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出昔年,幸得安在》 第1章 正月——天初 “凌驾于众仙之上的,是上古四神。有堕天,九渊,沧阖,缘迦。某日堕天不见了,于是冥界多了一位冥王。后来冥王也失踪了,黄泉三途,便多了一位孟婆。” 我听得昏昏欲睡,不想这须弥老头活了大半岁数,竟连故事都不会讲。 这故事本应感人至深,却被须弥老头讲的如此单调。我听的甚觉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靠着身侧柳树,就这春日的暖煦将要睡去。 须弥老头这才睁开一双苍老的眼睛,望了望我,又将目光移向四周风景。 河道岸边,柳条随风轻轻摇曳,浅浅拂过他光溜溜的脑袋。须弥老头似乎是觉得痒了,从纳衣袖口伸出一只手来,挠挠头顶。 那样子,看着要多憨有多憨。 日光透过叶隙落在他的眉眼与身躯,为整个人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显得十分悠闲与慈祥。 我并未睡着,只是将眼睁开一条缝的模样,偷偷去看须弥老头。 后者拍了拍自己身下的顽石,目光如水波不兴。他似是喃喃自语道:“当初她坐在我身上时,阳光应是这般暖的。” 这老头,又在说胡话了。 我知他满腹故事,关于她凤凰涅槃的传奇一场,还有关于她戎马披荆的风雨一世。 有些故事,须弥老头只会趁我睡着时,偷偷讲。大概是讲给自己听,又像说给万物。 无论如何,都是不得让我听到。 这次,我悄悄竖起耳朵,只能依稀听到一些内容,但也足以掀起我内心的万丈波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长淮望断 壹: 上古四神凌驾于众仙,大抵是因为他们活得太久了。 在他们当中,缘迦司缘,沧阖控灵,九渊管魂,堕天掌戮。 戮,乃为屠戮。 戮神唯独了决定了仙的死亡。因此她并不受众仙待见,自诞生以来,便是孑然一身。 堕天时常望着自己身下的石头发呆,这颗承载了她亿万年的石头,散发着淡淡的虹光,不会抱怨,不会哭笑,只会静静地聆听着属于她的悲哀。 难过时,石头便黯然失色,连着周围的一片的花草,陷入灰色的阴影。 欢喜时,石头的光辉更甚,映得那高大却又单调的神坛建筑流光溢彩。 更多时,堕天是难过的。于是后来石头换了花样,在她唉声叹气之际,使得地上连绵数里,百花齐放,蜂蝶来去自由。 独来独往的她,竟是爱上了自己终日盘膝而坐的石头。 石头无生无息,更无心。 可她还是爱了。 不求回报。 神的日子,就如波澜壮阔的海面,一望无际的是时间,看似长生令众灵称羡,实则更像是惩罚。 罚你不得轮回,罚你承受永生的孤独……与难得所爱者,受尽短暂欢愉,长久别离之痛——度百年,寻千年…… 贰: 众仙为求长生,誓要弑神。 他们永不知道的是,神乃永不消亡之物。 死去的躯体之上会再获新生。 这便是“长生印。” 那场战斗持续了数月,最终以堕天的胜利告捷。 仅以一己之力,携赤鸢之剑重创天界。 可她终是觉得乏了,便自愿剥离出神识。而魂灵自神界坠入轮回盘,生为青妖,修得了一身术法,此后自封为冥王。 以一曲镇魂,安亿万孤灵…… 叁: 天界修整了千年,才恢复生机。 司命仙君言绪对她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于是终日往返天冥两界,下万丈深渊,也只为摘花博得美人一笑。 她不爱言绪,便日日驱逐他。可这司命仙君理当更名为赖皮仙君,不管怎么打骂,终是不愿离去。 如此一闹,便是百年光阴如眨眼般过去。 冥王盛名传上九重天内,天帝认为不论天上地下,都应由自己来管辖分配,而非她的自顾自封,毫无戒律。 遂是领了众仙,前去讨伐。 她不记得前世之事,一身术法也零散不全,虽打退了几位仙家,但毕竟寡不敌众。 很快,锁法网便将她牢牢笼罩在地,而赤鸢掉落一旁,无力可拾。 众仙皆知司命仙君痴情于她,故命言绪亲手了结至爱,以振天威。 他手执利剑朝她走去,脚下生风,毫不迟豫。狂风呼啸,卷起漫天席地的黄沙,如同虚影。可唯他衣襟猎猎作响,清晰可闻,剑锋闪着幽幽寒光,醒目非常。 她只觉得心脏跳动地厉害,在触及言绪眼底杀意后,猛然一怔。 似乎曾经也是这般,众仙围剿,不得法门。 黄昏落暮,风暴渐起,万雷翻滚于如墨般的云间,道道白光闪过,凄厉地划破暗色。 乌云之上,凌驾着千万天兵天将,以及数十位白衣舞动的仙家。 她忽然嘶吼一声,嗓音穿透了苍穹,辗转眸光赤红,身体绽开数圈如涟漪般的红光,层层四散开去。 众仙怔愣不已,无人敢上前一步。可言绪只微微皱眉,依旧步步逼近,挥剑落下…… “噗” 她愤怒异常,理智也已消磨殆尽,此刻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透过网眼,直直穿透言绪的胸膛。 鲜血喷涌,洒在脸上,灼热的。 嘴角缓缓上扬,殷红的液体顺着咧开的嘴角淌下,他轻笑一声,眉头舒展开来,手中动作仍是不停。 “哧啦”,锁法网终被割断的声音响起。 垂眸看去,身上没了束缚,那网便化作几缕青烟,渐渐消散。 “这是何意?” 眼底的猩红快速褪去,她抬起一双秋眸如水怔怔地望着他,表情有些呆滞。 一缕不适宜的长发落在鼻尖,随风晃动着。 言绪似是累极,将头搭在她肩上,气若悬丝:“我愿用全身修为,换你千年安康。待会儿……便会将你送往月宫,他们不会抓到你的……你便在那……唔……避一段时日吧……哈……委屈你了……” 她的神情依旧木然,想要抱他,又怕手一抽出,这个赖皮仙君便会在眼前烟消云灭。 “無名……你爱我吗?” 她不懂情爱,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以往似是听何人说过:感他所喜,为他所忧,见他悲而泣,便是爱上。 于是奋力点头。 “爱的,我爱!” 耳畔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似满足,似不甘,又似无奈……怀中的人开始化作点点幽光,如同夏季惊起了一丛的萤火,融入四茫茫的吹息…… 瞬间便感到怀中空荡,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明明毫无困意,仍是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梦境…… 肆: 月宫是月老的府邸。 这个仙家仿若与世隔绝,鲜少与外界交谈,从不出宫,更不参战。 以往闲暇时,言绪常登门月宫,与他饮酒作乐,对弈为欢。 言绪死了,月老如约折了桂枝,埋于地下三尺,作为花冢。 她昏睡数日,醒来时,是桂香先扑入鼻间,萦绕不止。缓缓坐起,只觉自己似乎是沉睡太久了,以至胸口沉闷,隐隐作痛。 低头看去,身上衣物焕然一新,却是最普通不过的素白。 环顾四周,室内陈设简单,唯一桌两椅,一案一屏,一床一香。 可香炉里空无一物——桂香是来自屋外,于是下床推开房门。 纵使她自认为见过世间一切美景,却还是为面前的一幕所折服——天色如浩瀚宇宙,片片星云密布,银河沉缓,无数的星子闪着璀璨的白光,偶有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蓝萤尾巴,扑入永夜的怀抱。 星空下,琉璃玉瓦,砌成大大小小房屋数十座,散发着淡淡的银辉,以数条赤色长廊连通着。地上有多数大理石板铺成小道,周围是一色的绿坪。 走出青石拱门,便见不远处横着一条蜿蜒河道,白玉平桥拦河而卧。 河的身后,绵延着数十里桂林。 这里终日不见阳光,十里桂林,却是开得热热闹闹。 “醒了?”身后蓦得传来声响。她心下一跳,回过头去,只瞧见不知何时那廊内悠悠然地坐了一人,手中执一杯清酒,正细细品着。 那人有些奇怪,应是极爱赤色,故披了一袭赤白相间的长袍,双目缠了赤色锦丝带,宛如盲人,却又显得分外妖冶,风骨仍存。 虽看不全面貌,但依稀觉得,他应是十分好看的。 “月宫平日就我一人,说冷清,却也热闹。”男仙也不看她,兀自于喝空的酒杯上一挥衣袖,那本来空荡的杯盏中,瞬间又满上了清酒。 “可有姓名?”那人问道。 “無……淮望。” “嗯……是个好名字。”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淮至清而望断,却是如此。” “你是……” 不想自己随口诌来的名字,竟也能隐有深意。 “吾为月宫月老,司凡间世人情缘,名为……夜阑之。” “……” 此后数百年间,确如言绪所言,他用命隐藏了她的气息,故天界众人无法寻到其踪迹,这才得以过上了悠然岁月。 她闲来无事,常常望着星空发呆。有时也替夜阑之清扫府邸,陪他饮酒,陪他高谈阔论。 夜阑之眼上的红带始终没有摘下过,她感到好奇,便出声询问。 后者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答道:“眼不见,心为净……毕竟世人大多只信眼前,而忘心眼……” 依他所言——世态炎凉,不分天界人间。 他们之间的感情,应在这细水长流的日子中产生。也许彼此两人都不自知,但总是无意识得默契十足。 百年间,十里桂林依旧开得格外芬芳,斗斗星河竟相流转。 花冢,终是开出了花…… 伍: 淮望回到黄泉,化作孟婆,日日接送过往的魂灵。最喜欢的,便是听魂灵讲起生前之事,久而久之,成为习惯。 无人知晓淮望从何处而来,只知道她熬的忘忧汤甚是美味,不施粉黛的面庞依旧倾国倾城,令人过目难忘。 夜阑之时常来看她,顺带捎来几坛桂花酿。 偶尔能瞧见摘下蒙目红纱的他,眉目俊朗。嘴角噙着浅浅笑意,恰似春风吹皱一池碧波,泛滥成灾。双眸宛若月宫之上的斗斗辰星,熠熠生辉。右眼下角长有一颗小痣,如细米般大,却替他平添了几股邪气。 仍是那一袭红衣轻飏,黑发三千披落于肩,一根红线绕发而过,缠成结,束起脑后一髻小辫,妖冶却不失温润。 这样的夜阑之,她觉得不论过了多久,也看不腻。 陆: 夜阑之玩了百年的失踪,临走前,只悄悄用法术写下“等”字,印在三途客栈的桌面上,便杳无音讯。 淮望确实等了。 途中过往了数不清的魂灵,也听了数不清的故事。 最终她等来了一位不愿投胎的女子,面容平平,身形姣好,不愿笑,也少语,无姓名,更无亲人可挂念。 女子喝了忘忧汤,忘却生前之事,自此随淮望一起看屋外黄沙漫天,看河畔彼岸花开,看冤死之人哭天喊地,看英年早逝的青年才彦愤愤不平。 于黄泉等得久了,淮望便突然对女子说自己将要去往人间。 女子点头,眼中并无留意,只是语气越发坚定:“你去吧,我替你守着黄泉。” 她欣慰点头,自此流转于人间烟火,生生不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黄泉桑落 碑文其一: 待汝行至黄泉茫茫黄沙,途经三途,评善恶,论功过,再饮一盅忘忧,忘却前生之事,无烦忧…… 再行往忘川河畔,照一眼弱水无像,若心善无过,奈何桥自当浮现,可轮回…… 若心恶有过,弱水现形,当按恶级,罚入十八地狱,受尽刑罚,待狱期满,即出,坠入畜牲道,历一世悲苦杀伐…… ——《冥训轮入道》 碑文其二: 据说世间本有佛,与神齐名,大慈大悲,普渡众生。 吾之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冥王無名 黄泉梦录: ——她是孟婆。 每日过往看到的身影,不是魂灵,便是阴兵。 ——这里黄沙漫天,不见绿丛,更不见清流蓝天,唯有河畔彼岸绵延百里,如血海翻涌。 她开始想念离开的淮望。 想她在人间看到的风景,是不是青山如黛,绿水长流。 自己生前,也是知道山河日月的模样。 但时间过得太长了,她已经忘了人间的样子。 于是本能的觉得,大抵山河再美,也不比淮望明艳。 淮望是个美人胚子,一颦一笑都摄人心魄,一肌一容都尽态极妍。最爱的,便是身着一袭黑纱,如此却更衬出她白肌玉骨。 ——孤魂潦絮不愿投胎,更不愿喝忘忧汤。他说忘忧汤太难喝了。只砸了一嘴,就哇哇地吐了出来。 于是朝去暮来,潦絮便一直在这黄泉陪伴着她。 ——她熬的忘忧汤一直不如淮望熬的好。 她的,是苦中带酸,有时还辣。 而淮望的,却是苦中带甜,因人而异,时而五味杂陈,正如人生百态。 所以就算淮望离开了,那些来来往往在她三途客栈休憩的阴兵们,总要三句不离淮望的各种好。 ——潦絮常看见她坐在奈何桥上发呆,又似乎是在专心望着什么,可她的面前却空无一物,只有清幽幽的忘川河水静静地淌着。 ——她自己是死去的人类化成的魂灵,来到黄泉,如同潦絮一般,不愿投胎,但却喝了忘忧汤。 她记得汤是苦涩的,一直苦到舌根,苦到心里,苦到她流泪。 淮望说,这是因为她的生前从未感到过快乐,忘忧汤知道她的过往,随着苦味褪去,一并带走了她的记忆。 ——淮望是只妖怪。 但具体是什么妖,她不知道,淮望也不说。 她只知道淮望在黄泉呆了近千多年,守着一片黄沙,一幢房屋,一条河,一座桥。 后来她来了,百年之后,淮望便离开了。 ——记得曾经是有冥王的。但不知为何,这个安顿了亿万孤魂的君主,却在与仙界一战后,自此消失不见。 这个不曾显露出真容的王,如同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尖,并不张扬。 风吹过,自然散场。 时隔千年,冥界好在秩序依旧安然。 ——潦絮来了许久,却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阴兵也不知晓,便一直喊她孟婆。 她已经不记得生前的姓名,因为随着忘忧汤的苦一起消散了。 是淮望予了她新名——桑榆暮景,碧落黄泉。 “原来孟婆并非传说所言,是个老妪。不知孟婆姓名?” “桑落。黄泉桑落。” “此去忘川,可有什么嘱咐?” “过往既不究,免受罪与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卯月——梨落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皑皑白雪,极目的原野之外,寒风呼啸而过,纷飞的雪花如同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刃,若是打在身体上,直能叫人生疼入骨。 周遭的山林早被蒙住了数尺寒白,连镜湖也冻结了姿态。燕勒轩坐落在一片苍茫中,显得格外静谧。 望了望窗外的景天共色,青白的光影悉数洒落窗前,墙角四隅各掌烛灯,室内更显空荡。 我素来不爱将过多的装饰摆在房内,因此四周陈设简单,偶感冷清。 而正中央摆放的那盆炭火便是唯一的热量来源。 这里终年都太冷了些,巨大的风雪三天两头便要将山头山路封埋,若燕勒轩不是因我施了术法,怕也是要与这积雪融为一体,隐于深山。 从此处向外看去,能看到远处白茫茫的雪地里,渐渐浮现出两个黑点,挨得很近,似乎是贴在一起,缓缓朝燕勒轩逼近着。 伸手将毳衣拥得更紧了些,我紧盯着远处的黑点逐渐化为人影,头也不转地和身旁正在与一只通体浑白的猫争吵的女子喊道:“月牙,带上你哥一起,出去。有客人来了。” 月牙不过十五模样,被这一喊愣了半晌,待缓过神来,倏地松开了抓着猫耳朵的手,跳到我跟前,碧绿的瞳眸闪着光,暗含期待:“姑娘,今天可否让月牙点香?” 月牙生得灵巧,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有着能让价值连城的翡翠玉石瞬间黯然失色的本领。她这副样子,若是换作一般男子瞧了,定要心神荡漾不止。 奈何我是女儿身,再心神荡漾,也是对于男子来说。装作看不到她眼里的期待,我摇了摇头,于袖中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茶桌上肆意放纵的白猫,不冷不热道:“先管好你哥吧。”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只上好的琉璃盏转眼成了一堆破烂碎片,映照着细碎的烛光。觉得煞是好看的同时,也是百般惋惜。 那可是玉妖王送我的琉璃盏,世间难得啊…… 对于我这种爱收藏罕有物品的妖怪来说,碎一个琉璃盏,就如同要了我半条老命啊…… 看来是我平日太纵容着化为原形的许月山了,竟忘猫好动的天性! 脸瞬间便黑了下来,举步朝白猫走去,每近一步,周围的气压都要下降一分。可白猫还是浑然不觉,依旧在桌面杯盏间跳跃着,欢乐不已。 月牙一边捂住了眼睛,似是不忍看见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幕,一边又幸灾乐祸地露出指间缝隙,悄悄打量,乐得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房门外,一人一猫靠墙沿并肩而坐,互相瞪着眼睛。 “都怪你,许月山!” “喵!” 屋外的喧嚣很快过去,待得大闹声渐行渐远,我算了算时间,这才从袖间抽出一根通体幽蓝内部中空的香柱,插到桌上香案,却并不点燃。 此为阎香,而关于它的解释,说起来有些麻烦,所以还是留着日后再细细道来吧。 心疼万分地将碎片收拾干净,又亲手添了两杯热茶,热气弥漫间,听到屋外头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 “进。”我坐了下来,颇为悠闲地端起面前茶杯。茶盖掀开,将浮浮荡荡的茶叶吹散开去,轻抿一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白色的烟雾在眼前滚滚升腾着。 只喝一口,就蹙起了眉目——这不是绿衍,而是酣碧螺。 绿衍苦得难耐,为我所喜。可酣碧螺却有凝神固元的功效,适合即将到来的那位客人。 不用猜也知晓,定是那个顽劣不已的月牙,将装着两种茶的罐子交换了。 兄妹二人皆这般顽兴,也不知我这燕勒轩能否禁得住。果然还是把他们扔进河里冲走,会更感尽兴些。 不过,偶尔喝喝酣碧螺倒也不错。这样想着,眉头便舒展开来。 直待热茶下肚暖了身子,我这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来者共有三位,领门的是阿九。 不同于月牙的喧闹,阿九的神情是常年不变的漠然,但依旧散发着怡人的书香气息。她不擅言辞,嗓音却是轻柔而缓慢,似高山流水峥峥作响,又似羽毛轻抚过心头:“姑娘,客人来了。” 言罢,她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两人来。 不,准确的来说,是一位女子,背着一具身着戎装的男尸。 戎装看上去并不普通,不像寻常士兵所穿。做工精细,且花纹繁杂高贵,倒符合将军的着装。 而尸体早已僵硬,裸露的皮肤浮现出点点尸斑。所幸北衾一年四季皆寒,因此闻不到恶臭,还不见腐烂迹象。 背着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女子显然是有些勉强。身高差距使她只能背起男子的大半个身体,而尸体的脚终日在雪地上拖磨着,布鞋因而变得破烂不堪。 透过氤氲的白雾,只看到女子的表情是十分的木然,眼睛浮肿,面色苍白异常,似乎是哭得麻木了。 她也许是刚经历过一番搏斗,身上负了许多伤,衣物也破破烂烂混了些泥泞。血迹凝固成殷红的冰渣,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脸,可依稀能看出五官清秀。 虽不是那种惊艳之美,却像是春日融化的积雪,淡淡的,缓缓的,才方能显出韵味。这样的人,若是稍微梳洗打扮一下,定是个清俪佳人。 我自诩自己观察得极为细致,内心思索的同时,一对秀眉却是再次微微蹩起。因为能感觉到此人的气息微弱,已是到达生命的极限,只怕不多时,便会香消玉殒。 是什么能撑着一个命不久矣之人徒脚走过茫茫雪地? 我想,也只有她本人知晓了。 阿九唤女子过来坐下。可她却先将男尸小心翼翼地从背上松下,使男尸躺在一旁的木床上,神情是温柔的,动作是缓慢的,仿佛男子并没有死去,而是睡着了。 安置好男尸,女子这才走近木桌,肢体僵硬地坐下,活像成精的木偶人。 阿九叹了口气,转身又去抱来一床绒被,披在女子身上。 女子没说话,只是默默颔首,示意感谢。 “点香吧。” 我冲阿九淡淡吩咐道,后者了然,走到香案前,将手指放入口中,稍一用力,指腹便泛了红。她将鲜血滴在香头,须臾,阎香便升起了袅袅青烟,夹杂着奇异的香味,令人莫名精神一振。 “姑娘你既然知道来这里,想必也是知道我的规矩。” 我将握在手中的茶杯转了两圈,抬眸瞧向对面一脸憔悴的女子,突然有些心软,却还是突然降低了声调,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沉声道:“一物易一愿,便是我的规矩。” 女子终于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冻得发紫的双手,打出手语,目光犹如黑暗中寂静的汪洋,蕴藏着巨大的悲伤——我知道你能救他。 我蹙眉不止,抬手将温热的指腹划过女子干裂的的唇瓣。只见淡淡的白光凝聚于指腹,再散作点点,渐渐融进她的皮肉里消失不见。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就停下了,有些不可思议地呆愣半晌,却似乎并不愉快。良久才抬起少了小拇指的左手,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庞,原本早已枯竭的眼眶瞬间又溢满了泪,一眨眼便落在了手背,如伤遇盐,疼得厉害。 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了,若是妖怪还好,可她只是个普通人类。而帮其恢复声音之举,却非我同情心泛滥,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听一个故事罢了。 “如果能早点开口,一切大抵就不会是如今光景了……” 连我也没想到女子的声音竟是如此动听,似山涧清溪轻轻流过,不骄不躁,甚至略显空灵。 许是因为长久不能言语,故此嗓音带了些沙哑,显得美中不足。 女子转头望了望男尸,心中又是蓦地一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徐徐吐出。 “姑娘,你可有所爱之人?”她突然问道,令我微微呆滞片刻。 我所爱之人? 有没有,应是连自己也不清楚。 夜阑之离开后,我时常想念他,也时常念着,待他回来后,定要将他牢牢捆起,沉下忘川河底,好让那河底冤魂日日折磨他,以便挫挫这个天界月老的顽兴尘心。 可他让我等,我便等了,却不自知是否这就是人类常说的爱情。 久远到模糊的记忆,唯言绪死前那句话尚且清晰——“無名,你可爱我?” 那时我是如何回答来着?好像是爱的。 可夜阑之却说,那是因为我对言绪心怀愧疚。 “若你爱他,自然会信他。可你害怕了,失手杀了他。这就是不爱。” 敢和掌管姻缘的月老谈感情,我也真是不知所谓了。 可…… “应是……有的。” 我颔首,待反应过来,竟是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如此,你便能懂为何天冷冰坚,我仍要赴死将他带来这里。”女子有些发怔地望向案上阎香,声音轻轻的,“其实爱很简单,有时不过一眼的事,却要人们花上数年甚至更为沉重的代价去回应……回应那份情……为此,天诛地灭,亦无所畏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廿一 天初: “你是被这些山匪绑来的吗?” 她不回答,只定定地望着他,一张清秀的小脸尽显单纯与无辜。 而他虽感疑惑,还是伸手将女子从地上拽起。忽然,寒光闪过,脖颈一凉,却是一把匕刃,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喉间。 她半跪在地,一边威胁着他,一边又空出一只手来,指指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的山匪,口中咿咿呀呀不止,匕尖微颤,看上去紧张不已。 “原来,是个女山匪啊……”唇角缓缓绽开一抹笑容,他又道:“还是个小哑巴……” 壹: 我生于春暖花开的三月,生于一个破落庙宇。 满身尘埃的佛祖依旧是悲天悯人的神色,它见证我存在于世,也望着父亲眉眼露出稍不忍心的神情,低头亲吻我的额头,随后扶起虚弱不已的母亲,缓缓离开。背影决绝,甚至不再回头。 此情此景,我虽未亲眼所见,但听爹爹们的描述,应也能大概绘出个七八分来。 为何爹娘生出我,却又要弃我于庙宇? 幼时百般思索,直至稍大后才想出原因——因为贫穷,因为战争。 在这个昏君当道的年代,百姓均活得苦不堪言。养活自己已是不易,更何况再添个小累赘。 那应该是个雨夜,庙外暴雨如注,北风呼啸呜咽不止。我发了高烧,尚在襁褓,躺在巨大的佛像面前。 因躲雨而进庙的一群山匪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他们本性不坏,不过为国所迫,而家中已无柴米油盐,才山上做匪。 然而他们劫的是都是贪官,济的都是穷人。这伙人,在民间,只被少数百姓称颂赞扬。 虽然勉强捡回性命,可我也因烧失了声音,成了哑巴。 我终是做了山匪的女儿,有着数十位爹爹和几位母亲。山匪的首领姓罗,我便随他姓,唤作罗笙。 这并没什么不好。毕竟养育之恩大于生。 据说,取名为笙,是寓意我今生不得开口的,来世得以如愿,拥有似笙歌婉转般的嗓音。 爹爹们文化不高,大字更是不识几个。能取个这般诗情画意的名字,倒真是难为他们了。 八岁之前,我一直都在随他们习武,山林便是我的天地。 没有凤头钗,还有雏菊编制而成的花环为冠。没有鲍鱼雪翅,还有山肴野漱。 总之,日子是过得舒舒坦坦,无忧无虑。可以不为了凡世利益金钱相争,自给自足,足够怡然自得。 春日里,积雪融化滋养地底种子,开出满山遍野的花草,我便拿了镰刀,割草喂禽。 罗爹爹有时对我的野性颇为不满:“你应像个正常女子一般,而非野人。” 我觉得他是忘了,我长于匪窝,从未下过山。因此,山中野兽皆与我为友邻,女红温婉与我差之千里。 我这么辩解着,于是后来罗爹爹便让几位母亲教我烹茶栽花习字。 她们其中有人曾是大家闺秀,家道中落后,实在无力维持生计,这才上的山。 九岁那年,爹爹于我屋前栽了一棵梨树。 梨树躯干挺拔,我常将它比作瘦瘦高高的张爹爹,引得爹爹母亲们大笑不止。 闲暇时,我会于树荫下烧水烹茶。梨花开遍枝头,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转眼便染了我一身素白。 而有星星点点,飘落至茶杯之间,衬着几抹碧绿的茶叶和泛黄的茶水,浮浮荡荡,如一叶扁舟,行在流水潺潺而又荡漾无数白莲荷叶的清河之中。 热雾弥漫间,余晖穿透枝叶,斑驳的光影悉数散开,点着衣襟,点着白石桌,点着地上的枝叶枯荣,和远处山林的花果清香。 那时真觉得:“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我看的书不多,字也不识多少,却偏偏觉得,眼前这一幕,就该如此形容。 可无论山中如何风景秀丽,仍是不及我对山下世间的向往。 爹爹们从不允许我下山。我无法言语,只能哇哇地乱叫着发泄不满。 然而一日,胡爹爹却忽然对我说,今晚便是逢元节,山下城中格外得热闹,他想带我一道前去长长世面,前提是不许告诉其他人。 能够下山去逛街游玩自然是好的,更何况那是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 于是我使劲儿点头,满眼的欢喜。 我与胡爹爹是黄昏时分前往,到达城中时,已是月上梢头。 城里的确热闹非凡,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宛如白昼。我兴奋得穿梭于各个摊位,摸摸这个,好奇那个。 最终胡爹爹给我买了一盏花灯,拉了我的手,边走边道:“山上终日吃些杂谷粗粮,今日正巧过节,走,爹爹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乖乖得跟在身后,紧紧牵着他宽厚的手掌,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被人流冲散,再也见不到他。 胡爹爹好好走着,却突然顿住了脚步,他高大的身躯竖立在我面前,如墙一般。 我不明所以,拽拽他的衣襟,打出手势问道——怎么不走了? 他头也不回,自然没看见我的问题,只自顾问我:“笙儿今年几岁了?” 我愣了片刻,不知他用意,只当他是日子过得久了,便忘了我的年龄。于是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缓缓写出——十六。 他点头,似是轻叹出一口气息,便继续牵着我朝前走去,走进灯火深处。 胡爹爹的情绪好像不太对。明明是在过节,他却像是打架输了的公鸡,有些沮丧的模样。 我仰头望着他的后脑。 明明已经十六年纪,还是只能刚刚触及到他肩膀。 拐过几个转角,再穿过一条街道,胡爹爹带着我停在了一幢华丽的楼宇前。 有匾额写着金晃晃的三个大字——怡红庄。 字迹看起来风流,一点也不正经。 我撇撇嘴——初次见到这个地方就不太喜欢。 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正在门口冲着街道人流招手呼唤。她们个个面色绯红,头上发饰繁杂,脸上似乎涂了细细的“白面”,唇瓣红如血。随着那一声声的呼唤,嘴巴一张一合的,活像生吃了野鸡的女鬼! 我愕然。 这些女子,怎如书上画的妖魔般狰狞不已。 “客官,进来看看啊。” 一位绿衣姑娘扭着腰肢,绕于我们身侧,白皙指尖轻抚过胡爹爹的面庞,回眸一笑时,风情万种。 然而胡爹爹不耐烦得摆开绿衣姑娘的手,径直拉着我入了怡红庄。 我边走边回头看向那女子,只瞧见她忿忿地跺了一下脚,转眼又去牵扯街上行人。 贰: 入了怡红庄内才知,里面的女子更多,也更妖娆。 峥峥琴音,大有高山流水之势,从一双纤长白皙的双手中倾泻而出。弹奏者坐于台上,是个看起来如我一般大的姑娘。 一抹一拨,一按一挑。姑娘弹得得心应手,面色平和,应不是第一次于此弹奏乐曲了。 我正好奇于那姑娘为何在这弹琴时,胡爹爹一路领着我上楼,入了一扇房门。 门内只有一位妇人,披着一袭褐色长袍,衣襟上花纹勾勒清晰。 她正在写着什么,左手拨算盘,右手执墨笔。 见有人到访,妇人抬起眼来,渐渐挤出笑容,露出眼角皱纹深深浅浅,活如一个老妖精。 外面群魔乱舞,内部竟还藏着一个老妖婆? “来啦。” 她扯着沙哑的嗓子,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 明明上了年纪,步履却是极快,几步便走到我面前,细细打量着,然后做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 那模样,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呆呆站立原地,我不敢乱动一下。只能闻到“老妖婆”的身上传来若隐若现的香味,似是高山雪水与春日初绽的雏菊相结合。 嗯,好香。 我忍不住细细闻了几道,鼻子轻轻抽动着,却不想引得“老妖婆”一阵大笑。 “嗯,虽然是个哑巴,但长得确实不赖。”她笑容渐渐放大,点了点头,应是对我颇为满意,便紧接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黄色锦袋。 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甚至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装满了石子。 或许是银子。 然而“老妖婆”最终将锦袋交给了胡爹爹。 我见过银子,也知道这是人与人交易的媒介。可为何妇人要给胡爹爹银子呢? 胡爹爹掂了掂重量,随之瞧我一眼,神情竟莫名有些熟悉,像我多年前在哪里见过一般,包含着不舍,无奈,还有越发的坚决。 他缓缓在我面前蹲下,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眼里没有丝毫光彩,对我轻声嘱咐着:“你先跟玉妈妈去吃饭好吗?爹爹去解个手,很快回来。” 紧接着他摸了摸我的头,力道不大,却还是揉散了母亲给我盘好的发髻。还未等我作出任何回应,他已经快速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我仅瞥见他眼中隐隐发亮,将钱袋小心揣进怀里。 屋外天空忽地传出一声惊雷,淅淅沥沥的雨声隔墙入耳,玉妈妈兀自又笑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好端端的下了雨,这回客人又要多起来了。”然后转身去关大敞着的窗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廿二 叁: 不知为何,玉妈妈粗暴地夺走了我的花灯,只让我穿一件单衣,一袭湖蓝薄纱,便推我入了间屋子,嘱咐我陪着一个陌生男子饮酒。 退出门时,玉妈妈正笑脸盈盈地对男子说着什么:“虽然哑,但这姑娘尚还干净,大人还请慢慢享用。” 我不明白此话何意,只想随着她一道离开,于是一只手扒着门扇,另一只手打出手势问她——胡爹爹去哪了? 玉妈妈忽然变了脸色,没了先前对我的满意,只剩满眼嫌弃,使劲儿推了我一把,她口中咒骂道:“扒拉什么,滚去侍候大人” “砰”得一声,屋门在我面前严严关上。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这是何意?胡爹爹不要我了? 在我发愣之际,男子悄悄从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绕过我的腰肢,一把便将我揽入怀中,大大的脑袋拱了上来,热哄哄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 这种感觉着实令人不适,于是我四处躲闪,慌慌张张地打出手势——你在干什么? 他只以为我在欲拒还迎,说了句:“没事,本大人不嫌弃你是哑巴。”接着露出一口黄牙,双手还不老实的四处游走我身。 我惊恐不已,同时感到身体的力气正在快速流失。 莫不是方才吃的那顿饭出了问题? 我拼命挣脱着,快速跑到门前,将门扇拍得砰砰响。 屋外应是有人,可权作没听到。 如果照他们心底的话来说,就是落在这怡红庄,便如同坠入地狱,有来无回。 身后男子早已没了耐性,阴着一张脸朝我走来,边走边褪去自己的衣裳,口中念道:“这年头,要在青楼找个干净的女子可不容易。” 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却又似他喃喃自语。 我虽随着爹爹习武数年,但不知玉妈妈之前给我吃了何物,脑袋昏昏涨涨的,竟是一点气力都无。 看来今日,贞节是要不保了。可惜我还没遇到命中良人,便要落了个不好的名声。 靠着门气喘吁吁,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子越来越近,表情越来越放肆……忽然间,悦耳琴音戛然而止,屋外传来嘈杂的响动,杯盏摔落在地,脚步声杂乱无章。有人惊恐地大叫,也有人响亮而气足的呼喊:“将军!。” 玉妈妈的声音很快响起,她的语气带了些许的慌乱与颤抖,倒没了先前骂我的气势。 “将军,您……您怎么来了?就算是找姑娘……呵呵,也不用这么多人吧。” 回答她的许是个军官,嗓音洪亮,字字珠玑:“瞎了你的狗眼!将军岂会是那种不堪之人,今日我等是来捉拿奸臣乌克岚,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狗头!” 玉妈妈连忙称是,再不敢言语。而屋内男子听闻士兵的话,朝我伸出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变得紧张不已。 他从地上捡起衣物三两下穿好,再无了嬉戏的兴致,蹙着眉,忍不住于屋内来来回回转着圈子。 这副模样,像极了一个汤圆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于是我忍不住勾唇嗤笑一声。 我真是佩服自己,在这种关头还能发笑。 看着男子不住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差点阖上的双眼猛得睁大。 ……将军……奸臣乌克岚…… 莫非他是…… 见男子打算翻窗而逃,我强忍着困意,转过身子猛力拍打着门扇。 若我猜得不错,屋内这惊慌失措之人,大概便是士兵口中的奸臣乌克岚无疑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乌克岚,还真是把什么都放在面上。 屋子里传出的响动引起了士兵的侧目警觉。 听闻有脚步声渐渐始近,乌克岚紧张地转头朝门的方向看来,见我动作,不由怒骂道:“贱人,你在干什么呢!” 他骂归骂,站在窗边朝外看去,却迟迟不敢跳下——这是二楼,窗外是湖泊。 我想,要么是他一直养尊处优不会泅水,要么就是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 也许二种原因,他全占了也未可知。 他还在犹豫跳不跳时,我扶着门,缓缓站起走到一旁墙隅,并不打算落入士兵眼中。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爹爹们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的话,别的没怎么记住,这句倒是记得蛮牢。 “砰”得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打开。身披戎装的士兵蜂拥而入,个个手执利剑,面色森严。 乌克岚吓得背部紧紧贴着窗沿,他的表情明明可以用面露死灰来形容,却莫名看上去有些诡异。 怎么说呢?这种表情。 可我还是觉得他不过是在强装镇静。 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仪态,他最后将眼望向最后徐徐进门那人,脸上五官挤作一团,感觉油腻得不行:“呵呵,风花雪月乃人之常情。商将军……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吧。” 被称作商将军的人,不仅没穿战袍,更没执武器。不过随意一身黑青绣袍,但见被他穿得气势凛凛,同时也是好看极了。 他神情中隐有怒意流动,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乌克岚,眸光冰冷,冲一旁士兵淡淡吩咐着:“拿下!” 肆: 我是后来才知他姓名,这个叫商丘的人,原来不仅仅是我的宿命,更是我不得不为之牺牲一切的人。 也许我早该醒悟过来,一哑巴,怎能配得上一位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 那日我在茫茫大雨中颠簸了许久,昏昏涨涨的头脑也因这场大雨清醒了不少。我不顾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低着头,一路循着来时的记忆找去。 还好,最终寻到了上山的路。 回想起乌克岚被抓时的朝我投来的怨恨一瞥,商丘的目光仅仅只是随之看来,略冷的眼神轻轻扫过我看起来疲惫不堪的脸庞。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沿,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稀薄,打算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奈何乌克岚愤怒的喊叫早已传出:“贱女人,你给我等着!” 此话他分明是冲着我说的,一下子,所有目光纷纷投向了我。 我的动作有片刻的僵硬,顿在那里,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也不敢做出任何手势。 周围沉默了半晌,直到有人道:“待你能从牢狱出来,再来威胁他人吧。” 平缓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气势。这是常年在沙场作战之人,才能说出的吧。 商丘的声音很好分辨,也自带威慑力,只一句,那乌克岚便不敢言语。 而我如得大赦,不再迟疑,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士兵中,有人大声询问:“将军,那个女子跑了。” 良久,我才听见他清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无妨。” 看来,这个将军,还是挺深明大义,正义凛然的。 我绞尽脑汁,方想出这两个成语来,也不知用得贴不贴切。 跑下楼时,余光瞥见那名弹琴的女子,正抱着琴,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何处。 听闻声音,也只是左右转头,似乎在用耳朵辨认着方位。 原来,她竟是个盲女…… 我想,自己终是从“地狱”逃脱了。然而怡红庄内余下之人,那些女子,或自愿,或被迫,都还得继续于其中忙忙碌碌,不见天日。 要是商丘将怡红庄封了该多好啊,以免再祸害别的无辜女子。 我在脑中想得甚是美好,然而回家的山路崎岖并不好走。 黑夜凄凄,枯老的树影盘综交错,形成瘆人的巨大影子,落在脚下。 我是于翌日破晓才回到的山上,沾染了一身朝露,疲惫不堪,衣裳也被路上灌木丛划得支离破碎,条条血痕纵布,触目惊心。 一夜未归,几位爹爹慌忙下山寻我,山上只留下几位母亲。 我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家门口,母亲见我这般模样,纷纷睁大了眼睛,除了担忧,还有难以置信在。 罗爹爹一拳砸在桌上,发出巨大声响,眉头紧蹙着,也不说话。 我被这样的罗爹爹吓了一跳,因为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也自知他定是生气了,却对他发怒的原因尚不明确。 是我不顾劝诫下山?还是因为我彻夜未归,穿着不得体? 其余家人很快得到消息,从山下赶了回来。我细细望去,并没有发现胡爹爹的身影。 他们皆聚于我屋门外小声交谈,我困得昏昏欲睡,却朦朦胧听见了一些对话。 “老胡的母亲病重,女儿也被别的山匪杀害了。” “唉……” “是谁带笙儿下山的!她不可能自己下山!” “我猜,是老胡。他昨天偷偷下山,到现在还没回来。” “好哇!真是让笙儿白白叫了他十六年的爹爹!” “……” 然后,久久的沉寂。 不论如何,幸运得是,我没有出事,得益于那位将军所救。而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胡爹爹。 也许拿了银子的他,只是想治好母亲的病。毕竟在他弃我而去之前,曾露出过不舍的神情。 大抵,我这一生是注定被人所遗弃的。 出生时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十六的年纪,思想被禁锢在山林,不懂什么是利益纷争,什么是善恶,理解的东西都有尺度,那时的我只知道——如果风沙来,我就走到风沙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廿三 伍: 过了一月,爹爹们逐渐变得焦灼起来。 我仅从他们只言片语的谈话中得知,商丘即将带兵剿匪,原因是最近山匪肆虐,拦路打劫是惯事,强抢民女也是屡做不爽。 这种龌龊之事,自然不是我们干的。可山匪还是山匪,虽劫富济贫,但也是劫。而他们那些当官的人日日高枕无忧,自然不会理解百姓的苦难和无奈。 爹爹们似乎十分惧怕商丘,常常一起商讨对策,却什么也论不出来。 而我仅对商丘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还算他救了我一命。 爹爹们仍是不允许我下山,自那件事以后,对我看管更是严厉。于是我整日黏着城中归来的一位母亲,听她讲述一些山下趣事,以此消遣我无聊的岁月。 她是唯一一个崇拜商丘的女山匪,常常跟我谈起关于商丘的丰功伟绩——关于他如何以少量精兵击退数万敌军,关于他如何省吃俭用接济贫苦百姓…… 也许,商丘是个好人,至少对于全国的百姓来说。 我暗暗想着。 有风拂过,吹落了最后一朵梨花,光秃秃的枝桠上,只剩下几片霜花。我呼出一口气,看面前渐渐升腾起白雾,模糊了视线。天色逐渐变得靛蓝,云朵飘飘荡荡,游向远方。 原来,已经入了冬。 可日子却还如往日般,流水似的淌过。待得昔日的鸡雏已半大,还是任何事都没发生时,爹爹们便放下了戒备心,重新开始安心度日。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在某本书中看到此话,于是打着手势问母亲——这是何意? 不想母亲见到此话,脸上渐渐浮现出担忧的神色,她正欲开口,屋外忽然锣鼓喧天,汇聚着此起彼伏的喊叫。 有人大喊一声:“商将军带兵上山来了!快跑啊!” 于是那位母亲慌乱起身,透过窗子看了眼屋外情形,转身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匕刃交予我手,嘱咐道:“笙儿,躲起来!” 我被大力推搡到柜子里,脑袋撞在木板上,撞得我头昏眼花。待缓过神来时,母亲已经不见了。 商丘的军队都是经历过沙场战争之人,大多功夫了得,不过片刻,我的几位爹爹和母亲,便全给绑住了手脚。 爹爹们虽算不上武林高手,却也是有两手功夫的,如今却被擒得这般容易。 在还未有人来此搜查前,我从柜中爬出,将母亲交予我的匕刃小心藏于袖间,悄声移步虚掩的门旁,偷偷向外观察着。 我一眼就看到了商丘,立在人群中,醒目异常。 他今日换了战袍,威风凛凛。俊秀的面容暴露在日煦下,如山画眉,如水描眸。 上天应是眷顾他的,战场杀敌,刀剑无眼,而他脸上竟是干净得很。 我平生所见的男子中,无非是爹爹们看得最多,他们大多都是络腮胡,且五大三粗的。要不然就是像乌克岚那般,看起来油腻腻的。 然,似商丘这般俊俏的,倒是头次见到。 大抵埋伏不适合我,到头来终是被士兵所发现。他们将刀剑抵在我的脊背被迫走到商丘的面前,刀剑稍稍向前一送时,我吃了痛,狼狈跌倒在地。 还不能动手。此刻若是还手,恐怕不止家人性命堪忧,就连自己都难保了。 想到此处,遂是耐着性子,暗自攥紧了袖间的匕刃。 “将军,发现一个可疑女子。” 他抿着薄唇,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嗓音依旧清洌:“你可是被这群山匪掳来的?” 他怎会如此觉得,莫非是我穿着原因? 不动声色地低头瞥了自己一眼。 嗯……衣裳补丁多了些,颜色素净了些,倒有点像难民村的姑娘…… 难怪。 可谁让我们是穷苦人家。 他问的问题,我自然是无法言语回应,也不想做出手势,便这么跪坐在他面前。 地上碎石硌得我生疼,但也只能忍着了。 “你倒是有些面熟啊……” 见我始终不说话,他蹙起了一双眉头,虽感疑惑,却还是伸手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力量生猛,全然不顾我是个女儿身。 看他长得这般好看,怎么也和那些野蛮人一样动作粗暴。 我忍着腕上的疼痛,看准时机,抓紧手中匕刃,倏地一送,便抵在他脖颈间,抑制了他的动作。 几乎是一瞬,周围连声传来士兵刷刷拔出剑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有些心惊胆战,同时,一道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放开将军!” 这声音,像极了那日怡红庄内回应玉妈妈之人。 余光扫去,只瞧见那人战袍与普通士兵有些不同,应在军中应该占有一地席位。 轻哼一声,我故作镇定,有条不紊地威胁着商丘,其实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的爹爹母亲,嘴里只能呜呜啊啊的叫着,与那树上的乌鸦般,不曾想这副模样竟十分滑稽。 商丘循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突然勾起唇角,轻笑一声:“我也是糊涂了,若是被抓上山来的,怎会举止如此自由。原来……你是个女山匪。”顿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收回,直直落在我的脸上,仿佛能够看穿我的五脏六腑,直面内心深处:“还是个小哑巴……” 这个人,不愧身为南朝将军,果然是沙场征战多了,锻炼了鹰一般锐利的双眸。不过一眼,竟让我想要弃械投降。 我皱起了眉目,有些胆怯,也有些不悦——虽然哑是事实,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道出真相。 于是将匕刃更加贴近了他的皮肉,却颤抖不已。 我想告诉他,爹爹他们并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人,只是为国所迫才当的山匪,却未乱伤人性命。 然,我无法言语。 商丘依旧望着我,不同于那晚,他的面色此刻稍显温和:“念在那夜你助我们抓到乌克岚有功,我可以不将你关进大牢。” 嗯?我有功吗? 反倒是我该谢谢他及时赶来吧。 “正好,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他如是说着,在我出神之际,猝不及防夺下我手中的匕刃。天旋地转间,却是我的脖颈一凉,传来丝丝的疼痛。 陆: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商丘竟然如约并未杀我,也没杀爹爹们,只是将他们收押大牢,待日后再审。 我本以为他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不过是骗我掉以轻心,好趁机夺下匕刃的借口。可当我身处于诺大的将军府,换上了一袭灰袍,将长发绾成了小包子模样端茶倒水时,才惊觉——原来是真的! 呆站在门旁,他轻飘飘的视线扫过来,语气慵懒:“小哑巴,过来。” 我讨厌他喊我小哑巴,同时讶异于他竟能看得懂我的手语,可我还是一个“善恶分明”之人,才不会轻易为美色所动,因此在他让我磨墨时,故意使了极大的力,将黑乎乎的墨汁飞溅到他雪白的衣裳上,斑斑点点的,看起来着实狼狈。 哈,活该。 看着他面色阴沉的样子,我就特别愉悦,仿佛自己打败了一只为祸四方的野兽。 我时常无法反驳他的话,也时常怀念屋前的梨树和满山遍野的野草鲜花。以往的日子令我怀念,可我知道,那是段回不去的日子。 已逝之时不可追,唯有放远将来,方得自在。 这个道理,我懂得。 如果商丘没有关押我的家人,也许我会很感激他。毕竟他教会我四书五经,教会我人情世故。 我终于明白胡爹爹那日是将我卖给了玉妈妈。 原来,除了金银首饰,鸡鸭鱼肉,瓜果蔬菜,人,也是能拿来做交易的。 我在将军府待了数月,从初冬更迭为深冬。 而南朝虽分四季,可时近深冬,仍是唯雪不落。 商丘所休憩的院内也植有梨树,可惜不在花季,便无法赏到花如雪下,饮醉树荫。 我坐在他书房前的台阶上,面前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书房的窗子大敞着,其主正在窗前的桌案上忙碌着。 能看到他今日穿了一身素色长袍,同往日一样,是并不张扬的颜色。 大概他就喜欢素色吧。 我轻声的叹息引来了商丘的侧目,他停下手中的笔,缓缓走了出来。 “怎么了?” 他出声询问,同时坐到我身侧的石阶,替我担去衣襟上的灰尘。 我有时会觉得商丘是个极其温柔之人,尽管他将爹爹母亲们关进了牢内,尽管他常说“沙场最不需要柔情”。 可谁说将军就不能温柔了。 ——南斋似乎从不下雪。 我打出手势,他静静看着,随后点头应和:“因为南斋地处四国最南端,临近沙漠北椽。” 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 然而他沉吟片刻,却是对我道:“今夜戌时,再来此地。” 话罢,人便站起,转身回了书房。 他又要做甚? 这个将军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 为了搞清他的花样,我如约而至,在戌时推开商丘所息院子的大门。 一眼扫去,院中洒落了一地的月华如水,石桌上竟摆着一壶酒,两盏青樽,却始终不见邀我来此之人。 有风拂来,一抹白猝不及防入了眼帘,又轻轻拂过我的面颊,痒痒的。 这是…… 不经意看,我还以为是雪迎扬在月光下。待飘落至掌心一瞧,才发现,原来不过是碎纸屑罢了。 而那棵原本光秃秃的梨树,不知何时,竟盛开出了满树的“梨花”,待风拂来时,便纷纷扬扬地落下,飘散于清冷的月光下,氤氲于寂静的庭院中。 眼前一幕如同幻境般使我久久震惊不已,感到喜悦的同时,还有感动充斥着内心,充斥在我的四肢百骸,沉重地激荡,激荡出一朵花的形状来。 许久没有热过的眼眶,此刻也湿润得不成样子。 这都是商丘弄的?他还是那个不解风情的将军吗? 我四下寻找他的身影,最终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于是回头去看。 商丘从阴影中走出,站在我的身后,望着自己设计的一幕,颇为得意道:“是不是很感动?” 这个笨蛋。 我咧嘴笑笑,然后打出手势——谢谢。 下一刻,他却忽地凑近我的耳畔,使我感到双颊一下子变得火热了起来,而他温和的嗓音如同一壶清酒,竟是让我觉得微醉,真是如同醉了:“等一切尘埃落定,举国太平,我就带你去北衾吧。毕竟那里的雪是世间最好看的了。” 几字过耳,翩若惊鸿。 这个男人,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我抬头望去,撞进他笑盈盈的眼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薄唇微微上扬着,几缕碎发落在额前,更衬得他眉清目秀。 今日仔细一看,他确实长得格外好看。 我的嘴角一度上扬着,重重点下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廿四 柒: ——为何不放了爹爹他们? 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许多遍。 “还不是时候。”他一边看着我手上的动作,一边快速换上战袍。 最近的他总是很忙,日日操练着兵马,然后领兵上山剿匪。可我又觉得,似乎不止是练兵剿匪这么简单。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头,可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拿过商丘的佩剑,朝他递过去,又打着手势问——那是什么时候? 他摇头,接过剑,沉默了半晌,才答:“近日山匪肆虐,尽管他们是劫富济贫,但也是劫。更何况……”他皱起眉头,望向洒满阳光的院子,“那些被劫的达官贵人并非善类,他们定会自己派人剿匪,而当朝皇帝懒散,终日沉迷于美色,不问朝政。只有先把你的爹爹们收押起来,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朝政之事,我无需去了解,而商丘也不会让我涉入其中。 照他的话来讲,我只要做好我的小书童,保证自己别死了就够。 见他铠甲并未穿戴整齐,于是我自然地上前替他摆弄着。 原本根本没想什么,却在离开他身侧时看到他一脸戏谑的表情,立马变得面红耳赤,慌乱地打着手势。 “好了,你就在家等着我吧。”他一把抓住我胡乱舞动的手,又无比轻柔地拨开了我额前的须发,眸中如同藏着一池暗泉。 我红着脸愣愣点头。 过了半月,商丘又抓了几批山匪。 然而这几批山匪同爹爹们不同,他们大多都是亡命之徒,身负数条人命,无恶不作。于是商丘干脆下令立地正法。刀剑落下,鲜血洒落了半条山路,染在路旁花草上,触目惊心的红艳。 也无法说清他们是咎由自取,还是迫于无奈。 但我该庆幸的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在爹爹他们身上,否则,我便又将成为孤儿,而商丘,也就自然成了我的杀父杀母的仇人。 当夜商丘剿匪归来时,已是黄昏落幕,清冷的月亮悬挂高空。他带着一身血腥味归来,也不愿再叫下人大动干戈地生火煮出一桌饭菜,便唤我去厨房烧几个简单菜试。 近日他不再叫我小哑巴,这点让我感到万分的欣慰。 不知为何,若与他单独相处,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体温也在渐渐攀升。 于是我烧好菜,盛了米饭,就要退出屋子。商丘张了张嘴,许是想喊住我,视线却是一偏落在了我的身后。 回过头去,原来是那位军职不小的副将,唤名许逸今。 他一脸的慌张,直直奔着屋内而来,甚至都没瞧我一眼,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商丘面前。 似乎预感了有事要发生,我识趣地退出门去,顺带关上了门扇。正要转身离开,不想许逸今的嗓门太大,几乎是脱口而出,让我想不听到都难。 他说的是:“将军,事情不妙!乌克岚被陛下放了出来!” “陛下为何……” “听说是乌克岚涉嫌贪污笼络大臣的证据不足,经慎刑司审判,乌克岚被无罪释放了!” “砰!” 屋内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我被商丘吓了一跳。 他难得这般动怒,以往他生气时都是沉默不语,如同一脸汪洋大海,是沉寂而平静的怒火。可今日,却是爆发了…… 许逸今还在絮絮叨叨地汇报着,我在门口也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可越听便越觉得内心涌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原来乌克岚的左相父亲为救他出来,不惜将自己年仅十五的小女儿送进了宫内。女儿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张小脸更是生得闭月羞花。 南皇重女色,不过一夜春宵,翌日便将她升作婉贵妃,终日载歌载舞,鲜少上朝。 婉贵妃入宫才过半月,乌克岚便被无罪释放了。这期间,想必那女子没少给南皇吹枕边风。 难怪那日乌克岚被抓时的神情那么古怪,怕不是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父亲一定会出手救他。 然而此刻我想到的却是乌克岚出了狱,那么将他抓入牢中的商丘必定会受到报复。 在商丘府中的这段日子,我还曾听管家说过,在乌克岚的父亲还不是左相时,一位与他官位相当的年轻大人便是被其陷害,成亲当日妻子被南皇夺进宫内,而那位大人本人,原本一片赤城之心,最后竟是落了个午时问斩的下场。 大抵一个国家,最怕的不是有多少佞臣。而是只要一个昏君,便足矣毁了这半壁江山! 安生的日子于这个国来说似乎已成为了一种奢望。 依许逸今之见,他是希望商丘早做打算。 这个男子,虽然脾气不是很好,却十足的忠诚。商丘应是看中了这点,才会将他升作副将的吧。 可是如今昏君当道,奸臣把朝。若是逃,又能逃到何处? 商丘大抵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迟迟下不了决定。 如何下得了?要他亲眼看着哺育了自己二十三年的国家被昏君毁掉吗?还是谋反起义? 只要南皇还是那个南皇,只要乌克岚没死,婉贵妃还在,左相还在把控朝政,南斋就永无翻身之日! 我不过是个平凡女子,还是个哑巴。 帮他无法,救他无门。 使劲儿拍了拍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恨,这辈子只能依靠别人而活,什么也做不了。 从前依靠爹爹们,现在依靠商丘。 真是废物! 暗自咬着牙,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其实很想助他一臂之力,还想,和他好好在一起…… 我被自己莫名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何时,我竟担心起他来了,竟还想和他在一起? 果真是疯了…… “喂!你在干嘛?”房门突然被人打开,猝不及防的声音入了耳朵。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身戎装的许逸今正疑惑地盯着我。透过他,屋内桌旁的商丘也在静静望着我,目光如炬。 忽然眉目一蹙,隔着许逸今,他余怒未消的嗓音遥遥传来:“你哭了?” 我摇头,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没有,今日风沙大,迷了眼睛。 “今日无风。”他起身,朝我走来。 我连忙摆手,步步后退,在他行至身前时打出手势——今日乏了,我先回去歇息了。 然后,逃似的跑了。可身后那道灼灼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跑远了,才消息不见。 捌: 除了气我自己没用,我还气商丘完全不做任何准备,一副敞开大门等人来打劫的模样。 他许是真的是累了。 为国征战数年,杀死的敌人足以建起一堵城墙。尽管如此,仍是抵不过奸臣的三言两语。 数日后,宫中便传来了一道圣旨,说得是商丘疑似要起兵造反,念其以往为国征战,立下不少功勋。今,夺其将军之位,虎符交予左相保管。 ——这分明就是造谣! 可没有人会计较事情的真假,朝廷的大臣们或许都知道真相,但也只能选择不过问,不掺和,保全自己。 我在商丘面前气得手舞足蹈,一脸的愤恨。 他只是笑笑,可我分明看见阳光落在他冰冷的双眸,如同那夜捉拿乌克岚的神情,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内心怒意汹涌。 该死的婉贵妃,不知又给南皇吹了什么邪风,伴着乌克岚一起,竟想夺得商丘手中的兵权,更想置他死地。 兵权在手,至少对付乌克岚可以轻松一些。左相显然是料到了这块绊脚石,便左右开弓,毫不费力地取走了我们最后的盾牌。 圣旨下达的当日,商丘遣散了将军府里所有的佣人侍从。 他曾让我走,我不。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花拳绣腿,不是为了击败敌人,而是为了不被他强行赶出去。 当然,我输了。 可我愣是抱紧他书房前的梨树,就是不走。 第二次,他采用了软的方法,苦口婆心的劝说我离开。我思忖了一会儿,答应了。 当日,他只执了虎符,一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值钱的东西已被变卖拿去接济穷苦百姓。 这摆明是觉得自己活不了,才会如此。 我自是不愿弃他而去,假装答应也是权宜之计。 为了看护他,我便日日在将军府周围徘徊。 未曾想到,罗爹爹竟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来不及惊喜,就见他一脸担忧的神色,说道:“商将军放了我们所有人,还给了许多的银子,他要我们在他死后,好好照顾你啊……” 这个天下第一大混蛋! 爹爹是来让我与他一道回山上的,我拒绝了他,望着昔日热闹的将军府转眼成了空宅——我不回去,他会死的。 “你也会死的!” ——可我的命不值钱啊! 他愣愣看着我,有些欣慰,也有些无奈:“罢了,你也长大了,一切都有自己的主见,我也不便再劝说什么了。但是别忘了。”他摸摸我的头,笑了笑,“我们依旧是一家人……” ——嗯。 当然,一辈子的一家人。 最让我不解的,还是商丘。 他可以惦记天下的难以生计的百姓,可以为了保护家佣遣散他们。 那么我呢? 他连一句嘱咐我的话都没有,却偷偷将我重新托付给爹爹们。 撵我,又护我。 这算什么? 心脏一阵绞缩,是从所未有的症状,鼻子一酸,竟滚出一大滴泪水,落在手背,浅浅荡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廿五 玖: 我再次出现于商丘面前时,他明显吓了一跳,可还是竭力用一种极度平稳的语气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是你的书童。 “回去!” 我摇头。 于是他不能再保持冷静了,猛得站起身子就要来抓我。 我躲过,擦身而过的刹那,将早就抓在手里的迷魂散快速挥洒在他的脸上。 只一下,商丘便顿住了动作,眼神开始飘忽不定,身体左揺右晃着,但他还是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着我,翕动着唇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最后重重倒下。 我艰难地接着他的身体,定定望着他宛如睡着的容颜,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若是就这么死了,该有多可惜啊。 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扯出一片苦涩而释然的笑容,同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毫不自知地滚下了一滴泪,下一刻心中一动,竟是生出了莫大的勇气,缓缓低头,在他额前留下浅浅一吻。 这一吻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气力。我是如此喜爱看他一身素衣执笔画出江山,或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举一杯热茶,坐于梨树下,嘴里念叨着:“兵法,诡道也……小哑巴!” 然后我不满却又满脸明艳的笑容迎来…… 原来,我是喜爱他的…… 真想告诉他,亲口告诉他,用我自己的声音…… 他如此英俊有为,只是屈于不公正的皇权之下,这不该是他的葬身之地,他应该去往更远的地方。 而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 想来这一生还没为他做过什么呢。 我能做的不多,只要尽力就好,拼命就够。 “吱呀”一声,屋门被缓缓推开,数十个打扮成百姓模样的士兵鱼贯而入。领首的,正是许逸今。 我曾悄悄找他商议过如何劝商丘离开,然而最后讨论出来可行的办法只有将其迷晕带走。 许逸今一进门就冲我点点头,随即从我手上接过被迷晕了的商丘,将其背起,临走前,脚步顿了顿,又走到我面前,竟是朝我鞠了一躬,郑重其事道:“谢谢。” 我惊慌失措地摇头。 这是我该做的,无论作为普通百姓,还是他的书童。 我又壮着胆子抚上了商丘温润的面庞。果真如自己所料,洁白如玉的肌肤,滑如凝脂,边境风沙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印记。 这样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艳羡。 要是他醒来,知道自己被我轻薄了,会是何种神情。 想想都觉得开心。 ——带他走吧,不要回来了。 许逸今感激地看我一眼,又侧头瞥了一眼背上的商丘,神情十分得坚决道:“我们是不会背叛他的,只要他还活着,南斋就还有希望,而我们迟早会回来拯救南斋于水火之中!” 他愤愤不平地说着,眼里燃烧着热烈的火焰,但一瞬,就冷了下来,叹了口气,沉沉道:“将军本欲让我保护你。可,你知道的……” 他不用解释,我也明白。 我与商丘,毫无用处的哑巴与文武双全的将军,孰轻孰重,纵然我再愚钝,却还是有自知之明,能分的清轻重。 不过是被弃之子,宛如微弱火星,苟延残喘。这般之人,又岂能与烈焰争辉。 ——快走吧! 我唯恐乌克岚会早早赶来,急忙推了一把许逸今。他转身走了几步,临门又留下最后一句:“将军说过,你是他最重要的人……还请姑娘,尽量活下来!” 言罢,领着一队精兵从后门飞速离去,蹴起地上如云尘埃。 已经未时了。此刻许逸今大抵已经带着商丘离开南斋了吧。 望着曾经热热闹闹的将军府,如今竟是空空荡荡,了无声息。 我坐于将军府前院的台阶上,怀里抱着虎符,安静地等待着。等待那个毁了商丘,而又即将毁了一个国家的人。 其实我的胆子一点都不大,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如今亦会感到慌乱不已,但此刻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许逸今离去时说的话——“将军说过,你是他最重要的人!” 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这是他亲口说的。 此话足矣抽走我所有的恐惧与慌张。 因为有的人,只要自己所爱之人在身边,便无惧风雨。而我,只要这一句话,便无所畏惧。 没有罗爹爹他们在那个雨夜捡到我,就没有笙儿。 在怡红庄时,商丘若没有及时赶到,便没有现在的罗笙。 我感谢所有我遇到的人,不管是将我买到怡红庄的胡爹爹,还是让我伺候乌克岚的玉妈妈。 也许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在命运的河流中推波助澜,才能使我遇到商丘,变得更加勇敢。 他们本性不恶,不过事出有因,世上利益纷争诸多,而善恶本没有杆秤。 或许我很傻。 是的,我很傻。 因为我只知道——如果风沙来,我就走到风沙里,无所畏惧! 拾: 乌克岚带了许多人来,个个身披戎装,手执兵器。 也许他认为商丘如此高傲之人,必定不会轻易缴械投降,肯定会有所挣扎,却也不会为保足自己的命而逃跑。所以他放松了城门的把守,带了大队人马来此。 可商丘不会的,我会。 乌克岚见到我,只是小小的吃了一惊,看了半晌,才想起来我是谁,于是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唾沫横飞:“原来是怡红庄的哑巴。哈哈哈。好啊,这个商丘,搅了我的好事,倒是自己把哑女带了回来。” 这乌克岚,还是一如既往地丑陋。 他笑够了,便朝我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揉着笑出泪的眼:“拿出来吧。” 他要的是虎符,那我便干脆给他。 将怀里的虎符交予他手,乌克岚努力睁大了一双小眼,观察着虎符的真假,半晌,才满意地点点他笨重的头颅。 “好了,虎符拿到了。”他故作轻松,走近我,凑了一张油腻腻的脸上来,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阴鸷:“那么商丘呢?” 我并不怕他,而此刻的许逸今他们也已经带着商丘离了城,更是无所顾忌。于是站起身子上前一步,面无惧色,摇了摇头。 乌克岚气极,不再保持冷静,咬牙切齿地给了我一巴掌,举手下令士兵上上下下搜寻将军府,再至全城,务必找到判将商丘! 他这一巴掌的力度用了七八分,直接打得我头昏脑胀,脸上火辣辣的疼,又跌倒在地。 尝到了嘴里的腥甜,一擦,便是一抹艳红映入眼帘。 而紧接着是两道狠厉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仿佛要将我抽筋扒皮。 “来人!把这个贱人关进大牢,好好审问商丘的下落!” “是!” 明明我被士兵狼狈地抓着,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松了一口气。 还好。 还好你安全了。 还好被抓的人是我。 呐,商丘。我曾听爹爹们讲过一个故事。 说的是从前有个女子样貌极其丑陋,她因此自卑。可是某天她在街上遇到一个书生。书生丰神俊朗,以卖画为生,画得都是好山好水,纵有女子画像,也必是绝色之姿。 貌丑女子不敢上前搭话,只敢偷偷观望,如此便觉内心欢喜。 后来女子听闻山中有一妖怪,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于是她上了山,用自己的一生寿命做交易,换来三日美貌,换来书生锦上作画,千古流传。 而我想告诉你的是,若可以,我也愿用一生换你安康。若可以,我想向妖怪祈愿拥有声音,以此能够站在你的面前,亲口对你说——“我心悦于你,商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廿六 拾壹: 牢里的日子并不好受。 这里暗无天日,而疼痛和黑暗几近将我吞噬待尽。鼻间嗅到的不是花香,是混杂着霉味的血腥气息。老鼠在这里常年蜗居,墙面也长出斑斑点点的苔藓。 我被吊了起来,有时候老鼠会顺着铁架,爬过我的躯体,却对奄奄一息的我毫无兴趣。 乌克岚终日想着怎么折磨我,怎么逼迫我说出商丘的下落。 他说:“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放了你,还给你一大笔银子。如何?” 我摇头。 “打!打到她愿意说为止!” 如何能说,我哑,自然无法言语。这个乌克岚,莫不是脑子糊涂了? 暴戾的声音在我耳畔炸开,伤口结痂了,不过一会儿,又添了新伤,有的打在痂上,疼痛更甚。才一夜,躯体上已经伤痕遍布,道道血痕深深浅浅,纵没有一块好肉。 我依旧咬着牙,依旧在摇头。 他只知道用疼痛逼我屈服,却还不知道罗爹爹他们与我的关系。 爹爹他们还是安全的。 我勉强扬起唇角,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的仿佛是雨夜破庙,狠心离去的男女,而后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抱起尚在襁褓的婴儿。 “这是哪个挨千刀的父母啊,这么小的孩子就不要了……” “我姓罗。这孩子便随我姓吧。” 只言碎语化为宣纸作雪,纷纷扬扬,落在身上,落在我乌黑的发间。一袭素衣长袍的男子,逆着光,朝我伸出手。有微风拂过,三千青丝随之起舞。 “我认得你……原来是个女山匪……还是个小哑巴。” “我需要一个足够安静的书童。” “等一切落定,举国太平,我就带你去北衾吧。那时,定予你一场盛世雪景……” 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去看雪了…… 有时候疼痛使我昏厥,可不一会儿便会被一桶凉水泼醒。 三月的天,还是寒得让人发抖…… 乌克岚打得累了,便换了法子。他砍下了我左手的一截小拇指,挂在城墙上,对外贴出告示:若商丘一日不现身,就一日砍下一截此女的指头! 十指连心,那种疼痛,我这辈子都想不出言语来形容。可是,如果商丘出事了,我会更疼,疼在四肢百骸,无法呼吸。 但那日,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嘿嘿,我倒是忘了你是个哑巴。”乌克岚遣退身边的仆从士兵,冲我嘿嘿一笑,那口大黄牙还是没变:“你说不出他的下落,没关系。” 他拿过桌上的一壶清酒,直接往嘴里倒着,饮完,大咧咧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似是自顾自的喃喃,又像是说给我听:“商丘怎么会丢下你自己跑了呢?” 眼皮沉重得很,我懒得看他,只在心里默默骂着。 “怡红庄那夜,我是真觉可惜。”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跟前,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眼里已经带了些醉意:“可惜没吃了你!”醉眼里又迸射出浓浓的怨恨和些许嫌弃:“现在这副模样,我也没胃口。”然后松开钳制我下巴的大手。 他像个汤圆似的,在牢房里来来回回走动着,时而东倒西歪,时而口中呢喃不已。 这乌克岚真是个疯子!大疯子! 有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冲乌克岚附耳低声说着什么。 我心蓦地一紧,直觉告诉我——商丘回来了。 果不其然,乌克岚那个老疯子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晃着庞大的身躯走到我面前,那神情颇得意,如同嘲笑一只弱不起眼的蝼蚁:“没想到吧,你拼死保护的人,又回来了!” 我勉强抬眸,正眼瞧着他,表情是一概的认真,缓缓做出几个口型。 他看完,只愣一秒,随即面色渐渐变得无比阴沉,宛如七月雷鸣时,黑云滚滚的天空。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忽然想起以前在书中看到的话。 现在这般安静,怕是一会儿就要掀起一场狂风骤雨了…… 拾贰: 我又看到他了。 一身戎装硬朗,眉宇间尽是冰冷,毫无暖意,几近将这阳春三月逼回隆冬时节。 一柄普通白刃被他使得虎虎生威,一连打倒数个守卫,又夺下敌人手中刀刃,缓缓走近大牢深处。 大牢的走道中,明晃晃的光线透过铁窗子映射滴着血的刀尖,照出红凛的光芒,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傻子,怎么又回来了! 我急得将身上的枷锁挣得匡匡响,奈何只是徒劳,失去小拇指的左手已经疼得麻木了,血虽止住,断处还是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他一路逼近,所过之处哀嚎遍地。而眼里坦诚的担忧和愤怒,明晃晃,落在我的心里,温暖一片。 “商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乌克岚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得被打倒,却不恼。 他与我第一次见到的,真是变了许多。 未死的守卫挣扎着起身,形成一个圈,将商丘包围在内。 牢房内昏暗不已,墙角四隅各掌了烛火。烛光跳跃于他眉间,半张脸隐晦在浓浓阴影里。我满脸都是鲜血,此刻也是十分狼狈的模样。环顾四周,他眸光徐徐扫过我,最后落定在乌克岚身上。 “新仇旧恨,今日一并算了吧。” “就你一人来吗?”乌克岚朝他身后望了望,一副讥讽的嘴脸:“那些判贼哪去了,你的好副将呢?” 是啊,许逸今呢?他不是带着商丘出城了吗,怎么如今让他一人回来了? “杀你,我一人足矣。” 这话,像极了那夜捉拿乌克岚的“拿下”。 一般冰冷,一般带着凛然的气势。 “哈哈哈,那就试试吧!” 几个守卫挡在乌克岚面前,欲伤他,商丘必须先解决面前的包围。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把倒下守卫的长剑,纵身一跃,与守卫纠斗在一起。 剑光闪烁,守卫接连倒下,仍是有几道伤口添在他的脊背和胳膊,渗出点点鲜血。 商丘并不顾忌这些都是南斋人。他只知道,面前的这些,是敌人。若不杀了他们,自己就会被杀。 于是,下手毫不留情。直至将敌人打倒在地,再无起身的可能。 他正与守卫缠斗不休,走道那边又传来杂乱的步伐声,听上去,来的人不少。 我艰难抬眸望去,就见一身黑衣的许逸今领着数十个黑衣人涌进,身后追着一群守卫。 “将军,我们来了!” 他冲上去,两下解决商丘身后偷袭的人,警惕地看着四周渐渐被越来越多的守卫所包围。 “还真是一条忠犬呢。”一直在一旁观战的乌克岚突然出声,他拍拍手,笑着摇了摇头:“唉,可惜今日都要死这了。” “话别说得太早了!”许逸今狠狠瞪着他,似要在他身上瞪出两个洞来。 乌克岚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先救罗笙。” 商丘低声说完,举剑扎入乱斗的人群中,为许逸今清出一条通向我的道路。 许逸今却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毕竟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再次赋予他生命的商丘,而非一个相识不过几月,谈话不过几句的我。 但看到商丘如此搏命,他便不再多说什么,直直奔着我而来。 我看见受到惊吓的老鼠在人群的脚下飞窜,也看到大牢里躺着许多尸体,鲜血汇聚低处,形成大大小小的血洼。 原来战争是这副模样,和打架斗殴俨然相距甚远。 一个是为了致对方死亡,一个只是为了宣泄怒意。 许逸今快速跑到我身边,匡匡两声砍断束缚我双手的锁链。 我早已没了全身的气力,整个人如一条垂死的蛇,奄奄倒下。他将我背起,看着伤痕累累的商丘,眉头紧锁着。 “走!”商丘忽然大喊一声,吼叫着一脚踢飞面前的守卫,将剑抵在那人脖颈间,然后转过脸来,冲我微微一笑。 笑得坚决而又悲哀。 我怎么可能抛下他! 想要从许逸今的背上下来,奈何他将我的手抓得太紧。于是我咬他,咬在他的手上。 可那只手只是轻微一松,接着抓得更紧了。 “我们走。”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背着我就要离开。 “走哪去?” 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矮小浑圆的身影挡在了我们面前——是乌克岚! 虽然牢内光线不足,可我依旧清晰的看到,有一团不知名的黑气笼罩着乌克岚,在他的身体各处蔓延,以至于他周身数尺都埋在无法挣脱的黑暗中。 这是什么东西? 在黑气的映衬下,乌克岚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得阴沉恐怖。披着一头散乱的乌发,束发的鎏冠也不知所踪。 他手上握着一把滴着血的长剑,直挺挺得站在我们面前。 这是打算与许逸今战斗么,可我从未听说乌克岚会任何武术。只知道此人贪污受贿,还贪生怕死。 二贪全被他所占据。 不知为何,自乌克岚从牢里出来以后,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似乎前者只是灰影,后者才是真正的阴暗。 此刻的他已经全然不像个正常人了,和地狱里跑出来的妖魔倒是有几分相似,连声音都变得沙哑重重。 “老鼠,就该呆在它该呆的地方!你们……想跑哪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廿七 拾叁: 他语气不掺一点情感,让人仿佛置身冰窖,全身僵冷,不得动弹。 不,这不是乌克岚! 许逸今小心翼翼的将我放下,架好姿势,准备与乌克岚殊死搏斗。 那边的守卫被打得寥寥无几,商丘全身是伤痕,血淋淋的样子,几乎快赶上我了。 数个黑衣人也永久的倒下了,他们都是精兵,也是最忠诚的将士。为救我,屠杀了南朝同胞,死在这里,未免有所不值。 他们不该回来的。 我觉得。 不回来日后至少能为国战死沙场,而非死在这脏乱不堪的大牢。 可又转念一想。 这个国家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这些热血忠心的将士为其赴汤蹈火。千百年的苦心天下,一朝君主不济,便倾了这无数人的心血。 这边的许逸今低吼一声,脚尖点地,旋风般直冲乌克岚而去,剑尖对准乌克岚的胸膛。不料后者竟轻松躲过,长剑一挑,许逸今的手臂上顿时落下一道血痕。 我大吃一惊。不想这乌克岚的身形虽不堪入目,动作却如此敏捷。 也不知是否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那团黑气。 许逸今很快便落了下风,节节败退下来,最终被乌克岚侧身一脚踢飞,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撞击声引起了商丘的注意,他转过头来,看到的是乌克岚将要对我下手的一幕,于是不再与守卫恋战,将剑作箭,朝这边投掷而来。 “哐啷”一声,剑落在我身旁,并未伤及乌克岚分毫。 看来黑气不仅能让人妖魔化,还能增强功力,迷人心智。许逸今武功不低,都被他几招打得昏死过去,想要伤到他,看来比登天还难。 战斗了许久的商丘,体力渐渐透支,呼吸也沉重了许多,速度更是有所下降。 他很快又和乌克岚扭打在一起,脸上,肩上,背上,处处添了新伤。而乌克岚像是故意吊着他玩似的,剑翻成花,道道落下,不深,也不足以致命,但疼痛却是难以忍耐的。 我扶着墙沿站起,双腿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忽然觉得以前的功夫都是白学了,从与胡爹爹第一次下山开始,就没有过用武之地。唯一一次,还是不愿意离开将军府,在商丘面前的班门弄斧。 两道身影,一个散发着黑气,如同鞭笞般折磨着伤痕累累对手。 不能再打了,他会死的! 我只恨自己无法言语,不会喊叫,不能劝他离开。 他如此沉浸于战斗,甚至都没有空闲看我一眼。 看了又如何。 手势终究比不上富有情感的声音。 终于,乌克岚像是腻了,将商丘再次打退后,一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也仿佛刺穿了我的整颗心脏…… 血如泉涌,这个词用了最直接的方法,告诉我它的意思。 红色浸染了所有的画面,此刻的我像是又哑又聋,耳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也只有那副沉重倒下的身躯……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走得如此缓慢,如同走在刀尖上,比当初乌克岚生生砍断我一截手指还疼,是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我也不愿将它合上,因为合上了,就再没有睁开的一天了。 ——为什么不杀我,也不将我同爹爹们一起,关起来? “嗯……威胁人的手法不够熟练,不过看你有趣,日后应该不会太无聊……” ——为什么要收我做书童? “我说过了,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你,足够安静。” ——为什么对爹爹们那么好,还要关他们在牢里? “虽然他们不是恶贯满盈,但山匪还是山匪,夺财伤人还是有的。更何况,他们是你爹爹……” ——为什么…… “再问为什么就禁食三天!” 你曾告诉我,你的父亲身为将帅为国战死于沙场,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而你的母亲逝于救人,她是天地间最温柔善良的女子。 因而我觉得,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个英雄,有着不二功勋。同时,你与你母亲一样,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所以尽管我拿刀威胁过你,你也不杀我,不杀爹爹们,更是将我收作书童,教我人情冷暖,教我四书五经,为我作雪承诺,为我倾命相救。 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不算长,细细算来不过数月,不过花开到花败,是几言几语就可以叙述完的岁月,可你的辉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如果你在,南斋或许还有希望。而我留下,不过举足无重…… 身体的伤痕,撕裂般的疼痛,那些本来麻木的感官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每时每刻,无不刺痛着我,提醒着我——你不在了…… 拾肆: 我已经无所谓自己的处境了,抱着他尚且温热的身子,心如寒冰。最后一眼印象深刻,便是定格在他朝我望来,绽开的微微一笑。 夺走了仇人的性命,乌克岚显然感到兴奋与激动。 他仰头笑着,笑得痴狂,圆滚滚的身子在原地兜兜转着。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面色逐渐沉了下来,似乎再没有了欢愉,垂着头,望向愣愣坐在地上的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般:“还有你……” 原来,还有我…… 也对,将商丘他们引至房间的是我。 “去和他黄泉路上作伴吧!”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把刺穿商丘的剑也穿透我的胸膛。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倒是听到乌克岚的一声惨叫。 睁开眼睛,面前一幕让我久久震惊不已。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根红线,竟然穿过了乌克岚的心脏! 怎么看那都不过是根普通的红线,只是闪着微弱的红晕。而如此强悍的乌克岚,竟然被这般弱不起眼的红线给……杀了? 他还在动,张大着嘴,如搁浅的鱼一般大口大口的呼吸,但红线确确实实是穿过了他,还是致命处。 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乌克岚身上的黑气如同有生命般挣扎着,发出一种几不可闻的呜咽声,随后黑气炸开,以乌克岚为中心,扩散出涟漪般的黑圈,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黑气消散的瞬间,乌克岚像是被抽去了生息般,呼吸的嘴巴一滞,身体如烂泥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没有起来过。 那些守卫见乌克岚死得怪异,也没有再动手,纷纷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个害人害己的佞臣,最终死在一根红线上,说出去,估计也没人相信。 红线并未消失,它缓缓抽出于乌克岚的心脏,飘飘荡荡,落在了我的手腕,自动绑上,缠成了结。 这红线…… 我伸手,轻轻触碰它,只激起浅浅红晕。空气中忽然传来清洌的说话声,又似乎只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北衾凉山有座燕勒轩,那里自会有人助你。” ——你是谁? 我真是糊涂了,对着空气打手势。可那个躲在暗处的声音仿佛能看见,回应了我:“见你如此,我便好心到底,送你去吧,不过,路还是要你自己走……” 余音未消,我只觉得眼前绽开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身子一热,又忽然一冷,冷得刺骨。 也许,那些亲眼目睹着乌克岚死去,又眼看着我消失于原地的人,以后对自己的眼睛,便是不再全信了吧。 待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风簌簌,仿佛将万物牢牢包裹。 商丘静静躺在我的身旁,依旧没有生息。 这里是哪? 我只知道北衾一年四季皆寒,看这模样,这里便是北衾了吗? 可是刚刚还在南朝的大牢里啊! 我反应过来这股神秘的力量也许来自于神明,于是虔诚地跪在雪地上拜了又拜。 红线会为我引领方向,我背起商丘走了许久,其实却也没走多远的距离。 不一会儿,天空就落下了白凉凉的雪花,很大,很大…… ——商丘你看,下雪了…… 说好了一起来北衾看雪的,怎么你却不说话了…… 寒风越来越凛冽,片片雪花皆如刀刃,打在身体上,不亚于凌迟。 原来我只知道雪是柔和的,漫天飞雪,便是一场无法言喻的美景,胜过山河日月。可如今,突然觉得这北衾的飞雪,不如梨花一树簌簌落下,更不如商丘赠予我的宣纸作雪。 我在雪地里穿行,天气很冷,冻得我四肢麻木。麻木了,也就走得无所畏惧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日子,看星辰到烈日,又到积云沉沉。看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饿了吃雪,渴了喝雪。 我不知道那人所说的燕勒轩能给予我多大的帮助,但试试总无妨。 一日,我遇上了一只小狼。便暂且放下商丘,与它搏斗。 赤手空拳,我虽又落得满身是伤,但好在赢了。这是我第一次凭自己学来的武艺,打败了一个不一样的敌人。 又走了些许长的路,我终于看到了一幢房子,落在寂静而又白茫茫的山林,格外醒目。 早有人候在门外,是个姑娘,看起来是个饱读诗书的模样,散发着书香气息。 她告诉我,姑娘等我很久了,还给了我希望:“姑娘可以了你一个心愿,只需要你讲个故事……” ——我想要他活。 那人点头的同时,我早已熄灭的内心烛火,瞬间,又燃烧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廿八 拾伍: 罗笙的故事到这,基本便已尘埃落定,但也许还没结束,也许只是个新的开始,新的轮回。 阎香此刻终于燃尽,最后一缕青烟也消散于温暖的房间。 在她叙述的途中,面前的茶冷了又倒,倒了又添,如此来回了两次,她才端起茶杯,小酌一口。 碧螺酣使她苍白的小脸多了些血色,但有些东西,已经成为了定局,无法改变。 我举目望了眼窗外,偌大的风雪似乎随着这场故事一起止息了。 我好奇那团附身于乌克岚的黑气,以及杀了他的那根红线。 黑气显然不是人间之物,而能以红线化作武器杀人又伤到非人世之物的,除了妖孽不已的天界月老,我再想不出第二人。 视线落到罗笙的手腕,那里果然系着一根红线,正在散发着微弱的红光,以及熟悉的气息。 是他的气息…… 与夜阑之相处了近千年,我自是知晓他的脾性。虽随性不羁,但心如明镜,为人沉稳。 他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百年,更不会一声嘱咐都不留下。也许离开是另有原因,也许事态严峻紧急,根本来不及细说。 我相信他,如同当年言绪用命将我托付于月宫时一样。 不过这黑气与夜阑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仅仅是路过的拔刀相助么?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只是我尚未摸清头绪罢了。 将红线从罗笙手腕解下,放置掌心,合上眼,感觉那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渐渐明朗,鲜活起来,如蛇一般,向前蜿蜒游动。 这是夜阑之以往教过我观察世间姻缘之法。 他说,男孩诞生时,会于左手小拇指根部生出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系着自己一生的伴侣。 也有不生红线之人,这类人,定是天煞孤星,注定一生命运多舛。与此相反的,是生出数根红线之人,通常为帝王,或是达官显赫的贵族。 人的命运竟被一根红线所掌握,想来也觉可笑。 红线无法被外力破坏,更不会自动消失,除非……红线另一端的主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本属于罗笙和商丘之间的红线,因为商丘的死亡,自然断裂不复存在。而系在她手腕上的,却是一根全新的姻缘线。 我大概明白了夜阑之的意思,于弥漫红光的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 “我可以助你将他复活。”伸手将阎香取下,交予一旁默默无声的阿九手中。后者了然接过,转身退出门去。 屋内一时只剩我与罗笙。 听闻我的话,她的双眸于刹那间亮起,人也多了些生气,语里难掩着激动和丝丝颤抖:“我要……怎么做?” 看来痴傻的不只是商丘,还有这个曾经的哑女。 我叹出一口气,翻手变化出一朵花来,捻在指间。 此花如血灌溉般红艳,虚瓣甚多,一茎无一叶,一茎只一花。 罗笙看得呆了,愣愣问我:“这是何物?” “人死后,魂灵途径黄泉。过三途,饮忘忧,渡奈何。此花为引魂花,生于黄泉,名曰彼岸。” 对于问我彼岸来历的人,我皆是这般告诉她们,但背后的故事,除了我,便是再无人知晓了吧。 “罗笙。”我突然提高嗓音唤她,神情严肃异常。 她望着我,脸上虽满是血污,却更是衬出一双眼睛格外透彻。 “天地向来公平,你欲救他,便得用一样东西来换。” “只要能救他,用我的命都行!” “对,就是你的命。” 她微微怔住,继而桀然一笑,有些释然,但更多的是欣喜,接着重重点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抬眸定定望着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便是希望在我死后,姑娘可以将我埋葬于梨树下。” 北衾虽寒,但不至于没有梨树。只是气候不对,终日掩藏于积雪之下,迟迟开不了花。 想要违时使花盛开,倒也是简单。但埋人这种苦力活,就交给闲来无事的月牙去干吧。 遂点头,应允了她。 “你可想清楚了,一命换一命,你们二人终是无法相伴一生。” 彼岸于我手中越开越盛,绽出强烈的红光凛凛,映照着罗笙涨满笑意的眼。 终是不忍,于是将那根红线再次系回她的手腕,低声提醒道:“这根红线可保你们下一世的情缘。若你还想见他,用罗笙的身份,见到商丘,那就在三途客栈多等会儿吧,终会相见的……” “多谢姑娘。”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她视线移至静静躺在木床上的商丘,眼波里流转着千百柔情:“我希望,待他醒来时,不再记得有我,不再记得有罗笙这个人……” 遗忘便不伤。 我理解她的心思,便再次答应了她的请求。 罢了,就当做了一次赔本生意吧,忘忧汤,也真是好久没熬了…… 我双手捏决,口中呢喃不已。只见彼岸愈渐升高,缓缓飘至商丘胸前,融入进去,顿时红光大盛,包围着他,也将泪眼婆娑的她吞噬待尽…… 拾陆: 难得的好天气,烈日悬挂,洒下缕缕金色的光辉,渡着这满山雪景。 今日并不觉冷,便叫阿九撤去炉火。 其实我身为妖怪,本是感觉不到人间的四季变化,但呆得久了,自然而然形成了冷添热脱的习性。 月牙正在院内扫雪,一如以往,扫五步,与月山打闹三步。 那只白绒绒的猫似乎是找到了最佳的隐匿地点,藏身雪堆后,毛色与雪色融为一体。 月牙左手握着扫把,右手插腰,眉毛一横,瞪大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颇有城中街上悍妇骂人的气势。 “别以为你躲着我就抓不到你了!哪有哥哥打完妹妹自己躲起来的!” 是的,白猫是只妖怪,也是月牙的哥哥。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化回原形罢了。 而关于许月山的故事,来日方长,日后再说也不迟。 此刻最打紧的,是那个于偏房内渐渐醒转的男子。 “感觉如何?” 商丘睁开眼睛,因为沉睡太久,还是一副迷蒙的表情。他一转头,便看见拿着一袋银子的我,正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你……”良久,他才徐徐吐出一个字来,张了张嘴,又不知想说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是谁?这是哪?” 好吧,问的问题一点都不新鲜。 “你进山采药,于悬崖摔下,我救了你。” 撒谎这件事,我干得脸不红心不跳。 “那么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看到自己身上四处是伤,对我的话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撞到脑子,失忆了。”我若无其事的回答。 “噢……”伸手摸到头上的纱布,他彻底信了。 沉默半晌,他又忽然神情一凛:“可是为何,我感觉心里缺了一块……空落落的,还疼得厉害……”他喃喃自语,右手抓紧胸前的衣襟,一双眉目紧锁,似乎有些痛苦。 忘忧汤能带走他的记忆,带走他生前的记忆。 他死过一回,所以此刻的商丘并不记得自己是谁,家在何处,曾经身份如何,爱过何人……他如今是一张空白的宣纸,未来路漫漫,可以重新描绘。 “记不起的就别想了。”我将一大袋银子抛向他怀里,也丝毫不心疼。 住在这深山,银子要来也无用。 月牙会打猎,阿九种有一亩菜畦,且厨艺不错。如此,日子便无需担心吃不好,吃不饱。 说起来这一袋银子,还是以往的某个客人硬要塞给我的。那位客人家境富裕,我也懒得虚做推辞,便收下了。 商丘接过银子,明显一愣,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我,眼睛仍然布满血丝。 “我家境殷实,这点银子就给你当做路上盘缠吧。”见他想要归还银袋,我连忙于袖间变出一枚翡翠戒指,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小钱。 他犹豫片刻,才点头收下。 “救起你时,有一块手帕从你怀间掉落,上面绣着商丘,或许这便是你的姓名。只是……”我随手将戒指戴在指上,接着挽起袖口,将胳膊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展现出来,“在带你回来的途中,不幸摔了一跤,手帕遗失不见了。” 哪来什么手帕,不过是我信口胡诌的。 只见商丘深信不疑,满脸歉疚,低头看着那道由我法术变出来的伤口,缓缓说道:“姑娘的救命之恩,我……商丘难以为报!” 还真是单纯好骗。 虽然沙场磨砺了心智,但本性如此,这是不为所动的。大抵同罗笙所言,他的骨子里是温柔的,如风一般,亦如林中潺潺溪水…… 我笑笑,放下衣袖,转身朝门走去,边走边道:“山中的路不好走,雪太深了,穿过那片净湖,会更快到达城里。” 身后传来喊声:“多谢姑娘!” 确实该好好谢我。 换了阳寿,埋了尸骨,熬了忘忧汤,还附赠一袋银子。 这笔买卖,怎么想,我都是亏了。 “不过……” “不过什么!”月牙突然跳到我身边,歪着头,看我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十分惊讶的模样。 不过……至少已经有了关于他的一点消息。 当然,我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而是悄悄转移话题:“不知他们能否见到最后一面……” “啊?谁和谁啊?” 阳光,好像更暖了一些呢…… 在罗笙与商丘的故事中,虽然他们二人从未对彼此坦言过内心情意,却都各自知晓。 那段衷情终是难诉,而等待的日子同样难熬。 但我相信,罗笙会等他。 在彼岸盛开的黄泉,依旧年轻的少女,终究会邂逅已经年老沧桑的男子。 她一定会认出他,也许还会说上一句:“商丘,好久不见……” 地末: 他听从了那位姑娘的建议,走过一条不算宽的小道,偌大的湖面呈现在眼前。 这便是净湖了吧。 天气严寒,净湖以常年不变的姿态而存在,落在这座山林,难以言说的秀丽。 他踏上冰面,走了几步,发现湖泊冻结得十分牢实,丝毫不用担心塌陷。 四周静悄悄的,一眼望去,是一成不变的白色,只有那棵梨树,倒是让人稀奇得很。 明明是呵气成霜的气候,这棵长在湖旁的梨树,却是开得如火如荼,突兀在这白茫茫的旷野。 枝桠上的不是积雪,是梨花,真正的梨花,飘飘洒洒,挥满了一树的花瓣落下。 他忍不住走到树前,感觉此地莫名的熟悉,莫名的眷恋与安心。 心,却突然再次空落起来。 那树仿佛知道他的到来般,更加卖力地展现自身,展现难得的奇迹。 有风拂过,他仰头,感觉有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庞,温柔不已,如沐春风般。 花瓣带来了又一场的风雪。 二者交相辉映,是同样的白,同样的柔和。 难得这深山会下一场如此温柔闲逸的雪。 他怔愣树下,迟迟不愿离开。一瓣花落在他乌黑的发,微风掀起他一袭素色长袍,猎猎作响间,他似乎听到有女子轻声呢喃:“你可知,我心悦于你,商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蚕月——清欲 录壹: “帝子降兮北者……啊!” “是北渚!” “噢,北猪?哇!”月牙跳了起来,抱着头四处乱窜,最终缩在一个角落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小声嗫嚅:“姑娘,咱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动手……” 我放下手中竹简,故作严肃般蹙起眉目,冷冷看她:“是谁叫我教她四书五经的?” “是我……”角落里传来弱弱的回答。 “那又是谁边读书边打瞌睡?” “还是我……”那头声音更轻了。 看她这副委屈的模样,实在是不忍心再动手,于是舒缓了眉眼,摆摆手道:“罢了,今日暂且放过你。去帮阿九烧菜吧。” “唉好!”月牙得到命令,如释重负般露出灿烂的笑容,急忙转身跑开,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月牙不愧是猫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却又总是熬不过几日的热度。 她认为我之所以常让阿九点香,是因为阿九的乖巧与一副学识渊博的模样,深得我偏爱。 于是几日前缠着我,要学诗经圣贤。 第一日,她确实认真,一笔一划斟酌着落笔,一字一句准确读出。 第二日,那张石桌上除了摆着笔墨纸砚,还摆着“杏仁酥”,“银杏果”,“藕粉珍珠汤”……样样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第三日,便是今日,她半阖着眼,昏昏欲睡,眼里容不下半个字符。若不是我用竹简将她敲醒,怕不是梦到摔进“聚食盆”里,迟迟不愿醒来。 最终她学习的热情,三日便被尽数熄灭。 “哈……”看了几卷书,我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近日无雪,连连几日的烈阳高照,虽融不化这深深积雪,却能捎来些许暖意,晒在身上,热哄哄的,直叫人安逸舒心。 时不时路过的雀鸟“叽喳”两声,还夹杂着月牙一惊一乍的吼叫。 月山趴在一块积雪化开的巨石上,沐浴在阳光下的他,似乎每一根绒毛都反射了太阳的颜色,将他染成圆滚滚般的“金球”。 那半壁山头难得被映的流光溢彩,连绵不绝的起伏,如同上好的白色丝绸,漫天袭地的笼着凉山。而天空被少量的绵云细细分割着,却无一不透着蔚蓝。 这样的风景,我看了近百年,也一点不觉得无趣。 在人间寻找了夜阑之多年,看惯了山山水水,人世百态。最终为凉山的壮丽与静谧所折服,所以落脚于此,化出燕勒轩。 阿九与猫妖兄妹,便是在此后的冗长岁月中所遇,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与孤寂。 他们的故事,暂且不说,日后也定会提到。 就着这春日的暖煦,我趴在石桌上,两眼一阖,终是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阿九来喊我用餐,才站起身子,舒展着有些麻木的手脚。 凡间呆久了,有时便会忘记自己是妖,连身体都趋于人类,会冷会暖,会饿会撑。 其实细细想来,人和妖并无本质区别。不过前者寿命短,后者寿命长。 人类所拥有的七情六欲,妖也有。 二者不分彼此。 饭桌上,那对冤家总是要拌两句嘴,才能好好吃一顿饭。 凉山能够吸收的日月精华甚多,故此有利于精怪的修行,而月山的皮毛比以往似乎更亮了些,并且在与月牙争吵的过程中已然能吐出两三句人言,但还是带着惯有的喵叫,这便助长了月牙的气势。 转头去看阿九,她一向在用膳时细嚼慢咽,食不语。仿佛自然生出屏障,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我并未偏爱过任何一方,无论是活泼的月牙,抑或是文静的阿九。她们在性格上互补,各有所长。 而我不过是个渡船人,将一个个的生灵,于河的此岸,渡到彼岸。只是在渡船的过程中,会听他们讲述些许故事,或关于自己,或关于他。 故事由情而生,也许它不长,但总能深入人心。 录贰: 每日的氛围都很融洽,然而我却不知道这能保持多久。 近来总有不安的感觉时时萦绕,于山的深处,有时能传来隐隐的血腥味,混杂着莫名熟悉的气息。 我打算今晚进山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在我的地盘猎食,却无意告知阿九她们。 虽然她们都是妖怪,可法力并不高强。月山更不用说了,他连化作人形都不能。 此去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那股气息十分狠厉的模样,仿佛于血池中而生。 这种情况下,还是一个人前往比较安全,若真有事发生,至少不会分心。 如此想着,我一改往日的食量,草草扒了两口菜,就离开了饭桌,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跟着一个白影。 我在亭子里等待黑夜的降临,阿九她们皆已熄烛而憩。此刻的燕勒轩笼罩在一片淡华如水的月光下,比平时更加静谧。 站起身子,望向深山的方向。 果然,今夜的血腥味比昨日更加浓烈了许多。 蹙起眉,刚要提气御风而行,便见墙头闪出一个白影,轻盈得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月山?”我看向来者,不,来猫。 只见他淡定从容地舔了舔身上的绒毛,细长的尾巴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睁着一双碧绿的猫眼,望向我,随着嘴巴一张一张的,胡须轻轻颤动:“淮望,你还是要小心为妙喵。” 本来我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瞬间在听到句尾的喵声后破功,于是忍着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月山估计看出了我满眼的笑意,竟然还能用猫瞳白我一眼,不咸不淡道:“猫妖的嗅觉极其灵敏。” “那月牙呢?” 如果说月山都闻到了血腥味的话,那么同样身为猫妖的月牙理应也闻得到才对。 “她还年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见他一反常态的认真,我也敛了笑意,伸手指了指深山腹地:“血腥味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点头,沉默片刻,忽然身体越发缩小,最后变化为只巴掌大,轻轻腾起跃上我的肩头,习惯性舔舔爪子,淡淡道:“我随你一同前去。”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又补了一句:“不用担心,虽然目前我是这副模样的身体,但逃跑却是极快。” 确实,猫妖除了嗅觉灵敏,还有极强的灵敏性,尤其化为原形后,更是灵活异常。 这样,我便不用担心月山的安危了。 他平日里虽没个正形,关键时刻仍是靠得住的。遂用灵力调动周围的风,聚拢周身,为自己所用。 我已许久未腾风而行,再次使用,只感觉像是第一次翱翔天际,新奇得很。然而周遭风景一重重翻过,根本来不及细看。 偶有几只雀鸟在我身边并肩飞翔,也被我肩上张牙舞爪的月山吓跑,他收回爪子,有些无奈的苦笑一声,一丝不可捉摸的情绪自他眼中闪过,像是喃喃自语道:“抓鸟完全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啊喵。” 我知道的。他虽对自己这副模样一直抱怨不已,但如果让那件事再来过,他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救她。 这便是许月山,有着一副凶悍倨傲的外表,却生着一具温柔贴心的猫骨。 越往山的深处而行,血腥味渐浓。我落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挑目环顾四周。 面前生长着一棵参天古树,枝枝条条盘综错杂,投下巨大而狰狞的影子。 万籁俱寂的山林腹地,有一棵古老的树,这并不稀奇。 “这树是活的。”我能看见树的内部隐隐缩着心脏模样的东西,微弱的呼吸声由内而发,不过…… “它正在沉睡当中,我们动作轻点。”看这树的体型,也知它至少存在了近千年,如今正巧休眠期,还是别吵醒的好。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知道活了这么久的老树,是不是脾气暴躁的很。 “老树成精,正常。” 月山从我肩上跳下,落在地上,渐渐变回正常大小,低着头,到处嗅了嗅,最后绕到古树的背面冲我喊道:“淮望,在这里。” 我朝月山走去,见他正匍匐在古树偌大的根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根部的某处地方,浑身的毛炸起,像只白色的小狮子。 看来是这个地方无疑了。 “这里的确有着灵力的波动。”我缓缓走近,虽然天色昏黑,但依稀能看清树的根部有一个小洞,黑黝黝的,隐藏在两条粗壮的根系之间,难以发现。 弯腰站在洞口,才向前探出一点身子,就被无法忍受的血腥味逼得退回。捂着鼻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进?”我看向月山,他的嗅觉更灵敏,此刻显然状况比我还不好,炸着一身毛,还不忘白我一眼。 “好吧,我进。” 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我先探进一只手去。 洞口不大,像是兔子洞。我仅将手伸进,探探里面灵力的波动情况,以此来推断妖怪的强弱。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只妖怪或许是我的同类——一只青妖。 青妖无息无形,可变化千百种模样,是妖中的贵族,十分罕见。这种妖物打自出生,就继承了母体的全部灵力,所以妖生,则母陨。 此母非彼母,并非几月怀胎所生,而是于南冥天池中的鱼腹所出。腹中怀有青妖的鱼并不多,是以概率而为,因此,这种妖被视为不可多得的“灵丹”,吃下可隐去身形气息,变化多种样貌。 青妖本无息,可若杀戮太多,怨气积攒太深,淤积身体,便会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难以驱除。 若真是同类,杀戮太多,也应当清除。 我才将手伸进,忽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迎面而来,顿时抽出手,脚尖点地,转身飞起离开原地。 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多想,就见洞口蹿出一个小小的白影,落地的瞬间,连样貌还没看清,就化作了一个女子般的模样,斜坐在地上。 一双杏眼射出怨恨的光芒,直直落在我身上。她还是清秀的,尽管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显得十分痛苦,毫无血色。 “你受伤了。”我看向嘴角渗出殷红的血迹来,滴滴落在地面。 月山跳到我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女子,身上的毛依旧在膨胀着:“就是她,你要小心应付。” 我点头,只看到女子一次攻击不成,伤口重新裂开,再不能站起。 她依旧愤恨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她的百年宿敌。 “你是青妖?”缓缓走近,确实感到她身上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于是蹙起眉,拔高了声音:“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身为冥王,也做过孟婆,我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魂灵的波动。那女子身上,负了不止一条人命,至少都有七个人,惨死她手! 无辜惨死的人类,怨气极深,便会化作厉鬼,无法投胎。他们无法动女子分毫,只能一直跟随着她,日日哀戚。 我看到一个婴儿模样的魂灵,被另一个妇女抱在怀里,默默站在女子的身边。 妇女面色铁青,胸口有个血洞,许是被掏心而死。而她怀中的婴儿,是被打断了所有静脉,如一条死蛇,软软地“挂在”妇女的臂弯里。 连婴孩都不放过! 我愤怒异常,凝聚灵力于手中,光芒渐起,点点化为一把青刃,被我紧握手中,几步上前,将刃对准她的面门。 “说!为什么杀了他们?!” 我算不上善良,但也见不惯如此凶残的妖物为祸人间。 任她是青妖,那又如何,到底是妖,到底凶残。 女子不再看我,兀自闭上了眼,一言不发。 这毫不畏惧死亡的样子,倒是令我微微吃惊。 见我迟迟没有下手,她又睁开了一双淡然的秋眸,细细盯着我看,半晌,才以一种沙哑的嗓音道:“我知道你,燕勒轩的主人,最喜爱交易,以一个故事,换取一个心愿……” 我冷哼一声,动作保持不变。 她垂下眸,月光于她脸上潋滟出绝色美景:“我用我的故事,和你做个交换吧……”顿了一会儿,又道:“放心,不是为了在你手中活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廿一 天初: 我有百般样貌,却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形态。只因为,我怕哪日他如约归来,会忘了我,忘了他曾予我的姓名…… 我与他之间,隔的不仅仅是巨山,还是一条纵布顽石荆棘的鸿沟。这是一条无法逾越的屏障,隔绝万千。他无意过来,我无法过去。 于是彼此消融。 最后堕落。 你说,佛普渡众生。 可我从未见过佛…… 壹: 当我还是一只无忧无虑的青妖时,曾顽劣不堪,时时摆弄着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法力,调戏上山砍柴的柴夫,逗逗下河捕鱼的渔民。 戏法大多千篇一律,让柴夫扛柴回家的路上摔一跤,散落一地的木柴,然后再慢慢捡回来。在渔夫钓到鱼时,略施法术,那鱼便甩出一尾水花,从渔夫手里挣脱出来,“扑通”一声,跳回江水。 我乐于看他们唉声叹气,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来满足我恶俗的心理。 对于这些捉弄人的伎俩,我乐此不疲。仗着自己是妖,且是妖中“贵族”,便比这林中别的生物高它一等。 生命于我,可贵,又可轻。 贵在我自己的命,轻在他人性命。 我活着多久了? 也许数十年,也许已过百年。 生我的鱼早已死去。 青妖就是这样,生于南冥天池的熹遥鱼腹。一出生,就注定了母体的消亡,而我,也渐渐忘了是如何来到这山中的。 也许遗忘是好事,因为可以减少那些不必要永久记住的过往。 我的脑袋不大,向往世间各处的五光十色,需要选择遗忘一些,才能记住一些。 这里是白睇山,蕴藏着许多的奇珍异兽。同时,它也是危机四伏的。 古往今来,多少为求珍贵宝物的人死于那片谷底。他们尸骨堆积如山,只因为欲望使然,前半生不得好过,最后更是覆了后半生。 “快,那位师父说了。只要找到宝贝,我们就发财了!” “唉,这山太陡了……啊……” “喂!算了,这下宝物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了,哈哈哈!” 两个兄弟,如同魔怔般,和大多数为了宝物的人一起,妄想爬上白睇山巅。那位弟弟死了,可哥哥还在攀爬,他的眼里仿佛闪着金闪闪的光——脑海中幻想出金银珠宝的模样。 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师父是谁,这样到处散播谣言,不怕遭天谴吗? 哥哥很快也败下阵来,成了这山谷中尸骸的一员。 我目睹了一切。没有悲伤和惋惜,只有尽情的嘲笑。 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是白睇山顶有处洞穴,里面寄放着一位仙人的宝物,能实现任何人的所有愿望。 宝物有没有,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山的不远处有座城池,山脚有座村庄,山腰间有座寺庙,山顶上空无一物。 当然,洞穴是有,但丝毫感觉不到里面有灵力波动的气息,也就自然没有所谓的宝物。 白睇山很大,成精成妖的生灵却是不多。这里成了我的天地,我时常幻化为兔子,那时也只能固定在那一个形态。虽还不能幻化人形,但已经学着人类的样子,“坐”在山巅的峭壁上,望着烟雾缭绕的白睇山,从晨起到昏暮,装作思考,装作为情所困的女子般忧伤。 其实我的内心空空荡荡,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情爱。 所以,我只是学着他们的模样,待自己有了人形后,就可以融入人类社会。用那些山珍美味,灯火阑珊,以此来填充自己内心空无的世界。 山腰的寺庙,我从未见过,只知道里面清一色都是男子,剃着光秃秃的脑门,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念着我听不懂的话,供奉着斗大的,金闪闪的,如人般的巨像。 这使我无比好奇——我时而见到各型各色的人类虔诚地跪在巨像面前,双手合十,双目闭合。 他们在干什么?作法么? 一个脑袋上有着九个点的男子,捏着一串念珠,站在跪着的人身旁,明明看的是那尊巨大的金像,眼里却似乎透过它,看到了空旷的辽原,淡淡道:“阿弥陀佛,佛祖会听到施主的祈愿的。” 佛祖?是那尊巨像的名字吗? 原来它叫佛祖。 唔……我还没有名字呢。 我躲在寺庙门旁,撅着嘴,对这里的所有感到十分疑惑。 而关于我的一切好奇,在那个静谧的冬日午后得到了所有的解答。甚至终止了我每日的满身清闲,还有捉弄人的坏习惯…… 贰: 这几日冷得厉害,山林间落满了雪,地上,枝桠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与我融为一体,几乎将我埋没。 周围静悄悄的,连那片平时充满了绿意的湖泊都冻结了姿态,宛如嵌在白色丝绸上一块上好的翡翠,于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刚帮一名柴夫捡回掉落一地的木柴,然后淡淡的双眸望向我所藏身的树丛。 这是个奇怪的人。 许是那寺庙中的一份子——光光的脑袋,永远灰扑扑的衣裳,常念着那句我听不懂的“阿弥陀佛”。 他好像知道是我干的,即使在世人眼中,我不过是只“人畜无害”的兔子。 柴夫连忙道谢,紧接着叹了口气,一脸的纳闷:“真是奇怪,来这山上砍柴总是会摔上一跤。” 他笑笑,担去柴夫衣裳上的灰尘,言语中颇有深意:“不用担心,应是这林中的小精小怪在使坏罢了,并不会伤人性命。” 柴夫更疑惑了:“唉?这山中有妖精吗?” “万物皆有灵。”他的回答依旧高深莫测。 “好哇,让我知道是哪个妖怪干的好事,非要扒了它的皮不可!”柴夫愤恨地骂道,只是想发泄内心的不满,却硬生生勾起了我的暴脾气。 不过是个人类,竟然还想扒我的皮?! 遂是动用灵力,悬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猛得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柴夫砸去。 “砰。” 石头竟是砸到了那人身上——他挡在了柴夫面前。 “哎呀,师父你怎么了?” “无妨。”他摇摇头,余光扫向我的方位,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一点情绪的波动:“不过是听到你说要扒它的皮,妖精生气罢了。”顿了顿,又道:“可是这准头不太行啊……” 明明是你自己逞强的! 我恨不得立马冲出去,用我锐利的爪子在他空空如也的脑门上扯出几道花来。 “啊?”柴夫退后一步,面露惧色,抖抖索索着环顾了一眼四周,然后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喃喃着:“我,我不是说要扒你的皮啊,我是说扒我自己的皮……对,扒我自己的皮!”然后睁开眼睛,留下一句“娘啊!”就同一阵风似的跑了。 留下他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林子里。 活该! 我对柴夫的逃跑嗤之以鼻。 谁叫他异想天开,竟想扒我的皮。 “小妖,你该出来了。”被弃那人忽然开口,摸了摸自己被砸中的后背,嘟囔道:“还是有点疼的。” 额?叫我嘛? 算了,敌不动,我不动。 于是继续埋伏在草丛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跳若擂。 他见周围迟迟没有动静,无奈地摇了摇头,举步朝我的方向走来。 等等,果然他是知道的! 不及我做出反应,脑袋上一对细长的耳朵就被人揪起,身体悬了起来,撞进一双溢满笑意的眼里。 “嘿,小妖?” “何,何方妖孽?!”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扑棱着四个爪子,可依旧无济于事。 啊,这可恨的短手短脚! “我不是妖孽,只是个普通和尚。” 他看够了我的样貌,便将我缓缓放在地上,蹲了下来,直视着我。 得了自由,我当然要报仇雪恨了。于是悬起他身后的小石子,趁他不备,发动攻击! “哎呦。”这一下正好打中他的光头,肯定很疼。 “还真是冥顽不灵的小妖。”他皱起一对秀气的眉毛,突然伸出大手。 来了,他要反击了! 我绷紧了四条小短腿,严阵以待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脑门给弹了一下? 那轻轻一下的弹脑门,莫不是在玩儿我? 我诧异地瞪大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他知道我是妖怪,还不伤我? “你……” 我愣在那里,半晌反应不过来,良久,才吐出一个字而已。 “小妖,你叫什么?” 他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才不告诉你!” 其实我没有名字…… “唔。”他一点也不介意,伸手摸了摸我的皮毛,眼睛是湿漉漉的,仿佛有人拿着新雪擦拭过一般明亮。 “我叫浑元。世间本浑无,不知其元空。” 他解释着他的名字,可我半句听不懂,遂是摇了摇小脑袋,道:“我没有名字。” “既然如此……”浑元沉默半晌,而我仅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就听见他朗声开口:“那就唤你雪稚吧,你看你这么白。” 雪稚? 颇为奇怪的名字,但好过没有。 于是点头。 他笑了,将我捧到怀间,又问:“你是兔子精吗?”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十分地舒适,便任由他抚摸我的毛发,眯起眼睛,道:“我是青妖。” “青妖?没听过呢。” “那当然,青妖可是很罕见的妖物!” “那也是妖啊……哎呦。” 见他如此瞧不起我的身份,我便又运起了一块石头砸去。 “好好好,我错了。” 他甘拜下风,而我心满意足地往他更温暖的怀里蹭去。 “雪稚。你可知白睇山巅,是否有一件宝物?” 我顿住,抬眸看他。 他也是为了宝物而来的吗? “山巅并无灵力波动。”我是实话实话。 浑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来,低着头,他似是喃喃自语道:“师父莫不是骗我?”声音轻轻的,“罢了。”半晌又抬起头来,换成了一副释然的笑脸。 “你愿意和我回去吗?”他看了眼继续拼命钻动的我,笑出了声。 “回去?去哪?” “寺庙。” “寺庙?唔,好玩吗?” 我停止了动作,抬头瞧他。 “那里有很多人,也很温暖。” 很多人?那是不是说明我可以尽早融入人类的世界了? “好啊,我跟你走!” “那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他突然变得认真异常,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还有条件,好麻烦……但是,听听也无妨。 “你说吧。” “一,不可以随意使用法术捉弄人。” 这个好办。 我点头。 “二,要乖乖听话啊,别暴露你是妖怪的身份。那可是佛门净地,大师兄很凶的!” 他似乎很怕那个大师兄? 我再次点头。 “第三。雪稚啊……能不能别老是用石头打我的头,没有头发,很疼的……哎呀!” 我瞥了一眼掉落在地的松果,最后点了点头。 不用石头,松果总可以吧。 嘿嘿,这也不算违反三个条件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中秋番外——合欢 淮望不记得这是在人间过的第几个中秋了。 从一个人望着月亮发呆,到和阿九一起望着月亮发呆,直至活泼的猫妖兄妹来了,她才换了个过中秋的方式。 今年是最不同的一年。 大抵是因为还有夜阑之在。 夜风徐徐吹来,捎来生生凉意。北衾虽寒,但时逢过节,街道上依旧是熙熙攘攘涌着人潮。 中秋的月是一年之中最为明亮的,月满莹润,高高悬挂,如同缀在巨大黑布上的夜明珠,熠熠发光。 话说郊外有一处断崖,崖边有一棵古树,树干粗壮,且繁密的枝叶向四面八方舒展着,如同拥有生命般。月华与薄薄积雪一并覆上时,古树便在寂静的夜色中散发着淡淡辉光,是美不胜收的模样。 北衾举国都在过着欢快的节日,每家每户皆是团团圆圆。 然而一只硕大的狐狸却孤零零地趴在古树旁,伴着这古老的生灵一起,举目望向天空。 狐狸全身赤色如红莲业火,身后九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圆月,心中泛不起一点过节的喜悦。 人们都说月宫里住着嫦娥和玉兔。 狐狸笑笑——其实月宫里只有一位嗜酒散仙,一众任劳任怨的灵鹊,和一只傻兔子。 那些美丽的传说,只是寄托了凡人的美好心愿罢了。毕竟真正见过仙家的人,世间甚少。 然而狐狸此刻觉得心中十分纳闷。明明它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淮望却嫌他体积太过庞大,会吓到百姓,遂是自己领着阿九和猫妖兄妹上街过节去了,独独留他和一棵将睡未睡的树妖并肩赏月。 “唉……”狐狸叹了口气,垂下了脑袋。 他听到古树的呼吸声,轻轻的,有时候还会发出鼾响。 细细回想起淮望初到月宫时,他有那么一瞬觉得,便是此人害死的言绪。 可是后来时移情深,他才发现为什么言绪会喜欢淮望。 这个总是嘴硬心软的妖怪,这个脾气急躁的姑娘……她会认生,因此外人面前的她总是一副仪态端庄,无懈可击的模样。也只有在熟人面前,她才会变成那个大大咧咧,笑得开朗的女子。 如此,怎能不教人欢喜呢? 想着想着,狐狸弯下的唇角,莫名扬起。 他正打算闭眼睡一下,忽然身后传来了声音,是在喊他。 “夜阑之!” 狐狸愣了愣,抬头望了望四周,又微微转头看向身后。 不知何时,那身着一袭黑衣的姑娘,正站在月下笑吟吟地望着他,眸中清泓与天上圆月自成一色。 “一个人呆着很无聊吧。”淮望朝狐狸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了狐狸的身旁,坐在了微凉的地上。 狐狸太过庞大,更显得身旁淮望无比娇小,断崖也不宽,因此淮望几乎是半个身子都埋在了狐狸身上的绒毛里。 “你不是和她们过节去了吗?”狐狸疑惑问道,嗓音染了些沙哑。 “中秋不就是要和家人一起过吗?”淮望抬起头来:“我已经陪完阿九她们了。” “……”夜阑之本想问淮望,自己能否算得上是她的家人,然而话哽在了喉间,待磨蹭了半晌,才吐出轻飘飘的一句:“带酒了吗?” 淮望猛得透过绒毛揪住他的一块肉,恶狠狠道:“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酒,真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用理会的!” 夜阑之眼里含了泪花,不怒也不语任淮望掐着。 她掐够了,就松开手,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敛起的眸子中亦有流光波动:“夜阑之,你可知我一个人在人间呆了多久……” 他看到一滴清泪从她脸庞滑落,重重滴在了地上,一时只觉得心中仿佛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无一不硌得他发慌。 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慌乱不已,只好用一条尾巴轻轻柔柔地抚过淮望的脸庞,也将泪痕拭去。然而淮望沉默着,依旧在抽泣。 “你……”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瞬间拔起的高度将古树完全碾压了下去。 “我发誓,以后一定不会离开了!”他朝天举起一只爪子,身后九尾直直竖起三根。许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副样子有多么滑稽。 “真的?”淮望抬眸看他。 “嗯。”夜阑之坚定地点点脑袋。 下一刻,淮望破涕为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从手中变化出了一个食盒来。将之打开,夜阑之便闻到了烈酒的醇香,还有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尝尝,这人间的桂花糕虽不比月宫的好吃,却也是算是美味了。” 她抓起一块桂花糕朝夜阑之伸出手,这只偌大的狐狸只觉得心中的石头似乎全部变成了一汪清泉,缓缓从心头滋润过去。 胡须轻轻颤抖着,他小心凑近,将淮望手中的桂花糕吃下。 嗯,很香,也很好吃。 淮望笑嘻嘻地看着吃出一脸幸福表情的夜阑之,自己的面上大可也事能称之为幸福的神情吧。 谁的心中不是溢满了月光呢。尤其是在这种满色皎洁的月下。 古树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在它睡着时,周围浮动着星星点点的萤光,如同无止无息的岁月长河,全数悉洒在了一人身上。 树后,还躲着三个偷窥的家伙。 “喂,许月山你给我走开,挡着我视线了……” “你就是这么跟你哥哥说话的吗?!” “快走开快走开!哎呀,姑娘好像和月老大人亲上了!” “一个这么大,一个这么小,他俩咋亲的?” 阿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廿二 叁: 我一度怀疑浑元是不是两个灵魂同居一体。 在那些百姓面前,他是面无表情的大和尚,说的都是一些玄妙的话,语气淡淡的,如同经历了许多的沧桑。 而在我面前,他如一个四五岁的孩童,笑得灿烂,还傻里傻气的。 每次他将脸凑到我面前来,笑嘻嘻的模样,总是会召得我的一阵白眼攻击。 浑元不止一次夸过我好看,但也只是作为兔子来说,变成人形就不一定了。 瞬间气得我朝他的脑袋丢了三颗豌豆。 话说这寺庙的豌豆还真是好吃呢。 在这里小住了不过几日,懂得了这些没头发的男子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和尚。 他们听说浑元养了一只兔子,于是纷纷跑来观赏。 左摸摸,右碰碰。可怜我美丽的白毛,都掉了好几根。 最后忍无可忍了,只好运用法力朝他们每人的头上丢了一粒豌豆。 “唉?怎么会有颗豆子砸我?” “我也是。” “好奇怪啊。” 我躺着浑元怀里,乐得想大笑三声。 活该的和尚们。 那位令浑元惧怕不已的大师兄,我始终没有看见。 据说他常云游四方,鲜少回寺庙来。 而脑袋点有九个点的和尚,听浑元说,那是方丈,是寺庙最厉害的人。 确实,那位方丈脑袋挺方的,还不及我万分之一可爱。 平时他老是笑眯眯地盯着我,总会盯得我毛骨悚然,像是他知道些什么。 最最奇怪的,还是浑元了。 别的和尚都看不出我是妖物,偏偏这个憨憨的和尚看得出来。 我也问过他,“你是如何得知是我用法力捉弄那柴夫的?甚至还知道我的位置!” 他低头思索片刻,然后抬头看我,很真挚的神情:“不知道……哎,好好说话,别动手!” 我叹了口气,收回枕头上的灵力。那豆腐块状的枕头便从半空落下,稳稳落在床头。 大概用和尚的话来说,就是——缘分吧…… 千百万人,皆无人识我面目,奈何你,一眼洞出。 浑元说过,佛讲究缘。 我问:“缘为何物。” 他道:“佛曰,‘缘为冰。我将冰拥在怀中,冰化了,我才发现缘没了……’”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眼里总有莫名我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过,再寻,便了无踪迹。 他说的缘,我不懂,只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望向他。 于是他笑笑,又道:“简单来说,便是我与你。” 这下,我懂了。 那时真觉得浑元好看,发自内心的。 白皙的皮肤,细细长长的眼里黑白分明,一对浓秀的眉毛,笑起来时,傻得可爱,这副样貌确实体面,让我越看越欢喜。 晚上睡觉,他是和别人挤在一堆,却重新为我开辟了一块小天地,让我睡得暖和安逸些。 我诞生没多久,以至于目前只有一种形态可以幻化。 但我还是期待着长成人的模样,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个漂漂亮亮的外貌,到时,定要叫那不长眼的浑元惊艳一把。 话说,浑元终于打算带我进城了呢。 往日他进城采购物品,总会带回一身桂花香,也不知道混迹哪去了。 但那一日庙里来了一位富商来到寺庙,说自己家中有妖魔,希望方丈出手相助。 方丈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最终指了指浑元,还附上一句:“记得带上雪稚。” 唉?为何要带我一起? 浑元也不解,便出声询问。方丈只是笑笑,丢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佛曰,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天机,哪来那么多天机。 我锁在墙隅,偷偷白他一眼。 最终浑元还是带上了我,背着一个竹筐,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于是,有许多人都见到了这一幕:一个和尚,抱着一只兔子,背着一个竹筐。兔子正在吃豌豆,和尚正在和兔子说话,最神奇的是,兔子会翻白眼…… 我好奇地看着四周,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穿着也各异,五颜六色的,有趣地很。有人在拼命吆喝着,也有人骑着高大的马匹疾驰而过。 浑元说,等办完了事情,再带我好好逛逛。 “可是你也不需要什么东西啊。你是兔子,也不需要簪子胭脂……”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停住脚步,将我举到他眼前,左右看了看,最后才持怀疑的语气道:“你是……母的吗?” 这家伙是疯了吗? 我将最后一颗豌豆吞下,斜睨着他:“不然呢?” 他似乎对我的性别过于震惊,兀自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你这么凶,怎么会是母的呢……” 看他一副欠揍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这些日子他待我也不错。 于是冷哼一声,不反驳,也不动手。 城里很大,四通八达的。浑元带着我绕来绕去,最终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子里。 他站定在一户人家门口,大门是关着的,但看样子,他也并不打算敲门。 我的目光被门口的桂树吸引而去。正值七月,桂树开得如火如荼。 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桂香扑鼻。遂是想到了浑元,抬头看他。 一身的桂香……他总是来此地呆上一会儿吗?为何不敲门呢? 视线落在紧闭的大门上,浑元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忧郁,眸眼低垂,似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 他在伤心什么? 我不懂,但本能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出声催促他:“浑元,我们该走啦!” 他回过神来,悲伤的神情一扫而空,愣愣看了我半晌,才又举步朝前走去。 “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人。” 看人?哪有人。 “那你为何不敲门?” “……”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继续追问道:“浑元?” 他难得语里带了一丝不耐烦,沉声道:“别问了。” 我撇撇嘴,当真不再询问。 那扇门,或许是浑元的秘密。我好奇,也有心想要知晓,但无意主动打破。 因为隐隐感觉,那会是一切的终结。 肆: 富商姓马,家住繁华地段。浑元带着我走了许久,才到达目的地。 事情说来也简单,无非是近日家中总发生一些怪事,马富商怀疑有妖魔作祟,便请来寺庙的和尚帮忙做场法事。 白睇山上的寺庙闻名坊间,香客总是络绎不绝,慕名拜访,或有事相求的人,也不在少数。 浑元在马府内四处转了转,并没有感觉异样,但还是虚张声势:“贵府有邪祟,还是不好对付的样子。” 这撒谎撒得,真是技艺高超。 我偷偷憋着笑,乖乖地躲在浑元身后的竹筐里。 “那……那师父,我该怎么做?” “你们先退下,让我将邪祟引出来。” 马富商对浑元的话深信不疑,于是遣退了家佣,自己也离开了。 这回,我算知道方丈为何叫我跟来了…… 马富商前脚刚走,后一秒浑元放大了数倍的脸就凑到我眼前来,一脸的掐媚:“嘿嘿嘿,咱们貌美如花,冰雪聪明的雪稚,你也是妖,可能看出些什么门道来?” 我先是被那张大脸吓了一跳,随后又被浑元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落在地上,直打滚。 笑够了,就舔舔自己凌乱的毛发,不屑地瞥他一眼:“方丈叫你干嘛来了?” 他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高大的身躯蹲在我面前。 “我看这房子没问题啊。” “房子是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人。” “唔。”他似懂非懂。 浑元说的不错,这马府确实没有一点问题,只是这问题出在了马富商本人的身上。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鬼。” 鬼本是人死后的魂灵所化,因有怨气,化作鬼。鬼和妖相似,只是妖有实体,鬼没有。 “难道是马富商杀死的人回来报仇了?”他摸着下巴,思考着。 “还不清楚。”我摇头,指指马富商离去的方向,又道:“你先告诉他找到破解之法了,我去问问那只鬼,让她离开就好。” “若她不肯离开呢?” “那就只好动粗了!”我阴险一笑,小小的身子热血沸腾。 这件事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难得有事可做,还可以露一手。 浑元思忖片刻,点头答应。 半晌后,我与他分开协作,浑元负责拖延和忽悠,我负责沟通。 那马富商身边的女鬼,样貌不俗,只是穿着有些寒碜,终日跟随着马富商,却看不出有任何害人的意思。 “喂。”我喊她。 声音用了法术,凡人无法听见。 女鬼回过头来,望着我,愣了。 “为什么跟着他?” “你能看见我?”她飘过来,原本无神的眼里仿佛又燃起了光。 “能。”我干脆回应。 “那太好了!”她看起来二十有六的年纪,此刻却开心得像个小孩,眉眼弯弯。 “我看你是和那个和尚一起来的,竟然不知道你是妖怪。这几日啊,我为了和他说话,上了几个姨太的身,但总是一会儿就被排挤出来了。”她自顾自说着,颇为委屈的语气:“应该是我太弱小了吧。” 然后话锋一转,她终于点出目的来,“你能让和尚转告印雄一句话吗?” 印雄大概是马富商的名字。 “你想让他知道什么?” 女鬼笑了笑,转头看向正在被浑元忽悠着的男子,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温柔:“请替我告诉他,‘慈悲花’开了……” “就这一句?” 闹得马府上下人心惶惶,难道就为了一句花开了? 她重重点头:“就这一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廿三 伍: 天色逐渐变得昏黄时,浑元准备好了一切,开始举办法事。他告诉马印雄,贵府的邪祟今日便可除去。 马印雄十分高兴,允诺事成之后,必定捐百两银子给寺庙。 那场法事引来了府中上下数十人的驻足观看,我躲在暗处,悄悄看着面前的一幕。 只见浑元拿出一个黄符来,在蜡烛上引燃,随后往空中一抛。那黄符竟炸开了,声音响烈,随后化作一堆灰烬,被风吹散。 他装模作样地到处跳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抓起一把香灰,朝烛火撒去,只见火光大盛,香灰悬浮于空,排成一朵花的形状。 这一幕只看的人眼花缭乱,暗暗赞叹浑元的法术高深,而躲着暗处的我,则居功至伟。 法事完毕,他让马印雄来到身边,附耳说了什么话后,便见马印雄久久怔愣原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干涸的眼眶逐渐溢满泪水,最后抱头蹲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浑元也看愣了,余光扫我一眼,却是默默收拾起东西进竹筐,先我一步悄悄离开原地。 我看见有女子的手,轻轻抚上马印雄的头,微微笑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最后看向我时,她的身体已如萤火般开始消散。 “谢谢。”我听到她如是说着。 我眯着眼睛看她消失原地,马印雄的哭声依旧响亮。默了半晌,我也偷偷溜出了马府,留下一干不明所以的众人,和那位失信于人的男人。 浑元在巷子的拐角等我,一副迫切想要知道一切的神情。 “我照你跟我说的话同马老爷讲了啊,怎么他听了就哭了?”浑元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哈……”我打了个哈欠,抬头望了望天,故意卖个关子。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适宜,雀鸟竞相翱翔天际,为这单调的蓝色天空,平添了几抹灵动的色彩。 临近黄昏,余晖落幕下,树影婆娑,晚归的行人纷纷赶着路。 可有些人,是再也归不去的了…… 我似乎能明白情爱为何物了,也多亏了那个女鬼。 “除了怨气能让魂灵化作鬼,执念也行。那马印雄,就是女鬼的执念。” 我窝在浑元的怀里,归途中,与他讲述起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 关于拥有远大抱负的他,关于痴情苦守的她,还关于那朵不为人知的“慈悲花”。 慈悲花十年才开,花期很短,不过一瞬。但那一瞬,是绚丽的,因为花的美丽,可使世间所有的花瞬间失去色彩。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注定等待别人的,而有些人是注定被人等的。 女子属于前者。 只因为那无心一句:“待花开之时,我便回来娶你。”就已为此倾了一辈子的情。 这样的话,其实说者不下少数。 无非是——待我功成名就,回来娶你可好? ——待你长发及腰,我定许你十里红妆。 然而当年许下诺言的人,无不纷纷留在了外头。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自小便一起长大,芳心互许。 野心永远伴随着年纪渐渐茁壮,儿时不过想要一顿好饭,长大却想要一个山庄。 他离开那日,交给女子一颗种子,话里半真半假:“等我哪天出人头地了,就八抬大轿娶你进家门!这颗种子你留着,花开了,我便回来了。” 话罢扭头离去,独留女子一人痴守着花种。 一开始她想着,以后嫁过去了,也定不能乱花钱,该省的还是得省。于是一直省吃俭用着。 到了冬天她又在想,是不是得织几条毛裤给他送去? 一年复一年,花种开出了芽儿,他没回来,她却病倒了。 “马印雄离开的第四年,女子就病逝了。因为她的执念很深,于是没入黄泉,仍旧留在了人间,守着慈悲花。” 我想起了她依旧明艳的笑容,不怒不怨,只轻声说道:“慈悲花开的那日,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 也许后面还有一句——可惜他不在我身边了。 我不知道她游荡到京城,寻到马印雄,见到他已然身居高位且妻妾成群时,是何种的表情与心情。 如同我不知道失意的女子坐在白睇山崖上,眺望山中烟雾缭绕,是否会想就此跳下,重新来过? 浑元说过,佛讲究缘。 可有的人,终是有缘无分。 “千生百世,缘起缘灭,皆已注定……” 在我临睡之际,朦朦胧听见浑元低缓的嗓音如细细流水途径耳畔。 是啊,缘起缘灭,是早已注定了的。 那么我与他呢? 何时缘起,又何时缘到头? 实在是抵不住困意,浑元的怀抱太过于温暖,是从所未有的心悸,如同在不经意间,领略了世间所有山河日月的模样,印在心头。 也许除了那些人间美食,万家灯火,还有浑元,一样可以填充我空荡的内心…… 陆: 月亮徐徐攀升,转眼悬挂高头。回到寺庙时,已是临近深夜。 我与浑元是悄悄离开的马府,故此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食。 他踩着黑色布鞋,上前敲响寺庙大门,几声轻响,落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我醒转过来,一双眼睛于黑暗中闪着幽幽红光。 “到了?” “嗯。”他摸了摸的我脑袋,踏进从内徐徐而开的门内。 尽管浑元已是累得要死,却还是去厨房拿来一碟豌豆,放在我的面前,自己只吃一个白馍馍果腹。 方丈对我们此行的结果颇为满意,从他眯起的双眼和莫测的笑容里,我敢断言,他定是知晓了我的身份。 但何时得知的,我就不懂了。 见方丈也并无撵我出寺庙的意思,身份暴露与否,倒也无所谓了。 “浑元?” 深夜,听见有人喊他。 他并未入睡,点了油灯,正在细细看着一本竹简。回过头去,那位师兄许是因为光线刺目,揉了揉睡眼,支起半个身子,嗓音里带着倦意:“还不睡吗?” “再看一会儿。”他淡淡一笑,挪了挪位置,将明亮的光线悉数遮挡住。 “早点睡吧。”师兄重新躺下,像是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睛,拍拍他的背:“师父说,大师兄快要回来了。” 他的眸光亮了亮,映照着细碎的烛光,旋即点头,轻声回应:“好,我知道了。晚安师兄。” “晚安。” 也许,很快就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了。 吃得饱饱的,我闭上眼睛,又陷入一轮睡眠中。 不过,那马印雄虽辜负了曾经的爱人,却还是如约捐了百两银子。他拉着浑元的手,连声道谢,一口一个大师。 浑元的名号,就这么传出去了。 而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也成了我日后痛苦的一个根源。 总之那日马府归来之后,我对城中的好奇是愈渐愈盛。此后便日日缠着进城采买的浑元,随他一起上街。 他仍是习惯于绕到那个巷子里,再盯着那扇永远不会敞开的门,只盯半晌,就离开。 想起上次浑元难得的怒气,我识趣得没有再询问。 隐隐有感觉,我与浑元之间,便是隔了这样一扇门。时而看起来不过轻易可破,时而宛如磐石,坚不可摧。 他无意打破,我无法过去。于是我只好等他自动敞开的那天。 某日我与浑元闲逛街上,忽然响起了喧天鼓声,原本平静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退到两边探头张望着。 “原来今日有人成亲呐。”浑元站在人群外,他的个子很高,即使不用垫足,也看得十分清晰。 可我就不一样了,赖在浑元怀中,竖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眼前满是穿着灰布粗衣百姓的屁股。 那种滋味,可真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我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焦躁不安地乱动着,浑元这才如梦初醒般,将我举高,放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双手圈起,护在我的周身。 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了数十位穿着红衣的人吹着唢呐,抬着一顶花轿,缓缓行过,胸前挂着硕大红花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脸上洋溢着喜色,行在最前头。 这便是成亲吗?好热闹啊。 我听说过成亲。无非是彼此相爱的男女互相允诺终身,自此有了至深的羁绊。 早年白睇山中有一只狐狸精,她化作人形,与一名人类男子成亲。我曾听她说过,成亲就是指——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虽然她的话简单粗暴又肉麻。 但是从某个方面来说,确实如此。 于是我低下头,正好看见浑元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分外秀丽,心中一动,用了法术加音问他:“待我修成人形,我们成亲可好?” 我问得很认真,也很真挚。 想要他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这是依赖吗?还是因为……喜欢?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躯明显一震,沉默半晌,才用一种小心翼翼般的语气答道:“我是和尚,不能成亲,这是戒律。” 是啊,好像是有这样一门戒律。 身为和尚,远离红尘。还需戒酒,戒肉,戒欲。 当我还是兔子时,他为人。 待我修成人形,他仍是和尚。 心脏猛地一缩,我不动声色地用爪子拍了拍浑元的头,示意他放我下来。 “走吧。”我再没了兴致,窝在他温暖的怀里,贪恋一时的气息。 “曾经看别人成亲时,都要把新郎灌醉。我不解,便去问方丈为何如此,你可知方丈是如何回答的?”他企图扯开话题的功力蹩脚,带着轻松的语调问我。 “不知。”我应和得漫不经心。 “成亲后,便活在苦海里了。大抵怕新郎跑了,所以要灌醉他。”浑元故意学着方丈说话的语气,降低了嗓音,沉沉说道,然后自顾自的笑起来。 然而我却没有丝毫笑意,沉默异常。 一时周围格外沉寂,只有缓缓流动的空气,身处其中,那缓慢与压抑,几近扼制我的呼吸。 他不说话。 我也不言语。 二人皆同哑者。 唯风声徐徐湛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廿四 柒: 那位不苟言笑,面如石像般的男子就是大师兄吗? 在我与浑元各自保持沉默的第三天,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终于出现了。 同样是光光的脑袋,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文邹邹且高深难测的,让人不得不先思考一番,再来说话。 他来得悄无声息,像是突然出现在这寺庙中,如同石块,没有人会注意路边忽然多出一块石头,除非被它绊了一下。 而与他相撞的,正是傻里傻气的浑元。 “大……大师兄?”浑元撞到人后微微一怔,但抬头见到来人后马上反应过来,脸上笑开了花。 “云游到步虞城,正巧途径白睇山,便回来看看。”他话里轻松,脸上表情却是绷紧,像是块万年寒冰。 “太好了!那你见过师父了吗?” “还没。”那人顿了顿,视线飘向暗处的我来。 不舒服……这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由他身上,我闻不出一点生人的气息,但此人并非妖或鬼。那股气息几近仙气,却也非仙。 大师兄么…… 正于我难受思索之际,那位大师兄接着开口道:“浑元,不打算介绍下你的新朋友吗?” 新朋友,多半指我。 还好,浑元也不算太笨,至少能懂得那人话里的指代为何人。 他只犹豫片刻,随后侧过身子,冲蹲在水缸后露出一对耳朵的我招手,道:“雪稚,来。” 不去。这位大师兄一看就不好惹。 我立场坚定,遂对浑元的话熟视无睹。 自上次我提出想要成亲的话被拒绝后,我与他之间,从前像隔的是一扇门,如今已然隔了座高山。 浑元紧紧锁起眉头,看样子是对我的态度略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抿着薄唇,不说话。 “看来你的这位友人不太喜欢我。”大师兄似乎真的不擅长笑,连一句揶揄的话都被他说的严肃异常。 不是不太喜欢,是害怕。 他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威慑力,我敢保证,不单是我,若是换了白睇山上的任何一位妖怪,都会畏惧不止三分。 大师兄的眼睛不是寻常人类的褐色或黑色,而是如铅般的灰,但神采奕奕,透着光,凛冽的光。 他若不是人,灵力肯定是极高的。 “夜半三更,白池畔见。” 虚空中,耳里突然传出这样一句清晰的话来,直直传到我小小的脑袋里。嗓音沉沉,有些冷硬。 我猛得紧盯大师兄,心中思绪万千。 他虽没有开口,但那句话必定来自于他。 “算了,既然友人不待见我,我还是先离开吧。”大师兄拍拍浑元的肩,又嘱托道:“下次再与你们叙旧,照顾好自己。” 言罢,不等浑元说什么,身形一晃,竟然走出好几步远。只走几下,人影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浑元,眼睁睁看着大师兄离去的方向。最后,才憋出一句感慨:“大师兄的修为已经这么高了嘛?” 他又不是普通人…… 我白浑元一眼,抬头望着远处天际那抹红火的烈阳渐渐西移至山头,缓缓沉下。另一边的天空,不知何时,挂上了一轮清冷的月亮。 捌: 白池位于白睇山脚下,旁边便是向阳村庄。 那里的池水四季皆是混浊的白茫,不见鱼草,故称白池。 正是三更,周围格外得寂寥。偶有虫鸣聒噪几声,便再了无踪迹。 夜晚来临,月挂当头,落下无数的缕缕银辉,铺陈于白池之上。池水随风轻轻荡漾,一眼望去,粼粼发光,如同在这寂静的夜里,撒上了数不清的琉璃。 每一滴水都反射着月光的色彩,然后再映照着池畔边男人清秀却紧绷的面容。 男人极高,身形挺拔如松。一袭普通纳衣,饶是穿在他身上,也会让人以为,是哪个出了家的富贵少爷。 不远处的草丛传来轻微的异响,男人面不改色,依旧把控着节奏,转动手里的念珠。他铅灰色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无比深沉。 “你到底是谁?” 我从草丛里缓缓渡出,驱使着四只小短腿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来,仍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可恨的身高! “你可以叫我须弥。” 须弥蹲下身子,定定瞧着我。夜色深沉,他的眸光,比夜更深。 还是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扼制我的咽喉,字字难露:“深夜相邀,所为何事?” “你是妖。” 他不过道了随意四字,却让我大惊失色,爪子深深抠进地面,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以及心神。 “你也不是人。” 我故作无事地回应,勉强扯了笑容。 是啊,兔子也会笑。 还是苦笑。 “我无意知晓你的过往或其他。但……”须弥站起身来,指尖不过轻轻挑,一个无形的气团,便将我悉数包裹,无法反抗,只待缓缓升起,升高到他的眼前。 “你得告诉我,为何留在庙里,留在浑元身边?” 他话猛然凌厉起来,然而我却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是在关心庙里的和尚。还以为他今夜要悄悄除了我这个邪祟,以防日后祸害天下百姓呢。 对于浑元,我自然是无害他的心思。而那些笨蛋和尚,除了偶尔会捉弄他们以消遣外,根本毫无其它念想。 思此,遂坦然地回答须弥:“浑元能看出我是妖,还予了我姓名。我感谢他,甚至是爱慕。而庙里的和尚们,我无意迫害,只是山中日子无趣,换个环境玩玩罢了。” 他沉默片刻,而后点头,垂眸思索了一阵,然后又将眼看我:“你爱慕浑元?” 我怔住,木讷点头。 这种事情,无需隐瞒。 当然,对于情爱的理解,我是似懂非懂,只是于内心觉得,我应是爱慕浑元的。 周身的气团突然消失,脚下没了接触的实感,瞬间便往下掉去。幸而我并非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否则定会摔得半死半残。 我轻轻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可怜我现在修为不高,不然何苦轮到这须弥来整我。自己起码也是一只青妖,接连被看穿身份不说,如今竟被一个不知是人是妖的怪物在这明谈暗迫。 还好白睇山没有同类,不会被狠狠嘲笑。 须弥终是收了他的神通——那股无形的压迫。 得了自在,我像是条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地吸纳四周充盈的空气。边吸边偷偷瞧向须弥。 他正闭眼转动着念珠,忽地顿住,睁开一双淡然的眼睛,然后径直坐了下来,坐在一片碧绿短小的草地,面前是白光粼粼的白池,头顶是弯如镰刀的弦月。 “你和浑元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这家伙,又提醒了我一次! “身份并无大碍。你们隔的,是一个人。” “一个人?” 我跳到他身边,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扇永远紧闭的木门。 浑元说过,他在看人。 透过那扇门,能看到一个人。 “你可知浑元是如何成为和尚的?” 他反倒又问了个问题。 我摇头。 “浑元无父无母。十年前,他不过十四年纪。是我在寺庙的大门外发现了晕倒的他,并将他带回寺庙。”须弥讲述的语气十分平静,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回忆,而是在念一段文字。 “那时他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尽管昏迷了,也还不忘梦呓几句,日日重复着那几个字。” “什么字?”我突然有些担忧,对于须弥口中关于浑元的故事。 “他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须弥转头来看我一眼,半张脸悉数掩埋于黑夜的阴影中,难以窥见。 “沈雪稚。一个女人的名字。” ——“你看你这么白,就叫你雪稚好了。” 那时我只瞧见他眼中快速闪过的一丝情绪,正沉浸在新名字里无法自拔的我,自然没有想到那么多。 是巧合么? 我的名字。 和那个姓沈的女人。 心中忽然一空,仿佛有人将手伸进我好不容易塞满的胸膛,掏出那个名叫“浑元”的和尚。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而她亦是浑元最亲近之人,或者说,是最爱之人。当年发生了战乱,在他们那段逃生的路途中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但自以后,浑元便脱离了红尘,削去青发,成为一名普通的和尚。” 他讲到这,就停下了,久久没有再言语。 “那……沈雪稚的家,是在城中吗?” 须弥垂眸想了一会儿,点头。 “嘶……” 我深深吸了口冷气,只觉得这股冰冷的气体顺着我的咽喉,一直深入五脏六腑,冻得我四足发麻。 那扇门里,封闭的是沈雪稚。还有……浑元的心。 我终于知道为何浑元总爱在门前驻足一会儿——他在等她。 也许他觉得她还没死,于是等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回到那个家中。 浑元的喜怒哀乐,展示给我的只有一贯的神情。饶是那唯一一次带着不耐烦的语气,也是因为沈雪稚。 我竟然还想和他成亲? 可笑,太可笑了。 我忍不住嗤嗤笑出了声。 须弥转头看我一眼,还是一样的语调,没有安慰的意思:“在我离开之前,给你留个醒。” 他抬起手,于虚空中写下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一念之差,毁终生。 字字散发着淡淡光辉,一会儿便化作萤光消散。 须弥站起,伸手拍了拍衣襟,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口中似是喃喃自语:“尚来缘浅,奈何情深。红蜡滴白宣,娇艳如阳。本左或右,介为中引,便互融欤……” 这一字一句,落在寂静的夜里,似乎连那从未波动过的白池,都被激起了阵阵涟漪。 原来,一直是我自顾自的一厢情愿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廿五 玖: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寺庙。 院子里是漆黑一片,唯有方丈房里的灯依旧亮着,十分扎眼。 对了,那方丈,也是能看出我真身的人之一。 我极欲寻找一个发泄之地,或是能转移我注意力的事情,遂是径直入了方丈房中,穿墙而过。 室内亮着温暖的烛光,一踏入,那光芒便将我的毛发皆数染成橘黄,鼻间隐隐传来不寻常的气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必再隐藏,便开门见山。 “你是妖怪?”我知道此刻我的表情很凶,但用在这副躯体上,完全没有那股气焰。 方丈对于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反而伸手邀请我跳上桌去。 他正看着一卷厚厚的竹简,左边摆着笔墨,右边则是一堆古老的卷轴或经文。 我毫无行动的意思,依旧匍匐在原地,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喜笑颜开的男人。 是,他在笑。 眼睛眯成一条缝,面朝着我。笑得我心慌,笑得我头皮发麻。 “或者说,你叫什么?” “名字不过一个代号,你依旧可以称呼我为方丈。”他挑挑花白的眉毛,将竹简卷起收好,边道:“不过我已经好久不曾见过同类了……” 他如是说着,用不过最平淡的语气,可我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一般。 轻轻嗅着四周,那股若隐若现的妖气,我再熟悉不过了。 普通妖物身上的妖气是断不能掩盖的,然而青妖却可以。 青妖能嗅出同类的气味,他既能掩盖自身妖气,又能不被同类所洞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你也是青妖,不……”我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晰过,向前一步,看着他已经年老的皮囊,“你应该是人类和青妖的孩子!” 这个所谓的方丈,竟是我的半个同类! 等等,我记得外人除了称他为方丈外,还可以称之为——师父? 方丈不是人类,那么…… 曾经不经意听闻的话,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快,那位师父说了,宝物就在白睇山巅!” ——“雪稚,你可知,白睇山巅是否有一件宝物?” ——“师父莫不是在骗我?” “你!”我倒退三步,浑身都颤抖不已,用着有些难以置信的语气,道:“是你传出的消息,告诉那些人白睇山巅藏着宝物!你还让浑元去冒险!” 那时我只以为他们口中的方丈是个人名,未曾想到一起生活在同个屋檐下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方丈”皱了皱眉头,只一下便舒展开来,嘴角上扬着,一副慈祥的面貌,道:“那件宝物可以实现人的任何愿望。我只是实话告诉了众人。”他说得坦然,满脸无辜地摊摊手,“谁让那些人自己被欲望蚕食,关我何事。” 这副嘴脸,真是越看越令人作呕。 “那么浑元呢?他应该是不稀罕那些财宝才对,如此又怎会被你一语迷惑。” “噢,小雪稚啊。你似乎没在认真听我说话……”他摇头,站起了身子,依旧是和善的形象。几步晃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中的阴鸷埋伏在屋内阴影中。 “我说的是,宝物能实现人的任何愿望……”他蹲下身子,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我脊背发凉,“你要不要猜猜看,浑元的愿望是什么?” 须弥的话还言犹在耳。那个叫沈雪稚的女人,是浑元最亲至爱之人。他在等她…… 是啊,谁说一定要许愿财宝的。想来那方丈定是清楚浑元的过往,才以此为诱惑。 于我眼中划过的片刻失落精准地被他捕捉到。他哈哈一笑,露出得逞的笑容,自然地伸手摸来。 我吓了一跳,如被针扎,赶忙跳向一旁。 他也不恼,缩回摸空的手,“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于是晃晃脑袋,想要将浑元和沈雪稚暂时甩出去,沉声道:“为何须弥看不出你是妖物?” “唔。”他挑眉,露出一副“你终于问到这个问题”的表情。 “我知道须弥也不是人类,虽然连我也看不出他的真身是何,不过我毕竟是青妖和人类的孩子。一个无息无形,一个完全的凡人气息……你说,放眼天界人间,又有几人能看出我的真身。” 他一脸的骄傲的模样,让我恨不得往那只矮塌的鼻子揍上一拳。 但他说的也不错。若非他刻意暴露气息,我又怎会猜到他的身份。 原来人类和青妖也可以繁育后代,而且还是这般的。 但是…… “白睇山巅没有宝物。那里根本感应不到任何灵力。”我尽量用最平稳的语气说着,但还是觉得有些心虚——或许是我修为不够,没察觉出来? 果然,方丈仿佛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般,哈哈直笑,边笑边道:“那里当然有宝物。只是我身为半妖,取不得。” “所以你放出消息,就是为了利用那些凡人,替你取来宝物!” 看来我真是得好好修炼了,连一个山洞里有没有灵力波动都探得不清不楚。 “这并不能完全怪我。”方丈耸耸肩,转过身去走到桌前,执起笔,扯过一张白纸,边写边道:“若不是他们的欲望使然,也不会为我所用。人呐,最终逃不过一个‘欲’字,你说是吗,雪稚?” 曾经我引以为乐的两个字,现在听来却觉异常讽刺,尤其是从面前这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口中说出。 他挽着袖子在纸上舞了几下,然后抖落着一张写着大大“欲”字的白纸展现在我面前。 那样写字的方法,我从未见过。笔锋劲厉,尾部拖得略长,看起来冷硬单调,却又异常生动,带着磅礴气势,矛盾得很。 “欲,贪欲也。”他指着作完的白纸黑字,细细与我道来,“欲者,贪欲。欲之言续也。贪而不已,於文欠谷为欲。欠者开口也。谷,欲声。” 这个怪物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文邹邹的话,我虽听不懂,却解其意。 无非是告诉我,那些人之所以会死,完全是自作自受,不关他任何事。 还真是个自命清高的妖怪。 我冷哼一声,懒得听他继续唠叨。随即悬起桌上的茶壶就要往那光亮的脑门上砸去。 然而,我忘了自己灵力低微,目前只能御物,连人形都化不了,没有实质攻击,定是打不过他。 茶壶晃了两下,紧接着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 “我不想动手,只想与你打个赌。”他将茶壶缓缓放下,压在那张写着“欲”字的纸上,弯下腰探前来看着我,目光隐晦,带着戏谑,“就赌在浑元心中,你和那个女人,谁更重要……若是你赢,我便不再祸害他人,自己离开白睇山。” 他早已看出我对浑元的心意。 可是这样的赌局根本毫无意义,那为何,我却在隐隐心动? 毕竟那个女人离开了浑元那么多年,这些时日一直都是我伴其左右。 如果,如果刚刚好,我能让浑元回心转意,那这赌局,我是不是就能赢了? 他还在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要是你赢了呢?” “嗯……”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随即嘴角渐渐上扬,挑挑两道白花花的眉毛,片刻后道:“那就等我想到再说。” 拾: 戈历五十三年,东宫周围的附属国之一湖狮国发生叛乱。湖狮国将军穆邪起兵策反,此后一路携兵向东宫而来。因拥民心,故所过城池,不战而胜。 值得一提的是,彼年的东宫之主杨帝奢靡成性,为人暴戾恣睢,百姓虽暗地谩骂不止,却丝毫不敢造次,终日压抑在强权的威慑之下,生怕哪日,君主一个不高兴,便屠了全村的人。 这个暴君素爱看两人争斗,打得你死我活的模样。将一群死囚关在一起,胜者活下,获得奖赏。 血腥和暴戾,是那一代东宫之主的标签。 穆邪攻下数座城池后,杨帝终于坐不住了,遂派兵镇压穆邪的军队,二者交锋于距白睇山不远处的小城。 她自小被遗弃荒野,只记得自己叫沈雪稚,是他的家人收留了她, 而那时他还不叫浑元,有个最平凡普通不过的名字,叫段示钧。 两人一起长大,也一起许下约定——待我长到可以成亲的时候,你就做我的新娘子吧! 她羞涩点头,脸颊飞快升起两抹红霞,粉扑扑的,好看极了。 战争爆发当日,街上一如往常,摆摊的摆摊,吆喝的吆喝。这个小城民风淳朴,甚至没有烟柳之地。 她想将桂花摘了晒干,好用来泡茶,刚打开门,就听见一个男子激动地在巷子里边跑边喊道:“穆将军来啦!大家伙儿出来迎接啊!” 于是平日寂静的巷子瞬间热闹起来,百姓争先恐后的拥往城门,迎接被他们视为“救世主”的穆邪。 城门打开,军队入城。没有战争和流血,至少在那几个时辰内是如此。 而后,杨帝的几万镇压军队到来,奉着——凡是向着湖狮国叛将穆邪者,不论男女老少,杀无赦! 战鼓擂声遥遥传来,黑压压的军队一路带着戾气,所经之地,不由分说,挥刀砍向百姓身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冤魂的哀嚎,急急奔来。 不管怎样,历来发生战争,受苦的终究只是百姓。 不出半日,昔日其乐融融的小城瞬间沦为死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尽管穆邪已竭力保护这里的平民,仍是抵不过杨帝的黑色军队,四处屠杀。 他的父母死在了他的面前。 来不及逃跑,被一剑刺穿腹部,根本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 还算他反应及时,失神片刻,拉过号啕大哭想要扑上去的她,顺着边上的一条小道,快速离开。 他跑得飞快,脑子里嗡嗡作响,两条腿像是没有知觉的木头,一步一步,踏在被血染红的泥地。 身后,她依旧在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跌倒,素色的衣裳上沾了污浊的泥泞,脸上也是脏兮兮的。 他停下,焦急地俯下身子想要扶起她,但见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泥和泪混和着,满是狼狈。一双眸子,此刻也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恐惧和悲伤。 “示钧……我们要去哪?” 是啊,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失去了父母,在这战乱之时,还能逃往何处? 他抬眸看了眼远处的山,暗自下定决心,拉起地上狼狈的她,指指白睇山,还是难以平复紊乱的气息,“白睇山上有座寺庙,我们去那避避。” “那爹娘怎么办?”在她看来,就算人死了,尸体还是要殓回来的。 “爹娘已经死了……”他如梦呓般喃喃几句,眺望着辽阔的天空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军队正在城中打得不可开交,还未顾及到郊外。 “雪稚,我们得离开。”一把拉起浑身战栗的少女,他感到从所未有的镇静。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活下去的欲望。 早在自己懂事时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日子是不可能一直平稳的。 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污泥,尽量将语气放到极致柔和:“乖,待我们安顿好了,他们也应该打完了。那时再回去收殓好不好?” 她愣愣点头,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随着他一道,朝白睇山的方向狂奔而去,踏起如云尘埃…… 后来突然降下的一场倾盆暴雨,如同上天不忍见到这场杀伐。土壤因此变得湿滑无比,稍不小心,便有可能坠下这高山。 天色十分昏暗,连月亮都藏在了乌云身后,不肯露出一丝光辉来。 雨水淌在他匍匐在悬崖边满是伤痕的身躯上,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挂在崖壁上的少女,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开。 “示钧,放手吧,不然我们都会死的!”脚下是万丈深渊,可是她不怕,她怕的是拖累崖上的那个傻子。 “我不!”他难得用这样的声调吼她,“你要是敢干傻事,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 “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你在干什么?!雪稚!” “对不起示钧……真想跟你一起白头到老啊,不过能与你这样一起度过,倒也不错。”她扬扬嘴角,露出狼狈却不失美丽的笑容,倏而拔下头上的发钗,一点也不犹豫,扎向那只抓着自己生命的手。 这一下,用了些许大的力道。他吃痛,手上的劲略松了些,她便乘机挣脱,身体极速下坠而去。 黑发与夜色融为一体,一袭白衣迎飏,如同一朵睡莲,静谧地盛开于漆黑一片的深渊。 一切声音都被这场风雨所吞没,最终,他听见了眼泪滚落在地的回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廿六 拾壹: “方丈”只说打赌,却并未说出个准确的赌法,只是让我回去等待时机成熟。 何时方叫时机成熟,他也不说。只是照旧笑眯眯地望着我,仿佛那夜的谈话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境。 很快,聒噪的夏天渐渐被秋风萧瑟所取代,连寺庙的小径都染了秋意,蜿蜒向前的道路上落满了一地的枫叶似火。 云看上去是比平时更加低沉的模样,灰蒙蒙地挂在上头,像是一块积了多年灰尘的铜镜——太阳偶尔透过重重的障碍崭露头角,将密密叠叠的云层以金黄而又清晰的光线划分开来。 这是我在寺庙度过的第一个秋日。 此景是在那片寂寞清冷的山林里,从未见到过的。 如梦似幻,出现在眼前,笼着不远处身着僧衣正一板一眼地扫着落叶的和尚一起,异常模糊,却又格外清晰。 “然后你就落发为僧了?”我忍不住出声打破这场如梦般的现实。 什么时候的事呢? 明明是妖怪,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怪物,可偏偏变得和人一样多愁善感,为情所困。 方才,浑元与我讲起曾经的往事——却是我不曾介入的,独和那人的记忆。 我不由地妒忌,同时也十分地艳羡。 曾经我不爱人,也没人爱。 如今所爱者,却一直深爱着别人。管它形体消亡,时过境迁,仍情不渝。 这条小道历来由浑元打扫。 他将落叶扫到两旁树下,话里听不出任何语气:“既再了无牵挂,何不脱离红尘。” “可你还是为了她去找宝物!”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回答,竟是莫名地怒火中烧,情急之下,便忘了自己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只是很不悦,同时也很想告诉他,忘记沈雪稚吧。 被这一喊,浑元顿在了原地,他依旧低着头,维持着扫地的姿势,斑驳的光影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划出道道灰影。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是想在他空荡荡的脑袋上划出这样的“光景”。 我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气体瞬间贯彻喉间:“当初你替我取名时,你可知我有多欢喜?仿佛世间所有旖旎风景都不及那两字珍重。”我的声音夹在十月秋风里,隐隐带了哭腔,同是染上了萧瑟的模样。 既然开了头,那就干脆做到尾吧!世人不是有一句俗话么,念做——不见棺材不落泪。 “虽然是个怪异的名字,可总好过没有。可你能不能偶尔也面对我,而不是……” “示钧?!”不知何处传来又惊又喜的呼声。 不止是浑元,连我都吓了一跳——突然出现的声音,和小道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人。 转头看去,如果不是脸上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的话,那么她或许称得上是个美人。 黑发黑眸,一身素白衣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似乎连那余晖都站到那边去了,洒下一层薄薄的金光,如纱衣般笼着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浑然天成的气质,不染一尘。双眸很亮,挂着淡淡的笑容,甚至丝毫不介意脸上的狰狞,坦然露着。 难怪浑元会爱她这样的女子。 这寺庙本是极大,我却觉此刻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是啊。看到女子的第一眼,再看浑元的反应,纵使再傻,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沈雪稚回来了。 但是怎会如此凑巧?偏偏她在我与“方丈”约定赌局后的第三日出现。 “雪稚?”随着那声疑问,浑元的扫把掉了。 我本能想应声,却及时反应过来——他喊得人并不是我。 浑元眼中流露的光彩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像是突然有人于灰暗的房间点了一盏油灯。刹那间的闪亮,一瞬便驱散了压抑已久的灰蒙。 “我自掉下崖后为人所救,前些日子正好随着商船来到步虞城,听闻白睇山上的浑元和尚法力了得,替马府驱了邪,解了结,便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的事……”沈雪稚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加上脸上的疤,更是显得楚楚可怜,秋眸如水,让人看了不觉心疼。 “遂是上了山,想着当年落下山崖,还没见过寺庙呢,至少也要回来补一补遗憾吧。”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淌出的泪水,嗓音哑哑的,“方丈说浑元在这,我便寻来了。不曾想,浑元和尚竟是示钧……” 果然,是“方丈”搞得鬼。虽然不懂他用了什么方法找到沈雪稚的,但他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看我输掉这场赌局! 有风拂过,又吹落了一树的枫叶,眼前本是良辰美景,奈何我只觉得今日的风应是夹了沙石,格外得迷眼。 浑元久久怔愣原地,张着嘴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才咬紧下唇,憋红了眼眶。 我躲在一隅,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三步并一步,走到了沈雪稚的面前,双臂一伸,便轻轻拥住了她。 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怕碰坏了珍爱的收藏。 怕了怕了,真是怕了。 再看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拆了这座寺庙。 于是悄悄转身离开,不留痕迹。 原本还觉今日气候微凉,再舒适不过了。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热得慌,想要脱了这一层厚厚的兔子毛。 拾贰: 我悄悄离开了寺庙。 也不能说是悄悄,因为我是光明正大从大门处走出的。 本想着消失几天,也许浑元便会回来寻我。然而数日过去了,这山林依旧寂静得很。 “砰!”石块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炸开,碎如粉尘。 我满意地点点头,蹲在白睇山的峭壁上,向下望去。 也许再修炼个二三十年,就能拥有人形了。 有了人形之后要干嘛呢? 去醉芙蓉狂吃一顿?还是将那些繁华的街道逛个遍? 我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最终叹出一口气来。 果然,还是要将浑元吊打一顿才不枉我苦修人形。 从这里望去,正好能看见山腰的寺庙隐在一片绿意里,露出几幢红瓦高墙。 须弥和尚自那夜后就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 他,我还看得顺眼些。但“笑面虎方丈”,恐怕再给我两只眼睛,也还是不忍直视。 于是离开寺庙的第四天,又开始不争气地想起浑元。 没有他在身边,都没人给我端来豌豆吃了。整日啃些花草,吃来吃去,不管什么种类,不也还是草嘛,又不会变成腊肉! 峭壁上有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用石头划了四道痕迹——这是我记日子的方法。 而玩失踪,也许是我赢得赌局的最后机会了。 其实对于输赢,我并不大感兴趣,我只是想知道浑元对我是何想法,是否有情。 记得第一次见到妖怪用这种办法记日子,似乎还是在那只狐狸精那里。 与人类成亲后的她,不久就被邻里识破了身份。人类丈夫将她驱逐,村里人人喊打。不得已,她回到了白睇山,整日窝在狐狸洞里。 曾经她也是美人,生着一副媚骨。直到多年后回来,青丝已然变白发。 我去狐狸洞探望的时候,她已经十分虚弱了。两边石壁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一只白色的狐狸缩在黑暗的一隅,瑟瑟发抖,双目紧闭着,但口中还是吐出人声:“升郎……升郎……” 狐狸精若是爱上了人类,除非那人也爱她,否则便会精气衰竭而死。 那个时候真庆幸自己是一只青妖。 结果到死,狐狸精还是没盼来一直候着的人。她口中的“升郎”,如同寺庙和尚口中的“阿弥陀佛”。 口上挂着,心里念着,看不见,摸不着…… 终于,还是我先耐不住寂寞,再次抛下了花果清香的白睇山林,回到寺庙。 刚踏进庙门,就瞧见不远处的石阶上坐了两人。 一男一女。 男人咧嘴笑着,笑弯了眼睛,又笑弯了脊背。女人似水,于一旁静静看着,眼里藏了盎然笑意,脸上的疤却格外醒目。 看来我真是不走运,刚回来就看见两人腻腻歪歪的画面。 刚想顺着小路离开,可浑元眼尖,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如雪团子般的东西在庙门口缓缓移动。 于是喊出了声:“雪稚!” 下一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眼前一黑,是浑元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你这几天去哪了啊?找你好久了。”他脸上笑意还未完全敛起,看上去似乎毫不介意我的失踪与突然回归。身子一轻,却是他又将我抱在了怀里。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味,瞬间将我掩埋,甚至让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他真的有来找过我吗?可是我只看到他在庙门转了几圈,辗转等来了一个女人,然后两人并肩入寺。 “好漂亮的兔子啊。”沈雪稚紧接着跟了过来。 这回我是真的不知所措了。 我在浑元怀里扭动着身躯,看上去焦躁难安。 他疑惑地蹙起了眉目,仍在不停地安抚着我的“暴动”。 “这就是那只和我同名的兔子嘛。”沈雪稚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触了触我的额头。却险些失去一截手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还是较平稳的语气:“好凶的兔子啊。” 也是,经历过生死边缘的女人,又怎会被一只如母老虎般的兔子吓到。 然而浑元立马将我放了下来,抓着沈雪稚的手左翻右看,最后转头看定我,眉宇间流露出些许不满。也许他想骂我,可终是化作了一声叹息,轻轻道:“回来了就好。厨房里有豌豆,你去吃吧。” 接着他离开了,与沈雪稚一起。 我终于知道女鬼找到马印雄时是何种感觉了。 原来爱一个人,是痛的。 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没有名字,以捉弄人类为乐,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和狼狈。尽管如此,可我还是感到内心空荡,仿佛从来不曾笑过,只是脸皮皱起。 “看样子,你似乎是输了。” 不知何时,方丈突然出现于我身后,冷不防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也打破了所有的思绪。 “你是怎么把沈雪稚弄回来的?” 我侧过头,冷冷斜视着他。 “我从未说过是我带回的沈雪稚啊。”他摊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转眼又道:“我不过是告诉她浑元在哪罢了。然而浑元自马府后,声名广传,会被沈雪稚知晓,也不奇怪吧。” 听上去,他所言的,并不虚假。于是抬头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道:“我确实输了,你要杀便杀吧。” “谁说我要杀你了。”他挑挑眉,又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痛苦的表情罢了。” 我猛然回头,掀起一股凛冽的气流朝着“方丈”扑面而去,后者微微侧头,躲过了攻击。扫了一眼身后被气流打中的墙壁,上面只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凹陷。 “哎呀,你生气了?”他笑了起来,花白的胡子轻轻颤抖着。 我不说话,向后跳开一步,又悬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 我确实是生气了。如果说沈雪稚的回归是他搞的鬼,而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看我痛苦的话,就算他不杀我,就算他灵力昌盛,我也要发泄一下怒火。 “别生气啊。”在无数块飞来的乱石中,他依旧躲得格外轻松,也不反击,“要不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关于浑元的哦。” 石块停下了攻击。 “怎么说呢?”他拍了拍有些脏乱的僧袍,担去尘埃,“昨日浑元说,他想成亲了。”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廿七 拾叁: 似乎还有点记忆,关于那个地方。 幽光流动的巨大湖泊,被那一眼望不到顶的连绵断崖所包围。偶有一尾鱼跃出水面,五彩斑斓的鳞片是这沉寂的颜色中最醒目的存在。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风,没有温度,更不分昼夜。时间对于这里的生物,就如同岩石对于水滴。 湖旁崖下,绵延百里的黑暗中,总是隐藏着最不为人知同时罕见珍惜的妖物。 或大或小,或凶悍或温顺。 还在的它们,不知道崖后是怎样的世界。离开的,从没有回来过。 生灵池是死后灵魂淬炼成妖的重生之地,也是许多事物的开端…… 譬如那条白蛇妖,以及那只九尾狐。 听说她们后来都修出了人形,都爱上了人类,也都引起了祸端,最终食到了“禁果”。 那条全身五彩斑斓的鱼,它肚子已经很大了,可还在渐渐膨胀着。 最终,鱼肚炸开,鲜血仅染红了湖泊的一小块范围,发出的声音却是极大。 周边的妖物仅仅只是动了动,一点也不觉稀奇,声响过后,依旧该睡的睡,该走的走。 鱼肚炸开后,里面却空无一物,像是肚里吸了一大口的空气所致。它的尸体浮在水面上,原本黑溜溜的眼睛结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翳。血液融在湖水里,很快便淡去了。 湖内仿佛藏着无数的萤火,在鱼死后,它们骚动着,渐渐从四面八方拥来,以鱼尸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幽光粼粼的水下漩涡。 水底似乎有东西在涌动着,搅起一股小小的暗流,渐渐向鱼尸的方向游去,也渐渐靠近了萤火。 那些本就微弱的光芒似乎受到了惊吓,彻底黯淡了,做鸟兽散般蜂拥离去。 四周静悄悄的,昏暗的南冥天池,因萤火的黯淡,更显出压抑的黑来。 “咕嘟”。忽然响起吞咽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墨色里,格外清晰。 “咕嘟咕嘟”。又是几声吞咽的响动,直到再恢复宁静,那些隐在湖水的萤火,才渐渐动了动,散发出幽幽的光芒,照亮了一小片的范围。 鱼尸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球状的光团,悬浮在水面上空,缓缓起伏着,像是在呼吸一般。 光团的光芒更甚,在这日不来,月不照的地方,活如一个没有温度的,小小的太阳。 也是此时,才方能看清那水下的散发微光的萤火,竟是一只只小小的妖物,身体如细米般大,而脑袋几乎赶上了一个身体的大小,身下只长有六条软软肥肥的触须,看上去憨得可爱,毫无威胁。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黑暗,再看是水底萤火。 身边有许许多多的灵力波动,大多微弱,也有少数强大异常的。 想低头看去,却发现自己没有头,没有四肢躯体,不过是一团光,孑然浮于湖面之上。 那些小小的水底妖物畏惧她,无一敢露出水面。而当她行至黑暗更深处,光芒照亮妖物的一瞬间,便会遭来嫌弃——它们不喜欢光亮。 可自己只是想与它们说说话,仅此而已。 如此也只好选择呆在一处等待,心中暗自发誓,等能离开的那天,一定要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日子过得缓慢,像是时间根本不曾动过。 四周的岩壁连洞穴都没有,而其上空生有一道天然屏障,宛如一座完美的牢笼。 她不知其它的妖物是怎么离开的,虽好奇,却不敢离开原地一步,生怕惊扰了四周的“同伴”。 生灵池无以昼夜之分,她却能清晰地感到时光飞梭,内心更觉寂寞与空荡。 终于,自己能离开了,不过瞬间的事,没有任何征兆,周身光芒黯淡下的一刻,眼前弥漫起了浓雾。 她感到自己在走,踩在实地上,是脚没错。 浓雾渐渐散去,她惊奇又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以及身体各处传来真实的触感和温度。 头顶上悬挂了一轮烈阳,此刻正普照着大地各处,撒下生机与活力。天原来是清湛的蓝,底下溪流潺潺,头顶是云卷云舒。连绵起伏的绿色山脉,宏伟而又震撼。空气中缓缓吹来一股股的气流,后来才知是风。 原来,这便是人间吗? 有风,有温度,有日月星辰,有光亮。 她最终幻化为一只白毛红眼的兔子,隐于深山。时间逝去的同时,也感到自己正在快速遗忘着什么。 有人类进山,起初她持好奇,后来便觉无聊。 为何呢?明明如愿来到了人间,却还是欣喜不起来…… 拾肆: “你要离开了吗?”我化作一只黑背白腹的燕子,轻巧地落在一处台阶上,看着身侧依旧高大的浑元,只觉得呼吸有些紊乱。 这是我第一次化作除兔子外的生物,不想还是被浑元一眼看出。 他转头瞧我两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秋风生凉,他似乎染了寒,嗓音有些沙哑,却是答非所问:“到头来,我还是无法脱离红尘,毕竟眷恋的有太多了。”顿了顿,眸光忽然变得悠长,望着小径两旁的枫树,若有所思地又道:“想要与一人白头的愿望太过沉重,而我宁负佛祖不负她。” “你常说佛,可佛到底是什么呢?” 我所知道的佛,只是庙堂高坐的巨大金像,不动不语,不悲不喜,甚至没有灵力波动的迹象。可尽管如此,还是会有许多人络绎而来,蜂拥跪在它的面前。 “佛乃普渡众生之人。” 他淡淡言道,拾了一片落叶把玩着。 “人?”我更觉奇怪了。“人跪拜人么,那不是皇帝嘛?” 他笑,如火的枫叶在他宽厚的手掌中舒展着,绿至变黄的叶脉,条条连贯,交错纵横,乍一看,倒与人的掌纹有几分相似。 “人类跪拜佛祖是因为虔诚,而跪皇帝,大多是畏惧。” 这样的浑元不太像他自己了,虽笑着,却总感觉太过于严肃认真。好在此处并不缺石子,于是如往日一般,施法将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子悬起,直朝浑元的后脑而去。 “唔!”这一下很好地坏了氛围,他捂着被砸的地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要以为你是妖怪我就怕你了!”他恨铁不成钢地将叶子扔在地上,转过身子就要来抓我,故作凶恶的模样。 “你见过人类徒手捕鸟的嘛。”我振翅飞起,不屑地看着身下一脸愤恨的浑元,差点笑出声来,“而且还是一个四肢发达的人类。” 这话似乎激励了他一定要抓到我的决心,站起身来时,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了不少。 身高大抵就是浑元唯一的优势了,但我总觉得,他样貌也是好看的。 薄薄的浅阳落下,更衬他眸子里光彩熠熠,“你等着。”他跳起,手臂伸长了挥舞着,差点就抓到我的羽毛。 “嗯……这样看你好傻啊。” 浑元被这一激,反倒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微微喘着气,又连连摆手道:“不玩了,你耍赖。” “何来耍赖一说?”我降低了高度,垂眸看向他。 这个方向,只能看到浑元光亮的脑袋,活脱脱就是一颗卤蛋的样子。还什么“世间本浑无,不知其元空”,我看他的名字就是以他自己的脑袋为原型取的——浑元,浑圆…… “你是妖怪,变化样貌自然不在话下。可我不过一介凡人,怎能抓得住你?” 这话听上去甚是有理啊。 也罢。 我落了下去,稳稳地停在浑元的肩膀,刚站稳,一只大掌就扑面而来,接着身子一紧,竟是被浑元牢牢抓在了手心。 一张大脸凑近,黑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狡黠一笑,他语里有得逞的快意:“哈哈,怎么样,威武的妖怪还不是被我这个四肢发达的人类抓了个正着!” “这怎能算?明明就是你使诈?!” “兵不厌诈。”他笑意更甚,仿佛眼里盛了无数的星子,“你果然还是太年轻啊,雪稚。” 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四下是一片黑暗与空荡,原来的充盈瞬间被抽走了大半。 但也许,那本就不属于我。 慌乱地啄着浑元的手掌,他还未察觉我情绪的变化,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傻里傻气。 “放开我!”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吼他。 浑元也是一怔,木木地松开手掌,任我疲软地松懈倒在地上。 大口地喘着气,其实他并没有用力,可我只感到呼吸的频率已经濒临了界点。 “我不叫雪稚。”啊,真的是秋天到了,连说话都那么冷了。 刚才的欢乐似乎只是我与浑元看的一场皮影戏。戏中有主角,也有配角。奈何这场戏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讲述了男子十年的等候染了一卷的桂香,最终等来了曲中人,心中爱,接着二人结为秦晋之好,白头偕老。 多么感人的故事啊!可我不是太喜欢。 “你……”浑元被我一句话噎了半晌,有些惊愕地望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名字。”别过头去,我故意不去看他的神情,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失望至极。 而我确实是听到了一声叹息,包含着太多的无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廿八 拾伍: “你会觉得生气,倒也正常。”浑元扭过头去,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从何飞来,于他眼前扑腾着翅膀,轻巧而灵动,看起来欢快异常。 “她最爱穿一身白衣,行所动处,便似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目光落在面前上下翻飞的蝶上,想是睹物念人,连语气都变得无比温柔。 “对于能察觉到你存在这件事,我并不自知。只是当初在山中见到你,便为那身毫无杂质的白色皮毛所惊艳。你说自己无姓无名时,我才不由自主想到了她。你们都一样,不论外表内心,一概洁白无瑕。而沈雪稚是她,雪稚却是你。不曾有替不替代一说。” “所以,你还是要离开。”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自己替代了谁,而是他要为了沈雪稚抛弃寺庙,离开我,离开白睇山。 灵力一动,我变回了兔子的模样。 一个数年前本该死了的人,回来了。回来夺走一切——那个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男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白睇山巅的宝物,以及方丈说过的话——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 任何愿望吗……如果沈雪稚死了,那么浑元就不会离开了吧……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慌忙甩甩脑袋,学着寺庙里的和尚,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那时我还未曾察觉到异样,只是觉得身后蓦得一凉只是错觉。 “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最终还是穆将军胜了。可死去的百姓却再开不了口了。”他再次避开了我的问题。 微风渐起,风叶摩挲着,沙沙作响。可转眼,又漫天飞舞了一树的枫叶,落了一地,躺在冰冷的树下,化作养料。 “我回到城中,殓回了父母的遗体,却在崖下找不到她的。于是本能想着,也许她还活着。” “你觉得那里是她的家,若她没死,就一定会回家。所以才日日去等上一会儿,对吧?” 他接着要说的话,我想我已经替他说了。 忽地思起,有些话,若今日不说,也许日后就再无机会了。 于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将心中积攒已久的话,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你不知,我诞生在何处。那是个没有光亮的地方,你可能想像?自己是一团光芒,与那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样子?” 我对泪腺的把控能力一直不太好,而浑元似乎历来都是我眼睛上的引线。 如今也是,线一拉,眼里的液体就如高山之水,奔腾不息。 “我明明是个妖怪,却对那个妖物聚集之地心生畏惧。它们都喜欢黑暗,可我是光。于是只好自己盘踞一角,连本体都没有,不过一团虚无。”眼泪滚出了眼眶,砸在地上,几近能听到声响,如同破碎在地的杯盏,“浑元,我本可以忍受孤寂的,如果不曾遇到你的话。” 正是风盛之时,不仅吹乱我一身绒毛,空气更是越渐凉了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站定浑元面前。他却低着头,盯着自己灰黑的布鞋,不看我一眼。 “我喜欢你……”终于说了出来,虽然有些迟,虽然不重要,虽然不能改变些什么:“而这件事,你只要知道就好了。” 是的,他只要知道就好,根本无需表示什么,因为这一切不过我一厢情愿罢了,与他无关。 然而我以为他会冲我笑笑,说上一句“知道了”,抑或是淡漠一个“嗯”,即便那样,也好过现在的一言不发。 良久,他才再次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落下巨大的影子,将地上的我牢牢包围其中。 “我早已把你当做家人,不逾矩。” 他眼里的神采褪去,染了些疲惫。只丢下这一句话,便举步离去。独留与他纠缠过的残风,再来纠缠于我。 彼此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想我明白了为何说“自古逢秋悲寂寥”。 “其实……你不必迎和那些妖物的喜好。”快要走远的浑元,又站定了身子,依旧哑哑的嗓音,我却觉得格外动听,“你本就是你,是黑暗中的光芒,是妖中的‘贵族’。” 转过身去,我看见他的影子被薄光拉得欣长,直直竖在面前我的脚下,明朗地分割着光暗的交汇。 “我们都曾身处黑暗,也都向往光明。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寻找,可你本就是光。”他微微侧过半个身子,望着我,忽地勾唇一笑,像是故意做出傻傻的表情来,“所以,谢谢你雪稚……” 今天的水可能喝得太多了,不然怎么会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溢出来,像两条小河似的。 话罢,他冲我挥挥手,“保重!” 保重……这一别,又是何时才能相见呢? 人生不过是朝晨到黄昏的距离,辗转茶凉人尽,月上柳梢。然而妖怪的一生,却是格外的漫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拾陆: 浑元终于成亲了。如愿以偿地还了俗,取了最爱的妻。 在我为妖时,他是人。 在我将要成人时,他却已经做了别人的丈夫。 或许我只能作为他的家人,一个不敢露面的家人。 那是个黄道吉日,如以往所见过的成亲一般,新郎骑马,新娘乘轿,游城一周。 可能听到街上有人冷嘲热讽:“和尚也成亲,真是败坏佛门名声。” 也有见过沈雪稚的,悄悄对旁人附耳:“那个新娘子丑得很哩,脸上一道大疤,怕是盖头一掀,新郎官都会吓得跑掉勒。” 面对这样的流言蜚语,褪去一袭僧衣换上红艳喜服的浑元,压根儿就不在意,依旧笑笑,笑得傻,笑得满心欢喜与期待。 真是个呆瓜! 随后…… “唉,你打我干嘛?” “哪个打你,你脑子糊涂了哇?!” “就是你打我的!你这个泼妇!” “啥子哇,还敢动手?看老娘不挠花你的丑脸!” 围观的人群中,男人和妇女互相殴打了起来,吵闹的样子,也丝毫没有影响到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的一对新人。 而街道旁的楼瓦上,没有人注意到一只全身白如雪的兔子化作了一只黑背白腹的燕子,悄悄振翅离去。 如果它有表情,那么就能发现,其实她也在笑。 空中飞来了一张白纸,明明无风,却在缓缓飘荡着,着实奇怪。 像是有所目的似的,白纸晃悠悠地落在了新郎官的手中,展开一看,却是令他哭笑不得。 歪歪扭扭的字,活像是一条条的蚯蚓组成,“趴”在白花花的宣纸上扭曲着——愿佛祖佑你,得见天光,与爱者,度一世无忧无愁。 “谢谢……雪稚。” 我想,自己应该是没什么遗憾了。如一人所言:“爱到极致,便是愿他岁岁平安,即便生生不见……” 不见不念,不悲不伤。 也许,我得花上许多的时间才能做到遗忘。 “见到自己爱的人成亲了,滋味不好受吧。”又是讨厌的方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身后。 “如果还是不肯说出你的真名,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毕竟,你太虚伪了。” 我还是决定留在寺庙,万一哪天浑元回来了呢?不出家,来拜拜佛祖也是好的,这样还能悄悄瞧他一眼。 趴在一块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懒得理会那个凑过来总是不怀好意的“方丈”。 “名字就这么重要吗?”他站在我身旁,半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惑,将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 “名字……当然重要。” 因为它不仅仅是个称呼,亦是我存在于这世间的证明。 而他显然不太明白,尽管成为众人眼中的“方丈”数十年,深知佛法无边,睿智非凡,也还是了不懂情。 “嗯……”他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知将视线飘向了何处。 “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依他所言,宝物能实现任何愿望,故此才有许多人类受到诱惑,争先恐后地往山巅爬去。而他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宝物,应也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很好奇,他的愿望是什么?成仙,还是得到高强的法力? “没什么……”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包含了何种情绪。 而我仅看到他眼里转瞬而逝的落寞,似一阵风悄悄掠过双眸。 落寞?这罪大恶极之人竟也会感到落寞?真是不可思议。 我忍不住鄙夷,不再看他。 恶人本不需要同情,可仔细想想,他也只是将宝物的事告知了那些人,一没动手,二没胁迫。说到底,那些人不过是被自己的贪欲所蚕食消亡罢了。 也许他说得对,人终是逃不过一个欲字。正如我也想过,拿到宝物,便能许愿和浑元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不过还好,我的理智大于欲望。 现在虽然正值秋季,但今日的太阳却格外得温暖,让我忍不住在一片光华弥漫中阖起双眸,沉沉睡去。 最近似乎常常打瞌睡,虽然快要换到冬季,但我毕竟不是寻常动物,是妖。再说,哪有兔子会冬眠的! 梦境边缘,我似乎能听到方丈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念得是一首诗:“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那时我最向往的,便是诗的最后一句……” 向往清欢么? 还真的是只奇怪的半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