未曾翻出个什么浪花来,她这般居心叵测的当属头一份了,既如此也不能怠慢了人家,你拿着这匣子去提点一番聊表心意。这一番交代实在是很能满足阿水那颗不平凡且想要活跃的心,以为自己终于有个故作高深的机会,自然是十分激动。只是眼下这个结果,实在是捧着一颗示威的心来,不带半根草回。 “小书童带路吧。” 刘僖姊拍拍他的肩膀,阴森的笑了笑。 阿水今日很讨厌拍肩膀这个动作。 刘僖姊不想这小书童七拐八拐的又将她带回了瞿仙园。诗会下午便散了,她陪着陈氏在房中说了好大一会儿话,孟府的下人们手脚利索已经将这里都收拾干净,桌椅屏风皆撤,瞿仙园内此刻清静少人与上午那热闹的景象对比鲜明。但这小书童领她进园之后走的路却是与上午婢女领她走的不同,二人一直往深处走,她方知孟府内单是这一处瞿仙园也如此的大,心中不由暗叹,这清流门第的人家占尽了外人声誉,却也是这般的能享受。 曲折通幽,一路都是小径,穿梭在梅树中走了许久后前面突现一片碧绿湖泊,直入眼帘。 “公子就在前面的水榭,喜夫子请上船吧。” 湖边一小舟,她随书童上船,这季节里倒鲜少见划船的。坐于船上,她瞧四周景色,方才满园梅花绽放自是娇艳无比,此刻却满目翠明更显清新宽阔,如此巧妙布局让她小小吃惊。依稀可见,远处一方高台水榭,隐于林木间,又立于水云间,淡出层层水雾。临近日暮斜阳,湖水清澈碧绿竟还神奇的掺杂了几分云霞夕阳的光彩。 阿水缓缓摇浆,回头见她坐于船头静默不语,便主动开口为她介绍“此瞿仙园乃是我家公子亲自布局后命人督建,单这片湖便耗费诸多。人人都道瞿仙二字取自凌厉冰霜节愈坚,人间那有此癯仙,却不知瞿仙二字真正含义。此处二景相接,是为景中景。” “景中景,人中人,隐世为仙。仙人自有梅花桀骜不逊,孤芳自赏之姿,又如明湖通达心境,视宽静怡。能有如此意境,足可看出你家公子是个雅人。” 她随意应了几句,眼光始终流连四周,总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郁结在胸腔,难以纾解。她心中想起先惠孝皇后临终前的那一番嘱托,要她无论如何也要与这未婚夫见上一面,之后婚事如何便由她自行决定。 先帝仍是皇子时便娶了先惠孝皇后,二人是少年夫妻,一路扶持情义深重。惠孝皇后的母家何家当年权势鼎盛,在朝堂占有一席之地。于先帝而言,何家虽是助益却也是掣肘。先帝登基后二人便渐行渐远,少年情分不在。多年来帝后相敬如宾,彼此之间只算得上和睦,直至当今太后的出现。自刘僖姊有印象起,惠孝皇后便一直缠绵病榻,神情郁结,从未有一日舒心,直至临终。 她与孟玊的这桩婚事是母后留给她的,她打心底里不愿违背,那个坤宁宫里美丽高贵的母后是她年少时唯一的慰藉。若是母后仍在,便是立刻让她嫁了她也愿意,绝无二话。可终究人已经逝去,这个世上她再也没有亲人了。至于孟玊,她少时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偶尔幻想过这个人,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那些传言是否都属实,这世上当真有如此令人赞誉的人吗。 这些问题她很想知道答案,她未来的夫君是要与她携手共度一生的人,会在将来的某一日披红白马的迎娶她入门。可后来听多了闲言闲语,她便晓得自己这桩婚事原就是个笑话,所有人眼里的笑话。公主总是骄傲的,容不得旁人讽刺,她跑去询问母后,可母后只是笑笑,不曾告诉她为何孟家远离朝堂,却会定下这门亲事。再后来她便无心去想这些了,每晚夜深时能好好睡上一觉都是不易。偶尔好梦,她便一直在梦中追逐着一个人的青衫长袍,却永远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明明触手可得却又十分的遥远。可就是这点儿念想,除了梦中她也不敢再有奢想。 “到了,咱们上岸吧。” 小书童一句话将她神思打断,靠船停岸,引她上岸。 这水榭小阁由岸边望去若隐若现,此刻身处其境,只觉静谧幽深,阁周绿荫环绕,一股凉意渗透,极好的意境却因冬日而显得冷瑟。水榭小阁有二层楼,她抬头瞧了一眼,门头挂有一匾,曰蓬莱阁。 东方有仙山,名曰蓬莱。对东海之东北岸,周回五千里。外别有圆海绕山,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钓濑怀珠山韫玉,谪仙至自蓬莱。” 她口中默念一句,怀里仍揣着那小匣子,里面那张字帖令她废寝忘食,以为世上只有蓬莱书客能有如此造诣。 阿水在前引路,习惯性的往一个方向远远的看了一眼,这是公子的习惯也是他的习惯,多年不变。 她缓步轻移,踩在木板上吱呀吱呀的响。阁廊尽头将园内景色尽收眼底、一览无余,一片碧湖令人心旷神怡。屋檐下,一张檀香木的桌案摆在中间,案上置庐香,升起袅袅烟气,飘渺凌然,独有不可说的幻境之感。她看到桌案前背坐一人,墨发玉冠,白衣出尘濯濯然,只与这意境中的天地融为一体,孤高清远,仿若不似人间。 面前这人是孟玊,是那一纸婚书上与她牵绊羁念的人。 蓬莱阁,蓬莱客,有仙曰蓬莱书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一头喜猪 “公子,喜夫子到了。” “孟公子好雅兴,临阁遥望不知是怎样一番美景。”她驻足站立,淡淡开口。 廊下,孟玊抖着腿嗑瓜子正磕的起劲儿,被人从身后突然叫住便回头去瞧,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人,且还是个有点儿眼熟的女人。 “孟公子是不打算请我吃盏茶”她朝面前的人微微一笑,福了福身子便算做了礼。 孟玊咳瓜子的动作僵住,不小心连皮也咽了下去,差点儿没被卡个半死,憋着脸闷咳了好几声,勉强稳住面子,起身捋了捋衣衫,落下一堆瓜子皮。 “自然是要吃一盏的,喜夫子快快请坐。” 对方客气相邀,刘僖姊缓步轻移,款款步伐绕到桌案面前,正想扶着椅子坐下,可低头一瞧,却目瞪口呆,差点儿没将眼珠子给瞪出来。 一张檀木雕花桌案,上面有瓜子皮、废宣纸、果子皮、烂罐子、破笔架子、黑乎焦透的食物而她要坐的椅子上,是一摊黄黄的水渍,看着恶心巴拉的。她扯着僵硬的嘴角环视一周,这里岂止是一片混乱,简直是杯盘狼藉、东倒西歪、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杂乱无章、一团乱麻、七零八落、横七竖八、惨不忍睹 “这是什么” 她惊恐着眼神,将手举到面前,上面是那椅子上的黄色水渍 “茶茶渍” 阿水一个箭头冲上前,将她带离灾难最严重的三步范围内,顺手给她捞了个且算干净的凳子,按着她肩膀就要坐下。可刘僖姊却一个机灵,屁股还没挨到就扎了荆棘似的站起来,指着那阿水连连后退。 “帕子快给我帕子” 这茶渍黏糊吧唧的,还有股奇怪的味道,让她觉得极其别扭。还有那椅子,天晓得还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上面。 “有有有”阿水立刻从怀里掏出帕子来递给她。 刘僖姊正打算接过,可脚边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动,她低头一瞧,却是一只 一只啥玩意儿 她张大嘴巴,膛目结舌,瞪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僵硬着身子,整个人连动都不敢动。此刻,那只光滑滑带黑斑的东西正拱在她脚边,扒拉着肥嘟嘟的小胖腿往她的绣花鞋上蹿,还发出齁齁的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它什么东西它要咬人吗 孟玊抱臂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一手捏着下巴,有些怀疑这女人可能是个白痴。看她的样子,不会连猪都不认识吧一个不认识猪的人。 “喜喜,过来。”他招招手,刘僖姊脚边的猪崽就蹬着四条小短腿,欢脱撒欢儿的跑了过去。 “喜喜” 刘僖姊一声惊吼,瞪着眼睛,指指孟玊,再指指那头猪崽。这玩意儿居然是一头猪还是叫喜喜 “喜喜乖,下次要去窝里嘘嘘,你看你把椅子给整的,让客人摸看见了多不好。”孟玊蹲下来,把猪崽抱在怀里,温声安抚。 刘僖姊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那头猪,简直是五雷轰顶,劈的她连脑门都直蹭蹭的往上冒烟,头发也要根根竖起了。 “啊” 一声尖叫划破天际,荡漾了湖水的层层波纹,撕心裂肺。 “喜夫子,别真的只是茶渍,你看那上面还有茶叶呢,就是泡久了有些粘手而已。喜喜它腿短,根本就爬不上椅子啊,公子是骗你的,骗你的” 阿水惊慌失措的从那椅面的缝里抠出些茶叶来,献宝似的递到刘僖姊面前。而他身后的孟玊就抱着猪崽,看着面前这惊慌失措的女人,眼中精光暗藏。 刘僖姊仔细看了看那虱子大小的茶叶,眼里的惊恐渐渐消减了些。手上的气味传来,好像也确实是馊茶水的味道。 “真是茶叶” 阿水坚定的点点头,道“我家公子跟喜喜都很顽皮,喜夫子别当真。快些坐下,我给夫子沏盏茶喝。” 刘僖姊接过帕子,仔仔细细的连指甲缝都擦拭了一遍,然后又检查了那看起来似乎干净的椅子,确定没有异物后才敢坐下。 只是 “咔嚓” 椅子确实是干净的,但不是完好的。 蓬莱阁四周潮湿,桌椅也都有些年头了,除了公子时常坐的那一张还好,其余的多有损坏,这阿水是一早知道的。但这里一来一往都要用船十分不便,阿水想着反正平日里也没人会来,就连金缨小姐都嫌弃这里脏乱差,所以他也一直没张罗着换,对付对付也还能用。他怎么着都想不到, 刘僖姊坐在一堆碎木头里,觉得自己今日一定是黄道不吉、逆水走霉、运气蹇涩、日值时灾 “喜喜,去把客人扶起来,咱得懂点儿礼貌。”孟玊将猪崽放在地上,那猪崽就蹬着四条小短腿开始步步紧逼。 “你别过来走开” 刘僖姊一脸惊恐的往后挪,生怕这玩意儿咬她一口。她知道猪是白白胖胖的,可没人告诉她猪长得这么丑啊。四条腿是黑的,肚子是白的,脸上更是一半黑一半白。尾巴一丢丢,耳朵扑哧扑哧的,鼻孔和嘴巴都那么大。 孟玊跟在猪崽后面,一步一步也朝她走来,单膝蹲在她的面前,嘴角一勾笑,眼睛漆黑如墨,渗透了精光。 “起来吧。”他伸出了手,素白干净,骨节分明,竟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些。 面对着这双手友谊之手,刘僖姊抬头看他,眼神冷淡。此刻自己是落魄至极,反观这人,高贵清冷的样子,让她心中十分不爽,冷哼一声,明显不接受这假惺惺的好意。 孟玊低头一笑,眼底狡黠闪过,身子慢慢前倾,凑到她耳朵边,衣衫上的松香味道暗暗袭来,故意用男子独有的磁性嗓音开口,气息都扑在她细腻的皮肤上。 “一个不认识猪的人。”他眼角斜斜看她,嘴角是挪揄笑意。 “一个养猪的人” 她昂头驳回,眼睛炯炯有神,丝毫不被这些把戏糊弄,还指望她能脸红心跳开玩笑,她堂堂御国长公主,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即便是后来入了孟府也是被人礼遇有加,不认识猪怎么了会吃不就行了 “齁齁齁齁” 小喜喜又开始不老实的往她身上钻了,似乎是十分的喜欢这个跟它名字一眼的人。 “把你的猪拿开。”她僵硬着身子,很怕这头蠢猪再对她动手动脚。 “它叫喜喜,有名字的。” “那就把喜喜拿开。”她憋着气,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孟玊一笑,把猪崽重新逮回手里,抚着猪头温声道“喜喜可是我的宝贝。” 鬼才是你的宝贝 一番折腾,小阁内总算是安静下来。 眼见这俩人能老老实实的坐下喝茶,喜喜这闹腾货也被丢出去了,阿水站在一旁舒了一口气。只是他这厢刚放下心来,孟玊的目光就不着痕迹的递了过来。 小子,你不是去传话的吗,怎把人给我带来了 阿水示意他看腰间坠着的玉佩能怪我吗你自己眼瘸拿错了东西,人家要上门讨要我拦不住呀。 孟玊低头看一眼腰间,抬头疑惑神情什么玩意儿关我玉佩什么事 阿水无辜眼神大哥,你再看看你身上的玩意儿究竟是不是你的玩意儿你戴着的可是人家的玩意儿 孟玊恶狠狠目光老子的玩意儿老子会不认识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教训本公子,你个蠢生玩意儿 阿水叹气,扭头瞧向远方那个习惯性的方向,眼神颇为深沉。这个方向一眼瞧去并无特色,可若是再细细瞧上几眼便会看见一处突出楼阁。那是姑胥最大的销魂窟,名唤神仙阁,听说但凡男子进了里面都要快活似神仙。当初公子建这水榭前后忙活了许多时日,一砖一瓦都要亲自计较,特别是角度位置与高低距离,都要十分精确才行,差之毫厘都是不可。那是阿水印象中孟玊最为废寝忘食且执着的一段时间,他十分的欣慰,老太爷也十分的欣慰,以为自家孙子终于有所长进,晓得要踏踏实实的做事了。 可是这水榭建成以后,孟玊登阁遥望,折扇一挥,叹道“仙香妙哉,观之甚大” 便是这么一句话,瞿仙园由此得名。至于为什么没叫仙香园,阿水以为这是为了裸的掩饰那些龌龊的想法,他甚至觉得园内的这许多珍稀梅树也都是故意为之,可见公子心机之深,令人发指。只是可怜了他年岁太小,悟性太差,至今也不晓得那句甚大是几个意思。神仙阁里除了些扭捏风姿的女人,也没瞧见什么大件儿的东西。 “不知喜夫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孟玊扣着茶盏先开口询问,茶气氤氲,冒着白气。 “自是”话说到一半她却顿住,眼睛盯着孟玊的动作。 对面,孟玊顺手拿起案上一本当作扫帚将桌案上的杂物一扫而下,动作十分娴熟,桌边地上的杂物也已隆成小山般高,可见非一时之功。扫完桌案,他又随后将那书垫在了桌腿下。 吸引她的不是孟玊,而是那这本书。如果她没有看错,应该是六韬。六韬又称太公六韬、太公兵法,是著名的黄老道家典籍,其内容博大精深,思想精邃富赡,牵扯缜密严谨。她曾有段时间寻了好久,但终无所获。她以为世间仅存的孤本不过是传说罢了,未曾想能在这里碰见。 “自是什么喜夫子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语”孟玊再次开口,未觉得有哪里不妥。 刘僖姊将目光收回,并未透露情绪,看着手里的茶水,里面的茶叶好像瓜子皮。 “今日何喜唐突打扰,还望孟公子不要介意。其实说来这也并非你我第一次见面了。”她将茶水放下,正襟危坐,自认态度还算正常,直起脊背时保持着一份高贵与端庄。她晓得面前这人便是她刘僖姊的未婚夫,天下人尽知。 孟玊故作叹气“金缨这丫头实在不懂事,竟学起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蛮本事。不过还真是要多谢喜夫子上次出手相助了。怪不得府中下人们都说喜夫子是个性情温和且宽宏大度的人。只是我当时处境尴尬实在不好出面,无奈出此下策,还望喜夫子看在小丫头的面子上不要计较才是。” 一旁的阿水听到这话却是眼珠子都要掉了,心中十分抓狂,当初不是他暗示金缨小姐去寻死觅活的吗 孟玊刚回孟府那几日本是风平浪静的,古俗园里的老太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等着自己孙子去乖乖认个错,此事也就能终了。可惜这孙子实是个不知好歹的孙子,回府后憋在自己的院子里几天闷不出一个屁来。孟府的人都暗暗为此事忧心,既无法去劝说爷爷,也无法说服孙子,便只能自己缩在壳里当个孙子。就是在这么个处境下,孟玊成功伪装小白兔一番虚情假意窜到着自己小侄女去哭诉求情从而大闹一场破了僵局。阿水忆起当日金缨小姐那万分心疼的神情以及护犊子的决心,倒不觉得他家公子的演技有多好,只是觉得金缨小姐也不太不像这孙子的侄女了。 僵局既已打破,众人便知道这孙子是摆了一颗承认错误但坚决不改的心,爷爷则是摆了一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心。孟家几位主子们看清形势后便立刻奔到古俗园内劝着爷爷怎么着也得等过完年再将人扫地出门,这样也图个来年吉利。姑胥过年一直有扫尘去晦的习俗,寓意来年霉运尽去,家宅顺遂。孟老太爷听完这番劝说后闭门数日,小辈们往西宅拜年时都是隔着门叩头,说一些吉祥喜词再顺便表一表大家苛待孙子的决心。事实上孙子那几日忙着跟在小侄女后面在各房来回奔走活跃,以自己尚未成亲为由蹭岁钱。直至年关过后,老太爷出门,说的第一句话是门口有些脏,该扫了。时势很能造墙头草,于是孟府的主子们又纷纷看清形势都含着一汪眼泪前后几波去古瑕园道别,逼得孙子不得不为了骨气将屁股粘在凳子上赖了三日。 回忆至此阿水轻轻叹气,整件事从头到尾无人知道孙子究竟犯了怎样的错,爷爷为何如此绝情。这一出闹剧闹得,鸡飞狗跳,鸡飞蛋打,鸡飞总之过程很曲折,结果也很复杂。 “此事暂且不提,倒是孟公子的玉佩还在我这里,何喜今日就是为了还物而来的。” 刘僖姊一脸客气假笑,佯装听不懂他的话,只从袖中掏出那枚坠黄穗的玉佩整整齐齐的摆在桌案上,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勾了勾玉佩上的穗子。 孟玊同阿水刚开始瞧见这玉佩时的反应没什么两样,皆是满目震惊。唯一不同的是他明显尴尬的更厉害一些。毕竟此刻他的腰间正戴着一枚与之一模一样的玉佩,如此一来还物又要如何说起。阿水拿回那匣子后他只打开看了一眼便理所当然的拿出玉佩坠在了腰间。匣子里的字帖是不晓得何时送给小侄女的,已经不算他的东西。但这玉佩却不同,既是自己的东西理所当然的要拿回。 只是面前这一枚一模一样的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心中十分疑惑,不免悄悄看了眼腰间。这一看不打紧,竟给看出了个天差地别来。本以为两枚玉佩一模一样,若真是他拿错便是有些细小差别,只是不晓得这红穗与黄穗的不同算不算的上是细小差别。 红穗与黄穗 孟玊尽量淡定着神色偏头瞧向阿水老子的玉佩穗子到底是红的还是黄的 阿水转了转眼珠子红的吧不对,好像是黄的。也不对,红的不对,黄的 孟玊微微一笑你就是这么自诩平日里对本公子一片痴心的 阿水再次自觉的移开视线,又盯着远处深沉起来。这实在不能怪他,公子自己不也是记不住么。太经常出现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其实最易淡化。若你夫君是个惊天动地的丑汉,可关灯摸黑的时日长了便也就顺眼了。若你妻子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日日看着便也就十分普通了。诚然这红黄差别很大,但日日瞧在眼皮子底下便谁也不会去留意。毕竟自他服侍公子那日起,这玉佩就一直在公子腰间。 “喜夫子手里为何会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我腰间这枚戴的时日久了,上面的红线都磨损了好些,本还打算换个穗子呢,今日瞧见喜夫子手里这枚,倒觉得换个黄色的穗子衬着也是好看。” 孟玊极自然的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心中打定了主意,不管红的黄的,今日起它就是红的。 刘僖姊的脸僵了僵,心底深处开始十分抗拒这个未婚夫,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表明一下真正的来意了。 “听闻孟公子与当朝御国长公主有婚约在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逃婚离家 突遭询问之下孟玊先是一惊,眸中有不明意味闪过,但一瞬即逝后便是正常神色,再也瞧不出任何的变化来。这人既长了一副十分难得的皮囊,也长了一颗十分对得起这皮囊的纨绔心,自始至终都是方才磕瓜子时那漫不经心却又热情的眼睛冒光的样子。 “这府里人都说喜夫子是个清心寡欲的,平日里连房门都不出半步,旁的闲事自然也不多问半句。怎么今日倒是有空关心起我的私事来了,难不成是专程过来问这些的唉,我知现在外面传的厉害,大家伙儿都好奇的很。可无奈孟府管的实在是严,不然改明儿我就出去摆张桌子好好宣扬宣扬我这些私事,也算是给大家解闷了。” 他不缓不急的开口,抿了一口茶水然后重重叹一口气,显得痛惜懊恼,捏着茶盖轻轻扣盏发出青瓷的碰撞声。若非是在人前,刘僖姊必定翻他几个白眼,跟谁稀罕他似的。 “那敢问孟公子为何劫了我送给司家小少爷的礼物这应该不算是私事吧。” 永远不能与心中明白的人讲道理,也永远不能与装聋作哑的人装糊涂。既然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那她也不介意先挑明了问。她将怀中小匣子也放到桌案上,用手轻轻叩开,让里面的字帖显露。 一旁的阿水瞧见她这样的做法有些吃惊与不解。这本是要极力遮掩的事情,她怎么还专门摆到台面上说。虽然这喜夫子说话一直温和有进退,但就是有一种让人不容小觑的感觉,话里总带了一股子压迫与威严,像是与生俱来的气势,逼得人不得不在她面前低头,即使是不低头也总觉得矮了一截。阿水跟在孟玊身边见识不少,知道这样的气势断不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身上。 “喜夫子当真不知” 孟玊不急着解释,盯着她淡笑反唇相问,惯常的一派倜傥姿态,眼中平静无波无任何情绪涌动,但却又似深潭让人一眼望不到底,漆黑的眼珠子盯着对面的女子转了几圈,溺着笑意的打量。 刘僖姊轻笑一声“金缨曾说过孟家有一条祖训,合族上下不得参政,孟家子孙严谨此训无一例外。外边的那些人虽不知有这祖训,但孟家世代无人入仕大家也都是瞧在眼里的。司家虽是官宦人家,但司家小少爷与金缨有同窗之谊。若是小辈之间的情分来往,便是像今日诗会这般场合也没什么。我送礼物本是人情之举,也是打心眼里喜爱那些孩子,不知可有举措不当之处” 阿水瞧瞧他家公子,再瞧瞧喜夫子,心中暗叹一个装傻的遇到一个充愣的。 “孟公子将我的礼物从孩子手里给劫下了,至于用的什么手段我也不好过问,无非就是哄骗孩子罢了。但既已经劫下,我也就当那孩子不喜欢这礼物转手送人了。可孟公子为何还要将东西再还给我,这是几个意思既是还了,我原本送了两件孟公子为何又只还我一件,这又是几个意思还有,孟公子的玉佩已经在我这里寄存了有几日了,我今日就一道还了吧。” 她见对方一直不说话,便又微笑着开口,双手叠放在腿上,一番说辞让人拿捏不出半分毛病来。客套话与场面话她这辈子已经不晓得说过多少,张嘴就来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那些翰林院的文臣们个个能说会道,自诩善辩,嘴炮连天的时候任你是什么身份都议的你连亲娘都不认,连谁谁家小妾去酒楼吃饭没给钱都能拿出来当私德有亏给参一本。当初她那父皇坐在龙椅上,常常被这些人引经据典的痛表忠心,回回都是一脸感激涕零的从龙椅上走下来,回到后宫却连谁今日上奏了都不知。她若没个真本事,这些年怕是嘴上吃的亏都能给人噎死。 桌案上一边摆着黄穗玉佩,一边摆着小匣子,端端正正的样子与那些凌乱的果皮杂物形成鲜明对比。 阿水摸摸头上虚汗,喜夫子这意思是他家公子搬弄是非,私吞旁人财物,污蔑他人居心不良 孟玊嘴角一勾,眉毛挑挑,没有被这些话影响,盯着对方的眼睛是无辜且又清澈,若是仔细看,保不齐还能看出些许的委屈来。这个不做作又十分有深意的表情他曾对着小池塘苦练数遍,对孟家每个人都适用,尤其是他对那位小侄女,次次管用从不失手,十分得心应手,包治各种假正经。在他看来,天底下最假正经的地方就属这孟府了。他能出淤泥而不染一直都是件引以为傲的事情。 “我与那司家小少爷虽年岁有差,但彼此一见如故。他今日欲拜我为师,这本是高抬人一等的喜事,可我自愧不是个为人师的料子便给拒绝了。他伤心之余非要送我个东西以表情谊,可全身搜去便只拿出这小匣子来。这也勿怪他,毕竟年岁还少不知道旁人无论送了什么礼物都要珍而重之。我盛情难却只得接下,但一直未曾打开,思前想后仍觉不妥,这毕竟是喜夫子送给晚辈的心意,我怎好逾矩。于是便令我家小书童再还给喜夫子,也算物归原主了。” 刘僖姊听完这番话后表面上不动如山,可若是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瞧见她微微抽搐的嘴角。说到底精明精透与耍无赖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她歪说歪话但总归是站在事实上讲道理,摆着真相叫人无可反驳。你家小妾吃酒没给钱,总归你是有个小妾的,也确实没给钱啊。我将这事拿出来说嘴是有些亏心,但对方更亏心那便是我赢。可若要歪曲事实真相,胡编乱造一通,硬生生给人家编排个小妾,这便有些无赖了。 阿水再摸摸头上虚汗,公子这意思是喜夫子不知好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倒打一耙 不过,到底是谁倒打一耙 小小的水榭阁楼内,二人虽未真正的唇枪舌剑,但彼此汹波涌动已能清楚感知。彼此目光交接看似都温和有礼,但仿若隔出一方天地来悄悄的斗狠较劲,一个是神情渐肃,一个神情渐顽,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阿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看黄穗玉佩,再看看红穗玉佩,十分的纠结。他家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自己私吞了旁人的东西,反正是黄的是红的也说不清。喜夫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顶着孟家的名头串结官员,反正玉佩最后闹出了两个,旁人怎么也不能说她拿着孟家公子的东西挂羊头卖狗肉。 “喜夫子,喝口茶。公子,磕个瓜子。” 阿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给喜夫子递了一杯茶水,给他家公子手里塞一个瓜子。顺便趁递茶水的空挡开口询问喜夫子。 “喜夫子来府中已经有些时日了,阿水从小长在孟府,还未曾见到孟家从外头请来教书先生呢。听东宅的下人们说,喜夫子性情温和且博览群书,十分的有大家做派,倒不知喜夫子来自何处阿水着实好奇的很。” “我方才问你家公子可是与当朝御国长公主有婚约在身,便是想告诉你们我和这两枚玉佩的来历。但你家公子既是不愿我说这私事,那也就罢了。” 刘僖姊淡然喝了口茶,用余光偷偷瞥向眼孟玊,却不想被他用似笑非笑的表情逮个正着,她立刻闪躲起来,差点儿吃一嘴茶叶。一直觉得喝茶能不喝到茶叶的人都很能耐,她每每喝到都是不着痕迹的咽下,生怕粘在牙上让人以为是菜叶子。 “啊” 阿水手一抖,差点儿没将手中的茶壶给掀出去。他扭头看看身后的孟玊,后者却像是看到什么趣事一样眸光有些亮,他摇摇头便识趣的又退到一旁。 公子与那御国长公主之间不可说,这喜夫子是非要议论此事吗。 “喜夫子这么关心我与我未来媳妇儿,难不成你认识她我倒还没什么福气瞧一瞧我这媳妇儿呢,听说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呢。” 孟玊惋惜开口,目光却隐隐有些狡黠,一口一个媳妇儿丝毫不避讳,说的顺口不磕巴,像是已经说了几百几千遍似的。 可对面的人却脸色猛的一沉“既是没过门,孟公子还是注意些的好。” 孟玊不以为然,皱眉头皱的有些不诚意,似乎不喜欢旁人如此说,开口道“我与我媳妇儿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已有聘书,六礼也已行纳采、问名、纳吉和纳征,如今便只剩下请期和亲迎。她迟早是我的人,要给我做婆娘,这有什么可避讳的。再者说,我与她这桩婚事天下人尽知,我便是跑到大街上去叫媳妇儿,也没人能驳我半句话。喜夫子这是担的哪门子心啊” 她握了握袖中的拳头,气沉丹田让自己冷静下来压下这口闷气。她告诉自己此时不是为这等小事发难的时候,于是扯着嘴角微笑再次张口。 “孟家确实早已纳征,孟公子可知那聘礼中有一对阴阳玉佩” 阿水猛地一机灵支起耳朵来,阴阳玉佩这是什么说法那玉佩一直都在公子身上,从未听说还有一枚与之配对的。但若真有此事,喜夫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孟玊轻笑摇头,语气随意道“不知。那聘礼是数年前送去的,我那时正巧在外游学,并不关心此事。” 她一声嗤笑,暗讽道“方才还说是自己媳妇儿,怎现在又说不关心了孟公子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原本孟家与皇家这桩婚事虽不算宫廷秘事,但也并非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可当年孟家纳征举国轰动,被人们茶余饭后议论了整整一年都不带停歇的,老百姓关心国家大事与君分忧的精神着实可嘉。人人都道那六十六抬三层红箱与万两黄金的队伍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引人注目。十里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入了奉京,若再夸张些便是聘首的三牲已经入了皇城门,可聘尾的一百担聘饼还在城外不见影子。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红的喜庆漫了一座城,家家户户跟着迎彩都挂了红灯笼,人人走街访友的探听消息。楼里的说书先生更是连着喷了半个多月的吐沫星子,上至孟家先祖辅国创下家业下至孟家子孙出生时啼叫几声,说的那叫一个激动澎湃,情感激昂,以至场场爆坐。孟家一向是清流门第,为天下士族之首,行事也低调沉稳,可那次却实在招摇。在旁人看来,甚至招摇的都有些不像话了。也亏得是孟家在文坛士人心中的地位神圣而不可侵犯,从来只有他们说旁人的份儿,哪里有旁人说他们的份儿。否则哪家士族如此行径不得被天下文士的嘴刀子给活生生扒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而那时,她自己又在该干什么呢 那年正巧是先惠孝皇后逝世的一年,她侍疾床榻前寸步不离,眼看母后一日病过一日,枯槁憔悴再不复生机。那年也是她初入政事堂被诸多琐事与朝臣牵制掣肘而焦头烂额的一年,日夜被人心算计,时时刻刻警惕着与人博弈,从未有一个安稳觉。彼时她听得这个消息,正蹲在病榻前看关内道呈上来的折子,说是蝗灾祸害,百姓已经颗粒无收,官员还多加剥削。她当时就笑了笑,说了一句正好,那笑容里已经没有了少女时的天真烂漫。朱笔一挥,孟家的万两聘金与许多贵重的聘礼就这么给划到了赈灾银上,连那些聘饼也没放过,被分给了路边的乞丐。 万两黄金是个什么数字,便是国库也不能一下子就拨出万两的金子。万两银子若是搜刮搜刮,兴许哪家大贪官家里还有。可万两金子谁若是有,她可真得把这人的肚子给划拉开,看看胃口究竟有多大。只是拿出这钱的是孟家,她便没有这个胆子去划拉,也没有这个胆子去质疑。但也多亏了这些,她不必再与户部的那些迂腐顽固们多一两少一两的在朝堂上争的面红耳赤,自己出钱就是腰杆子直,户部尚书称病告假了数日才在她面前露面。而政事堂内竟也连着半月没有老臣找她麻烦,折子看的比以往都顺溜。除此之外,她还特意让人把消息放了出去,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她刘僖姊大公无私的用自己的聘礼救了关内的百姓,这波民心赢得实在暗爽。当然,她是如何亲自比划着教小内官来形容自己瞧着那些聘礼被抬走时一步三回头的悲伤模样的就可略过了。说到底,孟家的那次纳征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她从政之路的一块垫脚石罢了。她要爬的更高,更远,将所有人都置在脚下。她要父皇能够全心全意的信任她,能够将整个刘家的江山都交给她。 可是后来呢 父女离心离德,她做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滑稽。 父皇要让她明白,他给的她才能要,他不给的她便要不得。她始终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待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猜忌。从前想不明白,来到姑胥半年,没了朝堂纷争的勾心斗角,她活的舒适放松,脑子也渐渐活络过来。她终于明白,不是从何时开始猜忌,而是这份猜忌从她踏入政事堂的第一天起便如影随形的跟着她,只是她一直未曾觉悟。她第一次拟折违背圣意,她收拢那些老臣的人心,孟家送来泼天聘礼,百姓夹道对她欢呼 君者,帝王心,无非是一场兔死狗烹。她憎恶东党,可若无东党,又怎会有她 想到这里,她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往事不可追,人人都有悔。曾经,权利于她有时重若性命必拼死去争,有时于她却又清风而逝,淡淡无痕。而这场婚姻也不过是这场权利之争的一个筹码。少时稚嫩只觉一桩可笑婚姻压头被人嘲笑,可大了以后她才知自己不去提,只需摆着一副不清不楚的样子,这样才会让人多想,才能利用孟家的声名,利用这场婚姻能够利用的所有价值。 “媳妇不媳妇儿的与关心不关心的原本就是两码子事。我把她娶回来再关心不成吗至于怎么个关心法子,喜夫子不会也有兴趣吧。” 孟玊的回答惹她暗瞪一眼,心底只劝自己莫要生气,除了那一纸婚书她与他本来就是无关的人,那些聘礼权当孟家行善积德了。不过她还真想知道是怎么个关心法。 “自然是成的。当年那些聘金被长公主用作灾银救济难民了,好些聘礼也变卖了银钱粮食。不过先皇后到底是疼惜长公主,偷偷给留了一些,这阴阳玉佩中的阴佩便在其中。至于阳佩,理所当然就留在孟公子手中了。” 孟玊听她讲着,右手拨弄着腰间的玉佩,左手支着脑袋,时不时的低头捻捻上面的红色穗子,像学堂里不耐夫子讲课学生,闲散的漫不经心。 她继续道“阴阳本相生相克,如夫妻相处之道。以是富贵人家往往取上好玉石料子刻双佩作姻亲信物,也算是一个承诺。阳佩在孟公子手里,可孟公子难道就不好奇何喜区区一介平民,又为何也会得这样一枚意味深重的玉佩” 她发问时他才抬头看她,一张脸明明装满笑意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和善。他眯了眯眼睛“那就有劳喜夫子告诉我为何我媳妇儿的玉佩会在你的手里。若是抢来的,那我今日怎么说也得抢回去才好。” 刘僖姊迎上他的目光,眼底精光咻的闪过,莞尔一笑“若我说我便是那御国长公主刘僖姊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心中涟漪 “啪” 阿水手中的茶壶到底还是没能幸免,砸在地板上碎成了几瓣,青瓷破裂,茶叶满地。 “这喜夫子怎会是” 御国长公主,这玩笑如何开得 小书童难得有结巴的时候,平日里一股子机灵劲儿的,今日却被这喜夫子次次惊吓的站不住脚,显得忒没出息。他原以为这人不过是来找公子出口被羞辱的气罢了,可怎么说着说着就变了意味。喜夫子怎会是御国长公主,她究竟说这些要做什么。 孟玊微眯了眼睛,这次倒是不加掩饰的透出些精光来打量对面女子。左手依旧支着脑袋,右手依旧捻着佩穗,这姿态神情像是看什么待价而沽的宝物,又像是看什么有趣的稀罕玩意儿。他不开口,对这一问不表态度。 她细细瞧了他的神色态度,而后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眸光已经清明许多,只是那眼底还夹杂着笑意,让人捉摸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来孟公子是不信呢。” 她说她是刘僖姊,对面的人却不信,可是有趣了。 “我若信呢” 原以为被问住了,可对面的人却突然挑眉,戏谑的眼神紧盯着她,用男子惯有的磁性低音一字一字的说出这句话。 若是信了,这二人便是一对未婚的夫妇了。新妇瞧新郎,更有趣了。 “可孟公子的表情分明是不信的。” 她眼里泛着笑意,一抹自信挂在嘴角。对面这人劫了她的东西,又命小厮暗讽羞辱,意指她不配呆在孟府。她倒是想知道,若自己的身份明了,这人又是作何神情。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看来我还真不是一个能藏住心事的人。本想与喜夫子将这玩笑开下去,可无奈我这人一贯正直,不善言语撒谎,恐怕是要败了喜夫子的兴致。” 孟玊摊摊手,正直两个字出口也不见磕巴的。阿水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捡茶壶碎片,闻言手一顿,心道果然这喝醉酒的人永远不会说自己醉了。公子确实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因为他从来也不曾有心事。饿就是饿,睡就是睡,没心没肺起来谁的脸也不瞧,谁的账也不认。 “孟公子果然眼尖的很,能瞧见我送给小辈的礼物,也能瞧出我说的笑话。那长公主是何等人物,我怎会是她,不过这说来”她一副难言之隐,却将话又噎回去,继续道“孟公子不信自是有理。可孟公子当真就不好奇” “那喜夫子是为何躲入孟府呢我倒不得不听上两句了。” 孟玊捏着下巴故意拖长了声音叹气,左腿一抖阿水就立刻上来递小墩凳,他将双腿大咧咧放上去,身子靠在椅子上,一副慵懒散漫的样子,索性连刚开始那恭敬的态度也不装了。 “逃婚啊。” 她轻笑一声,说是十分轻巧,倒像是什么趣事,丝毫不避讳,可几个字从嘴中却又故意重语气说出。 阿水突瞪了眼珠子,不想会是这么个答案,嘴里忍不住结巴着重复了两声。 “逃逃逃婚” 逃婚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哪家冤大头被这喜夫子给甩了啊。阿水心中开始有些可怜这被逃了婚的人家。 刘僖姊眉眼弯弯,不避阿水目光,自然也不避孟玊的。还顺道在心中暗暗补了半句。 逃你的婚你个冤大头 “这倒是有趣了。世人都知我孟家最重礼法,不曾想有人逃婚竟还逃到我孟府来了,喜夫子还真是长了个好生聪明的脑袋啊。只是不知哪家倒霉儿郎要尝了这弃婚之辱了。” 恭维中带着三分讽刺,讽刺中又带了三分嘲意,她怎会听不出来。可她这次却不想反驳,心中偷笑还来不及,于是继续笑着开口。 “我不喜欢这亲事,那家人也是礼法为重,家规甚严,我嫁过去恐也是白白受罪。再者,家母早逝,继母进门后父女渐渐离心,身后也没个支撑。若是我那未来夫君再是个无赖破落儿户,那我岂不是要平白糟践了自己后半生。需知强扭的瓜不甜,即使有了聘书也不能算过了家门。” 孟玊摆在凳子上的双腿僵了一下,假装听不出来这指桑骂槐的深意。而他身后的阿水刚刚捡好碎片,听得这一番话后只疑惑摸摸鼻子,怎觉得她说的好像是自家公子想到这里,他顿时又有了些逢知己的感觉,这个问题他可是老早就替公子考虑过了。他家公子需娶个厉害的婆娘,最好是个能揪着耳朵叫骂的那种,将人制得服服帖帖,哪里还能成日里不着调。阿水私以为这想法十分合理。可他万万想不到,日后他家公子娶得婆娘可不仅仅是个能揪耳朵的。 刘僖姊转着眼珠子看看这主仆二人,突然嗤笑一声站了起来,捋了捋身上的衣褶子,落落大方很是得体。 “今日叨扰孟公子了,本是为还物而来,可不成想孟公子的玉佩已经失而复得。也罢,那我便将这一枚拿走便是。还有这小匣子,多谢孟公子操了这份闲心将它送回。哦,对了,还有一事。方才这小书童说孟家容不得居心叵测的人。可何喜乃是孟老太爷亲自应允入府的,便是孟公子的兄嫂,金缨的爹娘也难把我怎样。这孟府容什么样的人不打紧,重要的是我这人随意惯了,一直是想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旁人怎么也奈何不得。金缨的课业尚多,我恐怕暂时也不能离开,倒是辜负今日孟公子的一番好意提醒了。” 平淡的语气配着浅浅一笑,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数圈磨出些精光来。她将桌案上的黄穗玉佩收进袖中,小匣子也被揣进了怀中,施了礼数便要转身告退。 “等等” “孟公子可还有什么疑问” 被人从身后叫住,她莞尔回头,竟难得有一抹张扬调笑神色。 “方才已经说了,这玉佩若是你抢来的,那我必定是要替我媳妇儿讨回一个公道的。” 孟玊也已起身,此刻欣长的样子站在她面前,俊朗之姿,烨烨神态,一身白锦衣华贵低奢,衬得人越发脱俗。 “自然不是。何喜虽不如孟公子一贯正直,但也做不来这偷抢的勾当。至于这玉佩嘛”她故意眼角带着笑意深长的看了对方一眼,方才继续道“自是长公主赏的,反正于公主眼中这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随手打发人罢了。” 她记得那日在湘水楼,小书童也是这般说的,现下她便还回去。 孟玊听得这话,看似失望伤心的垂下了头,可下一刻就猛然抬起来,双眼炯炯有神的开口。 “媳妇儿她定是嫌弃这玉佩不够好,心里恼怒我不将她当回事。她是天家皇女,配的也应该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珍宝,怎是这般俗物能比的。也罢,她既不想要,我日日戴在身边又有何用。” 话毕,他转身走至小阁栏杆前,将腰间玉佩取下来,随手一个弧线就抛了出去。阁外夕阳渐落,日晖余晕,那白玉在空中先隐入黑幕,只听得一声扑通的,便落入了那碧湖中。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到这玉佩砸入湖中泛起了多少的涟漪。 她紧紧抓着手中的匣子,指尖泛白,一颗心好似随着这玉佩坠湖一般也深深的沉下。她是刘僖姊,何曾受过这般侮辱。那玉佩纵然不打紧,可到底是姻亲信物,是母后临终前的嘱托遗愿。即使她今日使计将阴佩送给司家小少爷,但也从未想过不要。 孟玊再次转身回头看她,身后已是夜幕背景,白衣翩跹瑟冷,墨发与黑夜渐融,周身气质突然变得有些漠离疏远,仿佛与小阁内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一份感觉挂在那阁楼檐角下,越发令人心惊。让人恍然此刻站在面前的与方才桌案前的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可这样的气势他似乎收放自如。 “喜夫子似乎忘了,这里是孟府,明日睁开眼还是得仔细瞧瞧自己身在何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少年少女 一大早马车就在书院门口等着,灯诗展的教训在前,她算计着还是得让马车拐一趟白鹿书院,向黄教谕编个理由再出城也不迟。待到黄昏放学时再由书院关系较好的女学子去家中传个口信说是要晚些回府,如此一来孟家人发现她离家出走约莫就是晚上的事情了,那时她早已出城,便是想追也难了。 “敢问前面这位可是孟家小姐” 下车后她还未走两步便被人从身后唤住,扭头去看却发现只是一个作小厮装扮的人。 “你是谁” “我家主子有请,不知孟小姐可否移步说话” 那小厮先是询问她是否为孟家小姐,可再次开口却已经是认定了自己的身份。孟金缨心中有些犯嘀咕,那些出身贵家的书院学子身边带着的小厮书童她都还认得,可却从未见过这个人。怕是并非书院之人。 “既是相请却又不肯露面,你家主子既然如此没诚意,又何必请人呢。” 话毕她便转身离去,身后那小厮也未再唤她留步。她拒绝这请求一来是这人她确实不识,二来是她心中有事不肯多生是非以免坏事。只是没想到她进书院磨了黄教谕好大一会儿后才从书院出来时看到门口的一番场面,才真真是傻了眼。 书院门口围站了好些学子,彼此言语交谈,司沈轩亦在其中。这场景倒像是有什么稀罕物从天而降似的。 “妙,妙哉真是妙物” “只可惜此时是白天,若是晚上,点了灯只怕要照的满室琉璃溢彩,一定好看。” “真真好看,这物件也好看,这人也十分的俊呢。” 羞答答的女学子伏在另一位女学子耳朵边小声的说了句,恰巧就被身后的司沈轩听到,他翻翻白眼,心中好一番鄙视。这些人平日里只会打趣他招惹府中丫鬟,可临到自己不也是这般没出息的样儿。 “枉你们也是读圣贤书的女子,矜持二字都不晓得怎么写。一个个的也忒没眼光,这就叫俊小爷这才叫俊呢。” 女学子回头瞪他“哟,我当是谁说话呢,原来是司家大少爷啊。司少爷既是晓得矜持两个字怎么写,那回头可别再有招惹哪家小姑娘被老爹追着几条街打的事情传出来了。” 司沈轩当众被人呛了一句,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正想驳回去的时候就瞥见了从书院里走出来正欲偷偷离开的孟金缨。 “哼你们这些浅薄脑子里天天只想着哪家的俏郎君,瞧瞧人家金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将来可是女状元殿试的料子” 孟金缨真是很想上去将司沈轩给痛扁一顿,这家伙次次都坏事,招人讨厌被他这么一指,所有的人目光都瞧了过来。她本想趁人不注意悄无声息的离开,这下若是不上前打招呼说话,平白惹人怀疑。可当她正想开口说话时,却从又司沈轩侧身时露出的缝隙里看到 是那盏灯王 它怎会在这里 她再定睛仔细看去,确实是那盏灯王,她没有瞧错。 “孟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此时,人群辟出一条道,从里面走出一位英俊少年郎,从容风姿,风度翩翩,着一身蓝色对襟窄袖袍衫,腰间坠了一块古朴墨玉,面目微笑走至她的面前,恭谨的弯腰作揖,开口对她说话,声音温润。这一幕被那些女学子瞧了去,一颗芳心怕是都碎成了好几瓣儿。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这俊郎君十分配的起这句话。 岑越作揖后直起身子,瞧她一副傻愣模样看着自己,顿时只觉她娇憨可爱与那晚灯诗展上的灵动少女一模一样。他总算是又见到她,只是不曾想她的身份不过,如此倒也有趣。 “怎怎会是你” 她虽刚开始震惊,倒并无失态之处,只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出现,又将那灯王搬来大庭广众之下。 “方才我家小厮回禀,说是孟小姐嫌我没有诚意。小生仔细想了想,怎样才能算作是有诚意呢。” 岑越微笑着回答,他自出现在人前的那一刻就自始至终的保持着一种谦谦如玉的风度,令人不由驻足望之。此刻在孟金缨面前更是如此。 孟金缨看了眼他身后的灯王,神情冷淡,道“便是这样的诚意” “难道还不够” 书院门口聚的人越来越多,可大家此刻的目光却已经不在那灯王上了。人人都打量这二人,各种眼神意味都有,司沈轩刚开始更是张大嘴巴掉了下巴。 “本少爷算是看走眼了,想不到孟金缨才是那个平日里最深藏不漏的。这人在人前如此夸张行为,倒是好男儿的做派” 司沈轩这小子摸着下巴故作老诚的评价,引得旁边的女学子连连侧目。她们是真不晓得这司家大少爷平日脑子里都抽些什么。不过这场景也当真是好生令人羡慕的啊。翩翩英俊的少年郎,高调华美的礼物,真真是每个少女心中的梦啊。金缨家世好,人长得也好看,实在是好福气。 孟金缨心中挂念着马车上仍旧昏睡的喜夫子,若是再这么耽误下去怕是要生事,不管这人来意如何,她都不能过多纠缠。心中如此想着,她便要开口脱身,只是对方似瞧出了她在人前的这份为难,竟先她一步开口。 “倒是是我考虑不周了,你们姑娘家被人议论确实不好。可否请孟小姐移步说话” “书院要开课了,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还是请回吧。” 她拒绝的利索,只想快些离开出城,哪里能够再与这人耗费时间。可没成想,对方却是狡猾一笑,刻意压低了声音开口。 “你今日不用上课,他们都穿了院服,偏你没有。莫要骗我,若你不答应我,那我便一直站着,左右我一个男子也不怕人瞧。” “你” 孟金缨被他堵着,周围又这么多看戏的,她也不好与他当场吵嘴令人看笑话,只能瞪着他,当真是憋了一口气无处可撒。偏她今日还有要事,不能惹是生非。若此事闹大,孟府的人怕待会儿就要赶来了。 “好,移步。” “移步”这两个字绝对是她从牙缝里憋出来的。 岑越见她答应这才满意的笑笑“对了,那灯王是特意拿来送你的。那晚你没要,后来我托人打听了好久才找到你。你要是不收下,那我” “我收下。” 她这次没有拒绝,是因为她可以想到这人后半句话。那我便让它一直摆在这里,左右一个物件更不怕被人瞧 二人移步,司沈轩趁机追上孟金缨。 “金缨,大俊家中许是出事了,我好几日没瞧见他来上课了。今日本想一早来与你说说此事,但看你现下也是没时间。一会儿” “那灯替我收好,先放在你家,我有时间去取。” 孟金缨没等他说完就将他打断,她今日出城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司沈轩与她说的却是没多大意义了。 司沈轩看二人走远,无奈叹口气,方才金缨让他收着灯,那少年便看了他一眼,那目光 “这等定情物我收着怕是不大合适吧。” 孟金缨与岑越并未走远,只避开了人群视线便停下。除却他二人,还有小厮跟着,并非男女独处,岑越这点儿考虑的还算周到,不比方才那没脑子的行为。 “小生与孟小姐花灯会相识,还未来得及” “既已经知道我是孟府的小姐了,便不用再假意询问。你送那灯王我本不愿收下,不过方才情势所迫。至于其他的,若是有所求也不用开口白费这个力气,我小叔的字帖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孟金缨打断他的话,皱着眉将自己的话一口气说完。她的时间宝贵,实在不愿意跟他纠缠。至于他的目的,她便是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他定是调查了她的身份知道她是孟府的小姐,瞧他那晚对小叔字帖势在必得的样子,今日架着灯王来会无事献殷勤 “没了。” 岑越仍旧微笑看着她,被三番两次的打断话也不生气,眼睛里始终都是那一抹温柔的神色。 “那便告辞。” 她拂了拂身子还他一个礼便准备转身离开,可身子还未转过去,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放肆放开我” 少年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眼眸里有些亮光,也有些深深的意味,但更多的是趣味,像猎人看见了猎物。 “你这般聪明,我能堵到你一次却绝对堵不到第二次,此番若是将你放走,我又要上哪里寻你。你莫要害怕,我不伤你。” 他的语气跟他抓在她手腕上的力道形成鲜明的对比,前者温柔,后者霸道。这人不过少年,却已经有了令人震慑的气魄。 “果真是个登徒子,放开我” 孟金缨原本只觉他出现的烦人,扰乱了她的计划,耽误她许多时间。但此番他如此做法却是令她十分气恼了。她嘴上虽厉苒开口呵斥,可心底其实是有些后怕的。这里只有他和他的小厮,她一个小姑娘,若是这后果实在不敢想象。 “我不叫登徒子,我叫岑越,家住京师。” 他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丝毫不被她的怒意所影响,自顾自的张口,神情依旧镇定如常,只是打量她的眼神变得越发好奇与有趣。方才像是看猎物的眼神,此像是猎物在陷阱里扑腾,猎人在旁边慢慢观看这猎物究竟还能怎样闹腾。 “我管你叫什么王越、岑越的,你若是再无礼,我便大吼一声,这里是白鹿书院,旁边也是繁华的街道,定有人寻来你既然知道我是孟家的女儿,也敢如此对我” 她心中越是害怕,面上越是要强。手腕被他越抓越紧,她死命的挣脱也动不了分毫,只恼的脸都憋红了。男子的气息离她太近,她耳根子都是发烫的,心也在扑腾扑腾的开始跳。除了害怕,她竟然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脸发烫了,你似乎很容易脸红。” 岑越瞧她跳脚气极的样子,看着她娇俏的脸庞,想起花灯会上她答不上来那第三道题的时候也是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当真是奇怪,不过十二岁的小丫头,身体也没有长开,容貌虽已依稀可见是个美人坯子,但到底稚嫩,他怎就觉得如此好看,比京师里那些自诩为大家闺秀的可好看多了。不对,有哪家女子能在孟家小姐面前比大家闺秀四个字呢 花灯会那吃醉酒的姑娘告诉他一句话仙人变化为白鹿,自此乘风归去兮,指的方向也正是这白鹿书院。他想明白以后便命小厮去查,心中不过觉得那晚的少女实在可爱,灯王于他本也没什么用,送给她也好。只是没想到,她竟是孟府的小姐,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他费尽心思来到姑胥,瞒过了那群人,又在灯诗展上大出风头,为的只是孟玊的字帖。可谁又能想到那晚与他争夺的少女正是孟玊的侄女。兜兜转转,当真是个妙局。 “你才脸红呢你以为这样我就能给你我小叔的字帖了你痴心妄想我小叔若是知道有人这般对我,定将那人给给削了” 孟金缨想起古瑕园里孟玊拿鱼竿削人的画面。对要小叔削他 “削人大靖文采首当第一人的孟玊竟会削人” “你” “我放开你就是了,别把自己给挣疼了。” 他突然带着怜惜的看了看她的手腕,虽然隔着衣物,但她死命挣脱必然会弄疼自己的。这么一想,他就将手给松开了。 “滚” 孟金缨瞪着铜铃大的眼珠子怒骂他一句,她从未这般待过人,这次当真是被逼急了。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她还是懂得,好不容易等他放手了,她骂完以后就立刻转身要跑。 “你可知今年山南八郡的路边有多少冻死的百姓孟大小姐” 岑越在她身后大声说了一句,少女的疾跑的脚步突然停下。 “果真是千金小姐,又怎知柴米油盐的难处。你是孟家的小姐,这书院大多学子也都是家中有权势或者有钱财的。你们过的这般富贵,可知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身后少年的声音一字一字传来,字字铿锵,她毅然转过身去,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凌厉与审视,她很少拿这样的眼神去打量别人。这个名叫岑越的少年,开始有些真正的令她注意。 “公子这话倒是好笑了,孟金缨有些听不懂。” “山南八郡今年皆有雪灾,各地或重或轻,路边冻死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京师朝堂的左相大人奏请赈灾,三省商议后新帝应允拨粮。然粮车行经山南关,数万石赈灾粮竟被劫匪尽数劫去,一粒不剩。那贼首是个草菅人命的,却放言唯有孟玊的字帖可以换粮。” 岑越的神情肃穆,话说的十分认真,已不复方才那一派公子哥儿玩笑做派。只是孟金缨听着神情却是淡淡。她不是没有震惊,不是没有感触,只是岑越的说法让她极为不满。 “为着这个你便要说我们这些身享富贵的都是无心之人,个个都蒙蔽视听岑公子,我瞧你穿着做派亦非寻常人家,自京师来怕也是富贵大户吧。敢问公子投胎时阎王可问过你的意思若是问了,那公子可回过一句吾愿身向清贫,以全吾志。需知人自生来便是天渊之别,判若云泥,凡人并无选择的余地。旁的人家我不知,可我孟家从未自恃身份地位而高人一等。这世上有些人担忧柴米油盐,有些人却也有自己的路要走。焉知白鹿书院的学子日后成材做了官不是为民请命你拿赈灾粮堵我本是要展现自己正义君子所为,可惜句句讽刺实属下乘之举。许是我们这些人躲在高强大院内真是被蒙了眼,但公子怕是被蒙蔽了心吧。” 孟金缨长到如今这般年纪最忌讳一件事,辱没家门孟家子孙人人克己复礼,声名在外,绝不受世人一丝一毫的诟病。她为孟家女儿,自小知书达理受父亲教导,家门的名声于她而言是比生命更值得守护的东西。 岑越原只觉得她可爱聪慧,羞恼的时候像只兔子,跳脚的时候像只无牙的小老虎,凭她如何长牙舞爪他却看的有趣。却不想她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能说出这番话来,气壮之余句句占理,不卑不亢气势而出,让人无法小瞧一分一毫。孟家女的才华那晚灯会他已经领会,可如今站在面前怕才是真正的她。才华人人皆可有,但这一身大家之风却非寻常贵家可比。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自己行径确实孟浪,只将她当成了那些奉京城里的名门闺秀来逗乐子。 “你可知姑胥如此之大,我为何能寻到你” 这个平淡无奇的早晨注定成为她一生的转折,而此时的她却还是懵懂的单纯少女,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涉入人心险恶,被卷入那些不属于孟府高墙大院内的是是非非。马车带她前往的将是一个被人精心算计的世界。而这究竟是福是祸,怕是要等到一一尝过了才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打晕扛走 脑袋怎如此昏沉 眼皮子很重,四肢百骸酸痛不已,她觉难受都厉害,很想挣脱。今日这梦做的实在是不怎么好,被人追杀也就罢了,怎还让她一跳一跳的跑路关键是后头那些二货这都追不上她,让她跳的十分难受且没有尊严。 “夫子” 一道虚幻真实的声音传来,那群刺客实在令人不忍直视,她与睡意做了好一番较量后还是决定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就看见了孟金缨的大脸贴在眼前。 “夫子醒了” 孟金缨见她终于醒来,心下舒了一口气,差点儿以为夫子就要睡到明天早上呢。她心中暗暗怪自己昨日让好书动的手脚过重了。 “怎么还在跳” 刘僖姊癔了一会儿,揉眼睛醒过神来,身子却还是十分的难受。明明眼下处在真实世界不再是梦境,可为何那股子跳劲儿还跟着她。 “挑夫子要挑什么” 孟金缨小心将她扶起,看夫子开始打量四周,眼神由刚开始的茫然到慢慢不解疑惑,再到最后的震惊。小丫头心底开始心虚,本能性的在这有限的空间里离夫子远了几分,就怕她一会儿发起火儿来把自己给烧成灰烬。 果不其然,刘僖姊眼神环视一周后神色突变,睡意瞬间惊醒了大半。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在哪里 如此颠簸,且看这布置,是在马车上 她怎会在马车上,她昨日明明那个匣子。回想起昨日,脑中最先浮现的竟是那个小匣子。 “孟金缨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醒来的地方不是你昨晚入睡的地方,这实在是一件有趣恐怖且惊喜的事情,她瞪着一脸心虚的孟金缨,用吃人的目光来表达自己压抑的震惊与怒火。 怪不得在梦里她一直跳着跑路呢,原来不是那些二货刺客没用,是她被人捆在马车上生生颠出来的感觉的 “夫子消消气,你瞧今日天和日丽、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呃学生想着这实在是一个郊游踏青的好日子啊于是” 孟金缨心里虚的厉害,语无伦次的解释,嬉皮笑脸的就要往她身上凑,惯常的撒娇手段,一副小猫乖顺模样。她以为借口说的囫囵不囫囵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得是个小可爱让夫子不舍得责问,然后把这事给圆过去才好,否则她的生辰礼物岂不是泡汤了。 “于是就将我偷偷绑在马车上,然后一番孝心的要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带着我去踏青嗯是这样吧”刘僖姊笑里藏刀。 可惜,小可爱和小可怜也只是一字之差,她家这位夫子俨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软的不吃,硬的也没人能硬的过她。在这凌厉威严的气势下,孟金缨觉得她这个借口用的实在有些没过脑子,可还是不死心的小声嘟囔。 “总归孝心这一条是没错的。” “还不快说” 孟金缨缩了缩脖子“夫子莫急,我做这一切都是有苦心的。想来想来姑胥有座名山夫子一定听说过。” “澜山” “正是此山” 马车里空间狭小,刘僖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着以缓解这颠簸的腰酸背痛,同时摆出一副严刑拷打的姿态来。生平头一次睡得跟死猪似的,醒来后就不知东西南北了。可见最近这几月过的实在是有些没心没肺,缺少了警惕性。 孟金缨缩了缩脖子,壮胆谄媚道“方才不过一时口误,这时节用踏青二字确实不大合适。但金缨此番确实是将夫子请出来游玩的。夫子也晓得,家中管我管的紧,我只能偷溜出来。但我保证,绝无旁的想法至于其他的我昨晚不过让好书给夫子多喝了两盏安神茶罢了,谁让夫子平日里懒得连门都不出,那澜山又远又冷的,若是好好与夫子商量,夫子定然也不去。” “说―实―话” 孟金缨再次缩了缩脖子,拿出准备好的第二套说辞,委屈可怜道“夫子早就想离开孟府了,金缨一早就看出来了。夫子本是寡心之人,此次却主动和我阿娘合计筹备生辰,可见这生辰一过,金缨怕是再也见不到夫子了。金缨无奈只能出此下策。” 孟金缨说的真心实意,拉着喜夫子的衣袖眼眶里一汪水儿,任谁看了都怜惜三分。可夫子盯着她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古怪莫测,眼底有一些聚敛的深意,让人捉摸不透。于是她又赶紧可怜巴巴的扯衣袖卖乖,博同情博得更加卖力。 “夫子,金缨从小便是孟家人,享常人无有之幸,但也忍常人无有之苦。从小便被圈在那一方庭院内,日日只与花草树木为伴,与笔墨纸砚为友。即便后来能入书院也是阿娘苦苦求来。小叔说北漠有一种特别美丽的花,它竟然开在沙漠里,十分的绚烂。魏楚的大海里有一种鱼,能发出婴儿的叫声,十分诡异。这些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自从遇到夫子,所教所授均受益匪浅,然所见所识依旧是井底之蛙。外面大千世界,我只想出去瞧上一眼,一眼便足矣。我知道自己做法确实欠妥,但金缨私心想着眼下就你我二人,夫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自己学生撇下而自己一走了之的吧,学生这一番苦心实在心酸。” 刘僖姊瞧她这样子,当真是句句肺腑之言,字字痛心。反倒是自己,此时若不掉上两滴眼泪倒还显得无情了。只是这话若是说与旁人还好,只可惜听的人是她。 “放心,夫子我刚刚发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暂时不会走了。”她一边抚着小丫头的头,一边作出良师慈祥亲切的模样,笑眯眯的眼睛配着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没由来让人更加害怕。 孟金缨陪着一脸苦笑,实在是欲哭无泪,心里开始暗暗诅咒小叔。 小叔,金缨被你害惨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叔是愿意娶公主的。这样一来,自己的算盘岂不是就落空了。可没想到峰回路转,小叔竟然答应了带她出来。只是,一不小心还捎带了喜夫子。 昨日,孟玊答应带她走以后,又继续道“金缨,你日前给我说你那夫子怕是要离开了,你心中十分不舍。这样吧,小叔既是上次害你与她失约,这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现下就教你一个法子,好让你可以带上你家夫子一道去澜山,如何” 此话正中孟金缨下怀,但她也有顾虑,从来只有喜夫子算计旁人的份儿,小叔如何能将人弄出来一个大活人,难不成还打晕了扛走不成。 “行是行,可如何将人带出去” “打晕了扛走。” 孟玊施施然转身,白衣无尘。 孟金缨当时就翻了几个白眼来配合他。可是心里却总觉得怪怪的,怎么感觉这次还是她吃亏呢好像稀里糊涂就要去澜山了,就连夫子也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为何小叔想娶公主还要答应她出来呢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她总算是能走出那一方天地,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了。这一趟未知之旅,不知会是何等精彩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钟鸣鼎食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句老祖宗留下来的俗话是个实打实的真理。刘僖姊诚然是一条会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强龙,可孟玊也确实是那条无赖无耻且无德的地头蛇。 刘僖姊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忍不住心中闷气,暗怪自己掉以轻心,今早睁开眼果真就被人摆了一道。她虽察觉到孟玊最后一句话有古怪,自己也有心防备,只是这样无赖的招数实在令人防不胜防。从来与人交手,无论是明枪刀剑亦或者阴谋算计,总归好坏都在常理之内,哪里能遇着这般泼皮无赖的套路。江湖水深,于庙堂内她是老手,可在这江湖中,她到底还是青瓜蛋子一个。 经此一事,孟家在她心中便更加的捉摸不透。在姑胥这半年,孟府一直安稳平遂,大家族内和和睦睦,子弟恭顺,处处昌盛之象。百年望族到了如今还有这般景象实属难得,便是一朝帝王家也不能逃脱的历史轮回之命似乎在这家人身上未曾显露半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刘家的江山已经摇摇欲坠,腐草化萤,腐肉生蛆。夺嫡之争、党派乱伐、后宫闺祸,可谓此起彼浮。但孟家却百年立世而不倒,鼎盛之气象,倾世之声誉,不可谓不令人折服。 刘僖姊始终觉得,自己看孟氏一族便如雾里看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始终未曾触及根本。当年一场纳征张扬挥霍,极近奢靡,万两黄金更是随手可掷。这样的人家能引清流文士为世人口风,也能用泼天的富贵财富掀起万丈巨浪。偏安姑胥数百年远离朝政,却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江山这盘棋局。慈安宫里那位不容人小觑的太后与孟家的渊源可是深厚的很。她的婚事也同样被无数张眼睛盯着。权利漩涡之内,她一直自认为执棋人,可隔岸观火有时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但孟玊究竟是何时开始对她起疑的 人人都说这孟家嫡孙是天纵奇才,气质清贵濯然,做派跅弢不羁,一身潇洒风度,可谓世间麟风龟毛。可昨日一番谈话,她竟没一条能对的上。这人表面上玩世不恭,骄矜之态,说话行事荒唐滑稽。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未见其人,先度其心。她藏在孟家半年,无人问津,无人注意。孟玊回府不过数日却将她看的通透,更逼得她无处遁形不得不自找上门与他交锋。她插手赈灾粮虽说缘由不坏,可终究触了孟家人的忌讳。像这样的大家族若非小心驶得万年船,又如何屹立至今。孟玊昨日并非警示,只是一出手便未留余地罢了,连一夜的时间都不给她。 当初在匣内放入阴佩,只是为了让司家大胆无忌的以为那字帖真是孟府所赠。否则一个小小的教书夫子便是送了这般礼物,司家也未必有胆子敢呈上解山南之困。攀附孟家,越级党附的罪名与献宝救粮的功劳本就轻重难辨。但这事原本与司家也无干系,小小司户而已,上头还有郡官与道官操心,便是闲心也分不着。若是不贪图这天大的功劳,自然也不担这天大的祸事。凭空添上一脚反而弄巧成拙,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如此,她就算送了字帖也没用。她十分庆幸自己带着那枚玉佩,先皇后临终前让她握在手中,嘱托她以后带着去孟家。放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进去,让人以为是孟玊授意,司家便不会有所怀疑。即便以后东窗事发,她也只说是喜爱晚辈,送了玉佩和字帖罢了,左右那玉佩是她的,她也从未对司家小少爷说过半句不妥的话。只是,到底被人看穿了。 可赈灾粮到底是无碍了,孟玊能算到司家头上,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到他家小侄女的桃花运头上。起初还觉得这一手有些缺损,但如今看来,防备孟玊这种人最合适不过。那岑越得了字帖后无论如何都会从贼匪手中换回银子与粮食。只是司家这一步棋被扰乱了,山南八郡的吏治与军司就要暂时放一放了。 孟玊,你我一纸婚书还在,以后较量来日方长。你算我一步,我谋你一局。当初在孟家留下的退路,如今用来对付你正好不过。既然阴差阳错被你发现了玉佩,那便由它开始吧。 马车里,孟金缨见她皱眉深思半晌不语,以为自己触及了她的痛处,心下便有些愧疚,急忙转移话题开口。 “喜夫子,澜山与关内相接,我听说关内有许多民风民俗都极为有趣。届时你我可以去瞧上几眼,也算不虚此行。” 刘僖姊神思被拉回,随口应了她几句便闭目养神不再说话。孟金缨也识眼色的闭口不言,只自己一个人无聊的掀了车帘往外瞅看。她们已经赶了近一天的路,出城也有几个时辰了。她马上就可以到澜山去了了心头那桩事,也可以看看这外面的大千世界。 天色暗沉,黄昏渐至。与这马车内的静谧气氛不同,此刻的孟府,肃穆如同白事,众人惶惶。 孟玊领着阿水刚踏进拙贤园的门,便见一众仆从神色匆忙紧张,一路低头小跑的入了正厅。整个院子也都静默无声的,连个鸟叫声亦或者树叶破擦声都没有,气氛着实压抑逼迫。 “公子,阿水瞧着这次怕是不好糊弄。” 阿水心中有些担忧,金缨小姐一直都是家中受宠之人,人人呵护,娇掌明珠。前几日花灯会偷偷溜出府去都惹得宅内兴师动众,几房主人都来问消息关切。其实旁人不知,阿水却是从厨房王婆的门房侄子的扫地小姨的丫鬟女儿处探听到,那本不是第一次喜夫子带着金缨小姐偷溜出府了,只是第一次被发现逮回来便算作第一次罢了。那依着这么个理,喜夫子后来没被大房责备,那是不是公子首犯也能被从轻发落。同样都是拐带,只不过公子时日长些罢了,也不甚打紧吧。 这厢阿水正自我安慰,孟玊却大摇大摆的进了正厅,像是逛自家园子似的随意,并无半分紧张。见他如此,阿水的心也算放下一半。瞧着公子胸有成竹,应当无碍了。 入了正厅,便见其内整整齐齐跪了一屋子的下人,个个屏气不敢出声,乍一看还以为这种了一屋子的白菜呢,不仔细走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与此同时,陈氏的嘤嘤哭声伴随着孟乾怒威呵斥众人的声音传来,正厅内的气氛比外头更是压抑了百倍。 眼见这架势,孟玊刚踏进一只脚就快速转身欲溜之大吉。 “站住” 正堂座上,孟乾正襟危坐,一张脸黑沉的令人十分心悸。这读书人一贯讲究精心养性,孟乾为家中长孙,从来都是一众表率,待人谦恭谨慎,行事温吞不出差错,鲜少有怒火之时。 阿水尴尬的掰过公子的身体,心中对胸有成竹这个词语有了新的理解。 孟乾身边的陈氏见孟玊已至,右手拂袖赶紧拭泪,左手一挥屏退一地的大白菜们,只留下好书一人。同时还和善慈祥的开口,与这屋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三郎到了,快快坐吧,便如同自己屋里就行。” 陈氏是个贤惠的,嫁进孟家多年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循规蹈矩没有半分差错,下人们都敬重的很,长辈们也都十分满意。此时她心中纵然万分焦急忧虑,却还能面带微笑的相迎这嫌疑犯小叔子,阿水佩服的厉害。这就好比流氓调戏小姑娘,若是小姑娘彪悍的自己扒开衣服昂着脖子说来呀来呀,来调戏我,指不定这流氓怕自己贞洁不保一溜烟儿就吓跑了。他家公子这是俨然被当小流氓对待了,陈氏不可能上来就直怼你个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把老娘的女儿还给我,这样容易吓跑流氓。 孟玊坐下后,孟乾与陈氏互看一眼,彼此心中皆有疑惑,不知此事到底与孟玊有无干系,但贸然开口也有些不妥。思来想去,好书这个可怜的倒是个突破口。 “你说小姐昨个儿晚上让你灌了两盏安神茶给喜夫子” 孟乾开口询问,好书仍旧跪在地上,闻言抬头一愣。心中有些奇怪,主君这是脑子不好使了这话不是刚才都问过一遍了么,怎又来 孟玊坐在椅子上,屁股跟扎了针似的,此刻正深深体会着什么叫如坐针毡。他掐着指头估摸算了算,事发到现在怎么着也得有两个时辰了,现下才问到第一步兄长平日里是个温吞的性子,想不到竟然仔细到这个地步啊。 “昨天诗会结束后小姐就去西宅三公子的园子里走了一趟,回来后命我在喜夫子的茶里多放了些安神香片,还嘱咐说喜夫子已经累了一天,不让下人们在夜里多走动,怕扰着夫子美梦。因平日里喜夫子也多有正午而起的习惯,所以今早屋内没什么动静也无人去唤。下午丫鬟们虽也在园子里寻了寻,可直到小姐要放学的时候才发觉事情不对,急忙禀了夫人。还有一件事不知” “还有什么” 陈氏也渐渐严了神色,开口追问,好书这才继续怯懦道“下人们说昨日喜夫子从夫人房中出来后又去了趟瞿仙园,像是像是三公子命人带去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双重身份 好书虽是个小丫头,但所谓三百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她自小就是丫鬟,除了丫鬟旁的什么也不会。而作为丫鬟必备的本事就是能揣摩主子意思。三公子进来后主君问了两遍,她这么回答想来应该符合主君的心意吧。 陈氏一听这个,适当的喊了两句混账丫头,又适当的看了两眼表面上稳坐泰山的小叔子。自黄昏书院放学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初时她派人去书院与其他女学子家中催促女儿回家,可不想竟得了个意外至极的消息。她家女儿竟然两头欺瞒,一天不知去向了。比起从前,陈氏觉得这次女儿偷溜的手段有了很大提高,可乍听这消息还是差点儿没昏晕过去,可为了保持风度,她仍坚强着派人去通知夫君。孟乾回府后立刻着下人们去找,以为女儿是再一次溜出府偷玩,可连着找了一个时辰都未有行踪,这才觉着不对劲。此时下人们来禀,喜夫子竟也消失了整整一日。种种巧合之下,又从女儿房中搜出一封书信,上面竟书自己要离家数日,望父母勿要担心牵挂,女儿不孝云云。如此一来,女儿离家出走的猜测便可坐实,陈氏这次也就毫无顾忌的晕了过去,后被郎中掐人中掐醒。可能想想着实不甘心吧,便当着夫君的面又晕了一次,这次郎中狠心祭出几根银针插进她指头缝里,又顺道摆了几根亮在床头,陈氏再次醒后便识趣的只顾抹眼泪了。 “嫂嫂何故这般神色看我难不成还认为是我将人藏起来了不成” 孟玊见二人不语,索性自己蹭的一下站起来,一番万分震惊不堪受辱的模样,大声开口。而陈氏本不好直接询问,见状便也没了顾忌,委婉的急急开口。 “三郎莫急,嫂嫂自知你品性如何,哪里有不信自家人的道理。实在是你这侄女平日里与你来往最多,叔侄关系一向亲密,她也多听你的话。眼看这天都要黑了,再找不到人老太爷那边也是瞒不住的。我们找三郎来是希望三郎能帮帮嫂嫂与你兄长,快些找到这混账丫头。” 一旁的孟乾默不作声,显然也是这个态度。若说孟家有谁能让金缨做出这般出格的事情,他这弟弟倒是能排个第一。 孟玊一双眼睛只差泪眼汪汪,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夫妇二人,隐隐的痛心神色蕴含其中。 “也罢。祖父如今是不待见我了,兄嫂也不信三郎了。三郎已经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了。既然如此,我这就让阿水收拾收拾东西离开便是这样也好出去寻寻侄女,左右你们不放心我,我却是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不去担忧侄女的。” “三郎,你也莫要激动,金缨她是嫂嫂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嫂嫂只是” 陈氏一直知道这小叔子是个没路数的,可不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他还能继续装,她是有些招架不住了,连忙起身安抚。 阿水掌握着时机,这这尴尬的情况下拉着他家孩子坐下,也端上杯茶哄着安抚,顺便开口。 “夫人,可怜我家公子昨日为了给金缨小姐备生辰礼物,生生写坏了一沓子宣纸。金缨小姐昨日去讨要的时候还好说了些话哄她开心。这一份为长辈的心着实不易啊。” 孟乾觉着自己媳妇儿还是欠缺经验,不能,看着对面主仆二人无奈叹气,对陈氏道。 “你先带着好书下去。” 陈氏虽忧心她身上那块儿走丢的肉,但夫君的话没有不听的道理,只好带着好书退下。同时,孟玊也使了个眼色给阿水,阿水也退了出去。 厅内只剩下兄弟二人,孟玊暗窥孟乾神色,自知对付陈氏的招数兄长可是不吃的,于是咳咳嗓子正了神色,开口道“这金缨的夫子也跟着不见了,听小丫鬟的说法,想来这二人应是一起的吧。” 孟乾看他一眼,眼神深沉,神色有些古怪,好像除了孟金缨的事情还透着另外的一层意思。 孟玊见他不语,便又开口“我听说花灯会那日也是她二人一齐出去的。金缨才多大点儿的丫头,保不齐这次也是” “上次是个误会,是喜夫子见金缨不在家中,又怕我们担忧,所以才出去寻人的。只是后来人也没寻到,还在外面冻了半宿,着实辛苦。” 孟玊的后半句话被孟乾噎在了嘴里没说完。他回忆起那日灯诗展台下那女人的一番神态情绪,还真是一个能骗人的嘴脸啊。 “你今日来,是想打听何喜吧。” 孟乾看他数眼意味不明,良久后才端起茶盏,也不吃茶,只惯常性的摆着深沉的扣盏动作,慢慢开口点明对方来意。 “还是兄长看的通透,什么事都瞒不过兄长的眼睛。” 孟玊贴心的恭维,他都快把意图摆在脑门上了,这个慢性子的兄长还非要让陈氏闹这么一出,无非就是想磨磨他。 “也罢,此事原也不该瞒你的。” 孟乾放下茶盏,神色渐凝,与方才进门时的黑沉不悦相比,此刻更添几分肃意。 “三郎,你身上背着那桩婚事,孟家的长辈们从来都不愿多说,但我知你心中其实多有疑虑。何喜当初入府时便主动告知身份,未有遮掩。她以孟家当年欠下的一笔人情为由,欲在孟府躲避一时。祖父应下她的请求,她便在这府中呆了半年,直至你回府。” “她是什么身份” 孟玊神色平淡瞧不出情绪,但一双眼睛黑亮,薄唇也轻抿。 “当今长公主身边有共一十六名女官,何喜便是其中之一。” 孟乾语气低沉,若非孟玊今日拿了主意来问,这个弟弟又不是个好糊弄的,他断不会主动说起此事。孟玊与长公主的婚事在孟府一直都有些忌讳。孟家除却孟老太爷,谁也不知这婚事如何而来。何喜当初持着这个身份入孟府,到底是有些别扭的。当时孟玊虽不在府内,但他为人兄长不得不顾虑弟弟的感受,因此头一个不同意的便是他。可孟家欠了人情,祖父亦点了头,女儿虽是他的,但此事由不得他做主。好在这何喜待金缨极好,他虽没有时时查问女儿功课,但日常所见也知何喜倾囊相授。 “祖父应当不会让一个女官来家中做夫子吧,孟家是容不下一个官字的。” 孟玊听到这答案时眸光微微有些闪烁,但吃惊却不显见。古俗园里那老头儿的脾性没人比他更加了解。若何喜只是宫中女官,凭着这个身份怎能入的了孟家的门。 孟乾继续沉声道“她是长公主的近身女官不假,可她当初来孟府用的却是自己另外一个身份。而这个身份想必你也猜到了,当年孟家欠何家的那份人情你是知晓的。半年前先帝驾崩,朝内动荡异常。而何家自先皇后驾崩后便举族迁回关内,未免再累皇位相争的祸事,便在新旧朝交替之际以成亲为由趁机将自小送入宫中的女儿接回府内。可这位何家小姐的婚事是全族人逼着点头的,做久了女官的人又怎能甘心被人摆布,于是连夜带着其父当年写给孟家的信件离开。何家小姐是个聪明的,夫家势力不小,关内也呆不下去了,而她女官的身份更是敏感。如此一来,孟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旁人谁也不会想到这里。” “仅凭一封书信便可断定她是何家女” “自是不能。孟府派了人去关内打听,得到的消息是何家因女儿病重,确实在半年前推了一桩婚事。何家小姐的名字与样貌也都一一探听,无一出错。也正是这番打听,才知她曾为长公主近身女官的身份。当时何喜在府内已有一月,一切安然未生事端,她也必然知晓我们会去关内打探她的身份,可见也是不怕的。另者,金缨对她行了师礼,孟家是绝不对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的。” 孟乾将自己所知皆一一说出,抬眼看他时眼中深色愈沉,沉默了半晌后才再次开口询问,语气难得的带着些逼问。 “金缨是如何离府的我且不问,可这喜夫子也突然消失,与你可有干系” “看来兄长今日在外听了不少闲言闲语。” “你倒是认的快,司家那边已经派人来谢礼了。若非凑巧被我撞见将人拦了下来,恐祖父那边你又添一罪。三郎,你究竟要为兄怎么说你才好。” 孟乾叹气,不知要怎样数落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才好。祖父还在气头上,他不老老实实赔罪也就罢了,便连样子也不肯装一装。这个三郎,自小便让人看不懂,让人时时头疼。 “司家老爷是判司司户,他家也算姑胥有头有脸的人家了。你昨日派阿水送了字帖,今日便有消息传来。只是这事你若真要做,也该多交代几句。那司家老爷以为得了孟家高看一眼,人前人后可没少说话。孟家一向不收官礼,如此怕是要损了孟家声誉的。” “兄长既知我送了东西,那定然也知我是劫了谁的东西。她蹿着嫂嫂办诗会,又想暗度陈仓插手官事。她一身官气未除,如何能在孟府待得。若是日后教坏金缨,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替兄长出手将她赶离孟府,也是为了侄女考虑。” 孟玊知道兄长是个肚里明白的人,他做事又未曾刻意隐瞒,前后因果便不难猜出。 孟乾并未全然信了他这一套说词,但其余的也不愿多问,三郎心中怎么个想法,左右也不会害了孟家。金缨既然不是自己拿主意跑出去的,那自然也会平安无事。 “护好金缨,这不孝女如今是胆子越发大了。” “得兄长信任,乃三郎之幸。至于金缨,我愿代兄长离府去寻,现下便可出发。至于祖父那里,还望兄长多多劝说。金缨是家中明珠,祖父甚是看重,我此番寻人虽算不得将功赎罪,但好歹也能平息些他老人家的怒意。” 孟玊起身作揖,言辞诚恳。孟乾也点头同意。他心中虽担忧女儿,但也愿以此事为契机帮孟玊一把。 “兄长万万保重身体,三郎告辞。” “等等。” 孟玊转身欲要离开,只是走到门口时却又被孟乾从身后叫住。 “兄长还有何吩咐” “三郎,当初你究竟犯了何错,直至今日也不愿说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