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宠妻实录》 第1章 第1回重生 进入四五月,梅子黄熟,三月里的桃红柳绿才走了一阵,又卷入满城风絮。江南的气候自古如此,临江近水,烟雨滋润着大地万物,可这五月阴雨连绵,总将人的耐心消磨殆尽。 江南广陵府嘉川县杏花村的周显临最是厌恶这梅子黄时雨,倒不是担忧他家中物什遭霉侵,而是怪这幺蛾子天气压着他一口气憋不过来。他正烦忧,他这一辈子都在烦忧,烦忧如何摆脱贫困,烦忧如何一举成名,烦忧如何步步高升从而一世无忧他忧人忧己,即便他已权倾朝野,承高官厚禄,他也未曾忧国忧民。 从前有个擅长扶乩术的人道出他此生命途多舛,缘是他年少丧母,不知父姓,是天煞孤星。他偏不信命,走旁门左道入仕途。说来也有些天赋,官场上的那些门路他摸得一清二楚,趋炎附势,铲除异己,最后成为一朝权臣。 他在官场上叱咤数十年,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不择手段,坏事做尽,就连这吊在悬崖上的半壁江山也断送在了他的手中,若载入史册,他无疑就是令世人唾弃的“乱世奸臣”。 他去世的那一年恰好五十整寿,圣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他却不知其理,终于还是遭了天谴。他年近半百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官场上的朋党平日鞍前马后,与他称兄道弟,到了他五十大寿这日,竟无人上门前来祝寿。他好像并不奇怪,笃笃定定在自己的书房舞文弄墨。 他这人道貌岸然,却也颇具文采,懂得一些情怀,死到临头了也要给自己留一份寿礼,不知外面早已兵荒马乱。当他收笔落款,低头欣赏之时,禁军蜂拥而至,气势汹汹冲破紧闭的房门并团团围住,最后将他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一网打尽。 这支皇城禁军他再熟悉不过,那本是一支叛军,叛的是大夏的儿皇帝李焽,忠的则是儿皇帝的叔王广陵王李基。李基在江南封地逍遥自得,与当地望族周氏家族过从甚密,纳得周家幺女为侧妃,表面上无所作为,暗地里韬光养晦,密练精兵。李基隐忍数年,不甘偏安一隅,他觊觎帝位,拉拢朝臣,意图篡位夺权。 周显临同样贪恋权位,与其勾结,各取所需。只是他忘了“过河拆桥”的道理。李基城府之深远在他之上,他早该料到今时今日,不成想一切来得宛如暴风骤雨,他输了,彻底输了。 一场戏,谋反的罪名全都扣在了他周显临的头上,倒也没有冤枉了他,就是所有的罪他一人承担始终不太甘心,以至于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死不瞑目,可这眼睁着老半天,也没见自己怎么下的地府。他浑浑噩噩,左右不见牛头马面,倒是一派山清水秀,像极了他的老家杏花村。 直到后来在小溪边洗了一把脸,远处的农妇喊他诨名“煞娃”后仓皇离开才如梦初醒。他左右环顾,低头盯着水面的倒影,看清了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年少稚嫩的面容,双眸却锋利、阴沉,喜怒难辨。他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五指印瞬时浮现,再三确认这里不是地府,也不是仙境。 记忆退回至数十年前,若是没有人老昏聩,这里的一景一物,是真真切切的杏花村,而他,并没有死。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没有死,而又回到了这座充满讥讽和虚伪的村庄。 他怀揣着疑惑在村子里游荡,映入他眼帘的事物与人群就如京城庙会上的走马花灯,都是似曾相识的过去。他加快了步子,飞奔回到年久失修的破屋,家徒四壁,空无一人,唯独屋后垒的一座矮头茔触目惊心。 那是他十五岁的时候,拼尽全力垒砌的坟茔,里头埋着他的母亲。 他母亲是病故而亡,村里的人却口耳相传是他克死他母亲,是报应。他们母子向来不被待见,只因他母亲过去跟随家人进城做生意,最后却是她独自一人回到村里,当时手中捧着二老灵牌,还挺着个浑圆高隆的大肚,受了不少白眼。村里人私下都称他母亲是扫把星,就连她临盆的时候都不曾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母亲一个人生下他,靠着做点女红卖或是给妇人们梳头换钱来养育他,过得艰苦万分,最后积劳成疾,撒手人寰,而他就成了孤苦无依的“煞娃”,犹如过街老鼠。 他不想低人一等,不愿再受人白眼,他想要改变现状,不仅限于大富大贵,他渴望所有人对他顶礼膜拜,他需要权势,可以呼风唤雨的权势。 于是,埋葬他母亲也就成了埋葬他的过去,年仅十五岁却异于同龄人的少年离开了杏花村,孤身漂泊来到省城广陵。这一场变故,改变了他的一生,他改头换面,为自己正名。 村里人都喊他“煞娃”,不知他本名讳显临,至于姓氏,他母亲临死都不曾透露半分,他也不再纠结,索性与那广陵望族周氏攀亲带故,从此以“周显临”之名混迹朝野。 周显临从未想过这一幕会再现眼前,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回到了过去,梦境或现实,他一直分得一清二楚,在梦里感知不到疼痛,可是现实,会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如这黄梅雨季。 他重生了,连地府也收不了他,他自嘲一笑,仿佛是上天安排他回到这一天,重新选择,可若重来一次,他仍会初心不改,费尽心机得到想要的一切,只不过,他不会再如李基所愿,就算再死一次,他也要与李基共赴黄泉。 低头看摊开的掌心,掌纹清晰,哗哗的雨水从指间流淌而下,他收紧五指,看着雨水在掌心汇聚成河 “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一个洪亮而又陌生的声音冲破了哗哗的雨水声,周显临惊觉回神,掌中的雨水倾泻而出,他竖起耳朵,那声音再次响起,连绵不断。 周显临一阵头疼,缓步走向屋前,抬眼只见一身着褐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手执油纸伞站在门口,看到周显临后顿时面露喜色,道“请问贵府可是住着徐氏” “哪个徐氏”周显临提高警觉,直直盯着那人,徐氏是他母亲。 那人见他处处防备,心想是自己先失了礼数,忙上前一步赔礼“小兄弟莫见怪,我是广陵周家二老爷的随从,我叫吴宽,正是奉我家二老爷之命来此寻人,事态紧急,方才唐突了。” 周显临见他举止儒雅,又自称是广陵周家人,心中大概有了个明白,却没有给好脸色,而道“这里就住着我一个人,你找错地方了。” 吴宽又道“我拿着画像多方打听才找到这里,应该没错,小兄弟你来看看。”说着,他歪了歪脖子,用半边脸夹住油纸伞,此时雨势已弱,他却没有收起伞,而是像在保护着什么,他从袖中抽出一幅小尺卷轴,解开绳子,小心翼翼地展开示于周显临面前。 这是一幅人像画,用的不是宣纸,而是丝绢,丝绢泛黄,画中设色干涸,已有些年数,周显临面露惊色,惊的并非此画画功了得,而是那画中女子竟是他母亲。 吴宽看到他面色的变化,心中已然有数,他慢慢收起画轴,放回袖中,道“方才画中之人便是我家二老爷所寻之人,从小兄弟的反应来看,想来我没有找错地方,还请小兄弟告知画中之人现在何处。” “随我来。”上一世,周显临到死都没有查清自己的身世,不是他没有能力查,而是他不愿,也没有兴趣。不过,眼前发生的事与上一世似有不同,像是扭转了乾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他的命数也会因此改变。 他带着吴宽来到屋后,告诉他“你要找的人在这里。” 吴宽见到那座矮头坟茔,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哆嗦,就连说话也没刚才那般利索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显临虽然才醒来不足半天,却已经回忆起此情此景发生在何年何月,他母亲病故的那一年是咸安二年,也就是新帝登基的第二年,他母亲病情恶化的一年,沉寂之日是三月初十。 “两个月前。” “因何而亡” “被人所害。”十五年了,没有人关心过他们母子,人人避而远之,生怕靠近他们而死于非命。母亲生他的时候伤了元气,身子孱弱,加上多年操劳,早已油尽灯枯,他将这一切罪责归于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 “被何人所害可曾报官”吴宽信以为真,连番追问。 “抛弃我娘的人。”而在他内心深处,或许更加憎恨他的生父。 吴宽一时噤声,周显临瞅他一眼,道“你回去告诉你家二老爷,他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他若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来扰她清静。” “此事我自会如实告知我家二老爷,只是你”吴宽知道了周显临的存在,也算没有白跑一趟。 “你走吧,别再来了。”周显临没等吴宽开口,毫不留情地赶人走,语意决绝。 吴宽盯着周显临的眼睛,那份神态与他家二老爷何其相似,可眼前的少年哪里像是十多岁,仿佛是看到了一个饱经风霜后的老人。 吴宽大大叹了一口气,忍痛离去,临走前留下一笔银两算是吊丧费,周显临拒而不受,倒不是为了一口骨气,这东西在他身上从未有过,他选择等待,等待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没有多久就来了。 第二天一早,周家派人来接他,他没有答应。 第三天,周家再次派人前来,他依然没有应声。 直到第四天,周家二老爷周渝亲自登门,他才愿意走出这寒门之地,不过这次不是他孤身离开,而是带着他母亲的尸骨一同离开。 周显临对自己为何会变成江南名门望族之后没有疑虑,也不想去深究他母亲与周家二老爷是否真有情缘,他只想抓住一切时机,步步为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回认祖 国朝咸安年间,广陵府周氏、永安府葛氏、江平府韩氏并称江南三大世家。广陵周氏出自中原周氏一支,因前朝兵乱南迁,在广陵聚族而居,立足算来已有三百余年。百余年过去,周氏大肆繁衍子孙,成为当世望族。 周家是广陵大姓,诗礼传家,子孙相继出仕。要说这人丁兴旺的名门望族却也良莠不齐,周显临进的这周家乃是宗房,宗房不仅声势显赫,在仕途上也极为得意。 老太爷周慎历经三朝,深受三朝皇帝重用,一生崇尚儒学,累进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师。可惜到了本该颐养天年的高龄,因五年前重阳登高不慎坠亡,享年七十又五。 老太爷仙逝没多久,当今皇帝追谥“文忠”,封赠上柱国,发妻葛氏加封一品诰命夫人。葛氏出身永安,世家嫡女,嫁进周家仍然是地位最高的女人,老太爷过世后,葛老太太便是整个周家的最高权威。 老太太嫡出三子,大老爷周湛,天资聪颖,最像老太爷,一生仕途顺畅,二十三岁的时候高中状元,入翰林,到了三十六岁的那一年已官拜礼部侍郎,可惜天妒英才,四十岁那年染上时疫,溘然长逝。 二老爷周渝,风流倜傥,才学不及其兄长,却也是个进士出身,在朝中任都御史,年前被朝廷指派到临江任河道总督,管理漕运兼管河务,政绩卓越,深受帝王赏识,进太师府的赏赐络绎不绝,光耀了祖上门楣。 三老爷周洋,人年轻,也荒唐,外人看来没一点周家人的风气,不爱读书求官,偏偏喜好江湖人的扶乩术,老太太最头疼的就是这不学无术的小儿子。 老太太还有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如今宗房的三位老爷膝下还有几个子女,要说这孙辈,老太太最是欢喜,尤其是周湛的长女周姜云,琴棋书画,无一不贯通,是江南知名的才女。不过可惜的是周湛没有儿子,女子纵使才德兼备,始终难以继后。 周显临进周家的第一天就被带进了周家祠堂,当着族人们的面正式认祖归宗。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不少大世面,这种场合对他来说不足为怪。 拜完祖宗,周渝领着他去堂屋拜见几个长辈。周家人丁兴旺,一时半会儿他也记不得所有,就把宗房老太太这一支人口记在了心里,别的旁支倒也无需牵挂。 二老爷周渝房里有一妻一妾,膝下子嗣最旺。发妻韩氏育一子一女,妾薛氏育一女,而如今周渝认了周显临,他母亲徐氏到底在周家也有了个名分。 不知父姓十五年,一朝重生倒认了广陵望族周家,周显临后来才知道他母亲当年随父母进京谋生,偶然与周渝相识,两人留下一段露水情缘,只是造化弄人,徐家遭遇变故,二老死于非命,他娘亲才选择一走了之。 旧话重提难免令人伤感,老太太对周显临这个流落在外十五年的孙子亦是感慨万千,刚见到他的时候,一句话没说,眼泪先掉了下来,连声道他们母子命苦。周显临出身寒门,礼数却很是周到,见到老太太三跪九叩,比跪祖宗牌位都要恭敬。经此一举,老太太对周显临更生出一份怜爱,对徐氏赞不绝口,称她教子有方。 “都怪老身我教子无方,这不孝子可瞒了我好些年,若不是他因公回到广陵,吃多了酒抖露自己十五年前的风流情债,怕是我进了棺材也见勿得你一眼。”老太太边说边抹泪,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身边的丫鬟和几个小辈一拥而上,“老太太讲不得胡话,快喝口参汤润润嗓” 老太太推开长媳林氏端来的参汤碗,顺了口气继续说“我周家哪里出过这种不仁不义的子孙,真是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您知道真相后不就给了渝二爷一顿家法又命吴宽马不停蹄四处寻人,如今人好好的,您也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林氏把参汤丢给身后的丫鬟,为老太太顺气说好话。 老太太总算缓过气来,身子微微向前倾,伸出一双略显沧桑却依然白净的手,“来,孩子,你再走近些让我老太婆看个清楚。” 周显临抬起头,上前一步,老太太这才瞧清楚他的长相,面容素净,眉目细长,气度是儒雅,神态总有些冷清,不像是十五岁的孩子该有的精气神。 老太太又拉了他的手,周显临微微一缩,老太太想他见生,又道“这些年,你们母子受了不少苦罢,你母亲没有福气,早走了一步,如今你初来乍到,我们自然会好生待你,你也别见生,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就是这府上的少爷”老太太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下又问“对了,你说你母亲给你取名显临,这名儿好是好,只是我周家男丁行单名,这是祖上定下的规矩,这样吧,改日我请族里的长辈另给你起个名,显临就作你的表字,可好” 周显临再次下跪,叩谢“但凭老太太做主。”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见你懂些礼数,你娘可还教你别的读过书吗” 周显临答道“家里穷,没正经读过书,小的时候跟道观里的道士学过几个字。” 老太太侧耳倾听,又大大叹了一口气,道“像你这个岁数的孩子不是在黉门,也该考取功名了,到底是周家对不住你们母子,误了你这些年,这样吧”老太太歇了歇,语重心长地说“往后你就跟着你的那些个兄弟姊妹一道上学去罢。” 周显临又要叩谢,老太太拉住他“好啦,勿要再跪了,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先下去歇着罢。” 说到这,老太太打了个哈欠,些须乏了,后面的事交由当家主持林氏来操办,自己则由丫鬟扶着回她的居所松鹤堂歇息去了。 林氏是大老爷周湛的发妻,她一个寡妇操持一整个太师府,上下打理得倒有模有样,从未怠慢半分。林氏着人安排了周显临的住处,也配了几个丫鬟仆从供他使唤。 这太师府地处广陵腹地,金门玉户,府第大门前的一整条街都是周家地盘,正南有座三间四柱五楼的石坊,称为“周学士坊”。四柱高耸,上承楼座,东西两侧青石须弥座上为八字影壁,须弥座束腰上雕双狮戏球花纹。周学士坊南有高大的照壁。 进入周学士坊过百余步可见院门,门上悬一匾额,匾上大书“广陵太师府”五个烫金大字,门后是一座五进院落的大宅子,宏伟壮观,府中奴仆达数百人,里里外外,鞍前马后,好不热闹。府第北侧有一山岭高建园林别墅,名曰“浮生园”,是老太爷亲笔所题。园中造景别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二老爷一房居东院,院落三进,正房是韩夫人院,两边抄手游廊连接的是薛姨娘院,入眼皆为雕梁画栋,就连廊下耳房也雕琢精细,趣味横生。 周显临如今归了宗,林氏给他安排了临近薛姨娘院的厢房,只是他这人性情古怪,不愿与周渝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他不顾林氏的安排,径自选了东北角跨院那间昏暗的屋子住。他这一举动颇叫人为难,可老太太早有吩咐,凡事依他,最后也就由了他的性子来办。 就这样,周显临成了太师府庶出的少爷,虽是庶子,却也衣食无忧了,房里还安排了四名丫鬟及四名仆从伺候他衣食出行等事宜。 再说改名一事,没多久族里差人送来帖子告诉他今后他叫周隐,耳字辈,表字显临,府上的人通称他“临少爷”。 进了太师府,周显临不像别的富家子弟那般游手好闲,过去他想读书没有好的环境,只好走旁门左道步步高升,如今在这科举世家,他倒想多读些经史子集,想想自己为何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葬送了性命。 他住在僻静的院落原本没有人打扰,丫鬟识趣,听他的吩咐安排饮食起居,一切看似井井有条,不曾出过纰漏。 然而没多久,来了个不速之客。这日天未大亮,房里的大丫鬟红绡方服侍他洗漱完毕,准备出门上学,院子里忽然一阵闹腾,是个女娃的声音“临哥哥你起了吗” 临哥哥周显临略一怔忡,上辈子活了一大把岁数,不曾有人这般亲昵地喊过他,听着不太顺耳。过去他权倾朝野的时候,异于寻常男子,良田千亩却未置美妾,连个糟糠妻都未曾娶进家门,以至于朝野之间时常传闻他不近女色是另有隐情,他听了也不恼,独自过了几十年,真应了那江湖术士的预言,他是天煞孤星。周显临不近女色,自然不习惯女子这般亲昵喊他,哪怕对方是个小丫头。 “临哥哥,原来你起了呀,怎都不应我呢”周显临整了整衣衫,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他略瞧了一眼,梳着丫髻,左右各簪了一朵丝绢小花,一双乌黑的大眼滴溜溜转,一眼就认出她是周渝妾室所生的女儿,闺名妙云,年仅八岁。 周显临是出了名的人狠话不多,周妙云这个鬼精灵在哪里都能讨人欢心,唯独要在他这里碰一鼻子灰。 见周显临对她不理不睬,小丫头蔫蔫地说“临哥哥,姐姐哥哥们都上学去了,他们都不愿搭理我,好不容易多个哥哥,也不愿搭理我。” 周显临高她半个身子,这会儿居然临下睨她一眼,神情冷漠,不发一言。小丫头魔怔似的,竟乖巧地侧身让了他。 周显临跨开步子,径自出了门,等人走远了,周妙云才回过神,飞快跟了上去,“临哥哥,你去哪儿等等我” 周显临仍旧对她不理不睬,周妙云万万没想到她这个新来的哥哥脾气那么大,但是他越是对她视而不见,她就对他越感兴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回初见 周显临步子轻盈矫健,矮小的妙云才跟出这院子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半点不怜惜,小姑娘仍对他穷追不舍,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临哥哥你跑慢点呀”妙云紧跟其后,跟着周显临跑出了大门,周显临加快了步子,小姑娘心里一急,稍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往前一冲,整个人匍匐在地,疼得哇哇大叫。 听到动静的周显临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没有上前搀扶,这会儿正在大街上,行人如织,各自忙活,偶有几个人停下望了一眼,又走开继续往前。 周显临自然注意到路人的眼神,不愿招惹麻烦,于是上前把趴在地上哇哇大叫的妙云一把拉起,与此同时,他看到她的两只手掌都擦破了,满手是血。 “临哥哥,疼”妙云昂起头,像头受伤的小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模样颇叫人心疼。 “你一个人瞎跑什么”周显临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便上一世位极人臣,百官拥戴,他也只是例行公事,虚与委蛇。眼前的小丫头从刚才就一直跟着他,身边没有丫鬟和仆从,栽了跟头也没有纵声大哭,而是强忍着眼泪。 “我我就是想跟着你”妙云死乞白赖,一双手紧拽住周显临的衣袖,沾了他一袖子的血迹,周显临的眉头皱得愈发得紧。 “别胡闹” “我不如果临哥哥不让我跟着,我就告诉祖母你欺负我,害我受伤” 周显临冷笑一声,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歪脑筋倒是不少。 “随便。”而他周显临从不受人威胁,他挣脱了衣袖,轻轻一拂,将沾上血迹的一面揽进内侧,有意掩盖。 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看上去颇为洒脱,妙云愣了一瞬,觉得她的这个新来的哥哥跟其他的哥哥很是不同。 周显临趁她发愣时背转过身,哼了一声“小丫头,下次除了用血,还要再用点心。” 妙云心头一跳,下意识低头看手掌,满手的鲜血因擦在周显临的袖子上很快就干了,除了斑斑血迹,没有半点伤痕。 “奇怪,明明没出过差错呀,临哥哥,你是如何看穿的”妙云很惊讶,她这一伎俩诓骗过不少人,从未被人揭穿,她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会栽在这里。 若论骗人的手段,没有人可以胜过他,何况这种伎俩拙劣至极,连三岁稚童都不会上当,没有人看出拆穿,无非就是由着她的性子胡闹罢了。 周显临没有吭声,举步继续往前走,才走两步,身后又响起一个声音,他又止步停下。 “三姑娘”那是一个姑娘家的声音,清脆婉转中略显惊讶与急促,没有一点妙云那样的稚气,听上去年长一些。而当周显临听到这个声音时,有一瞬的恍惚。 “啊是音音”妙云听到声音后,一个激灵,立刻跑向周显临身边,像是在寻找一个可以躲避的遮挡物。 周显临没有避开,心中一阵激荡,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音音会是她吗他无法肯定妙云口中的“音音”是否就是他前世念念不忘的人,毕竟前世与音音初次见面是在广陵王府,可这声音 他慢慢转身,但见一顶竹制的肩舆由人一前一后担着,因人形高大,挡去了舆上所坐之人的面貌,只能看到旁边一个黄衫绿裙的姑娘直挺挺站着目视前方。她身量瘦小,鸡蛋脸型,两弯柳叶蛾眉微微蹙起,好像是稚气未脱,却没有那么乖巧。周显临呼吸一滞,前世的记忆如放了闸后的洪水汹涌而来。 她本名叫韩绮罗,音音是她的小字。前世她是广陵王李基的庶妃,深受李基宠爱,李基与臣僚论事也都带着她。她虽是女儿身,却巾帼不让须眉,非但是李基的红颜知己,而且也是李基的谋士。就是这样一个世间难得的奇女子,在周显临第一次进广陵王府见到她的时候,就被她深深吸引,无奈她早已委身于他人。然而为了接近她,他选择投靠李基,助他成就大业。 重生之后,他曾想过自己的死或许与音音有关,而他并不后悔曾倾慕于她。既然已经重生,他便要拼尽全力弥补前世的遗憾,眼前之人便是他心中永远的执念。 当她与肩舆上的人一同靠近他们时,周显临与她对视了一眼,千真万确就是他前世爱而不得之人只是她如今是妙龄少女,她身边的人也不是李基。身份不同,眉眼之间的神韵亦有不同。 “音音见过临少爷。”她向他屈膝行礼,虽然恭敬,却不似别的丫鬟奴颜婢膝,反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傲气在与他的身份较量。就是这股傲气,如此熟悉。 周显临盯着她目光如炬,音音未曾理会,转顾他身后的妙云“三姑娘,别躲了,我都瞧见了。” 妙云挪了两步,探出一个脑袋朝音音委屈巴巴地说“我没有乱跑,我只是跟着临哥哥一块去上学,不信你问临哥哥”说着,她扬起头向周显临求助。 “是这样吗临少爷。”音音面带微笑看向周显临。 周显临回过神来,与之对视,未发一言,妙云心急,拉住他的手臂晃动“临哥哥,你快说话呀” 须臾,周显临没有开口,那肩舆上的人倒是先出声了,“音音,时候不早了,既然妙云也想去书院,就一道去罢。” 音音闻声回过头,周显临也随之望去,是一副好皮囊的少年,衣着鲜亮,腰坠一枚雕工精细的玉环及绣着仙草一类长寿植物花纹的精致香囊荷包,束发未戴冠,只横插了一支夔纹羊脂白玉笄,与他年纪相仿,只是对方面容清瘦,嘴唇微微泛白,像是有些不足之症。 进入太师府后,周显临对周家人多半已有数,当然也有些许人不曾当面见过,只在旁人的口中听过一二。 周渝的正室韩夫人膝下有一子一女,其中一子是早产,才八个月就意外降生,自古就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不成想胎儿生下来还有气息,就是有些不足之症,这一辈子都要靠着汤药小心翼翼养活。 所幸是在这富贵之家,不缺珍贵药材。这位相貌清俊、气息微弱的高贵少年就是周渝的长子周祁。 原本到了周祁这个年纪,正是少年初长成,嗓音变化最大的时候,可他因本身孱弱,长得稍慢,音色并不浑,反倒如春风拂面,碧波荡漾,极为柔和。 周显临盯着他一时出神,周祁亦是看了过来,与周显临微微颔首,又让轿夫放下肩舆,身侧的音音上前一步欲扶他起身下地,被他挡去,道“想必这位便是祁的二弟了罢。” “小弟显临,见过大哥。”此时,周显临已然回神,向身量略显单薄的周祁略施一揖礼。 “隔了一日才与二弟会面见礼,望二弟见谅。”说着,周祁伸手又作一揖,礼仪周正,起身之时轻咳了一声,他的丫鬟音音面容一紧,急促地喊了一声“少爷”。 周祁小幅摆手,又对周显临笑道“我自小这样,叫人担心惯了,二弟莫见怪。” “大哥身子不便,还是别久站了。”周显临这话对着周祁讲,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音音身上,周祁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她的心。 “少爷,我们走吧。”音音朝周显临颔首以示答谢。她家少爷知书识礼,敬重长辈,爱戴晚辈,对这个失散多年的同父异母的弟兄极为关怀,才要亲自下了肩舆与手足见礼。 周祁由音音搀扶着重新坐上肩舆,与周显临一道上路。一路上,周显临无不牵挂着那初次见面的少女。 而他们这一路是要往位于太师府东南的玉藻湖,湖畔建有一座书院,聚天下学子在此读书。书院建于三百多年前,当时周氏始迁广陵,对当地历代文化昌盛早有耳闻,惜因时局动荡使得官学遭受破坏,学子颠沛流离,为复兴教化之风,广陵周氏在原来社学旧址上集资筹建了一座书院,造舍百余间,聚书千余卷,广收学子,择通晓经书者执教。博延众生,讲习甚盛,文昌再现,三百余年来培养了大批人才,一度得到历代皇帝大为嘉叹,屡次下诏表彰,如今书院大门上还悬挂着前朝隆德皇帝钦赐题名的“广陵书院”匾额。 到了本朝,书院修葺扩建亦不曾懈怠,当今圣上喜好文士,注重科举,登极之后,大兴举业,又得广陵府知府宋延龄扶持,拨学田十顷,充作书院经费。 如今来广陵府书院求学的学子络绎不绝,天下庠序亦视此而兴。不同于寻常书院,广陵府书院另设闺塾,官宦世家闺秀皆可来此求学。 因是周家起兴的书院,周家子孙都聚在此就学,下至八岁,上至十八不等。 书院大门左右廊柱上有一副楹联云“集天下学子互为师友,莫问出处;考古今经典同造圣贤,永传人间。” 周显临停站在气派恢弘的书院大门前,发愣片刻,这书院虽然向天下广招学子,却也不是救济人的义庄,以他过去的身世背景,远不能踏入一步台阶。 今时不同往日,他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这天下士子趋之若鹜的广陵书院求学。 此时,周祁已走下肩舆,与周显临彼此相让,妙云着实看不下去,拉着两人一同跨进门槛,“两位哥哥就别再谦让了,叫先生久等可不好,赶紧进去吧” 广陵书院坐北朝南,主体建筑是一座五进院落,进入正门可见一半圆形水池,北向池壁上有一题额曰“頖池”,池上架有一座石拱桥曰“状元桥”。过状元桥则见大成门,大成门中间笔直的甬道通向书院主殿“大成殿”,殿中供奉着三百年多年前首次主讲广陵书院的大儒周泰的塑像。而在大成殿两侧的廊庑中则供奉着历代主讲书院的先贤先儒。 大成殿东侧为明伦堂,是书院中的主要讲堂所在地,讲师通常在此授课,学子们在此谈经论道。除此之外,还有大成殿西侧的流芳斋也是一处讲学地。书院的东西两侧和后部另有崇圣殿、书楼、礼门、礼殿、魁星阁、斋舍、厨浴、仓庾,射圃等建筑。以大成殿为中心,形成中轴对称的格局,自成院落。 前世在京为官,周显临也曾陪同皇帝时常到京城的国子监观摩讲学,天下书院建造格局多数相似,广陵书院同样如此,只是相比普通书院,规模已相当于国子监。 殿堂门庑,髙壮华丽,倒也符合周氏家族的身份地位。 进了书院,首先要做的不是读书,而是先拜过大成殿中的先师周泰,此后便可以进明伦堂与其他学子一同受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回树敌 明伦堂与大成殿同样面宽五间,歇山顶重檐,堂内梁、栋、额、枋,皆雕刻纹饰,房梁下的墙上彩绘十二幅孔子圣迹图,北墙悬挂至圣先师孔夫子画像,画像前设书案,是讲师讲习之座。 堂内左右各分十八席,共五十四席供学子落座听讲。 周显临与周祁进入堂内时,嘈嘈切切,皆是衣装鲜亮的年少学子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年岁较为统一,多在十四五岁,与他们一般无二。 进明伦堂读书的大都是各方显贵公子,他们从小受礼教熏陶,遵纪守礼,却也养尊处优,少不了摆出一些高人一等的富贵通病。最为显著的莫过于聚在一起攀比家世,或是手上又多了什么稀世珍宝,日日如此。 周显临对此毫不关心,一进大门,逡巡四周,挑了一个不是十分显眼又能听得清讲师声音的空席,只是他刚要落座,一个身着深蓝色暗花绸襕衫的少年挡在他身前,趾高气扬道“瞧你有些面生,新来的似乎不太懂规矩” 周显临瞅了他一眼,瞳孔骤缩,旋即又若无其事地说“不知这里的规矩是什么还请师兄不吝赐教。” 这少年他认得,虽然年轻了不少,但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还是一成不变。上一世他们同朝为官,却总是政见不一,后来为了铲除异己,对此人使了些手段,没想到重生之后还能再相遇。 少年双眉一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大发慈悲教教你” “珏弟,你要教我二弟什么”少年刚开口,周祁便走上前来。 看到周祁后的少年立马变了脸色,下意识往他身后去看,看到没有人才欠身作揖道“见过祁哥。” 周祁微微颔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少年话锋一转,疑惑又惊讶“二弟莫非他就是姨父在外的私生子” “珏弟莫要口没遮拦,这是我二弟,你应该尊称他一声表兄才妥当。”周祁温和的面容下略带威严,说完又转顾周显临,道“二弟,这是你的表弟韩珏。” 江南三大世家之一的韩氏家族立足于江平府,也是簪缨世家,韩珏是韩家的九世孙,身份尊贵。他母亲是周渝的胞妹小周氏,婚配于韩家宗房嫡长子韩永琳。韩珏年幼丧父,寡母小周氏从小纵容溺爱,养成了他纨绔子弟的性格。不过,韩珏虽然言语傲慢,行事荒唐,却颇有才情,五岁能作诗,十岁出口成章,他做的几篇赋经常被拿来当作上课的参考,因此恃才傲物。 韩珏的为人周显临再清楚不过,可他从未放在心上,像韩珏这样刚愎自用的人不足为惧,倒是周祁,这个孱弱的少年,更令人介怀。 “祁哥,就算是亲戚一场,也要守我们书院的规矩不是”韩珏敬周祁是兄长,给他几分薄面没有仗势欺人,但就是不待见周显临,有意为难道“书院的坐席因个人的才学深浅而定,这位新来的表兄似乎不懂规矩,如若这样贸然入席,要其他学友们何以立足” “韩兄所言有理,新来的,你要拿出真才实学才有资格坐在这里”周围一群学子也开始附和韩珏一起起哄。 周显临见周祁面带笑容,不再出声,心下了然,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道“要如何判定” “要知道,我们广陵书院乃百年学府,天下人才尽出于此,你若想在此读书,将来走上仕途,那就要凭真本事,看到东墙上的十个字没那是书院初建之时周公所题,你若能在一炷香内用这十字做一副对联,你便可入席,否则此处就不欢迎你”韩珏骄傲自大,又看不起周显临这个“私生子”,前阵子周家的事传进韩府,早打听到这周显临住在穷乡僻壤没读过什么书,一个乡下小子也想进广陵书院,简直贻笑大方 周显临刚进明伦堂就注意到了东墙上的十字书法,那是从“壹”到“拾”的颜体,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深得颜真卿的真传。 见周显临沉思,韩珏更是得意,想他一定没有这个本事在一炷香内做出对联。 谁知下一刻,周显临随手夺走身侧一个书生案上的纸笔,那人惊呼“你要干吗” 周显临不管不顾,摊开宣纸,提笔蘸墨,在纸上来来回回如龙舞动,须臾收笔,他随手一扔,众人随之望去,但见雪白的纸上洋洋洒洒一篇字写得潇洒流畅,再细看内容,更是大为惊叹。 周祁上前一步,默读上联壹座书院,名留青史贰叁佰年,肆海伍湖聚一堂,柒嘴捌舌书生,嘲笑玖难同窗,可叹十分荒唐。 读到这里,周祁看了一眼韩珏,双眼微突,额头青筋暴跳,在他动怒之前,周祁伸手挡住了他,继续看下联,念道“拾年寒窗,苦读诗书捌玖仟遍,柒情陆欲皆可抛,伍经肆书教义,叁番贰次默诵,立志一举高中。” 念罢,周祁感叹周显临是个十分有趣之人,他非但能在一炷香之内完成考验,而且可以倒数做出下联,两联既能反讽韩珏,又能显露一身抱负,倘若他十四年来不学无术,除非是神童,否则绝不会有此临危不乱的反应能力。 “好好联好字”众人皆惊叹,猝不及防有一老者的声音打破一时的寂静。 众人抬头一看,正是书院的主讲,也是儒学大师范继儒山长。范山长满头银丝,须髯斑白,一身广袖儒衫,年过古稀,却依然精神矍铄。他原是帝王之师,后卸任入书院成为主讲,并任山长一职。 “学生见过范山长”纵然学生调皮,见到德高望重、满腹学识的范山长顿时收敛,对师者极为敬重。 范山长单手提袖,拾起桌上的翰墨,端详一阵后问“此联是何人所作” 韩珏咬唇不语,其余人寻找周显临身影,不知何时起,周显临已脱离人群,寻了一处空席落座,正孜孜不倦地诵读诗篇。 “喂新来的,还不快来拜见范山长,真是不懂规矩”有人吆喝,态度傲慢。 周显临闻言起身,面对长者顿首叩拜“学生周隐,拜见山长。” 范山长手捻长须,笑呵呵道“原来是你,你父亲对我提过,你从小漂泊在外,不曾正经读过书,可我瞧你写的字颇为苍劲老道,看来是下了些工夫的。” “山长谬赞,学生家境贫寒,凡要读书都会去城外山间的白云观,这些年都是袁灵道长教我读书认字,学生不才,如今都未能考取功名。”周显临面露谦卑,倒叫人更为好奇。 谁人可以想到,一个道士都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究竟是他天赋异禀,还是刻意隐瞒,就真不好说了。 “既来了这书院,前尘往事莫要再提了,你虽尚未考取功名,却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啊”说着,老山长又对着周显临方才写的对联大加赞赏。 “多谢山长不吝赐教,学生定当不负所望” 老山长含笑点头,随即让所有人各就各位,准备讲课。 一旦上课,韩珏暂时没有机会刁难周显临,可他心中仍是不服,以至于一上午都心不在焉。 书院的基本课程以四书五经为主,山长授课一般放在每月的一、三、六、八日,主要讲经史,其余时候另有讲师授课。 周显临入学的这一天恰好是初八日。 在座的学子在三到五岁的时候就已在家中或是私塾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类的蒙学读本,期间只有参加县试和府试合格后的童生才真正有资格进入广陵书院,自此可以一路进学,直到一举高中进士,入朝为官。 周显临直到十五岁都没有参加过官方任何考试,这次是破格入学,才会引起诸多不满,当然,他也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获得了一部分人的认可。 书院的讲学向来自由,除讲师授课,学子们也可在课余时间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这不,范山长人一走,众人又都聚集在一起,他们谈论的不是诗书,而是新来的同窗周显临。 周显临两耳不闻窗外事,自提了一卷书离开了明伦堂。 书院造舍上千,一年四季八景,妙趣横生。周显临对此早有耳闻,也慕名已久,他既然进了书院,就想着寻一处安静的地方考虑未来。 书院的后院有一处“枫林晚亭”的景致,每到深秋,满目红霞。如今黄梅雨季,但见枫叶发出油亮的绿光,枫树下是一池水塘,漫着烟气,湿漉漉的,叫人不大爽快。 周显临不喜阴湿的环境,打算折返另寻一处,却在转身之时看到了周祁,还有陪在他身侧的音音。周显临身形一顿,没再向前一步,而是一个转身,将自己隐藏在一棵百年枫树之下。 “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地方湿气重,不好再靠近了。”他躲在暗处,听着音音温和的嗓音,对周祁满怀关切,不由闭紧了双眼。 “就走一小会儿,你也不允许吗”周祁依旧文质彬彬,言语却像是一个孩童在撒娇。 “我奉老太太之命照顾少爷,若有什么闪失,我不好交代。” “祖母待你如亲孙女,又怎会舍得责怪你就这片刻工夫,难道我还能丢了命不成音音,在我面前,你就别跟我来那一套了。” “那就一小会儿,不许久待。”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音音” 周祁说服音音后,便继续往前走了,两人步履迟缓,随意交谈着今日明伦堂里发生的事。当周祁提到周显临与韩珏起冲突这一段,周显临陡然睁眼,侧耳倾听。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想来临少爷也是各中佼佼者,不容小觑。”音音听闻“明伦堂事件”后,作出这样一番评论。 “音音总是独具慧眼,看来我这二弟确实是深藏不露,将来必能荣耀我周家。” 音音点头,不再说话。 周祁忽然停下脚步,音音奇怪,抬头却见他盯着自己,不觉问道“怎么了” 周祁目光中泛着层层涟漪,温和且动情,呼之欲出的情感却强忍了下去,转而道“当年祖母要你随姜云姐姐进闺塾读书你不肯,就甘愿陪着我这个病秧子,还真是我误了你,你若想” 音音伸手覆在周祁的唇上打断了他,说“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我不喜欢读书,我就喜欢陪着你,这话以后别再说了。” 周祁握住了她的手,说“音音,在周家当丫鬟真是委屈了你。” “若不是老太太当年出手相救,就不会有今日的音音,音音的命是周家的,要我做什么都愿意,绝无怨言。”音音忆起儿时的事,说起来云淡风轻,眼底却暗藏着另一波风云。 她真正的心思无人可懂,包括此时与她最为亲近的周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回音音 周显临这偷听墙角过了有些时候,若不是音音担心周祁久留受到池塘湿气的影响,恐怕还能多听一阵。 关于音音的身世,周显临前世所认识的那个音音本是江平府韩门出身的庶女,因广陵王广招江南地区的未婚女遴选王妃,音音作为韩家宗房嫡长孙女的陪嫁进入王府,才成为广陵王的庶妃。 初见之时,只知如此,至于再往前的事,他没有细查,更不曾想过她在周家当过丫鬟。后来李基过河拆桥,临死之前他见过音音一面,才得知她嫁进王府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她见他是为了救他。那时候,他豁然开朗,明白了一切,只可惜她最终都没能救成他。 周显临是个冷情的人,只有碰上音音的事,他才会显得极为上心。既然能够再次遇到她,他便认定这是缘分再造,唯有弄清她的苦衷,阻止她嫁进广陵王府,他才有机会得到自己心爱的人。 音音提到她的命是周家老太太所救,那这一线索就要从老太太身上寻找,只是他若贸然前去相问,老太太必然不会回答,甚至会怀疑他,所以他只能另想它法。 所幸他如今是周家的少爷,有的是时间慢慢打听,而这府中最愿与他靠近的人选他也已经想到,那便是缠了他一整天的妙云。 妙云古灵精怪,还有点小聪明,不过到底是个小女孩,喜欢撒娇,爱贪玩。周显临原本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女孩子,可如今为了调查音音进太师府的原因,他愿意在她身上花费精力。 于是乎,往后出入太师府,他都让她跟着,久而久之,他便打听到一些风声。 隔了十来天,天气渐热,妙云不畏热,一直缠着周显临。这日上过早课,妙云就从闺塾溜了出来,跑了大半个书院才在后院荷塘里的小舟上找到正在打盹的周显临。 “临哥哥”妙云放声大喊,周显临醒来掏了掏耳窝子,拿走盖在他脸上的书卷,还没睁眼就听到“扑通”一声,舟身晃动,险些翻进荷塘里。 周显临双手紧抓住舟沿,扶稳之后,只见狭小的舟上多了一个身穿白色罗绡夏衣、石榴红裙的丫头正对他咧嘴笑得开怀。 “你还笑这船差点儿就翻了”周显临没好气地说。 妙云一屁股坐下,摇晃着脑袋说“临哥哥,我找你老半天了,好不容易找到你,当然要给你个惊喜呀” 周显临暗自腹诽这哪里是惊喜,分明是惊吓,若稍不留神掉进水里可不是什么小事。 “你找我做什么”小舟上多了一个人,周显临无法躺下,便坐着与妙云说话。 “临哥哥,你看这是什么”妙云肩上斜背着一个五蝠彩绣佩囊,这是她出行必备的行头,里面装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这回她掏出的是一堆看似熟透的杏子。 周显临眉头微蹙,不明白她为什么拿一堆杏子来给他吃。 “流芳斋前院的杏子熟了,姐姐们嘴馋,就拿竹竿子打了一地,大家拿来分了,我捡了一些给临哥哥吃,你快尝尝,可甜了”妙云拾掇了一颗就要塞进他嘴里,周显临偏头躲过,说“我自己有手。” “可我看音音就是这么喂祁哥哥的啊”妙云心有不满似的嘟囔。 果不其然,提到心心念念的女子,周显临又一阵出神,根据这段时日的观察,周祁与音音之间的关系想必有些复杂。 不过因为明白他们身份上的差异以及熟悉音音的个性,他们之间就算有些暧昧,也不会开花结果。 “祁哥是祁哥,我是我,我若想吃,大可自己动手。”说着,他从妙云拿了一颗杏子往袖子上擦了来擦,咬下一口。果子的汁液穿过牙缝渗入味蕾的瞬间,周显临只觉得从嘴巴到脑壳的经脉都被牵扯了起来,眉头深深皱到了一块儿。 这杏子是酸的,被捉弄的周显临恶狠狠地瞪了罪魁祸首一眼,而得手的妙云正笑得乐不可支,怎么也想不到老奸巨猾的周首辅如今会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手里,算他倒霉 但是仔细想想,若不是乱了方寸,他也不可能上当。 妙云笑了一阵,瞥见周显临面色铁青也就收敛了,放下手中的酸杏子,得意道“临哥哥,要骗过你可真不容易,好在我周妙云够机灵,总算是找到了临哥哥的软肋” “什么软肋”周显临面无表情地问她。 “有一红颜,乱君心兮。临哥哥你是着了女子的魔道,才会心不在焉,令我有机可乘。”妙云眯起一双杏眼,看起来就像一只红色的小狐狸。 “你一个黄毛小丫头,懂些什么”被看出心思的周显临恼羞成怒,拿起书卷就往她脑门上一敲,倒没有太用力。 “我怎么不懂了话本写得清清楚楚,对着心悦的姑娘便会举止失常,何况临哥哥初见音音,眼神就与常人不同,这些日子也总旁敲侧击向我打听音音的事,临哥哥真当我是小孩子一无所知吗” 妙云分析得头头是道,周显临无话可说,他的心思既然能被一个小丫头看穿,想必周祁也早有留意,只是那病弱的少年不动声色,更加令人猜不透心思。 “临哥哥,其实你想知道音音的事只管问我就是,我一定滴水不漏全告诉你,只要你能陪我玩,不再甩开我” 周显临真是费解,太师府上下几百号人物,为何偏偏自己被她盯上不过若她所言不假,倒是可以陪她玩一玩。 “她来府里多少年了一直跟着祁哥吗” 见他默认自己的提议,妙云顿时眼前一亮,笑道“从我懂事起,她就一直跟在祁哥哥身边,从未离开过。” 音音正值豆蔻年华,妙云八岁,三岁时尚不能记清所有事,后来也听人谈及过,音音进太师府至少也有五年。 “她是卖身进的太师府吗”周显临又问。 妙云摇头,说“这倒不是,听我乳娘说,音音是祖母五年前从城外西觉寺斋戒回来的时候亲自带进的太师府,说是故人之女,故人已亡,留下个孤女,祖母见怜就带了回来亲自抚养。” “既然是故人之女,进府怎会屈就做丫鬟”周显临眉头一皱。 “这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她自愿为奴为婢报答祖母的恩情,祖母原本是不肯答应的,是后来祁哥哥出了事,靠音音救回一条命,祖母才勉为其难把她留在祁哥哥身边贴身照顾祁哥哥,对外称是丫鬟,实际上祖母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疼,连我们这些真正的亲孙女见了都眼红。” “府里的人可知她是什么来历吗” “祖母只说是故人之女,除了祖母,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来历,有一阵府上谣传她是大伯的私生女,后来传到祖母那里,发了好大的火,下令谁若再敢乱传就逐出太师府,大家都怕了,绝口不再提,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 周显临仔细咀嚼了妙云的话,觉得她是真的不知内情。而据她所言,太师府上下除了老太太,似乎全都不知音音的真实来历,应该是老太太刻意隐瞒,不愿任何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然而那天偷听到的谈话仍然在周显临心上。音音的身份周显临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一个出身世家的闺门怎会颠沛流离至此左思右想,唯一可以联想到的便是她在韩家遭了什么祸端,被赶了出来,后来遇上了周家老太太才得救。 若真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不同的家世,相似的境遇,她内心承受的苦痛他都能感同身受,也难怪在广陵王府初见她时,他会被她深深吸引,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临哥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够了。”只要知道她曾经的遭遇,便可想到她日后为何会进广陵王府。 韩氏一族名望江南数百年,最后却惨遭抄家灭门,而下旨杀人的便是篡夺皇位的广陵王李基。至于是谁在背后步步为营,主宰生杀大权,周显临这才想明白。 “临哥哥,我还有句话,不知道你听了会不会不高兴”妙云支支吾吾,周显临睨她一眼,不耐烦道“说吧,别吞吞吐吐。” “音音的心一直向着祁哥哥,我知道祁哥哥心里定也有音音,只不过他特别善良,不愿拖累音音,才迟迟没把音音收房临哥哥,你会把音音抢过来吧”妙云时不时看向周显临,周显临看她表面单纯,实则一肚子坏水。而眼前的小女孩年仅八岁,心思却远超同龄人,令人唏嘘。 他怎会没看出来,妙云是庶出,周祁是嫡出,虽说都是一家人,可若一摆出这嫡庶之分,差别待遇也都摆在了眼前,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戏码他不是没有亲眼见过。 妙云之所以亲近他,恐怕是因为他们都是庶出,可以相互扶持。 周显临没有回答她,起身上了岸,妙云没有跟去,而是把一袋子的杏子全都洒进了荷塘池子里喂鱼。 抢夺是强盗所为,他周显临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要他心爱之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如此才没有后顾之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回挑衅 进入广陵书院一月有余,周显临一心牵挂二事,一为科举仕途,并在暗中蓄养势力;二为音音,千方百计重新夺取芳心。期间,韩珏不少与他作对,他都不曾放在心上,这让韩珏更为恼火。 韩珏自恃少年成才,素来心高气傲,自上回周显临轻而易举作出对联,韩珏非但没有感到自愧不如,反而对周显临怀恨在心,一个月以来,三番五次挑衅生事,却屡屡挫败,无疑加深了对周显临的恨意。 而进入六月,暑气更盛。书院的学规严格,无论寒暑,学业不可停,韩珏对周显临的挑衅也未曾停止。 书院每月每旬针对诸生有三次课试,上旬经疑,中旬史疑,下旬举业。恰逢六月中旬,烈日当空,凡有诸生资格者,这日天未大亮便穿戴齐整,会聚明伦堂中,由范山长主持,其余讲师就坐于东西两侧倾听。范山长以廿四史疑义向诸生问难,诸生依次答疑,课试结果由旁听讲师总结评定。 周显临尚未考取功名,如今的身份还是一介布衣,他自然没有资格参加每旬的课试,但是他才学过人,满腹经纶,自他进入书院,就深受范山长与讲师们的赏识,可赏识归赏识,前人留下的学规不可破坏,因此他便也无缘进明伦堂参加课试,唯有待在他的小舟上苦读诗书,准备参加明年二月的县试。 约莫一个时辰,课试结束,周显临打算回明伦堂上课,半道受到阻拦,是韩珏与他的爪牙挡了他的去路,周显临不予理会,转身绕道,爪牙们又将他包抄拦截。 “周隐,我这么大个人站在你面前,你居然当没看见”韩珏趾高气扬,直呼其名。 “这回你又想做什么”正面交锋已不止一次,周显临也不与他迂回。 “你别以为你肚子里有点墨水就可以目中无人,你看你,没有功名在身的私生子还不是低人一等”韩珏耻笑他今日无法参加课试,而自己在课试中获一等评定,颇为自得。 “倘若你找我是为了说这些,那我知道了。”周显临冷言冷语,再次惹怒韩珏,韩珏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周显临领口衣襟,用力向上提,逼近他切齿道“周隐,别以为有范山长和祁哥护着你,你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今日就把话挑明了,只要有我韩珏一日,就没你周隐的立身之地” “你请自便。”周显临依旧不动声色。 “你”韩珏气急,抡起拳头眼看就要落到周显临俊秀的脸颊上,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石子,击落在他的脑门上,他吃痛惊呼“谁哪个不要脸的在暗中伤人”他像只无头苍蝇四处寻找,除了他的那几个爪牙,没有别人,又看向周显临,还想把气撒到他的身上,后脑勺又被石子击中。 两次受到袭击的韩珏不得已放开了周显临,想找出偷袭他的人,“究竟是谁你最好立刻给我滚出来,否则被我找到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韩珏自乱阵脚,没有发现那人隐藏在树丛中,周显临却已察觉到偷袭韩珏的人正是周妙云那个丫头。 他没有识破,任由她胡作非为,只是“坏事”做多了总会露出马脚,就在她第五次偷袭韩珏的时候,被韩珏的爪牙逮了个正着。 “韩少爷抓到人了是她在捣鬼”妙云被人从树丛中抓住,带到了韩珏面前。 “臭书生快放开我”妙云暴露行踪,被人挟持,气急败坏地用脚踹那道貌岸然的书生。 “好你个臭丫头,敢偷袭我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你敢”妙云昂首瞪他。 韩珏嗤笑一声,“你看我敢不敢” “欺负一个小女孩,算什么英雄好汉” “哟,还真是牙尖嘴利,比你娘倒是出息多了,就是不懂规矩,今日你栽到我韩珏手里,我便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臭丫头”韩珏正要对妙云动手,被妙云一口咬住虎口,韩珏痛喊“臭丫头快放开” 妙云紧咬不放,眼看着就要咬出血来,周显临终于出声“好了,都收手吧,有人来了。” 不远处,成群的锦绣佳人携手相伴着而来,或俏丽如春桃,或清素如秋菊;有的眉梢藏秀气,有的音貌露温柔;敷脂粉,着罗衣,头戴金爵钗,腰佩翠琅玕,笑声琅琅,叫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去。 韩珏也因眼前美景美人而一时出神,目光紧随她们中间那名芳容丽质,端庄优雅的少女。少女十五六岁的光景,身量适中,肤若凝霜雪,气韵似天边明月,在芸芸众生间宛若瑶池仙子,令人过目难忘。 “小弟韩珏,见过姜云表姐”不知何时,方才凶神恶煞的韩珏早已换了张脸面,满脸堆笑,殷勤地迎了上去,向那令他魂牵梦萦的仙子请安问礼。 “哟,这不是韩家少爷吗怎么成了这般模样”那仙子人物正是广陵家喻户晓的周家大小姐周姜云,姜云见韩珏冒失不曾应声,只看了他一眼,倒是她身侧的一个俏如春桃的小姑娘轻掩檀口笑话韩珏额头的肿包。 姑娘们很少看到如此狼狈的公子哥,一个个笑得乐不可支,韩珏顿时面容失色,心底的火气再度蹿上,就是在佳人面前不好失了气度,只能苦笑着吃下这哑巴亏,“方才想着课试上的答疑,一时失神,不仔细撞了树,令各位姐妹们见笑了。” “如今谁人不知韩少爷在当旬的课试中再度夺冠,说是失神我瞧着怎么更像是得意忘形,栽了个跟头呢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小姑娘蛾眉轻挑,一双丹凤眼斜斜瞅了姜云一眼。 韩珏上提一口气,道“葛家妹妹真是说笑了,我就这点学问,哪敢得意啊”说着,他又偷偷望了姜云一眼。 “你有什么不” “好了,玉婉,马上上课了,我们回去吧。”姜云终于出声,玉音婉转,煞是动听。 “是,姜云姐姐。”这姑娘也是出身名门望族,来自永安府,葛氏嫡亲后人,她祖父葛振海曾官拜内阁首辅,与葛老太太是一母同胞,她父亲葛广孝官至参知政事,另有叔伯同寅协恭,一门簪缨,实实在在的名门之后。 葛玉婉自小与周家来往,与姜云同上闺塾,平日里一直住在周家陪伴葛老太太,形同半个周家人,更把姜云当作亲姐姐一般尊敬,姜云一句话就令她唯命是从。 姑娘们抛下韩珏径直往流芳斋的方向去,遇上周显临和妙云时,葛玉婉拉住妙云,小声笑道“你个小丫头,不好好上课,就知道溜出来闹事,不过这回啊,是他自找的” 本来才子佳人是一桩美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古有之,可惜韩珏空有才学,心术不正,并非良缘,他对姜云心有邪念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葛玉婉早想教训那个伪君子,如今用不着她动手,已有人替她出气。 “妙云,他没伤着你吧”姜云柳眉微蹙,对妙云倍显关怀。 “姐姐放心,我周妙云是谁,他可伤不着我”妙云双手叉腰,理直气壮。 姜云含笑点头,又收起笑容转顾一言不发,绷着张脸的周显临,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日后还会找你麻烦,范山长与祁弟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与他的私人恩怨莫要牵连无辜。” 周显临略一怔忡,他岂会不知周姜云话中含义,无非是怨怪他牵连了妙云,甚至是整个太师府。进入太师府以来,他与姜云正面交锋仅此一次,但这一次,显然没有给他的这位长姐留下什么好印象。 他在心底自嘲一笑,倒也没有过于在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但这场大火若不燃烧,池鱼自然活蹦乱跳。 “堂姐教训的是,若有事,小弟一力承担,定当不会连累他人。”周显临拱手揖礼,郑重受教。 “姐姐,你误会了是那个韩珏屡次挑衅,怎么成了临哥哥的错了” “妙云,别说了,姜云姐姐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你以后少掺和,别总闹事。”妙云为周显临鸣不平,葛玉婉拦住了她。 “玉婉,走吧。”姜云说。 葛玉婉瞪了妙云一眼,“你走不走” 妙云原本打算赖着不走,然而周显临趁她们周旋之时早已走远,她无法再跟去,只好跟着葛玉婉等人回到流芳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回招赘 课试那日的风波过去了几天,这段时日周显临有意回避妙云,倒不是他把周姜云的教训放在心上,而是他不想因为妙云受到牵连最后波及音音。到底都是周家人,他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太师府上下,然而有人故意挑衅,他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对于韩珏此人,他自有办法对付他。 “临少爷,你站在这毒日头底下都将近一个时辰了,莫不要中了暑气。”进入三伏天,一日热过一日,就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翻了个底朝天,没法上课了。知府体恤书院师生,下发公文批准获假三日。 三日不上学,周显临幽闭在自己那间孤僻的院落里,他给自己的小书房题了块匾额叫“难居”,好让人记得他“身世之难”。没有假手于人,他亲自挂了这乌木錾了石绿色大字的匾于房梁下。 天气炎热,片刻工夫,他已单衣湿透渗出了外衫,又站在毒日头底下一声不吭,不知在琢磨什么,将近一个时辰,丫鬟仆从来来回回,大丫鬟红绡更是寻了一把碧纱伞来罩在他头顶,好为他挡去一些暑热。周显临虽然身子骨单薄,却也吃过苦,不曾畏热,他能站一个时辰,但红绡毕竟是女儿身,终于吃不消,脸色煞白,开始犯晕。 在红绡倒下之前,周显临单手托住了她,又将她扶正,道“吃不消就别逞能,快回屋去歇着。” “是奴婢自己不争气,临少爷,你也别久站在日头下,要是中了暑,老太太又该心疼了。”周显临进太师府的日子不长,红绡是第一个照顾他的人,侍奉周到,做事也算稳妥,就是一条筋,过于憨直。 “你先回屋,我出去走走。”周显临在日头底下站了一个时辰,头脑发昏,想出院子透透气。 “临少爷,你方才出了一身汗,先换身衣裳再出门罢。”红绡恢复了一点精气神,细心道。 周显临这才感到黏稠不适,点头道“让绿绫来罢,你去歇着。” 红绡应了声“是”,便进屋唤了另一名叫“绿绫”的丫鬟为周显临更衣。周显临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就往屋外去了,也没叫仆从跟着。 他这一路去的没有半点方向,单凭着院落景致移步,不知不觉就往影壁后的院子去了。 在周显临步子跨进月洞门之前,院子东南的小正房屋内正热闹着,临轩窗的东面摆着一张楠木榻,上面铺着一领芙蓉蕈,朝北的一头设着玛瑙引枕,枕着一名天青色薄衫罗裙外罩直身褙子的太太,这是周渝的正妻韩氏。 韩氏是江平府人氏,都察院左都御史韩永琳的胞妹,说来也是韩珏的嫡亲姑姑。她十八岁时嫁入周家,如今三十出头,可这江南的好山好水将她滋养得犹如二八少女,半点瞧不出她有个十六岁的儿子。 坐在韩氏下首的妇人紫衫白裙,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发,云鬓斜插一支白色珠簪,极为清淡素雅,这位是周渝的姨太太薛氏,平日里通称“薛姨娘”,也是妙云的生母。陪守在韩氏身侧的还有一位瓜子脸、三角吊梢眼的黄衣妇人与薛姨娘差不了几年,她是三爷周洋房里的宋夫人,广陵知府宋延龄的千金。 夫人姨太太们午睡过后就聚在一起,南边一架风扇车由丫鬟轻轻摇着送来徐徐凉风,她们各自吃着早先在冰桶里湃好的瓜果,左右一人一句谈笑着。 宋氏到底年纪轻,爱打听新鲜事,她丢下西瓜皮给身后的丫鬟,把早上听来的风声说给两位姐姐听“姐姐们可听说了今早王大嫂子跟老太太说要给大姑娘招赘” 韩氏撩动鬓发的纤手顿了下,身子也坐直了,面露惊讶,转瞬又笑道“还真是一桩稀罕事”说着,又若有所思道“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了,该到了适婚年龄” “姐姐就不觉得奇怪吗”宋氏意味深长地说。 “哪里奇怪”韩氏又靠上引枕,拨弄发丝,双眉微微一挑道。 “大姑娘好歹是太师府的嫡长孙女,又不是无兄无弟,这时候要给她招赘,真不知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就是因为无兄无弟才要招赘。”韩氏与宋氏一人一句,隔着她俩的薛氏还不曾插上一句,冷不丁低沉开了个口,倒叫人心底钻了丝凉意。 “妹妹这话怎么说”韩氏问薛氏。 薛氏道“大哥仙游多年,没有留下子息,只得一个女儿,这传宗接代自然轮不到他们南院头上,眼下我们这房子息也算兴旺,可不就是坐不住了。” 韩氏细细咀嚼,没想到这薛氏平日里不大吭声,遇到这种事倒是看得通透,原本一家人各房嫁娶都要经过老太太定夺,婚配绝不会差强人意,但若以后分了家,照族里的规矩,分多分少都有定数,南院房里没有子息,老太太再喜欢大姑娘也分不到她头上,可要是招了上门女婿,局势就不一样了。南院那头终究还是忌惮他们东院这头人丁兴旺。 “招就招吧,只要大姑娘看得上的,家世配得上的,怎样都行啊”韩氏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笑道。 “瞧姐姐这话说的,我可记着去年大姑娘方及笄,许多人家来求亲,门槛都要踏破了,还不是一个都不允”宋氏掩嘴乐呵道。 “大姑娘性子温厚,才貌又出众,老太太和大嫂子都爱如明珠,岂会就此应了。”韩氏道。 “老太太是真舍不得,可女儿家总要有个归宿,过些年也就不得不说亲了,大太太看来是另有打算的。”薛氏道。 “她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算是瞧清楚了,就是这天底下有哪户人家既要配得上我们太师府,又心甘情愿入赘,可就说不好喽”宋氏打趣道。 听了宋氏的话,薛氏望了韩氏一眼,欲言又止,韩氏不喜欢吞吞吐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罢。” 于是薛氏开口道“我记得去年韩家也找了媒人来说亲,给韩家珏少爷和大姑娘查算过八字,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是天生一对好夫妻,可惜那时念及珏少爷岁数少大姑娘一年,大太太没能同意。” 说到这里,韩氏双眉蹙了蹙,对这事还有些介怀。他们韩家虽不及太师府的门第高,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家里人想跟太师府多结一门亲,本来是好事一桩,没想到竟被林氏一口拒绝。那时只当是信了她的胡话,如今才明白不是看不上他们韩家,而是想招上门女婿,给自己留条后路。 韩珏是韩家的嫡亲孙子,将来也不愁娶不到门当户对的媳妇,就当是韩家高攀不上太师府,也好过当“倒插门”。 “那是韩家高攀不上太师府,没这个福分。”韩氏笑笑,不再深究。 “要我说,姐姐的这个侄子跟姐姐一样出身名门,长得一表人才,又才华出众,年纪轻轻就考取了功名,将来必成大器,与大姑娘确属良配,就是大姑娘眼界高,可惜了。”宋氏顿了顿,又道“但若叫珏少爷屈就入赘,那是万万不能的。” “好了,别说了,南院的事我们不跟着掺和,随他们自己去闹腾,你们再吃些瓜果,山水迢迢送来的,可别糟践了。”宋氏这把火一煽,屋子里又热了几分,韩氏忙叫人上些新湃好的瓜果让她们享用。 “我见天色也不早了,就不再叨扰姐姐了。”宋氏失了一些兴致,便借故告辞,韩氏没留人。 宋氏一走,屋里就剩薛氏,原本也想跟着走的,却被韩氏留了下来。薛氏平日不爱出风头,一门心思相夫教女,闲着的时候来韩氏这里说说话。她虽是丫鬟出身,被周渝收了房后,韩氏也不曾苛责她。 “你突然提到去年的事,是不是最近又听到了什么风声”无风不起浪,别看薛氏平日不声不响,可心思比谁都深,韩氏料定她说的那些话是意有所指,没有当着宋氏的面直接问那是不愿再听她冷嘲热讽。 “虽说大太太拒了这门亲事,可我听说珏少爷在书院对我们这位大姑娘一头热忱,弄不好是真的看上大姑娘了。”薛氏压低了声音说。 韩氏轻笑一声,道“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难免有些血气方刚,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无非就是看到有几分姿色的姑娘,好奇心作祟,过一阵子,这份新鲜劲也就过去了。” “也是,想来是我多虑了。”薛氏欠了欠身,道“姐姐若没有别的事,妹妹这厢先告退了。” 韩氏点点头,看着薛氏离开时的背影,兀自出神,就连丫鬟进屋通报周显临前来向她问安都未曾发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回手足 周显临的神识将他带出了东北角的小院,出了一道门,过东廊拐进了韩氏居住的院子。进府一个多月,他每日顾着来回书院读书,不曾正经来过这院子给韩氏问安。他这人前世没什么亲戚,也没有兄弟姊妹,母亲过早离世,以致孝悌观念素来淡漠。如今进了这院子,他本想掉头折返,但已被从屋里出来的薛氏发现,他索性就进屋给韩氏问了安。 问安的时候,韩氏只与周显临寒暄了几句,没有多说就让他离开了。 周显临刚从韩氏的屋子出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周祁。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没想到天气这样热,周祁如此虚弱的一个人会出门,当然,他并非一个人,音音陪着他。 周祁今日的气色好上许多,唇上隐约可见樱桃色的润泽,不知是不是刚吃了瓜果。 周祁见周显临盯着自己看了一阵,下意识抿了抿唇,笑道“二弟,你也来了。” 周显临收回目光,又瞅了音音一眼,回道“我刚巧给韩夫人问过安,正要去寻祁哥。” “哦不知二弟找我何事” “方才给我的书屋挂了一块匾额,还缺一对楹联,父亲远在任上,就想着请祁哥指教一二。” 周显临心思周转很快,他此行漫无目的,但又不愿实说,便当即找了由头,而在见周祁之前,他先向韩氏问了安。周祁听后,便问“二弟题的什么匾额” “难居。”周显临道。 周祁愣了下,心下已有眉目,他这位二弟身世艰难,当以难者自居,想来他内心仍是对他们父亲的过去耿耿于怀,这才时刻提防,不愿对周围的人敞开胸怀。 “祁定不负二弟所托,此联待我向母亲问安后便送上。”周祁善解人意,不愿多说与他过去相关的事,生怕伤及他自尊,便不问缘故地应承了下来。 “那便多谢祁哥,小弟拭目以待。”周显临谢完便走了。 没过几天,周祁就叫人把楹联送到了周显临的“难居”,这楹联用的是上好的楠木錾的,每个楷书字体都填了石绿料。周显临不得不感叹,周祁此人甚为心细。太师府的大小楹联大多用的金色,而这“难居”本身用的石绿色,周祁送来的楹联正好与之相配。 周显临让人挂起楹联,又亲自准备了一份礼物,提着上门去答谢。 若说韩珏诗文出众是路人皆知,那么周祁的文采便是厚积薄发。他不仅满腹经纶,更有窥人心思的本事,周显临的心境被他窥探得十之八九。对于这样的人物,周显临不是未曾见过,他总是花较多的心思去留意提防。 偌大的太师府,各房都有自己的院落,一般子女少时多与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但是周祁比较特殊。他天生不足,适宜静养,葛老太太疼惜孙儿,就让人在自己院落的南面另外开了一个院子,造了一处幽静的别院供他一人居住,名叫“长生居”。 长生居里的丫鬟仆从各配六人,打点周祁的生活起居,贴身侍奉的就音音一人,另有丫鬟做一些洒扫杂役的活。 这院子格外安静,却不比他的“难居”死气沉沉,院中蓊郁葱翠,一进洞门,仿佛走进了山林,水声潺潺,凉风习习,仔细一看,洞门之后是一片竹林,山石林立,下凿水池,清澈可见底。 沿着水流的方向,两边另植四季花卉,闻着素馨芳香,隐约可见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弯着腰,不知具体在做什么。周围没有别人。 周显临一眼认出那是音音,他手上一紧,不由向前多走了两步,从侧面看出她正拿着一把鎏金的剪子在修剪花木。她很专心,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在向她靠近,直到日光照着影子打下来,投到她眼前,她看到影子的轮廓,没有转身,背对着他笑吟吟地说“我将这些茉莉花移栽到花盆里,回头搬到你房里,你也不必时刻惦念着了。” 周显临迷醉的双眼陡然惊醒,她把他当成了周祁,才会如此亲昵。 “我不是祁哥。”他冷然开口,那语气不似寒冬腊月里的风,更像是尚未成熟的杏子,酸酸涩涩。 闻声,音音猛然转身,一不留神打翻了刚修剪好的茉莉盆栽,落了一地的残花、泥土与碎瓷。 “音音见过临少爷。”音音看了一眼满地残局,向周显临福了福身,她不急着收拾,收起剪子,恢复从容道“不知是临少爷来了,是音音失礼了,临少爷可是来找我家少爷的” 周显临点点头,正要将拿在手上半天的一副卷轴交给音音,不远处周祁温和的声音已传来,“原来是二弟来了。” 周祁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朝音音使了个眼色,音音即刻去找人来处理。 “我不请自来,好像惊吓到了她。”周显临看着音音的背影说。 “无大碍。”周祁面带微笑,对于刚才发生的变故并不在意,而注意到手中的卷轴,“今早我已命人把楹联送到二弟的院里,二弟是否满意” “我此次前来就为答谢祁哥的赠联之情,特备了一份薄礼,还望祁哥笑纳。”说着,周显临双手递上卷轴。 周祁接过手,问“这是何物” “祁哥展开一看便知。” 于是,当着周显临的面,周祁展开了卷轴,“鸿鹄同行”四个楷书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二弟,你是专程来送我这幅字的”周祁一眼瞧出这四个大字是周显临亲笔所书,苍劲雄厚,力透纸背。 “显临自知出身卑微,从未奢望攀龙附凤,横生变故,诚然惶恐,自我进府便打定主意此生惟愿克勤律己,不愿徒惹风波。这段时日,未曾好好回报祁哥,如今又赠我楹联,不知如何答谢祁哥赠联之情,唯有这丁点墨水聊表谢意。”周显临语意恳切,动人肺腑。 周祁郑重收下礼物,轻拍他的肩膀叹道“很多事怕我多说也无益,手足之间本就该相互扶持,赠你楹联不过是为了锦上添花,你若不嫌我唠叨,往后可否与我多切磋切磋也好彼此取长补短。” 周显临一向寡言少语,眼下一番真挚感言已然打动了周祁,周祁必定会真诚待他。 “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周显临承认自己借故接近周祁存在私心,但在与周祁相处的过程中,周显临发现周祁事事以他为重,便因此与他越走越近。 往后的日子,周显临不再形单影只,来回书院的路上兄弟同行,课间休息的时候,两人时常谈诗论道,直陈时弊,畅所欲言。周显临不再如初来乍到那般拘谨,而音音一直陪伴在侧,久而久之便熟络起来。 “二弟,你明年将参加县试,身边该有个书童帮你打点读书的事宜。”一般大户人家的子弟读书,身边都有书童侍候,但是周显临至今没有书童,并不是没有安排,而是他不需要。 “祁哥,这些事我自己可以应付,你就别操心了。”周显临仍是这么一句话。 周祁摇头失笑,总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找音音诉苦“音音,你看看我这个二弟,总不为自己着想,如今在家还有人照顾,可要是离了家门,就他一个人我总放心不下。” 音音却笑话他“老太太还没说话,你倒是操碎了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临少爷的爹。” 此言一出,周祁真是哭笑不得,再看周显临,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不似以前那般面无表情,近来在他脸上开始多见笑容,不得不说,多半都是音音的功劳。 “祁哥不过是关心我,是我不识抬举。”周显临给周祁找台阶下,音音却说“好好好,你们兄弟情深,是奴婢多嘴了。” “音音你又来了,这里没有奴婢和主子,只有知己朋友。”周祁待人宽厚,凡事也都依着音音,却从不允许她在他面前自称“奴婢”,一旦犯忌,他便又要开始说教。 “那我这个红颜知己的话你听是不听”音音嗔道。 周祁道“好,我不操着个心了,二弟,只要你高兴,怎样都行。” 周显临依言点头,面上含笑,内心颇为复杂,他们在一起的场景时常如此,音音行事沉稳,唯有面对周祁会露出女儿家的娇嗔,看到他二人相互打趣,就如情人间的打情骂俏,这种情愫与前世的音音和李基在一起时并不相同。 前世的音音虽然甚得李基恩宠,但她看李基的眼神并无任何情意,而眼下十六岁的少女,眼含春水,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每每观望,心怀嫉妒。周祁应该是她少女时期,春心萌动的人。 “祁哥哥临哥哥我可找到你们了”周显临的苦闷心情被妙云急促且尖锐的声音震得烟消云散。 三人同时望去,小姑娘平日咋咋呼呼,可周显临从未见过这般大惊失色的妙云。 “祁哥哥临哥哥大事不好了姜云姐姐她、她”妙云跑得急,上气不接下气。 “妙云,你别急,慢慢说,姜云姐姐怎么了”周祁耐心问。 “姜云姐姐她晕过去了” 闻言,周祁脸色更加苍白,嘴角笑意早已消失殆尽,一双俊美紧皱,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会晕厥” 周祁与姜云虽是堂姐弟,却比亲姐弟还要亲厚,他深知堂姐自小康健,几乎无病无灾,如今却被告知晕厥,便感到有大事发生。 “方才姜云姐姐起身诵读女则,没说两句整个人就倒下了,我也觉得奇怪,逼问了练绮才知道姜云姐姐她不沾米粒已有三日” 练绮是姜云的贴身丫鬟,姜云的生活起居全由她照顾,发生这样的事原先她只顾着害怕,什么都不愿说,后来把妙云逼急了才全盘托出。 原来姜云的母亲林氏要为她招赘,老太太也答应了,一连数日,林氏忙里忙外为她物色合适人选,千挑万选,最后选了葛家的嫡次孙,也就是葛玉婉的同母二哥。葛广孝一妻二妾,嫡妻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子葛衍已娶妻,次子葛彻年十八,尚未婚配。 葛彻虽相貌平平,为人憨直,但身上没有半点富家子弟的陋习,品行端正,该说是良配之选,然而当姜云听说林氏给她选了这样一个人为夫婿后,她极力反对,只因葛彻憨头憨脑,发智尚迟,十八岁了才勉强考上秀才,还是最后一名,满腹诗学的周才女自命清高,甚为不满,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便以“绝食”反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回定亲 话说姜云绝食抗婚的事很快传遍太师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个个都极为上心。那日妙云在书院传来消息,周显临便跟着周祁等人急匆匆回府瞧了一回,见到那样一张俏丽娇颜突然之间形容如蜡,着实叫人惋惜可叹。 然而周显临就只瞧了这样一回,他与姜云的堂姐弟感情自然比不得周祁,当别人还在背后议论她的婚事,他已回到自己的小院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 原本儿女婚姻父母做了主,子女也就无话可说,哪里知道姜云心高气傲,是个烈性女子,任人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她此番绝食抗婚可谓是给林氏一记沉重打击,也让人看了不少笑话。 “我当大搜子千挑万选会挑出什么样的好人来,竟会是葛家那个二愣子,难怪大姑娘要绝食了,换做是我,还不如拿块豆腐一头撞死一了百了。”此刻宋氏正在韩夫人的院里找林氏一院的晦气。 “都说大姑娘心气高,大嫂子这个当娘亲的倒像浑然不知,千挑万选,结果选了那样的夫婿,岂不就是打自己闺女的脸面”韩氏掩嘴笑了笑,叹道。 “这下倒好,好好招个女婿,招出了一桩笑话,他们南院怕是要躲上好一阵子。”宋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笑道。 “你这话说得不对,大嫂子是什么样的人,岂会叫人白看笑话”韩氏意味深长地说。 “照姐姐的意思,难不成还要找老太太她老人家出来收拾南院这回丢的可不仅是太师府的颜面,还有他们葛家的,除非我们大姑娘能够回心转意,否则周葛两家怕是要结下隔夜仇,以后见了面还得躲一躲。”宋氏拿丝绢捂脸,故作羞愧。 “那倒不至于,他们葛家气量可比你想像的要大,不然也不会答应让他们二少爷入赘我们太师府,不过眼下这情形,这桩婚事多半是要黄了。”韩氏摇了摇头,调整了坐姿道。 “不正合了姐姐的心意”宋氏一双细长的眼睛斜看向韩氏,笑道。 林氏本想给姜云招赘是为了给他们南院争一口气,却也是操之过急,不曾想过姜云会有如此过激反应,最后非但得罪了葛家,也坏了自己的脸面,其中获益最多的无疑就是东院。 可韩氏并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另一起大风浪。 姜云招赘一事最终在老太太的劝说下收官,结局虽不完美,却也总算平定了风波。婚事当然是没有说成,姜云恢复身子之后便也重新回到书院上学。 事情过了一个月,看似恢复了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最坐不住的当属姜云的疯狂迷恋者韩珏。 大户人家人多嘴杂,也不知是不是韩珏在太师府安插了眼线,姜云的事几乎是无所不知。姜云刚出事那会儿,韩珏急得踹翻了自家的古董花瓶,二话不说就要往太师府去,最后被小周氏拦了下来,才没有惹出更大的麻烦。 可韩珏这人性子冲,又从小把姜云当成心尖上的人,听闻表姐受了葛家的委屈,不知在哪里雇了一群市井之徒趁着葛彻外出当街教训了一顿。 韩珏给姜云出了一口恶气,洋洋得意,想借此在心上人面前耍耍威风,怎料被姜云更加厌恶。 “这是我自己的事,还请韩少爷以后勿要再插手。”虽然找人教训葛彻的事他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但还是没有瞒过姜云的慧眼。原本已经愈合的创口又被韩珏硬生生撕开,姜云对着韩珏便是一顿羞恼。 “表姐受了委屈,我怎可坐视不管”韩珏不解为何自己维护了表姐,却反遭冷眼。 “你如此行径,岂是君子所为”姜云别过脸,懒得去看韩珏。 韩珏凑上去,眼看手要搭上她的肩,又迟疑着收了回来,满脸委屈“我这也是替表姐着急,才一时没找对法子,表姐要怪我,我也认了,还请姐姐别不理我。” 姜云轻哼一声,不愿再搭理他。她本来在流芳斋好好地看书,丫鬟冷不丁给她塞了个纸条,要她一个人来这僻静的小道里会面,没有留名留姓,只道是与葛家二少爷有关。不知怎么她就去了,估摸着想把这事断个干净,不成想见到的人会是韩珏。 早知约她的人是韩珏,她定不会来相见,见了反倒受气。 “若你今日约我是说这事,我听也听了,要我说声谢谢倒无不可,只是你的做法终究不对。”姜云虽然不喜她这位表弟平日的荒唐行径,但这次到底是为了她,便软下心肠给他一份面子。 见姜云态度转变,韩珏两眼一亮,飞快地绕到她面前,欢快地说“姐姐这是原谅我了” “嗯。”姜云微微颔首,怕再说下去会没完没了,索性原谅了他。 韩珏顿时心情畅快,屁颠屁颠跟着姜云一块离开了。他们只顾着自己,不曾发觉躲在隐蔽处的周显临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周显临总在这时候找僻静的地方看书,这次“偷墙角”也纯属是意外,但对于韩珏的那些下流勾当,他并不感到意外,按照他那莽撞的性子,极有可能惹出祸端。 周显临无心多管闲事,可是没过多久,姜云的这一出又引发出另一桩事,这件事关系到周祁和音音。 姜云拒婚导致周葛两家的关系产生裂缝,林氏生怕太师府的声誉受到影响,便又在老太太跟前提议给周祁说亲。 周祁两个月前刚过十六,时可议婚的年龄。本来他将准备今年的秋试,婚事还不着急,但眼下横生枝节,林氏又借由周祁身子的缘故为他说亲冲喜。 眼看林氏把手伸到了东院,韩氏自然坐不住了,当即就去老太太的院里问个清楚,没想到正巧碰到林氏。本来妯娌见面少不了寒暄一阵,这会儿韩氏见到林氏却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礼数依然少不了。 韩氏给她这位大嫂子福了福身,转眼看向坐在芙蓉蕈上的老太太,还没张口,就听老太太先说了,“我知你为什么来了,你别着急,先听我老婆子说几句。”老太太摆摆手,让丫鬟别再给她捶腿,丫鬟扶她换了个姿势坐,她老人家又道“我早就找老和尚算过,若是祁哥儿到了十六能说一门亲事,或许可以改命。” 韩氏嗤了一声,她从来不信这些,直言道“既然老夫人早有打算给我祁哥儿说亲,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说着,她又瞅了林氏一眼。 林氏走上前来拉住韩氏的手,笑道“妹妹有所不知,祁哥儿这桩婚事原本就打算跟姜云一块说的,谁知道姜云这事出了岔子,我也实在忙坏了,一时没顾得上,这不现在安顿好了,找老太太商量来了。” 韩氏不想与她这位精打细算的嫂子套近乎,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开,道“既然如此,不知找了什么样的人家” 这太师府的内务如今都由林氏当家做主,有些事虽然会找老太太商量,到头来还是林氏说了算。本来给周祁说亲,知会韩氏一声,她也无话可说,可如今林氏“拆西墙补东墙”的做法着实叫人生气。 “这姑娘你也认得,就是打小住在我们府上的玉婉丫头,他们一块儿长大总有些情谊,你就放宽心等着做新婆母罢”林氏满脸堆笑向韩氏道喜。 老太太也在一旁说“玉婉这丫头从小养在我身边,她的心思我最清楚,我也找人合过他俩的八字,将来必会福寿绵长,子孙昌盛。这桩婚事她是应下了,你若没什么想法,改日我差人央媒跑一趟永安,这事就这么定了。” 老太太都发话了,韩氏哪里还敢有什么想法,只得硬着头皮把所有的委屈都吞进肚子里。 又过了十余日,太师府派去永安葛家的人领了他们葛老太爷的回书来见老太太,除了兄妹间的嘘寒问暖,就是关于这桩婚事,葛老太爷甚是欢喜,收下了聘礼,葛广孝也应允了,并附上白银千两作为置办嫁妆的费用。由于舟车劳顿去永安接亲对周祁甚是为难,葛家让葛玉婉继续留在太师府准备日后出嫁。 葛玉婉还有一年及笄,那时候周祁也该考取了功名,周葛两家约定一年后给两个孩子完婚。 姜云没能与葛家结亲,最后成全了周祁和葛玉婉,来回折腾,不仅没有伤到两家和气,还撮合了美事一桩。 可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周葛两家结亲打破了韩氏的计划。韩氏原先有意将自己的侄女许给周祁,没想到被葛家截了胡,这个家不是他们东院做主,就算她有个一儿一女也不及南院在人前有底气。 韩氏把这桩铁板钉钉的婚事告诉了周祁,周祁不似姜云反应激烈,他从小和葛玉婉一起长大,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她值得托付更好的人,以他的身子终究是要拖累人的。 “你要回了这桩婚事你就不怕葛家姑娘脸皮薄吗”音音知道周祁与葛玉婉定了亲,心里纵然不太好受,也没有表露在脸上,还能心平气和地跟周祁说话。 “那也没有办法,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真与我成了亲,日后受苦的只会是她。”周祁铺了一张宣纸,正气定神闲地给他刚画的那只喜鹊上色。 音音在窗户底下为他侍弄花草,又投了一些鱼食给彩花大盆里的金鱼,“照你这么说,不管谁嫁给你,都要受苦,你岂不是要一辈子不娶” “喂太多,你也不怕把鱼都撑死。”周祁搁下笔,走到音音身侧想把她手里的鱼食袋拿走,却被她侧身躲过,好似赌气道“我有分寸,你瞧它们,完全不抗拒,反而吃得香。” “音音,你今日有些反常。”平日两人打趣都是和和气气,今日的音音更像是在与他唱反调,话里藏锋,周祁微微皱眉,一顿苦恼。 音音的手顿了一下,又把鱼食扔回袋子,道“不喂了,差不多申时三刻了,我去喊他们传晚饭。”说着她就要走,周祁伸手本是要拉住她,终究还是放弃了。 周祁摇头失笑,回到书案前继续作画,却听音音在门口忽然说道“你不是不知道老太太为何替你促成这桩婚姻,无论你为谁考虑,你都不得不答应。”说完,她便消失了。 周祁怔忡片刻,陷入沉思,不知不觉,手中的狼毫越握越紧。到头来,太师府的荣辱还需要他这个体弱多病的长孙来承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回二妹 思虑再三,周祁最终默认了与葛玉婉的婚事。由于离毕姻还有一年,尚不急着操办,何况这些都是大人们去张罗,他完全可以放宽心准备参加今年八月的丙午科乡试。 同时,周显临也正准备着明年二月的县试。过去他没有正经上学堂读过书,他母亲也不支持他出仕,因参加县试需填写亲供,那时候他连他生父是谁都不曾晓得,于是就耽误了许多年。直到他母亲过世,他便想着法子改头换面。 周显临想要功名就必须参加科举考试,当然他也可以花钱走捷径,只是那时候他净身出户,身无分文。后来为了挣钱,他来到广陵。 他誓不为奴,也不从商,他自恃才学深厚,愿意以身犯险,靠冒名替考赚钱。起初有些艰难,久而久之摸清了考场的门路,愈发得心应手,许多渴望仕途而没有才学的读书人开始铤而走险,花重金找周显临替考。 当然,做枪替一旦被发现,后果十分严重,发配边疆都是小事,最严重的直接押赴刑场。可是周显临天不怕、地不怕,长期替人进考场,不曾出过差错。原因在于他母亲过去给人梳头化妆,他耳濡目染也懂一些。化妆容易,但易容成别人的模样却并不简单,因此他只找与自己身量、脸型相近的考生,易容成他们的样子混进考场,由于相似度极高,故而一直没有穿帮。 后来等他赚足了白银五百两就捐了个九品的芝麻官。朝廷规定捐班只能捐五品以下的品级,不能是实官,而捐一个五品需花费六千两白银,他需要花十年的光景。他等不了那么久,先捐了个正九品的将仕郎再做长远打算。 果然没过多久,他在仕途中崭露头角,左右逢源,与诸多达官贵人拉帮结派,从一个正九品的将仕郎晋升为正五品的地方知府,平步青云,最后成为内阁首辅。 然而捐班始终不是入仕正途,比起那些科举入仕的官员,周显临总是低人一等,而他只能忍辱负重,步步为营,最终手揽大权。 如今死过一遭,周显临对权势不及重生前那般贪恋,真如他对周祁说的,“惟愿克勤律己,考取功名”,倒不是为了把周家“诗礼传家”的名声继续发扬光大,而是闲得无聊。 刚来太师府那会儿,周显临终日闭户读书,也不结交朋友,后来为了接近音音,他就跟着周祁。周祁待他友善,又处处维护他,这让一向冷情的周显临渐渐敞开心扉。兄弟二人同进同出,手足情深,羡煞旁人。 这日书院放学后,兄弟二人照常去老太太的院里请安。彼时,老太太正叼了一杆水烟倚靠在引枕上。进入七月,开始换季,老太太的腿脚毛病又犯了,她的丫鬟碧绀正在为她捶腿,见罗妈从外间进来通传两位少爷来了,便叫罗妈收起水烟,喊他们进到屋里。 不久,周祁与周显临一前一后来到正房的东次间,这是老太太午觉歇息的地方。老太太刚睡过午觉,吸了几口水烟提神,兄弟二人来见她的时候,她精神抖擞,在他们行过请安礼后,让人搬了两张凳子给他们坐着聊天。 “下个月,祁哥儿就要赴乡试了吧一切可都打点好了”老太太待在深宅大院,不过问庶务,但对小辈们仍旧关怀备至。 “祖母尽管宽心,都已打点妥当。”周祁对老太太恭敬道。 “你在外半个月,音音不能陪着你,生活上的事怕是要麻烦些。” 周祁此番赴乡试,不宜携女眷在身旁,另外为他安排了书童。他平日的生活起居都是音音在打点,换了人使唤起来总归不顺手,老太太多少有些担忧。 “早些时候,音音就已经把很多事教给了鹿鸣,即便没有音音在孙儿身边,也能将我照顾好。”鹿鸣是周渝随从吴宽的次子,自出生起就在周家为奴,如今总角,和音音一起在周祁的身边侍奉他读书,十分机灵。 “原来是鹿鸣,倒也好的,那孩子自小跟着你,都是熟络的。”老太太总算放心,又转顾周显临“隐哥儿回来两个多月,该是都熟悉了,你明年二月也将考功名,要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告诉你大伯母,你大伯母对谁都是一视同仁,自然不会怠慢你。” “是,孙儿记下了。”在老太太屋里一来二往,周显临知道老太太对他还算热络,便也不再刻意疏远。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道“今日你们且先回去,明日再来,明日将会热闹些。” 周祁听老太太的话有深意,便多问一句“听我母亲说,明日如云妹妹要回来,可是真的” 老太太呵呵笑道“是真的,你如云妹妹在韩府待了也有五个年头了,你母亲惦念得紧,眼看年岁上去了,是该让她回自己家啦” 他们口中的“如云妹妹”正是周祁一母同胞的妹妹,太师府的二姑娘如云。五年前,小周氏死了丈夫,伤心欲绝,韩氏与小周氏情如姐妹,就把自己的亲闺女送到小周氏身边当个贴心棉袄。一晃五年过去了,小周氏早已走出丧夫的悲痛,又有一番别的打算,于是跟葛老太太商量着把那孩子送回太师府。 如云离家已有五年,远在江平韩家,终日不得相见,虽然也有书信来往,总不比亲自见面来得贴切,如今听闻妹妹要回家,周祁自然高兴。 翌日放学,再来老太太院里请安,果真比前一日热闹许多,刚跨入院门,远远地就听到正房东次间里笑声琅琅,周祁不由加快了脚步,周显临紧跟其上。 门口的丫鬟见两位少爷来了,进去通报,少顷,丫鬟领他们进屋,给老太太请过安,放眼一屋子的女眷,原本坐着的几个见他们进屋全都起身迎接。 周祁一眼瞧见了左前方那明媚的少女,她面若春桃,顾盼神飞,一双丹凤眼如弯月,肌肤丰腴,穿蜜合罗衫月白湖罗裙,项上戴着一把金锁,儿时的稚气褪去不少,若不是她左耳的朱砂痣,险些没能认出来。 “怎么五年不见,哥哥竟不认得我了”见周祁发愣,如云笑盈盈一大步上前去。 “五年不见,妹妹长大了,哥哥一时眼拙没能看出来,妹妹千万勿要见怪” 如云低笑一声,有意调侃“哥哥是觉得我胖得认不得了吧” 周祁笑道“是丰腴了不少。” 如云乐了,注意到周祁额头微微出汗,想到他的身子,不由关心“好哥哥,你怎走得这般急近来可好” “听闻妹妹今日回家,一放学就急着来见你,妹妹放心,这些年将养好了。” 如云听他中气十足,放下了心,又留意到他身旁的周显临,便问“这位想必就是二哥吧” “妹妹有礼。”面对他们兄妹团聚的感人场景,周显临只是冷眼旁观,被如云点名了才站出来打个照面。 周显临对如云不感兴趣,如云却对她这位如雷贯耳的二哥好奇万分,便道“我常听珏哥哥提起二哥,听说二哥有经天纬地之才,闻名不如见面,小妹不才,前些日子得了一对子,思来想去不甚满意,还想请二哥指教一二,不知可否” “你这丫头,一回来就烦你二哥。”韩氏也在这屋中,见如云要出题考验周显临的才学,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初次见面,便要出题考验,无论有心刁难,还是无意套近乎,周显临看在周祁和老太太的面上还是应承了下来,道“指教不敢,妹妹但说,我且试一试。” 如云不似姜云内敛含蓄,也没有妙云那般古灵精怪,她知无不言,十分爽快,开口便道“好,二哥听好了,上联是莺莺燕燕,翠翠绿绿,处处融融洽洽,二哥请对。” 这对子是前人所出,原对下联是“风风雨雨,花花草草,年年暮暮朝朝”,周显临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扫了一眼四周,从容应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天天嘻嘻哈哈。”言罢,引起哄堂大笑,尤其是坐在榻上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道“好一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天天嘻嘻哈哈让我们这些莺莺燕燕,翠翠绿绿,处处融融洽洽。” 原先这对子借的是风景,周显临改了改,喻的便是人伦,正是扬一家人的和气,老人家听来自然欢喜。 老太太都说好了,没人敢说不好,纷纷打趣“隐哥儿确实颇有才学,前途不可估量。” “临哥哥真厉害”妙云甚是景仰。 “哈哈,二哥真是有趣极了”如云笑得前俯后仰。 音音也在一旁掩嘴偷笑。在场的人几乎无不笑着,唯独姜云对他即兴的对子嗤之以鼻,嗤他不过是哗众取宠,何来的真才实学。 “显临献丑了。”周显临谦虚道。 “二哥,小妹这还有几个对子” “好了丫头,你刚回来也别光顾着对对子,既然回了家,往后你也去书院上学,有的是时间跟你的姐姐妹妹相互切磋。”老太太见这孩子没完没了,而周显临平日不爱说话,怕如云招他嫌,就拦住了她。 “好,那我改日再找二哥切磋”如云爽快答应,不再纠缠。 后来祖孙三代又说了一些话就各自散了,回去的路上,周显临依旧闷不吭声,周祁生怕他被唐突,就说“我这位妹妹她性子直,兴许就是有些好奇,想与你多亲近亲近。她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跟人自来熟,从不避讳,还惹出不少笑话。” 周显临起初对如云是有些戒备,可后来看到她笑得没心没肺,便觉得可能是他草木皆兵,多虑了。 “我没事,如云妹妹性子很好,我只是在想方才的对子对得仓促,难登大雅之堂。” 周祁笑道“不过是图个高兴,也不必较真,我知你用意,你也莫要介怀了。” “祁哥说的是。”周显临说完又看了一眼音音,与往常无异,依旧从容微笑,对周祁的态度也未曾改变,只是对着周祁的眼神不似过去柔情似水,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忧伤。 周祁与别人定亲,终究还是对她有所影响,只不过她懂得顾全大局,知道进退,把对周祁的心思全都深藏在心底,好似无所动容,实则千疮百孔。 周显临目视前方,静静走着,不知走向何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回夜话 话说自从周如云回到太师府,这府上果真热闹许多,白天跟着兄弟姐妹们一道上学,放了学就挤在老太太的院里消磨时光。老太太一把年纪不管事了,把姜云、妙云、玉婉几个从小养在身边,含饴弄孙乐得清闲。如今如云丫头一回来,又多了个乐子。 这日几个丫头留在老太太的后院用晚饭,一顿饭毕,各自捧了茶水漱口,别的丫头都将漱口的茶水吐进漱盂,只有如云咕嘟咕嘟都喝了下去,看得姐妹几个呆若木鸡又忍俊不禁。 “照理说他们韩家也是懂规矩的,妹妹这一住五年,怎么竟换了个人似的”姜云蹙了蹙眉道。 如云用巾帕擦擦嘴,道“姐姐有所不知,这两家厨子不一样,回来吃口咸了,燥得很,就先用茶水润润嗓。” 闻言,姜云一时无语,偷偷瞅了一眼正在过茶水的老太太,如云所言不假,老太太口味偏重,本来为了老人家的健康,已经让厨子少放些盐,只是老太太精明得很,吃得淡了,容易不高兴,因此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来照旧不误。 “祖母,我在外听人说,这人一旦吃口太咸,起初不觉得,时间久了,便会气血不畅,韩府对街的一位老爷子听说就是平日吃口太咸,至今躺在床上下不来呢”如云直言不讳,也不怕老太太听了不高兴。 “你这丫头,一回来就教训你祖母,行了,今后我让他们做得清淡些,免得你像个小老太婆啰里啰嗦”老太太难得见一回如云丫头,别人说的不听,她的苦口婆心倒是听进去了,“就算我这里的饭菜味重,你这丫头也不该急着把漱口的茶水直接往肚里灌啊你要润桑,自有吃的茶。” 本来饭后以茶水漱口,可除烦腻,不伤脾胃,还能使齿性坚密,她一下喝了漱口的茶水倒也不是不好,就是破坏了府上的规矩。 “祖母训得是,如云知错了”如云吐吐舌,一脸顽皮劲儿。 “祖母听得她去,这丫头几年不见,愈发不懂得规矩。”姜云自小读五经,谨遵礼法,谁若坏了规矩总瞧不过去。 “小妹这五年吃的是韩家的饭,姐姐意思是韩家管教不严喽”如云又吃了一碗茶,吃完笑侃。 姜云轻哼一声,想到韩珏的荒唐行为,她这妹妹被送到小姑妈身边五年养出这样的性情也不足为奇了。 “都是一家人,姜云丫头你也别找你妹妹的晦气了,往后你们在一起上学,你做姐姐的,多提点她些就是。”两姐妹从小就喜欢拌嘴,原以为分开五年,姐妹间的感情会有所改善,没想到一见面就故态复萌,老太太只好给两个丫头打圆场。 “还请姜云姐姐多担待了。”如云起身向姜云屈膝行礼,姜云不好再多说什么,也起身屈膝还礼。 老太太见她们总算消停,又笑了起来,她自己有些乏了,让丫头们各自散去。 丫头们小时候都住在老太太院里,渐渐长大后,又给她们安置了新的院落。穿过老太太居住的松鹤堂,拐进角门,过东西穿堂有一个园子,绿竹猗猗、静曲水幽,花石小路,十步一阁,长大之后,府上的姑娘们都可以搬到这园子里住。 如云刚回太师府,房屋还没安置出来,暂时做了别的安排。她与姜云性格不同,常常不能说到一起去,倒是和她庶出的三妹妙云关系亲厚。妙云年纪小,如云选择和她挤在一间楼阁里睡,妙云把外间大床让给如云,隔间还有一张小床,妙云就暂且睡在那里。每人配一个嬷嬷一个丫鬟照管,另有四个丫鬟在外面供上夜使唤。 眼看天色暗了,妙云的乳娘张嬷嬷刚要照顾她安歇,忽然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她马上弹坐起身,笑道“二姐也睡不着吗” 如云换了白色的睡衫,头发也都散了,她的乳娘孙嬷嬷正准备服侍她歇息,可她精神好得很,忍不住跑来找她久违的三妹说夜话。 “嬷嬷,我们姐妹许久不曾见面,我们说会儿话再睡行吗”如云眨巴着眼睛朝张嬷嬷撒娇。 张嬷嬷和孙嬷嬷互看了一眼,最后点头道“可别说太晚了,明早还要上学。” “好,我们说一会儿就睡”如云点头答应,没等妙云腾空地儿就利索地爬上了她的床“妹妹,快给我让一个缝缝” 妙云给如云腾了地儿,两人一左一右,头朝外,身上盖好软被。 “二姐今日为何要跟姜云姐姐顶嘴”妙云眨巴着眼睛问如云。 “我就是看不惯,她大才女知书识礼,可也过于一本正经,以后谁娶了她可有的好受”如云原想着多年不见,姐妹团聚大家都好说话,但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姜云姐姐还是一成不变,忍不住就想与她拌嘴。 “那倒也是,不过姜云姐姐也是一片好意,她是长姐,自然要给太师府做出表率。” “妹妹,几年不见,你倒是不一样了。”如云撑着下巴,盯着妙云仔细打量,“你长大了,我还记得我刚走的时候,你才只有三岁,哭着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 那时候妙云年纪还小,许多事记不大清,记忆里只记得有个关系好的姐姐。 “但我猜你应该也记不得了。”如云惋惜道。 妙云人小鬼大,安慰道“小妹虽然记不得当年的事,可打我一见到姐姐就觉得特别亲切,想来我们的关系素来是极好的。” “没想到小嘴也特别会说了”如云轻点她鼻头,宠溺道。 妙云咂了咂舌。 “我听下人说,你如今跟二哥走得近,你倒是跟我说说他呗”如云和妙云一样,对这位新来的哥哥好奇得紧。 “二姐不是住在韩府,难道那韩珏没跟你细说吗”妙云不喜欢韩珏,向来对他直呼其名。 如云摇摇头,道“珏哥在书信里只说书院来了个自恃才学深厚,却目中无人的人物,我好奇是什么人物,一直想会会他。那日在祖母屋里见了才想考考他,瞧着也不像珏哥说的那样。” 韩珏来广陵书院读书,自带了随从丫鬟住在广陵的别院,很少回江平,平时顶多修一封家书回去。 “二姐有所不知,那韩珏口中所说的自恃才学深厚,却目中无人的人物其实是他自己”妙云一想到韩珏在书院对周显临的所作所为就生气,滔滔不绝把他的恶劣行径都告诉了浑然不知的如云。 如云听她说话,大惊失色,道“我和小姑姑都不知他在广陵如此作威作福,我定要告诉小姑姑,好好管教管教” 如云虽是女儿身,但如男儿义薄云天,平生最是见不得恃强凌弱。 “但二哥被欺成这般,为何不做反抗” “临哥哥才来府上没多少日子,他自然不想惹麻烦,可谁知他不去招惹麻烦,麻烦自己找上门。”妙云忿忿不平,转念又道“不过近日忙着应试,倒也消停些。” 如云低头思忖着,她那二哥一声不吭确实容易受气,到底是一家人,以后他若再受气,定是要替他出气的。 “近日府上可还有别的趣事你与我说说。”如云精神奕奕,拉着妙云说个不停。 妙云倒有些困倦了,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前不久,大伯母给姜云姐姐招赘,被姜云姐姐绝食拒了” “哦,这事儿我略知一二,她眼界向来高,看不上葛家二少倒也不奇怪,但没想到她竟会绝食,真真让我大开眼界,叫人佩服”在如云眼里,姜云凡事顺从林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应该不会反抗,不成想最后还是叛逆了一回,别人都笑话她,唯有如云在这一点上是与她想法一致的。 “还有别的可说”如云扭头又将开口,但见妙云已经合眼睡了过去,她笑笑,悄悄从被窝里出来回自己床上去了。 翌日,两个丫头醒来,由丫鬟服侍着盥洗完毕,各自梳妆打扮好了去上学。 如云住在江平的时候上的是家塾,日常见的人不多,无非就是韩府家中几个,如今回到广陵,进了书院,除了流芳斋的几个姊妹,课后还能会会明伦堂里的那些书生。可是相比满口“之乎者也”的酸秀才,如云更喜欢话本上的江湖侠士,可惜家中门第高,见来见去,不是纨绔子弟,就是酸腐书生,特别无趣。 上完一堂课,已近晌午,各家姑娘都带了丫鬟为他们准备膳食,交情好的几个总围坐一起,其余的也就各管各的。 丫鬟们在流芳斋旁边的耳房内备好了餐食,递上箸,姑娘们正准备用午饭,忽闻门外进来一丽人,她的打扮和闺塾的姑娘们不同,穿着天蓝色绉纱对衿袄,白秋罗马面百褶裙,领口缀一对银色蝴蝶扣,薄施粉黛,梳着分肖髻,左右各点缀珠花,整个人看上去素雅沉稳。 她不是冒失进的门,先前找人通报过,姑娘们看到来人,手上都停下来,如云最先迎上去,热络喊道“音音,你来了呀” 音音微笑颔首,欠了欠身,抬了抬手,原来她手中提了一个描金髹漆的食盒,如云眼前一亮,问道“这是什么” 音音与如云年纪相仿,刚来太师府的时候怕生不敢说话,是如云主动亲近她,两人关系一直亲如姐妹,从不把音音当丫鬟使唤。如云一别太师府五年,也常在书信中提到音音,眼下两姐妹又能聚在一起,自然欢喜。 “我多做了一些水晶桂花糕,少爷让我送来给姑娘们。”音音把食盒交给如云的丫鬟绯缨。 如云了然,又拉住音音,问“你吃过了吗” 见人多,音音默默抽出手,道“吃过了,既然糕点已经送来了,我就先走了。” “等等”音音刚要转身,如云还没有挽留,另一个声音阻止了她。 音音看去,阻止她离开的是葛玉婉,音音不明所以,葛玉婉小碎步走上来,把音音拉到一边,悄声问她“你这桂花糕怎么做的可否教我” “葛姑娘想学做糕点找厨子学便是,找我一个丫鬟做什么”音音一时不解,待看到她面露红霞,眼含春波,便知道了她的用意。 “那不一样哎,你别管我,教我就是” 音音虽然不谙琴棋书画,却通晓制作各类精致糕点,凡是尝过她亲手做的糕点的人无人不对她赞不绝口。葛玉婉早有意图向她讨教一二,将来相夫教子又多一招。 音音见她意志坚定,便应承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回吃醋 葛玉婉养尊处优了十四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有朝一日会纡尊降贵跟音音学做糕点,倒也是稀罕事。不过她看上去只是一腔热忱,起初跟着音音学得有模有样,然而口感始终相差甚远,后来渐渐失去耐心,便放弃了。音音知她一片好心,索性帮她一把,成全她的心意。 桂花糕是一款江南细点,知道原料的人都能做,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出软糯弹牙的口感。 江平盛产糯米,太师府上的糯米都是通过陆路从江平运来,经过筛选将粉白的籼糯碾成粉末,再用罗筛为细粉,加入些许绵糖和猪油,再取山后的清泉水,糅合成乳白色的粉浆以文火蒸熟至半透明便可出锅装盘。 太师府遍值桂树,许多还没到季节开花。此时七月下旬,只有东边僻静的那座院落里,那棵百年桂树已开了第一次花。天未大亮时,音音提着竿子和布袋准备去收集新鲜的桂花。说来这棵金桂就栽植在周显临居住的僻静院落里,百年来不曾移植。音音就在院墙外,还没有看到花,阵阵秋风送爽,浓郁的花香已扑鼻而来。 月洞门前的景致令她不忍驻足多看了几眼,洞门两边粉墙黛瓦,一边是绿竹猗猗,淡雅幽静;一边是四季花卉,芬芳怡人。洞门后面别有洞天,大片俊挺的翠竹掩映在洞门内,由近及远,微弱的日光在粉墙上筛下树影,树叶密密疏疏倒影在花石小路,曲径通幽,移步换景。 音音只觉周显临此人性格孤僻,寡言少语,不想这院落原本冷清荒凉,如今被打理得极为雅致。她第一次上门,竟有些微的惊喜。 风吹竹叶沙沙,拨开竹丛,抬头望去,密集的桂花树冠挡住视线,其中一棵老树婆娑,晨光熹微中但见金黄的花蕊随风摇曳,漫不经心地飘落下来,飘落在青石小路,化作尘泥;飘落在水池中央,泛起涟漪;飘落在她墨黑的发丝间,缱绻不离 树冠后,隐隐绰绰望见一个身影,身着白色暗花纹中衣,头发一半束起,一半披散,手脚并用,来来回回像在耍着什么招式,力道刚柔并济他本来全神贯注,后来转身时与音音四目相对,才顿住身形。 音音万万没有想到,大清早的,周显临会在自己的院子里打太极活脱脱一个小老头。 周显临前世年轻的时候被大雨淋坏了身子,老来一身的筋骨痛,为了强身健体,便学人家学了一套太极拳活络筋骨,尤其每逢换季,最是勤快。 像是条件反射,夏走秋来后,他就每日晨起打一套拳,再回屋换好衣裳出门,本来他这地方僻静,无人打扰,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没想到今日会被音音撞个正着,而周显临立刻佯装若无其事地站直身躯,轻咳一声,正要走向音音,又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中衣,不够稳妥,真真进退两难。 与之相比,音音服侍周祁数年,早已见惯周祁穿中衣的模样,眼下见了周显临,全把他当个少爷,没有觉得不妥,她款款大方地走来,在周显临面前福了福身,道“音音不请自来,唐突了临少爷。” 周显临如梦初醒,“嗯”了一声,又摇摇头,道“你大清早的过来,是祁哥有事吗” 音音道“倒也不是,我趁着晨露来收些桂花做点心,如今虽入了秋,府中多数桂树未能开花,唯独临少爷院里的这棵百年金桂飘香四溢,便来请个早安。” 周显临看到她手中的袋子和竿子,心下了然,她收桂花是真,顺便来他院子请安倒不像是真的。印象中,除非他主动亲近周祁,她才会与他交谈,否则私下里她从不主动来找他。 周显临不问她为何天未大亮就来他院子收桂花,只道“你若想要便去摘吧,你一个人可以吗是否需要我帮忙” 音音答道“不劳烦临少爷,我自己来吧。” 周显临“哦”了一声,道“那你自便,我进去换身衣裳。” 音音点头应下,周显临转身进了屋,没等多久,周显临已换了一身深蓝色缠枝纹圆领襕袍,腰间束玄色丝金镶玉绦环,脚下粉底皂靴,披散的头发也都全部束起。 周显临见音音已经收集到她想要的桂花而没有马上离去,便心下一阵窃喜,多问了一句“用过早点了吗”周显临催着红绡为他穿衣梳头,平日半炷香,今日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让贴身服侍他的红绡甚是摸不着头脑,而装扮完毕后,又问起了早点是否准备,红绡知道他平日不吃早点,眼下只能急匆匆去做起来。在红绡准备早点的当口,周显临便急着出来招待音音。 音音自是称没有,她在天未亮时就已起身,趁着周祁还在睡觉,跑到这里来收桂花。 “正巧,今日红绡做多了,你留下来一道吃点。” “多谢临少爷的好意,只是我来就是想讨点桂花,倒没想别的。”周显临正要引她进屋,闻言又顿住步子,心道她还真是实在,讨到桂花就要走人,也不愿跟他套近乎。 周显临心头不大爽快,沉下了脸,道“也是,我这里的伙食自然比不过祁哥院里的。” 音音一愣,不想方才还说得好好的,怎就突然变了脸,恍然明白兴许是她说错了话,原本得罪了少爷,丫鬟自然磕头认罪,可音音腰杆儿挺得直,脸不变色,道“临少爷的好意音音心领了,只是音音要赶在辰时前将点心做好了才行,实在不敢在此多逗留。” 周显临倒是好奇什么点心要她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无论她做什么,能让她无怨无悔的,也就是为了周祁。 “你走吧。”周显临丢下一句话就闷头进了屋,音音在太师府待了五六年,从没见过他这样阴晴不定的一个人,看在桂花的份上,她没去计较,提了竿子就走了。 周显临进了屋,看到红绡的身影,面无表情地吩咐“不吃了,别叫厨房忙活了。” 红绡一愣,“可都已经起锅了” “你看着办吧,我先去书院了。”周显临气都气饱了,哪还有胃口,提着一沓书籍便大踏步往外走去,红绡刚追出去就没了人影,忍不住唉声叹气。 晌午时分,周显临照常跟着周祁一道用午饭。自他与周祁关系亲密后,他们在书院便同桌就餐,每一品膳食都由音音精心烹调,因而每次用餐,他都格外享受,只是今日早晨生了闷气,吃得不够痛快,尤其当饭后甜点被摆上,更不是滋味。 那是一碟桂花糕,以酱黑釉花口高足碟盛放,半透明菱形糕体,上缀星点金黄桂花,在她打开食屉的那一瞬,香味扑鼻,一时沉醉,然而一想到这是她费尽心思为周祁所做便又清醒过来。 “我记得你平日用桂花都是焙干了藏着可用许久,从不见你用新鲜的。”周祁观察细致,发现这次的桂花糕与以往都有所不同。 音音递上象牙箸,笑道“我正要说,你先瞧出了不对劲,今日的桂花糕倒不是我做的。” “哦”周祁顿感好奇,周显临旁观不语,想看她在搞什么名堂。 音音继续说“你不日将赴考乡试,葛姑娘与你从小一道长大,也是对你寄予了厚望,便向我学做了这道点心。” 周祁低头一笑,垂着眼睑道“她倒是用心,定是吃了不少苦罢。” 音音道“没把厨房烧了,算是万幸,却也做出了一道,你且尝尝,是不是别有滋味。” 周祁轻轻夹了最上面的一块,咬了一小口,在嘴里嚼了嚼,久久不语,似是回味无穷,又像是一言难尽,半晌,只说了两个字“很甜。” 葛玉婉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她下厨实属不易,能做到这份上已很不容易,甜是甜了点,周祁除了音音做的点心,别的一概吃不惯,而音音为了将葛玉婉的一片心意传递给周祁,便清早去收集新鲜的桂花做点缀,并告诉了周祁这花是葛玉婉亲手收来的。 听了这话,周祁又抬头看了边上若有所思的周显临一眼,道“二弟,玉婉妹妹今早去你院子了” 周显临瞥了音音一眼,但见她不慌不乱,也不怕他当面拆穿,不过周显临怎样都是会帮她的,于是点了点头,模棱两可道“她没进我院子,是她丫鬟代劳而已。” 闻言,周祁没再深究,重新把目光放回桂花糕上,道“蟾宫折桂,难为她一番苦心。音音,改日你去一趟琅玕阁,挑一件首饰交给她,当作回礼。” 音音向他欠了欠身,“音音知道了。” 周祁“嗯”了一声,却不再动筷,他想礼让兄弟,可惜周显临却说不喜甜食,尤其是这一碟费尽心机的甜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回仇人 不觉又过几日,阴雨绵绵,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周祁赴考乡试的那天碰巧天公不作美,烟笼广陵城,天也渐凉了。在老太太发话前,音音已为周祁多备了衣裳,也叮咛了鹿鸣将他照顾妥帖。 乡试的考场在广陵贡院,隔着玉藻湖与广陵书院遥遥相望,建有百年历史,每十年翻新一次。今年年初,才将贡院修缮完毕,如今又焕然一新。 广陵贡院是江南地区最大的贡院,可容纳两万余名考生,每到这个时节,广陵周边的地区多达数千诸生远道而来赴考乡试。国朝定乡试分为正科与恩科,正科即每三年一次于八月开科的正例,恩科则区别于正科没有定例。 乡试共有三场,每场三天二夜,每场开考分别在初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须先一日点名领卷入场,后一日交卷出场,前后加起来统共九天六夜需在贡院的号子内艰难度过。 周祁十二岁便获取诸生资格,还是拿廪饩银的廪膳生,与韩珏一样少年有成,自幼便被人称为“神童”,可惜周祁天生孱弱,他生怕家中担忧他无法承受考场煎熬,而他自己又不忍放弃功名,于是遵照医嘱,休养生息整整三年,终于将养了好些。这是周祁首次赴考乡试,他自是豁出了一切,要一举夺魁。 乡试这几天,周祁自然就不再待在太师府,虽说九天六夜住在贡院的号子里,前两场交卷后还有两个晚上需要自己解决住宿问题,以周祁的身子经不起来来回回的折腾,索性就提前安排了临近的客栈暂住。 周祁一走就是十天,他不在太师府的日子,照理说,音音也可以不用再去书院,只是他临行前吩咐了音音要照顾好周显临,故而她这几日便成了周显临的读书丫鬟。 周显临上学原是用不着书童和丫鬟的,可他之前跟着周祁已经习惯了由音音陪伴在侧,便也没有推脱的意思。 “此刻祁哥该是在考第一场了。”打早上起,周显临就默默地观察着音音,她果真与寻常女子不同,周祁走的第一天,与往常无异,做着她应该做的事,即便周显临有意无意地提起,她也谨守本分,侍奉他。 而音音回答他的,总是熟练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你来呀追到我就把玉佩还你”周显临不知还能说什么,于是不再说话,可刚低下头准备看书,远远就传来妙云聒噪的声音,抬眼望去,她正朝他们的方向跑来,在她身后不远处还追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郎,满脸焦灼。 周显临与音音对视一眼,看这情形,该是妙云招惹了那个少年郎,少年郎才对她穷追不舍。 “你别跑快把玉佩还我”少年面色潮红,好似脚力不够,迟迟追不上兔子一样的妙云。 妙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少年也没有放弃追赶,他焦急追她,没有注意脚下,一个趔趄,竟扑倒在地,磕到下巴,见他摔了个“狗吃屎”,妙云才停下,看到狼狈的少年,捧腹大笑“哈哈哈,还真是个书呆子,傻头傻脑” 妙云笑个不停,少年倒地不起,周显临与音音观望着不动声色,正要看妙云如何收拾,音音已一个闪身飞快朝他们奔去,周显临略感惊讶,他以为她会与他一样袖手旁观,没想到她会去多管闲事。 他有点好奇她想做什么,索性放下书卷,隔岸观火。 “喂”妙云笑了一阵,见少年迟迟没有起身,便觉有些奇怪,隔着一丈远看着他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发出嘤嘤哭声,“开什么玩笑你堂堂一个男儿,摔了个跟头就哭哭啼啼” 妙云正想嘲笑,却被突然出现的音音一把拉住,妙云怔住,把话憋了回去,音音松开她,又奔向倒地的少年,立刻将他扶起,拍净他的衣袍,拿出袖中的手绢为他擦脸擦手。 “三姑娘。”把少年收拾干净,音音面向妙云,伸出手,“请将玉佩物归原主。” 妙云回过神,见音音帮着外人又向她索要玉佩,下意识握紧了手上的玉佩,后退一步,似乎不愿归还她好不容易骗来的玉佩。 “三姑娘,请将玉佩还给世子。”音音语气不变,再三重申。 此时,妙云终于有所动容,瞪大了眼睛看向少年,显然对音音所言感到难以置信,只是在她发问之前,少年先是好奇地看向音音,问“你如何知道我是世子” 音音微微一笑,答“五年前,老太爷大寿,王爷驾临太师府,我有幸见过一回。” 音音口中的“王爷”正是当今的广陵王李懋,而眼前的少年则是李懋的三世子李基,年十二。五年前,李基跟随他父王李懋驾临太师府参加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令太师府蓬荜生辉,王妃领着年仅七岁的三世子格外夺人眼球,而那时候年仅三岁的妙云自然对李基没有印象。 今年乡试的主考官除了朝廷指派的官员两名,另有广陵王主持大局,为的就是避免考官与考生私通关节。广陵王李懋素来深受皇帝器重,皇帝重视举业,广陵又是李懋的封地,这江南地区的科举自然也就落到了他身上。只是广陵王主持乡试,世子们都在王府,李基突然出现在书院倒是显得有些匪夷所思。而他衣着如一般富家少爷,在书院也屡见不鲜,难怪妙云会对他目无尊卑。 周显临未曾见过年少时的李基,此刻远远望去,但从五官依稀可以察觉到他身上似曾相识的气息,却没有认出这是令他恨之入骨的人。 “既然你认出我是世子,那你替我教训这个丫头”李基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凝聚目光,命令音音。 “世子,三姑娘还是个孩子,又何必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一般见识,她只是闲着无聊,跟你闹闹,不会真拿了你的玉佩。”音音一面好声好气安慰李基,一面看向露出胆怯之色又不敢吭声的妙云,直到音音把她唤醒,“三姑娘,快拿来吧。” 妙云如梦初醒般地拿出藏在兜里玉佩物归原主,那是一枚生肖玉佩,羊脂白玉雕刻着一匹奔腾的骏马,栩栩如生,背面阴刻“北极之垣,百炼精金”八个篆体小字。收回自己玉佩的李基格外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遍后挂上脖子。这块玉他一直贴身戴着,方才进了书院稍不留神就被妙云顺手牵走,追了许久都没能追上,还摔了跟头被人瞧见,颜面尽失,恢复精神后一顿恼怒,本来要将妙云发落处置,可音音从旁阻止又立誓绝不将此事对外宣扬,李基被音音说服,才就此作罢。 “你是老太师的嫡长孙女吗”李基见音音不卑不亢,举止得体,误以为是姜云。 音音摇摇头,屈膝行礼道“回世子,音音只是祁少爷院里的丫鬟,不值一提。” “丫鬟”李基仔细打量了一番,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个丫鬟,“你没骗我” “千真万确。” 李基盯了她小半刻,终于相信“也罢,你说是就是吧,既然你是丫鬟,那她呢”李基指向一声不吭的妙云,极不友善。 妙云没等音音回答,抢先一步赔罪道“民女周妙云,是太师府的三姑娘,刚才不知道你是世子,多有得罪了,世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恕罪” 妙云还算机灵,知道自己得罪了李基生怕受罪,就灵机一动,赶紧周正地请罪。 “照你这么说,倘若我不是世子,就可以任你那般欺负亏你还是名门之后,竟如此不知体统、顽劣成性”李基反讥,言语犀利,与方才摔倒在地的他判若两人,妙云开始怕了,目光投向音音,向她求救。 “三姑娘生性顽劣,确实有失体统,看来回去必须跟老太太说说,好好将那些教养嬷嬷罚上一罚。好在世子胸襟宽广,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三姑娘才没有多受罪,以后也知道改好了。” 眼见音音心思巧妙地转化危机,李基即便心中再有怨气,也没办法再往妙云身上撒,否则就失了气度。 “罢了,既然玉佩已回到我手里,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就如”李基瞅了音音一眼,“音音所说,我不与小女子一般计较,你且好自为之,莫要再胡作非为,丢太师府颜面。” “是,妙云谨遵世子殿下教诲”妙云好似虚心接受道。 李基望一眼空中日照,道“我出来已久,该走了。”说着,他整整衣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音音“今日多谢,后会有期。”言罢,他便扬长而去。 音音未发一言,目送李基离去后便转身,看到池塘对岸的周显临正在注视着她,她微微一笑,又转顾妙云,只见妙云恢复如常,撇嘴道“不就是一块玉,看他宝贝成什么样了,堂堂世子,摔倒了还会哭,真是好笑” 妙云不会轻易认错,刚才不过是权宜之计,转身又翻脸不认人了,音音已经习以为常,笑道“他那块玉可不简单,非但价值连城,还是一块命玉,万不能离身,你拿走他的命,自然要跟你急,你要庆幸他是个讲理的,否则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掉” 妙云道“真有这么重要” 音音点头,“我在老太爷的寿宴上亲眼见过的,不会有错。”音音只道那是李基的命玉,在他出生的时候由一位道士所赠,必须贴身戴着方能长命百岁,至于背面的小篆,音音没有向妙云解释。 北极之垣,百炼精金。这是李基的命格,是天子之命。五年前的寿宴,她无意中瞥见了李基的贴身玉佩,老太爷也见到了,但是与李基在一起的王妃生怕别人看到他玉佩背面的字,慌张地替他收了起来,老太爷只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而寿宴后的一个月,重阳之日,老太爷登高时失足丢了性命,究竟是巧合还是人祸,恐怕只有老天爷最清楚。 想必知道那玉佩背后八字的人在这世上也所剩无几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回李基 广陵书院中遇到李基纯属意料之外,后来才知道此次广陵王主持乡试,带上了李基。众所周知,李基在李懋三个儿子中最为年幼,也最为得宠,通常李懋出行在外,几乎都会偕同。李基毕竟年少,离开王府就想多见世面,他久闻广陵书院大名,便慕名前来拜访。谁料拜访不成,竟惹上了妙云这样的麻烦。 周显临起初隔岸观火并未察觉那是年少时的李基,直到妙云当着他的面抱怨才后知后觉,他早该想到,那般天潢贵胄的气质,必然是王孙公子。他一定是老眼昏花了,不过是隔了一片池塘,居然没有当场认出,当然也有可能是李基隐藏得太深,才会令他掉以轻心。 这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见李基,而音音早已与他相识。 “妙云那丫头得罪了广陵王世子,为何没被问罪你与他说了什么”周显临手中握着一本中庸,漫不经心地问问音音,没发觉书拿反了。 “没说什么,三世子气量过人,自然不会与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音音笑道。 周显临轻笑一声,沉吟道“呵,小姑娘当我没问。今日你不必侍读,去做你想做的事罢。”他语气好似淡然,又有些阴阳怪气,音音若无其事,二话不说就欠身退下。 等人走远,周显临握紧书卷,用力敲打自己的额头,他在官场上运筹帷幄、扭转乾坤,统统不费吹灰之力,唯独对小女子不知如何是好,诚如圣人所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周显临犹自苦恼拿音音没有办法,而音音离开周显临,倒也不是无所事事。周祁临走前,委托音音走一趟琅玕阁挑选首饰回赠葛玉婉,她自然放在心上。首饰早已挑好,但若要显诚意,仍需再用点心,于是她亲自做了设计图,交给琅玕阁的掌柜定制,今日正是完工之日。 原本想到放学后顺路去取,谁知周显临将她赶走,倒是给了她机会外出溜达一圈。 琅玕阁位于广陵城中的金乌大街上,离书院约一炷香的脚程。音音进琅玕阁顺利取走她定制的金累丝嵌八宝蝶形项坠,装进匣子。葛玉婉痴爱蝴蝶,无论发饰、衣物或是器物,都以蝶为纹样,音音投其所好,以白玉、碧玉、碧玺、琥珀、玛瑙、猫眼、珊瑚、翡翠这八种宝石镶嵌在金丝累成的蝶翅、蝶身之上,极为别致雅观。 取走项坠之后,她并未原路折返,眼看时候尚早,便拐了个弯朝贡院的方向去。今天是第一场考试的第一天,从子时发卷到丑时开始答卷,此刻入了未时,已经过去近六个时辰,她心中总是对周祁放心不下,生怕他的身子支撑不住。 穿过金乌大街,进入清安巷,数百步路后到达贡院东门,门口笔直站着两名兵丁,而院墙之上布满荆棘。透过东门,依稀可见一座面宽三间的红漆斗拱牌楼,正中上方楷书“明经取士”四个金漆大字,气势恢宏,望而止步。牌楼之下亦有兵丁把守,戒备极为森严。从墙外往北望去有一座高耸矗立的三层楼阁,四面皆窗,那是贡院的主楼明远楼,取自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而归厚矣”,考官在此号令指挥,并可瞭望数千号舍中的考试情况,以作监视之用。 据说明远楼的两侧密密匝匝排列着长方形的房屋,那便是以千字文排号的号舍,每间按规定的比例构造并相互隔开,考生在搜身检查、领卷等手续后,凭卷面上的“浮票”对号入座。 音音停在东门外,不再靠近,她虽未曾进过贡院,却也早已对里头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除了外面一层院墙,院墙之内还有一层院墙,以两座牌楼连接,规模宏大,气势庄严雄伟,难以想象。每到此时里里外外戒备森严,不相干人等根本无法靠近,只能在院墙之外翘首期盼。 只是每间号舍进深只有四尺,夜间在内就寝完全无法伸直身躯,而且号舍没有门,如遇雨天,则需要自己张挂油布帘这些音音都曾为周祁准备妥当,然而一想到他的身子,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总是七上八下,这不趁着出来取项坠的空当,来贡院张望一番。 音音没有向门口的兵丁打听考场内的情况,生怕被人误会她有帮助考生舞弊的行为,而将她捉刀问罪。 她就在门口观望了一阵,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眼见风平浪静,她也不再久留,回书院去了。 她转进芦花巷,选了一条近路走,此处较为僻静,少有人出没,平时不曾出过差错,然而她今日运气不佳,被人尾随。音音直觉敏锐,感到有人跟随,便绕进了另一条巷子,她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顺手抄起了摆放在墙根的一个晾衣竹竿,等那脚步声离得近时,举手便是当头一棒,原以为会百发百中,怎料被来人伸手挡住了她的攻击。 听到闷哼一声,音音认清来人,当即甩开竿子,上前查看他的伤势,“世子,怎会是你让我看看有没有伤到。” 音音哪里想到尾随她的不是什么歹人,而是广陵王三世子,她伤了世子,免不了就是一顿责罚,便没向他求饶,先是看他伤势,及早做处理,也算是将功补过。 李基不像受了伤,摆手道“我出门戴了护臂,倒没伤着我,不过你这一棍下手真够狠的,一点不像个弱女子,太师府都是这样训练丫鬟的吗” 音音一脸窘迫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贼人。” “广陵长治久安,又是青天白日的”李基斜眼瞄到她手中的匣子,把想说的话又收了回去,换言道“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买东西” 音音觉得好笑,他刚才还深信他父王治理的广陵风调雨顺,转眼看到她手中的匣子又变了话锋,还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诚如世子所言,广陵长治久安,少爷托我采买都是亲力亲为,方才是我疑心重了,才误将世子认作贼人,音音实在该罚” “好了好了,你别跟我来这套了,我正巧路过贡院,看你在墙外站了许久,原想上来跟你打个招呼,谁知你转身就走,我越跟你跑越快,平白无故还挨了你一棍。” 这位世子非但与人自来熟,还记仇,反反复复强调自己被打的事实。 “不如这样,世子你再打我一棍子,就当是赔罪可否” 李基别过脸,“我从不打女人。” “既然世子不与音音计较,音音就此别过。” “哎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呢”音音才转身,李基就一把拉住她胳膊,音音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世子想问音音什么” “你能不能离开太师府,来王府当我的丫鬟”李基直言,且一脸笃定。 音音愣了下,没想到他跟了大老远,竟是来挖墙脚的。 当然,音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小世子怀疑人生似的,问她“为何太师府和王府,你想要的难道王府不能给你更多吗” “世子知道音音想要什么”音音反问。 “名、利,和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但凡你想要的,我们王府都可以给你。”李基信誓旦旦地说。 “可是这些,音音都不想要,世子的要求,恕难从命,音音还有要事,就此别过。”她福了福身,转身就走,嘴角扬起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而李基没再跟上。 因为李基的出现让音音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辰,回到书院的时候正巧放学,周显临的脸色不大好看,甚至比音音离开的时候还要再差一点,“你可真不是个称职的侍读丫鬟。” “我去了一趟琅玕阁,与掌柜的聊了几句,一时忘了时辰。”音音不与他计较,掂了掂手上的匣子,略过了自己去贡院后遇李基之事。 与一个掌柜可以交谈甚欢,与他交谈就寡言少语,到底是他魅力不够大,还是她喜欢与善于辞令的人攀谈仔细一想,像周祁那样的性子,才更招姑娘们欢喜吧。 “是祁哥临走前说起的那件事吗”周显临想起了“桂花糕”一事。 音音点头,“东西我已拿到了,接下来再挑个适当的日子送去即可。” “你不恨吗”她这般尽心尽力帮周祁讨好她的情敌,周显临冷眼旁观许久终于看不下去,直勾勾地盯着她问。 “音音不懂临少爷在说什么,这不过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周显临微微皱眉,他认识的那个英明果敢的女子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委曲求全的人了 “走吧。”想说的话有很多,就是不知从何开始,他心肠硬,手段狠辣,却不是巧言令色之人,作威作福靠的不是一张嘴皮子,所以到了女人面前,尤其是善于诡辩的女人面前,更无从说起。 音音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不想解释,也不想与他多说,周显临此人,从见他的第一眼起,便看出他并非善类,若不是受人所托,她根本不愿意与他有过多的交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回生辰 周显临善于察言观色,唯独摸不透音音的心思,他原以为音音委曲求全跟在周祁身边为奴为婢是为了报答老太太的救命之恩,又或是对周祁存有情思。周祁定亲之后,她表面上无动于衷,对周祁依然言听计从,仿佛与一般的丫鬟忠于主人没什么不同,甚至会为此不顾自己的感受去刻意讨好情敌。周显临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直到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才让他确定无疑那女子就是他前世所认识的音音。 乡试第二场开考的这天是八月十二,正巧是葛玉婉十四岁的生辰。因为不是什么大的节日,太师府上没有给她大办,只在老太太的后院摆了一桌小家宴,请来的不是府上的太太、姨娘,就是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一起为葛玉婉庆生。 宴会上的菜肴都是葛玉婉平日爱吃的几道菜,另有几道为了讨个好彩头特地下了功夫,比如摆在葛玉婉面前的那道“双龙抢珠”,装盘精细,主要食材是猪肉、掐菜、黄瓜、小水萝卜、胡萝卜等,猪肉制成香肠蒸熟切成薄圆片,掐菜放入烧开的清水中汆过再捞出来用盐、香油来拌,平铺成两条相等的飞腾的龙身,黄瓜用小刀刻成锯齿状作为龙脊,胡萝卜用以雕刻成龙头、龙爪与龙尾,香肠片从龙头开始错落有致地摆放至龙尾,呈龙鳞状,干莲子经处理镶嵌在龙头作龙眼,小水萝卜则用来刻成绣球摆放在两个龙头之间。 整道菜肴看上去独具匠心,寓意吉祥。 原本龙的元素只有帝王才能用,太师府虽然历代簪缨,蒙皇恩眷顾,自然不敢僭越用真龙,厨师做这道菜的时候动了点手脚,将龙爪少刻了两爪,这在规例中是被允许的。 另一道菊花蟹的烹制虽然没有“双龙抢珠”那般煞费苦心,却更得大家的喜爱。没有任何调味,单单就将新鲜肥美的大闸蟹蒸到如枫叶一般红,每个白瓷碟中装一只,再摆上清水净过的金菊上桌,每人再各配一小碟江淮产的香醋,已令人馋涎欲滴。 “盼了一年,终于等到澄江里的大闸蟹上桌了”几个姑娘里,二姑娘如云是最喜欢吃蟹的,每年最期盼的就是这个金桂飘香、金菊盛开、蟹膏肥满的时节。 “看你这猴急样,总少不了你一顿的。”老太太乐呵呵地笑道。 “那都是托了玉婉姐姐的福,才叫我早早吃上了美味。”如云朝葛玉婉挤挤眼,她俩岁数差几个月,如云出生在寒冬腊月,性子却是热络的。 “知道你喜欢吃蟹,我今日身上不便,这寒凉之物便与你了。” 见玉婉将自己的大闸蟹让给自己,如云两眼顿时发亮,只是还没来得及谢她,坐在另一边的姜云冷不丁地给如云泼了一盆凉水,“她就是尝个鲜,哪里真的懂的品味,你若不能吃,不如留给老祖宗,免得让她糟蹋了。” “姜云姐姐,这蟹是玉婉姐姐让我的,又不是我抢来的,姐姐说这话,莫不是羡慕我了”姜云说一句,如云反一句,好好的气氛都被破坏了。 “好了,今日是玉婉的生辰,都由她做主,你们两个丫头一人少说一句,姜云,你也勿要说如云了,你吃你的,她吃她的,别扫了大家的雅兴。”老太太语重心长,从旁圆场,姜云应了声是,嘴上没有再抱怨,心里却不大痛快,原先如云不在的时候,老太太都向着她,可她拒了葛家二少爷,老太太待她已不如往日,现在如云一回来,她在老太太心中的位置更是一落千丈。 姜云沉默住了,让丫鬟取出“蟹八件”,帮她剥蟹肉。其余的女眷以及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都有下人在一旁伺候剥蟹肉,除了如云,她徒手自己掰着吃,还吃得格外香甜。 “罗妈,你去看看他们酒烫好了吗好了就拿上来罢。”等大家吃完蟹肉,老太太让服侍她的嬷嬷下去看外间炉子上烫的一壶陈年女儿红。 不久,罗妈拿来了烫得滚热的女儿红,从老太太开始,每人面前斟上一小杯,到了几个姑娘面前,停了一下,小声说“平日老太太不许姑娘们饮酒,今日应景,这酒又能养生祛寒,就允你们小酌一杯。”说着,就给倒上了。 姑娘们举杯闻了闻,酒香扑鼻,浅尝一口,回味无穷,可以尝出甜、酸、苦、辛、鲜、涩六味,能够一饮再饮。 “老祖宗,这酒真好喝”玉婉与如云异口同声道。 老太太呵呵笑道“确实好喝,也不枉费音音这丫头一番苦心。” 今天玉婉生日,老太太心里想着音音,自然把她也叫来了,虽然设了虚座给她,但她是不敢真的坐的,最后站在老太太身边打个下手。 “音音,你与大家说说,你这酒是怎么做的”老太太满脸堆笑,与大家一起侧耳倾听。 音音稀松平常道“倒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一般黄酒的酿法,泥封了埋在桂花树下四五年,许是沾了桂花香气。”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音音才说完,姜云便有感而发。 “我们的周才女又开始作诗了。”如云笑侃。 姜云瞥她一眼,玉婉替姜云解释“这是陆放翁的词,咏的是梅花,姜云姐姐拿来借喻,夸音音的心思巧呢” 如云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是姜云姐姐自己作的,原是借来的。” “你这丫头平日不好好读书,闹出笑话来了吧”如云在闺塾的时候,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的东西杂而不精,进了流芳斋也没半点好转,对对子还可以,吟诗作画却总闹出笑话。这些老太太都是知道的,却仍是宠着她,偶有这样的打趣。 “我一个姑娘家,读书再好也不好出去做官,还不如在家里吃吃喝喝,找找乐子呢”如云口无遮拦,说的却也是大实话。 “让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将来好好相夫教子,好过去吃没文化的亏”老太太啐她一口。 老太太这话如云不乐意听了,连忙反驳“古语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不是听古人的话嘛” 此话一出,姜云的脸色就变了,老太太也若有似无地看了姜云一眼,哼了一声道“就你会诡辩,拿古人的话来搪塞我这老婆子,看来确实需要找个人来治治你了” “唉哟,老祖宗我肚子疼”如云听了老太太的话就作痛苦状,捂着腹部道“都怪我嘴馋,我要去出恭” 话音刚落,人就一溜烟跑了,留下一桌子人皱眉好笑。 “老太太,我去看看二姑娘。”音音道。 老太太道“你随她去,等我们散了,她也就好了。” 音音点头应是,回到原来的位置。 酒足饭饱后,丫鬟们撤去酒席,老太太招揽大家在后屋闲话家常,绕了一圈视线又回到了葛玉婉身上,盯着她胸前的项坠道“玉婉丫头今日的项坠很是别致,平常不见你戴,是谁送的吗”今日这顿饭风头都让如云那丫头抢了去,以至于方才在席间没有人留意到葛玉婉今日的装扮有所不同。直到宴席散了,她挂在胸前的项圈坠才格外醒目。 玉婉伸手摸了摸垂挂在胸前的金累丝蝶形嵌八宝项圈坠,玉牌一样大小,做工精细,她螓首低眉,羞涩道“不瞒老祖宗,这是祁哥哥所赠的生辰贺礼。” 闻言,老太太一对乌黑如鸦翅般的眉毛向上挑了挑,眼中笑意更深了,“好,好,祁哥儿人虽不能来,心里还牵挂着你,看来你们的亲事没有说错啊来,上前来让我看看清楚。” 玉婉依言靠近老太太,老太太托起那坠子仔细端详了一阵,揣摩道“做工精细,是琅玕阁的东西,只是这样式新颖,是花了心思定制的罢音丫头,我说的对吗” 老太太看了一阵,问向进屋有一阵没出声的音音,音音迎上前回道“老夫人慧眼如炬,一眼看出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老太太笑得讳莫如深,复又轻拍玉婉的手背道“这份巧思是好的,玉婉你定要好好收着,祁哥儿今年参加科考,不能陪你庆生,虽有遗憾,但心意总在的。” “玉婉明白,男儿当以举业为重,在此关键时刻,祁哥哥还能想到我,我定会好好珍惜这份心意”说着,玉婉露出女儿家的羞态,像是喝多了女儿红,醉熏了。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她挑选的孙媳妇果真没有令她失望,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 之后老太太又和另外几个孩子讲了会话,眼见天色暗了,便让他们都回自己院里去。 众人都羡慕周祁待葛玉婉极为用心,却不知周祁只说了一句话,后面煞费苦心的人是一个丫鬟。音音对此不甚在意,回过头来依然恪守本分做着她该做的事,本还想过几年太平的日子,可这大户人家,哪里能长久太平。 这天夜里,灯火熄尽,人人都在睡梦里,唯有妙云的紫云阁灯火通明,搅得里里外外不得安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回玉婉 那晚紫云阁闹那么大动静,倒不是遭了贼,而是如云夜里腹痛如绞,下泻不止,连夜请了大夫,经诊断才知道是食物中毒。如云本来吃蟹没有大碍,后来嘴馋又吃了两块花生酥,才导致腹泻,好在她平时身体康健,又得到及时医治,才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因生了病,平日生龙活虎的如云像蔫了的菜,每日躺在床上修养,哪也不能去,很多东西也不能吃,憋得她心里苦。 “我没想到螃蟹不能与花生一道吃,才会害了如云姐姐。”后来才知道,如云是偷吃了妙云放在捧盒里的花生酥,妙云觉得是自己间接害了如云,自责不已。 “嗐,干你什么事,是我自己贪嘴,我要是不觊觎你那捧盒,也就不会这样了,我这叫自作自受装病装成了真的,还真是现世报”如云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自嘲道。 “让姐姐受苦了。”妙云愁眉苦脸道。 “受点苦也好,祁哥哥都嫌我胖了,我病一场,等他回来见到我又变了个人,又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如云生性乐观,什么大起大落在她身上转瞬就会化作泡影,如今这一病,倒是可以休学几日,对她来说倒也乐哉。 “姐姐你倒是想得开,我可笑不出来。”妙云撇撇嘴,像是心里堵着气,不舒服。 “好啦,我这不没事嘛,你也不要自责了,不然我就要不高兴了哦”如云急着安慰妙云,就要坐起身,谁知肚里又开始翻滚,嗷嗷叫道“不行快扶我到后边” 妙云身量小,扶不稳,最后还是孙嬷嬷搭了把手,等如云再出来,只见她面如菜色,虚弱极了,妙云忍不住道“不是服过药了吗怎还不见好” 如云气若游丝道“这才喝了两剂汤药,哪有那么快见好的,又不是神药。” “姐姐快别说话了,好好歇着罢。”妙云与孙嬷嬷一起将如云扶上床,如云一边躺下,一边说“对了,昨日吃过螃蟹之后我没打招呼就走了,玉婉姐姐没生气吧” “她哪里会生气,独自乐呵都来不及,怎还能想着姐姐是去是留呢”妙云挖苦道。 “她没生气就好。”如云顿时放下心,没听出妙云话中的别扭,只道“她昨日戴的那个项坠真好看,当时关顾着吃螃蟹,都不曾问她在哪打的。” “琅玕阁的东西。”妙云道。 “琅玕阁就是我们小时候,祖母给我们打金锁的琅玕阁吗”如云问,又低头看了看从小戴在身上的金锁。 妙云点头,道“那是祁哥哥特地找琅玕阁的能工巧匠定制的,怕是世间就此一件。” 如云面露惊喜道“原来是祁哥哥送的,难怪玉婉姐姐一整天都洋溢着喜色,祁哥哥真是对玉婉姐姐用情颇深,真希望他们可以早日结为连理” “哪里是祁哥哥对她用情深,祁哥哥答应这门亲事,无非是为了太师府,送她礼物不过是礼尚往来,做给外人看的,也就她自己沾沾自喜。”妙云也是个心直口快的,有话直说,何况她自己受了葛玉婉那么多年气,还没地方撒呢。 然而妙云的实话令一心看好这对的如云震惊不已,她的一腔热血被妙云的一盆冷水浇灭了,孙嬷嬷眼看妙云说了不该说的话,便出言阻止道“二姑娘该歇息了,大夫吩咐了要静养,有什么话改日再说不迟。” 如云被吊着胃口,哪里还想歇息,推开孙嬷嬷就问妙云“照你这么说,祁哥哥是不喜欢玉婉姐姐的” 孙嬷嬷朝妙云的奶娘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张嬷嬷正要过来带走妙云,如云心急,差点滚下床,还好孙嬷嬷手脚快,把她扶住了,劝慰道“三姑娘还是个孩子,能懂什么,二姑娘勿要去听她胡说。” “我没有胡说是我亲耳听来的,不会有错”妙云大声辩驳,张嬷嬷见状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巴,生怕她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张嬷嬷一面捂着,一面道“就算祁少爷对葛姑娘没有情意,这门亲事都已定下,还是老太太亲自定的,板上钉钉的事,两位姑娘还是勿要再议论了,免得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又要动怒了。” “可是” “二姑娘” 如云还有话说,却被孙嬷嬷厉声喝住,孙嬷嬷受了老太太的命,身负管教如云的职责,所以一旦孙嬷嬷变脸色,如云也只好闭嘴。 话是不再问了,可心里也不痛快了。小姑娘涉世未深,又看了许多话本,一直相信男女之间只有两情相悦才能结为连理,因而在得知周祁对玉婉没有情意却依然答应娶她之后,非常愤恨,希望玉婉早日知道真相,以免悔恨终身。 可惜她如今身不由己,勉强可以下床,仍是出不了门,无法告诉玉婉真相,妙云又碍于张嬷嬷的训言,做起了缩头乌龟,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这厢如云为周祁和玉婉的婚事心烦意乱,那厢玉婉还独自沉浸在少女怀春的梦境里无法自拔。 自从音音代周祁把那八宝项坠送给玉婉,她就天天戴着,除了沐浴,早晚不离身,仿佛要告诉全天下的人,她找到了如意郎君。 玉婉的高调终究招来了眼红之人,十五日这天是中秋节,白天流芳斋的姑娘们办诗会,以“秋”为题,不限诗体,拈阄分韵,限半炷香的时辰,若是超时便要受罚。姜云拈的是“十四寒”,玉婉拈的是“五微”,妙云拈的是“一东”,太师府的三位姑娘竟清一色的都是平韵平声。 分韵已定,各自按照要求作诗。姜云平起首句以“坛”字入韵,作了一首七律诗;妙云绞尽脑汁作到一半,失去耐心,甘愿受罚。轮到玉婉,取晖、闱、飞、归四字入韵,作了一首应节应季的“秋闱诗”,相较姜云的秋闺诗,更为大气,是可以胜过姜云的,可惜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仍是棋差一招。 玉婉认输,等待领罚,原本就是在姣好的脸蛋上涂上一笔,可到玉婉身上就改了规矩,一个穿着竖领对襟窄袖袄裙的姑娘忽然出声“到底是姑娘家,画花了脸蛋总不好,玉婉姐姐今日的衣裳格外好看,我们可以换着穿吗” 说话的姑娘约莫十三岁,身形娇小,瓜子脸,八字垂眼,看上去天真可爱,但是她平时很少说话,不知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众人皆为一惊,而妙云在一旁凑趣“我觉得可行,玉婉姐姐与湘兰姐姐的身形所差无几,但风格迥异,不知换一下会是什么样子,真想见见” 妙云口中的“湘兰”是广陵知府的孙女宋湘兰,长相天真,性格乖巧,在流芳斋中一直默默无闻,难得她今日开口,针对的还是玉婉,大家觉得稀奇,纷纷看向玉婉何以应对。 玉婉素来喜爱穿戴艳丽明亮的服饰,她见湘兰一身素净,活像孝服,皱起眉头道“我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何况随意更改规则似有不妥,还是在我脸蛋上画上一笔罢。” 见玉婉毫不留情地拒绝,湘兰赔礼道“是湘兰失礼了,请玉婉姐姐见谅。”说着她默默退到一边,不再出声。 见状,妙云一脸扫兴,姑娘们面面相觑,玉婉眼看没人动手,所幸自己提笔蘸墨在自己的左脸画了一笔,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以为事情到这就完了,怎料玉婉放下笔的时候有人冷不防高喊一声,心一颤,手一抖,狼毫从手中滑落,打在银红的百褶裙上,沾了一裙子的墨汁,玉婉羞恼极了,回头看向一惊一乍的人,没想到是妙云那丫头,登时骂道“你个丫头,乱喊什么啊” “我就是看到一只耗子”妙云怯怯地说。 一听有耗子,姑娘们都怕了,“耗子在哪呢在哪呢”霎时间,现场乱作一团。 “不就是只耗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玉婉不以为意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收拾她的裙子,“都怪你,我的裙子都脏了”她愠怒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害怕”妙云连声道歉。 “妙云受了惊吓才会大喊,玉婉,你勿要与她计较,眼下还是先回府换身衣裙,别失了礼。”姜云从旁缓和气氛,玉婉看在她的面子上,不再与妙云计较。 诗会告一段落,各自散了,玉婉回府的半道上忽然发现胸前的项坠不翼而飞,又急急掉头返回流芳斋,此时流芳斋多数人都已离开,只剩宋湘兰和她的丫鬟正在收拾书匣。 看见玉婉心急火燎地冲进来,湘兰感到奇怪“玉婉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玉婉不予理会,四处张望,湘兰又问“姐姐在找什么” 玉婉边找边问“你有没有见到我的项坠” 湘兰问“是姐姐平日戴的那条项链上的坠子吗” 玉婉猛然抬头,“你看到了” 湘兰摇头,玉婉失望,没再理她,径自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都无迹可寻,不禁恼羞成怒,刚才只顾着裙子,却不知何时弄丢的项坠,此刻心急,自乱了阵脚。 “姐姐,你再仔细想想,最后一次见到项坠是什么时候” “你与我说话的时候,我记得还在身上,后来妙云说有耗子,大家乱作一团,一定是在那个时候掉的,许是哪个趁乱浑水摸鱼偷了去,我这就去报官”玉婉情急之下就要报官。 湘兰阻拦道“捉贼要拿赃,姐姐这样贸然报官,诉状不成,反倒要挨板子。” “对了,你祖父不是知府吗你帮我去说,看看能否找到贼人”玉婉想到湘兰的祖父正是广陵的知府,抓个贼人应该不难,便抓住湘兰的手求助。 湘兰一脸为难,玉婉又道“你不是喜欢我这身衣裳吗我叫人做身一模一样的给你”葛玉婉心性高,很少低声下气求人,但为了找到周祁送她的项坠,要她低头又有何难。 “既然姐姐都开口了,我且尽力一事。”湘兰终于应下。 “多谢。” 玉婉把希望寄托到了湘兰的身上,眼看天色暗了,便互相告辞各自回府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回委屈 话说那天玉婉丢了项坠后寝食难安,时刻盯着湘兰等待她的消息,但她的等待终究落了空,宋知府已卧病在床数日,无法掌事,虽然下边还有同知、通判等人辅佐公务,湘兰一个小姑娘的话根本没人放在心上,何况无凭无据,他们也不好抓人审问,若是因小失大,无人可以担当。 湘兰帮不了玉婉,玉婉只当自己所托非人,她没有因此放弃,这次是真的被逼急了,竟是当着流芳斋所有人的面一一盘问,却没有人承认,还闹出好大动静,更有人在背后议论她为了一个项坠整天疑神疑鬼,成为了众人的笑柄。 事情闹大了,传到了老太太的跟前,当晚就把玉婉喊到自己的屋里安慰她“我晓得你丢了项坠,心里难过,毕竟那是祁哥儿在你们定亲之后送你的第一份生辰贺礼,十分珍贵,可丢了就是丢了,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挨个找人兴师问罪,东西没找着,把人都得罪了个遍,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玉婉趴在老太太的膝头,两手隔着脸蛋,才不至于让泪水浸湿老太太的裙子,被安慰了许久仍是伤心流泪,气息起伏不定,“老祖宗,我把祁哥哥送我的礼物弄丢了,他回来会不会不开心” 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祁哥儿,他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勿要再把这事放心上了,就当买个教训,以后勿要在人前招摇,人在这院子里,总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呢” “可我心里还是委屈”玉婉期期艾艾道。 “你若觉得委屈,我让厨房多做几样好吃的点心给你。” “我又不是如云那个贪吃鬼对了,如云妹妹好些了吗”老太太转移了话题,玉婉不再去想项坠丢失的事,又想到了还在病床上受苦的如云。 “喝了两天苦药,总算止了泻,我见她人是瘦了,不过精神倒是好的,还能给我讲讲笑话。” “这两日我走了魂,都没能去看看她,但愿她没有怪我这个姐姐” “她哪会想着怪你,你的事她也晓得了,还扬言要去书院给你抓贼,她那样子不去添乱也就罢了,还想抓什么贼,被她娘好好数落了一回,又按回了病榻上,哎,她就是贪嘴,若是没贪那一嘴,也就不用受这苦了。” 玉婉听老太太说着如云的病中事迹,终于笑了,经此一事,也就只有一个生了病的如云愿意帮她,别的人全都冷眼旁观,漠视不理。 想到还在生病的如云,玉婉心头一热,对老太太说“老祖宗,我这就去看看如云妹妹” 老太太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去罢,记得把眼泪擦擦干,勿要让她担心了。” 玉婉“嗯”了一声,便离开了。 后来玉婉见了如云,两姐妹畅谈了许久,终于解开心结,不再去想项坠遗失一事。本以为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不想又引出一桩伤心事。 乡试第三场的第三日,已近收官,胜败就在此一举,太师府早已备好车马迎周祁回府。这日拂晓时分,天上飘起绵绵细雨,不多时,屋檐瓦顶,通衢大道,小道石径,角角落落都蒙上了细细密密的雨珠,又是周显临最厌烦的时节。 秋雨让他的书卷皱皱巴巴,身边的妙云叽叽喳喳,令他耳朵不能清净,周显临半点没有心情读书,妙云将他面前的一碟云片糕吃得一干二净,音音倚着栏杆望着远处,周显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葛玉婉的项坠是谁偷的。”妙云嚼着云片糕,含糊不清地说。 闻言,周显临与音音都不甚在意似的,没有搭话。 被无视的妙云懊恼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是谁偷的吗” “不想。”周显临与音音异口同声,从未有过如此默契,彼此对看了一眼又撇开视线。玉婉弄丢了项坠,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真正在乎。即便项坠是音音亲自设计叫人做的,可她已经完成了周祁托付的任务,至于后来何去何从,都已不再重要。 “难道你们连祁哥哥都不想关心了吗”妙云看着这两个铁石心肠的人,憋了一肚子气。 而当她提到周祁,两人总算有了反应,周显临瞅了她一眼,道“是宋家的那位千金吧。” 这肯定的语气倒是令妙云大吃一惊,“原来临哥哥你早就猜到了” “这有何难,我能想到的,音音必然也能想到。”说着,周显临又看向音音,把话留给她来说。 音音语气平淡道“怪只怪葛姑娘招摇过市,惹人眼红,那项坠意义非凡,必遭有心之人嫉恨,尤其是那些对祁少爷存有爱慕之心的女子,宋姑娘平日虽一声不响,也不善于表露心思,你上回说她们有过节,便可猜到了。” “临哥哥又是如何想到的”听完音音说的,妙云又问周显临。 周显临只道“音音想到的便是我想到的。”其实他是无意中得知宋湘兰自小倾慕于周祁,渊源还是宋湘兰有位兜不住嘴的兄长,早知道他妹妹的心意,一直想与周祁说亲,不想被葛家截了胡,于是亲事没说成,他家中小妹的心事却被周显临记下了。 “即便宋湘兰与葛玉婉有过节,流芳斋那么多姑娘倾慕祁哥哥,就不会有旁人想借此机会灭灭她的威风吗” “她树敌虽多,可旁人与她都是小恩小怨,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而得罪葛家影响自己家族的利益,宋家就不同了,当初葛家在御前攻讦她父亲治理河道不善,害他父亲被罢官免职,过了好些年才官复原职,这份恩怨早就结下了,何止于儿女私情。” 周显临细细聆听音音分析原因,不曾想这里头大有渊源,宋葛两家的恩怨原来是在那时候结下的,而照这个趋势,往后只会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宋湘兰的动机就更能说得通了,她一个弱女子动不了葛家的庞大势力,就只好借此机会搞点小心思挫挫葛玉婉的锐气。 “真没意思”妙云原以为宋湘兰的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还想在他们面前占个上风,怎知道还是她轻率了。 “这下你可解气了,不知道这玩意儿花了音音多少精力,又描又画的,替人做了嫁衣,最后还是以一场闹剧收场。” 闻言,音音与妙云齐刷刷看向出声的周显临,露出惊讶的神情,妙云回头又看惊愣中的音音,道“音音,临哥哥说的什么意思啊” 音音回神,轻声一笑,这周显临还真是神通广大,连那项坠的样子是她亲自画的都知道。她每天忙里偷闲坐下来描样子,不是在自己的寝房,便是在他上课的时候,也不知他是何时发现的,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只是觉得他这人的心思敏锐到令人不寒而栗。 “临少爷所言不假,那项坠的样子是我画的。” “你为何要做到这地步那可是葛玉婉是她抢了祁哥哥,你就不恨她吗”妙云见不得人人都把葛玉婉捧在高处,她不过是个外人,只是因为和老太太一个姓,就备受宠爱,比她这个亲孙女还要亲,自然忍不下这口气。 “他们是天赐良缘,何来争抢一说”而音音无所动容,稀松平常道“我只是个丫鬟,凡事听命于主人,我为何要恨葛姑娘” “我知道祁哥哥根本不喜欢葛玉婉她喜欢的人是” “妙云”此刻,周显临一声低斥骇住了妙云,妙云愣了愣,随着周显临的视线回转过身,但见雨中一把油纸伞下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她压低着伞檐看不清面容,而她身子微微颤动着,不知是天太冷了,还是受了惊吓。 他们都认得那衣裙,绯红对襟半臂,宝蓝地金丝暗花缎裙,裙沿洇着大片雨渍,走了很长一段路了。 谁也没想到葛玉婉会在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奇怪的是,她没有上前追问详情,而是扔了油纸伞淋湿自己。三人又是一愣,须臾,音音小跑上前,捡起她扔下的油纸伞,为她遮雨。 音音不知怎么安慰她,只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只见她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盯住音音道“妙云方才说的是真的吗祁哥哥从未喜欢过我” 玉婉没有哭泣,她的神情露出了最后的尊严,目光如炬,音音如实说道“姑娘没听错,少爷答应娶姑娘是情非得已,送姑娘项坠只是礼尚往来,但无论如何,少爷他仍会与姑娘如期举行婚约,请姑娘切勿担心。” “既然他心里没有我,又何必给我希冀,我葛玉婉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家中门第绝不差太师府,又怎可受此委屈”愤慨多于伤心,葛玉婉出身高贵,又在老太太的庇护下长大,一直以来从未受过委屈,她希望的婚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彼此灵犀相通的,绝不是别人的施舍和委曲求全。她是从小爱慕周祁,也期望嫁他为妻,可前提是两情相悦,而非一厢情愿,因而当她知道周祁对她没有感情,是勉强答应这门婚事之后,气愤极了。 “这门亲事,不结也罢”玉婉愤愤丢下这一句后扭头就跑,没有人追去。 原以为她是回太师府找老太太诉苦一番后要求退亲,可那时候太师府偏巧发生了一起巨大的变故,令她收起了念想,甘愿委曲求全一生。 是周祁病了,连续数日的考试终究拖垮了他孱弱的身躯,在最后一科的考试收官之前,他病倒在了号板上,被人抬出了考场,当然也没能完成最后的策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回探病 话说周祁病倒在号板上不省人事,不得不由人抬着回来,一家人见到原本消瘦的人形容更加憔悴,胡渣斑斑,活像躺在棺材里的死尸,哭的哭,惊的惊,韩氏当场就晕了过去,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倒是坚忍过人,硬撑了下来。后来经太师府的常用郎中黄仲景诊断才知是疲劳过度引发了旧疾,所幸发现及时,才能保住一命。 “祁哥哥他会不会有事呜呜呜呜”妙云刚见过周祁,抱着如云哭哭啼啼,整个太师府就周祁待她最亲,如今出了这种事,她的伤心不亚于周祁的生母。 如云心里虽然难过,毕竟年长妙云几岁,比起伤心流泪,更懂得大局,尽量心平气和安慰她,“别哭了,你没听郎中说嘛,祁哥只是疲劳过甚,歇几天就好了。” “可祁哥哥虽说自小体弱多病,这几年一直好好的,这次突然发病,会不会”妙云抽咽,如云当即“呸”她一嘴,道“你这丫头,勿要总往坏处想,祁哥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可我听丫鬟们说,这些日子府上不太平,先是姜云姐姐招赘不成,又是二姐你生病,后来玉婉姐姐遗失项坠,如今又轮到祁哥哥”妙云列举这几个月来太师府发生过的不幸,本来一件两件只当是常事,如今桩桩件件倒霉事都落在太师府的头上,太师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难免招人口舌。 “你呀,丫鬟们说的话你也当真无非就是茶余饭后嚼嚼舌根,这些也不过都是巧合罢了。”还是如云想得开,从来不去细想那些恩怨是非。 “三姑娘说的话也不是没有根据,奴婢过去就听老一辈的说过,府上不太平,兴许是招了晦气,或是有灾星降临。”如云的丫鬟绯缨站出来神神叨叨地说。 “绯缨,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如云皱眉,从不相信这些。 绯缨道“奴婢知道二姑娘不信这些,但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些还要说给我听,不是叫我心里不痛快嘛好了,别再说了,传到祖母耳朵里又该不高兴了。” 老太太虽然信佛,却从不信鬼神之说,也不信那些江湖术士的言论,这二者之间不可相提并论,当初老太太发现三老爷周洋痴迷扶乩,整日胡言乱语,狠狠训斥了一顿,周洋收敛过一阵,不久故态复萌,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索性放任他去,不指望他能如父如兄将那“诗礼传家”的名声发扬光大。 全府上下无人不知老太太的脾性,通常也不大在她老人家面前提三老爷那院里的事,可私底下说什么就管不住了,眼下太师府灾祸四起,这是自老太爷去世后接连发生灾祸最多的一年,下人们议论纷纷也属正常,可如云与老太太一样不爱听。 绯缨虽不再提,可有时候闲言碎语总会传到耳边,过了三天,如云和妙云听说周祁醒了,就忙不迭前去探望,进门后见了一屋子人,全都围着说好话。周祁脸色依然苍白,却不再是死气沉沉,面对家人的关心,他按照礼节一一谢过,看上去与往常无异,脸上没有半点灰心丧气。 这次他壮志酬筹赴考乡试,举人的功名志在必得,谁知最终功亏一篑,辜负了整个家族的殷切期望。他没有败给自己的才学,而是败在了天生一副病体残躯。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子,旁的你先勿要多想,你还年轻,往后机会多的是。”老太太坐在床沿,宛若一尊弥勒佛,笑容和蔼,令人宽心。 周祁面对善解人意的祖母,只管乖顺地微笑点头,“孙儿知道了,今次只当是历练一回,我会将身子养好。” “你能明白就好,我们一大帮人围着你怪难受的吧”说着,老太太面向众人,“人你们看也看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都散了罢,勿要叨扰祁哥儿歇息,这段时日,也都勿要往这院里多走,让他静养一阵罢。” 众人听了老太太的吩咐,纷纷应是,随后在她老人家的引领下,一个个都走了。 周显临没跟着凑热闹,他在等别人都散了之后才去探望周祁。半道又听人絮絮叨叨在背后议论周祁的仕途。未能按时完成答卷,周祁此番乡举必然落榜,注定要辜负全族人的殷切期望。周祁生而颖悟,博极群书,只怪他命不好。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他若一心想要出仕,大可凭太师府的家底援例入监,再按制经过短则四五年、长则十余年的肄业和历事,便可获得选官资格。 但是以周祁的脾性,绝不会走此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权当是历经一场浩劫,越挫越勇。 “你跟我说实话,那几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在你的食盒里备了药丸,都能替你挡上一阵,这次病成这样,已是多年未见。”人都散去后,屋里就剩音音陪着周祁,其余的仆从和丫鬟在外面各忙各的,看到周显临都只行了礼,不用通报就随他径自往正房走。 周显临敲门的时候,音音正巧在追究周祁在贡院病倒一事,他们听到敲门声,静了片刻,不久听到周显临的声音“是我,我来探望祁哥。” 很快,音音前来开门,两人打了个照面,音音略施一礼,请他进屋。 在音音的引导下,周显临走进主卧,见到了已经苏醒却依然面容憔悴的周祁,作揖道“显临来晚了,望祁哥见谅。” 周祁半身坐起,倚靠在黄花梨架子床的门柱上,扎起床帘的穗子挂落在他的侧脸,而他双眼浮肿,毫无神气,张了张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喘气道“我倒希望你晚点再来,好过见我一副病容,很是狼狈吧” “我无意间听到黄郎中与祖母的谈话,祁哥这次病得蹊跷,绝非疲劳过甚所致,可否有什么隐情”周显临留意过音音为周祁准备的食盒,备了一些保命药丸,如若只是单纯的劳累,他大可服用药丸克服,不至于病得不省人事,而黄郎中将他的病情隐瞒了,却告知老太太一人,应该是早有授意。 沉默片刻,周祁微微一笑“你二人是说好了来寻我招供的吗” 闻言,周显临与音音对视一眼,周祁的言下之意仿佛在说他们之间心有灵犀,又想到一道去了,他心里有那么一点得意。 “也罢,我早该料到,你二人心细如尘,早晚会看出端倪。”周祁说了一半,从被窝中伸出左脚,音音连忙上前帮他,被他拦住,而自顾自颤颤巍巍地提起裤脚,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跃然眼前,那是被蛇咬过的牙印,“这蛇虽没有毒,却也伤了我的命脉,若是没有音音备下的保命丸,我此番必定命丧当场,做了那鬼举人。” 贡院虽为科举考试的重要场所,但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蛇虫鼠蚁也常出没,谁若不幸被咬上一口,不管是否有毒,至少半条命先吓得没了。所幸周祁遇到的蛇没有毒,只是一条普通的水蛇,否则就不是昏迷三天三夜那么简单了。 “水蛇生存在田沟与河沟中,这个时节气候干燥,不该出没在贡院的号房里。”周显临从黄郎中与老太太的谈话中知道了周祁昏迷的真正原因,很快得出结论。 “怕是有人故意为之。”音音面色沉重,隐有不安,“可我听闻诸生经过两道搜检方可进场,照道理不可能带入。” “若是监考受贿,协助考生作弊,倒有可能。” 音音仿若孤陋寡闻一般,看向周显临,周显临道“过去在田间,我听同村的秀才提起过前朝一起科举舞弊案子,作弊之人正是收买了所有的搜检官员,他将水蛇藏在食盒中蒙混过关,到了夜间趁人不备再取出,欲剖其腹取出事先藏在蛇腹中的小抄,可惜训练不成熟,小抄是取出来了,却也被巡查官员当场抓获舞弊,被取消了考试资格,并被套上枷锁在贡院门口示众两个月。祁哥这次遇到的,怕是有人想要效仿,不成想误伤了无辜之人。” “科场舞弊屡禁不止,可见如今官场腐败之风已甚为猖獗,他自己作妖倒也罢了,偏要牵连无辜。”音音替周祁感到不值,若是没有这样的变故,下月放榜,他必然夺魁。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都莫要再追究了,只怪我运道差了那么一些,三年后还有机会,届时二弟也可与我作伴,你我兄弟二人同科登第,岂不成为一段佳话”周祁打起精神,亦庄亦谐道,他是知道这件案子的。 周显临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话已至此,再也无话可说,老太太有意隐瞒也是为了照顾太师府。要知道科场舞弊一经发现后果极为严重,非但考生会得到严厉的惩处,连负责监考的一众官员包括搜检官员都将受到牵连,后果不堪设想。 而主持这次乡试的人偏偏是广陵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太太为大局着想,不得已牺牲她孙儿的未来而将这一切隐瞒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回情敌 一个月后,金桂飘香,秋闱放榜,许多应考士子心情焦灼,提前一天挑灯待睹发榜。周祁的病已好转大半,却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走动,这天他没有去看榜,即便是去了,榜上也不会有他的名字。 足不出户,外面的风声还是很快传到了周祁的耳朵里。周显临从书院回来,带给了他今科榜首的喜讯。 “今年取中的举子共计一百六十九名,荣登榜首的是”周显临顿了顿,随后说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名字,“永安葛彻。” 周祁略一沉吟,道“就是先前大伯母想跟葛家结亲的那位葛家二郎葛彻” 周显临点点头,“今日一早书院都传遍了,说这葛彻两个月前飞来横祸,被人当街打了一顿,好在他福大命大,捡回一条性命,再醒来就像是脱胎换骨,整日闭户读书,一门心思准备应考。” 周显临此话一出,周祁才想起两个月前周家拒了姜云与葛彻的亲事,没过多久,葛彻又在街上遭人毒打,当时噩耗传到太师府,老太太还特地派人去永安拜访慰问。后来葛彻闭门不出养了两个月的伤,原来这两个月他是趁着疗伤,发愤读书了。 “那条蛇莫不就是他夹带进的考场。”音音为周显临倒了一杯茶,语气不善,仿佛对笨头笨脑的葛彻一夜之间荣登乡试榜首存在极大的疑惑。 “这倒不会,我曾听玉婉妹妹提过,她二哥自小怕蛇。”周祁是非分明,为葛彻辩驳。 “许是当头棒喝,那一顿毒打把他打得开了窍也说不准。”若在前世,周显临可能还不会相信傻人也有变聪明的一天,可是经历了重生,这世间恐怕真是无奇不有。何况他们能对葛彻夺魁存有疑虑,阅卷官也必然会有所怀疑。然而科举取士层层把关,阅卷、批卷环环相扣,糊了名的试卷还要经过誊录官誊录为朱卷方可批阅。即便那水蛇真是葛彻贿赂搜检官员带进的考场,可那蛇早跑了,他也无法作弊。 榜单已经公布,计较各种曲折原委也都是朝廷的差事,或许葛彻真的是脱了胎换了骨,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一举夺魁。 “葛家二公子中举,又荣登榜首,无论如何,都是件天大的喜事,理应备份贺礼送去。”周祁一面看音音,一面吩咐。 音音终究还是听从他的安排,就算心里有什么不快也不想再说出来给他添堵。 吩咐了音音备礼,周祁又转顾周显临,问“珏弟是否高中” 周显临点头道“仅次于榜首。” 周祁叹道“也好,能在两万多名应试士子之中脱颖而出已属不易,凭他的才学,该是众望所归的。” 周显临看着周祁一脸笑容,像是喜悦,却又掺杂着一丝落寞,当然,他是真的为韩珏高中举人感到高兴,却也为自己的不幸感到遗憾。 前阵子下人们私底下在传太师府里有人带来了晦气,才会接二连三遭遇祸事,周祁考试不顺遂也由此引发,至于这个带来晦气的人,大家虽不明说,却也暗示着是第一次在这府里生存的周显临。别人不知周显临命中带煞,只觉得他出身乡野,自带晦气,多少是将他看得低人一等的,可他根本没有当一回事,听之任之。 别人再怎么看低他,周祁与老太太待他却是真心实意,他前世做了那么多狼心狗肺的事,从来不知什么是知恩图报,鬼门关走了一遭,倒也像是脱了胎换了骨,些许懂得了是非善恶。 府上的谣言传一阵也就过去了,如今大家都忙着迎接广陵王,自然没有闲工夫再议论周显临。 发榜过后没几日,太师府就接到广陵王将在三日后驾临府第的消息,为此原本在年前一个月的洒扫工作又往前提了一个月。 到了广陵王驾临的那一日,老太太领着一大家子在石坊下相迎。 通常皇亲出门虽不及圣驾,却也要些排场,广陵王却只有一辆马车,前后各跟了两个护卫,极为低调。 马车停下时,老太太与一众人上前迎驾,周显临就站在周祁身边,放眼但见为首的一人身着宝蓝色织金团云寿字纹大襟大袍,腰束白玉带,束发白玉冠,行装精简。他面容素净,眉眼如鹰,髭须两绺,约莫四十多岁光景,与周渝年岁相近,左右各有一青年护卫,也都是便装出行,在他身侧还有一华服少年,周显临认得他,是年少的李基,如今的广陵王三世子。 前世的周显临身份卑微,从未有机会目睹李懋尊容,但此刻相见,便一眼认出这位穿着打扮与普通富贵人家的老爷别无二致的中年男子就是李基的父亲,三十年后的李基与当今的广陵王李懋的容貌极为相似。 “老夫人近来安好”广陵王走向老太太,与她老人家寒暄一句,他虽是皇亲,待长辈极为谦逊,好比是儿子见了母亲一般。 “蒙王爷荫庇,老身福泽绵长。”老太太道。 广陵王含笑点头,又看向一众陪伴在侧的儿孙儿媳,放眼尽是老弱妇孺,父辈皆不在场,便道“小王听闻汝贞兄如今在临江治理河道,公务繁杂,可有数月未回” 汝贞是周渝的表字,周老太爷在朝为官时与老广陵王关系甚密,便以世交相待,而周渝虚长李懋两岁,常以兄弟相称。后来老广陵王即皇帝位,虽为君臣,私底下依旧没有变化。 老太太欠身道“刚上任时,因一点家务事回过一趟,只是又被老身赶跑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皇上器重他任命他治理河务,河道一日不清,老身便一日不许他回。” “话虽如此,家中老母岂能不侍奉”国朝治国重孝,李懋与当今皇帝一样都是大孝子,他在分封为王的时候便奏请皇帝准他将母亲静懿太妃接到封地奉养,皇帝念他一片孝心,便恩准了。 上行下效,自那以后许多身居庙堂的当朝官员也纷纷将老家的母亲接到身边奉养,唯有少部分因家中老母年老体弱,不堪长途跋涉进京,才继续留在乡里请儿孙代为行孝。而葛老太太身子健朗,周渝没有将她接到京城并非他不行孝道,是因老太太念及祖业,不愿上京,她怕周渝遭世人诟病,曾亲手修书一封,作为奏疏附文上报皇帝,皇帝感念老太太一片慈母心,便应允由孙辈儿媳代为行孝。 “儿孙满堂,膝下承欢,也享了天伦之乐啦”老太太乐呵呵道。 李懋眼见太师府如今人丁兴旺,想她老人家确实是个有福气的人,便也不再去说周渝,回到他此次驾临太师府的正题,道“小王今日过府一是来看望老夫人,二是为了乡试一事。”说到此,李懋看向周祁,周祁欠身未言。 老太太道“请王爷进到府中叙话。” 众人让道,老太太亲自引路,簇拥着他们进到府中正堂花厅,除了老太太和李懋,便只留下了周祁一人,其余人都被遣散了。 周显临虽不在堂内,但也能猜到李懋是为何事而来。周祁的学问盖过韩珏,若不是最后出了岔子,也不至于榜上无名,李懋作为今科乡试的主持人,责任重大,他又是个惜才的人,周祁没能中举,必然感到惋惜,这次驾临太师府,除了安慰老太太和周祁,想必也有意向推举他入国子监。 “音音”周显临正走在路上沉思,还没有与音音分道扬镳,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浑身一颤,迅速扭头看音音反应,只见她不动声色地转身朝快步走来的李基福了福身,道“世子有礼。” 李基看都不看周显临一眼,直视音音,凑近她轻声笑道“那日我说的事,你考虑如何了” 考虑考虑什么周显临耳朵灵敏,听到了一些,不知缘由地看了音音一眼,音音却也愣了一瞬,李基察觉到什么,便收起笑容,皱眉道“难道你忘了” 音音欠身致歉“音音不曾忘记,只是答案未曾变过。” 李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沉默了一阵,忽然轻松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你领我在府中转转罢。” 李基忽然提此要求,音音没有异议,周显临的一颗心却被提了起来,他们刚才的谈话虽然不知深意,但从李基的眼神可以看出此时的他已经对音音产生了兴趣。 “听闻广陵王三世子年轻有为,文武兼修,闻名不如见面,显临斗胆,想借此机会,与世子切磋一二。”周显临不愿给他二人独处的机会,便主动上前。 李基见到周显临,露出疑惑的神情,问道“这位是”周显临第一次与李基正面交锋,又是刚认祖归宗,李基自然不认得他。 前世李基过河拆桥将他铲除,周显临对此甚是介怀,可此刻两人并不相熟,便揖拜道“在下周隐,字显临,周汝贞次子,见过世子殿下。” “我只知周家二老爷育有一子,名祁,你说你是周二爷之子,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周显临实不相瞒,把他的身世经历告诉了李基,李基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从未见过你,你说你想与我切磋,想要文斗”李基是好斗之人,有人挑战,必然应承,何况他见周显临竟有一见如故之感。 “但凭世子做主。”周显临得逞似的笑道。 “好,那就由音音见证,你我寻一处雅地,应景作诗,赋得体如何”赋得体是科举中的主要考试内容之一,李基念周显临尚未取得功名,只取基本的考试内容与他比斗,也好会一会他的才学。 周显临没有异议。 音音却道“音音就是个丫鬟,没读过什么书,二位若要见证,不如我去找大姑娘来罢。”说着,她便要欠身告退,那二人异口同声喊住她“勿要走” 音音顿步,周显临与李基互看了一眼,又别开视线,周显临抢先道“那你就在一旁给我们奉茶,世子驾临太师府,别怠慢了。” 音音点点头,引二人从一座写着“克尊儒风”的砖雕门楼穿过,穿门过廊,进了北面的一座庭院,最后在临水的敞轩内落脚,正中桌凳摆放整齐,边上书案文房也一应俱全。周显临与李基皆感惊奇,音音一路引他们,不曾离开,也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物什,像是有三头六臂的术一样,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后来音音解释这些并非未卜先知,而是周祁预先的吩咐。周祁从小崇拜广陵王李懋的文采,若能见面总想要文会一番,今日难得广陵王驾临太师府,便让音音早早做了准备,只是没想到让周显临抢先一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回比斗 周显临与李基切磋比试“试帖诗”,取前人诗句命题,以五言六韵排律,两人同时破题,在一炷香内完成。这种应试的“赋得体”周显临先前也作过不少,见庭院前的桂花盛开,想到唐代毛文锡的“红芳金蕊绣重台”,便以此命题。 翠叶逢金蕊,轻风惹重台。李基率先破题,铁画银钩,落笔成风。周显临背对他,尚不知他写了什么,兀自提笔,在宣纸上轻缓流畅地写下“月满红芳妒,春盈金蕊衰”,继而又一鼓作气完成了整首诗。 音音在旁静观其变,也不知这二人是一见如故,还是天生宿敌,尤其是周显临,见了李基后周身便笼罩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势,咄咄逼人,紧咬不放,而李基见招拆招,毫不示弱。 两人势均力敌,在一炷香之内,便双双赋得一首六韵诗,各自搁笔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诗作,回味一番后,再去看对方的,在他们看来,都是自己做得妙,有人却要违心地吹捧,李基赞道“周二郎此诗破题颇为可观,用典可谓精妙,难得难得。” “世子谬赞。”出其不意,周显临只用四字回应李基,令他为之一愣,回过神来又开始细细欣赏周显临的诗作,指着第三联道“北斗酌佳酿,招摇待桂开。这二句借用屈子的九歌与山海经中的南山经,紧扣主题,直抒胸臆,妙则妙,可惜了最后的对仗。”说着,李基手指“佳酿”与“桂开”二字,声韵没错,对仗却不工整,可说是美中不足。 周显临承认是他为了合声韵,有欠考虑,便主动认输,李基却没有他父亲那般谦逊,赢了比试自然得意,也因此助长了他的雅兴,作诗过后,又想作画,周显临乐意奉陪。 于是,两人又铺设宣纸,同样以“桂花”命题,泼墨染丹青。 又一炷香后,画作毕,李基画的是“吴刚伐桂”,周显临画的是“蟾宫折桂”,一人画中有玉兔在旁捣药,一人画中仕女站在桂花树下手执桂枝,虽不是工笔之作,却也颇具神韵。 周显临对两幅画作不做点评,李基却深受感染,直勾勾看着周显临画的月桂仙子,想那便是后羿的妻子嫦娥,而看嫦娥的衣裙似曾相识,仔细一看,才想起一直站在他们身边的音音,原来他是将音音当作原型,画出了心中的嫦娥仙子。 李基微微皱眉,转瞬又看向周显临笑道“周二郎此画颇为传神,尤其是这广寒仙子,于蟾宫折桂,眉尖若蹙,我见犹怜,又立意颇深,我很是欢喜,不知可否赠我留念” 周显临仿佛早已料到他必会执着于此画,唇边浮现一抹笑,继而拣起自己的画作,毫不犹豫地走向音音,音音一时怔愣,周显临附耳轻声道“你送我桂花糕,我赠你一张画,收好。” 音音看了一下,没有收下,又转顾李基,见他被刻意冷落面色已变,便对周显临欠身道“临少爷,音音不能夺人所爱,还是将这画赠予世子罢。”说完暗自腹诽她何时送过他桂花糕了 而周显临充耳未闻似的,再三强调“你今日若不收下,我便当场毁了。” 音音哪里能想到他如此泼皮无赖,当着世子的面威逼利诱,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是存心刁难她,音音根本猜不透周显临到底安的什么心,她眼波流转,树叶沙沙作响,心中有了个主意,便伸出手作势收下,在接手当口,一阵秋风穿堂吹过,音音一记失手,风卷宣纸,吹了出去,来不及去追,已落入了池水中,唯有感叹可惜。 “我找人去捞”音音看似一脸慌张,周显临却一把将她拉住,道“罢了,落了水也看不得了,你若真在意,我改日再画一张给你。”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借东风拂了他的心意,他心里纵然不快,也不能当着李基的面表露出来。 目睹这一切的李基却通体舒畅了,看来都是天意所为,便也不再纠结周显临的心思,不过也因此对周家这位二少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虽然让人恼火,但确实有几分才学,也有几分小聪明,若能引以为用,对王府来说或许是一桩好事,反之,或将成为祸患。 “可惜了一幅好画,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今日与周二郎文会颇有心得,他日若有机会,再一决高下,至于这画音音,就当是我感谢你那日出手相助。”李基占了先机,从腰间摘下囊袋,取出一方小印,蘸了朱砂印泥落款为证,轻轻吹干,缓缓卷起,交到音音手中,“日后你若有所求,便带着它到王府来寻我。” 这一次,音音没有拒绝,而是欣然接受,这在周显临看来,更加确定李基对她而言是早有利用价值的,她千方百计,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获取李基的信任,却又没有急于依附,想必是为了周祁。 他想,周祁对她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存在,此刻她毫无怨言地选择留在他的身边,日后想必会有一场变故,才会使她离开太师府,回到韩家,嫁入广陵王府,这场变故许是与周祁有关,毕竟在前世的官宦生涯中,周祁名不见经传,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交集。 “音音临哥哥大事不好啦”李基才把画送给音音,远处响起一人急促地声音,放眼望去,是妙云。 妙云一脸慌张,奔向音音和周显临,音音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模样,心头隐有不安,而当妙云说出缘由后,果然如她所料,是周祁出事了。 “本来都好好的,我和如云姐姐在院子里踢毽子,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外面一片骚乱,出去一问才知道是祁哥哥出事了,突然吐了好多血”妙云言辞夸张,却没有让人怀疑的心,她眼角还噙着泪,估计是害怕了。 反观音音,神色虽然凝重,但没有露出一丝的慌张,她向李基微微欠身道“府中突发急事,音音需先行一步,如有怠慢,还请世子恕罪。” “既然是祁哥出事,我也该去看看。”李基心有担忧道。 音音没有应声,只点了点头,随后便带着妙云疾步回周祁的居所。 周显临看着一地的萧索,不禁悲叹,周祁能否挺过这个秋天,都要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周祁这次吐血是旧疾复发,诱因还是一个月前在贡院被蛇咬伤,照道理说,经过黄郎中的诊治,只要安心调养便可痊愈,何况这一个月来,他确实大有好转,为何突然吐血,引人深思。 此时,黄仲景在房内为周祁看诊医治,院子里零零落落站着一些人,有的哭泣,有的焦急,有的担忧韩氏脸上的脂粉哭花了,完全失去了血色,依偎在宋氏的身上颤抖掩泣。 广陵王站在老太太身边,时刻观察着屋里的动静,双手则扶着她,生怕她不堪打击而倒下,而老太太站如松柏,毅力坚挺,紧紧攥着一串楠木念珠,闭着双眼。 几个小辈倒是不在现场,许是怕闹腾,都照老太太的吩咐被嬷嬷带了回去。 妙云是最机灵的,从嬷嬷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才把音音带了回来。不过才回到这里,就被张嬷嬷逮了个正着,带走了。 “贤侄虽然自小体弱,小王从未见他如今这般,老夫人,难道乡试至今,他一直如此”李懋贵为王爷,待周祁却如亲侄,颇为关怀,方才在堂屋亲眼见周祁吐血昏迷,比老太太还要紧张,当即命人去请大夫。 老太太拨珠念道“乡试之后,经调理,已经大有好转,一个月来相安无事,也不知今日为何如此,唯愿列祖列宗保佑,祁哥儿可以顺利逃过此劫。” “依小王看,要多请几个大夫一同会诊,可惜我此番外出,没有带上御医。”李懋遗憾皱眉。 “黄郎中出来了”正当众人忧心如焚时,一袭深褐色直的老者从房内走出,那便是行走太师府数十年的黄郎中,年过半百,世代行医,祖上也有人曾在宫廷当过御医,他的医术得到祖上真传,被太师府聘为首席医师,一直服务于府中的贵人。 “老夫人。”黄郎中走向老太太,伸手作揖,面色凝重。 老太太已经睁开眼,深吸一口气,仿佛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沉稳道“说吧,实话实说。” “脉息虚弱,寒气入了心肺,加上之前的外伤,这副身躯已然千疮百孔如耄耋老人,老朽方才勉强用金针护住了他的心脉,别的再无能为力了。”话音刚落,老太太身子一晃,好在李懋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她稳了稳身,沉声道“不是说可以活过弱冠吗为何会变成这样” 黄郎中看了李懋一眼,老太太仿佛猜到了他的顾念,便道“还剩多少日子” “若能进汤药,还可撑一个月。” “我的儿啊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啊”一听周祁命不久矣,韩氏痛哭流涕,期期艾艾道“我儿这一个月来精神一直很好,怎就突然变成这般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黄郎中,你黄家世代行医,你又医术精湛,算我求你,救救他吧他才十六,尚未入仕,也未曾为朝廷效力,怎可就”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因为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老太太叫人把她送回南院,又朝李懋欠身说道“家中不幸,多有失礼。” 李懋道“韩夫人也是关心急切,毕竟她就只有贤侄这一个儿子,老夫人切勿伤心,保重身体,小王会再寻名医,为贤侄医治。” “有劳王爷费心,老身在此先谢过王爷的大恩大德”说着,老太太便要下跪磕头,被李懋一把拉住,道“老夫人言重了,若说有恩,我广陵王府欠下的大恩,百年不足以为报,这些年,小王一直将贤侄视如亲子,如今他命悬一线,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周家嫡系一脉之所以与广陵王府世代交好,是因当年老广陵王远征边疆平定战乱,身陷囹圄,那时周老太爷刚入仕为官,涉世未深,他为人正直却遭人构陷,以至于被贬官至边疆,而他生性乐观,权当在外游学。边疆大乱时,与老广陵王同遇劫难,幸得老太爷足智多谋,以妙计助二人脱身,并在之后出谋划策,一举平定战乱。 自那以后,老太爷受老广陵王推崇,再次受到皇帝重用,重返京师,周家嫡系一脉便与广陵王成为世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回冲喜 那日广陵王离开太师府没过多久,就寻来了王府的御医,那御医的诊断与黄仲景一般无二,周祁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如今只能靠一些珍贵的药材续命。 起初他昏迷不醒,无法进药,后来不知音音用了什么办法,硬是将苦药灌进他嘴里,过了三日不见起色,老太太也急了,每日寝食难安,人也跟着消瘦了。 “老夫人,有句话您可能不爱听,可如今祁少爷病成这样,奴婢怕是不得不说了。”老太太每日诵经念佛,耳根子向来清净,只是到了今日,罗妈见不得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苦受累,就大胆撞了她的忌讳,道“先前府上下人曾谣传府中有邪气作祟,祁少爷这些年一直好好的,不过被蛇咬了一口,就要夺走他的性命,有些事不信也该信了。” 老太太手上的念珠顿了一下,而她双目始终闭着,道“你想说什么” “老奴听人说,府中办喜事,可驱走邪祟。”罗妈道。 “你的意思是,给祁哥儿冲喜”老太太睁开了眼,扭头直视罗妈。 罗妈被她眼底锐利的目光震慑住了,愣了一下才缓缓点头道“左右祁少爷与葛姑娘定了亲,不如提早把婚事办了,说不定祁少爷能够渡过这一劫。” 一向不信这些的老太太迟疑了,她也想救她的孙子,恨不能自己折寿换取孙儿的康健,可若是救不成,那便要毁了另一个孩子的下半生,她要如何抉择 老太太握紧念珠按压在胸口,面向前方的佛龛,诚心发问“我佛慈悲,我要如何做才能救我的孙儿周家到了这一代,唯有这点血脉,老爷走了,我的湛儿走了,如今阎王他又要夺走我这嫡孙吗请把所有的罪责降在我老太婆身上罢” 老太太满脸悲切,终是思虑过重倒了下去,罗妈疾呼一声,又喊人去请黄郎中。 黄郎中来过,老太太迷迷糊糊,一双眼睛半睁半开,后来服过汤药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只见床边坐着一个男子,他见她醒了,忙上前,哭道“娘,儿回家来了” 老太太终于看清眼前人正是她的二儿子周渝,惊坐起身,伸手去拉他,周渝将她扶起,寻了一个靠垫放在她背后,听她说“家里的事你都听说了” 周渝点点头,他看上去甚是疲惫,眼周青黑,下巴处也长出了胡渣,唉声叹气道“王爷派人都告诉了我,家中发生此等大事,您为何不打发人来找我若祁哥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又如何为人父” “你如今身居要职,当以大局为重,为娘又岂能毁你前程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究是瞒不住你,回来也好,家中还有个人可以主持大局。”大是大非面前,老太太仍是想得通透,本来没有找人通知周渝,是想再过一阵,等周祁稳定了再通知不迟,没想到被广陵王抢先了一步,对太师府的事,广陵王总比他们自己家还要上心。 “娘,既然儿回来了,祁哥儿的事儿必定竭尽全力有件事” 老太太见他欲言又止,便问“有什么话就直说罢,我姑且还受得住。” 周渝道“我跟颖娘他们商量过,事到如今,既然药石无灵,不如给祁哥儿把婚事提早办了,说不定祖宗显灵,就好起来了” 周渝一路车马,风尘仆仆回到家中,刚下马就听说老太太昏倒,他赶忙来请安,当时一众家眷也都在场,他们在一起商量了周祁的婚事,都同意为周祁冲喜,韩氏第一个点了头,就等着老太太醒来再做定夺。 老太太见站了一屋子人,心里既惦念着她,也惦念着周祁,最终叹了口气,应了下来“虽说周葛两家早已定亲,但事发紧急,总要找葛家的人再说一说,再问问玉婉那丫头是否愿意,如若不愿,我们周家也不强求。” “好,这一回儿亲自走一趟葛家,备上厚礼,请求他们提早把玉婉嫁入我们周家,至于玉婉那里,自有颖娘去打点,请娘放心。”周渝早有准备,条理清晰地把事情的发展都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见他回来主持大局也就没再继续操这份心,点点头应允了。 没多久,老太太打算提前为周祁和玉婉办婚事的消息不胫而走,阖府上下都指望着玉婉救周祁一命,韩氏也亲自上门请求她答应,一夕之间,玉婉仿佛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承载着众多人的希冀。而她本人,在得知周祁对她没有一丝情意的时候,十分恼怒,羞愤之下便想退了这门婚,可偏偏周祁在考场病倒,当看到周祁奄奄一息之时,她心头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忆起儿时种种,他温柔的笑容与亲切的关怀,令人心驰神往。 她嫁他为妇的心愿是自小立下的,所以当他应下这门婚事的时候,她兴奋得一夜未眠,丫鬟笑话她不知羞也不恼,眼看着心想事成,又为丢失他送的项坠黯然神伤,谁能想到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心中再怨再恼,见到他昏迷不醒,她的一颗女儿心终是软了下来,哪怕是赔上自己的下半生,她也认了。 玉婉答应为周祁冲喜的第二天晚上,像是上天听到了祷告,周祁醒了。 那时候,音音正侍奉周祁喝药,大概是呛到了喉咙,周祁咳嗽不停,咳着咳着就醒了,音音大喜,让人去给老太太通报,老太太即刻披衣起身,拄着拐杖亲自来看望苏醒后的周祁,很快,消息传到南院,周渝和韩氏也跟着来了,几个人围着他,喜极而泣。 “祖母父亲母亲祁,让你们担心了。”周祁刚醒,气息虚弱,但不忘感念长辈们的关怀以及自惭对所有人的连累。 “醒来就好,这些日子不枉音音在旁尽心照顾。”老太太看了音音一眼,感激道。 音音默不作声,仿佛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做的。 “祖母,孙儿有一事想与祖母商议,请祖母成全”周祁虽在病中,却好像能窥探神机,老太太看出他神情中的无奈,大致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拉住他冰冷的手,轻轻拍道“你说,祖母能做到的,都答应你。” “孙儿想退婚。”周祁昏迷之中,隐隐约约听到音音在跟他说话,其中提到了玉婉要与他完婚冲喜,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不愿玉婉将来守寡,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请求退婚。 “祁儿”而在一旁揪心的韩氏自然是不答应的,好不容易说服老太太为两个孩子完婚冲喜,谁料这傻孩子竟要自己断送性命,不禁说话大声了点。 “娘,孩儿不孝,恐将无法侍奉双亲至百年,但孩儿实在不忍连累玉婉妹妹葬送了自己的下半生,还望爹娘成全咳咳”他虚弱极了,却坚持要把话说完,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有的咬紧牙关不作声,有的双眼通红,有的已经泣不成声。 “好了,很晚了,你们都回自己院里去,勿要在这哭哭啼啼的,祁哥儿刚醒来,需要静养。”老太太没有直面周祁的请求,而是轰赶站在屋里的周渝夫妇以及大大小小的丫鬟,他们络绎离去,韩氏还想留下,硬是被周渝拉走。 “祖母也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你好好歇息,勿要多虑。” “祖母”周祁用尽力气抓住老太太,再三恳求道“求祖母成全” 老太太叹道“祖母可以答应你,可是这是玉婉那丫头自己应下的,你若要退婚,改日你自己亲口与她说。” “多谢祖母” 老太太走后,音音又喂了周祁一碗汤药,喝药前,周祁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音音。” “我想过,若你再不醒来,我就断了你的汤药。” 周祁笑了,“你不会的,若真断了也好,谁也不必再受累。” “你倒是狠心说这样的话,可曾想过你父母以及老夫人他们为你担惊受怕,日日向天祷告,向佛祖请愿,就等着你醒来。” “二弟呢我想见他。”周祁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问到周显临。 音音喂他喝药,“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怕是早睡了,你先把药喝了,好好歇歇,明日我叫人去请他来。” “好。”周祁服下药,又沉沉睡去,音音时刻守着,烛芯燃得久了,便拿了剪子去剪,周而复始,鸡鸣达旦,中间打了个盹,外面一阵风嚣,猛然惊醒,看向熟睡的周祁,见他呼吸轻缓,才松了一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回交易 周祁病笃,书院自然没再去了,每日缠绵病榻,纵使虚弱,对着旁人依旧笑颜以对。这日周显临刚从书院回来,就被音音请到了周祁的院子,才几日不见,他又瘦了许多,已认不得原本玉树临风的面貌。 周显临说不出一句话,只向他作揖,周祁强撑着身子,靠在床柱子上,朝音音说“音音,你去张罗晚饭,今日我想与二弟一道吃。” 音音点头应下,替他们掩上门出去了。 “祁哥,你有话对我说吗”周祁故意支开音音,想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告诉他。 “有些话我无法当着她的面说,却不得不跟你说。”周祁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过去藏在心中的秘密不想带进棺材,便下了决心只告诉他这个才认识几个月的弟弟,“我走之后,照顾好音音。” 周显临点头,他对音音的心思,周祁早已看出,便不觉得奇怪,“你的病,没告诉她真相吗” 而周显临的问题,却令周祁愣了片刻,旋即失笑道“二弟是何时发现的” 周显临坦然道“鹿鸣没有将那食盒处理干净,我无意中发现的。” 周祁第一次晕倒是在贡院,被人抬回来后,所有人都只关心他的病情,不外乎周显临。周祁苏醒后,说出他昏迷的原因是被蛇咬伤,没再提别的,那时候周显临已隐约感到不对劲,却没多想,后来一天夜里他读书至深夜,夜不能寐,索性出去走了走。 无意之中看到鹿鸣提着一个食盒鬼鬼祟祟,他躲在暗处静静看着,直到鹿鸣离开,才上前把尚未焚烧尽的食盒用脚踩灭,仔细看了看,发现是当日音音为周祁准备的带去考场的食盒,里头原本装着一些干粮。周显临不明白鹿鸣为何会在半夜偷偷烧毁食盒,因此起了疑心,后来经过私下盘问,才得知是周祁授意。 “终究是我大意了,鹿鸣还是个孩子,不该让他插手此事。”乡试那几日的食物都是音音提前备好,再由鹿鸣每三日分一次交给周祁带进考场,周祁出事后,食盒原本留在号舍里,是乡试结束后,周祁想起来问鹿鸣,让他亲自去取回,并且秘密处置,莫让人发现,此事连音音都未曾知晓。 “一个食盒而已,你大费周章让鹿鸣一个孩子去处置,必有原因,你身上虽没有中毒的征兆,却也与那些干粮有关。” “二弟真是观察入微,心思敏锐,没错,那些干粮确实有问题,好在量不多,尚能撑几日。”周祁对音音素来信任,因此进考场之前并未检查食盒,就算搜检时,搜检官员切开馒头检查是否藏有夹带,他看到馒头里夹着一颗杏仁也未曾怀疑有何不妥,何况那时候他一门心思放在科考上,也不管那馒头是不是被做了手脚,连吃了六日,最后一场开考没多久,他便觉脚踝疼痛,紧接着呼吸困难,晕厥了过去。 事后醒来,他仔细一想,才感到不妥,让鹿鸣取回食盒后,他偷偷查看过剩余的馒头,取了给黄郎中查验,便发现这杏仁是苦杏仁,不可生食或多食,虽然馒头中的苦杏仁已经烘焙,但仍有毒性,他本就体弱,连吃六日,毒素积累足以夺走他性命。而由于毒量微弱,初次问诊时周祁昏迷,黄郎中未能及时查出病因,醒来后,黄郎中上门复诊,周祁说出考试期间的饮食,再拿出剩余馒头中的苦杏仁,才找出他真正病倒的原因。 知道了真相,周祁并未寻根问底找出害他的真凶,他相信此事绝非音音所为,便请求黄郎中保密,就连老太太那里也不曾告知,黄郎中姑且答应了,并极力助他康复,原本一个月来日见好转,谁知突然血不归经,来了一道催命符,即便是医术高超的黄郎中也无力回天,只能靠珍贵的药物为他续命。 这件事从始至终都避过了音音,处理食盒也是怕夜长梦多,但凡一丁点蛛丝马迹都可能将矛头指向音音,令她陷入险境。 “为何就认定不是音音这些干粮毕竟由她经手。”有时候,周祁的隐忍总令人有些恼怒,他越是维护音音,周显临就越觉得心头不快。 “我了解她,她不会。”这种笃定的语气令周显临更觉恼火,倒好像是他周显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会是谁”周显临旁敲侧击道。 周祁闭了闭眼,笑道“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不过是迟早的事,若去追究不知又该连累多少人,就让这一切随我的离去一并埋入黄土罢。” 周祁这种凡事都为别人着想,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态度,让周显临感到愚蠢之极,换做是他,必定寻根问底,找出始作俑者,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你不怕我知道了真相告诉她吗” “二弟,我知道你对音音的心思,你不会让她陷入险境。”周祁了解音音,一旦被她知道真相,她非但会陷入自责,而且会想尽方法找出真相为他报仇,那样必然会卷入更大的麻烦中,因此才放心告诉周显临。 “你总是这样,一副好心肠,见了就让人心烦,你自己撒手人寰一干二净,可是她呢你就不怕她想不开随你而去吗”四个月了,周显临总算在周祁面前展露出真实的自己。 周祁未曾吃惊,轻声道“过去我也曾担心,如今有你在,我相信你会照顾好她,不会让她受委屈。” 又是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周显临强忍住怒气,道“但愿你不会后悔。”没有任何竞争,周祁把音音让给了他,他本该暗自窃喜,却苦不堪言,如此一来,周祁在音音心中将永远占有一席之地,他不可能再夺取她完整的心了。 “多谢二弟,如此我也可以瞑目了。”周祁笑得云淡风轻,交代了音音的事,他又以兄长的姿态嘱托他道“我到头不过是个秀才,终是无法为朝廷效力,家族殷望便要托到二弟你的身上。” “我虽是庶出,好歹也是周家人,定不会辜负家族的厚望。”周显临此话发自肺腑,即便不是为了家族,可若要在家族中站稳脚跟,没点功名在身,很快就会被人遗弃。 “还有一事。”周祁歇了口气,又道“父亲纵有千般过错,他依旧是你我骨肉至亲,父母养育,恩重如山,你莫要恨他,往后我不在他身边,还要你代为奉孝,也请善待我母亲,待他二人百年过后,我也可在泉下再行孝道。” 周显临的心事被周祁窥探得一清二楚,就连他掩埋在心底的恨意也被挖掘了出来。周祁大抵是觉得他将来不会善待周渝夫妇,便一直存有顾虑,以前没有放在台面上说,大限将至前,全说了,毫无保留。 权当是报答他这四个月以来对他的庇护,周显临应下了。 “勿要再说了,你该歇歇,留点精气神,她该回来了。”周显临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如此劝道。 果不其然,不久有人来敲门,是音音。晚饭已备齐,她进来招呼他们用饭,周显临半推半就吃了一些,却食不知味,周祁吃得更少,他进食已略见困难。 饭后,音音侍奉周祁喝下汤药,喝完药,周祁想看书,吩咐音音送周显临离开,以往只是送到院门口,今次不同,她一直跟着周显临,却不出声。 被人盯着后背的周显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浑身难受,最后干脆停下脚步,转身道“心里有什么话就问罢。” “我若问,临少爷便会答吗”此时天已暗下,音音掌着一盏八角宫灯,照着周显临,拉长的影子投映在粉白的墙上,周显临则盯着她娟秀的面庞,消瘦了,清减了,叫人心疼,“要看你问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是故意支开我,有些话他不愿意告诉我,可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为何不去问他” “他若肯跟我说,我又何必来问你” 你一眼,我一语,谁也不让谁,也不知都在生谁的气,阴阳怪气,迂回曲折,没有人直截了当把话说明。 “抱歉了,若你想问祁哥的事,恕我无可奉告,今日就送到这罢,他还在等你回去照顾。” 音音没想到他还讲点义气,愿意替周祁保守秘密,可他越是不说,越能证明那秘密事关重大,兴许与她有关,她必定要追究到底“既然临少爷无可奉告,音音也不再相送。”她福了福身,就此离去,连着宫灯一并带走了,周显临无可奈何唯有踏着月光找寻回去的路,怎知阴云密布,不见月光,不多时,天降密雨。 走了数百步,身后一连串脚步声如莲花在水上绽放,轻点着向周显临靠近,他闻声辨人,驻足转身看到音音又折返回来了,他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回来,不曾惊讶,道“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知道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解此危机。” “是何办法”音音一心想着周祁能渡过此劫,便也拉下脸面折返回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周显临可以帮帮她。 “今日时候不早了,你且等我明日消息,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音音直问。 “无论明日我说什么,我希望你都能答应,不过你放心,这是一个对谁都好的要求。” “好,我答应你。”她几乎不假思索应下了,周显临反倒一愣,却又很快恢复平静无澜的常态,道“回去罢,淋雨对姑娘家不好。” 音音欠身,迟疑着转身走了,这次没有回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回请婚 翌日书院放课归来,周显临直接去了老太太的松鹤堂请安,老太太留他在后院一道用晚饭,饭后祖孙二人讲了会儿闲话。 老太太看周显临平日不声不响,通常请安后就走了,难得今日留下陪她,老太太不糊涂,大抵知道他心中有事,便问“你是想找我商量什么事罢” 周显临知道老太太心如明镜,看一眼就能照出他的心事,便道“不瞒祖母,孙儿确有心事,只是原先孙儿自觉年纪尚小,未到时候,可如今祁哥危在旦夕,孙儿不得不做点什么,孙儿想要个人,还需祖母来做主。” 老太太一双粗眉如乌鸦展翅,眯了眯眼,定睛看向周显临笑道“你想要谁” 周显临说了两个字,“音音。” 老太太双手微微一颤,脸上笑容未变,恍然大悟道“你是看上了音音祖母真是老糊涂了,竟是没能看出来你的心思” “请祖母为孙儿做主”周显临再次郑重请求。 老太太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才发现他的手有些冰凉,不禁叹道“隐哥儿啊,你要别人,祖母都可以为你做主,只是音音她不同祖母答应过她,她的事都可以由她自己做主,今日你来我这里说这事,可曾问过她” 周显临握紧双拳道“孙儿明白,祖母待音音亲如孙女,从未将她视作奴婢,孙儿也是真心实意想要音音,在这太师府,祖母您是音音最亲的人,所以孙儿斗胆,想求祖母将音音嫁孙儿为妻,孙儿想要她风风光光地嫁入太师府” 老太太原以为他是为了周祁才想着把音音收房来冲喜,没想到他满脸真挚,说这些肺腑之言的时候,耳根通红,老太太是过来人,她看得出眼前才十五岁的少年郎对那妙龄少女是动了真情。 音音长周显临一岁,年龄差距并不大,若能婚配,音音也能将他侍奉周到,外在条件两人可说是郎才女貌,要说老太太担忧的,还是音音的身世想着她年岁渐长,是该找户好人家说亲,可想到她的孙子周祁,便一直没忍心去谈音音的终身大事。如今周显临来求亲,竟把老太太隐秘的心事挖了出来,不得不去正视。 “祖母”周显临见老太太若有所思,不知她心底在揣测什么,生怕自己说得还不够动容,便又道“此事孙儿原本打算等到时机成熟,再与祖母商量,可如今” “你是担心祁哥儿他不愿娶妻冲喜,所以想就此向我表明心迹,如此既能消除祁哥儿的顾虑,也可化解众人为他提心吊胆,祖母岂会不知道好孩子,若是音音没有异议,祖母自然会成全你们。”说到这里,老太太的眼中已有盈盈的泪光。 “那孙儿在此恳请祖母能够拨冗问问音音的心意,若她不愿,孙儿也不强求。”周显临语意谦卑,而胸有成竹。 老太太终是点头应下了,周显临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没再打扰老太太歇息,起身做了个礼就出门走了。 过了一天,周显临刚放学踏进府门口,老太太院里的丫鬟就在门口候着请他过去吃晚饭,一进屋发现老太太把音音也请了过来,大概是老太太跟她说过什么,她看他的眼神并不怎么友善,周显临面不改色,微微一笑,又转顾老太太给她请安。 老太太让他坐下,和音音一左一右,俨然一对金童玉女侍奉王母娘娘,画面十分美好。 老太太明确说了,音音今日不必站着伺候,所以特地让罗妈安了座给她,除了他们两个孙辈,没再请别的人过来。 一开始三人由丫鬟们伺候吃了饭,谁都不说话,气氛看似有些尴尬,却也没露出一丝的不安。周显临在用餐的时候,偶尔将目光落在音音身上,音音心思敏锐,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纵然浑身不自在,也没有当场表露,只能回看他,希望他收敛点。 这番眼神交流,在一旁的老太太看来无疑是“眉目传情”,她心中了然,也笃定了两人的婚事。 饭毕,又是闲话的工夫。 “隐哥儿,你昨天跟我说的事,我问过音音的意思。”老太太含笑看了音音一眼,音音微微低头,老太太又道“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我大抵是晓得了,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今日就替你们做主,成全这门婚事只是隐哥儿再过一年才到婚龄,若要在年底前完婚,时间仓促了些,布政使司衙门也不好办” 国朝规定男十六,女十五,可通婚。结婚前必须由男方先写通婚书,再央媒交由女方家里经同意后写下答婚书,最后经布政使司衙门批准方可完婚。周显临没到法定年龄,即便写了婚书也不具法律效益,不写婚书便无法按照流程聘娶音音。 周显临的户籍早已上报,无法再更改。 他要明媒正娶,自然不会私下立约委屈音音,为周祁冲喜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了。 “我知道你们为了祁哥儿,才急着请我做主尽快把婚事办了,可好事多磨,祖母也不愿你们因此受委屈,想必祁哥儿也不会高兴。” “祖母”周显临担心老太太反悔似的,殷切地看向她。 老太太道“过了年,再从长计议,有些事,终究还得妥善去办,至于祁哥儿,他若真不愿娶玉婉,祖母也会成全他的。”当初她爱孙心切,才答应冲喜,殊不知她的孙儿心存善念,不愿辜负一个好姑娘,她的孙儿都知道不能连累别人,她整日吃斋念佛,却险些酿成大错。再说音音的婚事,总归还要知会她家里人一声。 当年音音与她母亲被赶出韩家,落难在外多年,老太太礼佛归来的路上偶遇了她们母女二人,得知来龙去脉,便好心接济。音音的母亲柳氏虽是厨娘出身,待人接物素来大方得体,斋菜做得最好,老太太曾做客韩家有幸尝过几次,便对柳氏印象深刻,也相信她的为人。 至于她们母女被赶出韩家的原因,她事后也派人查过,是由于柳氏亲手做的一碗汤羹致使婆母上吐下泻,未经查明真相就迫使韩永琳驱逐柳氏。当年音音虽然年幼,柳氏离开韩家之后,她不曾啼哭,而是趁奶娘和韩家人不备,跟随柳氏一同离开了韩家。从此,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柳氏是孤女,离开韩家,已无处可去,起初还能依靠厨艺谋生照顾音音,然而天意弄人,柳氏日夜操劳,患上不治之症,没有店家再愿意雇佣她,母女二人迫不得已只能投靠城外的西觉寺住持,就是在这路上,遇到了葛老太太。 柳氏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便临终托孤,恳求老太太收容音音,哪怕让音音为奴为婢也无怨言,只求孩子能够吃一顿饱饭。老太太慈悲为怀,又顾念旧情,便应下了,但并无打算让音音入奴籍,毕竟她是韩家的骨血。 柳氏将音音交给老太太之后,便撞石自尽了,老太太给办了后事,却一直没让韩家的人知道,那也是柳氏的临终遗言。这些年,韩家的人对柳氏倒也不是不闻不问,老太太让人暗中打听过,韩永琳一直在找音音的下落,只是用的还是音音五岁时的相貌和名字,并不知道她跟柳氏离开之后,便也不再用本名,而取了个小字音音惟愿看到女儿的音容笑貌。 韩家人从未想到,他们苦苦找寻的沧海遗珠一直在周家,如今老太太要为音音主婚,不想她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此番找她过来不仅是为了打听女儿家的心事,也为了问她是否愿意回到韩家。 出乎意料的是,音音没有抗拒,这倒让老太太有些意外。这些年她顾忌音音因柳氏的遭遇而憎恨韩家,便一直放在心里不曾开口,眼看音音的岁数上去,要找户好人家婚配单凭他们周家还不能完全做主,还得问过韩家的人。 前两年,老太太还苦恼着怕耽误了音音,而今周显临回来了,与音音互生情愫,又主动请婚,无疑是化解了老太太的难题。两人八字相合,门当户对,该是一桩好婚姻。 周显临见老太太没有反悔的意思,便彻底松了一口气,再看音音,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驳,她果真如一开始答应的,他提的要求她会考虑,却没想到她会毫无异议,为了周祁,她真的可以义无反顾,包括她的终身大事。 不是他强人所难,他只是希望她能够答应他提的要求,她当然可以拒绝,但是她没有,或许,她认定了他会想办法救周祁。 周显临确实也有办法。他活了一大把岁数,什么世面没见过,虽然不懂医治奇难杂症,认识的人总归比生长在豪门宅院里的妇人们多。 冲喜不过是权宜之计,他知道老太太最在意周祁,便以此为托辞请婚才不会显得突兀也不会使老太太介怀,而他确实真心实意想娶音音,原本打算过了年再向老太太提此事,可音音她自己找上门,令他不得不把计划提前,当然,音音对周祁的态度是他下定决心的关键所在。 有时候,嫉妒会让人不择手段,得到或毁灭,凭心而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回道长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之后,两个人一开始都不吭声,直到周围没有人了,音音才率先开口“你的要求我已经答应,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周显临侧过头看她一眼,见她面色灰暗,便知她心中有怨,而他视若无睹,只道“你尽管放心,我不会食言而肥。” “那便好。”音音应了一声就要走,周显临拉住她,她低头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微微皱眉,“临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周显临低笑一声,放开她道“你就不好奇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吗” 音音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周显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在这昏暗的回廊内闪着一层光,令她不由地心头一紧,后怕起来,面上却若无其事道“音音愚昧,不敢揣测临少爷的心思。” 周显临又笑了一声,带着嘲讽的意味,道“你若愚昧,天底下怕是没有聪明人了,也罢,日后你自然会晓得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你先回去照顾祁哥罢。” 他很少笑,音音见过几次,从未露出真心,此刻的笑容更像是魑魅,阴森可怖,令人不寒而栗。在他的身上,丝毫没有同龄人的稚气。她以为她自己已经是可怕的存在,没想到眼前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音音告退。”音音许是怕了周显临,行了个礼没等他响应就跑了,留下他一个人傻愣愣地站着,苦笑无言。 回去的时候,他就着月光照了照映在水缸里的自己,咧嘴笑了笑,好像是有那么点可怕,以后还是少笑为妙。 虽然她嫌弃他,可他心里还是欢喜的,府中上下那么多人,府外还有李基,她唯独想到找他来救周祁,该是看出他身上有些能耐,事实倒也如此,她没有看错人。 所以他后来写了一封匿名信,找了一个小乞丐,雇了一辆马车,把信千里迢迢送到白云观,将周家发生的事交代了一番。 白云观建于广陵城外的琼山之上,四季如春,宛若仙境。观中修道之人如闲云野鹤,长命百岁,山下也有许多凡俗之人慕名前去拜师修道,以求长生不老。然而长生不老的美谈不过是野心家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并不存在,但若要无病无灾活到百岁也并不是不可能。周祁油尽灯枯,如今唯一能够点燃这盏命灯的也只剩白云观的袁灵道长。 出身乡野的周显临机缘巧合与袁灵道长结识,没有跟着修道,却学会了读书写字,道长称他天资聪颖,却容易误入歧途,原打算引他走向正途,可他不甘命运,最后一走了之,也诚如道长所言,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今生重返人间,他还不曾与道长见过一面,此番修书一封,一来为救周祁,二来告诉道长他已认祖归宗,将来的一切愿听从命运安排。 书信送出将近一个月,在大雪纷飞的这一天,有位银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登门造访。牌坊下扫雪的小厮不曾见过世面,认不得道长仙尊,见是陌生面孔便要赶他走,道长不怒不恼,直挺挺地站在风雪中等人出门迎客。 小厮又见他是位老人家,终究于心不忍,暂且请他到屋檐下避避风雪,老人家却道“老道在此等候便可,小儿你且扫雪,待雪扫干净,便也清楚了。” 小厮听他神神叨叨,不明就里,心里头愈发担心他若冻死在太师府门口,必要招致祸端,如当头棒喝,他立刻放下笤帚,进门去寻吴管家,须臾,一袭貂鼠长袍的吴管家打着一把油纸伞出来迎客,吴管家三步并两步,疾步走到道长跟前,询问道“道长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老道想见一见你家小主人。” 道长此言一出,吴管家顿时面露惊疑道“不知道长想见我家哪位小主人何以要见” 道长笑道“他年约十六,天生不足,如今已有油尽灯枯之兆,老道此番前来,是为救人。” 吴管家不比那扫雪的小厮,见惯了世面,也曾听闻世间隐藏着一些得道高人,他们鲜少露面,除非遇到有缘人,吴管家仔细打量道长一番,见他仙风道骨,不惧寒风,便不疑有他,想这老人家应是得道高人,测算出周家有难,得到上苍的感召,特地来解救他家祁少爷,于是立刻请他进府过堂,并请出了老太太。 老太太与袁灵道长打了照面,得知他从琼山而来,便以上宾招待,道长不理世俗一套,直言此番前来的目的,道“老夫人无需与老道多礼,老道此番前来乃受人所托,带祁少爷上山疗养。” 吴管家请老太太出门的时候,便事先说明道长来此目的,听道长亲口说出,老太太却也不惊讶了,但问“道长心系老身的孙儿远道而来,老身心怀感激,却不知是受何人所托” “是一位故人,老道不便透露,还请老夫人见谅。”道长捋了捋银白的胡须一脸神秘。 老太太点点头,也不再追问。无论是谁拜托道长前来,想必都是出于好心。琼山是世人向往的修道圣地,修行之人都能活过百岁,更有传说得道者可羽化登仙,长生不老。老太太也曾听过传闻,却从未真正见过,如今袁灵道长登门造访,是比皇孙贵胄还要罕见的稀客。都说她的孙子药石无灵,难道真要交给一个老道才能救回一命吗 老太太陷入了沉思,一下子难以抉择。她的孙儿自出生起,养尊处优,从未出过远门,若要跟随一个陌生人去山上修行,即便她舍得,她孙儿的母亲也不会舍得。 “事关重大,我们周家虽然救人心切,却也要问过众人的意思。”老太太沉吟道。 “老夫人且与家人商议,老道在此等候便可。”道长面色从容。 老太太微微颔首,让人端茶递水好生伺候,自己则前往“长生居”去看周祁,顺便差人叫上了周渝和韩氏。 韩氏一听有个老道要接周祁去山上修行,二话不说便拒绝了,扬言她的儿子生来就要科举入仕,一飞冲天,怎可进山修道,从此默默无闻 “那臭道士现在何处莫不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见我们周家遇上难事,想趁火打劫不成”韩氏一个妇道人家识得几个字,世面却见得不多,宁愿相信冲喜,也不相信修道可养生,对于贸然上门的袁灵道长顿生敌意,出言不逊。 而周渝常年在外,见多识广,对琼山的袁灵道长更是久闻大名,得知是他亲自到来,便问老太太“母亲,您说袁灵老道长是亲自登门造访吗” 老太太点头,韩氏见周渝态度殷切,忙推了推他,不满道“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渝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听闻这袁灵道长是得道高人,常年在琼山修行,轻易不下山,传闻这琼山乃是一座仙山,凡上山修道者,即便不能长生不老,也可长命百岁,一生无病无灾” 听周渝如此一说,韩氏不禁怀疑“真有这样的事” 周渝只说是传闻,不敢确定,又问老太太“娘,道长精神可好” 老太太依旧点头。 周渝道“听闻道长年逾古稀,换作常人已是佝偻老者,行路艰难,道长若能只身前来,想来真是本尊降临,是上苍显灵,祖宗庇佑,我们祁哥儿命不该绝啊” “我儿所言在理,道长虽然银须白发,却如四十多岁男子一般精神矍铄,该是养生得道的高人,即便站在风雪中,也丝毫不畏惧。”老太太道。 “娘,老爷,若他真是山间高人,难道你们就忍心把我唯一的儿子送走吗”韩氏听母子二人一唱一和,心中一凉,伸手抹泪。 “不是我们要送走祁哥儿,是祁哥儿遇到了高人,他命不该绝,或许只有放手一搏,我们才能期望他平安活下去。”周渝握住韩氏的双手,紧紧攥在手心,仿佛告诉她这是唯一的希望。 “我不答应祁哥儿是我的儿子,我绝不会让他离开我身边”韩氏护子心切,固执己见。她怀胎十月,孩子呱呱落地就先天不足,小心翼翼养了十六年,母子连心,她哪里舍得放手。 “你还想着给祁哥儿冲喜吗他不愿,你还要拿他怎么办眼下这是唯一的救命良药,为何不试一试呢”周渝苦口婆心,这些日子,他迫于广陵王的压力,向朝廷请了长假,留在太师府照看妻儿寡母,他自己是想通了周祁单靠冲喜并不一定能救,还将牺牲另一个孩子的终身,便也有意打消这个念头,可韩氏钻牛角尖,还想着给周祁冲喜。 “娘我愿意随道长上山”外间长辈争执,里间卧床休息的周祁由音音搀扶着走了出来,他还有些虚弱,韩氏见了就心颤,指责音音道“祁儿这么虚弱,你扶他出来做什么” “母亲,你别怪音音,是我听到你们的声音,怕再争吵下去上了一家人的和气,才让音音扶着出来看看。”周祁虚弱极了,说完又咳了几声。 韩氏从另一边扶住周祁,又强行送回了病榻,替他盖好棉被,叫人多添了一些炭火,屋里暖和了,他的精神看上去才好一些。 “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病,娘一定会想办法请最好的大夫治好你”韩氏不愿他受到任何人动摇,不想他就此离开。 周祁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韩氏的,他们的手掌不知何时变得一样大了,韩氏不记得上一次握他的手是什么时候了,也不记得是否温暖,此刻只感到冰凉刺骨,她的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虚弱仿佛一握紧就碎了,化了。 “母亲,就让孩儿去罢,孩儿会活下来的,等孩儿养好了身子,再回来孝敬您,好吗” “为何连你也”话到嘴边哽住了喉,韩氏别开脸落泪,这时候,周渝出现在她身边,扶住了她颤抖不已的肩膀,不住地叹气。 “父亲,祖母。”周祁看向周渝和老太太,坚定道“我愿意随道长上山。” 两人同时点头,最后只等韩氏答应,静默半晌,在她哭不动的时候,终于见她吃力地点了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25回汤圆 那日风雪骤停,周祁随袁灵道长离开了太师府,韩氏哭了许久,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始终无法接受陪伴在身边十六年的儿子就这样走了。 相比之下,多年侍奉周祁的音音倒显得平静许多,她默默看着周祁离开,不哭不闹,只在离去前替他收拾了一些包裹,都是一些换洗衣物,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此番上山并不需要任何财物。 周祁走了,太师府却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姑娘们依旧每日上学,只有周显临又变回孤单一人。周祁走后,长生居不再需要下人,音音本就不是太师府的丫鬟,老太太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大家,韩家派人来把她接了回去。 府中早有传言,老太太待音音特殊,她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但谁也没有想到,她竟是韩家失散多年的那个庶出的姑娘韩绮罗,韩氏最为震惊,原来一直陪伴在她儿子身边的竟会是她的小侄女。 老太太把音音藏得太深,一旦身份被揭开,当年韩家发生的那桩陈年旧事又被人翻出来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闻当年柳氏毒害韩家老太太,韩家的人宅心仁厚,没有报官抓人,只是逐出府去,哪知那柳氏恩将仇报,把孩子给偷走了韩家找了好些年都没能找到,没想到就一直在这太师府上,老夫人藏得可真够深的”丫鬟甲道。 “老夫人为何要藏起韩家的姑娘这么多年也不让人家骨肉团聚。”丫鬟乙问。 小厮甲悄声道“那这里头恐怕就大有文章哩说是当年韩家那事其实另有隐情,柳氏是被冤枉的,她并没有真的毒害韩家老太太,而是有人心生嫉妒,陷害于她,趁机逐出韩府。哪知她会趁人不备带走韩家姑娘不过她们是母女,骨肉血亲,倒也情有可原,就是不知道怎就辗转进了我们太师府来了。” 丫鬟甲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恐怕也只有老夫人与柳氏最清楚,可惜柳氏早已过世,若真是被冤枉的,那还真是死得不明不白。” 丫鬟小厮们七嘴八舌,说到这里又倒吸一口冷气,都说深宅大院里的太太们不比皇宫里的妃子们太平,总有些不安分的,那柳氏生得貌美如花,又天生一手好厨艺,不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也能管住他的胃,韩永琳就吃这一套。 丫鬟乙又问“既然老夫人都藏了这么多年了,还不让人私下议论,怎就在这时候把音音送回去了” 小厮甲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看祁少爷走了,音音离了祁少爷,待在府里还能做什么而且我听说啊,临少爷想娶音音,老夫人也准了,音音她继续留下处境只会尴尬,回到韩家就不一样了,虽说是庶出,好歹也是韩家的闺阁小姐,不是个丫鬟呀” “什么你说临少爷要娶音音消息确切吗”不知从哪里走漏的风声,周显临向老太太求娶音音的事情提前被下人们知道了,有人惊讶,有人伤心。 周显临虽然不是风度翩翩的君子,也没有周祁身上温润儒雅的气质,但还算是一表人才,府上早有倾慕他的小丫鬟,一听他想娶音音,心都碎了。 “老太太院里的丝丝姐告诉我的,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你也别去想了,就算临少爷不娶音音,也不会娶你当太太呀” 被泼了冷水的丫鬟垂头丧气。 “好了好了,你也别丧了,还是回去乖乖做你的活去,说不定还能让老夫人瞧上一眼,把你送给临少爷当个通房丫头”另一个丫鬟打趣,羞得爱慕周显临的丫鬟满脸通红,抡起粉拳作势捶打调侃的丫鬟,却被躲开,闹着闹着就撞上了身后来人,回头一看,竟是周显临。 空气突然安静,须臾,所有人欠身行了一礼“临少爷好。” 周显临依旧一脸冷漠,只“嗯”了一声,便从他们中间穿过,未曾看过刚才撞了他的丫鬟一眼。那丫鬟神情木讷,回过头来又感到甚是委屈,原来她从未被他放在眼里。 “好啦,人都走远了,别看了。” 那丫鬟心中难过,没有理会打趣她的丫鬟,哭着跑开了。 而他们刚才的谈话,周显临听到了一些,他不甚在意,不在意别人如何讨论他和音音的婚事,也不在意哪个丫鬟爱慕他。 他如今的心思全在明年二月的县试,他考取秀才之日,便是向音音正式提亲之时。 音音回到韩家之后,周显临便与她相隔两地,不能再时常相见,他每日上学读书,也不忘忙里偷闲,写信给她。虽然过了一个月,年也过了,音音一封信都没有回,他仍然坚持不懈。 上元节的时候,府上的姑娘们相伴去街上看花灯,周显临被妙云拉着一道去凑热闹,他在街上不期遇到了李基,他身侧除了随从没有旁人。不知为何,周显临松了一口气,生怕李基身边跟着音音似的,也怕前世的噩梦死灰复燃。 周显临只当没看见李基,掉头就走,妙云眼尖,一眼看到李基,跑上去打招呼,不过众目睽睽,李基没有让妙云行礼。 这下周显临想躲也躲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作揖“世子。” “出门在外,这些礼节也都免了罢,喊我少爷就好。” “是,少爷。”周显临应道。 “少爷怎么一个人上街看灯”周显临死气沉沉,妙云对着李基突然十分热情,这让周显临有些奇怪,他看李基的反应,有一瞬的恍惚,嘴角还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想来他早就不介怀当初妙云捉弄他的事了。 “我就是来看个热闹。”以往李基都在王府过节,不会单独外出,这次他是听人提起,才特地从府中溜出来的,“听说街上有许多小吃,我没能找到富春记的汤圆,你们知道在哪吗” “我知道,我带少爷去”妙云殷勤万分,冲到前头带路,边走边说“少爷很有眼光,富春记的汤圆卖得最好哩,不过我喜欢他们家的芝麻汤圆,少爷平日喜欢什么口味的” 今晚的妙云就像是如云上了身,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云的心思却都在周边好玩的景致上,眨眼的工夫,她手上已拿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还戴上了面具。 周显临真后悔跟她们出来,显得自己很多余。 “我喜欢鲜肉的。”李基的回答与同龄的少年如出一辙,没什么特别,但是等到坐下点单时,他点了一碗桂花枣泥汤圆,大家都愣了一下,李基解释道“听人说这里的桂花枣泥汤圆不错,今日想尝试一下。” 妙云的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她最讨厌的就是枣泥,无法投其所好,很快露出了情绪,李基却没看见似的,侧身欣赏周围的夜景。 富春记的店铺与一般的店家不同,老板买了一艘画舫来招待客人,下厨则在岸边,做好了汤圆就让伙计端了上船送到客人桌上,吃的是汤圆,看的是江南美景,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文思泉涌时,应情应景作一首诗,但凡老板觉得好的,便默默记在心中,抄录之后,写在木牌上,张挂起来,给这画舫平添一份文气。 热腾腾的汤圆被端上来时,李基当着老板的面作了一首诗,老板直夸他作得好,还要免了他的汤圆钱,李基虽然不差这些钱,但看老板懂点文墨,又给他面子,便免费吃了一碗汤圆。 “临哥哥,你也作一首诗,哦不,是三首,把我们三人的汤圆钱也免了罢”妙云见李基用诗换汤圆,觉得有趣,便打起了周显临的主意,如云也在一旁点头附和“二哥,今晚的汤圆靠你承包了” 怎料周显临不解风情,没有应承,直接拿出钱袋问老板一共多少钱。 姑娘们觉得甚是无趣,撇开他吃自己碗里的汤圆。 老板收下钱,留意到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今日另一位姑娘和少爷没随你们一道来吗” 三人之中,老板只见妙云最面熟。而老板的问题,其余三人都没有接口。 妙云答道“他们出远门了,今年不与我们一起过节。” 老板了然点头,又寒暄几句便忙活去了,此时一脸茫然的如云又问妙云“老板问的是祁哥和音音吗” 妙云点头“我们三人每年都来这吃汤圆,可惜今年他们都不在了。”提到已经离开太师府的周祁和音音,妙云有些垂头丧气,她从小与他们最亲近,如今一走两个,难免有些落寞。 “又不是一去不回,他们总会回来的,说不定明年就能一起过了。”如云拍拍妙云的肩膀安慰,顺带朝周显临挤了个眼。 周显临微微一怔,继而若无其事地低头吃汤圆,却早已心不在焉。如云知道他对音音的心思,也知道他将向韩家求亲。 “祁哥哥也不知道要在山上修行到几时,明年怕是没个着落。”妙云一心想着周祁,倒没想到音音,只在吃汤圆的时候提了一句“音音也喜欢吃枣泥汤圆,能吃上两碗。” 此话一出,周显临正准备咽下的汤圆卡在喉咙,噎住了,大家见了吓一跳,忙叫跑堂的伙计送水来,如云一边给他顺气,一边说“二哥你吃那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好点了吗” 周显临终于咽了下去,一口气顺了,点了点头。 他哪里是吃得急,而是听了妙云的话总算将今晚萦绕在心头的疑惑解开了,与此同时,他内心一阵起伏,无法平静。 李基外出过节,是为了音音,找富春记点枣泥汤圆也是为了音音原来他们一直有联络,而他写给她的信,一封都不曾回过。 周显临看着碗里剩余的汤,一脸苦笑,无可奈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26回县试 上元那天,从一碗汤圆,周显临知道了李基与音音一直都在通信,半个月过去了,心里始终不痛快,他想到自己坚持不懈写的那些书信,没有半点回应,便感到讽刺。 眼看县试开考在即,周显临在县试第一场进场的前一日,给音音写了最后一封信,他告诉自己,倘若等他考完五场,音音还没有回音,他便要亲自跑一趟江平去见见她。 今年的县试依旧在广陵下辖的嘉川县举行,嘉川县是江南地区的大县,也是科举进士的高产地。县试由当地的知县主持,考五场,每场一天。周显临虽是初次参加正规考试,入了周家的户籍之后,整个流程没有任何难度,从填写亲供到具结都非常顺利。今次与周显临同考互结的五位考生都出自广陵书院,只有为他具保的廪生来自嘉川县上别的私塾,却也是熟悉的面孔,是曾经到广陵书院旁听过的一名廪膳生,叫唐元升。 说起这唐元升,品学兼优,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家里历代务农,没有人读过书,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从小跟着父母在田里干活,也不知他从哪里开了窍,突然某一天,开始偷跑去村口的学堂偷听夫子上课,学了几年,非但学会了“之乎者也”,而且还能自己写诗作赋,家中没有笔墨纸砚,就随地捡一根树枝或一块石头在泥沙或是泥地里练字,久而久之,才气外漏,被村里人口耳相传,传到夫子耳中,便说动他父母让他进私塾读书。 广陵人杰地灵,唐元升也算是嘉川县中数十年来罕见的一位神童,他十岁才被发掘,入学不到半年便已学贯四书,十二岁时应县试,获“县案首”,府试又获“案首”,次年参加院试,在甲辰年的岁试中被选为一等廪膳生,时年十三岁。可惜唐元升运道差了些,去年本该参加丙午科的乡试,只因生了一场大病错过了考期,便要再等三年。 周显临找到唐元升为他具保并非巧合,早在广陵书院时,他便对唐元升此人印象深刻,一直关注着,为的就是这一天。虽然他的身份已经不容置疑,照例还是需要一名廪生具保更加万无一失,名闻乡里的唐元升便是最佳的选择。 县试考试的场所位于嘉川县县衙东北角的试院内,考生必须经过搜检方能入场进考棚待考。黎明之前,由县官点名依次入场。 这日天色昏暗,周显临同别的考生一样,携带考篮排队站立在大院中等候点名入场。教官向考官一揖致敬,立于考官背后,做保的廪生此时在一声令下在院中集合,次第向考官一揖致敬,随后立于考官旁监视。 “广陵府嘉川县周隐”周显临应点名,进入中厅大堂接卷。 发卷官查看他的面貌,高声唱道“广陵府嘉川县廪生唐元升保” 唐元升出列,向教官点头应声唱道“廪生唐元升保” 唱保过后,周显临按照试卷浮票上的座位号找到座位入座。从进场到答题,全程都气定神闲,不像旁的几名考生,有的初次参加,手忙脚乱,打翻了砚台,也有精神过于紧张晕倒在案上的,还有几名老生,须髯斑白,却依然要参加童生试中最基本的县试。 第一场是正场,试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周显临很快破题,按照规定的格式在红线横直道格的试卷上提笔作答,答题的试卷十数张,另有空白的草稿用纸,周显临凝神静气,先起了草稿,又一鼓作气,将近两个时辰便作答完毕。 考试规定当日交卷,但不能提前,他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等待其余考生完卷,眼看天色渐暗,尚有许多考生没有完成,考场不会供烛,视线越来越暗,不能再作答,便敲锣统一收卷,而后按照次序放排。 从龙门走出,考生们都松了一口气,周显临刚出门鹿鸣就迎了上来,主动为他提考篮。自从周祁随袁灵道长上山之后,鹿鸣无处可去,便到了他跟前做书童。起初当他是个小麻烦,却没想到他人虽小,办事倒挺利索,难怪当初周祁会看中他。 周显临留了鹿鸣在身边,到底是为了看管住他,以免他抖露周祁的秘密。 “我不是让你回客栈等着吗”周显临把考篮交给鹿鸣的同时,皱起眉头,似有不满道。 今早鹿鸣陪周显临刚到考场门前,就被嘱托返回他们落脚的客栈,不是心疼他一个人在外面等候,而是希望他可以替他接收音音的书信。 周显临不知哪来的自信,始终认为音音会回信给他。 “正要回去,府中快马加鞭送信来,小人就等在这想亲自把信交给临少爷。”鹿鸣是个机灵的孩子,跟在谁身边就忠于谁,周显临吩咐的事一件不落,办得妥妥当当,出门前曾和守门的小厮交代过,一旦有来自江平的信件,务必快马加鞭送到县城。 “是江平来的吗”周显临眼前一亮,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 鹿鸣乖巧点头,即刻放下考篮,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信函,双手交托于周显临。 周显临伸出手,又顿了下,手指轻轻颤动,许是期待了太久,当愿望达成时,竟像是一场梦,好不真实,他其实也有些害怕,若是什么不好的话,怕是要难受一阵的。 鹿鸣见他没了动静,歪着头困惑“临少爷” 周显临回过了神,接过来收进怀里,没有马上看。 反正等了那么久,再等一阵又有何妨。 一场试毕,需过数日才发案,若能录取,便可考第二场。在此之前,周显临笃笃定定回到了临时落脚的客栈收拾包袱准备回府。县城离省城一百六十里,赶了一夜的路,天大亮时才到家,周显临不急着回自己的院子,先上松鹤堂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随口问了几句,见他胸有成竹,心情愉悦,心里便也有了个底。 从老太太那儿出来后,他径直回自己的院落,红绡等人早早候在院门口,远远地见周显临来了,一个个屈膝相迎。 “少爷,先吃饭还是先沐浴”红绡照例问他,只是今日她发现少爷心情似乎很好,该是考得不错,不由得也感到喜悦。 周显临一边朝书房方向去,一边摆手道“这些都不急,我独自待个片刻,我若饿了再喊你。” 红绡只当他考完回来意犹未尽,想在书房内挥墨抒发胸臆,点头应是,转而让绿绫守在屋外,自己去厨房忙活,一有动静就叫人传晚饭。 周显临读书写字从来都是一个人,即便有丫鬟伺候起居饮食,却从未让她们红袖添香,研磨倒茶也是他亲力亲为。 可他今日把自己关在书房倒不是为了安静地读书写字,而是为了看一封信。 他等这封信等了数月,表面上平静无澜,内心早已欢欣雀跃。 活了那么大岁数,此刻俨然像个如获至宝的孩童,周显临翻箱倒柜找出拆信刀,切开封口,抽出薄薄一张信纸。那是一张普通的素笺,不像寻常闺中女子喜爱用花笺或熏了香的洒金纸,而那上头并未写着长篇大论,而就两个字案首。 周显临愣住了,想他已是寡言少语之人,可每次写给她的书信没有半页,也有一页,等了许久,却只等来这两个字。那一瞬间,他是失望的。但也仅是一瞬,很快,他心中有了个所以然,豁然开朗似的扬起了嘴角。 虽是短短二字,却寄托了她的祝福和期望。她是希望他能够在县试之中获得第一名。 童子试是科考中第一阶段的考试,难度相对低一些,第一场的录取较宽,但凡文字通顺者即可录取。周显临才学深厚,虽是初次应试,却满怀信心,要想获“案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着这封简短的回信,周显临心中有多了一个念头,他转身便找了一张信纸提笔蘸墨,在信中写下他的愿望。 他是个贪心的人,既然她希望他能考取第一名,那么他也想得到相应的奖赏。 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早日娶她过门,他想将提亲的日子提前,想与她朝夕相对,渔舟唱晚。 写完之后,还没来得及装进信封便累得睡着了,赶了一夜的路,终究还是疲劳过甚。绿绫见屋里没了动静,连喊几声没回应,一着急就推了门进来,见他伏在案前沉睡,原是想回房拿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无意间看到他写给音音的信,于是驻足,双眸低垂,盯着看了一阵才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回绿绫 七日后,县试首场发案,周显临的号在团案内,且居外圈正中,是第一名。 第一场被录取后便可继续考第二场,第二场为招覆,试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考期就在两日之后,周显临紧锣密鼓赶至县试考场参加第二场考试。与正场大同小异,只是监试更为严格,考试内容的难度也更大。 周显临依旧从容应答,按时交卷。到了发案的时候,毫无悬念地被录取了。此后第三四五场难度依次加大,可对周显临而言,如小菜一碟。他本就颇具才华,加之在官场上见多识广,对于阅卷官喜爱什么样的文章摸得一清二楚。 末场考完后,以姓名发案,周显临名列前茅,可直接参加四月的府试。 出案的那天,周显临又是迫不及待地将这喜讯写入信中,告诉音音。 转眼四月,已是暮春时节,天气回暖,周显临换上了月牙白色素绫缎的直身,作风颇为儒雅,俏似周祁,眉目也不及往常一般凌厉。旁人见了只当他是取了“县案首”,春风得意,才想着一改往日阴沉的形象,却不知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女子。 县试以来,周显临与音音互通信件十分勤快,多是些嘘寒问暖的话,或是将自己的见闻告知对方,仿若家书。 “少爷,奴婢做了点小酥饼,这几日在贡院足够吃了。”周显临多次在书信中提到音音做过的点心,他甚是想念,临近考试,愈发想解馋,而音音不在,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几日红绡病了,换了绿绫贴身服侍,没想到绿绫好像知道他的心事似的,竟做了小酥饼。 “你也会做小酥饼吗”周显临略显吃惊,看了绿绫一眼。 绿绫一面为他收拾文具,一面低头回道“奴婢原先随音音姐学做过几道点心,不过奴婢的手艺自然是比不得音音姐的。” “为何别的不做,只做小酥饼”周显临双眸微微垂着,神色异常,语气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绿绫心下一抖,双手轻颤,刚放进木匣子的一支上好的狼毫掉落在地上,周显临淡扫一眼,先绿绫一步弯腰捡起,低声道“你看了我的信。” 话音刚落,绿绫“扑通”一声跪在周显临跟前,匍匐请罪“奴婢窥伺少爷书信,奴婢有错,请少爷赏罚” 周显临居高临下看她,没有立刻责罚,而道“你何时跟音音学的手艺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是是”绿绫支支吾吾,一时答不上来。 “你知我平生最厌烦什么吗” “奴婢愚昧”绿绫全身颤抖得厉害,她从未见过周显临动怒的模样,而今这般,把她骇住了。 “你骗了我。”周显临生气并非因绿绫窥伺他的书信,而是她谎称自己向音音学过做点心。他问过音音,除了葛玉婉,从未传授过任何手艺于他人。 “奴婢知错了求少爷赏罚” “我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没用的,本来你尽了本分,在这院子便不会亏待了你,可你自己断了后路,这里便也留不得你了。”周显临是个狠心人,若有人对不住他,必不会饶过。 “少爷奴婢真的知错了求您别赶奴婢走” 那日绿绫不过是误看了周显临写给音音的信,信中尽是他对音音的浓情蜜意,他思念心上人,挂念心上人所做的糕点,绿绫知他想吃小酥饼,便苦心去学,想要投其所好,却不知后果如此严重。她双目垂泪,苦苦哀求,奈何周显临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将手中的笔随地一甩,挥袖离去。 此时绿绫委屈至极,整个人蜷缩在桌脚不住地抽泣。下人们听到动静,忙去向红绡汇报,红绡在病中匆匆赶来,见到她狼狈的模样,既心疼又无奈地抱住她,“早上还见你好好的,少爷也好好的,怎么一个转身,少爷就要赶你走,你究竟做了什么惹他嫌了” 红绡与绿绫一道进的太师府,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同进同出,宛如亲姐妹,她最是了解绿绫的性格。绿绫为人怯懦,却不轻易犯错。 “是我的错我不该看少爷的信我无意的”绿绫紧咬下唇,眼看就要咬出血来,红绡即刻捏住她的下颏,叹道“你呀,平日你老实惯了,怎就会犯这种傻偷看私信虽有错,却也不至于将你赶走,你还做了什么” 绿绫双唇轻颤,缓缓启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红绡。 红绡唉声叹气道“这就怪不得了,你这做法当真有失体统,还非要扯上音音姐,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成了惑主的人,少爷的心你还不清楚吗非要去做这样的傻事” “我不奢望得到什么,真的不奢望”绿绫不住地摇头哭泣,她不否认自己对周显临存了思慕的心,所以才不计后果地做出这样的傻事。 说到底,小姑娘还年轻,涉世未深,也猜不透周显临的心思,这才在此栽了跟头,没有转圜的余地。 本来小丫鬟倾慕少爷,是常有的事,可绿绫的做法挑战了周显临的底线,任何人都可以膜拜或仰视他,却决不能踩着音音往上爬。 “红绡少爷平日最信任你,你帮帮我罢我不想走”绿绫尚在做最后的挣扎,牢牢抓住红绡的双臂,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平生最要好的姐妹身上。 “我姑且一试,去与留,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红绡容易心软,纵然是飞蛾扑火,也要为了好姐妹尽力一试。 绿绫感激涕零,红绡拿出手绢为她擦泪“快把眼泪收住,勿要让院子里的人看你的笑话,今日你也别做活了,到屋里头好好歇歇,我会为你求情,晚间再来找你。” 绿绫只管点头,红绡扶她起身,送她出去,转身又回到屋里收拾方才没有收拾完的文房,还有一盒小酥饼。 想来都是这小酥饼惹的祸。红绡最终没有把小酥饼放进周显临的行囊,而是自己收了起来。 周显临从书院归来时,红绡已让人备好晚饭,她因病着,没有贴身侍奉他用饭,生怕把病气过给他。直到一顿饭毕,她出现在门外,远远地向周显临请安。 周显临随口一问“你不是还病着怎的跑了出来” 红绡道“奴婢好多了,都是奴婢不争气,着了风寒,院里诸多事帮不上忙,少不了多出差错。” 周显临忽然问“绿绫走了吗” 红绡心一颤,没想到周显临会主动问起绿绫,是否还有希望 “回少爷话,绿绫的事奴婢听说了,也问过了,她眼下正在屋里头面壁思过。” 周显临“哦”了一声,又皱眉道“她这是不愿意走了” 红绡偷偷观察周显临的神色,依旧不大友善,可她还是鼓起勇气,俯首道“少爷,绿绫她犯了错,理应受罚,奴婢身为这院里的掌事丫鬟,没能管束好手底下的人,也难辞其咎,请少爷一并处置” 周显临岂会没有听出来,红绡以自己作担保,变向为绿绫求情。 “你不想留下来就随她一道走。”可惜,红绡不了解他,一旦他决定的事,绝没有回转的余地,哪怕她现在生着病,周显临也没有心软。 红绡怔住了,未曾想到她侍奉了半年多的少爷真的不留半点主仆情分。 “少爷” “此事日后莫要再提,绿绫我已留不得她,你若还认我这个少爷,就别再为她求情,先管好你自己再说罢。”说着,周显临看了她一眼,红绡原本面无血色的脸变得愈发苍白。 “奴婢知道了。”红绡想她已经尽力,知道多说无益,只会火上浇油,那便会使绿绫受更大的罪。 后来红绡去见绿绫,得知红绡帮不了她,失去希望的绿绫在红绡离开之后竟扯了两条长长的素绫悬梁自尽了,好在被人及时发现,捡回一条性命。 绿绫本性懦弱,这次的事令她深受刺激,本来还寄托希望在红绡身上,怎料红绡也帮不了她,于是一想不开,就做了傻事,还闹出不小的动静。 隔天传到了老太太跟前,叫人过来打听了一下详情,只道是绿绫中了邪,没有细讲内情。有的人信了,老太太却是不信的,但也没有细问,只让周显临一心待考,绿绫的事最终还是交给了林氏处理。 林氏先找人装模作样给绿绫驱了个邪,再将她安排到浮生园里做活,这样府上便也没人再有闲话说。 周显临的院子少了个人,便要再有个人顶上,林氏后来安排了一个更加稳妥些的人,叫绛纱,十七岁,成了他院里最年长的丫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