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楼》 第1章 自序 同志说,小说都看不明白的人,异想天开地要写本小说,你说招笑不招笑?笑归笑,可终归拼凑成了。作为一名无神论者,受党培养教育许多年,深刻懂得封建迷信不可取,装神弄鬼要批判,不良读物坑害人,因此始终告诫自己开文明纯净之风,不为世俗熏染所瑕疵。又本着尊重历史、尊重古人的原则,坚决杜绝出现譬如杜牧一口搊了女儿红、媒婆拎着大烟袋、寒山对话赵州和尚、滑县位于黄河北岸、山东大嫚啃苹果、围棋开局黑子先执的笑话来。但毕竟历史久远,众说纷纭,尤其故事归根还是故事,掺杂着戏说搞怪的成分,所以本书纯属虚构,仅可作为茶余饭后的无聊消遣而已,至于文中的乡土俚语可不要认为是错别字呦。 之所以小的想提笔一试,只是觉得来到世上走一遭,不能虚了此行,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要留点动静吧。至于写得怎样,那是自己的水平问题,想写就写,也没管那么许多。后果想过,也产生些犹豫,但终未挡住这颗激情澎湃的心,随它去吧,爱咋咋地。就故事人物的定位总得认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孰是孰非,孰好孰坏?各有评说。就像站在此山望彼山,云雾缭绕蒙我眼,阴晴雷电画虚幻,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实难分辨。就是盖棺定论的事情,不也是争来争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的真,一晃就是几百年。哪知一个机缘巧合,平地里真相大白,恰似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花又开吗?不去多想,只当一乐,且是乐不起来,也有锻炼头脑之功效。所以我将此书献给像我父亲一样患有帕金斯症的老人家们,祝愿他们乐观向上,坚持与病魔玩耍,不悲不弃,过好幸福的每一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开篇 小子问:何为盛唐?史曰:玄宗开元、天宝三十余年间,辉煌鼎盛之极,韦陀昙花之见。纵观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一朝一代,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窑洞谈话”主席之声历历在耳,言犹未绝,终归在于人民。故回首古往今来稠人广众,或平和安身立命者,依于性;或乱世揭竿而起者,激于情,皆出自草芥。积忿于心,登高一呼,群起激盎,摧枯拉朽,非一己之力可为也。滔滔迁流之世奔腾不息,茫茫洪荒之界四大皆空,唯十方豪杰,前赴后继,逐浪拍岸,以心相映,通达三乘,挥斥八极,涅盘重生,彰显出一幕幕感天动地的宏基伟业。混沌初开,乾坤始奠,阴依阳存,阳因阴就,此消彼长,起起伏伏,哪个成王,谁沦为寇,何人说得明白?多少英雄仰天长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都说是机缘巧合,实则不然。鬼谷子曾言“凡谋有道,必得其所因,以求其情”。万事成与败没有偶然,唯有必然。持一叶障目,两豆塞耳之士,如何能见大浪淘沙之江河奔涌向前?此乃人心指向,大势所趋的应证。正可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此乃浮华徒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才是本色正源。看世间故事,你说它荒谬不羁,它却独步在灯影阑珊处;你说它言之凿凿,它偏杜撰于想入非非里。人的嘴,两层皮,翻可遮天,抿能蔽地,管他说的是东,还是西。挥舞小子的这管秃头笔,上戳下抹,道的是晚唐的这段荒诞演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一部扬扬其香第一章邀笛步 自古天下财富出于东南,而金陵为其会。金陵,先吴主孙权定都于此,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晋有名将羊祜、杜预,前仆后继终归灭吴一统,而后更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均相继在此建都,经济发达,文化繁盛,可谓“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家”。纸醉金迷尤以朱雀门外的秦淮河最盛,沿河两岸店铺兴隆,商贾云集,高楼邃阁,雕梁画栋,勾栏酒肆,莺歌燕语。夜晚的景致最动人了,河道弯转迂回间,百舟拥塞,画舫凌波,碧水阴阴,灯影绰绰,低吟婉转,歌舞升平,好一派太平盛世。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此时是晚唐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五月初三的深夜,西边的天空中,上弦着一弓峨眉弯月,树影婆娑的河边甬道上走来了主仆二人,“老爷,您又喝多咧。”仆人杜安一边扶着老爷,一边嘟囔着。 看这位爷三十岁开外,头戴幞头,外穿胡服,身高八尺,珠圆肉润,白净子圆脸,月眉下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此时,他的注意力全没放在仆人身上,正依偎着朱雀桥的栏杆,仰望着薄纱中的明月,随口吟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堂花》。”一丝不为人觉察的失落和感伤从他的脸上掠过。 河面上起雾了,它漫过了河堤,漫过了甬道,漫无目的地向着乌衣巷那古朴的石板路上伸展过去。“梆,梆梆”巷子里传出三更的报时声,河房里的丝竹莺调渐渐地沉寂下来,脚下的秦淮河水带着一天的香艳默默地流远了。微醺的男子下了桥,蹒跚着走向他那条停靠在码头边上早已发旧的官船,此人非是别人,正是风流才子杜牧杜牧之。 穿过“邀笛步”那漆得朱红的坊门,忽然发现灯影摇曳的码头上,不知是什么时候?一艘小福船停泊在官船的旁边。 走近了,往小船的舱里望去,只见船尾两个艄公正喝着小酒,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兄弟,恁来的时间短,经历的事情少,老哥俺可是见多识广啊!” 对面的艄公不服气地反驳着,年纪大的以老自居嗔怪道,“安阳娘来!恁还不服。”除了他们两个舱内就再无旁人了。 杜牧回身四下寻去,远处几棵柳树的暗影里站着四个人,一高三低,样貌看不清晰,只能分辨出大致的轮廓。 这时,其中的大孩子正舞动着一对金锏,动作由缓而疾,锏光仿佛金龙护体,玉蟒缠腰,紧急处似钱塘大潮巨浪滔天,平缓时如彩云追月扣扣相连,一招一式舞得有模有样,身边看似师父的中年男子频频点头。 大孩子收式后,随即跳起个胖小子,虽身挺略矮,但长得敦实有力。只见他单臂抡起一杆大枪,呼呼作风,这枪法真可谓,平下里横扫千军,竖起来穿天破地,杜牧为这孩子小小年纪竟能使动如此分量的兵器而暗暗惊叹。孩子猛得翻身,画出一条银线,“咔嚓”一声,枪尖戳入一颗大柳树的树干里,振得柳树嗡嗡直响,枝叶乱飞。 “停!”男子招手示意,“励儿,这招回马枪要身枪融为一式,借气发力,以力托气,你看着。” 看这位接过枪来,掌中一抖,借气发力,一枪变两枪,两枪生四枪,转眼间身前身后遍是枪花,有实有虚。在月光下,刺出点点寒芒,让人目不暇接。忽是脚下疾步如飞,纵身擒枪,一招长河贯日,势不可挡;忽又似落樱飞花,枪头化作漫天飞舞的花瓣,罩出一片金幔,舞得风雨不透。 七十几招枪法一气呵成,最后一招似灵猿矫捷,倒提枪杆侧身翻转,枪尖上挑,径直扎出,人枪化成一道飞鸿,大枪不偏不倚从树干中心穿出,随即一掀,碗口粗的柳树便轰然倒地。 “好枪法!”杜牧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敬慕之情,赞美之词脱口而出。 这一喊也惊动了习武的四个人,他们扭头同时向这边望来,牧之也为自己的冒失很是谦意。 “老爷,上船哦,夜深天凉咧。”杜安提着盏羊角灯笼,弯腰放下了跳板。 走入舱内,官船虽不大,但船舱还算宽敞,屏架几案一应俱全;奇石书画装点文雅。杜牧拉开圈椅,坐在书案前,心里还在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回马枪……”他猛然想起,“他们不会是罗成的后人吧?” “呜呜,呜呜”从雕花的船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是谁家的碎娃在哭?”牧之辨着方向,问正送上茶来的杜安。 忽又哭声听不见了,却飘来了悠扬的笛声。“梅花三弄!”这曲子对于精通音律的杜牧来说是太熟悉不过了,而且还在这秦淮河邀笛步,他顿时激涌出似当年钟子期遇知音的激情。听着,听着,不觉兴致大发,“杜安拿琴来!” 古琴伏案,勾抹托撮,按揉摇吟,撩拨顿挫下一朵朵傲雪梅花在琴弦间绽放,琴笛呼应,可叹这境界不能永驻,怕是此曲只有天上有了。 笛声由远而近,停至舱门外,“笛声琴律波上起,秦淮古水也无眠。”说罢是一串爽朗的笑声,“知音何在?”听到呼唤,牧之赶忙起身相迎。 看这位来者,年纪比杜牧略长,身高七尺有余,头戴五梁冠,外套圆领窄袖袍衫,面如古月生辉,脸似淡金镀容,眉成利剑入鬓,目若明珠朗星,好个英雄气概。 杜牧深施一礼问候道:“兄台可好?” “同好,同好,”这位英雄也一面回礼,一面上下打量着对方,大方地躬身问道,“敢问,知音贵姓高名啊?” 牧之马上屈身回应:“京兆人士,杜牧杜牧之。” “哎呀呀,您就是博通经史,才华横溢的大才子杜牧之呀?”那崇敬之情全展现在英雄的脸上。 “不敢,不敢,如果我没猜错,英雄应该姓罗吧?”杜牧试探着问道。 “何以见得呢?”英雄听他如此说很是惊讶。 “小弟刚才冒昧地听您说到回马枪……” “哈、哈、哈、贤弟你猜错了,我不是罗家后人,但我们两家确实是世交。我姓秦,单字靖,山东济南人。赎个罪说,祖上是护国公秦琼秦叔宝。”谈吐间绝没有忸怩虚假。 “失敬,失敬,原来是凌烟阁开国英雄护国公的后人啊!快请进舱内。” 宾主落座,杜安献上茶来,牧之忍不住问道:“据小弟听说,当年罗成老前辈和护国公互教自家武艺时,并没有把各自的绝技传于对方,可真有此事?” “不瞒贤弟,确有此事,这话可就扯远了,当年他们两个表兄弟互授武艺时,确实没舍得将罗家的回马枪和我家的杀手锏教于对方,可叹后来恰恰印证了各发的誓言,罗成先祖被万箭穿身,我老祖吐血而亡。” “那你这回马枪?” “提起回马枪,我先给你说说我们两家的宗谱,我们秦家世代官宦相承,从南陈太宰秦旭起,传马鸣关大帅秦彝,彝传琼,琼传驸马爷怀玉、怀道,另有两个义子秦用、秦山,怀玉传秦汉、秦英,‘揪头太岁’秦英传秦方、秦文,‘金臂二郎’秦文传秦双,秦双传秦环,‘金头太岁’秦环传秦洪,自秦琼老祖已传七代了。罗家自燕王罗允刚生罗艺,罗艺生罗松、罗成,越国公罗成生罗通、罗仁,‘御儿干殿下’罗通生罗章,罗章生罗昌、罗英,罗英生罗增,罗增生‘粉面金刚’罗灿、‘玉面虎’罗焜,罗灿生罗少保,‘东平四十八将’的罗少保生罗谏,罗家后人现隐居在河北道(山东)临清。这回马枪是祖上秦英征西救驾时,由义弟罗章相传。” “真是一脉相承,代代忠烈呀!”牧之目不转睛地望着秦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代代忠烈又如何呢?想我秦家烈祖烈宗为大唐出生入死,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杜贤弟有所不知,蒙太宗皇恩浩荡,敕令祖上在济南府西门外净池边修建秦家府宅,那是何等的荣光!不想武皇称帝,老祖秦英不满薛丁山被满门抄斩,一怒撞死在金殿之上,使龙颜震怒,派武三思围抄秦府,老祖母遣散家小,含恨自缢,从此子孙天各一方。” “现在那国公府还在吗?”杜牧心情沉重地问。 “没了,沉水底了,围抄那天原本响晴的天,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偌大个府邸在豪雨中陷为一泓潭水。家没了,国犹在,我们这些孤魂野鬼飘零天涯,有谁怜?”靖英雄这时眼望纱灯,好像要把这灯光看穿似的。 义愤的杜牧拍案而起,朗声说道:“国将不国,还谈什么家呀!江河日下,尤以甘露之变后最甚。宦官专权,朝纲败坏;朋党相倾,言路闭塞;藩镇割据,国力日衰。朝堂之上显贵弄权,横征暴敛,贪腐之风盛行;宫墙之外贪官污吏,豪取明夺,哀怨之声沸然。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此乃武侯醒世肺腑之言。我辈当力清君侧,振国纲,爱民如己出,施政与德尚,不为社稷倾覆而扼腕,不愿黎民涂炭而愁伤。君不见,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是何等的辉煌;君可闻,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是怎样的顺畅。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好个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秦靖被这慷慨激昂的话语感染得站了起来,“杜兄弟真可谓我的知音啊!大丈夫生于世间,就应抱鸿鹄之志,建伟业之功。我遇杜贤弟,有相见恨晚之感。若不弃,我愿与老弟结为金兰之好。” 杜牧的双手紧握住秦靖的大手,“我也正有此意!”急唤来杜安,摆上长几,二人焚香跪拜,分别报上生辰,秦靖长杜牧五岁为兄,杜牧为弟。 结义礼毕,已成异姓兄弟,不免吩咐布上酒菜,说好定要一醉方休。 牧之起身把注将义兄的高足杯斟满,“义兄请,越酒一杯聊表小弟寸心。” 秦靖端起杯来,馥郁芳香之气扑面而来,酒液似琥珀融化,透明澄澈,惹人喜爱,“女儿红,越州酒之上品。” “义兄好眼力!正是女儿红。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越酒万里香。这酒不仅能被书圣王羲之和谢安用来曲水流觞,行书《兰亭集序》,更可做祭祖会友的首选,江南才俊陆龟蒙有诗云‘不独祭天庙,亦应邀客星’。此酒如清官廉吏,不参一毫假而其味刚真;如名士耆英,阅尽世故而其质愈厚。”两人举杯细细抿着。 桌上就着几样小菜,样虽不多,但做得却是精美。秦爷夹起一箸干丝,松散不结团,细如银线,“秦淮小吃真是名不虚传啊。” “确实,这猪油饺饵、鹅油酥、软香糕、豆腐涝,金灿灿、黄澄澄、绿油油、白花花,如大千世界,五彩缤纷;甜滋滋、咸漬漬、辣乎乎、脆生生,似磊落人生,百味俱全。”牧之为秦靖夹上个水晶包子,“义兄,想你也知道,当年王羲之五子王徽之,才华出众,任性随意,旷达通脱,一派名士习气。他素闻京城中桓伊是著名的吹笛高手,世间称其为笛圣,但是两人素不相识,只是久仰慕名尔。一次徽之坐船停靠在这秦淮河边,恰巧桓伊从岸上经过,于是,徽之便邀请他演奏一曲。想那桓伊可是淝水之战八万破八十万,使前秦苻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大英雄啊!可他并未居功自傲,仍然十分豁达大度地即刻下车,蹲在胡床之上为其作三调,吹罢便上车离去。此曲就是《梅花三弄》,它借梅花的洁白芬芳、耐寒斗雪以抒发情怀,来歌颂君子高尚的情操,这才有了这邀笛步码头。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义兄,刚才听你吹出的曲调内力淳厚,音色高亢挺拔,你那笛子能让小弟一观吗?” “那有何妨。”靖爷说着话,抽出插在腰间的笛子,送了过去。 杜牧接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是把铁笛子啊,若是没有一定的内力是吹不响的。” 秦爷赞许地回应道:“义弟真是见多识广啊!对,我这铁笛子虽比不上桓伊的柯亭笛,但也是难得的宝贝。那柯亭笛是前朝蔡邕的杰作,拆柯亭而雕笛,拾焦桐而刻琴,才有了《梅花三弄》和《胡笳十八拍》的绝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想那蔡文姬蒙难漠北,还心念国家故土,我们这些七尺男儿真是无颜以对。我这铁笛采自苍山脚下的乌金打造,是用来练习内力的。” “是啊,这《梅花三弄》我是会吹的,《胡笳十三拍》只是听董大老前辈的弟子杜山人弹过一回,可以说是悲情跌宕,绕梁三日呀。好笛子!”牧之把玩观赏,发现在笛尾刻着个“段”字,心想其中自有寓意,也未多问,便将铁笛双手奉还给义兄,“来,兄长接着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不多时一注酒喝光了,“贤弟,我那船上还有好酒呢。”秦爷微醉着起身向船窗外喊去,“德儿,德儿。” “师父,我在!”小福船里传来略带嘶哑的童声。 “把我那两坛洋河老酒抬过来,” “是!”不多时,一前一后两个孩子各抱着酒坛子走了进来。 牧之借着舱内明亮的烛光仔细端详,走在前面的孩子年龄约十四、五岁,面如冠玉,鼻直口方,长眉、瑞凤眼,一团正气集于印堂;后面跟着的看似十岁上下,圆眼有神,两条粗眉又黑又重,肤色黝黑,敦实憨厚。 “放在桌上,来见过师叔。” “师叔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称呼道。 “好,好,师叔这也没准备什么,有了。”牧之抬眼看到书架里的两盒宣笔,握在手里才有了主意,“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选一毫。孩子们,拿着,一人一份,以后做个文武全才的大英雄。” 秦爷笑着把右手搭在大孩子的肩上介绍说:“这是德儿,我的大徒弟。姓马,名明德,取自《大学》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山东宁海人。这孩子生性耿直,行事谨慎有度,遇事胆大心细。” 又摸着矮个孩子的头顶,“这是二徒弟,高顺励,山东滨州人。天生力大过人,就是干什么都不细心,别说,就对吃的挺上心。”说得励儿双手摆弄着衣角,扭捏得像个小姑娘。 “咦,小三怎么没来,三儿呢?” “师父你看,他在那儿呢。”顺着德儿的手势望去,舱门口珠帘后,藏着一个小脑袋,一伸一缩甚是顽皮。 “进来!”就等着师父这句话啦,帘子一分跳进个白瓷娃娃,上身着红色半臂小衫,下穿长及膝部的绿色小挎,团团脸儿,尖下颚,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乎闪乎闪着的长睫毛下异常有神,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年画里的福娃从画里跳了出来。 福娃几步蹦跳着来到师父跟前,“三儿,来见过师叔。”秦爷疼爱地把他揽在怀里。 “师叔好!”这奶声奶气的一叫让牧之从心里往外的舒服,第一眼看见时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加仔细端详越像自己早丧的大儿子俊之。 “碎娃,刚才是你哭个啥么?”他随手捏了个鹅酥饼塞到那小手里。 不想那小手却背到了身子后面,回头仰脸看着师父。 “师叔给的,你就拿着吧。”听师父这般说,那小手这才接了过去。 福娃冲着师叔笑咪咪地露出白净净的小牙,“我吹不响笛子,一着急就哭了。” 秦爷爱抚着娃娃脑后的小辫,柔声说着:“这孩子是个孤儿,姓庄,名义方,义方是取自《左传》中‘义方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贤弟你知道此话是说,疼爱子女,就要用高尚的道义来教育他,而不要让他接纳邪恶的东西。希望他长大之后,就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这也是鸡足山跃治禅师给他起名的寓意,更是对我的嘱托。” “义兄,那他的父母和出身呢?” “那可说来话长了,你听我细细道来。”秦爷的目光透过窗子望出去,像要拨开那笼罩四野的重重夜幕,思绪也似这秦淮河水一般荡漾开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二章迦叶道场论渐顿,盘陀石上接善缘。 随着回忆,时光瞬间返转到了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秦靖受好友泰山灵岩寺主持方山禅师之邀,一同跋涉千里,行程两月有余,终于来到了滇西北的鸡足山下。 出行时还是飞雪料峭的寒冬,不觉间已是花团锦簇的早春了。遥望鸡足山气势磅礴,绵延百里,在茫茫云岭高原之巅,红土蓝天之间,矗立着这座擎天立地的巍峨清峰。 “鸡足山,杠赛来!秦靖兄弟,世上无难事呀,我们终于到了。”风尘仆仆的方山大师遥望着起伏的峰峦感慨道。自他那炯炯有神、无比虔诚的目光中;从和尚瘦削骨感、坚毅不拔的肩头上,秦靖好似读懂了什么。 看这佛国,寺院大多依山临岩而筑,顺着山势星罗棋布,殿宇僧舍隐映在苍松翠柏之间。 拾阶而上,林木茂密,修竹丛生,云雾缭绕,溪水淙淙,禅乐梵呗回荡幽谷,游人香客接踵比肩。 登至半山处,俯视群山,万壑松涛山风拂动,杜鹃花海缤纷如霞。抬头只见绝顶悬岩之下,一座恢宏古寺已在眼前,“迦叶殿。” 仰头观看的秦靖话音未落,山门匾额下肃立个小沙弥,紧步上前单掌起手问道:“大师,可是灵岩寺方山禅师吗?”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 “我家师祖已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方山一行三人跟着小和尚走进寺里。进入一重门为天王殿,内中塑弥勒佛,左右两侧护卫四大天王。 穿堂而出是二重殿,观音殿内塑有千手观音铜像,两侧壁画绘着观音菩萨的七十二化身。 走近三重殿,空场中央立着一座约五丈高的金箔铜质万佛塔,塔身内外雕铸着万余尊金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塔后便是本寺正殿,殿内中央莲花处立迦叶尊者的香樟木雕,尊者雕刻得栩栩如生,殿内左右山墙上彩绘着灵山会的众佛图。 再往后去,参天古柏的树荫下耸立着藏经阁,正殿南侧的四重殿为祖师殿,它旁边甬道的尽头便是方丈室了。 几个人刚踏入小径,便听得一声洪亮的呼唤,“小师叔,你们怎么才到呀?”然后是“哐哐”响的脚步声,一个伟岸的和尚从僧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方山的胳膊。 秦靖定睛观瞧,这大和尚身高八尺开外,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诙谐嬉笑间暗藏肃然,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额头隆起如珠,恰似个南极老人星。 “阿弥陀佛,希运,你可好啊?”方山禅师急忙起手施礼,看这两人年纪相差无几,可论着辈分,方山还是希运的师叔呢。 “小师叔,一路上可是鞍马劳顿啊,快进屋,跃治师叔正等着你们呢。”大和尚挽着方山精瘦的手臂快步走向屋去,“师叔!我方山师叔到了!” 方丈室内摆设得很是简朴,一张雕花的圆桌,几把松木椅子,窗前的土炕上一床粗布薄被叠的是整整齐齐,屋里四处打扫得极为干净,一尘不染。 正手座位站起一个老和尚,要估计他的年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中等身材,须发皆白,垂颊的长寿眉下一双总在微笑的杏眼,像会说话似的和你打着招呼,双耳垂肩,唇若涂脂,红润润的一张童颜没有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 方山快走几步深施一礼,“阿弥陀佛,跃治大师,你老好啊?” 老和尚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方山的手指,“善哉!师弟,让老衲看看你,没变,没变,还和上次来时一个样。快坐,都快坐下。” 一屋子的人分主次落座。老寿星示意领路的小沙弥说:“静云,烧茶。” “诺。” 老和尚随后用手一指那伟岸的出家人对方山说:“希运来得早,他那黄檗山比你的泰山近。” 方山禅师面带愧色接过话说:“善哉,大师,我们也是紧赶慢赶,怕耽误了大事。” 老和尚仙指微摇说道:“不晚,不晚,离南诏佛塔开光之日还来得及。此次是应苍山感通寺住持李成眉李贤者的盛情之邀,代表我们禅宗见证佛家大典。李成眉李贤者乃白家子弟,七祖神会再传弟子,法号买顺嵯,师从成都圣寿寺张惟忠和尚。常立‘传灯留圣制,演梵听华云’之宏愿,现在南诏劝丰佑大王驾下为国师,位高德重,广施禅缘,开创西南之宗门。不易呀!” 他又转目端详着秦靖,“这位英雄相貌不凡,方山师弟,这是哪位英雄啊?” 秦靖赶忙站起,深施大礼,“大师好,我乃济南府人士,秦靖。” 屋里的人都向他望去。“英雄你身后背着的可是锏吗?济南府会使锏的,也只有秦家了。” 老和尚稍一沉思后,便立刻欢喜起来,“你一定是护国公的后人喽,你们看我这老了都老糊涂了,他的长相和贴在门上的门神一模一样啊!” “善哉,像,真像!师叔,没错,是护国公的后人。”希运和尚这时也凑到跟前,上上下下地端详起来。 “阿弥陀佛,你们秦家可是一门忠烈呀!”跃治大师那慈爱的目光里透出钦佩之情,细声慢语道,“想当年国公爷手提八十一斤虎头皂金枪,双背六十四斤金装锏,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仁义似孟尝,孝道赛专诸。贾家楼四十六友共结拜,瓦岗山歃血为盟举义旗,秦家人为保大唐东征西讨立奇功,救黎民赴汤蹈火忠肝义胆。但是,这些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然有,却不是实有,皆为有为之事,不是实在的功德。东土佛经开卷之篇《四十二章经》云‘六道之所以为凡者,欲而已矣。三乘之所以为圣者,道而已矣’。国公晚年绝于尘世,力求清净、睿智、圆妙、体自空寂的境界,玄武门之变跻身事外,即是公案,这才是一份大功德呀。” 老和尚起手颂念,“阿弥陀佛,《楞严经》上讲‘世为迁流,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界分前、后、左、右、前右、前左、后右、后左、上、下,为十方。一个日月所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覆一二禅天,为一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覆一三禅天,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覆一四禅天,为一大千世界。人居于南瞻部洲须弥山上婆娑勘忍世界中,安于十恶不肯出离,忍三毒及诸烦恼,受三世因果与六道轮回之苦。我佛慈悲,观大众营营扰扰,如溺于海中,便发慈悲之怀,施宏大法力,度化一切有情心善之人。国公爷据前世之善因,必报得善果,当达到西方之极乐世界了。” “善哉,善哉,师叔说的极是。”希运连连称是。 秦靖被说得心里暖融融的,更感到大师的亲切,望着那慈眉善目的面容,不禁恭敬地问跃治大师高寿了。 大师伸出两个指头笑道:“老衲全凭师叔石头大师的十味妙药苟活百载,现传授于你,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陟全用方便不拘多少,此药用宽心锅回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众人皆会意而笑。 又相互寒暄一阵后,方山禅师问希运和尚:“阿弥陀佛,希运,最近有无新作呀?你那十四首《禅师诗》在世上传得是沸沸扬扬啊,我记得前几句是,日月落时江海闭,青猿相遇判兴亡。八牛运向滇黔尽,二九丹成金谷藏。黑虎当头运际康,四方戡定静垂裳。唐虞以后无斯盛,五五还兼六六长。有一真人出雍州,鷦鹩原上使人愁。须知深刻非常法,白虎嗟逢岁一周。乾卦占来景运隆,一般六甲祖孙同。外攘初度筹边策,内禅无惭太古风。赤龙受宠事堪嘉,那怕莲池开白花。二十五弦弹亦尽,龙来龙去又逢蛇。白蛇当道漫腾光,宵旰勤劳一世忙。不幸英雄来海上,望洋从此叹茫茫。亥豕无讹二卦开,叁叁两两总堪哀。东南万里红巾扰,西北千群白帽来。同心佐治运中兴,南北烽烟一扫平。一纪刚周阳一复,寒冰空自惕兢兢。光芒闪闪见灾星,统绪旁延信有凭。秦晋一家仍鼎足,黄猿运兀力难胜。用武时当白虎年,四方各自起烽烟。九州又见叁分定,七载仍留一线延。红鸡啼后鬼生愁,宝位纷争半壁休。幸有金鳌能载主,旗分八面下秦州。哎呀,你看我,接下来的我记不得了。希运,这未来之事你也能未卜先知呀?” 希运冁然一笑道:“正像我说得那样,日月推迁似轮转,嗟予出世更无因。贫僧从此休饶舌,后事还须问后人。这只是几句卮言吧了,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是看不到身后之事的。” 跃治老和尚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希运,扭头向方山禅师说道:“方山,你向皇上请命,起镇国般若道场,也是一件大功德啊。对你们灵岩寺,对北宗,乃至整个禅宗都算是洪泽之举呀。” “阿弥陀佛,师兄过奖了。”方山谦虚地回答。 老和尚捻动念珠悠悠说道:“五胡乱华时,后赵西域和尚佛图澄的弟子朗公云游到泰山,于北麓建神宝寺,南麓筑灵岩寺,朗公说法能使猛兽归伏,乱石点头。你那灵岩世代高僧辈出,有德明主皆仰视。师叔祖净觉拜神秀大师为师,后得寿山大和尚禅法衣钵,开灵岩禅宗之门风,广结善果,恩泽四方。然禅宗传至今日,不应有南北之界,六祖之争诸孽障。因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大梵天王献上金色波罗花,佛即拈花示众,大众不解其意,惟有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佛说‘这是不立文字的教外别传法门,今付与迦叶’,自此我禅宗法门得以初立。达摩老祖本为佛传禅宗第二十八祖,驾舟东来,一苇渡江,驻锡少林,面壁九载,志在‘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初祖只履西归后,经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等弘扬佛法,却因一偈而分南宗、北宗。南宗惠能提出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北宗神秀继承五祖以心为宗的传统,反对将心外求的主张。今坊间传闻分北渐南顿之说,皆因世人不辨内理,以讹传讹之祸。南、北禅宗一脉相承,人虽有南北,有智钝,但佛性无南北,无渐顿。法只有一种,譬如这风吹幡动,有人说是风动,有人却说是幡动。其实都不是!是你的心在动。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达摩老祖曾作偈‘吾本来磅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大家往后看吧,这五叶都是哪些师兄师弟的嫡传啊?老衲恐怕是看不到了,光大我佛自有后来人啊。”众和尚听罢连声称诺。 一阵山风穿堂而过,撩动了墙上的字画。秦靖注目观赏,是幅骏马图,但好像缺了些什么。 老和尚笑咪咪地瞧着,“阿弥陀佛,秦施主,看出来了吗?水满则溢,月满则损,这幅画里的骏马秃了条尾巴。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我这马虽不比李贺李长吉那匹驰骋疆场的战马,但也是仙界下凡的神马呀。” 他抬手向画上一指,“此画为《立马图》,乃八十年前画圣吴道子来朝鸡足山时,应老衲之请而作。当画到最后一笔马尾巴处,道子大师忽觉得不适,无法下笔,就暂时搁笔休息。第二天道子大师辞别后,老衲才记起,追赶已晚,只好作罢。” “太可惜了!”秦靖坊镳眼见当年的情景,听得入了神。 “是啊,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将此图挂于禅室。每天上香观看,一来怀念大师,二来观赏笔墨。忽有一日,山下十来个农人吵吵嚷嚷地冲进寺里,要寺院赔他们的庄稼。说寺里有匹秃尾巴马,天天夜里去吃他们田里的稻子。我们是莫名其妙,寺里并没有养马呀,就有一幅《立马图》。众人不信,进屋观看,看到此图都连呼神奇,画中之马竟和所追之马一摸一样,看它嘴里还衔着几根金黄稻穗呢。老衲本欲将此画投入火塘一炬,不想秃马托梦于我,说他乃八部龙众,沙竭罗龙王之女,载佛陀衣钵,随迦叶尊者东来。趁尊者入定已久,稍有懈怠,铸成此祸,发誓诚心悔改,驮米犁田弥补过失。从此,这鸡足山下每天夜里便有匹秃马为庄稼户耕种啦。” 秦靖仔细观瞧,这秃马画得扬鬃跃蹄,活灵活现的,真有股呼之欲出的景象。 “师祖,茶好了。” “呈上来吧。”屋帘一挑,两个小沙弥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将一杯杯茶水分于大家,后躬身退出。 “你们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老衲用白家的三道茶来招待大家。这第一道茶称清苦之茶,是用小陶罐烧烤龙尾关的沱茶,到黄而不焦,香气弥漫时冲入沸水制得。此茶以浓酽为佳,香味宜人。正如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此茶要以小口抿尝来体会出人生的原汁原味。” 秦靖端起陶制小杯,用舌尖回味着苦凉清香之趣,小半杯茶不经意间饮完了。 屋帘又挑,两个小沙弥端着茶盘二次走了进来,将一碗碗茶水分于大家,后躬身退出。 “这第二道茶称为甜茶,是用核桃仁和红糖为佐料,冲入苍山感通寺茶煎制的茶水制作而成。此道茶甜而不腻,所用茶杯大若小碗,大家可以痛快地喝个够。寓苦去甜来之意,代表的是人生的甘境。” “好甜,好香!”希运和尚边喝边赞叹着。 屋帘再挑,两个小沙弥端着茶盘重又走了进来,将一盏盏茶水分于大家,后侍立一旁。 “这第三道茶称为回味茶,是用蜂蜜加少许花椒、姜、桂皮为作料,冲苍山雪绿茶煎制而成。此道茶甜蜜中带有麻辣味,喝后回味无穷。这甜、苦、辣,是人生的淡境,人的一生要经历的诱惑太多,要做到顺境不足喜,逆境不足忧,需有淡泊的心胸和恢宏的气度。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人生境界。” 秦靖此生还是头回品这三道茶,感到极其新鲜和有趣。 远处传来积香厨的磬声,五观堂的鱼梆子跟着也响了,“静风,饭后把居士寮房打扫出来;静云,前面引路去斋房。” “喏。”两个小沙弥颌首低眉地答应着。 “几位,请到斋房用斋。”老和尚执意摆脱出两位禅师的搀扶,慢悠悠地向方丈室外踱去。 一晃几天过去了,晨钟暮鼓的寺院生活虽然清苦,却很有规律,方山禅师带着徒弟秋月整日里在禅房中参禅读经,乐在其中;希运大师可没有那份耐性,领上弟子义玄登临绝顶,东观日出,南眺云海,西见苍山洱海,北望玉龙雪峰,远尘离垢,绝相超宗。 还好,跃治老和尚一有空闲,便捧着他的宝贝云子来找秦靖下棋。 这云子系玛瑙打磨,质地细腻玉润,色泽晶莹柔和,坚而不脆,沉而不滑。白子温润如玉,柔而不透,微有淡黄之色;黑子仰视若碧玉,俯视若点漆。和尚的棋艺倒是不敢恭维,可所持的韧劲却是了得,每盘不到无单官时绝不罢手。 “秦英雄,咱们来一盘如何?”这不,说到他时他就来了。于是两个人就在寮房外的石桌上摆开棋盘, “师祖,还是老规矩,你为长,我为幼,你持白先执。”听了这话,老寿星甚是心情顺畅,执了两子,便在棋盘对角星处布下座子。 经过一番的尖长挡井、顶爬关冲、跳飞镇挂、夹断跨虎、挤拆逼封,不想今日老和尚超常地发挥,出奇的神勇,棋到中盘秦靖已处于下风了。 “一天、二地、三才、四时、五行、六宫、七斗、八方、九州、十日、十一冬、十二月、十三闰、十四雉、十五望、十六相、十七星、十八松、十九客,棋坛大家徐铉将这十九道线冠以名称,视如己出。古有尧造围棋,以教丹朱;舜以子愚,商均屠蟒。围棋博大精深,包罗万象啊!正像先人教育孩子……” 师祖沾沾自喜地正说话间,从墙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这清净所在怎么会有孩子?”秦靖心里如此想,却碍于脸面未曾说出。 老和尚会心一笑,点手示意道:“阿弥陀佛,秦施主,我们先封盘,你随老衲来。”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穿过拱门,进入跨院,院内栽满了开着黄白色小花的春兰,浓郁的香气扑面袭来,让人身临在“兰色结春光,氛氲掩众芳。过门阶露叶,寻泽径连香”的图画里。 靠北墙垒了几间僧房,空场中央横卧着一块大青石,有七、八丈见方。 此时静风正抱着个一岁多大的孩子站在青石旁,“师祖,这孩子一离开这盘陀石便哭,怎么哄也不行。”孩子的小手正奋力地挣脱着。 “我来看看。善哉,这孩子和佛有缘啊,这青石是迦叶尊者到鸡足山后,奉持如来之衣钵,打坐入定,以待弥勒出世之处。可能是他天眼未封,得见尊颜了吧。”老和尚伸手接过孩子,用手轻拍着,可哭闹并未停住。 秦靖凑到跟前,说来奇怪,这孩子看到秦爷好似见到了亲人,不但停下了啼哭,还向他张开了双手。 “秦施主,看来这孩子和你有缘啊!”老和尚笑着抚摸起孩子的小脸。 “师祖,这孩子是?” “提起来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同师侄灵佑北游东都洛阳荷泽寺,在归来的路上途经南阳菊潭虎狼坡时,巧遇一只吊睛白虎与狼争斗,老虎虽施展扑、跳、窜、剪之能事,但终不敌群狼四面围攻,眼看支撑不住了。这大虫似有灵性,见到我们四人走来,便向前猛跃,几纵至跟前,放下口中所叼包裹,回头死战。师侄的徒儿慧寂拾起包裹,打开观看乃是一个婴儿,不哭不闹,乎闪着大眼睛正打量着我们。一声咆哮,那老虎危在旦夕,情急之下,静云使出一阳指将群狼击溃。老虎见婴儿已得救,带着伤且走且回头地隐入山林。” “太神奇了,拾的就是这孩子吧?”秦靖接过了孩子,仔细端详起来,大大的眼睛,尖下頜,两道峨眉透出股英气,红扑扑的小脸蛋上还留着两道泪痕。 “秦施主,老衲有个不情之请。我已过期颐,年后暗感气脉虚衰,自知离西去时日不远,再无远游跋涉之力了。你回中原之时,请捎上这孩子,若有一线希望,能找到他的生身父母那是最好。若无缘再见,就请你托付个好人家,也是天意了。” 老和尚说着,从孩子的胸前摩挲出个金锁,指着上面的刻字,秦靖凑近读出“径行高步”。 翻过金锁的另一面,是一个“庄”字,下面锁边处是一行小字“菊潭荟萃楼”。 “哎,这是孩子身世的唯一线索了。”跃治大师抬头望着天上那悠悠东去的云朵,他若有所思地说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三章风花雪月非净土,拈指一笑释心结。 不觉已是佛塔开光的吉日了,早课礼毕,众人齐聚方丈室内等待出行。 “静云,静风,去山门外候待段军将。” “喏。”两个沙弥遵命离去。 跃治大师微笑着面向大家说道:“自武侯以马谡功心之计七擒孟获以来,南蛮诸部时兴时熄。太宗大略,平定松外及东西洱河各部,才使民心归依。然吐蕃虎视蚕食,得寸进尺,蒙嶲诏、越巂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五诏相继归逆,唯蒙舍诏皮逻阁大王,武功强悍,大智大勇,統一六诏,威慑番夷。不料,朝堂衰弱,边将放肆,轻佻大王家眷,激怒南诏自立,虽经屡次征讨,均落得折戟而归。南诏几代大王励兵秣马,开疆扩土,但归唐之愿未泯,遂立南诏德化碑,表叛唐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堆大唐亡灵冢,示岂顾前非而忘大礼的衷肠。而今权臣王嵯巅弑长立幼,携制劝丰佑大王,穷兵黩武,民愤天怨,尤以三年前攻陷成都,大掠男女、百工数十万人及珍货而返,残虐之性使世人愕然。所幸皇帝醒悟,遣李德裕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文饶到任后,寻探边务,察绘地图,修筑关楼,屯粮备战,具李牧之遗风,存武侯之韬略。为提振士气高筑筹边楼,扫眉居士薛涛有诗赞道‘平临云岛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使得两边呈旗鼓相当之势,才有了和平共处的可能。咱们提到了薛涛薛校书更是有名,引多少才子俊男为之倾倒,元稹、武元衡、白乐天,太多啦。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 静风进屋禀告道:“师祖,段军将到。” “师兄,这个段军将又是何人呢?”方山禅师询问着。 “乃白家弟子,段宗膀。现为南诏大军将,此子寡言而多思,忠孝并豁达,为人中之龙啊。” 只听玉佩鸣弦,气昂昂走进一人,看这位军将中等身量,额络一髻,头顶撮发成锥,高鼻梁、深眼窝、肤色白皙、斯文高雅,一袭儒将风范。再看身上,白色锦袍外套虎皮,足登厚底战靴。“师父,安好?”来者稽首大礼。 “好,宗膀啊,你此次成都之行收获如何?”跃治大师和蔼地询问弟子。 “此次奉大王之命,赴成都迎接李德裕李节使来诏,路上还算顺利,可是师父。”只见段军将欲言又止。 “怎么?说呀!”老和尚看他神色悲凉锁眉急问。 “我奉师父之命,前往碧鸡坊看望扫眉居士,可惜她老人家已于年前仙逝了。” “阿弥陀佛,恭请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慈悲护持,稽首本然净心地,无尽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涌香云,香雨花云及花雨……”老和尚双手合十默默念诵《地藏经》,那手抖得更厉害了,没有人说话,众人都沉寂于惋惜和悲伤的悼念之中。 许久,跃治和尚才抬起头来,两行泪水已到腮边,老人家自念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浣花溪水涂彩笺,碧鸡坊内空哀怨。长笛千里总相忆,愁云有泪连成线。昨日还风华正茂,今天就风烛残年了,想当年扫眉居士是何等的才华横溢,美若天仙,那校书郎的名头虽是虚的,可是前任剑南节度使韦皋还真向朝廷奏请过呢。” 和尚长叹一声,抖起长袖道:“走了,走了,该来即来,要走便走,出发吧!” 在这南诏的高原上,春光是百倍的明媚,那山,那水,那天空是晶莹剔透的。还好临出发时,跃治大师给每个人准备了顶当地产的篾帽,它是用竹子编成的大斗笠,否则夺目的阳光把眼睛晃得都睁不开了。 远眺莽莽苍山,峰顶的皑皑白雪倒映在如镜无垠的洱海水面上,更显得巍峨神圣。 或远或近的船儿轻轻荡漾着,船头竿子上的鸬鹚迎风屹立,乌黑的羽毛随风飘逸着,似一个个身披袍子的侠客,但见它们猛地一纵竞相潜入湛蓝湛蓝的水里。 水边摇曳着翠绿的垂柳,山间到处是竞相绽放的山茶花、冬樱花、桃花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再往远处山坡上看去,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茶田。偶尔有一小块坝子,也被勤劳的白族兄弟种上了水稻。 沿临水的大路走着,队伍最前面是两个腰挂弯刀的罗苴佐,紧跟着十余名身穿牛皮战衣、手持革制盾牌和□□的勇士。 段军将跨下追风白马,腰佩南诏软剑,威风凛凛,锦带飘飘。他身后是两驾马车,头车里坐着跃治大师,后面的是方山禅师和秋月小和尚。车边几匹马上散骑着希运禅师和徒弟义玄, 义玄掌心里捧着一只碗口大的蓝蝴蝶,正运气吸附住它,蝴蝶煽动着双翅却无法飞出,“师父,我这是头回看到蝴蝶是蓝色的。” 希运对徒弟的童心只是付之一笑,他随手夹住空中飘落的几片山茶花瓣。 车队殿后的是秦英雄,他信马由缰地踏着,心思早已沉醉在这湖光山色里了。 “到龙尾关了,大家按住帽子。”听得前面的军将放声高喊。 希运禅师还没有弄明白此话内中的含义,一股强风扑面而来,直掀竹帽,禅师本能地向后去扯,帽子却意想不到地落在了前胸。“这里的风可真怪呀!明明是往后面吹的,可帽子却落向胸前。”他回头诧异地看着徒儿义玄,义玄此刻正手按帽顶冲他咧嘴笑呢。 突然间,好似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路边的茶树丛中窜出五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蒙面人。 虽都未带利器,但出手又快又狠,几掌就震飞了前排的罗苴,想这罗苴也是从万千乡勇中精挑出的壮士,可谓身经百战,不想只在一招内全无还手之力了。 面对强敌,段军将泰然处之,见他飞身跃入敌群,拉出软剑,劈,抹,刺,挑。这南诏宝剑与中原之剑全然不同,如二八酥体极尽寡柔之美,暗藏杀气,剑峰可逼纤毫,柔韧可折月圆。 看这剑法灵活多变,时儿大开大阖,时儿拙滞古朴,时儿轻敏迅速,时儿忽来忽往。“这是六脉剑法吧?”希运禅师低声问着车里的师叔。 五名刺客也非等闲之辈,团团围住军将,齐下杀手。 “呼”的一声,秋月从车中跃出,手中挥动灰色拂尘,直取近处的敌手。 两个蒙面高手听到动静,立刻转身相迎,左侧这位高大威猛使出一记韦陀掌,直取和尚胸口。只见秋月转身外旋,避开掌力,让过敌手的前身,顺势将拂尘扫中其左腿足三里穴,只听“扑通”一声,高大威猛立即摔倒在地,下半肢失去了知觉。 再看秋月又一腾空,躲过右面瘦高挑袭来的天罡掌,在空中甩出拂尘击中敌手的右肩肩井穴,也是一声闷响,人已倒地,半边身子僵麻不听使唤。 就在秋月拂尘功出手的同时,义玄和秦靖也飞身上前,义玄使出铁袖功秋风扫叶式,鼓动宽大的袖子,借身体旋移,激起两股真气,将近处的敌人像秋风扫落叶般托起,抛出十几丈之外,从空中重重摔下。 秦靖舞动双锏逼近对方,使了一招双峰贯耳。不想那敌手是北派鹰爪功的门人,轻功了得,腾身飞起,躲过锏峰,双爪反向秦靖的面门抓来。 秦靖将身子一撤,反腕上刺,使了一招大河问道,封住了鹰爪的攻势。 这敌手连忙空翻,左脚点右脚,直取秦爷的下盘,只见双锏金光似蛟龙横扫,一招横扫千军把攻势化解。 看两个人你来我往,十几招交手分不出伯仲。 这鹰爪使出抓、打、掐、勾、拿、搂的看家本事,动则刚暴凶狠,快速密集;静则机智稳健,似伺机待兔,出手崩打,回手抓拿,分筋错骨,点穴闭气,翻转灵活,恰似盘空的雄鹰。 再看秦爷身形刚猛雄劲,双锏疾如闪电,攻似排山倒海,守如铜墙铁壁。 打到三十几个回合,鹰爪步伐见乱,一不留神被秦爷一记高山流水拍个正着,原本这下是拍向后脑的,秦爷手下留情,拍在了他的后背上,那也着实不轻,“蹬、蹬、蹬”被打出十步之外,一口鲜血如柱喷出。 那边的段军将早已把对手逼坐在地,剑尖直指其华盖。 “绑!”军将话音未落,意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那盘坐的敌手突然垂直升起,离地两丈有余,双手成曼荼罗契印向军将百汇拍去,这一掌下去天界大仙也得魂飞魄散,在场的人们都被惊呆了。 就听“啊!”的一声惨叫,倒下的非是别人,而是偷袭者自己,在他的身上凌空飘落下几片山茶花瓣。 “师侄,你这拈花指的功夫可大有长进呀,当年百丈师弟恐怕都不及你的劲力。”希运禅师听后“嘿嘿”地笑了。 这五个刺客已被士卒们捆绑个结实,罗苴佐上前扯去他们脸上的头巾和身上的斗篷,原来是四个汉子和一个文雅英俊的少年。 高大威猛的汉子是个吐蕃人,身穿黑色皮袍,枣红脸、大牛眼、狮鼻阔口、大耳有轮,耳穿海螺大环,一身的腱子肉。 瘦高挑一身汉人打扮,看长相,方正的脸面,深沉的双眸,精光闪烁,头上发髻高挽,插着一根白玉簪子。 那个鹰爪高手外束斜襟右衽袍,袍长及膝,看衣着、长相,便知是个回鹘人。他虽身材不高,但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材料。 再看那个被抛出去的矮胖子,白色吐蕃袍子只穿左袖,右袖从后面拉到胸前搭在左肩上,古铜色的皮肤袒露于外,雄风凛凛,彪悍刚健。他头戴用金银丝线绣织的金宝顶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少年是个喇嘛,身披绛红色僧衣,白镜子脸,五观端正,气度高雅,眉宇间透出股子傲气。 段军将上前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五个刺客只是轻蔑地一笑,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一名罗苴佐躬身询问军将该如何处置,只见段宗膀左手往山坡后一指,右手果断地一斩。 罗苴佐领命后,把这五个人推推搡搡地押到路边,只听那个矮胖子大声喊着:“大哥、二哥、三哥,就这么让人家给砍了,我说不来吧,你们不听我的。段宗膀,爷爷今天就是冲着你来的,二十年后爷爷还是条好汉,再来取你的狗命……” 前车的轿帘一挑,跃治大师缓缓地走下车来,“宗膀,且慢动手!” 听到师父的吩咐,军将急忙唤回兵卒。 “你们五个勇士是何方英雄啊?”大师慈眉善目地端详着被推回来的五个人。 其中四人皆漠视不语,出人意料之外,瘦高挑的汉人却向大师深鞠一躬,“跃治大师,你老可好?” “阿弥陀佛,你认识老衲!” “正是,晚辈是昆仑山玉虚观弟子,五年前大师来我昆仑,是那次见过的。” 老和尚上下打量着他,忽然想起用手指点着,“善哉,你是玉虚老道的关门弟子吧,叫什么饼。” “大师真是记忆超群啊,弟子正是邱天炳。” “对,对,邱什么饼,你师父说你是兴隋九老昌平王邱瑞的后人,能点石成玉,刻花即开,刻鸟展翅的高手啊。你师父安好吗?” “大师过奖了,我恩师尚好。” 和尚又想起什么,指着秦靖与他说,“天炳啊,这位是护国公秦琼的后代秦靖,从护国公秦琼那里论,你们是两姨亲戚呢。” 那昆仑山弟子惊喜地看着秦爷,亲近地抱拳施礼道:“原来是秦家哥哥,小弟失敬了。” 秦爷也喜出望外地回着礼,“真是一家人不识得自家人啦,兄弟你是哪一支的?”两人各说了宗谱,还真是一辈的姨表亲。 老和尚慈祥地看着他们,“好啦,天炳啊,你们五位英雄此次大动干戈又是为何呀?” 邱姓弟子略一迟疑,作揖回禀道:“我们四个实为北疆四杰,高个的是大哥屠牛手江央巴桑;这个使鹰爪的是老三,回纥人,叫司马义,江湖人称雪山鹞子;那个胖子是我四弟,顿珠多吉,绰号九曲罗萨。这位小兄弟可是大有来历,他乃吐蕃墀祖德赞驾下大相尚绮心儿的公子,德吉单增,现为僧相娘·定埃增座下的俗家弟子,武功了得,是吐蕃闻名的盖当娃,师传的大手印掌法威力精绝。此次我们四人是受公子相请来铲除邪佞段宗膀的,不想惊动了您老人家。” 老和尚逐一细看这几个人,不住地点着头。 “玉簪子,不必多说,今天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就是冲他姓段的而来,为我吐蕃那五万多冤死在无忧城的弟兄报仇雪恨,为连年南诏征讨掠夺要个公道。”四杰中的老大切齿痛恨地喊道。 “啊!我当为什么呢?来吧,怨有头,债有主,我姓段的接着。”听到这里,军将把宝剑还回鞘内,大无畏地用右手拍着胸膛。 “段宗膀,你少要猖狂!你这畜生不如的家伙。”德吉公子怒目圆睁,厉声骂道,“你们南诏,见利忘义,贪婪无耻,残忍狡诈,尽干些君子不齿的勾当。你们段氏助纣为虐,你父段盛外似仁义道德,实为奸佞小人,丧尽天良,惨无人寰,五万士卒即已投降,何必还要斩尽杀绝呢?无辜生灵都成了你们南诏刀下的冤魂了。” 段宗膀听得是钢牙紧咬,让其说完后朗声大笑,“都是我南诏的罪过!是谁册封我南诏大王阁罗凤为赞普钟?盟誓两国世代以兄弟相称,然未出多日便出尔反尔,以联合侵唐兵败之责强加于人,改封我主为日东王,强行君臣之礼,强占所掠财物,这才是见利忘义;又是谁?在我南诏征收重税,盘剥百姓,武力挟制,肆意妄为,这才是贪婪无耻;更是谁?蚕食我南诏土地,险要处设立营堡,强迁部落,驱逐百姓,使得南诏百姓流离失所,这是不是你说的残忍狡诈呢?自我南诏开基以来,被你吐蕃讨伐屠杀,强行征用,献媚出卖的子弟何止五万,那些命丧你吐蕃铁蹄之下的无辜之魂所发出的索命之声,你们难道能心安理得,不为之心悸吗?是哪个丧尽天良,又是哪个惨无人寰?”一派激扬陈词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大师打破了沉闷,真诚地慢慢说道:“阿弥陀佛,几位大侠,段宗膀虽是我弟子,可老衲以期颐之身,坦诚相告。二十年前的维州之围,实乃前剑南节度使、那个诸葛武侯转世的韦皋大破吐蕃大食联军之力作,扭转大唐、吐蕃力量优劣的乾坤之役,战争惨烈是可想而知的。当日南昭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吐蕃五万士卒,一声骄横飞灰湮灭,老军将段盛冒死进谏,只落得个嘲讽之呲,滥杀生灵非我南诏王异牟寻及老臣宗膀之父之初心,保家卫国尚可以情服人,大开杀戒却是有背人伦。幸亏有识之士尚在,百般陈明利害,才保全了论莽热将军的性命。再说眼下,宗膀虽是大军将,但权重奸邪当朝,清平官王嵯颠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抢占疆土视为其乐事,诏王幼弱,韬光晦迹实乃为今之计,听之任之更是形势所逼。佛说善恶终有果,六道自轮回,善哉。”又是一片静默。 这次是天炳打破了肃寂,向大师诚挚地深施一礼,“聆听大师肺腑之言,才明了其中的利害,原是误解了段老军爷的好意,请原谅我们不察之罪吧。”然后又深施一礼。 老和尚见他已深明道理,便回身劝道:“宗膀啊,不知者不怪,又都是多年的情分,看在老衲的面子上,就化干戈为玉帛吧!” “喏,就依师父,各位可以走了,苍天不老,来日方长,你们终会明白我段宗膀的为人,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正当五人要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跃治大师的呼唤,“请留步,那位回纥的英雄,老衲看你的鹰爪功外势已练得出神入化了,可内力不足。那玉虚观的乾元功正与你的套路相合,你可去昆仑求学此功。”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自否道,“不妥!那玉虚道长已关闭山门多时了,不如这样,”老和尚摘下篾帽,用手指在上面划了几下,随后抛给司马义,“拿它给玉虚看,他会传授与你。” 司马义接住低头观瞧,篾帽上刻出个“念”字。 回纥汉子不禁感动得热泪上涌,双膝跪拜叩首道:“多谢大师。” 老和尚又转向德吉公子,“公子乃名门之后,他日必当鹏程万里。但人生艰险,曲直难辨,遇事不应仅凭意气。你那吐姆之技已是登峰造极,然这大手印之功还相差甚远,还需抛开世俗杂念潜心修为啊。” “谢大师。”德吉公子鞠躬合十致谢。 老和尚望着五个人的背影沉思着什么,段军将走到师父身边,“师父,你还在看他们五个人呀?” “哪有什么五个?在我眼里只有一个。” 军将不解地问:“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阿弥陀佛,只有一个叫功利的人刚刚离去。宗膀,师父希望你不要像他们,人都有佛性,但能做到立地成佛的寥寥无几呀,你要全心去悟啊。” 沿着洱海往西走,不多时远远地望见一围城关,城墙随山势蜿蜒起伏蔚为壮观。 途经西洱河上的浮桥,穿过龙尾关的隘口,车队走上了通往羊苴咩城的官道,这条大道可好于之前的土路,宽敞又夯实,道的东边是水天相连的洱海,道的西侧是绵延不断的苍山。 走不多时,见那段军将扬手一指,大家随其瞩目仰望,在西侧的山坡上耸立着一座古城,虽说不是十分雄伟,但像只展翅的雄鹰俯视着南诏大地。 “那就是皮逻阁大王统一六诏,建立南诏的都城太和城。看到城门外的大石碑了吗?八十年前,阁逻凤大王就是站在这个大碑前对臣子们说,后世可能又归唐,当指碑给唐使者看,明白我叛唐出于不得已的本心。” 军将驻马而立,遥望石碑,满怀激情地背诵道:“恭闻清浊初分,运阴阳而生万物;川岳既列,树元首而定八方……”近四千字的碑文脱口而出,言之凿凿,一字不差,在场众人无不感慨动容。 又前行了半个时辰,见前面现出一座宏伟城池来,这城背靠苍山中和峰,东抚洱海,夯土城墙高约三丈,北临梅溪,南卧龙泉溪畔。两溪奔涌出苍山,合围成二龙护珠之势,润泽着这座建于异牟寻大王时代的新都。 走进羊苴咩城雄伟的南城门,一条大路与十来条小道井字形贯通,街区巷陌都是用石头垒砌而成,城内特立一座高大的门楼,地上尽铺青石板面。 大门楼下是繁华的市集,这里本是连接中原与吐蕃、暹罗、天竺的蜀身毒道和茶马古道的交汇要冲,故而店铺林立,马帮商队络绎不绝。街上多是川流不息的白家男女,身穿白色衣裙,肩披挑绣精美挂饰的异域少女,一个个楚楚动人,别有韵味。 市集两旁多以“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独立庭院相连,白墙青瓦,古朴而幽静。随处可见街旁路边流淌着清澈的叮咚溪水,家家户户养花植树,房前屋后瓜果飘香。 直走三百步到第二座门楼,穿过门楼东西方向又有两座门楼相对守立,这两座门楼之间皆是官宦府邸。 进第二道城门,走二百步到第三道门,门前摆放着斧钺剑戟和石兽,尽显威武庄重之气。 门内两侧高屹两座楼,楼檐飞翘,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第三道门后稳立一巨大照壁,照壁彩绘吉祥如意图,绕过它走一百步到一大厅,大厅宽敞,厅前铺垫黑白相间的高大台阶。 踏阶而上,厅门上悬挂着写有“五华殿”的横匾,厅左厅右的屋子层层迭迭,殿前遍布池沼,池内碧叶遮蔽,鱼翔潜底。倚栏向北望去,金碧辉煌处正是南诏皇宫。 一行人并未耽搁,匆匆穿城而出,踏着郊外满是油菜花的金黄,只走了半个时辰便望见佛塔的雄姿啦。 这佛塔高耸于苍山应乐峰下,为方形十六层密檐式,底宽五丈,高三十余丈,顶端有铜制覆钵,上置塔刹。 塔以白灰涂面,每级四面有龛,相对两龛供佛像,另两龛为窗洞,在高原明媚的春光里好似玉柱擎天,交相辉映。 不觉来到佛塔之下,这里早已是彩带飘舞,人头攒动,高台之上高僧大德、达官显贵、四方酋长蜂附云集。 看那黄罗伞盖之下的青年,一张娃娃脸,笑眉圆眼,用红绫裹发于脑后,袭一身绯红锦袍,显出百倍的风流倜傥,这位就是南诏大王劝丰佑。 他身边端坐一人,面如朗月,气宇轩昂,三缕长髯飘于前胸,两目之间悬针纹深刻,身穿圆领官袍,头戴二梁进贤冠,这人非是别人,正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 大王身后左右分立着清平官王嵯颠和国老赵文奇,又有南诏圣僧赞陀崛多国师一旁侍立。 迎着跃治大师,走来一位身披紫色袈裟慈眉善目的高僧,他双手合十施礼道:“善哉!跃治师兄,您来了。” “阿弥陀佛,买顺嵯大师,您好,您建成这大塔真是功德无量啊!是否起了名称?” “师兄过奖了,这是师弟的本分,世传龙性敬塔而畏鹏,这里旧为龙泽,故为此镇之,大王给佛塔起名为千寻。师兄,请上观礼台吧。” 跃治老和尚抬眼仰望着佛塔,“千寻,这个名称甚是贴切,看它高高瘦瘦的。师弟,一座佛塔略显单薄,何不在南北两侧各添一塔与其呼应,你觉得呢?”众人都说大师的主意高妙。 在李成眉贤者的指引下,跃治大师缓步前行,“善哉,师弟,李德裕李节使也到了?” “师兄,正是,李节使此次是为了唐诏两家永世和好,祈愿供养而来,为续建寺院还带来了十车的铜料和丝帛。劝丰佑大王十分感激,决定把从成都掠来的四千名工匠放还大唐,此为大善之举啊!” 正走着,成眉大师一拉跃治师兄,向斜下贵宾席位上的一位鹤发童颜身披紫衣的老者施礼,亲热地尊称道:“阿弥陀佛,柳掌门请了。” 随即侧身为跃治大师加以引荐,“柳施主乃点苍派掌门,德高望重,超凡脱俗,而且与师弟我还是邻居。”老和尚与柳掌门两人互相见过礼。 贤者又将身边的几位引荐给掌门,这老者身后站立着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一个方脸浓眉,一个肤黄瘦高。老者见众人端详他们,便点手吩咐徒弟,“云弄、沧浪,你们向大家施礼。” 略作寒暄,跃治大师在李成眉的陪同下登上高台,劝丰佑大王与李节度使携各方大德纷纷起立相迎。 随着号角长鸣,宝塔装藏开光大典拉开帷幕,由成眉大师主持仪式,先将佛像、经文、心咒、加持物以及五宝、五药、五香、五谷、五甘露等送入宝塔顶层装藏,然后禅定闭关,念诵经文,背诵陀罗尼,完成开光之礼。 在耀眼的佛光普照下,得道大德手持法器带领僧俗弟子绕塔三匝,这滚滚洪流与佛塔相融合,形成了一个转动不息的正法之轮,转出了民族的和解,转出了一方的如意吉祥,更转出了百姓的幸福安康。 这时,不知是谁抬头高呼,“空行母显灵了!” 在蓝天之上,白炽的太阳之旁,几只神鸟高盎地飞翔,似万丈光芒射向四方。 礼毕,内庭侍官高呼:“请各位圣贤随驾五华殿,共庆万福。” 这浩浩荡荡的彩色长龙,在歌声笑语、锣鼓喧天中游移进了羊苴咩城。 五华殿前的广场上早已布置成了花的海洋,奇珍佳肴杯盘罗列,美酒甘露四溢飘香。 只听“舞起!”近二百人的乐工,齐奏南夷大曲《南诏奉圣乐》,曲声超凡脱俗,异域野趣;舞者衣饰缤纷,风姿浓烈。独舞细腻,极尽挑逗之能事;组舞宏大,力挽狂澜之滂沱。真使人恍惚中似身临魑魅幻境,沉浸其中而不愿自拔。 开光大典已过去一月有余,跃治大师却一病不起,经众人的悉心照料也未见好转。 这期间秦靖已与段宗膀结成莫逆之交,空暇时两人一起揣摩六脉剑法,并把秦家枪七十二路悉数传授于他,剑法融入枪法,枪法发挥剑招,使二人的功力大增。 宗膀的弟弟义宗带着三个侄子也上山多次,三个孩子酋迁、首迁、羌宝,各个虎头虎脑甚是讨人喜爱。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忽一深夜,小沙弥静云、静风急招众人到方丈室内。 病危的跃治大师跏趺坐于炕上,呼吸微弱,可吐字尚清。他先将静云唤于床前,授于衣钵,随口赋偈:“鸡足无力驻高台,清风不动百年还。谁家明月水中境,自有红日了尘埃。” 又把段宗膀叫到跟前,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本古书,“宗膀,为师自知归期已至,此次西去不知你我师徒何时才能相见,今传你一阳指武功秘籍,望你潜心修为,造福一方。”这时的段宗膀已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了。 老和尚缓缓地抬头寻去,秦靖早已点头上前,“阿弥陀佛,秦施主与老衲心心相通,我就不必妄加嘱托了,把孩子抱来。” 不大会儿的功夫,静风已把那孩子递进老和尚的怀里,和尚慈爱的看着他,“今我于你起名。”环视一周后似有了决定,“就取义玄的义,方山的方,就叫庄义方吧。义方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孩子好像听懂了,小手攥住了大师的手指。 跃治大师叹了口气偈道:“虎狼而生,狼虎而伤。虎强则昌,虎弱则衰。”话音即落,大师的眼神散开了,普渡一生的跃治大师圆寂西归,寺院的鼓声在空旷的山林间响起,比丘乘着风,御着云,向极乐净土飘然而去。 几日后,一驾轩顶马车奔跑在尘土扬起的大道上,一匹追风白马驻立在远处的山岗之巅。 车里坐着秦靖和方山禅师师徒,秦靖的怀里多了个呢喃的娃娃,还有一支刻着“段”字的铁笛。 这娃是大师的托付和期待,这铁笛是段兄弟的友谊见证。回中原了!接下去要走的路还远着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四章太湖芦荡惊飞鸟,一脉义气薄云天。 听完义兄的回忆,杜牧的怜爱之情瞬间迸发,他一把将义方揽在怀里,抚摸着红润的小脸,孩子乎扇的大眼睛看着他。 “义兄,看到义方,小弟就想起我那早去的长子俊之,尤其是这双眼睛太像了!他若还在也该这么大啦,我冒昧地想收义方为义子。” “好啊!这是好事啊。快给你义父磕头。” 义方这孩子真乖,立即跪倒在地,“咣、咣、咣”三个响头落下,这父子的缘分算定下了。 “儿呀,为父一定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爹娘!”牧之转身打开包裹,取出一支精美的紫玉笛子,“此紫玉笛子乃我恩师牛僧孺赠送于我,据说是昔日振武节度使刘沔奉献的,取材恒山玉髓精雕细刻而成,世间珍惜不可多得,现送给我儿,全当见面礼吧。” 玉笛拿在手里,浓紫剔透,晶莹温润,不重不沉,小义方凑到嘴边轻轻调动气、指、唇、舌,一束清风滑过笛内便化作悠悠的高音。 “三弟能吹响了!”励儿高兴地跳起拍着双手,舱里的人为义方而高兴全笑了。 杜安又取来三个圆凳,让孩子们坐下,秦靖打开酒坛子的封口,一阵浓郁的酒香飘逸满舱。秦爷看了看各自的高足杯,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杜安,换大碗来。” 按照秦靖的吩咐仆人将碗摆好,清醇的美酒斟满瓷碗,兄弟两人约好要开怀畅饮不许藏假。 “霸王家乡出的酒就是霸道!”秦靖看着被辣得直咧嘴的牧之笑道。 杜牧垫了一箸菜,“这洋河酒名不虚传啊,真是够劲!入口甜、落口绵、酒性软、尾爽净、回味香。人说‘好酒出处,必有佳泉’,谈到水不能不提到茶圣陆羽,七十多年前天门人陆羽随诗僧皎然隐居湖州,著成《茶经》流芳千古。依其煮茗论水之法,定庐山的谷帘泉为天下第一,其后为无锡惠山新泉,再则是蕲州兰溪石下水。这洋河之水取自宿迁美人泉,也是闻名的好水,据说当年虞姬还在这泉里洗过澡呢,哈、哈。” 牧之言语间露出了平日里风流倜傥的性格,“不瞒兄长说,当年在扬州我虽不得志,但也落得个写意快活。酒楼勾栏,玉臂朱唇,哪管它是逢场作戏,还是醉生梦死,随心所欲好不痛快。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两滴泪水不自觉地流过眼角。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兄弟,来日方长,一展雄才大略还需从长计议啊,喝酒。”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不经意间酒坛已见底,这时两个人已是红光满面了。 再看三个小家伙也将桌上的食物吃了个风卷残云,唯独励儿仍有些意犹未尽。 “杜安,还有吃的么?” “老爷,还有从扬州带来的包子,和一只准备路上吃的板鸭。” “都拿上来,明天再说明天的。” 不多时,包子和鸭子热得了,端了上来。这励儿真不是浪得虚名,几下子半只鸭子就不见了。 杯盘撤下,慢抿香茶,牧之问道:“兄长,此次要去往何处呀?” “前往新吴百丈山,参加六月十九的观音祈福法会。兄弟你这是往何处公干啊?” “小弟奉宣歙观察使崔郸之命,去了趟扬州,刚刚回来。顺路应内子堂叔湖州刺史裴元之邀,去湖州观看龙舟大会。说到裴家,论起辈分来确实有些乱,我与裴休,就是人称活菩萨的钦点状元裴公美,是制科同年,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兄弟三人,裴俦、裴休、裴俅都是金榜题名的状元,我的姐姐嫁给了他的大哥裴俦,我娶了他们的堂侄女,是亲上加亲呀。嗨,兄长,离观音菩萨成道日尚早,不如和小弟一道去观龙舟大赛如何?” “也好,久闻太湖龙舟大会规模盛大,正好顺道,就依贤弟。” 既以决定,两船合为一船,将小福船上的行李悉数搬至官船之上,东西倒是不多,其中的一长一短两个漆盒很是扎眼。 此时天已破晓,趁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尚少,牧之催促船工摇橹离岸。 高远的蓝天白云,清晨的雾气霭霭,在这江南初夏恬静的河道上,只回荡着那船桨划过的水声,和两岸临河的房子里偶尔传出的只言片语。水乡是静静的,在这恬静里船上的人们都沉沉地睡去了。 官船沿着秦淮河道向西北行进,不多时过了三汊河,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湿气微凉的强风,之后置身于满眼的水中,真正见识到大江激流涌进浊浪滔天。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船已经驶进润州水域,孩子们陆续醒来,船头船尾地嬉戏追逐着。 杜牧背着双手屹立船舷,忽然想起刘禹锡的诗文,有感抒怀吟诵道:“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小船顺江而下似离弦之箭,远远地看到江中一座孤山,万川东注一岛中立,似中流砥柱从江中央破浪拔起,又似江心中盛开的一朵芙蓉花超凡脱俗。 “那是氐俘山(金山),山上的断墙是泽心寺。”顺着师叔的指点望去,在长江中氐俘山上树高林密,杂草丛生,庙宇破败,断壁残垣。这还是当年奉南梁武帝之旨开创水陆法会滥觞之地吗?哪里还看得出当年泽心寺香火鼎盛的样子啊? 牧之又俯身观瞧水下,寻了半天很是无奈。“义父,你看什么呢?”小义方扯着牧之的衣角问道。 “义父在找第七泉中泠泉呢,是从江底喷出的一股泉水。” “师叔,是这个吧?”德儿兴奋地指着。 众人凑近观看,一股树桩粗细的水柱自江底扶摇直上,水色绿如翡翠,浓似琼浆,“对!这就是中泠泉了。若要取水需在正午之时,将带盖的铜瓶子用绳子放入泉水中,迅速拉开盖子,才能汲到真正的泉水,然而长江水深流急,汲取不易啊!” 谈话间,官船已掠过氐俘山,前面就是京口了。秦爷此时走过来对孩子们说:“这回我们不是走来时的路,而是向南,经谏壁里进大运河,取道去太湖。” 官船转入大运河,虽说在河道里无浪无风地平坦了许多,但是人工开凿的河面是有限的。 江南河段从京口到余杭八百余里,河面横宽有十余丈,繁忙时还是满足不了水运通行。此时接近晌午,是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时候,杜牧的官船被南来北往的各色船只塞堵得放慢了速度。 行驶慢了正好看风景,透过舷窗望出去,运河两岸筑有御道,道旁栽满翠绿翠绿的柳树,旱路之上同样是川流不息、车水马龙。 河上的空气是新鲜的,毫不吝啬地从外面漫进来,使人更有心情去观赏那远处的村落、城镇、阡陌、山岗,或浓或淡,忽远忽近,赏心悦目错落有致,勾勒出一幅浓郁的田园水彩画。 突然听得船头传来争吵之声,“大仔鹅子!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路?也不问问,本应该是向右拐的……” “不罗了,我早就说路不熟!这千回万转的,怎么就拐到支路上来了呢?” 牧之忙唤来杜安,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老爷,船工朱三和阿四正为走错了路拌嘴哩。” “现在我们到哪儿啦?” “刚才打听过咧,应该是无锡梅里哦。” “那就找个繁华之处靠岸下船吧,大家也都饿了,吃完午饭再走。” 照着杜牧的吩咐官船慢慢往前寻着,见远处临河有座大庙,庙门前是个喧闹的街市。 “就是这里吧。”团练判官让船工靠岸,大家陆续下得船来。 看这段古运河,河水清澈得一眼就能瞧见水底,水草、游鱼、螺丝历历在目,居民在河旁无拘无束地淘米,洗菜,浣衣。河边的店铺都是前店后坊式的房子,一水的粉墙黛瓦,和那高出屋顶的马头墙、跨越街巷的骑楼高低错落地排列着。这是由寺、塔、河、街、桥、窑、坊众多建筑组成的小镇,构筑了独具风韵的“水弄堂”。 沿着街道向大庙走去,一个说书摊子前围拢着些许闲人,只听那说书老者一拍醒木,哑着嗓子振振有词,“话说,早在三千二百年前,商纣王的时候,西方有个西周古国,它的大王周太王,叫做古公亶父。这老爷子可了不滴,他是谁呢?一提您就清楚了,他就是西岐周文王姬昌的爷爷。周太王有三个儿子,大小子叫泰伯,老二叫虞仲,老三季历便是周文王姬昌的父亲。大儿子泰伯那是个大孝子呀,比起我们无锡的孝子华宝可是有名得多的多。他为达成父王欲传位三弟的心愿,不给老人家心里添堵,你猜怎么着?带着二弟借口采药夜奔江南,脚底抹油他俩跑了。长话短说,哥俩南来不只一日,这天他们信马由缰来到此地,早已是人困马乏,眼皮打架,屁股都颠麻了,便将坐骑拴于枯树桩前,枕石而眠。睡得这叫个香,一觉睡到日升三竿,哥俩醒来揉揉眼睛,睁眼一看,呦,好家伙!只见枯树枝头梅花朵朵,长出花来了。他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里琢磨这是怎么档子事呢?枯木开花是大吉大利呀,于是二人喜出望外,顿悟此地应当是块宝地,于是给这里取名为梅里。哥俩一合计,决定就住在这里不走啦,采枝搭棚,断发纹身,从俗而化,把中原文化传播到荆蛮洪荒,将勾吴之地渐成为衣冠礼乐之乡。故此,孔圣人称其为至德,司马迁的《史记》中有三十世家,我们这位老祖宗泰伯,当仁不让,列居首位……” 两个大人闻声凑过去,饶有兴致地驻步听书,可三个孩子却被前面的风筝摊子吸引住了。这些风筝五颜六色、花式繁多,有金鱼的、飞鹰的,还有蜈蚣的、彩球的,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着实招人喜爱。小义方相中了一只白鸠的,执意要大师兄给买下,明德刚拿起架子上的风筝,突然从身后伸过一只手来。 这只手十指纤细,腕如白藕,纸鸢眼看要被抓去,好个明德稍一运气,手腕下移,来了个釜底抽薪式。可招式只走了一半,这白嫩小手即不当头硬拉,也不下底去夺,只是化掌为喙,恨劲往明德的手背一啄,这手瞬时便麻木没了力气,风筝被顺势抢了过去。 “你这人,怎么抢东西啊?”明德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三个人回头看去,一位翩翩公子立在身后,看年纪超不过大师兄,一身绿色的衣帽,柳眉凤眼,鼻直挺秀,唇红齿白,腰姿妩媚略舒乖巧,眉宇微挑暗蕴刁蛮。若不是这一袭男装,真把他当成了二八的俏家人儿。 “你为何抢我们的风筝?” “怎么说是我抢?你说是你的,你付过钱了吗?这上面又没有写你的名字。在你手里就说是你的,可它现在真真切切地是在我的手里呀!”一阵疾风骤雨说得明德插不上嘴。 “好,给你,我们不要了。”他赌气地一挥手,领着两个小的往回就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得赔我风筝。” “怎么我还得赔你风筝?” “对,你刚才碰掉了这鸠的羽毛,这钱得你付!” 从路边聚过来十几个看客,其中有一位高鼻豹眼,嘴上翘着一字胡须,腰后分插着两柄开山利斧,肩挑着柴伙担子的光头壮汉,偏袒帮腔大声嚷道:“你这北方佬,到我们这里哈来腔,拿哈?切桑活!” 一看有人撑腰,美公子更加得意,“刷啦”抖开一把纸扇,得意洋洋地扇动着,那扇面黑底上画着几朵傲放的白梅花。 明德本不想在这生疏之地招惹事端,却被这家伙得寸进尺,纠缠不休,暗暗强压怒火。 “明德,出了什么事?”秦靖和牧之走了过来。 “师父,他欺负人,抢东西,还要讹人。” “你是他们的大人吧?他们把我的白鸠羽毛给弄掉了,还不承认,你看。”说着左手摊开,掌心里多了几根白羽毛。 秦爷轻轻一笑,随手取出十文铜钱,放到了摊主的手里,“够了吧?小伙子,这样该可以了吧?” 这绿衣公子嫣然一笑,拿着纸鸢蹲下身去,捋了捋小义方的小辫,把风筝放在了他的小手里柔声道:“小宝贝,喜欢吗?送给你了。” 随后站起身一抱拳,脆声喊了句“多有得罪”,话音未落,一阵风起,人已纵身无影了。 “好厉害的轻功啊,师父,你不该赔他钱。”明德还在为刚才的事生着气。 秦爷站住脚回头正色说:“德儿,记住,好男儿不跟女斗。” 前面是个宽阔的空场,一座大庙临河而建,这泰伯庙从南至北以金水河、香花桥、至德名邦石坊、棂星门、戟门、至德殿、祖师殿、关侯殿为中轴,又带东西两院。东院有三让堂、尊德堂、仓厅、小让王殿、大夏堂、慈俭堂、圣堂、还山小筑;西院有珠宝堂、云山深处、德洽堂、采芝堂、隔凡楼、大树堂。见这庙里香火鼎盛,信徒如织。 “扎耳朵眼的又跟过来了。”牧之暗笑着提醒秦爷。 一行人走出大庙,向镇里走去,这集镇还相当热闹,叫买叫卖的,三教九流,样样俱全。前面镇中有座二层楼阁,楼外高挂着酒幌子,门上匾额金漆“得月酒楼”。 走进大堂,正是吃饭的当口儿,店内早已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了。一个左肩搭着毛巾的堂倌迎上前来,“几位,来啦!敢问哪位小哥名字中有个庄字呀?” “有呀!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都在心里大呼意外。 “那就对啦,有人早就为你们定好座位了。五位楼上请,雅间伺候着。” 随着堂倌一声托长音的吆喝,楼上的伙计麻利地推开东厢雅间的门,“二楼雅间,贵客楼上请!”也是一声托长音的笑语回应。 攀楼梯上到二楼,杜牧一边走一边笑,“没想到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借我儿子的光了。” 大家进入雅间,屋内装饰得清新高雅,临河的雕花大窗敞开着,阵阵河风吹进来很是惬意。 不多时,菜已摆上,人们都说“东酸、西辣、南甜、北咸”,无锡菜属于南甜清淡口味。 看这桌子上的菜肴,笋腌鲜、清炒三虾、秋有鲃肺汤、大闸蟹、青鱼甩水、松鼠鳜鱼、蟹黄狮子头,再加上各种糕点和蜜饯,不光是大饱口福,这眼福也享受了。 “伙计!”秦爷皱着眉向雅间外喊道。 “你俚,哪会事体?”跑堂的疾步应声进来,“阿哥,有事呀?” 秦爷严肃地问:“伙计,主人不出场,这饭我们怎么吃呀?劳烦你,把他请出来吧。” “晓子唻,好是好的来,可是……” 正当他支支吾吾,莫能两可之际,走廊上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雅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一个中等个子圆嘟嘟的汉子站到了屋内。 且看他,头戴员外方帽,上下满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鼓眼泡、圆脸盘、肉头鼻子下胡须刮得溜光净,一看就是个见多识广、八面玲珑的主。 “各位!鄙人有事耽搁了,耽搁了,失敬,失敬。”来人陪着笑脸作了一圈揖。 众人起身相迎,“这位兄台,请赎在下冒昧,我们萍水相逢,何劳如此破费呀?”牧之抱拳问道。 “各位有所不知,刚才你们下船时鄙人正好从岸边经过,看诸位气宇轩昂,英雄气概,甚是敬慕。正欲上前结识,怎奈这位小伙子与人发生口角,未敢冒昧。不想伙计上街拾得一条金锁,报知是诸位所丢,鄙人本想立即出门奉还,忽见你们走进店来,这不是老天佑我,结交众位英雄吗?”说完,他拿出一条金锁,正是义方的那条。 看着小义方摸着空荡荡的颈下,那人替他重新戴上,然后是爽朗地大笑。 宾主就座,主人通上姓名,“我乃此镇镇主,姓贾,名和,字达发。不是夸口,这河边上的铺子多半是我家的买卖。不知两位仁兄如何称呼呀?” 牧之首先开口说:“我乃宣歙观察使崔郸手下任团练判官,姓杜,名牧,字牧之。这位是我的义兄,秦靖,家居泰山,这几个孩子是他的徒弟。” 听到杜牧的名字,贾和惊讶地起身施礼,“哎呀呀,我说与众不同吧,您的大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一般,世上哪个不晓得大名鼎鼎的杜牧杜牧之?大才子呀!您的大作篇篇精彩,尤以《阿房宫赋》使我爱不释手啊。”又是一番的谦逊恭维。 “旺财!上好酒。”主人高声吩咐道。只听“来了”一句长音,堂倌捧着一壶酒一溜烟地跑了进来。 贾店主正欲接过,却被秦爷抢先拿到手里,“贾大哥,初到贵宝地,承蒙厚爱,殷勤款待,无以为报,就由小弟先敬哥哥一杯。”说着话,酒已满上。 雅间里顿时弥漫着醉人的酒香,“这壶里装的是甜白酒,乃我们水乡的特产,何为甜白呢?是用糯米蒸煮几经发酵而成。它还有一个别名叫杜搭酒,民间有句歌谣‘猫屎芋艿杜搭酒,客人吃了不肯走’。来,让我们共饮杯中酒。”这贾店主频频举杯,天生的海量啊。一壶酒几杯就喝完了,又抬来了酒坛子继续豪饮。 “杜老弟,怎么有兴致来我们梅里呢?”贾店主不动声色地随意问了一句。 “是去湖州,那儿的刺史裴元是我的亲戚,受他之邀去观看太湖龙舟大会。” “裴元裴刺史可是个好官啊,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就说这太湖河堤吧,多少任的刺史,来了走,走了来,没一个为老百姓办实事的,一到雨季,不是这里决口,就是那里溃堤,水火无情呀,人家当官的照样升迁,遭难受苦的可是老百姓啊。裴史君去年刚到,就带着陆龟蒙他们巡河排险,不迟辛劳。汛期前抢修堤坝,在大堤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呀,这样的好官当下可不多啊。比那些只会欺压黎民、唯上独大、掉舌鼓唇、呈娇献媚之徒真是天壤之别啊。” “裴元是这样的人,性格耿直,一身正气,愤世嫉俗。但往往会招来嫉恨和不容。”听杜牧这般说贾店主也点头认同。 三个人的酒喝到极致,招来酒楼歌妓弹上一曲弹词开篇《梦游》,再舞上一段花鼓灯。 那曲调吐字,柔语如珠,缠绵委婉;那舞姿有诗赞叹“一双红袖舞纷纷,软似花鼓乱似云,自是擎身无妙手,肩头掌上有何分”。 贾和斜着醉眼戏问牧之:“杜贤弟,你曾官居扬州,两地都有弹词开篇,这无锡和扬州哪个调子更胜一筹呢?” 杜牧付之一笑,“环肥燕廋自有千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才艺而论,扬州的美娇娘箫吹得好,你们这儿的可心人舞跳得妙。相比之下我更爱这吴地的风光,即有美境、美酒,又有美人,岂不乐哉?白乐天说得好‘江南忆,忆江南,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扬州美女箫吹得那么好吗?之前没听说过呀,有机会也让扬州美眉给我吹吹。”贾店主艳羡地感叹着。 牧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傲然地说道:“这杜搭酒真是好酒啊!一口下去满身的舒坦,还激发了我的诗意。贾兄,你不是说以前没有听说过扬州小娘箫吹得好吗?好,从今天起,世人将会记住扬州的箫声。“ 他乘兴唤来堂倌,要来笔墨,刷刷抹抹在粉墙上赋诗一首,见他写出“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写罢执落款“杜牧到此一游”,然后抛笔道:“这题字和赋诗不是谁都能往墙上写的,猪三驴四,人五人六的就敢胡诌两句狗屁不通的歪诗,或是光题个‘到此一游’,那绝对是恬不知耻,不要个臭脸,没个进士出身就没题写的资格。” 杜牧喝得尽兴骄傲地讲着,“提到进士,我是十年前中的第,那次是礼部侍郎崔郾受命于东都洛阳任主考官,小弟刚出茅庐,但科考的规矩还是有耳闻的,不能傻等着呀,我是多有心眼的人啊!便拿着我的得意之作《阿房宫赋》向太学博士吴武陵行卷,想让他在主考官面前美言几句。未曾想吴老师还真实在,看完文章骑上驴就找崔郾去了,非要让他把状元许给我。当得知崔郾已经把头名给出去了,就咬定把我安排在第五名,吴老师好人啊!我就这样中了进士,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把春色入关来。我正月参加进士考试,二月放榜登第,三月又应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以第四名又中,随即被授官弘文馆校书郎,一气连中两元,按照惯例新科进士要到曲江游耍,正像现任杭州刺史姚合曾说的‘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要想到曲江从容赏花,非得日薄西山的时候才行,人是真多呀。” 望着杜牧意得志满、春风得意的样子,贾店主端起酒杯恭维道:“杜贤弟,您让我们羡慕之极呀!真是太有才了。来,来,两位兄弟,再满上接着喝。要升官一口扪,感情浅舔一舔,走一个。” 看这天色已过午,众人起身告辞,大家再三感谢。贾店主殷勤相送到河边,并指明太湖的方向,难舍难分地招手致意,直至看不见船帆为至。 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抑制不住地窃笑,默默自语道:“跟我玩心眼,你还嫩了点,杜牧,两朝宰相之后,有名的风流公子哥,一掷千金,这回可钓到大鱼了。那个黄脸汉子也算是个老江湖了,秦靖,泰山人,瞅着好面熟啊。怎么是泰山的呢?不会吧,应该是济南的呀,糟糕!”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行直奔酒楼的后院,破了音地喊着正在天井里劈柴的光头壮汉,“得龙!得龙,快!快备船。追,去追,晚了就糟了!” 官船沿着伯渎河向西行进,不到一个时辰就穿过了大运河,撇下了沙墩口,前面映入眼帘的就是那茫茫的太湖。 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水下有红菱,水边芦苇青,水底鱼虾肥,三万六千顷碧波,方圆八百里河岸,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七十二峰亭亭玉立,组合成一幅山外有山,湖中有湖,山峦起伏,层次迭叠的壮丽天然画卷。 正行至西洞庭山前,船头的阿四念念叨叨,“这太湖景色太美了!跟着官人们来来往往也增长见识呀,俗话说‘读遍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溜’。我也来溜几句,船在水中走,水在船边行,若把船停下,你说行不行?” 同伴一咧嘴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似的,视如敝屣地斜了一眼回答他:“不行!你这是什么诗呀?” “怎么不好啊?我还有,再吟上一首。群山似美女,湖中洗玉肌,要将水掏净,乖乖屋户洗。” 同伴斜了他一眼,“乖乖隆地咚。你这不叫吟诗,应该叫淫诗,该干嘛干嘛吧,划船!” 阿四划了几下笑了,凑近朱三大声说:“哥哥,今天这湖上风平浪静的,我看挺安全。太湖三十六家水贼,可别被咱们给碰上了。” 朱三狠狠地呸了他一口,“净说丧气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话音未落,只听见岸边芦苇荡里一声唿哨,激起一群野鸭扑打着翅膀仓皇而逃,随即三只扁舟似飞镝射出,眨眼间抵到官船近前,从三面成品字形将其围住。 小船船头翘立一人,状如黑塔,虎头大脸,粗眉环眼,光着脊梁,只穿着一条皂色短裤,浑身的肌肉疙疙瘩瘩。他手里握着一柄三尺长的三头钢叉,似九天银河里的神将,又像来自东海万涛中的夜叉。 他不容置疑地大喊一声,“要想活命,留下钱财!” 两个船工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就吓尿了裤子。 这家伙纵起一跃跳上官船,震得舢板咚咚山响。闻声从船舱里跑出三个孩子,一个握锏,一个端枪,跟在最后面的小玉儿,不知从哪里找出的不求人擎在手里。 “去,都一边去,小毛崽子,你家大人呢?” “对付你,我们就够了。”大孩子厉声说到。 “都睡着了。”小玉儿轻声地补充着。 大家伙越看这小玉儿越是耐看,从心底里就没了脾气,他挥臂将叉掷出,不偏不倚牢牢地扎入舱门立柱之上,“我不欺负你们小孩,今天你们如能拔出我的大叉,这趟买卖我就不劫了。” 看这叉深入门柱足有一尺,小玉儿翘脚跳起,紧握叉柄打起了秋千。 “行了,行了。”大家伙一把将他抱了下来。 那使锏的大孩子靠近门边,双手用力向外紧拉,可这叉扎得太深纹丝未动。 “怎么样?哈,哈,搬。”大黑塔转回身向小船上的伙计们大声命令着。 “扑通”一声,他再回头,柱上的钢叉已不见了踪影,“我的叉呢?” “它下水了,照你说的,你也下去吧。”中等个子的胖小子指着水里。 这下可气煞了黑大汉,他伸出胳膊就想抓住那胖小子,要将他也扔进湖里。可那大枪舞起招招要命,倒逼着他步步后退,眼看已到舷边,这黑汉找出大枪的破绽,一把抓住枪杆,两个人较上劲来。 别看励儿年纪小,两膀的力气半点也不输给对手。这说得话长,事情发生得却快,看这小玉儿跑上几步,举起不求人只在那汉子的腋下轻轻一挠,嘿嘿两声,声音还在船上,可那硕大的身躯已然砸进水里去了。 呼号一声,眼看着头领吃了亏,小船里的五个汉子蜂拥而上,一并手持利刃冲向三个孩子,这几个毛贼哪里是小英雄的对手?只几下就纷纷被掀下水去。 其中一个水贼狼狈地爬上小船,从小船上摸出一个小棒子,擦着火石,将它点燃,火球“哧”的一声冲天而起,“砰、砰、砰”接连三声在半空中炸开。 只转眸之间,由山岬处飘过一人,奇的是这人即未驾舟,也未撑筏,只凭两手轮动一柄双头长桨,左右划动,脚下踏着的一叶竹板,似电光流影飞驰而来。 眼看着离官船只有几丈远,他飞身跃起,在空中团身翻转,顺势收起竹板,稳稳地立在船头。 来人身后扣着一顶斗笠,瘦瘦的高个子,宽脑门宽下颌,白净的一张脸上仙鹤眉柳叶眼,全身渔夫打扮。 小船上的劫匪齐声叫着:“大寨主,这几个娃娃武艺好生高强,你要多加小心啰。” 这时从湖里钻出一人,浑身是水,手里提着钢叉,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道:“奶奶地,今天真是阴沟里翻了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几个小兔崽子。” 这黑汉看到船头的男子,难为情地咧嘴一笑,“大哥,怎么把你也招呼来了?杀鸡焉用宰牛刀啊。”说着话,他跳上官船抡动钢叉直奔三个孩子。 德儿、励儿合力敌住黑汉,未让他占得上风。 这大寨主看了几招显出极不耐烦,拔出两柄短匕首,身如陀螺旋入阵中,俗话说一寸短一寸巧,这匕首的招式简练精密,适于船上贴身紧逼,忙得励儿手忙脚乱,一招失手撒枪倒地。 眼看着德儿和黑汉还在奋力厮杀,这寨主右手一抖,从袖中撒出一张银丝渔网,把个德儿罩得严严实实。 “绑了!”那几个伙计跳上官船来,七手八脚将两个孩子捆个结实。 那小玉儿拿着不求人打着这伙强盗,被其中一人夺了过去,稍一用力从当中折断。 他抓住孩子的腰带,双手举过头顶,就要往湖里抛出,“住手,放了那孩子,让他去。”大寨主厉声喝止。 两位头领分别拾起地上的兵器,这白脸的瞧着金锏愣住了,急唤身边的兄弟,“老二快来,你看这对锏。” 黑汉把头凑了过来,也定睛在看,“好锏啊,大哥,这锏是纯金的不?” 大爷用手势打断了他的话,持着金锏肯定地说:“你好好看看,这是金装锏啊。”他从黑汉手里抢过钢枪,也是一番仔细打量,“金纂提炉枪!老二快进船舱。” 黑汉紧跟着哥哥急匆匆地冲进船内,但见秦靖和牧之趴在桌案上昏昏大睡。大寨主连推两人大声呼唤道:“哪位是姓秦呀?” 无论怎么喊半天没有回应,“这个贾大发,给下了多少迷药啊?” 小玉儿也紧跟着进到船舱,自豪地指着秦靖说:“我师父姓秦,对面是我义父,大名鼎鼎的才子杜牧杜牧之。” “小孩!你先别说那个大名不大名的,我且问你,你师父是不是家住济南啊?”白脸寨主急切地问他。 “不是,我们不住济南。”孩子认真地回答。 “大哥,我就说吧,事情没那么凑巧。”两个人闻听后这才如释重负。 “但我师父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护国公秦琼的后人。”小玉儿神气活现地挺起胸脯朗声说道。 “啊!”两个寨主异口同声地惊叫道,“秦家兄弟,醒醒啊!解药呢?” “我哪儿有啊?在老贾那儿。” 远处的湖面上“砰、砰、砰”传来三声炸响,劈柴的光头汉子拼命地摇着一条乌蓬船向官船驶来。 船还没有靠稳,从船棚子里急三火四地钻出那胖胖的贾店主,心急如焚地问:“动手了吗?” 看到他们来了,两位寨主同样急匆匆地跑出来嚷道:“解药呢?你当麻倒的是谁?” “秦家的后人,我就是为此事来的。还好,我们没有误事。” 这贾店主进得舱内,四下寻摸,一眼看到桌子下藏着瑟瑟发抖的杜安,一把将他揪了出来,吩咐快去取一碗清水。 水来了,掏出一粒药丸,用水化开,给二人灌下。 不多时,秦靖和牧之缓醒过来,面对众人先是一愣,牧之懵懵懂懂地说道:“贾店主,不喝了,我们还要赶路呢。”听得此言众人大笑。 当大寨主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了一遍,两个人这才恍然大悟,秦靖急忙起身施礼,“感谢贾店主前来解救。” “这话就说外道了,想我贾家贾秀英嫁给秦琼为妻,我们是姑舅亲戚呀。”他一指身后的光头,“这也不是外人,他乃史大奈先辈的后人,开山大虫史得龙。当年罗通娶了史家的姑娘,秦家又和罗家也是姑舅亲戚,论起来秦史两家不光是磕过头的盟兄弟,更有亲戚套亲戚的关系。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二位寨主也非旁人,都是贾家楼磕头盟誓的后人,他们的祖上乃是排行第三十三的海鸥子鲁明星。这位是大哥,鲁守业,人称白板圣手。这是老二,轰天夜叉鲁守国。在下是排名二十一位的璇玑神算贾闰甫的后人。”却没人注意到大寨主听他说出白板圣手的称号时,脸上划过一丝不悦。 兄弟间彼此见过,互道幸会。大寨主吩咐道:“老二,速回寨子禀告大伯,咱家来贵客啦。” “是。”鲁守国答应一声,驾起一叶小舟飞驰而去。 这外面德儿、励儿已给松了绳索,小义方在甲板上蹦跳着欢喜得了不得。 “秦兄弟、杜兄弟,请到山寨一叙。”守业热情相邀。 “既然已到家门口,岂有不进之理啊?”贾和附和着。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叨扰了。”秦靖爽快地答应着。 “开船,船工。”杜安找遍了官船,也未见朱三、阿四的影子。 不多时,或是听得杜安的喊声,二人从船板下的夹层里探出头来,彼此互看着,庆幸地安慰着对方,“好嗲?” “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官船紧随着那两条扁舟,乌蓬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太湖西洞庭山是蛮大的,东、西洞庭山隔水相望,东洞庭山像一柄玉如意,把那长长的把柄斜搭近岸边;西洞庭山却似撒落水中的碧玉珠子,镶嵌在偌大的玉盘里。 望那岛上郁郁葱葱,山峦起伏,山峰隐于云雾之中,缥缥缈缈,似仙山隔云海,如霞岭玉带连。 船行湖中,众英雄各自报上辈分和年龄,贾和、秦靖、鲁守业、鲁守国为一辈,史得龙比他们小一代。 秦爷不禁问贾和:“贾大哥,不知你这迷药下在哪里了?” 只听贾达发诡秘地一笑,不住地用手指点秦靖,“秦老弟,亏得你是个老江湖,这酒壶、酒杯、连这坛子里的酒都被你看个仔细,你却没有发现。我这麻药叫做十里翻,无色无味,它就藏在坛子的盖子里,只要我想要它掺入酒里,用力这么一拍,天王老子也甭想知道。” “大发,你怎么劫来劫去劫到自己人头上来了?”守业埋怨地问。 贾和一听此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别大发大发的,我叫达发。这不全托你那宝贝闺女的福。她告诉我来了个海翅子,让我布局把他套住,不就把秦老弟和杜老弟给套到了。” “鲁大哥,难道那个女扮男装的绿衣公子是你的令爱呀?”杜牧惊异地问。 “正是小女逍遥,很是顽皮。”一提到女儿,守业的神情里便充满了自豪。 “哎呀呀,令爱年纪轻轻,可是她的功夫了不得哩。”牧之不禁赞叹道。 “过奖了,小女承蒙包山寺维谅大师和水月寺子靖师父的关爱教诲,拳脚上略通一二,是拿不上台面的。” 这时船已驶到岛的南面,“快到明月湾了吧?”贾和四下里望去。 远处现出一处幽静的古码头,破旧的石砌长堤一路延向湖心,渡口旁还泊着几艘待客的帆船,随波漂荡着。 扁舟未到渡口,斜下里划入一片苇荡,赫然现出一条不易被外人觉察的水道,这水道两岸是翠竹蔽日,蝉雀空鸣,好不清凉。 顺这河道上行,出了竹林,视野顿时开阔,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山兀路尽,终到一坞,三山环抱,可谓世外桃源。 离舟登岸,岸边早有人群等候,众星捧月般正中木轮椅上端坐一位老者,几缕银发飘散脑后,头顶发迹稀疏,方脸大耳,身上穿朱红的员外衫,外披件绛色的英雄大氅,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脸上罩着一方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睛。 “秦家后人在哪里?”伴着颤音守国推着老人迎了上来。 秦靖闻声快步向前,伸出的手被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哽咽着,哽咽着,半天老人没能说出一个字,“走,进屋去。” 他拉着秦靖的手带着一干人走进竹寨,竹墙围拢的山寨建在山脚下,桐油厚漆的竹门上额高悬着“灵鸠寨”的横匾。 只见寨中木屋竹阁,小桥流水,往来男女,悠然自得。正中筑起一座石楼,雕刻精致美轮美奂,精细到无处不雕,无处不刻。 拾阶而上,宽敞的大厅被屋顶的桐油灯照得雪亮,满屋的竹器散发着阵阵竹子的清香。 众人落座后,侍女们献上茶来,但见这碗中清茶呈螺旋状,边缘上生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泡在水中一小会儿的工夫,就舒展成完整的一芽一叶,汤色碧绿清爽,香气四溢经久不散。 “贤侄,一路劳乏,先品一品我这岛上特产水月坞的小青茶吧。这茶有一贵和一绝,贵在刚好采在谷雨前,不能早也不能晚;绝在螺旋形状,像不像佛陀头顶的发髻呀?这茶是别处没有的。” 秦靖品茗回味,唇齿间确感此茶醇厚中又不失淡雅和纯净。 “贤侄,现家住哪里,高堂可安好?” 秦靖赶忙向前倾身恭敬回复,“现暂住泰山西麓傲来峰下的青桐涧,家父、家母都已过世。” “可惜,可惜。”老人忽然看到了孩子们,“这些是你的孩子吗?” “这三个是我的徒弟,来见过叔公。”德儿、励儿、小义方上前大礼拜过。 “来,来。”老人摆手召唤义方来至跟前,抱起坐到怀中,“这真是沧浪之水,生生不息,一浪更比一浪强,我们瓦岗寨后继有人啦!老朽我已隐居这太湖二十几年了,可真是与世隔绝,从不过问江湖中事,可能以前的朋友都以为我死了吧?想当年在黄河两岸我鲁寻波也是响当当的豪杰,承蒙朋友们看得起我,送了个黄河灵鸠的浑号。原本我还有个弟弟,叫鲁寻风,人称水鹰子,也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汉子。可惜他和我弟媳英年早逝,被仇家杀害了,只留下守业,那时他才十二岁。对了,他有个女儿,叫鲁逍遥,今年十四了,和他相仿。”老人家一指德儿。 秦靖侧目发现大寨主低着头,目光哀怨若有所思,像是还沉浸在往事的悲痛里,随后他抬眼看着秦靖恨恨地说:“那天我和老管家从集市上回来,远远地看见我家大院起火了。我们飞奔过去,只见一个高盘着火红发髻的西域男子疯了似地在点我们家的房子,他狂笑着,叫喊着,他那张脸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们冲进院子,满地都是血和死人,我哭着喊我爹,喊我娘,他们就躺在上房门口,再也不能说话了。我就那么傻呆呆地跪在地上,推我爹我娘,我,”守业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老寨主接过话说:“当我赶到时,我二弟一家上上下下就剩他们主仆两人了。那歹人见到我们,像只大□□拼命地跃过来,那掌力甚是强劲。幸亏那时我已练成弹指神功,射中他胸口使其受伤吐血,他见官府的人也涌上来,便落荒而逃了。可我还是被他的掌力所伤,那掌力带毒毁了我的面容。” 为了缓和下压抑的气氛,老人话题一转,指着贾和说:“多亏,你们老贾家那贾家楼,四十六友歃血盟誓,义薄云天,威名千古。达发呀,如果我是你,就在长安城最热闹的地儿也开个贾家楼,我来出钱,让分散各地的瓦岗儿女齐聚一堂,那是何等的乐事啊!” 随后老寨主详细地询问了秦靖是如何被迷倒,又怎样被认出脱险,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关怀备至问得具体,秦靖回答得更是详细。老人突然想起什么,拉起秦靖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大伙拐进后堂,堂口上方高挂匾额,黑底白字,刻着“结义堂”三个大字。 推开四扇漆黑的殿门,黄色幔帐层层低垂,秦靖借着长眀灯那摇曳的光晕,只见宽大的桌架上摆设着肃穆的灵牌。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飞来两只灰蛾,不知深浅地在灵台前乱飞着,老寨主一皱眉头,右手轻蘸供坛之水,无声无息弹出两粒莹珠,准准地将两蛾罩住。 这一招式发亦突然,收亦忽然,身后懂武之人都暗自佩服老人的深厚内劲和把捏的力道,尤其是小义方更是被这弹指功夫所折服。 秦靖细看这些灵牌,正当中立的是大爷百策道长魏徵魏玄成,紧挨着右手边的是小孟尝秦琼秦叔宝,左手边的是军师徐懋徐茂功,之后的英雄牌位按名次左右摆放,分别是混世魔王程咬金、赤发灵官单雄信、绿袍帅王君可、铁面判官尤俊达、勇三郎王伯当、神臂将谢映登、金眼雕杜文中、张公瑾、白显道、屈突通、屈突盖、尚青山、夏玉山、尉迟南、尉迟北、唐万仁、唐万义、璇玑神算贾闰甫、惊天妙笔柳周成、百变仙盛彦、半边蜂丁天庆、草上飞黄天虎、恶太岁李成龙、任敬司、铁子建、愣英雄齐国远、打虎将李如硅、樊虎、连明、海鸥子鲁明星、浪里蛟鲁明月、金甲、童环、小二郎金城、赛展雄牛盖、大肚子天王史大奈、飞毛腿朱能、生夏侯张公、千手怪李义、小白猿侯君集、公子邱福、郡马柴绍、少保罗成。 守国推着老爷子靠近祖先台,见他用左手持起四支香恭敬地点燃,左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夹住,其他三指托底,举过齐眉,连拜四次,再将它们插入香炉。 余下诸位皆依次列队跪在蒲团之上,手心向下,叩拜四次。老人家凝视着众位祖先,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金戈铁马,万众奔腾的年代。 再回到大厅时,已经是杯盘罗列,酒香怡人了。那太湖三白是不可少的,清蒸白灼更显出太湖银鱼、白鱼、白虾的鲜美。推杯换盏间是说不完的骨肉情,谈笑风生中是理还乱的相思怨。 老寨主人逢喜事精神爽,招手把三个孩子唤过跟前,从怀里摸出一把金铸的开元通宝,“爷爷给你们的见面礼,拿着!”老人用眼神阻止了秦靖的客套,依次分给孩子们。德儿、励儿看到师父微笑着默许了,便把金钱接到手里。 可唯有小义方没有伸手,大家都疑惑时,小家伙看着老爷爷认认真真地说:“爷爷,我能不要这些钱吗?” “那你想要什么呀?”老寨主笑咪咪地问。 “我想学你的盖世神功,弹指功夫!”大堂里顿时悄无声息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老英雄。 还是大寨主打破了僵局,“秦兄有所不知,这弹指神功乃是我鲁家家传之宝,传子不传女,传嫡不传庶,就是我都没有资格来学,我大伯……” 守业话还没有说完,只见老人家大手一摆,打断了下面的话。“守业,莫说些糊涂话!这功夫我交了。瓦岗结义是一家,我的就是兄弟的,你秦家的也是我的,没有什么里外,不分什么彼此。” 他一指守业、守国,“不怕贤侄笑话,你这两个兄弟,筋骨外的功夫还算马马虎虎,这内功修为还真不是练这弹指神功的材料。来孩子,给爷爷磕三个头,今天你就是我亲孙子了,我把这功夫传给你。” 这机灵鬼是何等的聪明伶俐呀,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高呼三声爷爷。把个老英雄乐得前仰后合,将他一把揽在怀里,拂在耳边低声耳语。 “爷爷,哪儿是鱼际?哪儿又是曲池呢?”义方不解地问。 老人一笑,暗一提气,用右手握住小手,拇指按压孩子的右手食指桡侧端,出掌骨之间,上行前臂背面桡侧缘至肘部外侧,再由上臂外侧捋至肩端,沿肩峰前缘上会于督脉大椎穴,然后进入缺盆,推入肺脏,反转从肺横带出聚腋下,沿上臂内侧下走到肘窝中,引气顺前臂掌面桡侧入寸口,过鱼际,于拇指的桡侧端带出。 义方就感到一股炙热的劲力随爷爷的手指游历一周,由食指进,经腋下至胸腹,充盈流出,重回右臂,取拇指射出,稍有意念便源源轮回。 守国佯装挑理地叫道:“老爷子你真偏心,我练时你怎么不用真气给我打开筋络呢?这可省去了三、五年的苦练啊!” “给你通也白费,你就不是那材料。”老爷子抿嘴笑道,也逗得大家一阵大笑。 一枚金币放在义方的食指和拇指之间,老人抬起小手一声轻喝:“弹。” 一道金光闪过,大厅顶棚悬挂的桐油灯被击得左右大摆,震得嗡嗡作响,在座各位英雄鼓掌叫好。 酒足饭饱后,不知是谁提出要去登飘渺峰看太湖,杜牧怕误了时辰正要推辞,老寨主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这里到湖州一个时辰的路程,来得及,我这西洞庭岛可是别有洞天呀。” 于是在守业的陪同下,兄弟几人盘山而上,一路欣赏美景,一路谈天论地,好不热闹。 从水月坞进山,沿途到处是石榴、枇杷、杨梅、青梅,还有漫山遍野的茶树。 远远望见半山腰有一座小庙,隐映在竹林深处。守业用手一指,“去水月寺讨杯香茶如何?”众人酒后口干极为认同。 走至庙前,庙门建在十几蹬的石阶之上,这下面的山坡上右侧种着几陇青菜,左侧碾出块平地,用大石柱磊起一片阵式,细看是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中心为五的格式。 杜牧眼尖,看出了门道喊道:“这不是洛书的九宫之数吗?” 守业忙示意要他轻声,小声告诉客人这是庙里子靖师父练轻功用的。 踏阶进入庙内,只有个小女菩萨打扫庭院,大寨主看来和她很是熟悉热络,“清源,你家师傅呢?” “师傅上山采药去了。”清源停下手中的扫把柔声地回答。 几个人走进殿中,只见大殿正中塑着一尊立于莲花瓣上的水月观音像,那莲瓣漂浮在海面上,观世音菩萨正在观看水中之月,她面容娇美,体态婀娜,雍容典雅,充满了智慧和慈爱。 清源招呼几位施主到偏室用茶,这水月寺的小青茶喝起来更加神清气爽,就如同眼前小沙弥尼清新脱俗一般。 走出小庙,沿山路向上去,曲曲折折间悠然看见路边不远的青石上刻着“砥泉”二字,寻到泉眼,水量虽不大,但喝起来是极其甘甜。 抬头发现泉旁的石壁上有块摩崖,“太湖东西路,吴主古山前。所思不可见,归鸿自翩翩。何山赏春茗,何处弄春泉。莫是沧浪子,悠悠一钓船。” 大家都在仰头吟诵,守业在旁讲解说:“此乃诗僧皎然所题。五十年前他与陆羽是莫逆之交,陆羽著《茶经》,皎然大师撰《茶诀》。一次他来这里拜访好友,未能见到,便遗憾地提诗于门上,‘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人这辈子往往有诸多不如意,经常是事与愿违,不是什么事都能心想事成的。” 小憩片刻又向上行,往远处望去影影绰绰的,一块方正的大岩石上并肩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那老的是一位身穿衲衣的女师父,那年轻的一身紫荆色紧衣束装,头上发攥中扎眼地插着一根如意金簪。 杜牧眼睛一亮,急拉了下秦靖的衣袖,“义兄,那不是梅里的丫头吗?” “子靖师父、逍遥,你们在这仙人桌呀。”大寨主甚感意外地老远喊着。 走近观瞧,这女出家人一派的仙风傲骨,身旁放着装有药材的背篓,一个布口袋里好似放了什么在不停的蠕动。 再看那俊秀的女孩,紧身装束比梅里时更加显得妩媚婀娜了,胳膊挎着个藤条花篮,里面盛着半下子梅子,两人闻声向这边望来。 “你这鬼丫头,看你做的好事,把你秦叔叔和杜叔叔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守业严厉地责备着。 这可人儿低着头不敢正视父亲的目光,暗暗地用余光扫视着其他的来人,当看到明德时,不经意间那粉嫩的面颊上飞过了一片绯红,还偷偷地向师父吐了下舌头。 大寨主面向女菩萨作揖问好,“子靖师父,刚刚到庙上讨扰,未能谋面,不想在这里巧遇。” “阿弥陀佛,鲁施主,贫尼那蛇药缺了几味,蛇骨酒也将用尽,便来山上采一些回去。可巧,我也是方才在那梅林中碰上逍遥的。” 师父抬头看去,山腰间是一大片梅林,树上枝叶下坠满了青青的果子,“你生了个好闺女呀,采了这梅子给你做蜜煎。这孩子不但孝顺,而且武功也上心,凌波步法和折梅手已练得有模有样了。我给老寨主的蛇骨酒快喝完了吧?过些日子我让清源再送一些过去。” “师父费心了。”守业满怀感激之情。 “天色不早啦,我还要在天黑前抓几只灵物回去,鲁施主失陪了。”只见这子靖师父长袖飘动,脚尖点地稍纵,两脚似落非落,如平空换步,身子以地气托举,遇树则蛇游婉转,临溪则水黾凌波。忽地又从宽大的袍袖中飞出两条红绢带,将沿途的草药、毒蛇悉数卷起。转眼工夫人已攀上对面的峭壁,如灵猿荡枝,胜壁虎徒墙,几个飞腾早已翻过山那面去了。 在场的多是习武之人,看得连连咋舌。大家一面往峰上走,一面赞叹着隐者高士的绝顶功夫,又一面数落着逍遥的不是。 小义方走累了,守国伸出大手一捧,高高举起让他骑在肩上,逗得小家伙咯咯笑个不停。 站在峰顶极目远眺,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午后的阳光把金色撒在湖上,所见之处波光粼粼,那一叶叶小舟,一艘艘渔船在水中悠悠地浮着,太湖竟是如此美丽安详。 这道亮丽的风景线抒发着太湖的端庄秀气,彰显出江南风韵空灵纯净到了极致。“壮丽河山是无法用词藻来形容的!”大诗人杜牧被这太湖之美所震撼折服。 “你们没有诗,我来一首!”二寨主用义方的小手打着拍子念道,“太湖大又圆,好像大银盘。兄弟肝胆照,” 他嘟囔了半天,把其他人都嘟囔笑了,“义气薄云天。” “这义薄云天说得好啊。”牧之不住地点头。 守国为自己的诗受到大诗人的好评很受鼓舞,抬头问小义方:“叔叔的诗怎么样啊?” 义方学着大人的样子,也不住地点头,“好,但是叔叔我不懂了,用来照的不是铜镜子吗?怎么会是银盘子呀。” “不是,叔叔这个肝胆照的照,不是照镜子!”做叔叔的极力想解释清楚,却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五章赤胆忠心谁评说?龙舟击浪湿罗衫。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世上只留未断的牵挂。 灵鸠寨的众人将秦靖和杜牧五个人送出寨子,老寨主拉着秦靖的手依依不舍久久不放,一直送到官船旁,是说不完的贴心话,是道不尽的离别情,一再叮嘱从百丈山回来时,一定要来太湖多住些日子。 逍遥噘着小嘴跟在她爹的身后央求着,这下午不大会儿的工夫她已经和这几个小伙伴打得火热了,尤其是明德的一言一行她都十分地上心。 “这么大的姑娘家,还不懂事,就想着到处去疯,给别人添麻烦。”守业甩掉逍遥扯着他的双手。 “怎么啦?我的乖孙女。”老人家听见了父女俩的争执,“守业呀,逍遥都这么大了,也该让她出去闯一闯。想当年,你十五岁,为抢回灾民的救命粮独闯黟山,血战天都峰,手仞殷氏三魔,那是何等的威武。怎么现在却畏手畏脚的呢?” 老人一指秦靖对孙女说:“就跟你秦叔叔出去历练历练,待从百丈山回来时把他们都带回来。” 闻听这话,把个逍遥高兴得手舞足蹈,搂着爷爷的脖子直喊好。 这一行六人上了官船,由众兄弟护送着驶出了河道,互道珍重后官船一路向湖州进发。 在舱尾的小兄妹们正兴奋地议论着,逍遥给他们起江湖浑号呢。 “逍遥姐,在江湖行走都得有绰号吗?”顺励不解的问。 “那当然了,像我父亲、我叔叔都是靠真本事闯出来的绰号。我们先自己起一个,等行侠仗义时可报得名号,扬名立万呀。”这小妮子神采飞扬地讲着,“你们三个就是三太子,你顺励,就是慧岸行者木吒,你使枪就叫神枪行者吧。” “那我师兄呢?”励儿津津乐道地听后问。 “他当然是文殊菩萨的弟子金吒了,他是佛祖驾前的前部护法,使锏就叫他金锏护法吧。” “净瞎扯!”明德不屑地背过脸去。 气得逍遥满面通红,“你再惹我,我就叫你是大青蛙。” 小义方扶着妮子的双膝不住地摇着,“逍遥姐姐,我叫啥呀?” 逍遥装作深思熟虑后说道:“你吗?就叫闹海哪吒吧!” 小义方看来对这个绰号很满意,接着反问她:“那你叫什么呢?” “她叫气死人!”德儿憋不住地笑。 逍遥抡起粉拳向他打去,一边打着一边喊着坏蛋。 她打完了,平静了一下,郑重地宣布:“我早想好了,就叫逍遥子。从今以后,我们私下里彼此要简单称呼,你,” 她一指励儿,“就叫你小励子。” 又一推德儿,“叫你大德子。” 小义方抢着说:“那我就是小方子呗。” 小妮子摸着那肉嘟嘟的小脸蛋,“不,我叫你小宝贝。” 船头的两个大人被这天真无邪的童言给逗乐了,此时的余晖撒满了整个水面,牧之不觉想起了白居易的那首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一个时辰不到,湖州大钱码头的繁忙就陈列在那岸边了。 沿着湖岸向西寻得苕溪口,逆水而上,两岸溪泊纵流,河港密布,桑榆阡陌间满是江南水乡的韵味。 船过奉胜门,进得罗城,高峻挺拔的飞英古塔耸立在右岸葱绿之中。 这外城罗城东西十里、南北十四里,共设九门,湖人择水而居,城墙也依水而走,勾勒出极似佛陀手掌的形状。 官船拐入霅溪,水巷、小桥、流水、人家,一步一境。那水榭、那美人靠、亭台楼阁、寺院道场、商贾摊铺、往来络绎的人流,绢绣出一幅生动的江南市井图。 船工稳稳地把船泊靠在了骆驼桥边,“老爷,湖州到咧。”杜安已把跳板搭好。 下了船,看这码头虽不大,但也热闹得很,一包包、一摞摞的丝绸绫绢被抬上了货船,呼叫嬉戏之声不绝于耳。 踏石阶而上,飞架南北的石拱桥形如骆驼穹背,桥头石柱上刻有“骆驼桥”三字,下款为湖州刺史“颜真卿题”的字样。 杜牧指着这石桥对秦爷说:“这就是刘禹锡在诗中所说的骆驼桥了,骆驼桥上苹风起,鹦鹉杯中箬下春。水碧山青知好处,开颜一笑向何人。这字也好,是颜真卿的真迹。” 孩子们好趣地上前去看,义方跑得急了,哧啦一声衣服被身边的树枝撕了个口子,他心疼地拽着想合上裂口。 “当心啦,衣服到州衙能缝上,若是刮到肉了,可是三五天也长不好的呀。”义父关切地告诫他要小心。 往北是条大道,走不远即是湖州的衙门子城了,子城又叫霸王城,相传是西楚霸王项羽所建,城墙为夯土而成,高约两丈,宽为一步。 杜牧走上前请衙役禀告,不多时,从府里传来踢踏踏的脚步声,两个中年男子快步迎出,“杜贤弟,我刚刚和鲁望还说你应该到了呢,话音还未落,你就大驾光临了,哈哈哈。” 这位官人个子不高,可腰板挺直,平易近人,面善得很。没有一丝的官架子,衣着简朴,落落大方。 他后面紧跟着的那位,身材还较他略矮一些,着布衣大袍,古铜肤色,敦实健壮。 大家分别引见,秦靖这才知道,眼前之人正是湖州刺史裴元,后面的是府中幕僚陆龟蒙,字鲁望。 转过大堂,二堂,三堂,进入内院垂花门,这院里的建筑谈不上雅致,但却布置得温馨舒适,院落宽敞,庭院中植树栽花,中央放着一口大鱼缸。 看到有客人进来,东厢门前早已站起的母女俩笑脸相迎,那女人白皙的圆脸,头扎包头巾、身穿拼接衫,腰束作裙、作腰,小腿裹卷膀,脚着百纳绣花鞋,一只手牵着个女孩子。那女娃子另只手里还掐着一枝未剥完的莲蓬,她也穿着双小巧的百纳绣花鞋。 只有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站在大缸边上,这孩子肤色白净,俊美朗目,双耳垂肩。他正拍打着水面,一边啪啪地击水,一边大喊大叫,“水漫过来了,水漫过去了,看你还出来不出来!”身上的彩锦小掛已经湿透了。 裴元急忙上前拉开满身是水的孩子,“你这孩子就没有个安分的时候,你看人家小青姐姐。” 抬头向上房喊着,“家里的,你也不管管文德,看这一身水呦。” “水里有小蛇,我在赶它呢。”孩子还在辩解。 堂屋里闻声缓步走出一位妇人,一看就是个慢声细语,端庄贤淑的女主人。她热情地向众人问好,当看到义方揪扯的衣服裂口时,向下屋喊道:“姜妈,快帮小公子把衣裳缝缝。” 话音未落,应声走出一位挽着袖子的中年妇人,落落大方地走过去,慈爱地抚摸着义方的小脑袋,将他的破衫子脱下。 当她的目光转向逍遥的一霎那,看到丫头发攥中插着的如意金簪,浑身为之一颤愣住了,手里的衫子无意识地滑落在地。 顷刻间她察觉出自己的失态,急急地拾起衣裳,低头进到屋里去了。 大家步入上房落座品茶,又是一番寒暄问候,“兄长可是刚从顾渚山贡茶院回来吗?” “没有,我和鲁望去乌程县督办灌溉沟渠了,督茶之事我派府中掌书记全权承办。” “不妥吧?顾渚紫笋茶可是御用贡茶啊,朝廷严令第一批新茶要赶上皇宫清明宴,余下的限时全部运到京城长安,监管不利是要问罪的。”牧之很是为裴元担心。 “这紫笋茶成也陆羽,祸也陆羽,《茶经》一书使其扬名。可每年从三月起,你看那虎头岩上,官员云集,张灯结彩,载歌载舞,盛况空前。湖、长两州刺史诚惶诚恐,亲力亲为,举役工三万,工匠数千,累月方毕,劳民伤财。现府银空虚,然贡额递增,几万斤负重千里之遥,车马舟船风尘苦旅,怎不让人寝食难安?”裴元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杜牧耐心地开导着,“历任刺史也不乏有拨云见日之能者,如刺史裴汶专心茶道,著书立说,写得《茶述》一书,平步青云,位列极品。” 裴元听后自嘲地笑道:“使一人之欢而苦天下人,灭万众之乐而平步青云,我裴元良心何泯?何况我还没有人家的好文采呦。” 说话间,那个玩水的童儿已换好了衣服蹦哒哒地跑进来,“大伯,大伯。” 裴元把他拉到怀里,向客人们介绍道:“牧之呀,这孩子不是外人,是我堂侄子,裴文德,我堂弟裴休的老二。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小小年纪已学完《论语》、《大学》、《中庸》。这可能也是裴家的风范吧,他父亲裴休是贤良方正科的头名,伯父裴俦是‘军谋宏远,才任边将’举科登第的第一名,叔叔裴俅是丙午科的状元,这些你都知道,将来他也差不了。裴休现今外派到绵州做刺史,只因这孩子早年丧母,父亲又在任上,因我们夫妻无子嗣,故将他托付给我们抚养。” 他拍着孩子的小手,“他有个爱好,就是爱玩水。” “那水里面有小蛇。”童儿睁着一双充满童真的大眼睛,仰视着大人们认真地说。 “大哥,开饭了。”庭院里见过的女人进来招呼着。 “牧之,这位是龟蒙的媳妇,陆蒋氏。”裴元又转过头去笑着问,“弟妹,今天有甫里鸭吗?”看女人微笑点头,裴元欢喜地告诉在座的几位,“这甫里鸭可是陆家的美食绝技呀。” 在庭院里的紫藤架下、东厢门外各设一席,裴刺史的夫人刘氏和龟蒙的夫人蒋氏带着孩子们坐在一起,四个男人一桌坐在藤下。 “牧之,秦贤弟,你们能来,我是太高兴了,明天的龙舟大会可是很有看头的。来尝尝我这酒,我这乌程酒,起源自春秋,相传这里曾有乌家和程家两个酒坊,盛产箬下春佳酿,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就以酒坊为地名,你们说这酒好不好。来斟满,尽情地喝。” 桌上的菜肴谈不上珍馐美味,却处处体现出本土民风,让客人们吃起来富有韵味。 裴元为每人布了箸鱼肉,“就说这松鼠鳜鱼吧,这鱼可与别处的不同,它产自樊漾湖村霅溪湾里,道人张志和有诗赞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你说这优美的环境生长的鱼能不鲜美吗?只有胸怀坦荡,甘愿平淡的男子,才能写得这么有诗情画意呀!” 这时蒋氏正好端菜过来,一听这话笑着挑理说:“你们男道士写的好,我们女道士也巾帼不让须眉啊。比如说这乌程的女道士李冶李季兰,她的那首写夫妻的诗更寓意深刻,好像是这么说‘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辞藻韵味哪点逊色?” 她放下盘子,盘中荷叶衬底,一鸭趴伏叶上。鸭头高翘,口衔一朵火红的石榴花,通体金黄锃亮。鸭背上放着一长排翠绿的枪蒜,荷叶空隙散布粉色月季花瓣,着实让人垂涎欲滴。 “这甫里鸭是陆公的独创,还是由我们的农学大家来说吧。” 裴元伸手让起陆龟蒙,鲁望几杯酒下肚自然话多了起来,“这菜与众不同之处是,鸭子里有鸽子,鸽子里有麻雀,麻雀里有鸽蛋。一环套一环,滋味互补,各有千秋,诸位请趁热品尝。” 这油炸之鸭的皮极脆,极其鲜美,不多时,去皮去肉的鸭架中露出一大团鲜肉,各人夹鲜肉尝之,味美极了。 吃光鲜肉,清晰可见内藏鸽子一只,杜牧惊奇地拖鸽出鸭壳,细细品尝,味更鲜美。 一鸽瞬间下肚,又见鸽中有麻雀,两个客人欢喜雀跃,兴致越来越高。 八只雀中含有鸽蛋,众人小心食之,惟恐囫囵吞枣,以防鸽蛋滑入喉咙不知其味。 杜牧大加赞叹道:“不曾想鲁望兄不仅才华横溢,著书立说,《耒耜经》、《茶书》、《渔具十五首并序》及各等著作写得是惟妙惟肖,妙笔生花,这菜肴做得更是巧夺天工啊。” “是啊,陆公可谓满腹经纶,旷世奇才呀,为了抢春耕和农民一起头顶烈日,面向黄土背朝天,不辞劳苦挥汗如雨,佩服啊。” “使君,你不是也一样吗?杜兄、秦兄,农民种粮食可是不易呀。正如乌程前任县令李晤之子李绅写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除去天灾人祸、苛捐杂税还能剩什么了?” 丰盛的晚宴结束后,又是推心置腹,促膝长谈。 这皎洁的月牙洒下如霜的银光,在飒爽的夜风里三个孩子围坐在水缸旁,拄着下颚望着月亮,讲着只有儿时才愿讲的傻话。 义方一眼看到了小青左腕上刺着的印记,用手指碰了碰好奇地问:“小青,这红花是什么花?只有花,没有叶子。” 小青低头看了看,轻轻地摸着,“这是曼珠沙华花,五奴很小就有了。” 陆小青抬头看到了义方颈下微露出的金锁,让小伙伴摘下来,用嫩嫩的小手抚摸着锁面,辨认着上面的字,喃喃地读道:“径行高步。”她又翻过背面,见是一个“庄”字,文德也接过去翻看着。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师父说我是个孤儿。” “庄义方,纳想父母吗?”小青那俊俊的大眼睛怜惜地看着他。 “我也想我爸爸和姐姐。”一旁的文德被勾起了伤心的记忆。 三个娃娃都在仰头望着月亮,那水缸里原本平静地映着明月的水面,已被徐徐的晚风吹起了涟漪。 小青轻轻地哼出紫竹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小宝宝,伊底伊底学会了,小宝宝,伊底伊底学会了……” 第二天一大早,刺史裴元与众位好友前往太湖之滨,天气是格外得好,空中像水洗过似的,蔚蓝剔透,万里无云。 这裴元两袖清风,府里既无大轿,更无轿夫。一干人等或揽或偕,出了子城往东北方向而来,走街串巷,信步随意,更能体会到湖州的民风淳朴。 刚走到塔下街,忽然从对面慌慌张张地跑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樵夫打扮,后面的是位窄脸眯缝眼的中年儒生。 读书人一边追着一边喊着,“拦住他,拦住他!”德儿、顺儿手疾眼快一把揪住樵夫。 樵夫理直气壮奋力挣扎着,“抢人家的柴火挑子,又没完没了地追,还是读书人呢,懂得王法嘛?” 正挣扎时,读书人踉跄地跑来,“跑什么跑啊?二位小英雄切莫动粗。”他上气不接下气,掐腰不住地喘着。 裴元他们也围了过来,就听樵夫说:“我清早上山打了两捆柴火,准备担到市集去卖,迎面遇到这位先生。他突然抓住我的担子,疯了似的大喊‘我得到了,我得到了’,吓得我转身就跑,他还没完没了的紧追,你们给评评理。” “这事全是我的错,我刚才在路上思索着一首诗,有一句对不工整。突然见他挑担柴过来,立即激发灵感想到了下句,太高兴了,故此手舞足蹈,失态了,见笑了。”这先生跺着方步,拈着颌下的短须心满意足地说。 原来是场误会,樵夫悻悻地拾回担子,嘟囔着走了。牧之深感这位迂腐书生的可爱,抱拳施礼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不才,姓周,名朴,字见素。” 牧之闻听惊喜大呼,“啊!原来是江南名士、吴越大儒的周朴周见素先生呀,失敬,失敬。” 看得出对杜牧的敬佩赞叹之举这位大儒很是受用,春风得意地回礼相问:“哪里?哪里?见笑,见笑,什么名士大儒?都是世人胡乱说的,不知兄台怎样称呼?” “京兆人士杜牧。”听对方是杜牧,周朴不觉一震,眼中放出异彩,“哦!你就是闻名遐迩的杜牧之吗?幸会,幸会。” 牧之好趣地问他,“不知先生刚才吟的是哪个对子啊?” 见素先生抿嘴一笑,慢条斯理地答道:“不才,是子孙何处闲为客,松柏被人伐作薪。”众人闻听都不住的说妙。经裴刺史诚挚相邀,周先生欣然同意结伴而行。 众人继续沿街东行,空中不知从何处刮来一片积雨云,不多时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 裴元提议上飞英塔暂避,大家寻得塔门便鱼贯而入,相互提醒着脚下当心,彼此呵护着扶梯而上。 相传这飞英塔为南朝陈武帝陈霸先为他心爱的飞英姑娘建造的,塔有内外两座,外塔砖木结构,形七层八角,高有二十丈,内有廊板扶梯,可上达顶端,因内含石塔,故名塔套塔。 立于塔顶,北望太湖,点点风帆,历历在目;南眺道场,幢幢塔影,遥遥相对。 周朴触景生情,临风朗朗吟诵道:“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去衙山色远,近水月光低。中有高人在,沙中曳杖藜。” “好诗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赞叹, 周见素拈着山羊短須,微微摇头陶醉着,活像只抖落着金羽的红冠公鸡。 裴元鼓动龟蒙也随和一首,看大家兴致勃发不便推诿,望着远处峰峦起伏的弁山,陆公便略一沉思悠悠唱来,“五年重别旧山村,树有交柯犊有孙。更感卞峰颜色好,晓云才散便当门。” “真妙啊!”众人又拍手称绝。 裴元意犹未尽地拍了下身边的杜牧,“面对这南国美景,大才子可有佳作吗?” “真有,字字千斤,怕这塔里盛不下啊!” 但见他成竹在胸凭栏远眺,不加思索轻轻低吟出,“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塔内一下子静得悄无声息,每个人的心灵好似已融入烟雨中去了,这就是名诗佳作的力量。 下得塔来,已是雨过天晴,大家接着向太湖进发,没走多远,就望见奉胜门那高娥的城楼了。 裴刺史抬手指着这水陆共用的城门介绍着,“这是奉胜门,也叫霸王门,是北控太湖之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相传始皇灭楚时,楚南公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来得到历史的验证,无论是汉王刘邦,还是霸王项羽皆为楚人。昔日霸王起事率八千江东弟子西击暴秦,就是从这北门破凶而出的,可惜一去不返。” 大家步入城墙下的霸王庙,庙内多古树,或高插入云,或虬曲盘旋,或垂老而作枯态。 侧殿供范增、项梁像,皆沉稳端肃而坐。 正房为享殿,一进门就见项羽巍巍如塔,衣襟飘飘,昂昂乎拔剑劲立状,头顶高悬叱咤风云匾。 殿内人等皆肃然起敬,感叹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为何不肯过江东。 裴元瞩目神像慢声说道:“这千古英雄的庙宇也曾面临被捣毁之灾。那是武皇则天时,狄仁杰狄公持节江南巡抚使,他看到江南喜欢搞神灵崇拜,山川、风雨、花神、海神、果神等供神无奇不有,一些历史人物也成了神灵,感到如不扫除这些陋习,对民风、吏治都有不利。于是他下令捣毁淫祠,毁弃千余座,只留下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刚开始还进展顺利,等到拆项羽庙时风雨雷电大作。” “呜”的一声,裴元的话被打断了,一阵旋风刮起了幔帐,众人的目光随之看去,那霸王威武的脸上似乎浮现出愤怒的神情。 大家收回目光看着刺史,盼着他讲下去,“当天晚上狄仁杰得一梦,梦中西楚霸王和他评理,项羽申述道我起兵于湖州,生前对国家有功,死后保一方平安对百姓也有功,何尝不可享受民间祭祀呢?狄公醒后,认为项羽说得有理,就保留了这座霸王庙。” 众人仰头望去,这霸王也好像正俯视着他们。 牧之向庙祝要来笔砚,提笔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且看墙上写着“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走出霸王庙,刺史府的船早就等候在岸边了,众人上了船,船工们撑杆摇橹划出了奉胜门,便升起高帆驶向长兴。 裴元坐在靠船窗的交椅上,嗅着水乡独有的湿润空气,望出去是麦黄豆熟,柳青桑绿,到处是纵横的河道和平展展一望无垠的大地。 他为客人们娓娓道来,“湖州城里是不能有赛龙舟的,要看赛龙舟得去长兴的洪桥。洪桥龙船又称太湖花龙船,始于吴越,延续了断发文身之俗。每年五月初五来长兴,赏的就是‘龙舟擂鼓千帆竞,端午时节粽飘香’。” “裴兄,为什么同样是太湖之滨,湖州却没有赛龙舟呢?”秦靖不解地问。 陆龟蒙接过话去,“秦贤弟,你有所不知,这湖州城里是听不得龙舟那锣鼓之声的。老人们都说,湖州城里有口砚瓦井,是早年张道陵张天师降伏白鱼精的地方,只要端午这天听到龙舟的擂鼓之声,它就可以突破镇压,重新兴风作浪,之前沉掉的显州城就会从太湖水底翻上来,滔天湖水将吞没整个湖州,为此,定下了长兴龙舟不许越过图影桥的古训。每年端午湖州人有吃干烧豆腐的习俗,这豆腐就是张天师的降魔大印。”这么详细的讲解,大家都弄懂了为什么舍近求远的原因了。 未到晌午,就到了长兴的赛场,在明晃晃的水面上,停靠着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龙舟,岸边挤挤挨挨站满了身着节日盛装的人们。锣声、鼓声、爆竿声、欢笑声响霭行云,惊起栖身在湖畔芦苇中的一只只白鹭,它们扑愣愣拍打着双翅鸣叫着直冲蓝天,竞技的场面是何等的火爆热烈。 一见裴刺史大驾光临,所有的地方乡绅、旺族长老、各界有头有脸的代表一齐上前夹道相迎,毕恭毕敬地围着裴元步入观礼台。 这台子上的长桌摆满了五黄、五子,柱子上悬挂着五瑞。 大家坐下向前方观看,那条条太湖龙舟用竹篾扎着龙头,龙头配有龙眼、龙舌、龙珠,龙头前安有“龙太子”或“观音娘娘”,船舱上搭平顶帽棚,配以彩旗花朵,船后高竖杏黄旗一面,上书“楚国遗风”及村名。 一条龙船由十二名壮汉组成,身穿艳丽的龙舟服,由一人撑旗,一人掌舵,一人敲锣,一人打鼓,其余八人分别坐边沿划船。整艘船上插满旗帜,船桨上均写满“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吉祥字样。 只听一声锣响,船上木桨飞舞,齐头并进,争相竞渡。此时在河道两旁、拱桥之上,早已堵得水泄不通,看着这些蛟龙你追我赶,飒爽英姿的博弈,赢得了四乡八邻赶来的村民和游客的连声叫好。 此时杜牧的心思并未全放在水面上,他的目光游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蓦然间发现在靠岸的船只上,有一个老太太手拉着一位红妆少女,正在抖落溅到罗衫上的水滴,这少女年纪约摸十来岁,但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牧之火烧火燎地跑过去仔细打量,然后欣喜若狂地喊着:“裴兄啊!这可真是国色天香的人儿呀!以前的无非都只是摆设罢了,我一定要娶她。” 随后他邀请这母女俩到礼台上详谈。妇道人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煞是惊愕,牧之对老人说:“我并不是现在就要纳娶您的女儿,是为以后做准备。” 她们这才放下悬着的心,那老太太则颇为沉稳地问道:“老身曾氏,家住湖州衣裳街,膝下只有这一女秋菊。现小女尚幼,如果您日后失信,那又将怎样办呢?” 杜牧信誓旦旦地承诺道:“我用不了十年的时间,就要来这里担任地方官的,你就等我十年好了。如果届时我还不来,那么她就可以嫁人,我也决不会责怪你们的!” 听完这话,老太太便答应下来这门亲事。这从天而降的姻缘不光把几个小孩子弄傻了,就是裴元和秦靖这几个大人也被搞得目瞪口呆,大呼神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六章万丈琼台从何起?水中迷花终是虚。 湖州是个好地方,几天的游玩是远远不够的,但时间所迫,秦靖要赶去百丈山赴六月十九的观音祈福法会,牧之也要回宣州复命。 虽说都怨相聚时日太短,但也是无奈的事。故就此作別,盼望着来日再见,期间少不了牧之与小义方的难舍难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秦爷一行人在这大好的仲夏时节,出湖州东门至迎春桥边,租了一艘小航船,这船造得精巧,正如白乐天先生所说“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行船于頔塘故道,水网密织,芦荻婆娑。郊野外农田阡陌相连,草舍炊烟袅袅;村镇内古桥弯弓如虹,街楼弄堂幽深。夕阳西下,河道里,古街旁,屋瓦上都涂了一片金黄。 航船走得很迟缓,便把舱里的人们都催入了梦乡。夜娘子欲拒还迎地撤去晚霞的束巾,蓬松的发丝慢慢伸展着覆盖了四野。 小船向前寻觅着,寻觅着,不远处是个青石的埠头,堤上堤下灯火通明,几艘货船围拢着,从里面传出金属的噌吰之声,招来叫好鼓掌声此起彼伏。 航船触岸泊住,这吵闹声已唤醒了众人,逍遥第一个跳了上去,其他人跟着相继离船上岸。 此处是个大镇子,光瞧这围观看热闹的人就有数百之多,挤入人群,瞩目观瞧,这码头边上,方寸之地,用双橹快船拼搭而成台面,船头板是拳师献技用武之处,船舱两旁威武架上插着刀、枪、剑、戟等兵器;桅上飘着滚有牙边的麒麟标旗,船上佩红挂绿,舱门敞开着,几个乐师鼓吹着横笛芦笙,弹奏着琵琶箜篌,江南丝竹之曲悦耳动听;舱前排立着数名青年,血气方刚引吭高歌,这吴音越调亢奋悠扬。 场地正中一位披发汉子把个牛角鱼叉耍得漫天飞旋,随心所欲间高抛低接,上下翻滚,磕碰腾挪,见他轻轻松松游刃有余。 秦靖身边有一位老者,竖起大拇指喊道:“好,好个周狮子!” 披头汉耍了一通,大叉抛起用前臂一磕,嗖地插入两丈外的架子上。 “二师兄,接着!”旁边一声吆喝,一杆三丈三的竹幡直直地投来,这汉子稳稳地接住,借势右手转到身后,将幡竿传到左手。 看这中幡,竿顶悬挂着标旗,旗的正面绣有国泰民安和五彩祥云,反背绣着嘉兴水麒麟的名号。 汉子将幡舞动起来,或顶幡上额,或伸臂托塔,惊险动作连连不断,但始终是幡不离身,竿不落地。十余米高、几十斤重的中幡在他的手里、肩上、脑门、下巴、项背各处轮番飞舞、交替腾挪,霸王举鼎、金鸡独立、封猴挂帅、太公钓鱼、苏秦背剑一式接一式赢得了阵阵的喝彩声。 幡舞到极致之时突然收式,旋空抖给伙计们,然后来了个罗圈揖,“献丑了,下面请我师弟走一趟猴拳。” 在叫好声中窜上来一个瘦小枯干,这拳打得乖巧,似猕猴出山,缩脖,耸肩,含胸,圆背,束身,荡肘,垂腕,屈膝,真是惟妙惟肖。一举一动把个猴子出洞,窥望,看桃,攀登,摘桃,蹬枝,拼抢,藏桃,蹲坐,吃桃,喜乐,惊窜,入洞等动作演绎得活灵活现。 在这跌、扑、滚、翻的诙谐间博得了掌声和笑声,他拔拔毫毛,两眼滴流乱转,一纵跳入人群,这个给他糕点,那个给他铜板,他都摆手不要,就往那美女少妇身边蹦来蹦去,嘴里吱吱怪叫,吓得人家东躲西藏,甚是无赖。 “铁猴子,快回来!”一声稚嫩的呼唤从台中传出,在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在猴子身上的工夫,台子上多出了一个粉衣小女娃子和刚才拉胡琴的乐师。 这女娃子大约五岁左右年纪,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笑之间,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说起话来,声音如黄莺打啼,她脑后扎着羊角小辫,更显得甜美可人。 小姑娘双手拿着蓑笠,向大家深鞠一躬,“我爹让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那个三十开外的乐师低头问:“呢呢,做色拉?” “呵呵,嗯,大师兄,我们唱首《采红菱》吧。”随后她轻启朱唇,两人合声唱道:“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心,得呀得妹有情,就好像两角菱从来不分离呀……”这一大一小幽默的逗趣,又引来了一片叫好声。 这时,镇主安排人送上来瓜果吃食,还点燃了爆竿,使得场面更加火爆起来。 舱内迎出几个人来,中间这位五十岁开外,身高八尺,骨骼健硕。再往脸上看,二目有神,长须飘飘。 “水麒麟出来了!”岸上引起了躁动。 大师兄一抱拳亮出架势,场内立即静了下来,有人小声说:“静静吧,莫胡琴要练船拳了。” 果不其然见他舞动双臂,攻时似出非出,似打非打,出招敏捷,收招迅速,如猫捕鼠,如箭在弦;守时双手不离上下,如门窗一样,似开非开,似闭未闭,以身为轴,只在这方寸船头原地旋转。一招似罗汉伏虎,一招化苍龙出水,一招仿童子拜观音,一招转身蛇头挺起,一招纵起雄鸡竖冠,一招俯冲老鹰扑食,这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般全见真功夫。 小姑娘也异常活跃起来,这边师兄刚练完,便拿出一把宝剑来,倒转剑尖,右手握剑柄,左手搭于右手手背,躬身行礼道:“我再锦上添花,练一套新学的越女剑,给大家助助兴。” 说着剑花一闪,这剑式舞得浑圆大气,像白猿在世,横抹推扫如翻卷潮水,后浪逐前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刺直挑如激流闪电,千军万马奔腾向前。这是一个人在舞,如果是一列方阵,那冲击力可想而知了。 秦靖为这剑势叫绝,心里默想:“这越女剑法,不愧是当年越王勾践雪耻灭吴,一统江淮的制胜法宝啊。” 不知是船板湿滑,还是初学大意,这丫头一个趔趄撒手扔剑,人也摔了出去,“啊!”全场发出同一个声音。 事情就是这么得赶巧,空中倒转落下的剑尖鬼使神差地恰好要刺向小姑娘,这万分危急的一幕惊呆了所有人,胆小的闭上了眼睛不敢正视。 该这娃子命大!她的贵人正在人群中傻头傻脑,东张西望呢。这小子骑在大师兄的肩膀之上,刚刚啃完逍遥姐姐给买的烤芋头,吃得满嘴粘乎乎的,他并未留意之前发生的事情,猛抬头看见那飞起的人和那把利剑,心里咯噔一下急说不好,可身边没有家什,只有一块正欲入口的芋头。 说时迟,那时快,救人是不容迟疑的瞬间,运气弹出一气呵成,一道灰白之光歪歪扭扭地打在剑背之上,“砰”剑被硬生生地崩开往斜里插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从相邻的货船中飞起一人,如大鹏展翅神兵天降,一手揪住飞入水中的女娃,一手勾住近处的船帮子,几个空翻纵身跃上船去,双脚站稳面不改色。 “哈!”全场又是同一个声音。这长须长者紧跑上前,双手接过女孩子,眼睛里溢出了激动的泪花,抱拳施大礼答谢道:“壮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孟乐山这厢拜过了。” 这汉子急忙施礼回敬,恭敬地朗声说:“老英雄不必大礼,路见危难,理应出手相助。你老水麒麟乃江湖仁义之尊、武林泰斗、船拳宗师。扶弱济贫,广施善举,江南大地谁人不知?” 这老拳师的背后“咦”的一声,那个叫周狮子的徒弟上前两步一揖道:“未曾想到,裘大哥是你!” 这汉子急忙还礼爽朗笑道:“周老弟,近来可好?我刚才见你的鱼叉练得越加出神入化了。” 长者看他与徒弟是熟人,更加热络起来,再次躬身道:“小女如没有英雄援手,后果不堪设想,请问英雄高姓大名?” “在下浙东裘甫,贩丝路过此地,碰巧遇到这一幕。不过,哎,刚才使暗器打落长剑的英雄可是要居头功啊。” 长者经他提醒顿时恍然大悟,面向人群高声询问道:“那位出手相救的高人,请现身上船来!”问了多句也未有回应,长者四下张望,正待再次高呼,但见从人群中挤出四个孩子,“难道是他们这些孩子?”长者心里略有疑惑。 “正是我弟弟庄义方救的你家姑娘!”逍遥似乎看出他的心思。 秦靖也跳上甲板与众人见礼,这主人不住地赞叹义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本领。此时为这突发事件献武演艺到此终止,围观的百姓均已散去。 大家进入舱内宾主落座,再次感激道谢后主人盛情挽留,吩咐徒弟们摆上酒菜略表心意。 杯盏间已是无话不谈了,水麒麟摸着小义方那宝贝的小手,真恨不得亲上几口,“小伙子,这么小就有如此的本领,长大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啊,这一个个的小英雄,一看秦贤弟也不是等闲之人呀。” 没等秦爷开口作答,小义方骄傲地挺胸大声说:“我师父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的护国公秦琼的后人;我义父是才高八斗,大名鼎鼎的杜牧;我爷爷更是义薄云天,神功盖世的瓦岗寨后代。我还有金锏天王的大师兄,神枪行者的二师兄,最厉害的是我逍遥姐姐,她的轻功一窜就没影了。”他还要说下去,一眼看到师父那严厉的目光,吓得立即住口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在座的诸位闻听这番天真童言,都投来了惊讶、敬慕、喜悦的目光,尤其是水麒麟老英雄更是握住秦爷的手仔细端详。 酒过三寻,更加的敞开心扉,这船拳宗师面颊已是通红,口齿也略有迟钝,但挚诚坦荡不减。低声与秦爷耳语道:“老哥哥我,一生习武,嘉兴山盛堂也是江南闻名,门下弟子更是遍布江淮,可惜膝下只有德兰这一个闺女,她妈妈过世得早,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今日多亏了秦老弟的小徒搭救,也算是救了老哥哥的命,我有意将小女许配给令徒,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秦靖听得这肺腑之言还有什么推却的呢?便一口定下了这门娃娃亲。坐在旁边的逍遥那是何等的听力,这一言一语全听得详细,乐得合不上嘴,一捅身边的德儿悄声说:“小义方真是命好,小小年纪就有新媳妇了。你羡慕不?” 德儿一扭脸不去看她,逍遥撒娇地推着他,“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没人疼,我疼你。” 来日天明,各位英雄又要各奔东西了,当然是一番的难舍难分。秦爷与裘甫本是一路,都是去往杭州的,少不了一路的倾诉衷肠,小航船上好不热闹。 伴着桨声、水声、欢笑声船队已进入了余杭那繁忙的水域,这大运河杭州段是笔直的一条线,没有特殊情况是很少乱拐的。 船越向前走,两岸的民房店铺渐渐多了起来,推车挑担的、做买做卖的,吆五喝六的、说书讨饭的组合成三十六行花花世界。 德儿被这眼前的缤纷繁华迷住了,兴奋好奇地对师父说:“这杭州地界可够热闹的呀。市面上的三十六行,行行都有吧?” 秦爷也被这景象感染了,想考考徒弟便问他道:“你知道三十六行都是哪些吗?”看着德儿茫然的眼神,秦靖逐一数来,“三十六行分别指:肉肆行、宫粉行、成衣行、玉石行、球宝行、丝绸行、麻行、首饰行、纸行、海味行、鲜鱼行、文房用具行、茶行、竹木行、酒米行、铁器行、顾绣行、针线行、汤店行、药肆行、扎作行、仵作行、巫行、驿传行、陶土行、棺木行、皮革行、故旧行、酱料行、柴行、网罟行、花纱行、杂耍行、彩兴行、鼓乐行和花果行。”德儿显然没能全记下来,他痴痴地笑着望向舱外。 只要跟着前面的货船走就好了,拥拥挤挤的你别烦,磕磕碰碰的你别恼,都是去同一个方向,大运河的南端终点杭州。 到了杭州,官办的、私营的码头随处可见,要说货物集散地、水陆转运地积于一身的大型码头就要数小街河埠头了。这埠头位于杭州城北,地处大运河、小河、余杭塘河三河交汇处。 小航船跟着船队向右一拐,进入一条长长的河叉,沿河而建的民居楼下是店铺,楼上是居所,富有水乡风情的黑瓦黛顶,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河道两边密集地排列着卸货的船只,樯帆卸泊,百货登市,身穿各色样式的衣服,操着南腔北调的商贾正讨价还价,博弈得热火朝天。 秦爷和裘甫站在甲板上浏览着这忙碌的景象,“裘甫大哥,您从湖州回来啦?”喊声是从岸上传来的。 顺着声音望去,正在卸粮食的大船旁立着个二十出头、一身脚夫打扮的汉子,浓眉方脸,一团和气的神情下透出几分倔强,这时他正向裘甫招手致意。 裘甫一看是他,马上示意货船停下,忙不迭地将船靠过去,还没等船只停稳,他一个健步跃上岸,亲热地抓住那人的胳膊,像久别的亲人激动地回应道:“是仙芝老弟啊!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秦靖也跟随上岸,只听那唤做仙芝的汉子如同见到兄长一般,满面笑容,搂住对方的双肩不放,“大哥,前几日听码头的船老大讲,您去湖州贩丝去了,还以为这次又遇不到哥哥啦,真是不曾想到啊。” 这裘甫也是同样的欣喜,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是呀,兄弟,自从上次咱们一道去长安贩盐,算起来已经一年有余了。要不是你舍身挡了那官差的一棍,娘西撇!我这条命就扔在许州了。” 仙芝把手一摆不让对方再说下去,“哥哥不要把这种小事总挂在嘴边,我这条命不知被哥哥救过多少回了,干我们这行的,就是刀头舐血的买卖。想起许州那差官太歹毒啦,那些官兵管他叫秦宗权,他那付黄灿灿的丑恶嘴脸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裘甫一转身,把这汉子引见给秦靖,充满褒奖地介绍道:“秦兄,这是自家兄弟,和你也是同乡,河南道濮州人,名字叫王仙芝。重义气有胆识,为了朋友舍生忘死。”秦爷和仙芝彼此施礼见过。 上下打量后秦靖不由赞叹:“王老弟可真是气度非凡啊,外温而内刚,举止高雅,身形俊朗,出类拔萃,乃大福大贵之相啊。” “秦大哥高抬在下了,仙芝出身贫寒,为生活所迫,跻身于这挺险贩私的勾当,江湖漂泊,身不由己。虽有匡扶之志,也是报国无门,蒙朋友们抬爱赠予我玉面判官的浑号,论英雄也不过是个草莽好汉吧。这贩盐贩粮都是有今日没明朝的买卖,尤其是贩盐,自盐神管仲实行盐业专卖以来,一向是官府把持,权贵巨商坐收渔利,压榨黎民,中饱私囊,至光武帝由专营改为征税,至大隋全面放开,且免征盐税,此为大道。然安史之乱后,战祸连年,国库枯竭,政治腐败,盘剥无度,乾元元年盐业又收为官营,朝廷为了筹钱敛财,把每斗盐的价格由十钱陡然提高到百钱,层层抽红,鱼肉百姓,无耻行径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正如白居易的《盐商妇》说的那样‘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蚕绩。南北东西不失家,风水为乡船作宅。本是扬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前呼苍头后叱婢,问尔因何得如此。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秦兄,你说盐铁尚书能不知道吗?他不知是因拿了人家的好处,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仙芝侧脸问裘甫,“大哥,走了这趟丝,下一步要去哪里呀?” 裘甫略一迟疑,似怕走漏风声般低声说:“还是想去东都贩盐。虽说官府关卡林立,沿途响马流寇猖獗,但还是那个利大划算啊!不如兄弟与我一同走一趟,如何啊?” “近两年这杭州来了个刺史姚合,为人宽厚,体恤百姓艰辛,对自己却是俭朴仔细,你们看那边的马车就是他府上的,是来这小街河埠头买粮上菜的。” 顺着王仙芝的指示望去,一驾陈旧的马车停在米行前,一个身搭披肩的车夫正往车上扛运着粮食,“那是他家的管家、车夫、厨师兼打杂于一身的仆人姚子,姚合洁身自好,对自己很是严格。可对我们贩私却网开一面,为此我们也不去舍近求远,只在周边贩米贩丝,虽利薄,但安逸。话又说回来了,若大哥需要小弟效力,那是义无反顾的。可这次是不行了,我们准备三天后启程去洪州贩粮,现在正在卸船装车呢。” “怎么要去洪州贩粮?那里可是正闹蝗灾啊。饥民如潮,都明抢明夺了。你贩粮食不是羊入虎口吗?”裘甫眉头紧皱地劝道。 仙芝“嗨”了一声,不无埋怨地说:“都是我那宝贝义弟拿的主意,说他神机妙算此番必赚。” “他不是进京赶考去了吗?怎么又没考中?”裘甫好像很是了解所说之人。 仙芝无奈地偷偷摇了摇头,两手一摊小声说:“小声啦,这回进京赶考又受刺激了,别让他听到犯了心病。这不,我周叔把他托付给我,让我带着他出来散散心,经经世面历练历练,一切费用由黄家出,我就是个负责驾驭车把式。” “王大哥!你过来看一下。”谈话被那边的招唤打断了。 趁着仙芝离开的工夫,秦靖不解地向裘甫询问:“这好汉颇有才气,至少该是个乡贡。怎么投入江湖干起了打打杀杀的活计?“ 裘甫看着那群卸货的人,不无惋惜地回答:“这些人中可不止他一个读书人,都是世道使然啊!” 略一沉默秦靖又问:“这周叔和仙芝是什么关系?周家与黄家怎么如此亲近?” 裘甫嘿嘿一笑解释道:“听不懂吧,这说起来可就清楚了。那河南道曹州的黄家可是百年来贩盐的大户,大家都说在河南道,三分盐路归黄家。仙芝他们家原本是给黄家打工的,到了他爷爷这辈,年轻时曾有恩于黄老太爷,还拜了把兄弟,有了资本回濮州另立了门户,但这交情始终没断。这黄老太爷膝下无儿,只有个闺女,诺大的家产没有子嗣怎么行?就经人托媒把从南方来的周宗旦入赘到黄家,也就是倒插门女婿。这仙芝所说的义弟就是指周宗旦的儿子,他这义弟从小就才智过人,聪明伶俐,八岁就能吟出《题菊花》的脱俗绝句‘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可惜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呀,进京科考履考履败……” “黄巢!”王仙芝领着一高一低两个汉子走过来,边走边回头喊着。 两个汉子一同上前向裘甫施礼,三个人相见也是分外的亲热。仙芝随即将他们引荐给秦靖,这矮个子稳重朴实的是哥哥尚君长,高个子热情奔放的是弟弟尚让。 “甫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闻听这敲金击石的铿锵话音,秦爷抬头观看,一位青年急匆匆从后面赶来,面貌上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一丈高的清瘦体魄,袭一身儒生装,前大襟掖在腰间,头大如斗,一字眉浓密似墨,柳叶细目眼光若芒,光着头,发丝稀卷,两鬓微秃。 王仙芝唤他过来,“义弟,快来见过秦大哥。”黄巢彬彬有礼,叫了声秦大哥好。 裘甫指着秃鬓少年说道:“兄弟,我在南浔遇到你堂哥了,他让我转告你,闲暇时回嘉兴看看。对了,还叮嘱你那三十六路牛叉功不要荒废了。”他接着问仙芝,“你们落脚在哪里?去洪州的车子雇好了没有?” “就住在前面的宝来客栈,雇了十八辆马车,怎么哥哥你有事吗?”仙芝疑惑地望着裘甫。 “对,秦兄正要去洪州(南昌)百丈山,我马上卸了货就要赶回明州(宁波),想让兄弟你在路上多加关照秦兄和这些孩子,你看方便吗?” 仙芝丝毫没有为难之意,爽快地答应着,“这有什么呀!自家兄弟理当相互照应,正好我那儿有间闲房,秦大哥你就凑合先住下,这里正是旺季,客栈都住得满满的。后天我们一起动身,还有孩子们呢,好,我想法为你们雇个轩车。”裘甫就此告别回货船上,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秦靖他们的行李搬去了客栈。 次日,趁着仙芝他们整理货物,秦靖带着孩子们进了杭州城。 这杭州城最早称为余杭,杭就是船,夏禹南巡大会诸侯于会稽(绍兴)时,曾乘舟航行经过这里,并舍弃所乘方舟在此,故取名余杭。 进入城北余杭门,便进入了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人间天堂”美誉的繁华都市,人们皆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就那么好吗?未到过的人不禁要产生怀疑。其实此言一点不浮夸,连白乐天也有诗感慨道“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这里是东南大都,富甲云积之地,楼台馆所,殿堂屋宇,酒肆勾栏,塔寺庙观,集浮华于大成,享奢靡之美幻,凡人无不委顿不前,勒马停足乐不思蜀。 出城西钱塘城关,是好大一片香市,香客里出外进热闹非凡,当地有句谚语“钱塘门外香袋儿,蜡烛未尽照丝蚕”。 前行不远处,烟波浩渺,碧波万倾,三面云山一面城,只缘身在图画中。 师徒几人上了断桥,和风拂面,孤山上栀子花的甜香阵阵袭来。环顾西湖水面,微波荡漾,万亩荷塘碧叶连天,千朵蓓蕾含苞待放。 桥那边的堤上走来一人,丫头坦腹、赤面伟体、龙眼虬髯,手摇棕扇悠然自若,腰间挂着个小火葫芦,乍一看装束怪异,但让人见了欢喜讨巧。 “哗”的一声,谁也没有注意到水边有人在泼水,看那捧着铜盆的是个不拘言笑的妇人,她虽已青春不在,但看起来仍然是风韵犹存。 “原来这西湖水是名媛佳人的洗脸水呀!”怪人瞧着女人凑趣地戏言,对方冷冷地瞅了他一眼并未讲话,拎着盆子转身进了道旁的酒家。 怪人并未感到尴尬,抬眼望着店铺匾额自语道:“虚白轩。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与那湖边的虚白堂只一字之差啊!” 他扭头又看到迎面而来的几个人,尤其是凝视着小义方,抖手挥扇笑道:“我向东去你往西,擦肩莫问何处栖。断桥莫扫不断雪,柳莺婉啭辨迷离。天外飞天无涯际,灵隐钟鼓了晨夕。六月芳菲非有意,抱朴养拙始为一。” 几个孩子都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怪人,那人接着说道,“得道真仙不易逢,几时归去愿相从。古言住处连沧海,别是蓬莱第一峰。小子,你我有缘再会。” 义方惊呼道:“你们看,他是神仙吧?” “这人长得真怪。” “不是长得怪,只是衣着怪而已啦!” 大家谈论着与他擦身而过,脚下已踏上了白堤,白堤的银沙沙沙作响,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湖光山色。 追逐着蜻蜓,撩拨着湖水,聆听着柳林莺啼,一路上欢歌笑语,就算是秦靖也同样融入这如画的风光中了。是呀,此情此景谁还会怀疑,上若有天堂,下唯有苏杭呢?这不正是“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远远得望见前面一座卧波石桥,桥的另一面立有石亭。走近了,看这桥柱子上刻着“西泠桥”,逍遥嚷着走累了,几个人停下来,各自找到石墩坐下休息。 只有小义方看见湖边闲人中一老一少,端坐石墩之上正在下棋,他便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老者慈眉善目,是一位高僧;对家仙风傲骨,是一位道士。两个人正下着宝应象棋,此时刚互兑了一子,形成老兵搜林之式。 老僧低头深思,边想边说:“不愧曾是钦点的状元啊,真是棋高一招呀。” 道长抬睛惬意,捋髯劝道:“大师悔一子如何?” 和尚抬起头认真地说:“不可,做人要的是诚信,言必信,行必果,起手无悔,落子生根,一诺千金。做事要执著,不能朝三暮四、优柔寡断,认准了就该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应像我师弟大梅法常那样的执著,曾有人问他投师马祖道一后,可得何意旨啦?他回答是即心是佛。那人告诉他,马师如今不谈即心是佛了,改讲非心非佛了。大梅不为所动说,任你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是佛。并曾赋诗给我以表心志,他写道‘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这就是执著!” 听到这儿道长诧异地问:“那不是有违师意吗?” 和尚态度认真地摇头道:“不然,师父虽曾说即心是佛是无病求病句,非心非佛是药病对治句。但也告诫我们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自己禅悟,不要听别人告诉你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你认为对的就要坚持。” 他抬眼望着桥那面的亭子,慢声细语地说,“那亭子里的苏小小你说她是对还是错呢?人之相知,贵乎知心,竭尽全力才能无怨无悔。” 老禅师发现身旁站着个小孩子,长得跟玉娃娃一般,顿时眉宇舒展怜爱地问他,“善哉,童儿几岁了?可熟读诗文了吗?” “六岁,师娘教了。”小义方大大方方地回答。 “那好,给我背上一首听听。”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老和尚一听乐了,望着灵隐寺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骆宾王骆观光写的咏鹅诗,小孩子都会背的呀。想当年他是何等的挥洒文字,意气风发啊!一篇讨逆檄文,寥寥数语激荡山河,言犹在耳,忠岂忘心。”和尚略加思索朗声背诵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人去寺空,慷慨之词犹在,激扬之情每每读来催人奋发。可惜诗犹在,人去了。正如刘希夷所写‘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不说那些伤心事了,童儿,你能看懂这棋吗?” 义方肯定地点点头,“老爷爷,我和大师兄经常下的,这个叔叔的棋并不一定能赢。”小义方一指棋盘。 “他叫我什么?” “他叫你什么?”两个人相互指着仰天大笑。 “你们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小义方不解地挠着头。 那和尚笑着对道人说:“华阳真人,你这脱胎换骨之术可在这孩子处吃亏了。” “齐安大师,不知者不怪,童言无忌嘛。”道人慈祥地问义方,“娃呀,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 “我们从泰山来,要去洪州百丈山。” 道人捋着长须,目光微微漂移,“泰山好啊,‘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提起洪州我更加熟悉了,几年前我还在那里,你们这是路过杭州。” “那你们也是路过吗?”义方好奇地问。 二人微微笑着,和尚说:“我正等着个逃难的皇帝,他刚送走个闲散的神仙。” “师娘说皇帝是在长安的,怎么会来这里呢?”义方纳闷地问。 老和尚指着湖面上的浮萍,暗含玄机地说:“该来的要来,该走的已走,该沉的正沉,该浮的在浮,命里注定终会有,只是凡人空悲伤。万丈琼台从何起?水中迷花终是虚。” “义方!走了。”大师兄在桥那面喊着,义方没有听得太懂这番话的深意,就一蹦一跳地下桥去了。 走过苏小小墓,他还奇怪这亭子里怎么有一座坟呢?这慕才亭的几幅楹联他还识得,一幅是“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还有一幅是“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其它的也没时间细看,一溜小跑就向前面追去了。 走了半个时辰,灵隐寺到了。 它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这座由太宗钦命“灵隐”的古寺确是与众不同,放眼望去寺庙幽深,巍峨庄严,井井有条。走过大殿,回转侧廊,名人题字,大家碑刻,处处精彩绝伦。 忽见一块名士宋之问的墨宝“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大家觉得后面的一句较前句更加推陈出新。 这时有出家人走来,逍遥好事便上前询问,和尚用佩服的眼神看着他们说:“阿弥陀佛,施主们真是眼力非凡,这前后两句是出自两个人之口,全赖机缘巧合,他们偶遇寺中,才得以大成。这前面两句出自为抢亲外甥刘希夷的诗,而痛下杀手的宋之问之口;这后两句是个落难伤心的出家人所赋,那位大师已圆寂很久了。”这和尚说到此,似有顾虑就此打住。 逍遥正听到绝妙处,怎能悬而未决呢?娇拗地追问是那位师父。 和尚扶袖挪步一声长笑,“此人了不得呀!你听他的诗。”和尚朗声诵道,“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七章陈年往事何以堪,相逢何必曾相识。 十八辆装满粮食的马车,中间夹着一辆轻便的轩车,尘土飞扬地向西而去。 离开杭州,沿钱塘江北岸而上,进入富春江,但见两岸山色青翠秀丽,江水清澈碧绿,人行江岸有种“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幻觉。 只因天气明媚,轩车的垂帘敞开着,车子里坐着四个孩子。车过富阳,进入桐庐,穿行一古镇的石板路上。 大水车、老房子、打铁铺、箍桶店、绸缎庄、大戏台。房檐下高挂着串串长桶形的红灯笼,还有街边又清又缓的潺潺溪水,泼墨出一幅不断伸展的乡村画卷。 逍遥身边的义方在喊,“姐姐,你看那里有座外婆桥。”大家新奇地看去,不远处小溪上真得横跨着一座精巧的石拱桥,桥栏下刻着“外婆桥”的字样。 “真的吔!”励儿睁大惊喜的眼睛,“我外婆住在这儿就好了,她会给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逍遥姐姐,你的外婆住在哪里呀?” 逍遥听到他的问话伤心地回答:“我不知道外婆住在哪里。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 小义方也难过地劝慰着逍遥说:“逍遥姐姐,我也不知道我的外婆在哪里?我想有外婆的地方就能有桥,有桥的地方也应该有外婆,我们的外婆也许就在桥的那面看着我们呢。姐姐,给我唱支外婆的歌吧。” 逍遥摸着义方的小辫,想起儿时奶妈哄她入睡的童谣,轻声哼了起来,“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外婆说,好宝宝,外婆给我一块糕……” 在这温馨的歌声中,那外婆的石桥离得越来越远了,这一插曲唤起了尘封中童年的记忆,那记忆和慰寄是永远印在心里抹不去的。 顺着江边往西走,两岸青山,山为水铸情,满目葱翠琼似玉;一江春水,水因山溢美,澄赛湖海碧如天。当年,这美丽的山水曾让诗僧皎然感叹道“春山偏爱富春多啊”。 正走着,忽见小义方抬手惊呼,“这深山里怎么有那么大的庙啊?”众人仰头观瞧,在翠绿的山麓上,沿江高阁连亘、粉墙黛瓦、飞檐翅角现出一片古朴的建筑。 “那不是庙,那是严子陵钓台。书上说的!”坐在前车看管粮食的黄巢修正道。 “逍遥姐姐,严子陵是谁?”小义方茫然地问。 “严子陵啊,嗯,他是个渔夫,他专门是钓金龟婿的,就像孟大叔一样,一下就把咱们的小义方给钓上来了。”众人哄的一声笑起来啦。 笑够了,义方转过头又去问前面的黄巢,“黄大哥,这严子陵到底是谁呀?” 黄巢笑着和他说:“书上说,他是光武帝刘秀的同窗好友,刘秀推翻了王莽,光复了汉室江山,龙袍加身做了皇帝。就想起这位老同学了,多次请他当高官,这子陵就是不肯,甘愿隐居山林,过清苦淡泊的日子。这种甘愿贫苦、淡泊名利的美德是不是让人敬佩呀?” “敬佩个头啊,我达发叔说了,朝里有人好做官,放着荣华富贵他不享,甘愿自己垂钓煮清鱼,你说他是不是想不开?是不是缺心眼?” 她一捅身边的明德,“除非和中意的人在一起,在天愿作什么鸟,在地愿作什么树枝,厮守一生,才会心甘情愿地耐得住这份清贫。” 明德斜了她一眼,不屑一顾地数落道:“那叫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以为这世上的人都跟你一样,那么功利呀?” 黄巢遥望着山上指给义方看,“那高处的磐石就是严子陵钓鱼的地方,书上说的。” “好高啊,这钓鱼线一定很长很长的吧?” “他意不在钓鱼,而是在明志。世人混沌不能理解,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逍遥忽地向前抢去,厉声质问道:“你说谁混蛋呢?” 黄巢一惊,幸有德儿阻拦解释,“人家说混沌,没说你混蛋。” 逍遥还怒气未消,喋喋不休地嚷道:“你个秃鬓角子,还好意思说别人,你不功利,你淡泊,那你还颠颠地进京赶考?三番五次地落榜,我都替你感到献世。” 这话正刺中黄巢的痛处,他羞愧地低头不语了。明德一面道歉,一面批评着逍遥,逍遥也知道话说得重些,咪起来不吭声了,又抓出把冬瓜子递给义方,两人嗑了起来。 “都下来,歇歇脚,喝口茶。”前面的车子停下了,仙芝和秦爷站在道边招呼着。 大家都下了车,拍打着一身的尘土。道边山崖下开了家茶棚子,茶博士一看来了这么多人,跑上前来赶忙招揽生意。 大家坐下沏上茶,慢慢喝着,就听茶博士殷勤地介绍道:“我们这富春山山好,水更好,诸位喝的茶水就是取自那边的天下第十九泉的水煮的。” 听他这么一说,这茶品起来确实不一般,水味清冽甘甜。众人好趣地聚到泉边汲水细品,汩汩水中还带着丝丝寒气,烈日炎炎之下正淋去心头的燥热,泉水之佳沁人心脾甚感痛快。 水边立有一石,上写着“天下第十九泉”,下款为“天门陆羽”,秦爷笑着对仙芝说:“这陆老先生把茶都喝到这里来了。” 富春江的上游是睦州新安江,江左、江右河滩平阔,远山隐隐,村舍连连,炊烟袅袅,处处是乡间清丽景色。 车队一路向西,出建德,进衢州,第三天就来到了玉山城下。 这玉山县城不大,一抹土墙,但也是去往两湖的大道咽喉,过往商旅不绝,沿途人烟稠密。 走在县城的石板路上,寻见路边的饭幌子,饭摊摊主和他那胖胖的娘子热情地往里让着,满口是一百个您放心,只听得后屋锅铲叮当做响,这菜上得也是麻利。 虽是粗菜粗饭,但竹笋腊肉,霉干米酒,钵装的米饭,对跑脚人来说也是很丰盛的。 秦爷这几日与这些汉子朝夕相处,见他们龙吃虎咽的样子,也入乡随俗看得惯啦。 正吃着,突然车队前头一阵骚乱,只听得看车的柴存大声吼道:“大哥,有人抢粮食!”随后是乒乒乓乓的击打声响成一片。 吃饭的众人“嗷”的一声冲了出去,但见二十几个破衣乞丐正围着看车的五个人暴打。 仙芝大喝一声跳了过去,“臭要饭的,好大的胆子,兄弟们抄家伙,上!” 他抽出藏在麻袋下早已预备好的木棒,向带头的家伙抡去,眼见得那人一股鲜血从脑门上喷出。 这边的功击力明显站了上风,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对这群乌合之众并不在意,仙芝身先士卒把对方逼到对面的巷子里。 突然远处有人“噢唠”一嗓子,从大道上飞奔来一个黑大汉,这黑汉黑煞煞的一张脸,燕颔虎须,豹头环眼,身上穿着农夫的装束,脚下蹬着双烂边的草鞋,手里挥舞着一条黑漆漆的大竹扁担,真是见山劈山,遇海倒海,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几下就拍倒了几个伙计,那二十几个乞丐见形势转变,便绝地逢生地反扑上来,反倒把仙芝他们围到了马车边上。 黑汉见对手只有招架之功,得意地哈哈大笑,“能从张二爷手下漏网的鱼还没生出来呢,要你几袋粮食你们就心疼了,告诉你们现在我们要两车,你们看怎么样?不服!来,接着打,直到把你们打服气为止。” 这黑大汉蔑视地看着对手,接着吐沫星子乱飞白话着,“你们四两棉花纺一纺,这鄱阳湖方圆百里内,谁不敬我花子帮三分,不用提我大哥,就是我挑水的张拴子,脚下一跺这地面也得颤三颤。你,” 他一指王仙芝,“知道我祖上是谁不?站好了别吓趴下啦,蜀汉车骑将军张绍,多大的官啊!就比诸葛丞相小那么一点。”他竖起小手指头,用大拇指尖压住露出一点点。 接着冲着毕师铎又炫耀上了,“你,知道我祖上的哥哥是谁不?大将张苞。” 又用手一戳尚让,“你,知道我祖上的爸爸是谁不?张飞张翼德,那是长板坡前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大英雄,都知道不?” 正当黑大汉夸夸其谈,还想继续说下去时,就听他大叫一声,右手一捂脸,这血就顺着手指缝流了出来。 他气急败坏地大喊道:“谁打的?不说是吧,兄弟们给我打。”一片杀声,拳脚像雨点般铺天盖地打过来。 东边一个伙计被打倒在地,西边一个伙计抱头翻滚,剩下的退缩到饭摊之前。 这黑汉一脚踹翻了尚君长,高举大扁担劈头盖脸拍向黄巢,这一拍若是击中,注定让他魂飞魄散。 谁也没看清这扁担是怎样跑到逍遥手里的,只见这大黑汉向前来了个嘴啃地,轰然倒下。 这一摔摔得可算是结实,大汉强撑着就要支起上身,咬牙切齿边起边说:“我不欺负女人,可我忍无可忍。” “你,知道我是谁不?”小义方一个箭步跟进,他个子小,一式小红拳的丁步捅正击在大汉的鼻子上,这汉子“哼”的一声又趴在地上,当即昏了过去。 眼看着猛虎难架群狼,秦爷大喝一声,带着德儿、励儿冲入人群,左劈右挡三五下撂倒一片,带领贩粮的二十几个人借势反攻过去。 就在这时,半空中一声长鸣,“咦”飞来一人,这人身穿半臂衫无袍,下套粗布裳,足上拖一木屐,高约七尺,干瘦干瘦的,白净净的皮肤,一双鹰眼皂白分明。他带着风声立于道中,将手腕一横露出背后所负之物,是一条乌黑铁桦木板凳,便顺势不偏不倚地盘坐其上。 这还未完,他身后从各个巷口、房舍、屋顶、院落,你可以想到的和不曾想出的方位纷至沓来百余名当地百姓,他们手持刀叉棍棒、笤帚扁担一应身边的家什,把个车队围了个风雨不透。 “把二爷扶起来。”两个乞丐得令上前架起黑汉。 这汉子嘴里还自语着,“我不欺负小孩,这是为什么啊?” “老二呀,你看你这熊样,被个丫头和孩子给欺负成什么样啦?这脸还流血了,这钉个什么玩意?”叫花头子用手拔出他脸上伤口中的异物,“冬瓜子!老二呀,是谁打的?” 黑汉看似还没有从刚刚的打击下缓过神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大转过身来质问着粮贩子们,“说实话,是谁打的我兄弟?” 见无人应声,他恼怒地咆哮着,“你们说这件事怎么收场?要你们几袋粮食舍不得给,还懂不懂见山拜山,遇水祭水的江湖规矩。你们这是要往洪州去,还是往潭州去啊?如果没有我们花子帮的保护,哼,哼,出了信州城(上饶),你们这些粮食能剩下麻袋片都算我臭脚七在放屁。” 仙芝陪着笑脸一抱拳,向乞丐头子示弱道:“大当家的,我们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恕我们眼拙,得罪了。”再次抱拳赔礼,转身点手向尚让吩咐着,“给卸五袋粮食。” 那边帮主轻蔑地讥笑道:“软蛋了吧?没那么便宜。早干什么去了?晚了!我这些兄弟都被打成这样了,这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都谁给出啊?五袋粮食,呸,全都给我留下。你打听打听这黑白两道,我姓姜的吃过亏吗?” 突然从车旁响起炸雷般铿锵之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黄巢迈大步走近帮主,正气凛然不卑不亢,“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些都是书上说的!” 这帮叫花子听得是稀里糊涂,帮主不耐烦地嚷着:“唉唉,秃鬓角小子,你不要之乎者也子曰子曰的,是儿子说得算,还有老子说了算啊?儿子还是要听老子的,老子说全要了,谁也不能拿走。” 他上下打量着黄巢,随后嘿嘿笑着,指着他给手下看,“这迂腐的小子样子虽不济,但很有胆识嘛。你叫什么名字?” “黄巢!”黄巢一挺胸膛大声回答。 “我不管你是鸟巢还是黄巢,你看看我们老二这张脸,这可是张飞张翼德的后人啊,可不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他爹怕他像老祖宗飞得太高,给他起名叫拴子,可你们把他打得飞起来了,还摔成这样。他不像我,我爹就是个给人家挑粪的,生了七个孩子,病死饿死就剩下两个。你说取之有道,我向谁要道,要公平!一年官老爷,万贯不义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百姓又向谁说理去?你们出信州城往西看看,蝗虫漫天,颗粒不收,哀鸿遍地,流离失所,达官显贵哪个不是花天酒地?谁又为灾民的饥苦焦心呢?拿出来给咱们瞧瞧,你的道又在哪里?” 帮主看把愣头小子问得无语,又回身用手摸着二爷那血已凝住的脸,也不知是说给仙芝他们,还是说给自己,心痛地嘟囔着,“这伤的,就是要你二十车粮食也不过分啊,这是用什么手法打的呢?”他拈着那粒瓜子愣住了。 就听黄巢一声怒吼,“大丈夫生于天地,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你们这帮强盗,我和你们拼了!” 还没等他挥拳击出,更没等他成瓦成玉,转瞬之间一条乌黑的板凳已抵住他的胸口。“你等等,小声点。”帮主抬手示意,压住了双方的冲动。他严肃地问道:“这到底是谁射的?快说。” “我!”义方挺身而出,“是我射的。” “是你?”帮主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孩子,“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的功力,说射他脸就射得这样准?” 听他这样说,义方倒有些羞愧地回答:“不是,我本来是射他嘴的,却射歪了。” 帮主端详着他,突然发问:“黄河灵鸠是你什么人?” 这一问惊呆了这其中的几个人,“我不说,我凭什么告诉你?”义方回头看着师父。 帮主顺着孩子的眼光直视着秦靖,语气突然缓和下来柔声道:“我没有猜错,这使的是弹指神功吧?” 他目光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惊悚之事,把板凳往上一举大声命令手下,“老二留下,其余人等即刻散去。” “遵命!”当地百姓和乞丐如潮水来得快,退得更迅速。 帮主看着秦爷低声恳求道:“这位英雄能否借一步说话吗?” 秦靖看出其中另有玄机,从容跨步上前,两人近似耳语,那帮主一拱手,“在下姜宽,请问英雄,这孩子使得可是弹指神功吗?” 秦靖沉思片刻反问他,“我乃泰山秦靖,不知阁下说的黄河灵鸠和你有何渊源啊?” 帮主会心一笑说:“我能明了秦兄的所虑,不瞒你说,我和鲁大爷并无深交,只是相识的朋友,却与鲁二爷鲁寻风是过命的兄弟。想当年,黄河之上提起浊浪五友,那也是威风八面啊。老大水鹰子鲁寻风,老二钓鱼郎白可长,三哥赤链蛇薛大德,老五帆上雀陈瑶之。还有我,点水燕子柳吉辰。我们虽称作浊浪,却孤傲清高;虽图财掠货,却劫富济贫。正如我五弟说的‘行的是义,劫的是孽’。专抢贪官污吏、显贵奸商、江洋大盗的不义之财,但也深知焚林而田、竭泽而渔的道理,只是抽头,绝不赶尽杀绝,多年来从未失手过。可是最后那次,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叫花头子环视远处的众人,盘腿坐在凳子上,拍拍凳面示意秦靖也坐下来,他心事沉重地接着说下去,“那是二十多年前,宪宗元和八年(813年),也是这个季节。北面的线头子放笼来说,一艘回鹘商船南下经过蒲州,我们决定劫下它的钱财。趁着夜深人静,逆水北上,那晚河上明月高悬,映入河中,虚虚实实,分外好看。我们哪有雅兴欣赏这孟门月夜呀?几条小船,二十几个弟兄,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了停在岛边的货船。我们是有备而来,却让人家打了个措手不及。这船上的仆役、船夫全是练家子,各个武功不俗,刚一交手就毁了我们三四个弟兄,双方都杀红了眼,这还是我们头一次厮杀得如此血腥。仗着人多和老大的轰天雷,外面的几个高手全让我们结果了。冲进舱去,里面是一位富商打扮的文弱男子,手持障刀怒目相对,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百姓。他汉话说得还算流利,先拿出一堆的稀世珠宝,意求和解。”秦靖提醒道:“不像是正经商人,你们没有问清他的底细吗?”“这么多年的江湖阅历,还看不出里面的蹊跷吗?我大哥问了,可这回鹘人就是一口咬定是去洛阳的买卖人。二哥发现那个回鹘夫人,怀抱个婴儿,身临如此场面却无半点恐惧,她怀里隐约藏着什么东西,便上前去抢。夺过来一看是个精致漆盒,打开发现内有朱漆大印封口的书信。正当我大哥准备打开细看时,那文弱男子像疯了般,吼着回鹘话举刀向我们扑来,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能拼命,多亏老三身手快,金蛇剑一刺给他来了个透心凉,他这就是不想活了。那信打开一看,秦老弟你说怎地?” 秦靖双目紧盯着柳帮主的脸,“写些什么?” 姜宽两手重重地拍着大腿,后悔和愤恨交织在一起,无助地接着说:“就是为了看这一眼,几十条人命啊,我大哥家破人亡,我二哥父母双亡下落不明,我们三个亡命天涯。二十多年了,我隐姓埋名,先是出走渤海国,躲在深山老林里给人家伐木头,这铁桦木板凳就是在那太白山里得到的。后来风声平息,仇家销声匿迹了,等啊等,终于听说宪宗驾崩了,传位给穆宗,又传敬宗,再传给当今皇上,我这才敢潜回老家来。” 秦爷百思不解地问:“柳大哥,能不能告诉我,那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天大的阴谋!我二哥是朔方人,懂得胡文,看完这信,和我大哥秘语后,他们两个连说坏了,这幕后势力实在太强大啦,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没说其中缘由,只是说把天给捅破了,我们商量唯有一个办法,灭口烧船。我二哥见那个妇人生得娇好,本想留下为妾,却被大哥断然拒绝,骂他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惹骚。我们封了舱门点燃了货船,直到它沉没为至。原以为这样就能万事大吉,可没想到不知怎么的?未出百日就走漏了消息,噩耗相继传来,大哥全家被害,就连二哥在朔方的老家也被对方知道了。”柳帮主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听了这些,秦靖已是完全相信了对方,坦然相告道:“柳帮主,不要过度悲伤,老英雄鲁寻波还在,出事后也已隐居多年了。”他指着逍遥和义方,“那个丫头就是你大哥鲁寻风的孙女,那个孩子使的确实是弹指神功。” 这帮主用手抹了下脸,惊喜地端详着逍遥,从哀怨中挣脱出来欣慰地说:“这是我大哥的孙女,大郎的孩子,太好了!” 秦靖招手让逍遥过来拜见叔公。这一场冲突就此雨过天晴,烟消雾散了,众人相互引荐,柳帮主只说是守业的故旧,谁也没有细问。秦爷这边忙叫摊主重新添酒上菜,真是不打不相识啊,赔礼压惊好不亲近。 柳帮主看着身边的逍遥,越看越喜欢,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忽然想起什么,十分不解地问:“众位,这大灾之年,为何贩粮涉险呢?” 仙芝无奈地回道:“用我兄弟的话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帮主还是担忧地看着众人,随手从怀里拔出面绣着一团火的三角锦旗,递给仙芝说:“兄弟,老哥哥也没有多大的本事,凭着多年的江湖交情,你把这面黑旗插在前车上,这鄱阳湖周围的朋友们还是能给我这个薄面的。还有你这粮食不能这样明晃晃地晾着,老二呀,帮他们伪装一下。” 仙芝如获至宝,小心地把旗帜卷起来藏到怀里。秦爷和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柳帮主,继续向洪州进发。 车上的伙计们带着一身的疲惫和酸痛在大车的颠簸中渐渐地熟睡了,只有那醒目的三角黑旗迎风招展着,那团金黄的火焰像要跳出这黑暗的囚锢,随风跳动着,跳动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八章大旱蝗虫遮天日,恰是无情胜有情。 车上的小义方倒是蛮精神的,他东瞧瞧,西望望,那原本富足之乡,因连年的干旱,河水枯了,树叶黄了,走了半天,天上连一只鸟儿都没有见过。 前车的黄巢支着身子,躺在麻袋上笑嘻嘻地看着这小家伙,自从逍遥和义方把他从大扁担下抢救回来,他对她们那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一口一个侠女、小英雄地叫着,这不又没话找话地逗他。 “小英雄,你真是精力充沛,虎虎生威啊。哥哥我来问问你,你学过《周礼》吗?”看义方摇头他接着说,“《周礼》,儒家十三大经之一,是西周周公所著,里面写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哪六艺呢?礼、乐、射、御、书、数。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今小英雄武功盖世,气度翩翩,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可不知这数的技艺如何?好,我出道题试试你。听好了,有一辆三头牛拉的车子,车子上有一个车夫,和三个坐车的客人,拉的不是粮食,是人啊。这三个客人每人分别背着一个大口袋,每个口袋里装着三只大猫,喵喵。”逗得义方咯咯直乐,也把车上的其他人给吵醒了。 “你们说什么呢?”逍遥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问道。 黄巢一脸歉意地解释着,“看,把女侠给吵醒了,我们在算术呢。” 逍遥从玉山出来后,对秃鬓角子的态度着实改观了许多,她听说他们在算术也来了精神,指着自己急声说:“算我一个,我跟梅里得月酒楼的账房先生学过算数,你往下说。” 黄巢自己都搞不清楚,看见这二位就情不自禁起来,滥美之词似滔滔江水喷涌而出,“好女侠,你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文武兼备,巾帼女英雄啊。” 这大拇指无意识地自己便扬了起来,他把前面的又重复一遍接着说,“每只大猫还背着三个小猫,每个小猫背着三只小老鼠,这老鼠是这小猫的干粮。车走了三天,终于到了目的地。我现在要问这时一共有多少只角?” 这几个人开始搬动手指头,嘴里数着,眼睛翻着,忙得不可开交。还得是逍遥什么事都抢在头里,“我知道了,一共二百七十二只脚。”她信心十足地看着黄巢。 黄巢惋惜地说:“太遗憾了,女侠你再琢磨琢磨。” “不对呀,小励子你算是多少?”她用胳臂肘撞了下励儿。 “干什么?逍遥姐,把人搞乱了,还得重算。一只脚,两只脚……” 德儿看着师弟们掰着手指的样子想乐,从腰间摘下算袋,倒出竹子算筹,放在膝前纵横地摆起来。 义方伸着小脑袋看过去,“大师兄,你算出来了吗?我也会这算筹,师娘前几日教我啦,凡算之法,先识其位,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满六以上,五在上方,六不积算,五不单张。” 德儿几下就算得了结果,胸有成竹地问黄巢道:“黄大哥,小老鼠是干粮吧,那是一百六十四只吧?” 黄巢笑着摇了摇头。小方义紧缩眉头问黄巢:“这里面没有瘸子吧?” “没有。” 逍遥抢着问:“袋子没破吧?” “袋子好好的。” 谁也不说话了,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黄巢偷偷捂着嘴笑,提高了调门心灾乐祸地说:“谁要是算出来了,等一到洪州,我请他吃米粉蒸肉,算不出来,可别吃不到馋掉了下巴呦。” “黄大哥,米粉蒸肉好吃吗?”励儿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 逍遥瞥了他一眼奚落道:“看把你馋的,那肉有什么好吃的?反正你也算不出来。” 励儿咽着口水埋怨着自己,“哎呀,分心啦,又乱了,还得重新来!” 黄巢晃动着大脑袋,像是要把每个人的胃口都吊起来,吧嗒着嘴继续介绍说:“女侠不爱吃?还有藜蒿炒腊肉,那才香呢,那藜蒿是鄱阳湖的草,洪州人的宝。” 励儿又忘记了手上的记算,笑呵呵地瞅着黄巢傻笑。 “要不还有鱼,鳅鱼钻豆腐,又叫貂蝉豆腐,把锅里添上水和小泥鳅一起炖,水慢慢烧沸了,泥鳅在热汤中急得无处藏身,钻入冷豆腐里,结果还是逃脱不了烹煮的命运。据说,这雪白晶润的豆腐象征着貂蝉的冰清玉洁,泥鳅则可比董卓的奸诈狡猾,但终归逃脱不了司徒王允为他设计的连环套。人的生命轨迹有时像老天爷安排好了似的,你多么努力也跳不出这个圈子。” 义方忍不住大声央求:“到底是多少啊?黄大哥。” 逍遥也嚷着太难了。 黄巢翘起大拇指和小指晃了晃,“六个。” 瞬间是一片哗然,“怎么能呢?” 黄巢立起双手竖在大脑袋顶上,“哞……” 大家如梦初醒,异口同声地喊道:“噢,你说的是这个角,不是那个脚啊!” 在这欢声笑语中他们已来到了信州(上饶)府城外,越往西走,越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气味,夹带着浓浓的土腥。田野里、山岗上,凡是应该有绿色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干涸的渠道龟裂得张着口子,经过一座座村庄,无一不是一片破败的景象,人去屋空,断垣残壁,凋敝不堪。走出几里地也寻不到一个人影,偶尔能看见的是动物的白骨残骸。 信州那高大的城门就在不远处了,原本是旌旗招展的城墙上只见寥寥数人,唯有那破旧的旗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东城城门紧闭,吊桥高挑,护城河外到处是难民们支搭的棚子,哭叫声、叹气声、咒骂声交织成人间炼狱。 靠近护城河搭建的木台最是突出,台下围着几个兵士,个个手持刀枪肆无忌惮地谩骂着,一名长着大尖下巴的小吏正趾高气扬地挥舞着皮鞭,驱赶着拥挤的人群。 台上六口大锅冒着蒸汽,锅下的干柴噼啪作响。难民们排起长长的队伍,一人一勺,搀扶着,趔趄着,茫然地向前挪动着,几千双眼睛死盯着那军爷手中的粥桡子,粥太稀了,可那是难民们赖以维系的命啊! 突然台前起了骚乱,似乎还动起手来,踢打着,咆哮着,只听那小吏破口大骂,“老子们吃干的怎么了?你个穷鬼还说三道四的,想造反呀?嫌这粥稀,不喝你给我滚蛋。我这信州城还给你碗米汤,你再往西去,永修、龙安、南昌县还拿不出这个来呢!”他左手抽累了,换右手抽,地上的两个人躲避翻滚着,一旁的军士呲着牙讥笑着,围观的难民们都怕惹火烧身,木然地静默看着不敢言语。 粮队远远地停下了,仙芝和秦爷带着黄巢几个人走过去,人群中一位六旬的老者无奈地叹了口气,悄声责怪道:“这前街太岁真是太没人性了,人都是肉长的,干什么下这么重的狠手啊?大灾之年,乡里乡亲的就应该互相体谅,难道他的心黑了不成?” 站在他身边的王仙芝气愤地问:“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没人管管!” 老人轻蔑地斜了他一眼,怪他不知深浅冷冷地说:“谁管?你以为你是谁,谁敢管?他原来就是我们信安县衙前街的泼皮,因为寻衅误伤了人被关进了大牢。嗨,活该人家命好,他堂姐刚好嫁给了饶州司仓参军为妾,经他姐夫打通关节得以疏通,没几日便从牢里捞了出来。还被信州衙门征用了,搞来搞去,现在是州里负责侦缉逮捕的不良帅,你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这时候从难民堆里走出一人,瘦高瘦高的,脸上泛着黄,像一只枯树枝上的蚂蚱。他低声下气地给那小吏鞠着躬,陪着笑脸恭敬地说:“官爷啊,别跟这些小民一般见识,您贵人有大量,心胸开阔得能行船,就把他俩当个屁给放了吧。谁不知道您前街的蒋五爷,侠肝义胆,宅心仁厚呢。” 他的几句话把这蒋太岁给说乐呵了,冲着这位频频点头,满意地夸奖道:“这位老兄说得极是,我蒋某人本不想和这些贱货执气,这是他们自找的,该打。” 说完把鞭子往那两个人的身上一摔,骂了个滚字,拉着那人的袖子走上台去,向麻木的人群大声宣布,“这位兄弟,喔,兄弟贵姓啊?” “小人姓柳。” 蒋太岁点了一下头,郑重其事地宣布道:“从今天起,这位柳兄弟就是付监棚了,我不在的时候他就是我,你们都得像孝敬我一样孝敬他。”台子下的人群发出稀稀拉拉的回应声。 眼看着太阳偏西了,仙芝显出焦急的神态,凑近兵士想打听一下,那兵士爱答不理地告诉他,这城门只有正午时开一个时辰。为什么?怕难民进城引起混乱。 城是进不去了,没办法,只能在城外将就一宿了。这郊外的夜晚还是很凉的,借着难民燃起的火堆,伙计们三两个人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一个孩子哭着向父亲喊着饿,旁边的尚君长看不下去,掏出块干粮递了过去,那父亲感激得颤抖着手接住,连连作揖感谢。 君长问他:“老哥,这蝗灾闹了多长时间啦?” “哎,从去年秋上就开始了。起初是几个月滴雨不下,鄱阳湖都旱得见了底。后来也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群大蝗虫,远看像一片乌云遮天蔽日的,飞近了呼呼有声,密麻麻地落在田里。可是,这蝗虫并没有大吃大嚼,不大一会儿,竟然飞走了。我们还很庆幸,都说这场灾难算是躲过去了。没想到过了不久,我们却发现一夜之间田里长出了无数的小虫子,就像在地上铺了一层毯子。这虫子像吹气似的越长越大,吃光了庄稼、树叶,有的连树干都咬断了。惨啊!” 君长接着问:“那虫子什么样?” 难民好像又见到了那可怕的一幕,用手比划着给君长看,“这么大小,谷穗上、枝叶上爬满了蝗虫,大白天吃得哗哗响,地上也到处都是,每迈一步就能踩死十几只。它们的颜色奇异,浑身漆黑,身上长着黄色斑纹。这虫子大小一样,都是半寸长,只会跳,没有翅膀,不会飞。最叫人吃惊的是它们跳动的方向相同,若是向北跳,齐刷刷地走过十几米,又齐刷刷地逆身向南跳,好像有谁在指挥它们。遇到土沟,里面灌了水,也挡不住它们,一如既往地向前跳,前面的停下来,后面的就撵上去,越聚越多,顺坡滚下,再密密行行地爬上对面。” “那你们就没想点办法吗?” 那难民抱着膝盖,摇着脑袋心灰意冷地说:“怎么没想办法?我们全村的人都上地里去捉,太多了,怎么捉得过来?又在地头燃起火堆,那虫子到处都是,自己往火里蹦,根本没用;还有人出主意拿土埋,刚开始时还真见少,可没几天,这虫子成百上千地从土里钻出来,比之前的还多,没办法只有烧香祈求神灵的保佑了。粮食吃完了,庄稼绝收了,只有投奔城里来,找条活路啊。可这信州薛刺史怕难民太多出现民变,硬是不让我们进城,在城门口设置粥棚,一天两顿稀汤寡水地对付我们,这哪天是个头啊?” 对面向火堆添柴的尚让一直听着,这时实在憋不住了,狠狠地摔下柴火棍愤愤地说:“要是我就冲进城去,他刺史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这位难民大哥的脑袋摇得更起劲了,压低声音像是很了解内情地说:“人家当官的管你的死活啊,今天晚上刺史在垂香楼给他爹办寿,这几个当差的早早得就把棚子关啦,都进城打溜须去了。你不进贡上司能关照你吗?这叫礼尚往来,官官相护,所以他们才这么有依仗,无法无天的。前几天,就有人传这监棚的蒋太岁偷着把救济粮给倒卖出去了,就有几个不服气的去质问,还动了手,可后来不都给押到城里大牢去了吗?人家上面有人,这城里有兵,谁闹就抓谁。”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世道谁都看得清,围在火堆旁的众人谁也不言语了,只有那篝火里的木柴噼噼啪啪不计后果地爆响着。 天大亮了,城门开了一道缝,看棚的几个官吏一步三摇地蹩出来,可能是昨晚寿酒喝多了,一个个没精打采地懒散走着。 难民们已经自觉地排起了长龙,眼巴巴地等着开棚放粥,只听蒋太岁高声叫道:“都散了吧,散了吧!今天没米下锅,等米运来了再发。” 这一嗓子在人群里反响不小,像往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凉水,可不是一个人在忿怒地质疑,群情激昂地大喊着,“粮食没了,哪儿去啦?” 有人再也无法忍受而怒吼道:“你让这么多人喝西北风啊?你们是酒足饭饱了!这些老人孩子怎么办?” 更多的人怯怯地央求着,“蒋老爷,行行好,给我们催催吧。” 这太岁呲着牙不耐烦地应付着,“好了,好了,这粮也不是我说了算的,说给就给,哪儿都缺粮,等等吧,克服一下,理解万岁。” 还没等他话音落地,身后的那只蚂蚱大声帮着腔,“百姓们,粮食真得没有了,蒋老爷和你们一样着急。” 蒋太岁赞同地点着头,人群中传出啐地声,“马屁精。”有人看不惯地骂道。 蚂蚱接着说:“但他着急的不是粮食什么时候来,着急的是什么时候卖粮钱拿到手,他呀,他把粮食给卖了!而且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你放屁!”太岁气急败坏地抡起了鞭子。蚂蚱抓住他的腕子只轻轻地一掰,咔嚓一响,在场的人们听得真切,随后是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蚂蚱紧抓着他的手腕逼问道:“你说,粮食是你卖的吧?” 太岁还紧咬牙关矢口抵赖,“有什么证据?你血口喷人。” 那蚂蚱轻蔑地看了看他,抬头远望,会心地一笑说:“就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无耻到了极点,净瞪眼说瞎话,提上裤子就不认帐,你抬头看看。” 只见顺着护城河开来了一哨人马,这一百多人清一色的白袍外套麻衣,脚蹬草鞋,肩背长弓,腰插短斧,手持标枪,队列整肃,动作敏捷。白色旗帜上写着“等贵贱,均贫富”六个黑体大字。 有眼尖的难民嚷道:“摩尼教锐金旗的人。” 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女子,骑匹白马,背后斜挎两柄长剑,英姿飒爽,清艳俊秀。离着很远就听她在喊,“沧浪师兄,这粮车让我们截住了。”往队伍的后面看,是一大车满满的粮食。 看到那粮食,这蒋太岁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早有脾气火爆的百姓冲到他跟前拳脚相加,就听他哭爹喊娘,不多时便没了动静。其余的士卒被扒光了衣裳绑在棚柱上,也是一顿爆揍。 这蚂蚱,不!这柳沧浪,脚尖轻提上了高台,望着义愤填膺的群众高声怒吼,“大家不要激动,粮食追回来了,我们马上开饭。老天爷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官老爷不许我们过好日子,我们自己可不能不过好日子。今天我们就要进城去,也坐在垂香楼里吃喝。我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等贵贱,均贫富。” 他一指那面白旗向女子吩咐道,“隐仙师妹,把旗帜举高了。善为光明,恶为黑暗,而光明必会战胜黑暗。我们是一家人,就要相互帮衬,没有越不过去的沟,也没有翻不过去的坎,大明尊派遣光明使者来拯救世人的灵魂,最终将指引我们走向光明、极乐的世界。” 台下有人发出抱怨,“说得容易,这护城河虽说干了,可还这么深,这么宽。四周的城门紧闭,城墙又这么高,还有士兵把守,我们除非生出翅膀飞进城去。” “是呀!”其他人也有同样的看法。 柳沧浪自信地向大家笑了笑,用手一挥,那个叫隐仙师妹的女子拔剑命令,“旗主有令,进城。” 几名教友取下长弓,拉弦放箭,几支飞箭带着长绳飞过护城河,准准地射中河那面的羊马墙。 跟上几个人将长绳扯紧,随后余下教众依次踏绳过河,几起几纵便来到城墙之下,又用同样的方式攻上城头。 城上雉垛后的兵士发现他们后,也曾拉弓放箭,敲锣示警,但却被飞来的标枪吓得抬不起头来,等对方的斧头对准自己脑袋的时候也只好投降了。 讲的没有行动快,一会儿的工夫,信州城的城门被打开了,一声唿哨传来,柳旗主接过师妹递来的长剑,带领数千难民冲进城去。 仙芝和秦靖等人为如此轻易就夺关进城深感震惊,吩咐伙计们整理车马也准备入城。 刚要扬鞭催马,猛见得从身后来了一拨队伍,战马潇潇,旌旗招展。 为首的骏马之上端坐一人,面色红润,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耳有轮,眼下密布阴骘纹,着观察使官衣,神采奕奕,气宇轩昂。 他身后是银甲骑士,个个精神抖擞,英姿矫健,紧跟在后的是十来辆装满粮食的马车。再往头上看,两杆牙门旗上绣着“江南西道观察使”,正中是斗大的“敬”字。 人喊马嘶转眼间队伍来到近前,这观察使勒马踏踏,俯身相问,“老客,那摩尼教众全都进城了吗?”仙芝仰头颔首。 官人回身喊道:“高骈。” 伴着马踏銮铃之声,一员小将外挂银制山文甲,手提横刀,驱马上前。 官爷一指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官吏,急声命令他,“快看看还有没有救?” “是,遵令。”他收起长刀翻身下马,俯身查验后高喊,“世叔,这个小吏还有气!” 观察使立即唤过医官救治,又叫人把柱子上的士卒放下来。 这老天爷就是这么淘气,让好人不长寿,坏人祸千年,也可能是和巴比伦通天之塔最终没能建成是同一个道理吧。 不多时,这前街太岁缓过气来,辨清了是官军到了,平添了许多气力,哭哭啼啼,连滚带爬地跪到官人马前,气急败坏地控诉道:“官爷,官爷,摩尼恶徒带着难民造反啦!” 这观察使闻听这话眉头紧蹙,传令下去,“进城!” 仙芝的粮车尾随着军队进了信州城,这太阳高照下,城里街道两旁的店铺四板紧闭,户户关门上杠,原本热闹的街市静得出奇。 向前走,十字大街的东北角上便是刺史衙门。邋里邋遢的六扇门前那对石狮子没精打采地瞄着来人,黑漆斑驳的大门洞开着,大门对面照壁上砖雕的宝瓶让人铲去了半边。 衙前街上到处是乱丢的杂物,借着风势打着滚任性旋转,大门边八字墙下靠卧着一个老叫花子,乱发遮面,手里捧着一只水瓢,像是灌了不少的老酒,醉眼朦胧地喝着唱着,“堂上明镜高悬,声声执法如山,有钱的人支使着小鬼,还在推着那磨盘转。有钱能枉法,百姓难申冤,衙门口门朝南,贪官他还在贪,告状就这样难。任凭你有的是理,任凭你有的是冤,脏官他却善恶不分,是非颠倒不能秉公断。权势能遮天,有理也难伸冤,告状就这样难......” 官爷令小校把醉乞丐叫过来问话,那花子笑嘻嘻地端着瓢,小心翼翼地边走边说,“白推,白把酒弄洒了。”来到马前,大咧咧地望着官人。 “老人家,你们薛刺史呢?” “啊?” 旁边的小校重复着,“观察使问你,你们刺史在哪儿呢?” 老叫花子这回听清了,“啊,刺史啊,他带着太爷、太奶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还有不知道几太太、外加小姨子,夹着大包小裹,赶着马车,领着长史、司马、六曹向西跑了。” 这回观察使提高嗓门问道:“那些难民,你看到了吗?”叫花子两手齐摆,“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他们砸了衙门就去了垂香楼。嘿嘿,那些衙役、皂隶、士卒啊,没跑掉的都被那些穿白衣裳的捆到牢房里去了。” 观察使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赏给他,他乐呵呵地伸出双手接着。一枚钱滑出手掌,情急之下见他左脚向上抡踢,脚尖正接住落钱直接送到右手里。这一手把在场的人们看愣了,都以吃惊的目光看着他。 老乞丐用余光觉察到周围的异样,脚下一滑,扑通来了个大屁墩,手里的钱扬了一地,这洋相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官爷关切地让人把他扶起来,乞丐咧着嘴揉着屁股回话道:“没事,谢谢官爷。” 便一瘸一拐地弯腰拾着铜板,嘴里还念念有词,“这钱是清官给的,干净。要是贪官给得,求我我都不要,谢谢观察使喽。” 此时观察使正指挥着手下进衙门去解救被押的官员,听他这么说好奇地笑着问:“老人家,你认得我吗?你怎么知道我是清官呢?” 老乞丐微微一笑答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敬昕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谁不知道呢?小孩子都会唱的歌谣‘潭弹腿,大洪拳,搁船尖顶摸着天,道士走出天师府,洪州大官迎进来,为民的好官没几个,六个菩萨保平安’。你不就是那洪州的大官敬昕吗?你身后的粮食不是官粮,救灾的粮食还没到,是你自己掏腰包买的吧?你把自己家的地都抵押出去了,这还不算清官啊?洪州城里设祭坛,请来第二十代张谌张天师,为民求雨,消除蝗灾,你能不是好官吗?” 他踏拉着鞋头也不回地向西走了,还清晰地念叨着,“清者自清浊自浊,污泥深厚奈莲何?君若修此莲花性,飞身可上莲花座。”敬昕听着好像他是在说自己,深思着歌词略有所悟。 不一会儿,被困的官吏被解救出来了,见到敬昕是一个劲的诉苦,“大堂上明镜高悬匾被砸了!”几个衙役喊道。 “刺史的家被抢空了!”一个皂隶嚷着。 士卒们默不作声,观察使问是不是受了虐待,一个血性的士卒骂道:“这些当官的真不是东西,平日里咋咋忽忽,不可一世的,可刚听到风声,就顾头不顾腚的先溜了。”敬昕又是一番安抚。 队伍过了十字街口,向前走不太远,就远远地望见垂香楼外人山人海的,似庙会一样热闹。 楼前支起了炉灶,街道上摆满了桌椅,难民们有围坐方桌吆五喝六的,有三五成群盘坐地上的,还有独自一人狼吞虎咽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像过年了似的。 看到官兵赶来,人们呼的一声全站立起来,又呼的一声让开道路分列两旁,胆小的拔腿就跑,胆大的还拿不定注意观望着。 马队说到就到,待人们看清楚来的是观察使敬昕时,欣喜地围拢过来,兴奋地奔走相告,“观察使来了!” 离着老远,敬昕甩鞍下马,迎着众人笑盈盈地招着手,身后的官兵也下马牵缰向前步行。 “乡亲们,吃饱了吗?”几个老人走在头里,上前给他作着揖,敬昕紧忙拉住老人那枯槁的手臂,平易近人地安慰着,颇为愧疚地自责道,“老人家,我来晚了,让你们吃苦啦。” 他招手叫来酒楼店主,和气地叮嘱着,“这些百姓的吃用记在我的账上。” “观察使,不用了,没有什么花费。”店主小心翼翼地回答,“粮食是他们带来的,这猴头、熊掌、海参、鱼翅也不是小人这儿的,就炖炒一下。大灾之年,乡里乡亲的,这点绵薄之力小人还是有的。” 敬昕带着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然后询问摩尼教徒的去向。众人七嘴八舌地禀告他,“观察使,他们可是好人啊!” “观察使,可是他们让我们吃上饱饭的呀!” “观察使,他们没停留,只留下这面旗,就向西边去了。” 敬昕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酒楼的入口红漆柱子上插着一面白旗,白旗上那“等贵贱,均贫富”的黑体字迎风舞动着。 难民中有人说道:“这面旗是那个柳旗主插上去的,临走时说,谁也不许动,动了就是逆天,怎么动就会得到怎样的报应。” 听到这话,气煞了一位军爷,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几步上前,抡起横刀一道寒芒,旗杆应声折断。 “高骈,慢来。”敬昕想拦已经来不及了,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向难民们喊话,“父老乡亲们!我敬昕来迟了,大家受委屈了。但我还是那句话,这大灾大难还得我们自己扛着,只要我们不放弃,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爬不过去的山,也不会有趟不过去的河。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大家先吃好,吃饱,然后各回各处去抗旱抗灾,这回捉住的蝗虫要就地深埋或直接焚烧,如果大家愿意可以放在袋子里,攒足了拿回城里,可以一升虫换一升米,哈哈,你们愿意采取哪种方式呢?” “当然是第二种了!”人们哄笑着。 难民经过敬昕的鼓舞,好似泻了多日的皮囊子重又一口气吹鼓啦,重拾信心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观察使走到仙芝他们跟前,满怀希冀地商定粮食留下,粮款待他筹措后再付,并征用车队运送粮食,仙芝等人商量后决定留下来一起抗灾。 都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秦靖他们与这帮贩粮的兄弟依依惜别,互道珍重,独自向洪州去了。 车上的几个人还回味着多日来那其乐融融大家庭的感受,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而遗憾。这最遗憾的是励儿,嘟囔着黄大哥的那顿什么米粉蒸肉,什么貂蝉豆腐都泡汤了。 这时天上掉下来雨滴,而且越下越大,车夫放下了围帘。在这久旱的江西大地上,是多么渴望一场瓢泼大雨的降临啊,就像每个人的心中都渴望着一种萌动,一种对改天换地的期待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九章先天阴阳伏羲定,后天乾坤赖修行。 车走到贵溪,雨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飘丝了,孩子们耐不住憋闷,卷起半个帘子让外面清晰的空气透进来,望出去一路是红砂的岩体,山色空蒙,峰峻石奇。 经流口潭渡过信江,这江水一路蜿蜒辗转在这里兜了个大湾向西流淌,奔腾七百里入鄱阳湖。 可如今脚下的江水只能用窄窄的一束形容了,岸边的平底渡船横七竖八地躺在光秃秃的沙地里。 车夫牵着马儿下到河底,走在这曾经是波涛汹涌的河床上,让人不经意间生出莫名的感触,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上得对岸,远远望见东南方向横卧一座赤色高山,如神龟问天。车把式指着那山说:“那是龟峰,从前这里是望不到尽头的花海,那盛开的郁金香红的、粉的、黄的、白的、橙的、五彩的,艳丽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完美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就连皇帝都赞不绝口,称花名贵,这才有了这地名贵溪。”可眼下这旱得连个叶子也寻不见了,地皮上零星支楞着去年的枯枝。 往西走出两里,北面天边显出一道长虹高悬在半空,只是那不是五彩的,而且石头堆积的。它又似城门,是通向灵霄宝殿的天门吧?也像门扉洞开的神道,不知这门后是九天还是地府? “那是仙人桥。”车夫笑着说与他们。 进了县城,这雨又下大了,乌云卷挟着雷声从西天翻滚而来,看路旁有一家名为“五福”的侯馆便落了脚。 五个人用皂荚洗过头脸,简单地吃了些东西,再看天已经全黑了。小义方透过支起的窗户,看着外面风雨摇曳的树影甚是无聊,手里拿着一段皂荚把玩着。 突然,门房方向传来拌嘴声,他好奇地寻声赶了过去。在客栈的门廊里店主人和一个乞丐正争吵着,好像乞丐乞求店主要睡在廊道里。 “你不能睡在这儿啊!我还要做生意,万一你出了事,我可就倾家荡产了。” 那乞丐听店家这么说很是生气,瞪着眼睛嚷着,“我还能死在你这里呀?你看这瓢泼大雨,让我去哪里啊?” “我不管,快走。”店主往外推搡着。 义方长这么大,还头一回看到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义愤填膺地把那皂荚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打在麻木不仁的手腕上。 可把这人疼得哇哇大叫,回头看是个小孩,龇牙咧嘴大声吼叫:“这是谁家的载里?”被这一叫,呼啦从各屋涌出许多住客,围拢来问是发生了什么? 店主气急败坏地指着义方喊道:“这个没教养的载里打人!” “你出言不逊,还想长点记性吗?”小义方站在人群中央大义凌然地挺着胸脯,“你就是不对,这风雨交加的黑夜你让他去哪里呀?孔圣人云‘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还有我师娘说过‘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你怎么没有一丁点儿的同情心呢?” 这孩子有模有样的一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尤其是那句师娘说的更是逗人,有人抿着嘴笑着说:“那不是你师娘说的,是刘皇叔对他儿子阿斗说的。”众人都指责店主太势利了,不通情达理。 人群后面传来一声呵斥,“义方大胆,怎能说伤人就伤人呢?”一见是师父来了,义方缩着脖子不敢再出声。 秦爷接过德儿手里的跌打药酒,一面给店家揉着,一面赔着不是,三言两语把气给人家消了。 随后取出铜钱交到店主手里,指着那气哼哼的乞丐说:“这位朋友的房钱我付了,请店主给安排一间客房好吧?” 店主虽有怨气,但看是个孩子,也不好计较,再看到手里的铜钱给得只多不少。便点了点义方的鼻子,转身安排房间去了,老乞丐自不必说向着秦爷再三感谢。 老乞丐住进客栈以后,他的客房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四个孩子围着他说天道地,海外奇谈无所不有,妖魔鬼怪骇人听闻。 励儿盯着老人突然惊呼道:“我认出你了,你不是在信州衙门外跌了个大屁墩的那人吗?” “我们早就看出来啦。”逍遥和德儿互相对看了一眼。 老人仰着头笑道:“看出来了,不瞒小几位,我叫王金,许州舞阳人,志在四海,浪迹天涯。” 逍遥神秘地问:“你那里合脚又是跟谁学的呢?” “你也懂得潭腿嘛?此腿法快速屈伸,刚劲威猛。练武之人,练拳不练腿,如同冒失鬼,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潭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 老乞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垂手起式,抬手踢腿边练边说,“一路顺步单鞭势,二路十字起蹦弹,三路盖马三捶式,四路斜踢撑抹拦,五路栽捶分架打,六路勾劈各单展,七路掖掌势双看,八路转环剁子脚,九路捧锁阴阳掌,十路飞身箭步弹。截、弹、蹬、踹、勾,发腿与裆同,十路潭弹腿,每路八个组,一去练两对,回来又四组,一组分招法,上下齐发功,铁锁链孤舟,双峰抱岳中。”看这招式单腰摇曳,身法传神,刚柔互用,弹韧相兼,威而不猛,柔而有力。 这老人行动如槐虫,身活似龙形,闪如轻风退拔刀,蹿高纵远赛狸猫,拳似流星眼似电,腰似蛇形腿似钻。全无人前的邋遢颓废之气,活脱脱一位大隐于市的武术大家。 “太山不可丈尺也,江海不可斗斛也。”不知什么时候秦靖立在门外,向老人投来敬佩的目光。 大家又相继坐好,秦靖自报了家门和四个孩子,老人闻听也是大加赞许,毫不隐瞒细说身世,“我王金,师承潭家沟,练成了十路潭腿。师父收我们师兄弟四人,分别是儒、兵、商、丐。我此次南下就是想会会这江南六个菩萨,怜悯菩萨希运、诚信菩萨齐安、具足菩萨维谅、忍辱菩萨灵佑、智慧菩萨昙晟和绵州活菩萨裴休。我先去了杭州盐官海昌院,拜访诚信菩萨齐安,不巧大师不在寺中,据座下弟子义空、道昉讲,大师邀华阳真人施肩吾去了杭州。齐安大师原是皇族后裔,其实是不会武功的,他从师马祖道一,在五位出家的菩萨里辈分最高,声望最大,现已近九旬高龄了。排在其后的是北宗包山维谅,是其他三僧的师叔辈。我为此去了太湖西洞庭包山寺,又不巧维谅大师去洛阳讲经未归。这才来到信州巧遇洪州的观察使敬昕,说心里话,对敬昕的人品修为、为官处世我是无比钦佩。” “前辈,下一步你准备去哪里呀?”秦靖探身问道。 老人未加思索脱口而出,“去黄檗山拜访怜悯菩萨希运。” 秦爷笑着摆摆手说:“不必去黄檗山了,希运大师过几天要去百丈山参加法事盛会,你若去黄檗山就又扑空了,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百丈吧。” 老乞丐侥幸地叹道:“哎呀!万幸遇上你们,否则又失之交臂了。”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可万万没有想到,最结实的励儿病倒了。 秦靖出外找来郎中诊治,看过说问题不大,只是偶感风寒,抓了一付药喝下去,励儿出了身汗便昏昏睡下。 吃过午饭,看大家呆在房里百无聊赖,秦爷提议几个孩子和王金出去走走,这里由他照顾,还拿出刚从街上买来的衣裳送给老乞丐。 几个人出了店门,这贵溪不大,三面被水围着,信江在城南兜了一个大湾,整个县城被套在里面。 这里是东西交通要道,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蛮多的,尤其是道人比别处多了不少,可能是离道教天师道正一派主庭龙虎山很近的缘故吧。 老乞丐已换上秦爷给的新衣裳,可腰里还别着那个水瓢,小义方搂着他的胳膊,两人亲近地走在头里。义方手里拿着逍遥姐给买的灯芯糕,边走边美滋滋地吃着。 德儿和逍遥并肩跟在后面,这指指,那看看。离远看去,前面路旁长着一棵硕大的椿树,树干高直,叶茂荫浓,遮蔽着一座颇具规模的道观。 德儿他们走近细看,观门上写着“三元观”。因为有这道观的缘故,这段街面两旁排满了买卖摊子,自然聚集成了个集市。 走进观内,有上殿三楹,东西配房各五楹,山门一楹,坐北朝南是三官殿,基高一丈,肃严庄重。殿脊均有飞龙走兽,梁上遍布彩绘,檐下透雕燕尾,朱红的明柱围拢成廊。正殿供奉“天、地、水”三元,上元一品赐福天官紫微大帝、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下元三品解厄水官洞阴大帝。三元塑像东侧敬卫“护法灵官”,西侧侍立“护法土地”,大殿右侧绘有“王质烂柯”,左侧雕刻“瑶池金母”。 东厢殿里供奉着慈航道人,逍遥一眼看到殿口设有问签处,有个身穿皂袍,头戴九梁巾,浓眉大眼的小道士坐在桌后。她心血来潮,拉着德儿非要占卜抽签。 德儿拗不过她,拿过来供台角上的签筒,就这样两人在神像前跪倒叩拜,值殿的长须道人伴其行礼三击铜罄。 先由逍遥默念祷告,然后摇签,掷筊,三个都是圣杯,丫头的脸上乐开了花。 随即催促德儿依次进行,也是三个圣杯。拿着灵签到道士处问讯,逍遥先藏起自己的,听德儿的签诗。 清秀内敛的小道士解释说:“这位善信,你这是第六十七签,中平,诗上云,一条金秤秤君心,无减无增无重轻;为人平生心正直,文章全识义皆明。不知你想问哪方面的?” “问前程。”德儿想了想后回答。 “你的前程可以这样理解,此签乃一生正直之象,凡事平稳,若遇凶险也能转危为安。说你为人正直,平生清平,只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处处都是安身立命的家园。”道士讲述完,顺手收起了竹签。 “平平淡淡,无风无浪的一辈子。”逍遥一脸寡然索味的样子,她本想听到新鲜离奇的预兆,此时有些失落了,“小道士,给我看看呗。” 道士抬头观瞧,似一朵妩媚的白玉兰花在眼前怒放,一丝绯红不觉映上了脸颊,他连忙接过竹签低头掩饰,“这,这位善信,你这个也是中平签,第二十二签,诗云,旱时田地皆枯竭,谢天甘雨下霖淋;花果草木都润泽,始知一雨值千金。你问什么呢?” 逍遥不假思索地说出,“婚姻。” 道士闻听一顿,还是慢声讲解道:“田蚕倍熟,命运相生,病遇良药,行人便回。此签乃旱逢甘雨之象……” 逍遥未等他讲完抢着说:“久旱逢甘雨之象,那应该是大吉呀!” 道士似是而非地回答:“也许吧,望你珍惜。”逍遥付了签钱,拿了道士给的爆竿,在院子里噼里啪啦地燃了两支。 她还意犹未尽,拉着老乞丐和小义方,让他们也占卜命运。 王金老人的脑袋摇得像拨弄鼓似的,极力推脱说:“我这乞丐有什么好卜的,天做棉,被当床,残羹剩汤百家尝。笑对人间沧桑事,看尽世态道炎凉。” 可还是犟不过逍遥,拜神,摇签,掷筊,可也邪性,他掷了三次杯筊都未倒下而呈立状。 大殿里的其他信众都好奇地围过来观看,香台旁的道人一抖灰色云扫微笑着说:“这位善信掷的是立筊啊,你是无所求而求之,所以神仙也无可奉告了。” 听到这里逍遥才饶过老乞丐,又拉着义方跪下占卜。这回可苦了娃娃,连续三次掷出的不是笑杯就是哭杯,又重新祷告,重新摇签,重新掷筊,可还是哭筊,来回几次都如此,弄得义方自己都快哭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笑这喜人的娃娃翻来覆去着实可爱。 一声“无上天尊”从人群背后传来,引得大家回过头去。只见一位神清气爽,超凡脱俗的道长,穿黄色道衣,头戴南华巾,足蹬十方鞋,套高筒白布袜,肩挎香袋,身后背着斗笠和一把套着布罩的宝剑,正手持银丝云扫傲然而立。 这道长走进人群,抚摸着义方的头顶柔声说道:“娃儿,莫再掷了。物有自然道不烦,重拱无为身体安,虚无之居在帏间,寂寞廓然口不言。小小年纪不可沉迷于求仙问卜之中,还当亲力亲为。如《道德经》中说,做人如水,上善若水,从善如流,如水人生,随缘而安;做事如山,因势利导,胸怀若谷,大气磅礴,阔远幽长。古人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不管你将来是,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求仙、悟道、度世人。都要从正心、修身开始,一步步地积累。”道长一边说一边给义方擦着汗,众人皆点头称是,暗自佩服。 值殿的道人抖云扫走上前来,屈拇指与食指,伸出三指低首施礼问:“慈悲,道兄,请问如何称呼?” 那道长也连忙回礼道:“慈悲,茅山道士孙智清。” 道人惊讶地又问:“诚是茅山第十六代宗师孙智清孙道长吗?” “正是贫道。” 道人上下端祥后不住地感叹道:“真是仙风道骨啊!茅山宗不亏为三派之尊,高道频出。先有祖师三茅真君隐修句容,开山立宗;继而首代太师,天师道女祭酒魏华存魏夫人得王羲之真迹《黄庭经》而成道;第二代玄师杨羲著《大洞真经》,始创茅山上清派;之后更是人才辈出,三代许谧、四代混元化一真人许翙、五代上清仙卿保真先生马朗,六代上清仙卿辅正先生马罕景;尤以七代丹元真人陆修静扬名,集先贤经文整著三洞而大成;八代孙游岳传九代陶弘景,陶真人贯通诸子百家,融汇道、儒、释之精华,著书繁多,道出《真诰》,医出《神农本草经》,架浑天象,世人赞为山中宰相;自十代升真先生王远知、十一代体玄先生潘师正、十二代贞一先生司马承祯、十三代玄静先生李含光、十四代贞元先生韦景昭、十五代洞真先生黄洞元以来皆为皇家上宾,倍加推崇。” 道长很是佩服地称赞说:“道兄知道的真是详尽啊!” 那道人谦虚一笑,“都是三清弟子,略知一二。” 孙道长微微点头探问:“无上天尊,请问道兄称号?” “贫道轩辕集。”轩辕道人回答后又问道长,“道兄自何处来?” 道长回答:“贫道从青城山探访仙迹回来,正要去看望扬州的弟子,为此经过贵宝地。” “道长真是不辞辛苦,阐扬道教,光大门庭啊。” 道长谦虚地摆手说:“多年的情义,时常挂念。他乃我早年在浙西的弟子,说来你可能知道,就是淮南节度使李德裕。不光是他,他的爱妾刘氏、早逝的小妾徐氏、儿媳陈氏,都是我道家弟子。” 说完,道长环视大殿肯定地品评着,“你这不是龙虎山正一派的下院,好似新天师道的风范。不知能否请出观主一见呢?” 轩辕道人笑呵呵地捋着长髯,“孙道兄好眼力,龙虎山中紫翠烟,青精颜色四时妍。桃枝惯见花茂实,瀛岛宜闻河变田。五斗米仙真有道,一缕神药岂无缘?秋风吹绿茂材草,的的黄金飞上天。散文名家吴武陵就是我们贵溪人,他的这首龙虎山的诗说得好啊,五斗米仙真有道,一缕神药岂无缘?可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啦,今非昔比呀。我们虽近临龙虎山,但不是正一派的所属,也不是新天师道的传人。祖师《道德经》开篇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自张道陵张天师创立五斗米道以来,以得道成仙、垂法济人、无量度人为本,一脉相传。传子嗣师张衡;孙系师张鲁平定张修,臣服曹魏返归中原;至四代张盛徙居龙虎山,此后历经八百年,几经动荡,尤其南北分治时,面对天师道出现的混乱、废弛的危亡险境,北朝有寇谦之改革,专以礼度为首,消除弊制,弘扬乐章,树立诵戒新法,创立新天师道;与其呼应,南朝有你们上清陆修静潜心庐山,发扬上清宗风,完善灵宝科教,改革南天师道,建立三洞四辅结构,使道教重振雄风。我贵溪这支秉赵归真道长门风,大展宏图,研习神仙之术,提升外丹之功。敬宗时恩师兼以皇城两街道门都教授博士之职,现游方岭南,未在观中。” 孙道长颇为失望连声说:“不巧,不巧。” 轩辕道人正想请道长到后面用茶,却在这时突听观门处一片混乱,人声喧哗,只见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涌进观中,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殿里的人们也凑近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外观望,有好事的想出观到外面一探究竟,都被门内惊恐未定的人们给拦住了,有人惊骇地劝阻道:“别出去!外面有疯狗。” “唧呦,唧呦”几声狗吠过后,门外有人粗声大喊着,“疯狗被打死了,没事啦!” 大家闻听从观中走出来,看见街对面不远的墙跟处还围着几个壮汉,手里各自握着斧头、棍棒,其中一人还在向地上的死狗用力击打着。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重新整理起被撞倒的物件。 可突然从街东面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疯狗啊!” 街道上的所有人都再一次狂奔乱窜,刚刚摆好的物件又被掀翻。转眼间,街头疯跑来两个人,却不是狗,而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个妇女,女人绝望地哭喊着。 再看男人的怀里紧抱个孩子,右腿上耷拉着的裤子已被撕烂。 当他们奔跑到观前时,那妇人的嘴里还歇斯底里地喊着:“疯狗啊!” 看似父亲的男人还算镇静,面向轩辕道人双膝跪倒央求着,“道长,快救救我的孩子吧!刚刚被那疯狗咬了。”他无比憎恨地看了一眼墙边的死狗。 “无上天尊,你先别急。”轩辕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们,力不从心地说,“其他的病贫道还能救治,可这恐水之症是无法医治的,我只能为孩子在神座前上几柱香,全看他的造化了。”周围的人们望着这对绝望的夫妻,只能唉声叹气地安慰着。 众人刚要往观里走,“且慢。”孙道长云扫一扬拦住他们,“我可医得此伤,道兄请快拿一碗清水来。” 听得此话,人们先是一愣,然后是惊喜、疑惑、怀疑的目光全集中在道长的脸上。 “至渐,快去拿清水来。”轩辕忙吩咐着小道士。 孙道长接着问:“谁有酒啊?” “我这儿有酒。”老乞丐拨开人群,捧着半瓢白酒挤了进来,“刚买的,还没顾得上喝呢。” 这时小道士已端来了清水,孙道长让父亲把孩子平躺放下,先用清水将创口周围洗净,再喷上白酒,然后命令众人,“把疯狗的头切开,取出脑子。” 见大家都在迟疑困惑,没有胆量行动,道长从身边汉子的手里抓过斧子,几步走到死狗跟前。他嘴里念念有词,手举斧落,劈开狗头,取出还冒着热气血淋淋的脑子,捧过来敷在孩子的伤口上,又用布带绑好。 他抬头对孩子的父母叮嘱道:“七日后痊愈,解除绑带,期间不可沾水。”又从怀里取出三丸丹药,将一丸让孩子服下,其余递给男人,“一日一粒,正午服用。” 这父亲还将信将疑地呆在那里。轩辕道人捋着浓黑长髯庆幸地告知,“你们算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今天遇上贵人了,这是茅山上清派掌教孙真人,救世济民,神仙下凡,你们的孩子可得救啦!” 这大悲大喜间,垂死的孩子又从阎王殿里拽了回来,这对夫妻跪地磕头千恩万谢,道长赶忙把他们扶起来。 危机又一次被化解了,人们各回各位收拾起被撞倒的物件,受干扰的买卖生意重新开张。 这边刚叫人把死狗拖走,轩辕道人正想请孙道长进观里用茶。那边滴滴嗒嗒唢呐声声,一曲《百鸟朝凤》自西向东传来,再看这日头偏西已近黄昏,不用看一准是娶亲的队伍过来了。 逍遥他们刚从惊心动魄的一幕中轻松出来,看到娶新媳妇的可是翘着脚地期待。 这老乞丐摸着胡茬子对小义方乐呵呵地说:“好事呀,好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大美事啊。” “王伯伯,你娶过媳妇吗?”听到孩子随口问他,王金的脸上原本浮现的幸福笑容,旋即消失得无影无终,“算娶过,也算没有。” 义方还想再问,老乞丐转移话题,一指迎亲的队伍说道,“好气派呦。” 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仆人骑着马走在前面,他是负责领道开路的。紧随其后的是举回避牌的、吹喇叭的、打喜鼓的、敲铡锣的、提缀灯的、持旌旗的,可谓旗、锣、伞、扇一应俱全,还有拿着金瓜、钺斧、朝天镫的穿插在仪仗的行列中。 新娘子的绣花大红轿车随行于后,媒婆子和喜婆子紧随左右,拉轿车的四匹大马披红挂彩,轻盈地颠着,真是豪华气派。这场面之大,声势之盛,足显夫家财大气粗,炫耀外露。 再往队伍的中间看,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蹲坐一人,头戴红冠,身披金袍,不用问这一定是新郎了。 为何说是蹲坐呢?只因这位仁兄年过五旬,胖墩墩的富态像,头大,肚大,屁股大,就是个子不大,两条小短腿随着马匹行进前后悠荡着。 轩辕道人停步瞩目观瞧,一见这耀武扬威的新郎不禁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说:“一意孤行,自取祸患。” 孙道长听他这么说便问:“这是什么人?” 轩辕轻蔑地回答道:“这人姓宋,名百川,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大财主。前几年还是个金疮医,自从他堂弟坐上了潭州(长沙)录事的位置,一夜暴富,身价倍增,成为信州采办盐、铜的官商,日进斗金,家缠万贯。不光拥有良田千顷,还在信州城里盖有豪宅,这观后的大院落就是给他母亲原来的老屋扩建的。别看他唯利是图,为富不仁,但却是个孝子。当年穷的时候,母亲冬天想喝鱼汤,他顶风冒雪到信江上凿冰捕鱼,手都冻坏了。他娶了媳妇,可媳妇对婆婆不好,他陈明利害,休妻奉母,使那妇人羞愧难当上吊自尽了。” 轩辕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着气,“人有了钱,富甲一方了,怎么就变了呢?这大灾之年,面对灾情无动于衷,都钻进钱眼里去啦。还连娶了三房妻妾。这不,又看上赵员外家的小姐,人家早和崔学生定有婚约,他却施鬼计强行拆散。也怪赵员外买卖亏空急需用钱,就答应了这门亲事。纳采后到我这儿问名,我测了两人的八字,八字不合,天克地害,若是婚嫁,必有飞来横祸。你看他全作耳旁风,只图姑娘貌美,执意迎娶,不是自取祸患吗?” 正说着,迎亲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走了过去,新人的马车里传出嘤嘤啜泣之声。突然轿帘一掀,满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跳出车外,丢下盖头,边哭边向来的方向跑去。 这下可炸了锅,是要逃婚啊!管家、媒婆、喜婆带着一干人等在后面吆喝着紧追,姑娘跑得还真快,几步已赶到观门前。 这一跑一追可苦了那些摆摊的,几个铺位又被撞翻了,有的摊主怒吼着:“今天可邪门了,还让不让人做生意?” 这新娘见被人追上,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竟背过气去。还是这喜婆子老练,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前胸,一口长气呼出,人是醒了,可离奇怪事发生啦。 姑娘大模大样地盘坐地上,大骂宋百川不仁不义人面兽性,把她残忍害死,这回要向他索命。 人群中有几个年纪大的惊恐地嚷道:“鬼上身了,是大奶奶在说话!” 老管家哭着劝慰姑娘说:“英子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算啦,回去吧。” 正劝着这姑娘抡起胳臂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得管家斜卧在地上。她杏眼圆睁指着管家厉声呵斥,“你个势利小人,你不是我哥,姓宋的使几个臭钱,就把你买下了,你就是条狗。你妹妹给人害死了,也不报仇,你妄为作人。” 要不说这喜婆子见多识广呢,这时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碗清水,将三根筷子的大头用水喷湿,并好了立在水里,口中念念有词,“大奶奶,大奶奶,别再折磨这姑娘了,宋老爷也是未曾料到你会想不开,上吊自尽呀。你的家人他都照顾得好好的,快投生去吧,我们给你作法超度……” 她还在絮絮叨叨,一口口水正啐在婆子的脸上,那新娘子气得浑身发抖大骂道:“少用这骗人的把戏蒙我,三岁的娃子都能把筷子立起来。我冤啊!我是被他害死的。”众人哗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新娘还想继续说明,但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再挣扎也说不出话来,随即昏迷扑倒不醒人事。 那新郎官挥手令仆人们将姑娘抬上轿车,向围观的群众鞠躬赔礼,强作笑脸高声解释说:“好事多磨,让大家受惊了,抱歉,抱歉。先妇羞愧自尽,冤魂不散,这么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今天娶亲就是要冲一冲这股煞气。” 轩辕道人还不甘心地劝道:“慈悲,宋居士你不听规劝,一意孤行必招祸患。” 那宋百川冷眼相向怒喝:“轩辕老道,少出妄语,这香火钱缺你的了吗?你说我为富不仁,拆散好姻缘,还说我能给新娘子当爹了。我呸,我就是有钱,就是官府里有人,就是心黑手辣,你们妒忌我吧。我有钱也不给那些穷鬼,饿死他们和我有丁点关系吗?我就是这么任性,有钱有势,手眼通天,谁能管我?什么八字九字,宋某人不信这邪,这姑娘我娶定了,看这飞来横祸是怎样飞来的?哈、哈、哈。”虽说是番气话,但也激怒了身边的几个人。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正侃侃而谈的当口,突然从大樟树上掉下来半块瓦片,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头顶,这叫嚣猖狂之人连声都没出就瘫成一团。 “砸死人了!”大家再次围拢上来,“这瓦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呢?快摸摸他还有气没有?” “没了,人怕是不行了。” “刚才还指天说地来着,一会儿的工夫就撒手人寰了,可惜扔下个漂亮媳妇。”人们都在感叹这世事无常啊! 正谈论着,从东边风风火火地抬来一顶轿子,还没等轿子落稳,从里面踉跄着冲出一位老夫人。 “川儿,我听说新媳妇晕倒了。作孽啊!”当看到宋百川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时,她紧紧地抓住手里的念珠,声泪俱下地大叫着,“川儿,你这是怎么了?” 管家急忙上前扶住老夫人,悲痛地安慰道:“老夫人,真是飞来横祸呀,大爷被砸死了。” 一阵抢天呼地的哭嚎真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啊。正哭着,老夫人就感到有人揪她的衣裳,抬头看是一个满脸胡茬子的男人。 “老嫂子,我要是把你儿子救过来,你能给我些买酒钱不?” “啊?”老夫人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地点头。 老乞丐张开右手晃了晃,夫人问:“五吊钱?”看他点了点头,不顾一切地呼唤着,“不多,不多,陈管家快拿五吊钱来。” 老乞丐接过钱揣进怀里,拨开人群,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宋百川的胸口说了声:“还热乎,有救。” 他先掐了几下人中穴和合谷穴,又将新郎官的鼻子掐住,用足力量吸气,再向新郎口里吹进,反复几次,随着那胸部一起一伏,宋百川渐渐地缓过气来,人又活了。 两个道人瞅着老乞丐只是微微地笑。而周围的人高兴地鼓起掌来,这老夫人自是千恩万谢,一个劲地说“菩萨保佑”。 打西边走来了几个县衙的差役,领头的捕头和轩辕道人很是熟悉,问明了情况,疏散了人群,催促着接亲的队伍继续上路。 “等一等!”由队伍后面急三火四地撵来几个人。大家一看认识,是新娘的爹娘,搀着赵员外的年轻儒生正是已被悔婚的崔学生。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宋百川迎上去陪着笑脸问道:“老丈人,丈母娘,你二老怎么赶来了?” “百川呀,我们想退婚,这个婚不能结了,我闺女的命怕保不住啊!”赵员外怯生生地说明来意。 “退婚?你们想什么呢?晚了!黄花菜都凉了。”新郎官撇了撇嘴,转头斜着眼睛扫着儒生说,“崔璞,你个北方杂种,是你把他们给吓唬来的吧?你说你,都成半个残废了,你看你那手,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给我拉车我都不要。不在信江书舍里呆着,到这儿找打来了,你真是赖□□想吃天鹅肉,贼心不死呀。” 他手下的家奴狗仗人势上前动手。这边捕头刚要动手阻止,就听观门前一声道号,“无上天尊,大家都先冷静一下,贫道给你们看样东西,看后再商议退婚之事。” 听说道长要作法,所有能过来的百姓都聚集到观门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孙道长让小道士至渐又取来一盆阴阳水放到地中央,求助德儿和老乞丐抬来一张条案,在上面摆好香炉,并点燃两支红蜡烛。 一切准备妥当,这道长先上香跪拜,祝告完毕,从香袋中取出纸笔和朱砂,正襟危坐,存思运气,一鼓作气画成神符,嘴里轻轻念咒,同时抬起左手,食指平伸,指尖朝上,其余四指指尖微向内弯。右手抽出桃木剑,撤去套子横竖挥舞几下,挑起神符绕香三圈,贴在水盆上,目光如炬急呼道:“有鬼有鬼,撮盐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 只见那水面人影浮动,一个后生背着药箱走在夜路上,前方耸立着一座挂满红灯笼的高楼,烛光明亮窗内人头攒动,那后生心惊胆战地趴在窗户外面往里窥视,见屋里满是珠光宝气。 画面一变,是那人提着铲子,拎着袋子去刨坟掘墓,满地金银熠熠夺目。 又一个画面,一个妇人正和那后生争吵,随后熄灯睡了,趁着妇人睡熟,后生拿出银针刺入她腹部的水分穴,妇人抽搐几下就一命呜呼了,然后他做出自尽的假现场。 道长收起法术,影像随即消失,在场的人们被震惊得面面相觑。 “这是妖术,使的是障眼法,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她不是悬梁自尽的?而是被我扎死的呢?”宋百川气急败坏地叫着。 道长平静地说:“有,这位捕头,请去打开妇人的棺椁,虽然被害人已故去多年,尸身腐败面目全非了,但是查看她的囟会穴那骨头必有伤痕,是因为受腹部刺伤真气上攻所致。” 这时的宋百川像个撒了气的猪尿泡,管家上前一步死命抓住他的脖子,疯了般大声吼道:“你这个畜生!还我妹妹的命来。” “作孽啊!”老夫人揪心地祷告着。 宋百川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天晚上我出诊回来,为了抄近路穿过坟地,不知什么时候前面影影绰绰地树起了高楼,那些红灯笼就那么飘啊,飘啊,像是向我招手。我壮着胆子过去一看,屋里摆满了宝贝。第二天,我再去看,哪有什么高楼呀?就是一座座坟茔,我起了歹心,把金银挖出来偷偷运回家。可那贱人非让我送回去,说是不义之财,否则要去报官,我就……”没等他说完,捕头的铁链子已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人都散了,宋百川被官差押回衙门,赵员外也领着女儿回家了。 崔学生刚想离开,却被道长叫住,拉过他的手看了看,平静地问道:“多长时间了?” “一年啦,食指根长了块骨头,手不能伸展,字也写不了,担也挑不动,成为废人。” 道人亲切地笑着问:“你怕疼吗?” “只要能治好,我不怕!” 这道长一运气,那拇指渐渐变红,使劲按下,咯吱一声,手到病除,包没了,那手恢复如初,把崔璞高兴得跳起来给道长鞠躬。 道长告辞飘然离去,留下回荡耳畔的长吟:“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望着孙掌教远去的背影,回想着一幕幕是这么的突然,又是这么的完美,义方似乎悟出了比占卜更有意义的东西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章踏破关山寻觅处,莫道前程无知己。 人们的心情就像这马铃铛一样欢快,不光是离百丈山越来越近啦,而且励儿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车厢里德儿伸出右掌,先用嘴哈气暖热了,再探到励儿的脑门上试了试,笑着看了看师父和老乞丐,然后转向逍遥说:“不热啦,好了。” 小义方也学着大师兄的样子,摸了摸二师兄的脑门。 秦爷笑着安慰励儿说:“再静卧两天,就全好了。” 励儿感慨地向师父要求道:“师父,这次回去给我找些医书,我一定要专心医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该多好啊。就这几份草药一混一煮,喝下去就好了,真神啦。” “这就算神啊?”老乞丐不以为然地看了眼励儿,“你要是想学医,我给你引荐个老师,就是我师父。他老人家虽说是故去了,可还保留着满屋子的医书,他那医术才算高明呢。有一次我和三师哥对练,我使棒他使刀,不知怎的没把握住,我一棒捅到师兄的肋下章门穴上,他一下子倒地不省人事,呼吸、心跳全没有了,我以为他真得不行啦。幸好我师父在场,看了他的瞳孔未散,说这是假死,立即用银针刺穴,并施以胸部挤压和口对口呼吸法,把我师兄从阎王那儿硬拉了回来。” 逍遥立刻挺起身来指着王金,“我说你怎么会治病救人呢,原来是你师父教的,你师父的这个法子真是高明啊。” 老乞丐咪着眼睛笑了,“我师父没那么高明,那是给关公刮骨疗伤的医神华佗传下来的。但我师父对经络骨伤还是很有造诣的,要不我也不会一气之下,抛那半块瓦片敢打新郎的后顶穴,若是没这个把握一下砸在百会上,不是送人家归西了吗?有句顺口溜,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太阳和哑门,必然见阎王,断脊无接骨,膝下急身亡。皇甫谧的《甲乙经》就包括十二经脉、奇经八脉、十五络脉以及十二经别、十二经筋共六百五十四个穴位,搞错了是要出人命的。”听完大家全笑了,都说那个伤天害理的该砸。 德儿痛快地笑着说:“想他也难逃法办,得以命抵命,还是要归西的。”又是一阵笑声,可唯有秦爷没有笑。 “王伯伯,你收我为徒吧,我要学针灸接骨。”励儿真心诚意地肯求着。 “行,我教你。”老乞丐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 从洪州东门进了城,这洪州名副其实称得上是江南重镇,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光看这城墙都是用青天砖一块块垒成的,全城周设八门,楼台巍峨,旗幡漫卷,城内方圆二十余里,闾阎扑地,桂殿兴宫,青砖瓦舍,紫气泱泱。 马车经过东、西湖间的大路进入闹市区,寻得一家叫做“高升楼”的旅馆安顿下来。 翌日,吃过早饭,老乞丐主动要求留下来陪励儿,用他的话说“想在屋子里静一静,免得看到不平之事又要扔瓦块砖头”。 秦爷带着义方,后面跟着德儿和逍遥,四个人漫步在洪州繁华街市上,异域风情处处散发着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感觉不到旱灾蝗虫所带来的恐慌,时不时的会有插着各州府旗帜的运粮车队经过身旁,才提醒人们城外那哀嚎遍野的惨境离得很近。 出章江门往赣江江边走,不远处就是那座赫赫有名的滕王阁了。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建于须弥座上,沿着连三踏垛的台阶登阁,一步一景,视野渐入佳境,高台之下江波浩渺,渔舟往来。廊屋分于左右,主殿为二层楼阁,重檐十字歇山顶,窗牖栏楯,梁枋斗栱,描绘精丽。走入殿内,文士雅集,辞藻华丽。 攀梯而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堂口几盆盛开的牡丹花,红、白、黄、绿争奇斗艳,雍容华贵。 站在二层的廊檐下俯视江畔,阁前那碧顶的亭子便是“接官亭”,经吹吹打打的章江门往来的巨商显贵都是在此泊船的。 楼上的游人不多,正好极目远眺,慢慢体味这天高云淡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 忽然从一旁飘来悠扬的笛声,那么优美、那么动听、那么令人向往,似天籁之音使人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尤其是奇在随着笛音的婉转,那怒放的牡丹花朵也跟着转换着色彩。 细看吹笛子的是一位玉树临风的道士,他刚把远眺的目光收回来,柔和地看着他们几个人。 秦爷向他施礼道:“道兄,你吹的曲子真可谓天籁之音啊。” 那道士谦逊地笑着说:“道友也很懂乐理啊,我这紫金箫吹的是《天花引》,修真之人能参透其内丹炼养的玄妙,黄庭起祥烟缭绕空悬飞,香芬馥喷龙延,宝录翱翔跃凤篇,散景云间,翔瞻感格自天然,松花积翠春满法延,殷意真殷真殷仙降鉴,稽首礼大慈悲赐福消愆。” 听他唱罢秦靖询问道:“不知道兄如何称呼?” 道士一揖回答:“韩湘,字清夫。我因慕名王勃的《滕王阁序》至臻完美的描写探访到此。” “这王勃王子安写得确实精致绝伦。”秦靖赞同地说。 韩湘道人倚栏环顾远方,细声慢语地感慨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逢相识好似机缘巧合的冥冥安排,当年滕王李元婴造楼本为歌舞升平,彰显功绩;后有都督阎伯屿聚宴会诗,本意是炫耀自己的乘龙快婿。不料楼助才注矢,才为楼扬名,王勃远赴交趾探父,逆江西来,恰临盛宴。他不解世故,即席一掷,那阎公初为不屑,听‘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之词,嗤之为老生常谈;闻‘台隍枕夷夏之郊,宾主尽东南之美’遂沉吟不语;及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出口时,不觉拍案而起大呼‘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爷连连称是,也有同感称赞道:“此序可谓千古绝唱,令后来者肩背难望。正如韩愈《新修滕王阁记》中写‘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玮绝特之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观后来王绪的《滕王阁赋》和王仲舒写《滕王阁记》,皆不能与之同日而语,序中遍是奇思妙句,美轮美奂。”秦靖随口吟来,“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韩湘看着秦靖不无遗憾地说:“好!好就好在这个‘空’字上,世人都说神仙好,却每每虚荣放不了,我叔公韩愈也没有解开这个节。虽经我多次点化,都因迷恋浮华而不悟。道友,你慧根深厚,何不与我脱离这繁花迷乱的俗世,同往天台呢?” 秦爷局促地回答:“承蒙道兄抬爱,可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办。” 韩湘无奈地摇了摇头,极富深意地报之一笑,“好吧。人各有志,临别送兄一句,紫宸殿下惊云雨,无心无情叹月明。” 言罢深施一揖,拂袖而去,只听他朗声唱道:“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后夜流琼液,凌晨咀绛霞。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砂。宝鼎存金虎,玄田养白鸦。一瓢藏世界,三尺斩妖邪。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有人能学我,同共看仙葩。” 义方看到道士走远了,纳闷地问师父:“师父,这个道士想让你做什么?” “要我和他做神仙去。” “那他是神仙吗?” 秦爷想了想回答:“看他的状况,目前还不是。” 义方眨着眼睛问:“那你怎么不去呢?” 秦爷笑着说:“我去当神仙,我的小义方怎么办啊?”师徒几个都会心地笑了。 进了城往旅馆去,顺路经过南市场,这南、北两市是那位清正爱民、感慨“王事纷纷无暇日,浮生冉冉只如云”的颜真卿的外孙、前任洪都观察使韦丹建成的,它包容了北方粗犷大气和南方精致细腻的特色,店铺林立,买卖兴隆。 街上的商侣着装奇特,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马驮里林林总总,柜台前琳琅满目。一路走来,可把义方撑得小肚流圆,大快朵颐了一回。 他被街角卖布老虎的摊子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奔过去把玩,有单头虎、双头虎、直卧虎、玩具虎、枕头虎,形态各异,大小不一,个个憨态可掬。他拿着这个瞧瞧,抓起那个看看,哪一个都做得活灵活现。 “孩儿,相中哪个了?白动,俺给你挑一个。”义方抬头看是卖货的婶婶,看她三十岁出头,一身兰色紧衣,纶巾拢发,两鬓飘云,飒爽英姿,不落俗媚。如果不是站在货摊前,一定会以为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巾帼豪侠。 义方接过递来的笑面虎,左看右看甚是喜欢,忽然发现了蹊跷惊奇地问:“婶婶,这老虎怎么穿着鞋子呢?” 这婶婶摸了摸他的头顶,“怕它张牙舞爪地吓唬人,我老家都唱,孩儿,孩儿,你白哭,给你买个布老虎,白天拿着玩,黑夜吓麻胡。”她又连唱了两遍,好像思念起故乡来,情不自禁眼中噙着泪。 回到旅馆的院子里,王金正和励儿坐在石桌旁拿着木棍讲着经络,看见秦靖他们回来了,便站起来招呼着。 小义方举着他的布老虎给老乞丐看,王金接过来连说好看,反复端详后赞道:“这玩意做得很用心啊,不逊于我师娘的手艺,尤其是这鞋子的样式,更有我们许州的风格。” 逍遥看了看布老虎,又看了看王金,调皮地说:“我们江南的手艺也不输给你们北方的吧?还有儿歌更好听呢,孩儿,孩儿,你别哭,给你买个布老虎,白天拿着玩,黑夜吓麻胡。” 老乞丐咯咯笑着说:“这歌谣和我们舞阳乡下的一样啊,我经常唱它哄我的小师妹呢。” 义方在旁边和励儿正摆弄着木棍,听到逍遥的歌声忙更正道:“不对,不对,是小云,小云,你白哭,给你买个布老虎,白天拿着玩,黑夜吓麻胡。” “不对,那是最后一遍唱的。”逍遥争辩着。 “啊!小云,小云啊。”王金一把抓住逍遥的胳膊大呼小叫地喊着,“那卖布老虎的在哪儿?她在哪儿?”不听她细说,拉着她和德儿往外就走。 秦靖闻声从房里赶出来,问石桌旁的两个孩子出了什么事?义方指着院门慌张地说:“王伯伯,他疯了!” 两个时辰过后,王金垂头丧气地出现在院门口,唉声叹气地摇着头,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德儿和逍遥不住地安慰着,秦靖和两个孩子走出来探寻究竟。“小云是来找我的,这么远的路一个人来,又无依无靠的,她到底去哪儿啦?”王金哑着嗓子茫然地和大家说。 秦爷关切地问:“市集上没找到?她到底是谁呀?” 老乞丐失望地摇着头,情绪低落地接着说:“小云是我师妹,也算是我屋里人。我五岁的时候父母双亡,靠给大户放羊讨口饭吃。是师父看我可怜收留了我,我才没有冻饿而死。我和师妹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师父不但把武艺传授给我,还把师妹许配我为妻,这再造之恩我王金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可是,后来,嗨!”看他有难言之隐,谁也没有忍心再问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天一放亮王金就上街了,月亮高挂星河时才回来,嘴上鼓起了一串的水泡,眉头锁成个解不开的大疙瘩。秦靖和德儿、逍遥也帮着挨街逐巷地找人,留下励儿和义方呆在店里。 这天中午,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踢着蹴鞠,你踢给我,我颠给你,一失脚飞过了墙头。 义方身子一纵,在空中翻了个把式,稳稳地站在了墙外,他低头寻到了皮球刚要去拾,就听得巷口处传来熟悉的叫卖声,“布老虎!布老虎,谁买俺的布老虎。孩儿,白动,相中哪个了告诉俺。” 这义方顾不上捡球了,小老虎似得跑上去一把抱住了卖布老虎的婶婶,兴高采烈地叫着,“小云!我们可找到你了。” 当店主早已点上廊檐下的油灯时,那坐在院中的婶婶还在埋怨义方的冒失。 就在秦靖和王金出现在大门口的一倏间,这院子里的时间像是凝固住了,四周的声响全都被两人那扑簌簌的落泪声压盖了。 四目相对是千般的情感,这王金本意是上前两步,却又斜下里猛得钻进屋去。那女人拔脚尾随着追上去,拍打着紧闭的屋门,边流着泪边喊着,“信球,你的心眼还没有针鼻大呢,不查清楚就往人家身上泼赃水。寇子已经全跟俺说了,是二叔指使人做的假脚印,为的是设计霸占俺爹的家产。” 她说得悲伤哽咽住了,一抽一抽地责怪着,“你可好,说那脚印是真的,就说俺招野汉子了,一封休书扭头就走。俺爹都快不行了,俺哪有心思去找汉子呀?刚给爹料理完后事,你就滚得无影无踪,音信皆无。你知道吗?你没走多久,俺娘就一病不起,没几天也没了。俺叔就逼着俺改嫁,由寇子继承家业。寇子偷着跟俺说,姐,都是俺爹使的坏,把俺姐夫激走的,你赶快去找他回来吧。这么着俺一路寻来,吃了多少苦,经了多少难,你都知道吗?……” 实在是太伤心欲绝了,呜呜几声仰身背过气去。房门大开,王金一把抱住了女人,追悔莫及地呼唤着:“小云,我错怪你了,小云,我错了!” 在场的人们无不被此情此景所感动,尤其是小义方跳着脚喊道:“王伯伯,你没良心,你对不起婶婶。” 王金也顿足捶胸地承认着不是。待大家把王婶抬进屋里,王金施针解救,再喂进些清水,小云这才慢慢缓了过来。女人起身要走,要跳赣江洗净不白之冤,王金死活不松手,百般悔过后她才渐渐消了气,两人又以泪洗面地细说着离别之苦,在众人的劝慰下终于冰释前嫌了。 秦靖用眼光示意人们躲出了屋子,留他们两口子尽情倾诉。大家站在院子里,为几天来的辛劳都感到太值得了,如释重负般地彼此庆幸着,小义方骄傲地问:“找到王婶我是头功一件吧?”大家齐刷刷地立起了大拇指。 突然义方哎呀地叫了一声,转身跑出了院子,边跑边喊,“我的皮球!” 晚饭上大家连番敬酒,恭喜王金夫妻破镜重圆。王金提出来要回许州,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了再来江南,为此明日就此辞行。并郑重肯求要收励儿为义子,待恰当的时机接他去舞阳住些日子,秦爷是满口答应,让励儿磕头认亲。 酒足饭饱后大家在院里聊了会儿子话,就各自回屋休息去啦。小义方和逍遥姐姐见今晚的月光特别得皎洁,就在石桌边想多坐一会儿,忽然发现王金捧着盆热水从廊下匆匆走过,鬼鬼祟祟地像是怕被别人看见。 义方高声问道:“王伯伯,接热水干吗?” 王金低着头含糊地回答:“洗脚。”就急急忙忙地溜进屋子里。 义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逍遥:“从没看到过王伯伯洗过脚啊。” 逍遥只是捂着嘴乐,拉着他猫腰来到王金的窗根下,正听到王金殷勤地说:“水热乎不?把脚烫烫解乏,我给你按一按,舒服不?” 随后是王婶嗔怪道:“吝蛋。” 然后传出悉悉索索的响动,再后来是断断续续的“灯”、“噗”、“嗯”、“啊”、“掏劲”,还有床板的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 逍遥拽着义方快步离开,羞得是满脸通红。义方跟在后面不情愿地嘀咕着,“他们在屋里干什么呢?淘劲是什么意思?再听一会儿呗。” 逍遥回身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掏劲是喜欢你的意思,再听你就学坏了。” 当义方进到自己的房间时,二师兄正躺在他的铺位上,冲着他一挤眼笑着说:“小三,我那床让给王婶了,今晚我搂你睡,你喜欢不?” 义方无奈地撇给他一句,“掏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一章莫笑农家腊酒浑,全是他年植孽根。 这人啊,心里要是有事,天一蒙蒙亮就起来了,要不怎么说归心似箭呢。 章江城门一开,秦爷的马车头一个出了洪州城,又是头一个上了赣江码头的渡船。到了北岸,沿着官道往东北跑出五里,是一处叉路口。向西是往百丈山去,往北是去江州(九江)的路。 因为时辰太早,大道上看不到一个行人。王金夫妇下了车,向秦爷抱拳作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秦兄弟就此分手吧,咱们后会有期。” 秦靖拉住王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塞在他的手里,王金还要推辞,被秦爷一把挡住,硬是塞到他的褡裢里。 看夫妻两人转身要走,秦靖喊住了他们,往远处指了指说:“王兄且慢,这儿离江州路途尚远,光靠两条腿怎么行呢?前面是个驿站,不如到那里看看有没有顺路的马车捎上一程。” 王金也说这是个好主意。马车跑下大道,沿着土路来到驿站的栅栏门前,看那门眉上的招牌写着“望梅驿”。 大门是半开着的,可以清晰地看到院子里乱停着三、四十辆卸辕的大车。地上零乱地扔着几十面蓝色的和白色的小旗,旗上写着许州、徐州字样,诺大的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影,静得让人奇怪。 秦靖和王金推开驿站的大门走进去,坐北是一溜的平房,两厢是仓库和灶房。他们大声地唤着伙计,可回答的只有来自墙角鸡笼里的咯咯声。都这个时辰了,伙计早应该起来做饭啦,二人交换了下眼色,左右分开向上房靠过去。 上房的门也是虚掩着的,王金拿手一推,“吱扭”门开了,同时一股轻微的檀香味从屋里飘出,提鼻一闻,秦靖警觉地向王金喊道:“不好,曼陀罗,屋里有迷香,里面的人肯定是着了道。” 秦爷急忙招呼外面的人进来,把所有的门窗全敞开,屋里的烟散尽了,再看大炕上并排躺着六十几个官兵和马夫,全都昏睡着不省人事。 这么多人同时被薰翻还是头回遇见,这边王金跳上炕挨个给他们推穴导气,那边秦爷叫上几个孩子,一起去厨房找出白糖用井水溶开,拎了来逐一撬开嘴巴灌下去。 过了半个时辰,这些人渐渐有了知觉,除了由衷的感谢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一问三不知啥也不清楚。 当看到屋外空空如也的大车时,他们啥都明白了,心急如焚地大喊道:“粮食,粮食被偷走了!” 可把这些当差的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归急可一点线索也没有,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去何处寻找。 秦靖好生安慰,劝他们从长计议,经问讯这是两拨人,一路来自许州,一路来自徐州,都是往洪州运送救灾粮食的。 许州这边为首的是个百夫长,黄灿灿的一张脸,剑眉狼眼,大耳垂肩,生得魁伟,长得豪迈。 另一伙领队的是个粮料官,看上去比这些生瓜蛋子略长几岁,中等身材,白晰的方脸上长着一双肿眼泡,眼睛虽然不大,却炯炯有神。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出着主意,那黄脸百夫长全没了章法,谁说的他都认为合理,只是一味地喊着要生吞了贼人。 那白脸的粮官半天没说话,闷头瞧着手里刚拾起的白色旗子,当他听到众人要去洪州城里报告求助时,立即挺身站起把手一摆道:“不可!丟失灾粮按律当斩,你们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叫来也是刚刚苏醒的驿长,问他这附近是否有强盗出没,那驿长也想不出个路数来。 “没有线索,我们只有分头去找,俗话说,大河无水小河干,大河有水小河满。这帮强盗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如果发现了不要打草惊蛇,我们集结后共同行动。”大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只能依计行事了。 刚要分组去追,只听王金大声喝止道:“无头的苍蝇瞎撞个啥!人家把你们的马都骑走了,你们用两条腿能追得上吗?” “那该如何是好啊?”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又乱作一团。 王金一指黄脸的百夫长问他:“老乡,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百夫长耿耿着脖子回答道:“在下秦宗权,许州忠武军百夫长。” “我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俺们许州的。”他侧脸又问那个粮官姓名。 那人回答:“徐州粮料官庞勋。” 王金一指他们两个说:“你俩跟我们来,带上家伙,剩下的都留在这儿等消息。” 于是一个提枪、一个拎刀紧跟在王金和秦靖的身后上了马车,顺着地上杂乱的车辙印子追了下去。 可上了大道没走上半个时辰,路上的人来车往数量剧增,使得原有的痕迹被碾压辨认不得了。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节骨眼上,王金跳下马车,俯下身子,贴着地皮寻找着,忽地站起身来,指着前面给车夫引路,一路向北就这样配合着。 约莫又走出了二十多里地,他连喊着下了大道,上了乡间的土路向西北方向赶去。 秦靖羡慕地问:“你跟谁学的这门本事?我们看它是大海捞针,你却能明察秋毫。” 王金瞥了车夫一眼说:“这就和赶车师傅一样,走是驾,快是嗨,拐是喔,停是余,熟能生巧嘛。我那几年的羊没白放,练得了辨认蹄子印的本领,丢的羊一准能找回来。” 他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三位,接着详细分析,“这伙强盗一共是五十一个人,有三十八辆马车,你们那几十匹马被十二个人骑着,其中有个颠脚的,还有个大胖子。” 秦宗权惊讶地称赞道:“真神了,就像你亲眼看到了似的。” 王金好像想起来什么望向秦百夫长,“你叫秦宗权吧?”看他点着头接着又问,“你是许州本地人嘛?” 提起这事,这百夫长顿时来了精神,提高嗓音自报家门,“不是本地人,我本是名门之后,你们知道护国公秦琼吗?知道为什么他叫秦二爷吗?” 庞粮官眼珠乱转地看着他说:“那还用问,秦琼排行老二呗,难道还有别的缘故?” 这百夫长看他答错了,更加精神抖擞地说:“不对,我仔细地给你讲,当年秦琼的爷爷秦旭在南陈为官,保的是南陈后主,他有一儿一女,儿子秦彝在马鸣关为帅,女儿秦胜珠后来嫁给了罗艺,也就是罗成的母亲。秦彝娶妻康氏,生了一个男孩乳名叫太平郎,谁知隋主派杨林兴兵灭陈,秦彝战死在马鸣关前。我老祖秦安原是秦彝的马童,秦老爷子曾把秦家锏法传授给他,也算有师徒情分,他冒死从战场上把金装锏抢了回来,带着秦家孤儿寡母逃到济南府。这太平郎就是以后大名鼎鼎的护国公秦琼秦叔宝,秦琼的功夫就是秦安代传的。秦家视我老祖不是家人胜似家人,秦母也认他为义子,秦琼管他叫老哥哥,后来我们这支迁徙到了蔡州,我秦宗权算不算是名门之后呢?” 庞勋敬慕之情油然而生,“那你确实是名门之后啊。” 秦靖听他这么一说甚感意外,紧拉过秦宗权的大手,报出了自己的来历,粗略一算两人是同辈,秦靖大他十七岁,自然宗权称他为大哥。这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纵隔千山万重浪,一语道破骨肉亲。 再往山里走,土路变成了布满砾石的盘山道,马车颠簸得快要散架子了。 这边的景色确实秀美,越深入越加得山势嵯峨,层峦叠翠,溪漳蜿蜒,谷壑幽深,岩石突兀,云雾缠绕。 还好,前面来了个打柴的山民,王金让车夫勒住马向其问路,“老哥,这里是什么地界呀?” 那老乡倒是很热情,指着前面的山峰说:“这里原来称作飞鸿山,后来王莽时,南昌县尉梅福梅子真,也就是严子陵的老丈人,痛恨佞臣篡位,一气之下辞官在这里隐居,再后来这山就改叫梅岭了。你们看到前面的高峰了吗?那里是鸡笼山,山下有个云堂寺,那寺里的玉昙和尚乐善好施,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往前翻过两座山就是狮子峰了。” 按照这人的指点,马车绕了几个山弯便看见一泓清水围绕着个小山谷,山谷里青松翠竹间遮蔽着一座寺院,远观它轻烟缭绕,庙宇层叠,近前看殿堂圣洁,明亮宽敞。 微开的寺门上写着“云堂寺”,王金仔细观察了山门前的路面后,向身后三人悄声说:“就是这里。”他让车夫把马车赶远,四个人踏阶入寺。 刚进院子就见两只大白鹅“该该”地仰着脖子叫个不停,宗权挥起大枪将它们轰走。 环视寺内不见人影,正面的大殿气势非凡,殿外的墙角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走遍天下游遍州,人心怎比水长流。初次相见甜如蜜,日久情疏喜变忧”。秦爷看过眼睛一亮,显出惊讶之色。 推开虚掩的殿门,大雄宝殿内供奉的是横三世佛,每个佛的两边立着上首弟子,在释迦牟尼佛旁的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在药师佛旁的是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在阿弥陀佛旁的是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大殿两侧塑有十六罗汉相,佛像雕塑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秦靖等人进了大殿,看到一个小和尚正聚精会神地趴在地上画罗汉呢,这小小年纪画功不凡,笔下的罗汉状貌古野,绝俗超群。 秦爷躬下腰对他夸道:“小师父画得蛮传神啊。”这孩子画得太专注了,未曾发现有人进来,这一开口倒是被吓了一跳,站起身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宗权可没耐心看他的白描,开门见山地直接问:“小和尚,你师父呢?” 那小和尚逐一端详着他们,不慌不乱平静地回答:“昨日回杭州和安寺了。” 宗权接着问他:“你看见一群歹人了吗?这寺里还有其他和尚吗?” 小师父茫然地说:“歹人?我刚来挂单两天,不知道啊,你们可找我玉昙师叔问问。” 正说话间,从后殿转过一位大和尚,身岸魁伟,步履稳健,斜披袈裟,他正容亢色地问:“贯休,是谁来了?” 小和尚见他走来,立即回身合十禀明,“阿弥陀佛,师叔,这几位施主要找您。” 禅师走到跟前单掌施礼问:“几位施主,无事不登三宝殿,远道来我这荒山僻寺,不知有何指教啊?” 秦靖还礼道:“不瞒大师,我们是洪州运送灾粮的,不想被强盗给劫了,故此一路追来,却寻不得踪迹,大师能否指点迷津呢?” 老和尚豁达一笑高声回应说:“阿弥陀佛,你们可问对人了。我这梅岭方圆几十里,原说是民风淳朴,清净太平的,可前一阵子西山洪崖丹井来了一伙强人,占据了那音律鼻祖、黄帝乐臣伶伦的清修圣地,他们神出鬼没,扰得这里四邻不安,观察使敬昕曾入山剿匪,也无功而返。单凭几位施主恐怕人单势孤,不如到后堂稍事休息,我来召集乡里壮丁同去夺回,人多势众尚有把握。”四人交换眼色,王金抱拳感谢。 “善哉,贯休关好殿门,好好画你的罗汉吧。” 和尚拂袖引路在前,几人跟随其后。穿堂跨院,来到一条长长的通廊,和尚回头告知大家向上看,指着枋梁上色彩缤纷的绘画一一讲解着,“这幅是洛神,传说她是上古帝王伏羲的女儿宓妃,一次游渡洛水时,不幸堕河淹死,成了洛水的女神,后来嫁与水神河伯为妻。一天她遇到失意的英雄后羿,两人很快相怜相爱了。不料此事被河伯知晓,他化作白龙前去找后羿算帐,被后羿射瞎了左眼。宓妃想到自己和后羿的关系不但造成了家庭不和,还引起了后羿与妻子嫦娥喋喋不休的争吵,内疚得很,从此断绝了与后羿的往来。这就是为了义,放弃了情。” 他又指着下一幅说:“这个是白门楼,吕布空有匹夫之勇,却是个无情无义之徒,他扬名且疾、败亡亦速亦是自然,我画他是为了警世后人。” 他指着第三幅接着说:“这个是孔融让梨,孔融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啊!兄弟情谊在一推一让之间,体现得淋漓尽致呀。” 大和尚走到这第四幅画下,“阿弥陀佛,这是秦琼卖马,护国公在天堂县落了难,无奈沿街卖马当锏。后面那个庄子是二贤庄,前面的是护国公,拉他的是勇三郎王伯当,后面赔礼的是九省五路绿林英雄都头领单雄信,那庄门里站着的孩子是单冲。这三位英雄都是侠肝义胆,有情有义之人啊。” 秦靖听着不禁随口问:“禅师,您俗家是不是姓单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和尚先是一惊眉头微微挑起,不置可否地反问道:“施主为何认为我姓单呢?” 秦爷顺着自己的思路解释道:“禅师刚才解说得如数家珍,连庄门里那单雄忠的儿子单冲都能说出来,这是外人所不知的。尤其我想起大殿前的那副对联,那可是赤发灵官单英雄的决笔诗呀,‘走遍天下游遍州,人心怎比水长流。初次相见甜如蜜,日久情疏喜变忧。庭前背后言长短,恩来无义反结仇。只见桃园三结义,哪个相交到白头’。我猜想这庙里一定和单家有着极深的渊源,一般人是不敢冒大不违而为之的。” “巧合,纯属巧合,贫僧出家前姓尚,施主想多了。”他哈哈大笑地说,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盯住秦靖看着。 来到这廊的尽头,拱门上挂着是茶室的牌子,一帧珠帘挂在门口,和尚左手撩起请四人进入,秦爷刚要迈步跨入,却被王金暗暗拉了一下,顿时警觉地施礼,请主人先行。 和尚不再推让,爽朗地笑着跨入屋内,边说道:“施主太过有礼了。” 话音未落,还没有等四人抬腿,就见从廊顶和四周瞬间落下碗口粗的铜柱,把他们严严实实地封在里面。 这瞬息聚变来得太是突然,四人虽说早有提防,但没有料到机关设在此处。 宗权抢过庞勋的单刀用力劈砍,只是刀刃上多出几处卷边,铜柱却丝毫无损。 “哈哈哈,省些力气吧,好到阎王殿告状用。”十几个人从房后走出来,嘲讽嗤笑着。 走在正中的是刚才那个和尚,紧挨着是个瘦小精炼的汉子,红发蓬松,扎拢于脑后;另一位是个体胖肚圆,面色铁青的后生。 和尚瞪着秦靖他们奚落道:“你们啊,都是李氏忤逆的走狗,只会鱼肉百姓,助纣为虐,人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私底下是男盗女娼的破烂货。李唐已是穷途末路,行将就木了,你们还要舔它的残羹剩饭,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那红头发的汉子厉声怒喝,“粮食是我们劫的!那也是你们这些官老爷盘剥黎民的不义之财,就是不劫,运到洪州还不知道又要剥去几层皮,到灾民的手里能剩多少?不如哪里来哪里去,由我们散发给饥民。” 那后生气愤地大骂着,“你们这些官吏没一个好东西!眼见得老百姓流离失所,惨遭欺凌,却无动于衷,心安理得,这是无情;明知朝廷黑暗无道,腐败透顶,是多少灵丹妙药也救不活的,你们却逆天而为,助纣为虐,还真有本事,寻到这儿来了,这叫无义。兄弟们,这无情无义之人该怎么对待?” 后面的众人异口同声,“杀!射死他们。” “对,送你们上西天。”他操起硬弓,拉满了就要放箭。 和尚伸手挡住他说:“等等,我这儿不杀无名之鬼,不像李渊那畜生滥杀无辜,你们都报上名来。” 看四人都不言语,他轻蔑地讥笑道:“都吓瘫了不成?连姓名都没勇气说了,你。” 他一指王金,“你不是还暗地里提醒别人吗?挺有心眼啊,后悔没先进去吧。我告诉你,就是先进去了,你们死得会更惨,门里面就是翻板,底下满是石灰,掉下去呛也得呛个半死。那个抡刀的,你年轻轻的就这么完了,太可惜了。想活不?自己把舌头咬断,眼睛刺瞎,我倒是可以留一条命给你。那个黄脸的,你是当过算命先生吗?还真让你看出来了,我是姓单,北周护国将军单禹是我们的先祖,你知道的倒是多,连单雄忠也清楚。对!那门里的单冲是我世祖,那驸马单雄信是他俩的世祖。”他一指身边的两人,“老二,小四儿,你看他还知道世叔的绝笔诗呢。你到底是哪路大神啊?” 秦靖半天没吭声,已听得明明白白了,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颤音地说道:“我知道的还要多,李渊、王世充、玉花公主、窦线娘、单爱莲、李世民、罗成、英国公徐茂公、单天长、金镫银鞍,还有洛阳南门外的那祠堂。”几个不连贯的人名和称谓,旁人听了可能是莫名其妙,可单氏三人却已经目瞪口呆了。 互相对视一眼惊呼道:“他是谁呀?你是谁呀?”一起向秦靖喊着。 只听秦爷低声念着,“家住济南历城西,紫荆花开压弯枝。春风有情云有义,遍扫杨絮碾作泥。” 那三个人同时喊出:“你是姓秦吧?” 秦靖这时已止不住热泪盈眶,嘴角抽动着大呼道:“单家兄弟,你们可好啊?我秦靖这厢有礼啦。” 一片乌云散去,和尚坐在大殿里乐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地说着同一句话“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想想也是,在瓦岗寨众兄弟中秦琼和单雄信的交情最深。这不,玉昙和尚,也就是单雄忠的后人单涛还带秦靖看了供奉秦琼、单雄信、王伯当的暗室。 经相互介绍方知单家为躲避迫害已改为姓尚,先由徐茂公保护着去了山东,后来时局动荡转入这梅岭葫芦脑隐遁。从单雄信到如今这辈已传七代了,现有四子,单兴、单旺、单茂、单盛。这红头发的是二哥单旺,那胖后生是单盛。 这个时候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小,老的是个颠脚,小的是个英俊的后生,他们看殿里人多,欲言又止。 单旺向他们招手命令道:“这里没有外人,说吧。” 小的先开了口,“二叔,遵照您的吩咐货已经运到秦人洞封好了,我让其余的人回尚家庄休息去啦。” 那老的在旁边不住地点头。“好小子,干得麻利,你不是说有机会要见一见秦家后人吗?来拜见你秦靖叔叔。” 他指着秦爷,偏头又对秦靖说:“这是我涛哥的小子,单无让。” 孩子喜出望外地拜过秦靖,接过四叔单盛递过来的酒一口喝下,单旺嘿嘿笑着对他说:“累了吧?再跑一趟。” “又有买卖了?” “不是。”红头发看了眼四位客人,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接着说,“你怎么劫的,就怎么送回去,这货是你秦叔叔他们的。送到地方,再把你秦叔叔的徒弟们接到庄里来,记住没有?” 小伙子一脸的惊讶和无奈,“哎呀,记住了,从半夜到现在刚歇脚,都白忙活了,秦叔你得请我喝酒啊。”他转身领着那老头儿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秦爷也安排宗权和庞勋赶快回驿站接收,秦靖和宗权刚刚见面,心里话还没聊够就要分手,都是依依惜别,恋恋不舍,两人约好来日到泰山再聚。 秦靖问王金如何打算,宗权在后面大声说:“王大哥,和我的车队一起走吧,路上也有个照应,我一直把你送到家里炕头上。” 众人被逗得大笑,王金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子说:“回去还真能用得上你这个当官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二章佛门本是清净地,本末倒置又奈何。 在尚家庄众兄弟的盛情款待下,秦靖自是不好推脱,一住十几天便过去了。眼见那六月十九就在眼前,四位庄主与玉昙和尚又是送行酒,又是离别宴,顿顿丰盛,席席热闹,一直挽留到前一天才放过他们。 也是这葫芦脑离百丈山不远,起个大早,庄里能出来的都来了,在庄口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互道珍重,抹着眼泪,挥手告别,直到车子转过山去看不见了。 东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在晨曦中秦靖带着四个孩子驾马车疾驶在向西的大道上。 这百丈山位于洪州城西二百里,远远看去似一尊卧佛,天下称百丈山的名山大川不下五个,为何此地一枝独秀呢?正应了刘禹锡的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个仙就是继承了禅宗六祖惠能、南岳怀让、马祖道一的南宗法嗣,始创禅宗戒律,树立百丈清规的九祖怀海大师,也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马祖开道场,怀海立清规”的怀海和尚。 远远就听到山里传来的阵阵钟声,到了山脚下秦爷谢过了赶车的庄丁,便领着四个孩子寻路上山。 初夏的清晨,山风里夹带着丝丝的凉意,漫步山中,山上峭壁耸峙,危崖突兀,怪石磋峨,雄杰葱秀,毛竹杉木遍布山间,鸟语花香萦绕身前,晨夕岚光四溢,山涧泉瀑飞泻,百丈山上丛林散布,三寺五庙四十八庵烟火鼎盛。 今天是六月十九开法会的日子,走在结着露珠的山道上,前前后后不乏熙熙攘攘起早的香客,盘山土道时曲时直,回荡在耳畔的是庙里早课《金刚经》那清净肃穆的梵声。 “师父,和尚念的经真好听。”义方抬头望着山顶说,“是谁写得这曲子呀?” 秦爷微笑着回答他:“是陈思王曹植,依鱼山岩谷水声以作梵呗。” 义方懵懵懂懂地问:“是那个‘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曹植吗?” “就是他,曹操的三公子。” 秦爷话音刚落,逍遥抢着说:“我知道,师父跟我说过,他作的《洛神赋》里有一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我们的轻功就是从中由感而生的。” 励儿琢磨了一阵忍不住要弄个明白,“逍遥姐姐,为什么袜子落尘土了呢?不是在水上嘛?” 逍遥推了他一下,故意笑话他说:“没有知识太可怕了,这个尘不是你那个尘土的尘,是雾气。” 励儿和义方两个孩子互相捅着,闹着,喊着,“看我的轻功。”追逐着向前跑去了。 秦爷在后面大声地提醒着,让他们小心慢行,注意脚下的路。 励儿和义方跑了一阵,看师父他们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便放慢了脚步。 励儿行在山路之上,凭栏俯瞰,山峦起伏,悬崖料峭,不觉激动呐喊道:“百丈山!我们来了!喔呼呦!”接连数声回荡谷间。 “小兄弟,你们是第一次来百丈山吧?要灵芝吗?刚从山里采的。”不知什么时候旁边贴上来一个山民模样的男人。 他背后的篓子里放着药镰、小锄头和砍柴刀,手里握着两支五彩艳丽的灵芝,“拿回家去给老人吃了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每支一百个钱,看你们是孩子,便宜你们八十拿去。” 两个孩子相互使了个眼神,摇摇头走开了。 几百步石阶对他们来说是小意思,噔噔噔地跑上去绝对不会喘的,在路边大岩石旁,一个妇人怀抱个不大的孩子在卖山货,听她伤心地述说着:“这是孩子他爸从山上采来的,为了这灵芝把腿都摔断了,等着钱治病呢,哪位大爷行行好买去吧?七十个钱不贵呀,真正的赤芝啊!包治百病。”那孩子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哭闹着,这场景确实叫人看了揪心。 励儿摸出自己那仅有的六十个钱,一看不够,回身向师弟说:“小三,借我十个钱。”义方赶忙取出钱交给他。 励儿将钱全部递到女人的手里,“这是七十个钱,大婶我买一支。”那妇人是百般感激,一个劲地作揖说着“好人啊”。 义方很是敬佩二师兄的仗义之举,两人一边上山一边摆弄着这支赤芝。 到了半山腰,顺山路又向下行,前面飞瀑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正在大声吆喝着:“紫芝,快来买,稀罕物啊,拿回家炖小鸡子,来年抱个大胖小子,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了,九十个钱一支啊。” 瞧这小哥俩手拿赤芝停步观看,老人对他们神秘地说:“抹子,你们是河南道的吧?俺也是济南的,俺们是老乡呀。这紫芝可推好了,比你那赤芝好啊,它不苦,药力大,给没孩子的吃了,一准能子孙满堂;给病人吃了,能蹦着下床。爷爷还能骗你们,你们准备拿它干么?” 义方的心思被说动了,一边翻看着,一边暗自琢磨道“师父、师娘膝下无子,若是真灵该多好呀”。 “抹子,你撒么么呢?”老爷爷拿起一支大个的让他看,义方拿定主意,把剩下的九十个钱掏出来递过去,“老爷爷我就要这支。” 过了瀑布,山路又向上行,前面是个小集市,路两边有十几家商铺和散摆的摊位,香、烛、鲜花、供果和各色山货种类繁多。 这时秦爷他们也赶上来了,义方举着黑色的灵芝给逍遥看。 就近有个茶棚,师徒几个人进去歇歇脚,茶博士殷勤地倒上茶来,瞟了一眼励儿的赤芝,贴近耳边小声问:“小哥,多少钱买的?” “七十。” 看人家抿嘴在笑,励儿心里顿时起疑忐忑地问,“怎么了?它是假的吗?” 茶博士看看四周无人,边抹桌子边悄声说:“假倒是不假,可你这是陈年的,挥发得差不多了,跟木头一个样。” “那我的这个紫芝呢?”义方递过去着急地问。 茶博士诡异地笑着说:“你这个比他的要好,最起码有药性,可它不是紫芝,而是赤芝,是赤芝被蒸过后变黑,来冒充紫芝卖高价的。” 励儿和义方大呼上当了,嚷着要去理论,那茶倌不屑地劝道,“理论个啥呀,山上山下都是一伙的,去了还要吃亏,花钱买个教训,吃个哑巴亏吧。” 励儿后悔地说:“不如在山下买那山民刚采的新鲜灵芝了。” 茶博士听了更笑了,“山下的新鲜?那连灵芝都不是,那是树舌涂的颜色。虽然叫做平盖灵芝,可它是蘑菇。” 这哥俩坐在棚子里正生闷气呢,一个叫花子蹩进来理直气壮地吆喝着,“王掌柜,该交点钱了。” 这茶博士赶忙掏出十个钱递了过去。那叫花子看了看坐着的几个人,没说话,往柱子上贴了个葫芦形的纸片,转身去了第二家。 德儿问王掌柜:“这儿收点钱!点钱是什么?” 茶博士一脸无奈地回答:“小哥你不知道,一个铺位就是一个点,我们这里做买卖的每天要向这些乞丐交保护费,不交你就别想开张。他们是代县衙门收的,留一半给自己,就是卖你们假灵芝的也是他们的手下。他们在这百丈山说一不二,一手遮天,几十号人叫什么天乞会,你看那不二门坊下坐着的就是他们的帮主。” 几个人往王掌柜努嘴的方向望去,二十几个乞丐坐在上山入口处那“不二门”石坊下,乘着阴凉,说着玩笑。 坊下放着个大簸箕,簸箕前戳着一个木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上山一钱”。每有上山的人都要投入一个钱,不然呼啦一声几个乞丐便把他围住,谁想找这个麻烦呢? 这时,从山道上走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头戴竹笠,上身穿蓝色粗布对襟衫,下套蓝色大裆裤,足蹬华月履,一看就是“司豫流人”的子弟。自西晋“永嘉之乱”后五胡乱华,原居住在河南中州及山西太原、长治一带的汉人在衣冠士族的率领下南迁,到达浙江、福建、广东等南蛮之地,因与当地土族格格不入,自成一系,而称“客人”。 这少年行走矫捷穿坊而过,这坊下的乞丐可不干了,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砸吧着嘴喊道:“小伙子站住!你走城门啊,不认识字吗?拿我们当空气视而不见啊。” 蓝衣少年听后退步返回,眉头紧皱,略一迟疑向怀中摸去。摸索后抱歉地说:“不巧,铜钱用光了,下回加倍给你们,好吗?” “不好,你是在耍我们,铜钱用光了,你还有什么硬货,是金子还是银子?拿出来我给你找零头。”那披头讥笑着说。 “那好,给你。”少年从怀里取出一个青色的布袋,解开抽手绳,拿出一块黄澄澄的金块子,递过去高声说:“我这是五两的金铤,你拿去兑吧。” 这一下可把乞丐们镇住了,这五两金子可是要兑五万个铜钱呀,披头扭头去看坐在板栗树下竹椅上的乞丐头。 这天乞会会主头顶微秃,小个子不高,但长得结结实实,上身袒露的肌肉线条清晰硬朗。 见他点头,披头来了精神,命令两个小乞丐,“去,上库里把铜钱全抬来。” 不多时两人吃力地扛着扁担抬来一竹筐的铜钱。“还差点,狗子去把魏嫂和老白头叫来。” 一会儿,那卖假灵芝的老头和抱孩子的妇人急匆匆地赶过来,拿出各自的钱袋子悉数交于披头,他数过后满意地说:“就差一个钱正好五万枚,一手交钱一手交金子。” 少年把金铤抛了过去,披头紧忙把它递到帮主的手里,帮主接过来放到嘴边一咬,笑着点了下头,又把他抛给披头收着。 披头乐了,指着竹筐幸灾乐祸地说:“小伙子,它们是你的了,拿走啊。”这些乞丐看着这筐三百余斤重的铜板放肆地狂笑着。 “不急。”少年一摆手,抓了一把铜板向市集里的人群喊道,“哎,请老乡们帮个忙,这五万枚铜钱我是拿不走了,那我今天在百丈山下行个财布施,求个福报。不管男女老少每人两手各抓一把,不论多少全归你了。” 这一喊透着劲力,把每个字都传到了最远最偏的角落里,所有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秦靖端着的茶碗不觉抖了一下,大为震惊地低声道:“风柜涛声。” 他定睛向那坊下的少年望去,想看清楚那是怎样的人物。此时想望见他可是难了,人们都在朝坊下涌去,伸出双臂抢着去抓铜板。 逍遥强拉着德儿也跑了过去,励儿和义方正为又看见那两个骗子暗自运气呢,听到这么一喊也不甘落后,看着这四个孩子相继离去,秦爷无奈地摇了摇头。 转眼间,筐里的钱已被抓走了大半,排到义方抓了,他先笑嘻嘻地说:“谢谢哥哥。” 然后指着那妇人气愤地说,“你鬼话连篇。” 又指那老头,“你为老不尊。” 他把是怎么上当受骗的经过说给大家,人们都鄙视地数落着这两个人,可骗子们还不服气地梗梗着脖子。 蓝衣少年问清被骗钱数,从筐里取出全数递给他们,两个孩子为失而复得自然高兴不已。 几个乞丐也看得眼馋,一个忍不住上前问可否也让抓一把,少年笑了,态度平和地说:“人人有份,拿吧!” 几个人高兴得你争我抢,手指缝间都夹满了钱,生怕漏掉一个铜板。 唯有披头手拿着金铤,褂子里面又没有口袋,不知该将金子放到哪里。 少年笑咪咪地看着他,把那个布袋子撑开,真心实意地建议道:“老哥,这个袋子给你,把金铤装在里面,挂在腰上,不就腾出手了吗?” 乞丐如梦方醒,感激地将金子放了进去,接过袋子扎紧抽绳,小心谨慎地挂在腰间。 他半举着两只手给少年看,用商量的口气问:“老弟,我可不可以抓两次,我的和我大哥的。” 少年瞟了一眼竹椅上打着呼噜的会主,迁就地点了点头,披头乐颠颠地抓着满手的铜钱跑来跑去。 少年弯腰把筐里还剩下的几枚钱拾起来,分给身边的小孩子,抻了抻衣裳,笑着环视周围,穿过坊门径直向山上而去,并快乐地唱道:“钱财好,钱财好,世人看人钱眼瞧;父母贪财儿不孝,弟兄贪财不同胞;妯娌贪财不和睦,邻里贪财要争吵;亲戚贪财不来往,朋友贪财两不交;妇女贪财舍身上,男人贪财住监牢;官儿贪财掉纱帽,臣宦贪财要乱朝;贪财犹如断肠散,贪财又是寸钢刀;你若贪财总无厌,身败名裂路一条。” “这个大傻子,我说五万就是五万啊,一时哪有那么多钱呢?”众乞丐附和着是一阵哄笑。 披头不服气地向山上高喊着,“这世上谁不贪财?没钱恰什么,穿什么,孩子拿什么养?没钱,地里都旱出口子了,庄稼都给虫子吃了,我那老爹老妈一家子就得饿死。没钱,疾医给看病吗?裁缝给做衣服吗?对了,大哥,你再给我做衣裳能不这么省料子吗?多给我缝几个袋子嘛。” 会主此时正抻着懒腰,接过话说:“行了。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当年孔圣人周游列国在陈国断了炊,还是我们祖师爷范丹救济他才没有饿死呢。不是没地方放钱吗?明个我给你找八个九个搭子,让你背着。老二啊,快把那金子拿来饿再瞧瞧,活了这么大,还真没看见过如此大块的金子呢。” 乞丐忙摘下腰间的口袋递了过去,会主解开抽绳往里一看,惊得呼地站了起来。“刘庆,嫩搭到了头啊!这是金子呀?” 披头接过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落在手心里的已不是那黄澄澄的金子了,而是块朴实无华光溜溜的石头,几个乞丐都像被五雷轰顶不知所措了。 会主搓着双手,万念俱焚地自言自语道:“月底衙门就要来收钱,这可怎么办呢?”气得乞丐们破口大骂那少年无耻,简直是狼心狗肺,阴损缺德,后悔因小失大被人调了包。 大家正为上交的钱没有着落犯愁呢,还是披头主意来得快,给会主献上一计,这会主听了颔首称好,于是披头找来笔墨在“上山一钱”的一字上下又加了一横。 秦爷他们歇够了,起身向“不二门”坊走去,不知是什么时候坊前堵了许多人在争吵着,“你们要这么多钱,根据什么吗?太不像话了!” 几个乞丐叉着腰,拦着道嚷嚷着:“这是衙门下的规定,山路是官家修的,上山就得交过路钱;这树是衙门养护的,看景也得交看景钱;上面的寺庙也是衙门准许建的,烧香拜佛也得交香火钱。这三项共三个铜钱,我们是替官家收钱,依律办事,谁要闹事就抓谁进大牢。” 有几个香客实在是忍无可忍,要带头硬闯过去,乞丐像输红了眼的赌徒强加阻拦,双方便推推搡搡撕扯起来。 也怪刚才的怨气没处撒,乞丐们下了狠手,把一个老人打翻在地,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这样的事在众小英雄面前你就歇菜吧,没等秦爷说话,四个小的“嗷”的一声直扑上去。 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别看乞丐们人多势众,只抵抗了两下就已招架不住了。 板栗树下的乞丐头子当即不干了,打雷般大喊一声,“在我刘暀刘大棒子的地盘上撒野,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兄弟们操家伙!” 他一马当先,手举一根齐眉棍扑了过来,身后的会众们也抓来棍棒、竹杆吆喝着将四个人围住。 这会主劲大棍沉,挑,刺,劈,撩招招凶狠,小英雄各抽兵器临危不惧。励儿看乞丐头向自己而来,挺枪分心便刺,却被大棍压住,会主真没把这孩子放在眼里,瞅着他嘿嘿冷笑。还没等他笑完,那大棍子已被挑上了半空,接着是枪杆“落叶归根”一式急扫,这会主两腿没折全亏励儿手下留情。 眼看着会主倒地,那披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把钢刀,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孙子们,让你们见识见识追魂刀的厉害。”说罢他劈空砍向德儿。 练家都知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这披头是真人不露相,双刀使得勇猛矫健,有股舍得性命同归于尽的劲头。 这双锏敌双刀,碰上不要命的还真得加些小心,德儿三五下找出破绽,双膀一较劲将刀磕开,并肩上步用锏柄狠砸他的肩窝,“当啷”两声双刀撒手落地,披头的两条胳膊麻木得抬不起来了,再看其余的乞丐正被逍遥打得满地找牙呢。 那角落里幽灵般靠上来两个人,一个拎着笤帚,一个手举扁担,向励儿的背后砸去,听到风声励儿气贯臂膀,使出铁布衫的功夫,咔嚓一声扁担折为两段,回头一看是卖假灵芝的老头和妇人。 逍遥指着老头喝道:“你这么大岁数了,我们说你什么好。” 又指着刚想扔掉笤帚的妇人,“你们今后如若再坑蒙拐骗,不改邪归正,再让我们看见,不跟你们废话,决不轻饶,就以这枚铜钱为证。” 她向义方一努嘴,义方心领神会将手里的铜板弹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射在坊上门字的正中间,“不二门”变成了“不二问”了。 励儿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簸箕,带着众香客理直气壮地大踏步往山上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三章苦海无边终有岸,何人置我不二闩。 离百丈寺不远了,在翠竹绿水之间一座背山面田的恢宏大寺展现在眼前,蔚蓝的天空下这道场之上祥云舒卷,丹桂飘香,龙天护法,诸佛欢喜,梵乐悠扬,山门大殿在一抹绛紫色的朝阳里更显安祥。 朝圣的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向百丈寺,争相一睹期盼已久的盛会。随人群经过放生池,山风袭来,满池的荷香沁人心脾,使人联想到乐府的那首《青阳渡》“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走入百丈寺高大的山门,寺中彩旗飘扬、经幢高悬、海众云集。七进的院落,大雄宝殿威武壮观,玉佛殿清静雅致,殿中菩萨端庄,佛幡舞动,香火缭绕,寺内僧房整洁,净水泼洒,花木井然。 五个人来到大殿,殿前的空场边生长着几棵苍老遒劲、巍峨挺拔的古柏,殿里已然是插不进脚去了。 “你们这些人挤得禅堂水泄不通的,是来凑凑热闹而已吧,究竟想求什么?”背后传来洪亮的呵斥声,回头看是一位大和尚,身高一丈开外,神清骨爽,飘飘乎有神仙之度,诙谐嬉笑间暗藏肃然,使人记忆不忘的还是他那隆起如珠的额头。 他边说边举起禅杖做驱逐状,信众们嬉笑着仍不肯散开,有人调皮地喊:“希运大师又发作了。” 希运貌似无奈地拾阶盘腿坐下,“你们这些吃酒渣子的家伙,到处拜佛烧香,看见八百、一千人的禅院便赶过去,难道是图他的热闹吗?不管你是信徒居士,还是出家剃度的,不专心习禅理佛如何能登上彼岸?当年马祖大师席下有八十四人习禅,得大师法旨者不过两三个而已。你们能领悟的就立即领悟,不能领悟的就散伙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众人含笑着侧耳倾听,虚心揣摩着他每句话的禅意。 坐在台阶上的大师忽然目光中放出了异彩,哈哈大笑着拍手喊着,“善哉!我算准你们应该到了,来这殿前就是专门等候你们的。我还担心托人捎去的信秦施主收不到呢。” 秦靖赶上前去握住禅师的大手,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收到了,大师别来无恙啊!” “无恙,无恙,还和几年前一样,这是义方孩子吧?”希运弯下腰疼爱地摸着义方的脸蛋,瞬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哀思,看着秦靖低沉地说,“一转眼,跃治师叔已经圆寂六年了。” 他一抖僧袍振作起精神,“我们走,到后面去,法正师兄还等着呢。” 穿堂过殿来到西跨院,几棵菩提树下的石桌旁端坐着两位和尚,年纪大的约六旬光景,身形瘦小枯干,身上的僧衣实在是太朴素陈旧了,但那目光炯炯有神,洞察秋毫。陪坐的禅师和蔼可亲,举止亲和。 “两位师兄,我说的客人到了,这位就是护国公的后人秦靖秦英雄,这几个是他的徒弟。嘿,这小家伙就是小义方。” 希运和尚把来客介绍给两位师兄,然后他回过头来对秦靖说,“秦兄,这位是池阳南泉山从谂师兄,他的师父南泉普愿和我们师父百丈怀海是同门师兄弟,都是马祖道一大师的法嗣,从谂师兄是超情离俗,不同凡响的尊宿大德。” 希运引荐完老和尚,又指着陪坐的禅师,“这位高僧是我师兄法正,百丈寺的住持,承接百丈法门法印。” 老和尚笑盈盈地摇晃着双手连说:“阿弥陀佛,秦施主,不要听他胡乱说,老衲就是个行脚头陀,如今挂单在法正师弟处。此前过的是‘鸡鸣丑,愁见起来还漏逗。裙子褊衫个也无,袈裟形相些些有。裩无腰,绔无口,头上青灰三五斗。比望修行利济人,谁知变作不唧溜。土榻床,破芦席,老榆木枕全无被。尊像不烧安息香,灰里唯闻牛粪气’的生活,不是什么不同凡响的尊宿大德。秦施主,你们之前来过百丈吗?” 秦靖遗憾地回答:“未有机缘拜访大寺。” “那好,吃茶去!”老和尚热情相邀。 孩子们经过一气的爬山,早就又渴又饿了,高兴地嚷着“吃茶去喽”。 “阿弥陀佛,秦施主,请到茶堂品一品我这百丈山的禅茶吧。”法正禅师说着在前面引路。 入茶堂坐稳,静待茶汤,法正禅师柔声对秦靖讲:“阿弥陀佛,秦施主,达摩少林面壁,揭眼皮堕地而成茶树,其事近诞,而其所寓禅茶不离生活之旨,则有甚深意。后嗣马祖创丛林,我师百丈立清规,禅僧以茶当饭,资养清修,以茶飨客,广结善缘,渐修顿悟,明心见性,弘扬禅宗风范。我这百丈禅茶随清规而立,法堂置茶鼓,树立吃茶、珍重、歇禅三诀,以茶悟道。一茶一禅,两种文化,有同有别,非一非异。一物一心,两种法数,有相无相,不即不离。一啜一饮,甘露润心,一酬一和,心心相印。” 不多时,茶头和尚献上茶汤,众人捧碗细品。这汤是将茶饼磨碎,加入笋干、豆子、姜片、青盐等物合煮而成,喝在嘴里味道甘美。 茶头看几个客人喝得意犹未尽,便将之前舀出的一碗茶汤倾入釜中“救沸”,鼓风加火,等到汤面上“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的细微泡沫浮起时,将茶饽盛入盂中留做“育华”,待三沸时,再将二沸盛出的沫饽浇入釜中,煮到精华均匀恰到好处,把新煮出的热气腾腾的茶汤倒入碗中奉与众人。 茶堂之内人们悄无声息地默默品尝,静得只有釜中茶沸的咕嘟声。 大家刚放下汤碗,前面传来洪亮的钟声,知客行者进来通报道:“师父,邓州香严智闲禅师到。” 众人闻听迎出堂去,见一位高大魁梧的出家人背着个大包袱,满面春风地走进院来,合掌施礼问着好,“阿弥陀佛,各位师兄好啊?”大家相应回礼。 希运上前把秦靖介绍给和尚,又对秦爷讲:“这位智闲禅师原是我师弟,住锡南阳香严寺,为求觉悟,后参沩山灵佑师兄,偶闻石击竹声而大彻,有诗为证‘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正说着,院外的梵钟又响了,知客僧过来禀告:“师父,沩山灵佑大师到了。” 众人又迎出至大殿前,从天王殿旁转过两位风尘仆仆的和尚,前面的老者几近七旬,后面背包裹的是个年近三旬的和尚。 希运离老远喊道:“灵佑师兄,你好啊?” 智闲禅师移步上前行大礼恭敬地问候:“师父、师兄,你们来了?” 老和尚走近了,挥着手笑盈盈地回应道:“阿弥陀佛,从谂、法正、希运师弟你们好啊,智闲你来得早啊,希运,你还是那样风风火火的。” 法正亲切地挽着灵佑大师的胳膊说:“师兄,智闲也是刚到,我们本想一会儿到山门外恭候您去呢。” “善哉,同门师兄弟哪儿来的那些客套?”大师摆着手笑着,回头示意徒弟,“慧寂,见过各位师叔。” 那青年僧人行礼称呼,并向希运询问:“师叔,怎么不见义玄师兄?” 两个和尚探询地看着希运,他不无遗憾地解释说:“义玄他也来了,不巧,寺里有个弟子的老母亲病了,我派他下山医治去啦。”希运又把秦靖一干人引荐给他们。 “咣咣咣”的钟声敲响了,监寺弟子走来对法正住持报告道:“师父,云岩昙晟禅师和道悟宗智禅师来了。” 众人接着向外迎去,穿过天王殿,希运和尚悄声对秦爷细说着,“五祖弘忍座下弟子智诜传法入蜀,开保唐禅派之山门;神秀掌北宗,惠能创南宗,呈三足鼎立之势。得五祖衣钵真传,六祖惠能门下高僧云集,名徒青原行思、南岳怀让最为著名。南岳怀让六位入室弟子中仅有马祖道一得其心传,马祖洪州宗法嗣百余人,以百丈怀海、南泉普愿、西堂智藏为三大得意弟子;与青原行思门下石头希迁的石头宗,及东都(洛阳)荷泽神会门下的荷泽宗并行。这云岩昙晟禅师早年师从我师父百丈二十年,后参石头希迁的弟子药山惟俨大师,这惟俨大师也同他一样,两宗兼修,得石头禅师法嗣。道悟宗智禅师原是云岩昙晟禅师的亲哥哥,也投在惟俨大师的门下,因为是后出的家,所以称弟弟为师兄。” 大家紧赶着来到了山门殿,在山门内左右塑有哼哈二将郑伦和陈奇,神像下面僧值和尚正陪着四个僧人等在那里,两个年老的和尚笑容可掬透着随和,另有两个中年和尚,一个严肃认真拎着包裹,一个开朗风趣斜挎着长盒。 几个和尚师兄师弟地称呼着,昙晟禅师又让自己的徒弟良价和师弟的徒弟庆诸拜见师伯们。 法正正要让和尚们进庙休息,希运快走几步出了庙门,诙谐地边走边说:“师兄等等,看还有哪方明德之士大驾光临呢?” 他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不禁哈哈笑着拍手叫绝,指着池子那边,回首呼唤法正和尚,“师兄,归宗智常师叔和芙蓉山灵训师弟也到了。” 又急唤钟头立即上楼鸣钟。希运跟身边的秦爷讲:“这位师叔是我师父的师弟,都是马祖的门人,住锡在庐山归宗寺;他的弟子灵训奉师多年,后返回故里于福州芙蓉山开坛讲法。” 说着话的工夫,两乘滑竿抬了过来。前面的老和尚已过耄耋之年,面如银盆,五官俊朗,两道苍眉之下一双赤目,正由那也过知命之年的弟子灵训搀扶着离了竹椅。 灵佑、从谂、法正、希运、昙晟、宗智众徒子徒孙呼啦上前护卫,法正感激地说:“阿弥陀佛,师叔如此高龄能来我百丈助法,使我一方净土蓬荜生辉,真是莫大的荣光啊!” 老和尚笑道:“阿弥陀佛,我身体还算硬朗,不用你们搀扶。百丈乃我禅宗大寺,受十方之顶礼,渡万众之迷津,老衲还能有几个春秋?理应为我禅宗竭尽绵薄之力。” 他指着放在椅子后面的长木匣,不放心地提醒着,“灵训啊,别忘了拿上东西。” 众星捧月般地拥着智常大师进得茶堂,监寺,知客,茶头里里外外地张罗着,未等多时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茶汤端了上来。 老和尚低眉注视着微沫飘香的热汤感慨地说:“阿弥陀佛,前年来时还和百丈惟政师兄谈茶参禅,未想一别后他却功德圆满而去了。” 他端起汤碗细致品味,目光落在从谂头陀的身上,眉头微皱好似想起了什么。“善哉,老衲突然想起还欠普愿师弟一碗茶汤呢,我们师兄弟朝夕相处,情谊甚笃,师弟很尊敬我。那日他要云游离别,走之前请我喝茶,他一边煎茶一边请教我禅家本分大事,我回答他,这块地正适合搭间庵舍!看他茫然不悟,尚未摆脱对于‘本分大事’的执着,我便将碗中茶一饮而尽,紧接着挥手打翻茶铫。师弟大呼,师兄,你喝了茶,我还没喝哩!我看他激动的样子,厉声呵斥他,看你这副样子,施主的茶,一滴也不配喝。自那一别天各一方,想在不远时日,老衲又会在极乐净土陪师弟叙旧品茗了。我们时时要扪心自问,为什么喝这禅茶?因茶与佛通,通在和合。它性情洁净,助人悟道。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靠的是个人的体悟。无论是佛陀所传的如来禅,还是即心即佛的祖师禅,更有非心非佛的分灯禅,这禅那禅,在和尚我看只有一味禅,讲的是无心为修,无事为修,终使人开悟,正如这禅茶一味。那何为一味而不二呢?《信铭录》中说,真如与法界不二,一念与万年不二,十方世界与眼前之境不二,有与无不二,一和一切不二,如此等等,即不二,惟剩一。”众僧瞩目聆听,合掌起颂佛号。 此时外面法鼓咚咚,唤钟声声,盛典开始了,各位大师整装肃穆,依次而出。 寺院执事捧升座牌鸣锣开道,法正禅师在仪仗队的引领与众嘉宾的簇拥下缓步走到山门前,执杖开山门,并至各殿依次拈香礼拜,卓杖说法。沿途信众纷纷顶礼膜拜、合掌致敬。 当禅师在仪仗队的导引下来到大雄宝殿时,但听整个百丈寺钟磬和鸣,铛、铪、铃、鼓、鱼、管乐器齐奏佛音梵曲。僧俗两序大众列队恭请禅师升座,四方佛子、嘉宾信众齐聚迎请。 归宗智常师叔授锡杖,就听老和尚说:“师侄,达摩老祖的木棉袈裟经五祖传于六祖,后被武后强行索去,并赐予智诜藏于蜀地德纯寺,而法钵亦不知下落。虽六祖门规传法,只传法印,不传衣钵,但衣钵失落也实乃我南宗之憾事。今我这嵌宝六环铜锡杖,虽比不得达摩老祖的木棉袈裟那么珍贵,但这杖杆却是用交趾血龙木制成,确是来之不易,尤其是杖首镶嵌的东海避水珠,乃东瀛遣唐僧赠送之物。这一路上几经波折,多亏灵训的俗家弟子致通暗中保护,才没有落到歹人的手里。希望你们后辈发扬我禅宗弘法,实现老祖一花开五叶的夙愿。” 接下来灵佑大师授一百零八粒沉香木挂珠,昙晟大师授蓝田玉如意,宗智大师授犀柄麈尾拂尘,智闲禅师授香樟木的木鱼,秦靖奉上泰山墨玉佛像一尊,其他檀越尊宿、诸方名德之士皆有奉献。 禅师登狮子座,三秉拂尘,宣微妙法,诸山大德及四方佛子齐诵《香赞》经文,“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 随后是《杨枝净水赞》、《净身、口、意三业真言》、《开经偈》、《普门品》经文、《观音灵感真言》、《大悲咒》、《观音菩萨赞》、《观音拜愿》、《回向》、《三皈依》。沉浸在这清净微妙的四辩八音中,有如观世音菩萨以瓶中的甘露水,消除了万众困于生活中的不顺而起的贪、瞋、痴诸烦恼。 突然从天王殿两侧鱼贯而出百余人,都是清一色的一身白袍外加麻衣,脚蹬草鞋,肩背长弓,腰插短斧,手持标枪,队列整肃,动作敏捷,打着白底黑字的旗帜,上面写着“等贵贱,均贫富”的大字,这些白袍人把信众围在场中。 领头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瘦高个子,脸上泛着黄,像一只枯树枝上的蚂蚱;女的身材匀称,面庞清秀,他们背后都斜挎着长剑。 这男头领走到前面高声喊道:“各位乡亲,不要惊慌,我们是摩尼教的子妹,我是柳沧浪。世界最后一个先知是谁?是我祖摩尼,我祖曾说‘智慧和神迹不断被神的使者传给人类,因此曾经的使者是来自天竺的佛祖,在另一个时代则是来自波斯的琐罗亚斯德,再一个时代则是拿撒勒的耶稣。启示再次降临,在这个最后时代的预言则通过我,摩尼,来自巴比伦真主的使者’。众位兄弟姊妹,这世界为二元之世界,光明和黑暗两个王国并存着,光明占据北、东、西三方,黑暗占据南方。人类是黑暗之魔的子孙,大明尊居昆仑之巅,遣光明使者来我东土搁船尖,为的是拯救人类的灵魂。今东起玉山,西至洪州,鄱阳湖以南千里大旱,蝗虫漫天,哀鸿遍野。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讲求的是禁欲素食,心无杂念,清心寡欲,无论高低贵贱、贫富老弱,都应团结互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渡难关。光明必会战胜黑暗,人类若依宗教之真理与神之志向,终会走向光明、极乐之世界。” 话说完他一招手,十几个教徒手拿布袋走入人群中接受捐献,可一圈下来收获甚微,大家只是默然视之。 那女头领气愤地吼道:“你们受黑暗恶魔的毒害太深,毫无同情怜悯之心,为一己之利妄受这草胎泥塑的蒙骗,让我们劝导劝导你们吧。” 她从背上抽出软剑一挥,白衣教众穿行于信众之间软硬兼施收取钱物,闹得是一片哗然。 “休得无礼!”随着一声呵斥,智闲禅师跨步上前用手点指,“阿弥陀佛,你等速速退出山门,少在这清净之地泼皮无赖。” 那女子哪儿受过这样的当众指责,“大和尚好没道理,出家人清心寡欲要这些钱财做什么?我们拿去救济灾民,比起你们更是坦荡无尘。”她见智闲禅师并不退让,即刻杏眼圆睁,仗剑刺去。 “隐仙师妹不可。”柳沧浪疾呼为时已晚,人随剑走,无可挽回。可禅师不躲不挡,无所谓地等着,待剑尖已直抵前胸时,腾出右手在剑端那么一弹,只听得犹如石击竹节之声,长剑已折成两段。 这隐仙女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可更惊呆的还在后面,禅师扬起左手在她那粉嫩的手背上轻捏了一下,只羞得姑娘面似桃花嗔怒道:“无耻!”话音未落人已斜下里扑倒在地。 智闲仍是无动于衷地说:“身心未寂终为累,非想天中独退还。你心中尚有杂念,何谈坦荡无尘?” 沧浪眼见师妹吃了亏,更为被僧人戏弄嘲讽怒火中烧,大喝一声舞剑奔来。这禅师原地泰然,待那剑锋近前用泛着金光的双掌夹住,两手一错,这柄长剑也“喀吧”一声断为两截。一招制胜的功夫震惊了众人,摩尼教徒的气焰顿时消失殆尽了。 狮子座上的住持禅师娓娓劝告,“阿弥陀佛,我们还有法事要做,请摩尼教的施主们自行方便吧。” 就在这时,“和尚狂妄!”一声女人隔空传音的低嗔,只闻人声却无身影,等待多时方见空中仙乐袅袅落英纷飞,朵朵白花随风飘撒。 天王殿东涌来一列穿着麻衣的队伍,多为红色衣衫如血似霞。正中由八个腰里别着砍柴斧头的壮汉四方八杆肩抬莲花宝座,座前座后各立四人手提花篮,正将白花高高掷向空中;宝座两翼又随八人,各持管、笛、琴、瑟,吹弹如诉神曲悠扬;外周按后天八卦每个方位分排十二个短裳短裙的少女,左手持鉴人铜牌,右手握鹿筋单鞭,六人结成一单卦,内外两卦相叠,正反顺逆轮转,推演变化莫测。 莲花座上一中年仙姑,白袍黑冠,手捧净瓶柳枝,金刚跏趺,袍襟胸前绣着硕大的白色曼陀罗花,背后印有朵朵浴血的曼珠沙华花。 此前已来的白衣教众在两位旗主的带领下俯身行礼,极其虔诚地齐声高呼:“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恭迎仙姑娘娘!” 仙姑左手轻抬,队伍最前的少女脆声回应:“起!”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在这仙姑身上,停顿片刻,她正色智闲禅师嗔怒道:“这位禅师,练武之人视兵器为生命,你为何如此重手,不留余地呢?” 禅师漠视来人,“阿弥陀佛,仗剑行义乃为侠,持剑行凶视为盗。望灾民而忧心,筹散财而济之实为善举;然持械威逼抢夺,无故诋毁佛法,将他人之足去补别人之需,大言不惭谓之‘等贵贱,均贫富’。怎能让人信服?习武之人贵在德行,高尚鸿鹄助弱济贫,匡扶正义;低卑燕雀得利忘义,助纣为虐。轻轻一捏让她顿悟六根不净,正视自我;折断兵刃绝他孽障,有利于他摧毁天地、身体大小之牢笼,实现你们所说的末际,难道不是件功德吗?” “巧舌如簧,花言狡辩。好,你既然有如此慈悲渡人之心,就用你的大力金刚掌破一破我这‘十门九锁阵’,去去我的孽障吧。” 人群中逍遥听了不禁疑惑,小声对德儿说:“文佳皇帝陈硕真的搁船尖天子基不是十门九不锁,天门夜不关吗?怎么十门九锁呢?” “这丫头你说得对,不锁是对信男信女,如果是黑暗恶魔不光要锁,还要灭。”逍遥如此远的私语仙姑也听得真真切切,这一回答倒吓了逍遥一跳。 仙姑再次抬手发令,排头少女脆声高呼,“舞!”婀娜多姿的众女子腾挪跌宕变阵以待。 话激到这儿了,禅师本意不去理睬,只是原地微笑不语。 这‘十门九锁阵’本是依着后天八卦、洛书、二十四节气所生的奇门遁甲和五行生克、搁船尖的石门地理有感悟出,内涵博大精深,变幻深不可测。看和尚不理不睬无动于衷,队前的艮卦位十二柄长鞭齐向禅师挥去,长鞭夹带着风声呼呼作响。 始料未及出人意外,智闲禅师仍是稳如泰山,听得十二声闷响,鞭鞭抽在他的身上,在场的人们无不触目惊心。 慧寂和尚飞身向前扶住师弟,摸着那浸透血迹破烂的僧袍心痛地问:“师弟你这是何苦呢?” 智闲只是笑了笑,无怨地望着天空说:“柏树的叶子都震落了。” 狮子座上的法正和尚朗声赞叹:“善哉,智闲了不得啊,你参悟了六祖无相,无往及无念之道,真是如天空一样明亮透彻呀。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你这几鞭子接在身上,却化解了多重因果。” 刚才的一幕仙姑先是一惊,后是顿感羞骚,再听法正禅师的肺腑之言,更是恼羞成怒勃然变色。抬手一指狮子座上的和尚,“和尚不要虚张声势,怕了就是怕了,你是想用血肉之躯堵住我的嘴吗?” 禅师并未听后生气,很友善地说:“阿弥陀佛,女施主,菩提本无树,何谈怕与不怕,你这阵法你看是玄妙,可在出家人眼里都是虚空,不过是我化缘路过的牛屎堆罢了。你若不信,我演给你看,不残,替为师走上一着。” 众人都环视寻找哪个是不残?但见一瘸一拐从禅师身后转过一位出家人,已过中年,瘦小个子,皮肤黝黑,手提纱灯,原是个引路和尚。他一边前行,一边嘟囔着,“我算看出来啦,喝茶不带着我,这不受人待见的活都给我了,我就是吃力不讨好那伙的,没辙啊,谁让他是师父呢。” 禅师在座上叮嘱道:“不残,这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从东北的生门打入,往正北的休门走出,再从西北的开门杀入,一定要记牢。” 不残给在场的众人深施一礼,颠步提灯进阵,眼见那单鞭如蛇行鳞潜,群鞭似疾风暴雨。他左转右移,忽高忽低,弹跳踊跃,离了歪斜,不走寻常之路,尽是料想之外。可愣是这样却无丁点损伤,优哉游哉地从休门走出。 人们看他那诙谐的举止报以捧腹大笑,有胆大的问:“师傅,你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陂脚和尚幽默地说:“我哪有啥本事呀,小僧原本就是个头陀,在坟地里呆久了,鬼见多了,自然就习惯啦,施主们等等小僧。” 他把纱灯放在地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麻布,四下找着水,可哪里有啊?他忽然看到仙姑怀里的净瓶,想上前讨要,可被红衣信徒挡住。 无奈,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柏树下,背转身子,看似净手。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这嘴上却多蒙了块湿透的麻布。 但见他径直从西北面又重入阵中,一改此前的弱势,大劈大揽,施展空手夺刃的功夫,能撅即断,能砸即碎,夺过长鞭既不能撅又不能砸,便把几柄拧成死结。 进到提花少女跟前,少女们急从篮中抓出香粉向他撒来,对这迷粉尿湿的麻布却是克星,不残和尚即不打她也不踢她,只是顺势夺过花蓝,将迷粉抛出将其薰翻,然后在混乱中几个腾挪跳出阵外。 再回头看去,红衣教众已乱作一团,谈不上什么阵法不阵法了,和尚向人群又深施一礼,一瘸一拐地从地上提起灯笼回归本位。 这奇耻大辱哪个能善罢甘休?仙姑只气得脸上如行云流彩般,一会儿红,一会儿黄,一会儿绿的。大叫道:“大和尚你少要惺惺作态,让个高僧戏弄我们。” 她猛地从宝座上撑身而起,抬手怒指法正,命令尚有长鞭在手的女徒们,“把这道貌岸然的和尚请下来。” 五十多柄长鞭霎那间如雪山崩塌般向禅师席卷而来,若被击中就是块巨石也得击个粉碎。 可这法正和尚不慌不忙两手呈金轮状,一股纯阳真气自胸前聚集,越汇越强,脱离双手在禅师身前一丈远处旋转无限喷薄,将鞭锋包容收纳,并向四方引开,随金轮转而转,金轮停则停。这金轮越转越快时,发出耀眼的金色卍字华光。 在人们惊讶的欢呼声中,奇迹显现,光影内不断清晰映出“唵嘛呢叭咪吽”大明咒的六字真言,那些正用力外挣的摩尼教徒差点惊得撒开两手。 僵持中仙姑抽出沾水的柳条,向金轮抖去,几滴水珠直破光环向法正射来。 容不得多想,一个瘦小枯干光着脊梁的和尚出现在禅师前面,陈旧的僧袍抖展一挥,尽数将水珠卷走,同时大喊:“破袍子不怕再沾些赃东西,老衲孑然一身闻不得这骚气,你的再还给你!”随即一甩,袈裟伏魔功之下哪还是什么水滴啦,已成了几粒刺骨寒冰射向主人面门。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就是仙姑本人也未曾想到,“啊!”的一声木呆呆站立在宝座之上。 “噢呜……”极其低沉压抑的狮吼声由远而近,这吼声覆盖了人们的意念,混沌惶恐之心顿生,萎靡逃脱之念渐起,柏树枝叶索索,旗幡无风列列,两方撤手光轮自灭,寒冰消融化作薄雾。 一头金毛雄狮窜蹦跳跃从寺西面而来,它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却美中不足右耳朵少了一大块,像是被谁用力削去的。 驾驭者是位中年壮士,蓬发虬髯,面目威严,头系角带,身穿蓝袍,皮革裹足,活脱脱个翼德还阳,钟馗在世。 狮子之后紧随几人,为首的是个黑面长者,其余人等也是龙骧虎步的淑质英才。 摩尼教徒见到他们就像拨云见日,如似天神,群情鼎沸地欢呼下跪稽首道:“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恭迎教主、光明使、净气、妙风、妙明、妙水、妙火五明使。” 黑脸教主左手抬起,身边的黑衣童子脆声道:“起!” 教主走上几步躬身向几位大德施礼,“我乃摩尼教七代教主许封安,下属鲁莽,多有得罪。” 法正禅师也下了狮子座,几位大师礼貌地回礼。 教主转身对众人说:“今仙姑与柳旗主为筹集赈灾善款忧心如焚,不得已出此下策,望诸位海涵。江南西道鄱阳湖周边灾情严重,万民衣不蔽体,无以果腹,背井离乡,无家可归,龙庭甘露望眼欲穿,皇城深深歌舞升平,高台朱门酒肉臭,饥寒路有冻死骨。平民布衣无人过问,官仓大户囤粮聚奇,老叟不支幼小待哺,喊天不应入地无门。又闻灾粮已下寥寥无几,更有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倒买倒卖从中渔利,老百姓只能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坐以待毙。回顾安史之乱以来,天灾人祸频发,苛捐杂税日甚,朝廷腐败无道,官吏贪污不耻。百姓赖以为命的漆楮竹木田,又悉数入不敷出,独我辈终岁勤苦,仍不解妻儿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无助良民,苦于剥削久矣!压迫愈深,物极必反,改朝换代,船浮船覆之间也。唯有自救自立,统为一体,尽取大家财力散以募众。有赤贫者,众施财以助,凡出入经过徒众,虽不相识,党人皆有粮充饥,人物用之无间,谓为真正一家光明世界。”教主说到这里好像身体有恙,力不从心,法正立刻吩咐僧人抬来椅子让他坐下。 那骑狮子的光明使当仁不让地接着说:“只有万众一心,才能战胜黑暗,求得光明彼岸。正像章仙姑衣裳上的彼岸花那样,只有让我们踩着浸血的朵朵曼珠沙华花,这地狱之花,才能到达渴望的彼岸,最终见到曼陀罗花,那天堂之花,可除去我们一切烦恼和罪恶。” 光明使真诚地看着僧人们阐述着,“不管是摩尼教还是佛教,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使人从善,渡万众出黑暗迷茫,达到光明极乐世界。我钟太元自悟佛家是个忍字,在奸佞黑暗的利刃下忍让感化;而我摩尼教的心已经伤透了,决心奋起,以刃对刃,不奋起哪来的光明?不争取谈什么公平?佛说入不二之法门,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然纵观秦皇汉武,两晋隋唐,哪朝哪代是是法平等的?没有!皆有高下,法有高下在于皇权喜好,今日赐紫袈裟,明天就可能拆你庙堂。以你佛家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二武灭佛为例,触目惊心,犹如昨日;更有甚者,佛、道之争上至朝堂,身为重臣,争名逐利,拳脚相加不也是你们的檀越居士吗?我摩尼教高宗在位时远来东土,被叱为异教,不闻不问。亏得回鹘大单于极力推举,逢帝为解安史之乱有求于人,才得置一席之地。近年来皇帝祈寿,神丹仙药倍加推崇,道教做大,飞扬跋扈,何来是法平等呢?当今世风日下,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弱肉强食,阿谀奉承之徒比比皆是,又怎说是无有高低,平等公正?我倒是佩服百丈山禅宗法门,来时在山中不二门坊上看到门字中镶一铜钱,成为不二问,这一问问得好,到底要如何渡人脱离苦海?怎样能实现真正的是法平等?” 和尚们被搞糊涂了,“铜钱,不二问?”只有逍遥和义方心知肚明,低着头不敢作声。 智常师叔慢声细语地说:“钟施主,你的狮子吼功夫好生了得呀,老衲的心现在还是乱乱的。” 他平伸出手向下做压式,语重心长地说,“昔时佛祖拈花,唯迦叶微笑,既而步往极乐,创我禅宗。传至二十八祖达摩,所修大乘禅法名曰壁观。达摩所证,则真俗不二之中道。壁观者喻如墙壁,中直不移,心无执着,遣荡一切执见。中道所诠,即无相之实相。以无著之心,契彼真实之理,达摩禅法,旨在于此。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这一切都是一种心境。心若无物就可以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小小的花也有它自己的世界,一棵小草也是有菩提般的心,每个人都是有自己想法的,主观的,有权利的,有理想的。存在即是合理,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道理,都值得被尊重。就以我佛门宗派繁多为证,佛说‘一切法皆是佛法’。分什么南宗北宗,辩出来有相无相,归根到底是要在十方世界,发菩提心,行菩萨道,救苦救难,普度众生,时时刻刻为众生谋幸福,心心念念使众生得安乐,修福修慧,自度度人。不二门法乃佛家八万四千法门之上,能直见圣道者,超越相对、差别之一切绝对、平等真理之教法,然万种法门并无高低之分,依其资质选择皆能成佛。钟施主,无论你的两元论,还是不二法,都是要我们放下自傲去尊重的,这就是是法平等。人有良莠不齐,月有阴晴圆缺,不能以小恶而弃之,因小惠而纵之。佛祖成道时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个个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若离妄想,则无师智,自然智,一切显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但恐诚心未至;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只怕立志不坚。感化度人使其识别歧途,回归大道。六祖说‘禅在于生活,平常心是道’,对外来的迫害和欺辱,不要受高低贵贱的困扰,要以平常心去感悟,所有都是虚幻一场空,故能看破无常而放下者为有智慧者,因看破世间法而修行出世得证者能自然生慈悲之心,故能舍身度众生而能下地狱,下火海,名慈悲无量。地藏王菩萨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与其得到所有,不如放弃所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老和尚停顿了一下又说,“听你刚才以忍和刀来区分佛家与摩尼教的区别,老衲不想妄自菲薄哪个高明,哪个肤浅?只是想起一个故事,三国时伽蓝菩萨曾受曹仁毒箭所害,是医神华佗为其刮骨疗伤。如果是你,你是剜去腐肉,再腐再剜呢?还是剜后敷药,使其愈合如初呢?孽障不绝,因果报应,你唱罢来我登场,终逃不脱这六道轮回。” 正在众人为大师的深奥阐述沉思不语时,从寺外杀来黑压压的官军,旗幡招展,号带飘扬,足有三千多人马。 刀盾兵盾牌围城,寒光凛凛;弓箭手弯弓搭箭,一触即发;枪矛阵银盔银甲,如临大敌。一位素袍小将手持横刀身先士卒,霸气十足地大喊着,“团团围住,不要放走一个!” 在他身后分列两杆牙门旗,旗上绣着“江南西道观察使”,正中是个斗大的敬字。 旗下一位官员面色红润,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耳有轮,正是观察使敬昕。 摩尼教徒也自行排成对峙阵式,但这力量悬殊的较量,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敬昕临危不惧,分开众人,大步流星走向前来,先是向希运大师弯腰行礼,恭恭敬敬地请安道:“大师好。”然后又依次向各位和尚问候。 “敬昕,您怎么来了?”希运略感意外地问。 “下官听内探通报,摩尼锐金旗部要趁观音成道日法会袭扰百丈山,故我日夜兼程从信州赶来。” 他禀告后转向法正禅师施礼道,“大师前几日捐赠的义款,本府已收到并全数施予灾民。” “善哉,那是最好,观察使还可将此次法会所收香火钱带走,以补救灾空缺。” 观察使替百姓谢过后,才面对许教主正色陈词,“教主恩如日月普照八方,弘扬善美崇尚光明,怎么能纵容弟子强取豪夺呢?难道你们不是大唐的子民,不懂得王法森严吗?洪州、永修、龙安的官仓之粮是你们强行私放的吧?信州薛刺史的老父亲是你们给吓死的吧?饶州司仓参军的家财是你们给抄没的吧?南昌县令也是你们给扒光后吊在城门之上的吧?固然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灾当头仍花天酒地,不恤民情;丧心病狂,假公济私;挥霍善款,宠养断袖。上述官吏都已撤职查办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谁犯的罪过谁就得承担。别怪下官无情,众将士将摩尼乱民给我拿下。” 官兵挥刀向前,白衣教众齐声朗诵摩尼教经典《下部赞》中“叹明界文”,“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威武不屈的信念才能众口一词、临危不惧,教众做视死如归状。 在这千钧一发即将刀兵相见的当口,一声口哨长啸划破天际,震耳摄魂,迫人六神无主,就连那金毛雄狮也踏踏后退,爬俯前蹄。 良价和尚跃入双方之间,仰头大喝,“阿弥陀佛,佛门圣地,岂能容刀光血影?螳螂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让你们知道何为大法尊严!” 又一声唿哨,惊得是云腾风卷,平地飞沙,双方众人被惊悚得撒手抱头,四肢瘫软。 宗智大师跨步上前说道:“善哉,今日是观音大士成道法会,讲求的是放生回观。凭心而论,摩尼教友也是出自善良本意,只是操之过急,意气用事了。光明使以刀字和忍字来界定区分,说出了各自对到达彼岸的认知不同,正如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方法不同,但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刀和忍的不同之处不仅仅缺失了个心字,譬如这香火钱,一个是有心的诚意奉献,另一个是违心的出于无奈,孰重孰轻不言而喻。观察使,和尚我冒昧用草民俗语劝一句,‘只要真心改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回头是岸,难能可贵啊!’” 希运大师也跟着劝道:‘敬昕,贫僧以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许教主早已说过属下出于赈灾情急铤而走险,实乃百密一疏。您肩负一方平安,就应该宅心仁厚,宽以待人。” 敬昕屏气聆听,连连称是。“大师言之有理,本官几上黄檗山,聆听心灵禅语,时刻牢记您的教导,住世一日,要做一日好人。为官一日,要行一日好事。” 随即把手一挥高声命令,“听我命令,大路闪开,放行。” “不可,世叔,你难道不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吗?”素袍小将跪倒谏言。 观察使抬头望着苍劲古柏说:“千里侄儿啊,孟子云‘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今当朝为政之人正因为不明此理,才紧闭了相亲相信的大门,并落下了仇恨不容的门闩。孔圣人道‘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不能一味地水来土掩,造堤筑坝严加惩戒;还应因势利导,固流疏通啊。这远古先人都明白的道理,怎么当今重臣都视而不见了呢?” 他决心已下扬手恭送,“教主请,还望贵教今后以去恶扬善,维护光明为己任,好自为之呀。” 望着白衣教众离去的背影,敬昕摇了摇头,别人不知他为什么而惋惜,可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因还有许多政务等着办理,敬昕也就此告辞,众和尚一路送到山下。 在回寺的路上,希运手牵着小义方走到“不二门”石坊,和尚忽然想起光明使的话,抬头寻去真有一枚铜钱嵌入石中,铜钱的内孔正似个口字,读成“不二问”了。 大师又好气又好笑,对身边的义方说:“谁这么淘气?还真有些功力,能射得这么深。” “是我,但不是淘气。” 和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感叹他有如此神功惊喜地问:“是你?你这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力道,难道我们义方有过奇遇了?” 在他们谈论时,远处板栗树下的几个乞丐交头接耳地嘀咕着,“大哥,那小子和庙里的和尚还很亲热呢?看他一时半会儿是不能走了。” 那会主呸了一口,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算他走运,老三从简没在,不然叫他听听狗咬骨头的声音。” “哈、哈、哈。”乞丐们匪夷所思地开怀大笑起来,好像全都忘了被打得满地找牙的惨景。 这边大师将手一挥,一股真气抹向坊上,再看那枚铜钱已不知去向,可原本的位置留下了一道深沟,变成了“不二闩”了。 法正禅师笑着责怪道:“不如不抹,来庙里问问也可以,这倒好,问都不让问,把门闩插上了。” “师兄,可不是我把门上得闩,哪是谁上的呢?”希运迁思回虑地向山上走去。 来到大殿前,法正禅师大加夸奖良价的内力深厚,“真是后生可畏呀!这孩子口哨傲啸的功夫比昔日药山惟俨大师还要好。惟俨大师月夜长啸声传八十里,而良价摄人魂魄的功力较其师祖还有过之,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昙晟大师也中肯地夸道:“是啊,陶渊明不是说过吗?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肉指得就是口哨之声。我这徒儿确实不简单,本门的光大兴旺全赖在此子身上了。” 他反过来又夸奖起法正,“师兄的大慈大悲千叶掌练得也是登峰造极啊,光环中都能映出大明咒来。” 法正谦虚地晃着脑袋回答:“师弟,我哪里有那份功力,我也纳闷呢,怎么还映出字来了?”他拾起地上的一柄折断的长鞭,仔细端详后豁然释怀,把它递给师弟看。 昙晟大师看那鞭柄上有一行金字“唵嘛呢叭咪吽”,他低头感悟道:“原来都有慈悲心怀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四章香炉飞瀑三千尺,远望近观各不同。 这真是斗转星移,一晃就是半个多月稍纵即逝,略加笔墨秦爷五个人已是在返程的路上了。 希运大师临行时再三嘱咐,等一有机会就派门下弟子去泰山,接义方到黄檗山多住些时日。 在出发前秦爷还与孩子们商量归途的线路,是原路返回,还是奔江州,涉长江,走宣城,至太湖呢? 不用多想,这些小家伙当然是乐意后者,一致同意先登庐山,尤其是逍遥和义方甚是兴奋,吵着要亲眼一睹“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 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这时正是盛夏,天气炎炎,酷暑难耐,恨不得有片树荫就躲进去,有汪碧水一猛子扎到底。 越向北走,随着地势逐渐抬高,经永修,过浔阳,进入庐山峰峦叠嶂之间,浑身越加感觉清凉了许多。 这庐山处处是雄奇挺秀的山峰,变幻莫测的云海,神奇多姿的流泉瀑布,山左山右布满了断崖峭壁,幽峡峙谷。 庐山,远望悠如一山飞峙大江边,近观千峰携手紧相连,横见铁壁钢墙立湖岸,侧看擎天一柱耸云端。大山、大江、大湖浑然一体,险峻与柔丽相济,俊岭携秀水同辉,难怪世人皆称匡庐奇秀甲天下。 马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突然看到树木茂密的山道边坐着一位读书人,正挥动着一方绢帕做求助状。 驻马停车,德儿和逍遥跳下车上前询问,见这书生年纪在二十四五岁,一身薄而有空的罗绡衣裳,貌虽比不得宋玉潘安,也称得上风流倜傥。不知怎么搞得他浑身是土?左胳膊现已脱臼难以动弹,一问方知是他去摘陡坡上相思树的红豆,脚下一滑摔成这样的。 就是伤成这样,他还捻着手中的几粒豆子给来人看,自嘲地低吟着王维的那首《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时秦爷带着励儿、义方走到跟前,励儿跟义父王金学的几天穴位骨伤的本事,这回可有了派场,见他先用手上下捏了捏,摇了摇,咔嚓一声,脱臼的胳膊被端复了位。 又噌噌几步钻进了山上的林子里,不大会儿的工夫攥着一把青草返回来,在石板上用石块碾碎,就着绿稠稠的汁液敷在关节处,最后用布条绑好。说来也奇了,经他这么一忙乎,读书人的胳膊基本上活动自如啦。 书生连连感谢,并问这草是什么神丹妙药?励儿告诉他:“什么神丹妙药啊,满山遍野都是,就是野韭菜。” 秦爷问他为何孤身一人来这深山老林之中,这书生娓娓道来,“我姓李,名商隐,字义山,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幕下任书记,由长安赴洪州探访故人。在返程途中经过庐山,因受李太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召特来一观。不曾想一时起了兴致,看那坡上满树的红豆,忆起故人而登坡摘取。没留心滚落跌脱了胳膊,幸被搭救甚是感激,不然这荒山野岭的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呢。” 听说也是为李白香炉峰瀑布的威名而来,大家邀请他同路而行,彼此也有个照应,书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在车上闲来无事,聊的最多的还是庐山的山山水水,从东、西林寺,说到居易草堂;由含鄱口,讲至五老峰。 谈到五老峰,李商隐便打开了话匣子,一发而不可收。“这五老,说的是上古自伏羲据河图而创八卦,大禹得洛书而立《九畴》,至周文王演易经的三千多年里,由五个长老隐居在蒲州(运城)五老山中将其精髓传承发扬下来。他们分别是灵始老天尊,代表东方、木、黑色;丹灵真老天尊,代表南方、火、红色;黄灵元老天尊,代表中方、土、黄色;浩灵素老天尊,代表西方、金、白色;五灵玄老天尊,代表北方、水、蓝色。”他虽也是头一回来,知道的风土人文还蛮多的。 走着走着到了个三叉路口,几个人站在一棵开满淡绿色花蕾的高大喜树下,看看东,看看北,除了山还是山。车夫也是从未来过庐山,只会催促说:“扎戏问问吧。”看来唯一能做的真就是找个当地人问问路了。 等了半天,还好,远远的从对面慢悠悠地来了个放牛的老乡,德儿客气地打着招呼,那放牛人也热情的回话,“做么事啊?好热一个,热死了!”他不住地用前襟擦着脖子上的汗。 “老乡,这里是什么地方啊?”德儿问道。“恩问欧,欧哈儿糊或勺的,我想想啊,对了,跌地是隘口。”他一指叉路的北面,又向东北面一指告知,“往北走不远,就能看见向东北的叉路,那是去牤岭村和含鄱口、佛手岩的。不拐一直走是到东林寺,居易草堂去的……” “对,我们向北走,香炉峰就在草堂的南面,有白居易的《庐山草堂记》文章为证,‘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这不告诉你香炉峰在草堂的南面吗?听我的没错。”李商隐打断了老乡的话,充满自信地下了结论。 看到车子再次起动,他又兴奋地接着说,“刚才说到哪儿啦?对,这庐山山好,水更好,汉阳峰康王谷的谷帘泉和观音桥的招隐泉被茶圣陆羽定为天下第一和第六泉。那水拿来沏茶真可谓天下无双啊。” 这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年轻人让大家佩服。“小老弟,你才学如此渊博,应科考去得个前程,必能雁塔题名啊。”秦爷由衷地说。 “我去年已经进士及第了,那‘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的礼遇确是惬意。自隋炀帝开科举之先河以来,经我朝光大完善,增设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诸五十余科,尤其进士、明经两科为重,为庶族寒士打开了建功立业之门。然我视功名利禄为粪土,饱读诗书,真才实学才为真,当今朝廷昏暗,门阀垄断,朋党倾轧。叹我生不逢时,牛僧孺、李德裕之流占据鹓墀,刚愎自用,结党营私,争权夺利,败坏朝纲,以至于呈现出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的可笑可悲之衰败气象。可悲呀,可叹!不如做个闲云野鹤,寄情于山水之间,不为世俗浮华而迷乱,利欲熏心而怦然,让那些官老爷们省下我的俸禄买纸钱去吧!”可能是出于某种原因,这青年人越发的义愤填膺起来。 马车声声行了多时,前面就是东林寺了,寺前有莲池一方,白莲朵朵,清波凌凌,绿叶田田。寺旁依瀑布,林木葱郁,烟云出没,溪水潺潺环流,使观者顿感清野悦心。 寺院是由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兴建,大师集释、儒、道三家学养于一身,以东晋佛教领袖之资质,于东林寺发起白莲社,感召当时之缁素精英百余人,专修念佛三昧,矢志求生安养净土。 净土宗门后经善导大师、承远大师、法照大师、少康大师几代的弘法开拓,在佛教诸多门派中脱颖而出,与律、教、禅、密平分秋色。 可能是天气太热,庄严的山门前除了珙桐树上雄知了那“知了、知了……”的躁人鸣叫,偌大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秦爷几人下了车,把马拴好。 这时从敞开的空门里走出一位身穿中宿衣的比丘,看他三十岁的年纪,身材匀称,五官端正,两只手里各拎着个大扫帚。来到山门外,和尚把扫帚依在珙桐树干上,垂手站立,凝神起式,随后展翅、合翅、折窝、抖膀、上举、合掌、翻掌、下腰、缠手、回气、弹足、推气、捞气、云手、涮腰,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似大雁立水栩栩如生,同时有阵阵异香飘来。 德儿不觉低声赞道:“这是什么功夫,似鸿雁欲飞。” “飞个六饼,和尚平日里闲来无事,学水鸟活动活动筋骨罢了。秦大哥,我就不信了,看他给咱们飞一个。” 这边李商隐正不服气,那边和尚两臂扇动做拍水飞翔状,转手从下方起抱球、揉球、抱气、贯气、一股真气射出,树下的大扫帚被吸起,鬼使神差般左右挥动,任和尚意念指使。 大多时,门前广场已被打扫得洁净如洗,旁边观看的几个人都惊呆得瞪大了眼睛。 进士郎这时还是嘴硬说:“这家伙的气功真是了得,可还是没飞起来,多说是个大呆鹅。” 真是丢人打脸,话刚出口,那和尚抬膀似蓄势已久的大雁翻翅,背翅,起翅上飞,身体凌空如过水飞翔,身下一阵劲风将堆积的尘土袭卷至树下,再寻得落点,两臂轻摇如泳动潜水稳稳地站好,闭目静停归气收式。 秦爷上前躬身施礼,礼貌地口称道:“大师父可好?” 比丘双掌合十回礼,“南无阿弥陀佛,施主好。” 秦爷接着问:“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师父刚才使的是道安大师的般若大雁功法吧?” 和尚确是一惊,自己的功法乃至出处都被对方说得一清二楚了,他谦虚地回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看来也是深谙此道的武林高人,我使的确是道安先祖传下来的般若大雁功,但还未精晓法门不得要领。看这天气炎热,各位施主远道而来,不如进寺喝杯茶,稍作休息。” 此言正合大家心意,几个人随和尚走进东林古寺。抬眼观看这寺内建筑恢宏,殿宇雄伟,古树参天,僧舍林立,布局合理。越往里去越是松竹密植,石径苔合,徜徉其中,莫不神清气爽,心旷而情怡,一步一景透出方外洞天、人间净土之神韵。 引入茶室,和尚令茶头献上凉茶,“南无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请品品我这庐山的云雾茶,这水是刚取自寺前的聪明泉水,甚是清澈凉爽。”正如和尚所讲这灵水沏名茶却是上品。 干唇润过,彼此互通了姓名,出家人法号正言,是本寺的维那。 正言法师听说他们的名头大是意外,惊喜地向李商隐问道:“南无阿弥陀佛,你就是那个与济源玉阳山灵都观宋华阳仙士姐妹,相识相恋不能自拔的李商隐吗?你的爱情生活也太多姿多彩了。不错,你的诗写得也很好啊!‘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暗恋之情跃然纸上呀。” 进士郎被人揭了伤疤,先是眉头一紧,后来听和尚赞美之词,又我心飞扬了,由恼转喜不屑地说:“过奖了,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正言法师又对秦爷说:“南无阿弥陀佛,要是说这般若大雁功,还得从东晋的一位西域高僧讲起,佛图澄大师是位满腹经纶、深不可测的高僧。他能背诵几百万字的经文,精通咒语咒术,能呼唤天神,役使鬼魔;能解晓铃音,据此占卜吉凶;能用麻油、肥脂涂于掌上,千里之外的事物纤毫毕现。他肚脐旁有一个小孔,平时用棉絮塞住,每夜读书时拔出所塞之物,孔中射出万道金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大师座下知名弟子有法首、法祚、法常、法佐、僧慧、道进、道安、僧朗、竺法汰、竺法和、竺法雅、比丘尼安令首,徒弟多得不计其数。他的学说,史无所传,只从释道安、竺法汰等学德高超的弟子身上可见一斑。道安先祖早年寻获《光赞般若经》宝典,从中自悟般若大法,并根据大雁的性情动作内外兼修练得这般若大雁功法,后传于弟子慧远。初祖慧远游历十方,选这庐山北麓始建本寺,开创净土宗门已经五世,名贯华宇,四海归一。自初祖开山以来,创阿弥陀佛四字真言,我净土讲求念经颂号,念一声佛,则有一道光明从其口出;念十百千声,便有十百千道光明从其口出。” 秦靖不住的称是。“法师,不知可否能拜见贵寺住持呢?”秦靖满怀希望地提出请求。 “南无阿弥陀佛,可惜,可惜,本寺方丈大师受邀去嵩山会善寺主持三坛大戒法会了,现未在寺中。就是前日长安章敬寺镜霜师叔来访也没能见到他老人家。” 正言法师见秦靖面露失望之色,便加以解释道,“南无阿弥陀佛,秦施主,你非方外之人,是有所不知的,我们出家人只有在五台山竹林寺的万圣白玉戒坛或嵩山会善寺的琉璃戒坛受过戒才是真正的僧尼,那竹林寺白玉戒台坛是我净土宗四祖法照大师所立,这会善寺琉璃戒坛却是禅宗北派一行禅师的功德。提起会善寺它在嵩山与嵩岳寺、少林寺并驾齐驱光耀洛京,寺因大德闻名,这大德地位辈分极高,还被高宗封为国师,是禅宗五祖弘忍门下首座,与神秀齐名,法号道安,大家都叫他‘老安’。此道安非彼道安,不是我家师祖,可他真是长寿,活了一百二十八岁。他的徒弟净藏禅师好生了得,从道安国师参禅十年,道安圆寂后又到岭南从禅宗六祖惠能参禅五年,‘能遂印可,付法传灯,持而北归’。回到嵩山会善寺弘扬南宗顿悟禅法,开南宗禅法北传先河,比大力弘扬南宗禅法的神会大师要领先得多。然北方正值北宗禅法大行其道之际,尤以神秀大师弟子嵩山普寂与其争锋,但他们进行的是日月之别的竞争,没有刀光剑影,只是星光互射,彼此隔银河而对峙,但又依鹊桥而共存。那普寂禅师的徒弟更是赫赫有名,德高望重的一行禅师,也是位国师,他上通天文下晓经伦,编《大衍历》;测子午线;师从天竺密宗高僧善无畏,修密宗教理,树汉地纯密;搞大地测量、天体观象功绩诸多不胜枚举。” 秦爷不住地点头赞叹,“一行大师真乃神人也,有如此多的功德伟业呀!” 正言颇为惋惜地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一行大师这辈子也做过违心的事。他曾奉玄宗旨意伪造了一部颠倒阴阳五行、视乱休囚、飞走天星,断章取义的术数经书,名曰皇家《铜函经》。并故意在世上广泛流传,为的是破天下王气,废地理真传,以保大唐基业千秋万代,故而人们都说‘只因一行扰外国,遂把五行颠倒编’。” 正说到这儿,从屋外进来一位五十岁左右、身穿入众衣的僧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位里外透着精明强干,个子虽不高,但充满着激情与活力,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他一进门就双手合十连声道歉,“南无阿弥陀佛,打扰了,失礼了,失礼了。”他向几个客人点头微笑,又招手示意正言法师一边说话,听他低声问话,“南无阿弥陀佛,师侄啊,你看见我那两位神仙朋友了吗?” “南无阿弥陀佛,镜霜师叔,我刚刚去过山门外,等了半天也未看见他们,火龙道人和回道人都还没来呢。”正言恭敬地回答。 “都这个时候了,也该到了。”那和尚自言自语着。 “无上天尊,说曹操,曹操到,我们这不是来了吗?”伴着爽朗的大笑从屋外走进来两个道士,前面的是位年近七旬鹤发童颜的老者,头戴太阳巾,上身穿对襟绣花洞衣,下配灯笼裤,足登云履。后面的是一位裹青巾,衣黄衫,麻鞋皂条,背雌雄双剑,手执云扫,貌如功曹使者的中年道士。 镜霜法师热情地上前相迎,“老神仙几年不见,越发得仙风道骨,咋一看,我还以为是昆仑山下来的上仙呢!” 他又指着另一个道士说,“回道人,你和你师父一个样,真是太公在世,非要渡遍众生,方愿位列仙班吗?你那日月交拜之术和天遁剑法练得如何啦?那可是灵宝宗葛玄仙公的真传啊!有机会也让我们长长见识。”三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镜霜和尚拉住真人的手神秘地说:“老神仙,走,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三个老朋友愉悦地走出了茶室。 秦爷好奇地问:“这两个道士看着确有超凡脱俗之象,他们都是谁呀?” 正言法师看着他们的背影回答:“那老者是葛玄的传人,火龙真人郑思远的嫡传,葛洪抱朴子的后继;另一个是他徒弟,叫吕绍先,自称是回道人,他们都有半仙之体。” 一直站在一边未言语的进士郎对德儿小声嘀咕着,“神仙个六饼,和尚平日里闲来无事,就爱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小兄弟,我就不信了,看他给咱们腾云驾雾一个。” 他用手一拨弄和尚的胳膊问,“师父,请问从这儿去居易草堂怎么走?” 和尚未加思索地答道:“南无阿弥陀佛,施主你出了山门,过了虎溪桥,往东南去,顺着北边的叉路一直走就到了。”听罢谢过后,进士郎大步流星地走在头里出了东林寺。 山门外一条小溪静静地流淌,溪上横卧一架木桥,桥桩上刻着“虎溪桥”的字样。 过了桥是向山里延伸的土路,明媚的阳光洒满翠绿的山谷,空气里弥漫的是仲夏燥热的泥土芳香。 路边紧临着一条山泉汇下来的小河,河里时不时地游动着暗灰色透明的小鱼,这倒激起了孩子们的童心,孩子们跳下车子,指点着,追赶着,远处的用苇杆撩拨着,游近的双手捧捉着,其乐融融呀。 前面有一块大石足有两丈高,上面沐浴水气长满了青苔,这时义方猛然发现水里有个青蛙在跳跃,大声喊着撵着,逍遥也跟着纵身跳上岩石,给义方指着方向。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逍遥脚下一滑坠了下来,离石头最近的李商隐一个箭步扑上前去。“砰”的一声闷响,虽然他双手牢牢地把她接住,可自己整个人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疼得汗珠子顺着前额直流,胳膊又脱臼了。 励儿给他复位包扎,一再叮嘱不能再用力了,大家都为他的勇敢之举大加赞许。 又前行三四里地,在谷间台地上三间茅舍向山开,一带山泉绕舍回,池中白莲亭亭立,柴扉半开有人还,从屋里传出悠扬的琴鸣和愉悦的笑声,那曲子正是《梅花三弄》。 李商隐肯定地说:“就是这儿啦!‘明年春,草堂成。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说的不错,是这几间房子,‘前有平地,轮广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周围环境也对。” 他看到路边停有三辆马车,几个车夫依着阴凉闲聊着,便上前询问这里是否就是白居易草堂,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正准备要离开。 突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义山,你怎么也在这儿呀?”这一声喊使得李商隐大出意外,急忙回身去看,从草堂内正走出一人,四旬上下,黑衣得体,双睛明亮,鼻直口阔,大耳方额,总是乐呵呵的一张脸。 “白敏中,白大哥!”商隐惊讶地叫出声来。 这黑衣男子笑嘻嘻地回答:“兄弟是我,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小子,上个月还在东都洛阳你堂兄李让山府上和我、裴俅玩叶子戏呢,借个尿道你就没影了,你得感谢一行和尚发明了这个玩物,就说你在我们身上赢了多少钱吧。四处找你也找不到,怎么着?听说你为个红颜奔洪州了,那柳枝姑娘见到了没?” 听着白敏中嘚吧嘚的一阵说,进士郎低着头感伤地说:“老大,偶得信息,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和你们打招呼,匆匆忙忙地出发寻人,让你们担心啦。柳枝没找到,但我不放弃,终有相见的那一天。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白敏中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劝道:“也是个多情的种子,兄弟别灰心。” 商隐抹去眼角溢出的几滴泪,忽然想起问道:“大哥,你怎么到庐山来了?” “我是陪我二哥来的,对了,兄弟,你跟我来见见几个人,对你的前程大有好处。” “都是谁呀?”商隐好奇地问。 “进屋你就知道了,都不是平庸之辈,你哥哥我交往的人那还能差啦?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白敏中拉着他就要往屋里走,进士郎半道停下,犹犹豫豫地请求道:“我车上还有几个朋友,可否一起前去讨杯水喝?” “好啊!屋里的这几位最爱热闹,人是多多益善啊。” 义山回到车旁向秦爷说明情况,大家都愿意去看看,秦靖边下车边问:“那个黑衣男子是谁?” 商隐正支着轿帘悄声说:“白敏中,白居易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吧?那是他大爷家的二堂兄。” 几个人跟着黑衣大哥走进草堂,满屋子的白头老翁,均都风度儒雅,神采奕奕。 榻上坐着两个人,一位着蓝衣,一位着红袍,两人中间的几案上摆着棋盘;窗前藤椅上斜卧一人,身穿白色衣裳;地上琴案边端坐一位老者,高挽发髻,披的是黄衫。 屋里的人都在听红衣老者侃侃而谈,“我的诗风得益于江南著名诗僧皎然师父,他认为对词句要加以精心锤炼之后才会复归自然境界,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这就像陆老弟的琴艺一样,经董大董庭兰的真传,几十年修身养性,每拨每弹都发自心泉,绝无世俗的杂音。” 那琴师谦虚地摆着手说:“我这琴技和师父、师哥郑宥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那蓝衣老者和着说:“你就不要谦虚了,高适夸你师父的那几句话也同样适合你,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们抬头见白敏中领着众人进来,停下话题,投去探寻的目光。 敏中恭敬地向几位老者禀告,“老哥哥们,我带来了几位朋友。”众人忙起身施礼互相引荐。 落座后仆人端上茶来,那蓝衣老者微眯起一双三眼皮的象眼,审视着商隐问道:“你,就是那位烧尽了蜡烛泪始干的李商隐喽。” 几个老人都饶有兴致地微笑着,老人对着红衣老者感叹着,“梦得兄,真是后生可畏呀。”这时商隐已经知道了那蓝衣老者是鼎鼎大名的前相爷牛僧孺,现任东都留守;那红衣老者则是享誉诗坛的大家刘禹锡,现任东都太子宾客;那琴旁坐着的是乐界泰斗董庭兰的高徒陆山人;而窗前的那位身着白衣现为太子少傅的老人,之前是相识的,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空前绝后、旷世奇才的大诗人白居易。 李商隐在巨匠鸿儒们面前不敢造次,只会唯唯诺诺的应答。 牛僧孺又问:“你,年初参加吏部的博学鸿词科授官考试,以你的才华考官周墀、李回已经大笔一挥录取了,结果在复审时被中书省当即除名,有这事吧?人家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群起而攻之,你没有扪心自问吗?” 老人紧盯着他,见他低头默不作声,便竖起食指严肃地告诫着,“依老夫看说到底原因就是在于一个义字,何为义?义为正气、正理也。君子立于世间,要心胸坦荡,积浩然正气充斥天地,并能辨非存义,正如孟子言‘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作为一个谦谦君子,就要懂得如何去做人,做个让人尊敬服气的人。《论语》中说‘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你老师令狐楚那是庶士寒生出身的仕宦们敬仰的泰山北斗,对你可谓恩重如山,百倍提携,你四次考取进士不第,是谁疏通关系,力举你金榜题名的?又是谁临终弥留之际托付你代为撰写遗表?那是何等的赏识信任。然而你有辱期待,恩师尸骨未寒便另攀高枝,转入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幕下,更是春风得意入赘为乘龙快婿。这王茂元是何许人也?你不是不清楚,贪污腐化,不公不正、投机钻营的李氏党徒的急先锋,是你恩师的冤家对头。我不禁要问,他日你们师徒再聚黄泉,你有何面目正视恩师呢?小伙子,要稳当当的,宽以待人,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事情,不要光想着别人的不是,原因就出在你自己身上。”这一番话说得李商隐脸色大变,忽红忽白,无地自容。 还是敏中及时解围分辩道:“老前辈息怒,义山也是想的不周全,一时急于功利,惹来千夫所指的怨恨。还望老前辈加以教诲,明鉴未远,使其重归正途。” 牛老相爷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态度冷淡无所谓地说:“他又不是黄口孺子,恩师的话都听不进去,何况我这非亲非故糟老头子的逆耳忠言呢。” 敏中很是无辜地打断了老爷子的话,“老前辈,怎么是非亲非故呢?杜牧杜牧之是你什么人?” 老人未加思量地回答:“是我世侄呀。他爷爷岐国公杜佑学识渊博,亲贤远佞,威服四野,统领朝纲。老相爷那是我进士及第时的恩师,对我有知遇之恩。” 敏中笑着说:“对啊,义山和牧之是姻亲呢。” 老爷子吃惊地扭头看着李商隐问:“真的吗?” 商隐上前点头对答:“牛相爷,杜牧是晚辈的表哥。” 老人更加诧异地说:“没听牧之说过呀,老相爷一脉五子,杜师损、杜式方、杜从郁、杜宪祥、杜绍孜,还有个闺女。三公子从郁先由二哥儿子中过继了杜慥,后又生杜牧、杜顗二子,杜牧的母亲也不姓李呀,怎么这又多出来个姓李的表弟呢?” 李商隐忙又解释:“不,不,我实际是杜悰的表弟。” 老人被弄糊涂了反问道:“你到底是谁的表弟呀?怎么又是岐阳驸马杜悰的呢?是啊,二哥式方的夫人娘家是姓李。” “是,晚辈的父亲正是杜悰的亲舅舅。”商隐急忙告知。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你父亲是驸马的亲母舅,你是他的表弟,驸马又是牧之二大爷家的三堂兄,那么你也就是牧之的姻亲表弟。孩子,说话要稳当当的,条理清晰,逻辑紧密,要不以后大到上朝殿论,小至当堂断案,不是语无伦次,让人耻笑了吗?” 红衣老者刘禹锡笑盈盈地说了话:“牛老弟,我看这孩子眉宇间透着一股书卷之气,非是池中之物,是一个可造之材。尤其是他的那首《无题》写得可是真好啊,字字珠玑,耐人寻味呀。” 他又冲着商隐亲近地告之,“小伙子,你没忘记吧?当年我在同州刺史任上,你老师令孤楚还写信推荐过你呢。要论起亲疏来,我和你也能扯得上干系。往远了说,我还给杜佑老爷子当过淮南节度使掌书记呢,你表哥驸马杜悰还骑我大脖上撒过尿呢。不管你恩师是令还是狐,你岳父是姓王还是姓李,依我看来你就是我们自家人,和老杜家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我说得对不,白兄?” 一直坐在窗前的白衣老人听刘禹锡问他,像是从思考中猛醒出来回应道:“刘老弟说得没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孩子,我早就注意你啦,好,真好,很有才华,我不怕你笑话,我曾想希望我死后能够投胎当你的儿子。” 商隐受宠若惊地一个劲地作揖,“咱爷俩还有过一面之交呢,也是你恩师曾将你隆重介绍于我,让我多加关照提携,有这事吧?” 见年轻人又不住地点头,他笑着问刘禹锡,“刘老弟,我刚才越端详这孩子越像一个人。举止言谈暗藏着愤世嫉俗的叛逆性格。” 刘禹锡好奇地问:“像谁呀?” “像你!”白居易肯定地说,“你敢说你不叛逆,就拿你那两首招惹是非游玄都观的诗,是多么的嚣张气人,先是《游玄都观》‘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你这字里行间含沙射影说谁呢?不被贬下放还留着你。更可气的是你,吃一百个豆你也不嫌腥,刚给你解放回来你又犯老毛病,又写了首《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气煞诸人讨厌之极啊。” 他用手点指着刘大诗人对商隐劝诫着,“孩子,咱可不能学他,虽然咱有才,但不能恃才自傲,要低调随和,是不是呀?要学会以平和之心视人间云雨,管他波谷浪尖只是随遇而安。匡庐便是逃名地,司马仍为送老官。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年轻人要有进取心,不要像我这老朽,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也。我本来就是一个山野之人,只是由于世俗的礼教、道德的误导,才追逐于名利世俗之间。有时聚猩鸟,终日空风烟。平生无所好,见此心依然。时来昔捧日,老去今归山。倦鸟得茂树,涸鱼返清源。” 红衣老人频频点头似有同感应声道:“所以白兄你就吃斋念佛,面向山林了。听说你把为元稹撰写墓志的钱,全部捐献给僧人修葺香山寺了。” 白衣老人回答着:“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想起元九,他的音容笑貌好似就在眼前,二十年了。元和十四年我奉诏出任忠州刺史,和小弟行简同行,于夷陵遇见去虢州任长史的元稹,在峡口畅饮时又偶然发现一处奇特天然溶洞,他俩问我这洞该如何称呼,我就讲三个人来的,当然应叫三游洞喽。徘徊其间即兴作赋成序,那时我们还都是意气风发、心怀壮志的小伙子呢。他写给已故夫人韦氏的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还声声在耳呀。” 坐在琴旁聆听不语的黄衣老者开口赞叹:“真正是夫妻恩爱,至死不渝呀!” 没想到此言一出白居易、刘禹锡、牛僧孺三人交换着眼色,掩饰窃笑。 禹锡向秦爷解释道:“秦英雄不要见怪,俗话说,风流才子俏佳人。机缘艳遇往往是不期而至,预想不到的,就像乐天兄所说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元稹贤弟也逃不过美人关,陷入感情之乡不能自拔,他在成都时与薛涛女校书的那段姐弟恋情虽然有始无终,可也算得上是轰轰烈烈吧。感情这东西谁又能理得清啊,正是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对了,商隐呀,你不是写情感诗的高手吗?来,给写一个抒怀的新诗。” 听了半天只是诺诺称是的进士郎,终于有展示才华的时刻了,略作思量吟出:“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众人鼓掌称赞。 白居易笑着说:“好了,别说别人的私密之事了,义山的功名前途还得牛老弟多多费心,不能眼看他年轻轻的就此沉沦下去呀。” 牛僧孺不无埋怨地说:“好吧,我一回东都就给中书省的后辈们去封信,为你周旋周旋。你们这些孩子呀,就是让人不省心,当初那牧之在家无所事事的,我说来我淮南吧,稳当当的,给我做个掌书记历练历练,可这小子就是不稳当,整天家满扬州城花天酒地,我怕他弄出荒唐事,专门派了两个得力手下看着他,不争气的东西!” “不许说我义父的坏话!” 这一声吼吓了众人一跳,秦靖急忙向大家解释缘由。 牛僧孺拿着义方递过来的紫玉笛子笑着说:“今天这是哪股风啊?把杜家人都吹到这草堂来了。” 他端详着笛子笑了,“看到这笛子就想起张祜的那句‘梨花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宁王送给杨玉环的紫玉笛,玄宗皇帝驾崩后便不知去向,是昔日振武节度使刘沔在民间偶然复得,特意孝敬我的,后来在扬州我又把它赠予牧之。刘沔呀,离开长安后已是多年没联系啦,听说他现在和李德裕打得火热。可见世态炎凉啊!人情是纸张张薄,事事如棋局局新。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好孩子,笛子你收好了,长大了要做个有情有义的人啊。对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义方已知道他是义父的恩师了,便甜甜地回应:“牛爷爷,我们和李叔叔到香炉峰看‘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去。” 老官人激动起来,三眼皮突地睁大变成双眼皮,脱口而出地质问道:“这是哪个不懂装懂的家伙告诉你们的?这里是北香炉峰,李白的瀑布在南香炉峰,一字之差,可差出好几十里地呢。” 李商隐闻言也是急得一头白毛汗,茫然地问白敏中:“大哥,这庐山有几个香炉峰啊?” “四个呀。” 看他一脸的焦急和自责,白居易出着主意,“你们返回去,向东林寺的僧人打听一下,寺门前有条慧远小道可直插山顶,下去就是那瀑布了,落日前到那儿还来得及。” 李商隐和秦爷他们辞别了草堂向东林寺返转,轻车熟路远见到那溪边的虎溪桥了。 此时的桥头正站立三人,镜霜法师和他的两个神仙朋友,他们刚刚分手,正要各自离开。 励儿和义方跳下车子向他们跑去,高声喊道:“等等啊。”这声音顺着山风听起来极像猛虎长啸的“啊哦”之声。 三人一惊止步观瞧,见是他们,法师仰脸笑道:“南无阿弥陀佛,两个小家伙,我还真以为是来了老虎冲我吼呢。” 励儿不解地问:“师父,之前这里有老虎啊?” “南无阿弥陀佛,当然有啊,说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法师讲给他们听,“南无阿弥陀佛,那时初祖慧远大师在庐山有两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分别是隐居栗里南村的雅士陶渊明和简寂观上清道人陆修静。有一天,他们两个相携来访,三人在寺内品茗晤谈甚欢,抬头看已是日落西山,该是送客之时了。三位好友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迈过了虎溪桥。因为慧远大师数十年潜心修佛,深居简出,影不出山,迹不入俗,大师散步沉思或送客出寺,都从不越过寺前的虎溪。这破例之举被后山的老虎发现并以长啸警告,三人听到后相拥大笑。所以今天听到你们喊,还以为是山上的老虎又下来了呢。”三个修练之人开心地笑着。 这时秦爷他们也跟了过来,镜霜和尚问秦爷:“南无阿弥陀佛,听正言讲你们不是去了草堂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秦靖把事情经过讲给他听。 和尚粲然一笑说:“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冒失鬼,一个不仔细就多走了几十里的冤枉路。知道慧远小道的人可不多呀,就是我给你指明了,可上到山上你们不是还要迷路吗?” 他回眸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道长,便有了主意,诚恳地对道长请求道,“南无阿弥陀佛,老神仙,这几个施主要由小道上山顶,是去看李白瀑布的,你们正好顺路,可否方便带他们一程?” 老道人满面春风地拱手回应,“无上天尊,这几位皆是来日的宗主、大儒,相见都是幸事,贫道乐意相送。” 大家遵照法师的意见把马车留在寺中,之后将由正言和尚携车夫到隘口等候他们。 一行人别过法师,由回道人在前引路,走的是山洪冲刷出的沟壑,枝干藤条布满路间,曲曲折折向山上延伸。行进中不时有野兽出没,蛇鼠蜥蝎更是屡见不鲜,可看到道人却都是避而远之。 每当这时,回道人背后的雌雄宝剑就会自动弹出,露出摄魂的寒芒。 德儿向身前的火龙道人探问:“道长的两把宝剑好像有灵性,见鬼怪野兽就会飞出斩杀吗?” 这火龙道人回头对他讲:“我这弟子姓吕,字洞宾。崇尚内外双修,服丹守一的方式,炼形成气,炼气成神,炼神合道。他的宝剑唤作飞仙剑,实为一把,乃是积断烦恼,断贪嗔,断欲念三全。它不会轻易飞出,只可助其修行。” 一问一答间,就听前面的回道人抒怀咏念:“欲整锋芒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说着话众人已来到山顶,大家都是习武之躯,各个面不改色,唯有商隐气喘吁吁落在后面,仗着年轻歇了一会儿也缓过劲来。 这山顶之风袭来带着丝丝的凉爽,一扫登山前仲夏的燥热,穿过只有几户屋舍的牤岭村,行至含鄱口。往东望去,五老峰五峰争奇,怪石巉岩,雄奇秀丽,蔚为大观。 向峰顶仰望,苍颜嶙峋,气势磅礴,真如金芙蓉上矗青天,李白有诗赞曰“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处巢云松”。 老神仙向远处的山峦深处指点,影影绰绰间有一架细长白练的瀑布遥挂在峭壁边,“那里就是你们要去的瀑布了。”他又指明下山路径,看没有问题了方才告辞。 秦爷一再询问道长的神仙府第在哪里?道人答道:“朝饮一滴泉,家住佛手岩。” 然后返身带着徒弟回道人走了,那回道人随口又唱着:“学道须教彻骨贫,囊中只有三五文。有人问我修行法,遥指天边日月轮。” 大家经含鄱口下山,转五老蜂脚下,途经海会寺、白鹿先生李渤的白鹿洞、秀峰寺,离远便听到轰鸣的水声,抬望眼在二峰之间,一流分为东西两瀑。 东瀑自两峰之间奔流而出,突破窄隘的迫束,在跌落中水流散开形若马尾;西瀑自山巅倾泻下来,跌落到峰顶的大石潭中,再绕出峰东,缘崖悬挂数百丈,真乃人间奇观。 进士郎指着瀑布对秦靖讲道:“昔日李太白流放夜郎,走到夔州的白帝城时,获郭子仪郭老令公的极力保奏得以赦免,这真是绝处逢生啊。他折回江陵后激动之情脱口而出,就是那首脍灸人口的千古绝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往洪州家中赶,乘兴第五次入庐山,见到此处瀑布,诗性勃发而作‘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真是神来之笔呀,能写出如此绝句的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众人听他讲解更添兴致仰望观赏。 “妙也,妙也!好水,好水!偶看小老弟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可否腾出个地方,也让偶领略一下这飞流直下的神奇。” 这位正和义方说话的中年男子是从谷外一溜小跑过来的,见他站立于突兀的岩石之上猛得敞开衣襟,闭上眼睛深吸着水气,双臂伸展做拥抱飞瀑之势,嘴里还滔滔吟诵着,“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说完他笑逐颜开地询问道:“好包?小老弟,偶许浑的诗还有些韵味吧?”听身边没有回应,睁眼看去已是只身一人啦。 从李白瀑布往隘口去,经过早有耳闻的简寂观和归宗寺,那寺里的信众川流不息,鼓罄声声,香火鼎盛,询问小僧才知道实在是不巧,住持智常大师不在庙里。 大家又向前行,沿着山脚下的平地缓坡随意种植着六谷,一条小河在路旁静静地流淌,走过河上的清风桥,是一座古朴的小山村,榆树、柳树覆盖着房屋的后檐,小鸡、小鸭懒散在稀疏的篱笆间,老屋屋顶飘着袅袅的炊烟,村头竹椅上老翁的鼾声时续时断,偶闻家犬在深巷中吠叫,岭上不时传来杜鹃鸟的婉转。 从老翁那里得知此处便是栗里南村,也就是当年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隐居之所了。 到了隘口,最先看到的是那棵开满淡绿色花蕾的高大喜树,树下正言和尚与车夫正驻车等着呢。 众人上了车还没有坐稳,马车后面传来“嘚,嘚,咧,咧,……”赶牛的吆喝声,那个早上遇见的老乡放牛回来了,他好奇地向车里探进头来,一看认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恩们还呆在这儿没走啊!上宙太急了,话没说完,恩们就给打断了,这路口向东是去归宗寺,简寂观,李白瀑布的。恩们到底要去哪儿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五章浔阳江头无琴瑟,大珠小珠落玉盘。 江州(九江)乃吴头楚尾,南通五岭,北频长江,右邻鄱阳湖,左连洞庭湖,自古就是舟车辐辏、来商纳贾,士高气清,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当年诸葛孔明与周瑜大都督抗击百万曹军作为大本营的柴桑,故此人们将它冠以“天下眉目之地”的美誉。 秦爷和李商隐辞别了东林寺的僧人们,便一路风尘地赶来这浔阳江渡口,看天色已晚,便急急地雇了条木船安顿好行李,趁着落日的余晖向九华门外的浔阳楼走去。 华灯初上的江岸流光溢彩,与渔火点点的水面相得益彰,商隐一眼瞧见远处水池里的飞檐亭阁,不觉叹道:“这月圆之夜浔阳江头、甘露池边、琵琶亭前,怎么能缺少那两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圣手裴兴奴和施救江州百姓的歌女胡秋娘呢?想当年裴兴奴慕名从京城寻访胡秋娘而来,也是在这里,两个人情投意合携手归隐,空留下白乐天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绝唱。岁月流逝,不知她们飘落到何处去了?” 逍遥歪头嗔问:“你是说缺少母青蛙吧。” 进士郎诧异她怎么如此说,逍遥捂着嘴笑道:“她自己说的‘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不是青蛙精变的吗?” 德儿用手轻敲她的脑袋,假装教训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要不懂装懂,贻笑大方。那虾蟆陵是长安城里的地名。” 商隐纠正道:“准确地说是在城外东南,曲江边的地名。是歌姬舞妓聚居之地,夜夜笙歌不绝的繁华去处,诗僧皎然有诗形容‘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因街口有那个提倡儒术独尊、三纲五常、大一统的西汉经学大师董仲舒的下马陵,关中人将‘下’念为‘哈’,所以就传开了成为蛤莫陵了。” 沿着江滨走,不用打听,那座青甍黛瓦、飞檐翘角、四重楼台、灯火通明、酒旗临风、车马喧嚣的就是浔阳楼了。 进得大堂哪儿还有空席位呀?墙上挂满了不知是哪朝哪代名人骚客的字画墨宝,柜台边为等座的摆放着临时木墩,冲着这金字招牌,既来之则安之,只好一个字等吧。 义方年纪小怎能坐得住?他四下里东瞅瞅,西看看,秦爷看人多让他安静一会儿,没过多久他又借引子要去撒尿了。 真是跟狼吃肉,跟狗吃屎,这义方是天生的好人缘,就去个厕所撒尿的工夫,也能碰上旧相识来。 “义方!”义方十分纳闷,暗想是谁在这异地他乡认识我呢?回头一看,是个老和尚。 看他已过耄耋之年,面如银盆,五官俊朗,两道苍眉下一双赤目,虽说年事已高,但仍神清气爽,身板硬朗。 “智常大师!”小义方一眼便认出来对方,喜出望外地扑上前去拉住和尚的大手。 老和尚抬出右手疼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问道:“童儿,你师父呢?” 义方把大师领到秦靖他们那儿,彼此互做问候,又把进士郎引荐给和尚。 和尚慈眉善目地端详着商隐,不住地点头说好,“一表人才啊!好面相。” 他向秦爷诚意邀请,“阿弥陀佛,秦施主,走,去楼上雅间,有个朋友让你见见。” 秦靖犹豫着问他:“方便吗?素昧平生的。” 老和尚大笑着说:“不是外人,是我的邻居。他若知道是护国公的后人和青年才俊李商隐来了,还求之不得呢。”和尚挽着秦靖的手,带着众人上了顶楼。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等步入屋里,就听到从里面传出爽朗洪亮的笑声。 门帘轻挑,这雅间内古朴典雅,圆桌旁坐着两个人,正首的老者有副及胸的大胡子,粗眉方脸,头上戴缣巾,身披青色逍遥氅。 下首正襟危坐的青年一身皂衣胡袍,进贤冠下文质彬彬的清秀面容。 “李老师!是你老人家吗?”商隐深感意外地问候着。 “我道是谁在喊我,是义山啊!”那青衣老人站起身形惊喜道,“快,义山带你的朋友们来坐,小年,去唤堂倌添几付碗筷来,大家都快请坐。” 进士郎将双方相互介绍,原来这位老者就是曾与弟弟白鹿先生李渤一同隐居庐山的太学博士大儒李涉,所以归宗寺住持智常老和尚叫他邻居。可惜他年前被人诋毁,正流放江南思过呢。此次是从金陵来庐山故地重游,由老友和尚与弟子江陵(荆州)少尹王式相送返程的。 这王式是“重德名家,位望崇显”太原王氏的后裔,大伯王播生前为司徒、太原郡公,二伯父王炎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寺博士,他父亲王起乃现任山南东道节度使。 这商隐和王式在长安时也是有过一面之交的,王式较他大两岁,所以称他为式哥。 王式挨个给斟满了攒林云尖茶,老者指着进士郎不住地夸奖说:“秦英雄,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天生的聪颖,每回同老宰相的二公子令狐綯来我太学,谈古辩今,才思敏捷,对答如流,当世之奇才呀。” 老和尚跟着说:“我就说他一表人才,好学识,好面相吧。” 老者摇了摇头和而不同地说:“不然,我早年跟司马头陀探讨过相面之辨,他乍看潇洒倜傥,眼神清澄而稳定,可你细瞧,他耳朵轮飞廓反,额头高广,下巴棱角分明,颧骨平而无肉,是怀才不遇之相,因其自恃甚高,会招致他人不满和误会,前途坎坷不定啊。” 李商隐无所谓地说:“命运是靠自己争取来的,怎能靠先天的一个痦子,几条皱纹就决定了呢?多年前蒙老师抬爱,在太学治学时使愚生受益匪浅,尤其是聆听老师的教导更让我茅舍顿开。” 李涉点头称是,又有重持教鞭之态,谆谆教导起来,“太学,正如蔡邕所说的‘太学以为博士弟子授业之所’。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定儒一尊建立太学至今。设国子监,下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使各级官僚及庶人子弟均有求学可能,才有代代英杰层出不穷,历史洪流滚滚向前。” “酒来喽!” 随着一阵清脆得似银铃般的女音,房间外转进来个二十几岁的少妇,她个子匀称,体态轻盈,举止投足落落大方,绝无扭捏拘谨的小家子气。 往女子的脸上看,是白皙圆润自来的亲近,妩媚眉眼天生的多情,“老菩萨,等急了吧?您的君山不老酒来了。” 老和尚立即笑盈盈地起身接过酒壶,“善哉,有劳蒋小娘子啦。” 智常大师如获至宝地揭开盖子,眯起眼睛陶醉地嗅着,“香,不愧是君山酒香藤酿出的长生不老酒啊。各位施主,贫僧能延年百岁全赖这仙酒哩。这酒可金贵,得来不易呀,洞庭湖吕家一年酿造是有数的,还要用在君山大会上,是轻易不给外人的,全江州城只有他们蒋家有这本事。一年里贫僧必来浔阳楼一次,承蒙小娘子父女俩的关照,得饮这神仙佳酿。” 说着将其他人的杯子满上,“阿弥陀佛,这可是好东西,诸位施主有福喽。” 老博士听说是君山不老酒兴奋异常,“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老邻居,借你的光品到仙酒,有幸,有幸啊。” “还是得谢谢蒋小娘子,心里挂念着我这老头子。”老和尚眼睛笑得弯弯的。 那女店主亲热地嫣然一笑,“老菩萨德高望重,海内无双,不给您喝给谁喝?就是只有一壶也是您的。小女子先忙去了,诸位贵客请慢用。”说罢抛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转了出去。 片刻堂倌敏捷地手捧托盘将桂花茶饼、拌芦笋、汆石耳、爆竹笋、煸野菜、淋油黎蒿、春不老菜羹一盘盘端上来,煎、炒、烹、炸、闷、溜、熬、炖,摆得满桌子都是绿莹莹的。 “浔阳楼不简单啊,这店家娘子更是非比寻常,能弄得君山云梦君子的不老酒?”李涉对这家酒楼是刮目相看啦。 “善哉,那是自然,江州的酒家有一半是她们蒋家的,就连每年君山大会的厨子都是她家派去的,与江湖豪杰多有瓜葛,天底下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便会知晓,不夸张地讲,老邻居,就是眼下所说的话没等你出这雅间,人家就能悉数了解。”老博士默默点头不再言语啦。 商隐为老师布了一箸菜,直视着李涉关心地问:“看老师的面色和精神气并未被小人的迫害所影响,能拿得起,更能放得下,真佩服老师的胸襟和气量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呀。” 老人哈哈朗声大笑地说:“归去来兮,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他夹了一根不老菜,意味深长地看着众人,“远有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近有李太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气概,我辈如草芥,何谈什么放下放不下的呢?随遇而安吧。生活艰辛也不是没有领教过,一餐来之不易的感悟早已释怀。” 他又指着王式,“就拿他的伯父王播为例,年幼丧父,家道中落,沦落到扬州惠昭寺木兰院寄食,听到和尚敲钟就去吃粥。和尚看不起他,戏弄他,吃完了饭,再敲钟。王播饿了一天,拿着粥盆过去时发现扑了个空,很羞愧,在壁上题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后来他当上了淮南节度使,成了一方诸侯。富贵了自然要重游故地,王播也不例外。他再次来到扬州惠昭寺,发现当年题写的那两句诗,已经被寺内僧人用崭新的绿纱精心罩好了。感慨之下,王播在后面又续上两句‘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不要怪世态炎凉,看人下菜碟,都因为生活艰辛啊。斜视正视只在回眸间,趾高屈膝全赖你自己,成功了,发达了,就会有乱嗡嗡的一群追随你,捧着你;失意了,颓废了,走在路上与人相遇,人家都装作不相识。同样一扇门一会儿是门庭若市,一会儿是门可罗雀。你说人家不对吗?还是自己错了呢?都不是,也都是。每个人都希望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可这要你为之付出多少艰苦辛酸啊。人有时走得太快了,就需要停一停,回观一下,让心清静清静,要学会豁达超脱。” 他望向窗外吟诵着,“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王式也深有感触,因他也是几年前受人弹劾,说他私结宦官王守澄,由殿中侍御史外放江陵的,故发自肺腑感慨道:“老师这句偷得浮生半日闲说得妙啊!人这一辈子起起伏伏,你是到头来成为人家脚边的沙粒,还是化作心底的传说呢?是甘愿在名利场上攀言附势了此一生,还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呢?” 他用手指着远处在晚霞映照下格外瑰丽的甘棠湖说,“秦英雄,你看见那湖上一抹长堤和石桥了吗?这堤是李公堤,那桥名思贤桥,是江州父老为了纪念老师的弟弟白鹿先生李渤命名的。十七年前,师叔来江州任刺史,体察百姓疾苦,敢于为民请命,三十六年的逋欠得以并放;他见城南有大湖阻遏往来,便纠集工匠在湖中筑堤。堤长七百步,南连山川岭,北接城南关,沟通南北,行人称便。堤上又建桥安闸,兼有灌溉农田之利,造福百姓安抚一方。白鹿先生一生为官称得上两袖清风,刚正不阿,像这样的活法才不枉此生呀。” “王贤侄说得极是,人这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图的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如不能扬名千古,也不要遗臭万年吧?”秦靖赞同道。 “现如今这江州刺史是谁?”李商隐为老博士夹了一箸菜。 李涉低头看着轻蔑地回答:“张又新,杨虞卿的姑老爷子,李逢吉的小跟班、干儿子,人称八关十六子之一,阴险狡黠,品格低下,一门心思掂对着害人,当年差点把李绅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此人不值一提。” 因为和尚不喝酒,故茶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约定次日李老师和秦爷他们同行,一起循江东去。 夜深了,听着梆子声声,几个孩子的肚子里也在咕咕作响,这晚饭也是过于的清淡了,没等月出东山,吃的那些树根野草就去了五谷轮回之所了。 逍遥鼓动起励儿、义方,夹带上德儿便似四只狸猫背着师父溜出木船。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离岸不远到处是白雾横陈,渔火映在墨色的江面上鳞光摇曳。 街上卖吃食的不多,没有挑选的余地,每个人先来了碗夜摊上的鱼丸,扎巴扎巴嘴好像意犹未尽。 再往前走,看那街口拐角处支着个小吃棚子,棚子里的食客只有三两个人,但星豆大的光亮却给这漆黑的夜色平添了几许暖意。其中一人从后面看那是个熟悉的背影,正自斟自饮好不快活。 四个孩子互相挤了挤眼睛,偷偷地摸上前去,逍遥伸手一捅他的腰眼,大家齐声大喊:“义山大哥!” 这一吓,进士郎刚喝下的一口酒囫囵吞枣咽到贲门后,又一股脑儿地喷了出来,呛得他不住地干咳。 “你们这些臭孩子,吓了我一大跳,若不是我胆子大,就这一喊得吓躺下。” 稍微缓过来了,他抹去眼角的泪滴,摆出一副什么也瞒不过的样子,笑话着孩子们,“小馋虫们,是不是肚子抗议了,偷着出来打牙祭来啦?我在那饭桌上就看出你们没有吃好,对不对?” 德儿站在他的对面回答道:“那菜肴还是蛮丰盛的,就是素了些,味道也好,浔阳楼的招牌就是不同凡响。” 李商隐撇了撇嘴,“不同凡响个六饼,满桌子的杂草丛生,一点浑星都没有,真难为浔阳楼的大师傅啦。你这孩子就是太好面子,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就是口是心非,好就是好,孬就是孬,自己怎么做还用看别人的眼色吗?对得起天地良心,不损人利己就已经很好啦!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耽误了大好青春,只能是望洋兴叹,一事无成。你看我胆子就大,有魄力,怎么想的就怎么来,我的青春我做主。” 他顺手放上两个泥碗,将酒倒满指着木墩豪迈地吩咐,“都坐下,德儿,你先打个样,带着你这两个师弟把这酒干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不喝不是好老爷们。” 逍遥抓了把油炸蚕豆,嘎蹦嘎蹦地嚼着,“义山大哥你吹牛,胆子小就是胆子小,刚才看把你吓的。” 商隐很不服气地说:“小丫头净瞎说,我胆子可不小,什么都不怕,除了我有个毛病见不得血,一看见就晕倒。” 正说着东面的小树林里传来时断时续的铜锣响,停了片刻又发出瘆人的摇铃声。一丝疑惑浮现在李商隐那白皙的脸上,“赶尸的都在湘西呀,怎么赣北也有这行当了,罕见,罕见,奇怪,奇怪。” “不足为奇,这几年我们江州时不时的就会出现几波赶尸的。”摊主在抹邻桌桌子时插上一句。 励儿好奇地问商隐:“什么是赶尸的?” “赶尸是三苗蛊术的一种,属白巫术。让一连串客死他乡的尸体,尾随在赶尸者身后,穿州过府地返回故乡。相传几千年以前,南蛮的祖先蚩尤公公原本是炎帝的部下,住在东海之滨,他率兵在黄河边与黄帝对阵厮杀,直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打败了要往后方撤退,蚩尤不忍留下死难的弟兄,军师出了个主意,让他拿符节在前面引路,自己在后面督催。军师装扮成蚩尤的模样,站在战死弟兄们的尸首中间默念咒语,祷告神灵后对着那些尸体大声呼喊,‘死难的弟兄们,此处非尔安身毙命之所,故乡父母依闾企望,娇妻幼子盼尔回乡,尔魂勿须彷徨。起来回家啦!’原本躺在地上的尸体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跟在蚩尤高擎的符节后面规规矩矩地向东走。黄帝的追兵来了,蚩尤和军师联手作法引来五里大雾,将敌人困在迷魂阵里。因是军师所司之法术让大家脱的险,大家自此又把他叫老司,又由于老司最后所用的御敌之实乃雾术,而雾笔画太多难写,于是改写成一个‘巫’字而代之。其实,这巫字上面一横代表天,下边一横则代表地,而中间的那一竖就表示符节了;竖的两边各有一个人字,右边那个代表蚩尤,左边那个代表老司,意思是要两个人联合起来才能作巫术。” 这故事把孩子们听入迷了, “太可怕了,死人还能走路。” “太刺激了!真想见识见识。” “假的吧,吓唬小孩的吧?” “那尸体是不是得拴上,能乱跑不?” 进士郎不用抬头就分得出哪句话是谁造的句。 四周是万籁俱寂,连一丝风都没有,谁也想不到在树林的草丛里趴着五个人,四个孩子是自愿猎奇来的,进士郎多半是软磨硬拖被拉来的,其中也有想一睹为快的心思。 铃声由远而近,黑乎乎的一团席卷过来,最前面的法师脚蹬草鞋,身穿青布长衫,腰系黑色腰带,头戴青色布帽,后背桃木剑,踽踽斜行。他一手提着盏灯笼,火光半明半灭闪烁不定;一手摇动摄魂铃,引着身后三十多个尸身紧跟随行,每隔六七尺用草绳串住,粽叶斗笠和青色长袍大褂将尸体的整个身子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清垂挂在脸上几张画着符的黄纸。 法师时而将铃铛挂在腰间,从背后取出小阴锣嘡嘡嘡地敲上一阵;时而向空中撒上几张纸钱,这活人与死人的组合在郊外荒野之中,诡异地游走于惨白月光之下,恐怖得让人毛骨悚然。 鬼鬼祟祟的队伍从几个人的身边溜过,却从死人堆里发出嘤嘤的哭声,吓得义方不自觉地将身体向逍遥靠紧,两只小手下意识地捂住眼睛。 这前面后面的僵尸蹦跳着,可夹在中间的却是一溜小跑,商隐不禁低语,“僵尸怎么不跳,跑起来了呢?” 突然其中一个诈尸了,拼命地向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将帽子大褂扯去抛掉,借着月光仔细看出却是个少女。 队尾的两个僵尸这时也不蹦了,撒腿跟着跑上来,只几步就从后面将她按倒,那跑在头里的僵尸用两腿死死压住,气急败坏地骂道:“跑啊,跑啊,骚蹄子,看你往哪里跑?” “以罗那!”那姑娘奋力反抗着。 “你说什么,谁和你闹了?” 没容他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后面跟来的那个不住地埋怨他说:“陈瑊大哥,你喂药又漏宁了?上回就因为你的疏忽弄死一个了,你还不长记性啊?” 那正按着姑娘的长须僵尸不服气的辩解说:“弄死宁那怨我呀?不是那老家伙起了邪心,把宁家给糟蹋了,我都看不下去啦,那姑娘还真尿性一头就投了江。” “别说啦,让他听到,又该暴跳如雷了。”后面那个僵尸胆怯地阻止他再说下去,“陈瑊大哥,还有水吗?这嗓子都快冒烟了,从江边装死宁一路蹦过来,还真是个体力活,这要到了广州还不得蹦散架子呀。” 那称为大哥的解下水囊递给他不以为然地说:“徐泽老弟,你别给我们明州宁丢脸了,这才刚走了几步道呀,挺住就好了。你看我,自从那老家伙和广州都督府范长史揽下这档活,两年了,已经跑了多少趟?不是也过来啦,宁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他已经把那姑娘反绑好提起来,厉声威胁道:“你敢再出花样,我一杵子砸死你。” 转脸又挤出笑脸幸灾乐祸地劝道,“忍忍吧,到了广州上了海船,运到黑衣大食就享福了。” 两个人推着姑娘往回走,淫猥调笑着,“这些姑娘可真漂亮,一掐都能拧出水来。” “兄弟,你过过干瘾就得了,这些都是特别物色的一等一的美女,被各地堂口蒙翻了掠来江州,再由咱洪州朱雀舵负责运到广州。” 前面的一干人正等着呢,看他俩走近了,那提灯的长脸老头子低声问:“怎么搞的,不是都喂药了吗?怎么还醒了呢?我们扮成赶尸人为的是避人耳目,陈瑊你再大大咧咧地搞出差错,我下蛊把你折磨死,滚回队尾去!” 他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踢在长须的腚门上,疼得长须汉子蹲在地上直哼哼。 排头的僵尸摘下帽子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师父,虽说这江州刺史张又新是个饭桶,不干正事,只会背地里使坏琢磨人,可我们还是谨慎为上,此地离闹市太近,不易久留。” “玄稔你说的有礼,继续赶路吧。”他转身拧着姑娘的脸□□着,拿出个透明的大蜘蛛冲她的脸上比量着说,“是放在你鼻子上呢?还是眼睛上呢?还是这嫩手上吧,脸花了,眼瞎了,别卖不出好价钱。” 他恶狠狠地拽出姑娘的胳膊将它放上去,这时圆月从薄云里探出身来,只见那蜘蛛的颜色由白变红,又转成紫,将血吸得鼓鼓的。 “嗷。”咣当一声,不光是孩子们,就是草丛前朱雀堂的人也吓了一跳,只见商隐翻身躺倒昏厥在地,口里吐着白沫。 “什么人?出来。”那扮作法师的老头子高声喊道。 德儿刚想挺身而出掩护众人,可肩上被重重一按压下了。头上一股劲风飞过一人,随后窜出三条猛犬,耳尖牙利,体毛纯白油亮。 这来人骨骼俊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头戴绿丝巾,紧身披挂,背后双插短戟,站在月亮地里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绿巾真君!”那几人惊叫。 那人不待他们再问,手指歹人大喝一声,“澹台舵主你乃孔圣人高徒澹台灭明之后,难道不知道礼义廉耻吗?你和你兄长的卑劣行径连猪狗都不如。想你祖上初因相貌丑陋,圣人以为才薄资低。然后来他为人公正,非公事不见卿大夫,受到孔子的推崇,并自愧地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周游江南,驻步洪州,立坛授业,传播儒学,受万民敬仰,百姓将洪州南门改为进贤门来纪念他。当你出入此门时难道不为自己数典忘祖而无地自容吗?” 法师一声冷笑反驳道:“少要大言不惭,一个头戴绿巾的贱人还指手画脚什么?常言道,识实务者为俊杰。是《论语》能果腹,还是《中庸》能遮体?行仁义又怎样?不是被撵得流窜列国;讲道德又如何?也不是求老要饭的范丹把粮帮。我斩蛟堂就是要见龙斩龙,遇虎杀虎,取天下之财,造江湖第一大堂,光宗耀祖,唯我独尊。我说这几天老像有人在跟梢,原来是你,你敢报出真名实姓吗?” 绿巾人早就看透对方的本质,无比蔑视地正色道:“无可救药!我虽为绿巾贱人,出身奴仆,尚且知道狐死首丘,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我刘从简今天就送你去见你家祖宗!” 但见他抽出双戟舞动如轮,抵住舵主和络腮胡子的夹击,口中念念有词“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这招式是左脚向左横跨一大步,身体向左转向,左腿屈膝半蹲,右腿在后蹬直,脚尖内扣成左弓步。同时双手顺势将两戟戟尖向前向上推送,两臂平举。 接着又说“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左手架住砍来的兵刃,腾出右手弧旋斜刺,络腮胡被逼撤刀拨挡。 未曾想,绿巾真君又念“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歹人一听是向天,本能地向上护去,没想到戟尖下拐正刺中他左腿上,“啊!”疼得他撒手抛刀,捂住飞血的伤口滚向道边。 “嗷。”从背后又是一声,那刚醒过来的进士郎见到流血又昏了过去。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侠客念来,他左手架住法师的剑,右手横扫他的腹部,那舵主动作还算机警,向后跳去。 没等他站稳,又听“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侠客已跃身横来,两戟分抹,逼得他扔掉长剑仰天倒地,同时那边的两个僵尸正被三条白犬围得手忙脚乱。 侠客挥戟指向舵主命令道:“放人!拿解药,留你性命。”那舵主匍匐在地不住地求饶,他马上命令两个僵尸把其他死人的绳子解开,脱去外套,漏出众女子的花容月貌。说实话个个美若天仙,均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容。 那两个又拿出解药给她们吞下,这些女子从神色恍惚中渐渐清醒过来,纷纷拜倒感谢救命之恩。“都起来吧,我马上送你们回家。” 还没等他说完,一股粉色烟雾扬向他的面门,虽说使出鹞子翻身躲过大部,可还是着了道,身子摇了摇勉强用双戟支住,鄙视地吼道:“卑鄙!” 三条义犬见主人危难,齐奔向出手的那位,人群分开突出一人,乍一看是个女人,貌美如花,肌肤胜雪,可细一端祥却是个男人装扮的,他再次扬手撒出烟粉,那犬儿怎知躲闪?纷纷瘫软倒地。 舵主和假娘们一阵大笑,“张皋啊,今天多亏有你啦。都说绿巾真君武艺高强,独步江南,我看也不过如此。” “是呀,他还挺正经呢,都不敢正眼看我们。伪君子、假正经,心里指不定想什么呢?把他衣服扒了,看看他不会是个雏吧。”随后用兰花指轻起半遮住朱唇,贱贱地媚笑。 从他们身后踉踉跄跄拖着伤腿蹿过一人,流血的大腿扎着条布带,恶声诅咒着,“匹夫,不得好死!你吸了金粉娘子的迷魂俯地散还能立住,好厉害呀,我让你站得住。” 他当胸就是一拳,把侠客打倒在地,再夺过一支短戟,就要结果了他的性命。 假娘们拍着手在一边喊着:“好棒呦,戳他!” 舵主抬手挡住了络腮胡,幸灾乐祸地说:“这么死太便宜他了,他不是侠义之士吗?不是最爱他的狗吗?叫什么,哮天神犬是吧?我呸,真以为自己是二郎真君呢。还行侠仗义,为民除害,谁是侠,谁是害?你有能耐去除那些败坏朝纲,鱼肉黎民的大奸大恶呀,跟我们这些小虾小蟹过不去干么呢?对了,人家打手多,怕打不过人家。好嘛,带着几条破狗来欺负我,我潇湘老宿澹台诸人是贩卖人口了,我是龌龊杀人了,看跟谁比,这算是事吗?人家宫锁三千,玩的是胭脂箭,握着是生杀权,一道圣旨,万民灰飞,百邑烟灭,又能怎样呢?你是遇上我万幸啊,要是碰上我大哥,苍茫主人澹台诸己,他能活吃了你。来吧,今天让你先眼睁睁地看着这几条狗是怎么死的。” 他拿出一节竹子,用嘴一吹,一大团火焰喷射而出,“我给你来个生烤活狗。” 侠客见状气愤地破口大骂,可四肢瘫软无计可施。 那什么老宿拿着竹子放肆地怪笑着,逼近瘫软的三条狗,狗儿像通人性似的,大狗望着小狗,眼角流出了眼泪。 老头子狞笑着举起竹节的一刹那,他可乐大了,一根长绳远远甩来,卷住竹子从他手中倏地抢走,一口口水刚要喷出,被这一吓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又急忙抽出另一节竹子,万分紧张地寻找着对手。 几乎在同一时刻,四个孩子跃出草丛,现身月光之下。见原来是些孩子,舵主不以为然地骂道:“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也来送死吗?是你们抢走的火引子吧,小孩子玩火不好。” 他一见逍遥色心顿起,不怀好意地□□着,“还有个小娇娘啊,模样挺俊呀,正好补足所失之数。来,让哥哥我疼疼你。” 一把年纪不知羞耻,满口的秽言污语不是自取灭亡吗?双方不再费话大打出手,德儿只一掌就让络腮胡重新回到道边哼哼去了。 励儿在那边只两招就将长须的铁杵抢过来,又一捅他的软肋,他只剩下在地上抽筋了。 那最小的僵尸本是冲着义方年纪小而来的,可万万没想到,一块石子也不知从哪里飞来?在他右耳廓上穿出了个豁口,鲜血顺着四个手指缝直往外流。 假娘们碎步向前也要向义方撒粉,可看到孩子手里严阵以待的石子,说了声讨厌,便快步闪开了。 逍遥的扇子直指老头子的哽嗓咽喉,舵主扯过身旁刚被吸血的姑娘用来抵挡,那扇子回拨抖开,将扇面竖起拍向他的面门,逼其退后,逍遥就势将姑娘掩在身后。 随即舞动招式,纸扇如蝴蝶般上下纷飞,看得舵主眼花缭乱,步步后退。 老头子再次举起竹节,欲趁人不备喷火烧人,火焰烈烈席卷而来,逍遥飞身纵起轻易躲过。 可身后的姑娘被突如其来的火焰吓得呆若木鸡,还是德儿手急眼快,一个箭步上前推开惊悚中的姑娘,可是自己的脸上被火舌撩个正着。 顾不得许多了,逍遥、德儿两人交替掩护着向后撤去,那舵主想他们怕火紧逼不饶,不住地喷出火焰。 逍遥被逼无奈使出真力横扇一挥,一股劲力将火头逆转,烈焰反扑将老头子团团裹住,声声惨叫撕心裂肺,生烤活人的景象使人不寒而栗,不多时他就化作了焦黑的一堆。 逍遥惋惜地叹道:“小孩不行,大人也不能随便玩火呀。” 等再转向这帮人贩子时,他们已经被生烤活人的一幕吓呆了,齐齐地跪成一排,只会磕头求饶。 假娘们乖乖地掏出解药给侠客和义犬服下,缓过一阵他们便可以行走自如了。 在贼人的再三保证定当重新做人的央求下,又由刚醒过来的商隐在旁不住地开导,“远古的老祖宗商汤教导子孙说要网开三面,难道我们非得赶尽杀绝,不留余地,连一面都不开吗?佛祖说‘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与乐之心曰慈,拔苦之心曰悲,喜众生离苦获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慈悲为怀就是心中常存慈悲之心,宽以待人。孔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明知是不对的就不要效仿再去做了。不要以德报德,以怨还怨,鸠摩罗什大师所译的《众经撰杂譬喻》中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子曾对弟子尹喜说过……” 他正闭着眼睛说得来劲呢,“汪,汪!”两声狗吠惊得商隐睁眼一看,周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三只狗狗瞪着圆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他喋喋不休,还频频点着狗头呢。 人贩子早被小英雄们撵走了,绿巾侠客正要领着众姑娘离开。可那个被蜘蛛吸过血的女孩子却因失血过多体弱虚乏,不堪长途跋涉,而且她说她姓张,叫浣儿,是个孤儿,已无家可归了。 大家为如何安置她商量时,进士郎走过来自告奋勇地说:“跟我回长安吧,我来照顾她。” 逍遥的脑袋摇得像拨弄鼓似的,不容质疑地否决他,“这妹子才脱狼窝,不能再落入你这花花公子的虎口啦。”她有了主意,斩钉截铁地说,“做我妹子,跟我回太湖。” 绿巾侠客抱拳施礼,再三感谢,尤其是那三条狗儿已和义方混得亲热,不住地舔着他的小手。 大家分手后,商隐和孩子们回到船上,夜深了,四下静寂,唯有中舱里透出烛光,师父秦靖正焦急地守在那里。 “没事,领孩子们出去吃了口饭,聊得开心,回来晚了。”进士郎打着马虎眼。 秦爷看大家平安无事,也没有深说什么,只是叫他们早些休息,明天还得赶路呢。 五个孩子屏住气提着心,恨不得马上离开,生怕师父察觉出什么来,低头屈身鱼贯而入。 秦爷忽然发现多了个十三、四的姑娘家,拦住他们询问究竟,孩子们看出已不能蒙混过关了,就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讲到危机处秦爷眉头为之紧皱,听得化解时又会心地舒展开,不住地为孩子们的英雄之举连连称赞,也为他们的安全再三告诫。 他同情那无家可归的女娃子,安慰她留下来吧!可他总是感觉那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后面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看到孩子们能平安回来,秦爷暗自欣慰地想:“孩子们长大了!不对呀,好像德儿看上去哪里不对劲呢?” 他吹灭了纱灯,躺在床上思量着,突然坐起低声叫道:“是眉毛!德儿的眉毛哪儿去了?” 当秦爷还在辗转反侧的时候,五个孩子正在船尾摆上蜡烛准备结拜仪式呢。 由明月作证,三个男孩子观礼,鲁逍遥和张浣儿义结金兰,从此成为异姓姐妹,逍遥大一岁为姐姐,浣儿为妹妹。 浣儿又逐个谢过大家的搭救之恩,并讲述了自己是怎样从徐州去九华山的路上被拍了花,捆绑到这里的。 借着月光,众人仔细观瞧,发现这妹子朱唇皓齿,窈窕婀娜,那皮肤白如凝脂吹弹即破,眉眼间藏不住一种异域的韵味,使人看见她就会联想到白乐天的那句“双眸剪秋水,十指剥青葱”。 逍遥郑重地将随身的纸扇递给浣儿,“妹子,这把青阳水磨玉骨扇子跟随我多年了,今天送给你,持它纵横太湖,无人敢正视。我明天开始教你障日清风功,看以后谁还敢欺负你。” 浣儿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也从怀中取出个银色的面具捧给逍遥,“姐姐,小妹把这个银鱼假面送给你,这是我小的时候和我父亲驰骋西海所戴之物,用它作为信物吧。” 德儿笑着说:“你们俩,一个天生丽质,一个蕙质兰心,李太白有诗赞你们‘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逍遥闻听一撇嘴娇嗔道:“去!我们有杨贵妃那么胖吗?从认识你以来,就只听到你这一句恭维话,还把人家说得这个样子。” 浣儿杏眼妩媚地看着德儿感激地说:“还多亏了马大哥,否则我会被活活烧死的。” 她满怀深情地看着他。突然那一字细眉颤抖不已,从樱桃小口中惊叫出,“马大哥,你的眉毛被烧掉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六章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金鸡报晓天光大亮,船上的人们都起来梳洗了,浣儿悄悄走近正在船舷擦脸的明德,递给他一样东西,亲近大方地说:“马大哥,我给你做了个面具,你戴上试试吧。” 德儿一愣,看她那笑靥如花的俏脸儿上嵌着两个深深的梨涡,明亮的双眸正真诚地看着他。“是你连夜做的吗?”德儿感激地瞅着她,她毫不掩饰地点点头。 “这是用什么做的?真漂亮,像是蚌壳。”她又使劲地点点头。 德儿又问:“你在哪儿捡来的这个大河蚌呀?” 从侧面传来清脆的高嗓门,“大河蚌你给捡个看看,是我妹妹夜里下水捞上来的。真看不出啊,这丫头真是好水性,水下那么黑,她却能一目了然呀。” 德儿将面具戴上,还正合适,在原有的英俊之外又平添了几分侠气。“你这手艺是从哪儿学的?”德儿随口问她,浣儿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 从前面传来了师父的喊声,“德儿,去岸上看看李博士来了没?”德儿答应一声往前舱走去。 秦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惊喜地端详戴着白蚌假面的徒弟,赞赏地点头说:“好手艺,是逍遥给你做的吧?” “不是。”德儿有些腼腆地挣脱开向岸上跑去。 秦爷摸了摸头,纳闷地自语道:“不是逍遥,哪还会是谁呢?”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轻装简行的李涉李博士到了,后面还跟着老和尚智常大师和弟子王式。 在这浔阳渡口不免又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的依依不舍。 看大家这么的难分难舍,不知要倾诉到何时?老博士大手一挥,命令船家扬帆起航,当木船驶出好远,还能望见岸边的两个送行人仍站在那里。 燃尽一柱香的时间后,船头已抵在了北岸码头的长堤,船夫将缆绳拴在牂柯上,放好跳板,李商隐在众人惜别的目送下上了岸。 他先要回泾源的,再进京赶来年春天的吏部授官考试。虽然在一起时间不长,即使他身上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他的朴实率性,博才热情早已将自己融入到这个集体中了。 两个姑娘家已是泪流满面,抹着泪水招手喊道:“义山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呢?” 商隐强做看得开的样子安慰着,“山不转水还转,欢快的小溪也有分流的瞬间,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义方给大哥吹支曲子,就是你最拿手的《梅花三弄》吧。” 在激昂勃发的笛声中李商隐走了。可等那鼓帆远去的木船消失在水天一色的地平线上时,就在江岸依水而立的高岗上,这年轻人向江水逝去的方向眺望着,眺望着,他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 顺水行舟,扬帆破浪,惊涛拍岸,浊浪排空,极目远山含黛,近闻沙鸥啼鸣,天光水色万里白,未见摇橹船自行。 站在船头,迎风淋浪,使人误感到船未动,山在行,一会儿如青骓凌空马踏飞燕,一会儿似老子牛轴悠悠西行。这浩瀚大江,生生不息,无怪乎诗圣杜甫触景生情感慨道“不尽长江滚滚来”。 此时老博士也由感动情,正立于风口浪尖仰天长吟着诗仙的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雄怀。 船尾的几个孩子可没有那么多的人生感叹,逍遥正教浣儿障日清风功,这扇子功看似轻盈飘渺,可每招每式极讲究下盘扎实,身行化一,虚中有实,实中带虚。 幸好浣儿原有一定功底,虽是浅薄,但还马马虎虎,又加之她聪颖伶俐,不多时这三十六式基本扇法摩扇、旋扇、穿扇、颤扇、云扇、翻扇、点扇舞得有模有样了。 逍遥又传给她内功心法,平时嬉笑怒骂的她这时严肃庄重,“妹妹,我这扇子功是水月寺子靖师父教的,而这易筋锻骨内功心法是我另一个师父包山寺的维谅大师传授,大师是得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易筋经》的精髓而自悟而成,运行丹田真气打通全身经络。内外兼修二者结合,相辅相成威力无穷。你还是先从左右内功练起,依我教你的口诀照葫芦画瓢慢慢领悟,没有个十年、八年是找不到庙门的。” 教的认真,听的仔细,一招一式潜心琢磨,逍遥忽然瞥见角落里的两个孩子今天格外的消沉,兴致不高而且还窃窃私语。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俩,猛地一拍励儿和义方的肩头,学着参军戏里的台词,用滑稽的腔调撩拨他们,“将军,您又生气了。” 励儿和义方小脸一撇不去看她,义方憋不住抱怨地说:“你以为你是曹叔度呀,充其量就是个行走江湖的周季崇罢了。有个面具就了不起了,等船一靠岸,我们就去集上买一个,比你们的还要好。” 逍遥被两个小的那生气的样子给逗乐了,唱起了刘采春的《啰唝曲》“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唱完装作嗔怪的样子对浣儿说,“你看你啊,宁可落一村也别落一人,人家挑理了。” 浣儿也被逗笑了,急忙赔着不是,保证马上给他们做一个。看两人还是乌云未散的样子,逍遥故意逗他俩,“妹妹,就剩做一个的材料了,你看给他俩谁做呢?” 听到这话,义方和励儿异口同声地叫道:“就能做一个啦?”两个人彼此对视后都指着对方说,“先给他吧。” 浣儿喜爱地摸着他们的头说:“真是师兄弟,姐姐是在逗你们呢,我的材料还够。这样,我给你做个弥勒面具。”她冲着励儿说。 励儿憨态可掬地点着头,义方迫不及待地嚷道:“我要个凶点的。” 浣儿想了想,“那就给你做个钟馗假面吧。”到此时他俩的脸上才拨云见日了。 望着浣儿姐姐走进舱去的背影,义方后悔地问:“刚才忘问了,逍遥姐是银质的,大师兄是河蚌的,我们的是用什么做的呀?” 逍遥站在一旁顺口说了句,“人皮的。” 此时,老博士、秦靖、德儿站在船头向南岸指点着,戴着面具的年轻人好奇地问:“那里就是石钟山吧?” 抬头远望,前方的江面豁然开阔,蔚蓝的天空下一条水线分开清浊二色,波光浩渺,天高水远,洲渚回合,令人惊叹。 “那儿是湖口,长江和鄱阳湖的汇合处,再往前,南岸的那座山就是石钟山了。”老博士津津乐道地给秦靖指点着。 船家转换方向,向东南驶去,眼见得那石钟山越来越近,船工遵照老博士的要求,落下风帆,下锚停泊。 这山实为两山,高耸岸边南北对峙,为上下钟山,山高虽不足百二丈,但陡崖临川,峻峰壁立,从船上仰视,更显危峰兀立,山顶如与天齐。山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击,声声如黄钟大吕。 “是何缘由发出如此之声呢?”李涉细细观察,盯着每块岩石、每道石缝逐一揣摩。 秦靖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声音乍一听似水石相击而发,然江中石山甚多,也未曾看得有相同现象啊。” “正是,这也是这石钟山不同凡响之处呀。水击而鸣钟的说法是北魏郦道元《水经》中所述,我二弟李渤任这江州刺史时也曾怀此疑问来寻访过,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遂作《辨石钟山记》已证之。可能他说的就是那两块岩石吧。”他一指十几丈远处孤立水中的两块岩石。 秦靖立刻让船家将船靠上去,可人家面露难色,因这里礁石林立,暗流湍急,想要靠近非得寻找本地知晓水文的向导才有把握。这可如何是好?距离太远无法见证扣石之音。 大家左顾右盼之际,秦靖忽然想起义方来,“义方,义方,到船头来!”随即向船尾呼唤着。 “师弟,师父喊你呢。”励儿推了一下正在胡思乱想的师弟,义方立即答应着和励儿、逍遥一溜小跑地来到船头。 弹指神功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哪里有石子呀,上哪儿找皂荚去?秦爷递给他几枚铜钱,看他左弹右射连击南北双石,重浊含混之声始于南,清脆高亢之音起于北,余音袅袅,抑扬顿挫,交相呼应如虎鹤双鸣。 老博士欣喜地对秦靖讲道:“就是这个声音,一浊一清,一扬一抑。” 可他听了少许后,微微摇头异议地说:“濬之呀,哥哥我不能苟同,这遍江的礁石扣之皆能铿锵有声,难道只有这里的石头才能被水冲击发出洪钟之声吗?要是满江的石头都是如此作响,万里长江之上岂不是天天上演大曲歌舞吗?” 当他们相议正酣时,忽见那山脚下江畔有一人大喊道:“谁家小子乱扔乱弹?这铜钱崩到脑袋上是会要人命的。” 见他矮粗胖的体形,一身钓鱼人的打扮,斗笠蓑衣,斜挎藤篓,赤脚草履,花白的胡须但满面的精神。说时迟,那时快,他将鱼杆轻甩,那弯弯的钩儿在炽日的照耀下划出一道炫目的银光,准准地穿过崩起射来的铜钱钱孔。嘴里念叨着:“又钓到一文。”这准头和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没有内力贯出这鱼钩是不会如此游刃有余的,船上的练家子都看得张口结舌,佩服至极。 那老博士倒是不以为然,看了后轻佻地说:“勾得真准,可不过是百戏曼延之技,如找鼎、吞刀、吐火之类,精金百练,熟能生巧嘛。” 其它人都缄口不语,暗自感叹隔行如隔山,老夫子舞文弄墨,下笔千言,出口引经据典,洪篇大论,那是大儒泰斗。可说到舞枪弄棒,攀岩走壁,打通大小周天,易筋洗髓,可就是外行了。 秦爷告诉船家拔锚扬帆,掉转船头继续前行。等他再回头观看时,那岸上已是空无一人,老渔翁不知去向了。 顺风顺水一路下来,前面到了皖口(安庆)地界,皖口素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美誉。 看天色将晚,木船停靠在盛唐湾古渡口岸边,火红的晚霞映红了江水和山峦,把港湾里十几艘客船的船身都漆成了红色。 船家端上饭菜,颇有诱惑力地喊着:“快来尝尝,今天晚上有红烧肉啊,用我们自己做的豆酱清烹饪的,可惜猪皮被人要去了。” 众人吃罢晚饭已是华灯初上,几个孩子围坐舱中品着茶,听大人们谈古论今。 老博士望着岸边磅礴高耸、黑黢黢的山峰说:“这船外无尽的暗夜,和舱内明亮的灯火,都是佛家所说的四大‘地、水、火、风’组成,乃至三山五岳、四渎五镇皆是。司马迁的《史记》中云‘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这徐福是鬼谷子关门弟子,奉始皇之命,他带领数千童男童女出东海求仙问药,仙没遇见,药也未找到,家又不能回,无奈在东海祖州自立为王,所以就有了三山之说。至于五岳,《诗经》中说‘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嵩高维岳,骏极于天’。历代帝王为了报天之功,常以雄伟险峻的大山为祥瑞,在峰顶上设坛祭祀,举行封禅大典。汉宣帝初定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北岳横山、南岳天柱山、中岳嵩山。隋文帝后改南岳为衡山。四渎即是江、河、淮、济。五镇山则是东镇沂山、西镇吴山、中镇霍山、南镇会稽山、北镇医无闾山(医巫闾山)。这门外的盛唐山也不例外。” 李博士一指舱外讲道,“汉武帝于元封五年南巡登礼南岳天柱山路过于此,射蛟于江中,并兴致勃发作《枞阳盛唐之歌》。故后人为了纪念他,将这山称作盛唐山,将这渡口叫做盛唐湾。” 德儿惊奇地问:“汉武帝时就知道有现在的盛唐啦?” 博士端起茶碗莫能两可地双手一摊回答道:“这让我怎么说呢?是机缘巧合,还是内有玄机,只有老天知道。不过自古以来,能预知未来,未卜先知者不乏其人。远的有姜子牙的《乾坤万年歌》、诸葛孔明的《马前课》,本朝有李淳风、袁天罡的《推背图》、《藏头诗》、就连庙里的希运和尚也写了本《黄蘖禅师诗》,都是真真假假,出处无从考证。老夫闲来无事竟看懂了《推背图》中的几幅画,还真是应验了。哎,婆娑世界,轮回反复,就像这碗茶,喝下去的工夫,你能知道放下碗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随即将碗中茶一饮而尽,把空碗放回桌上。 只听“啪喳”一声,发出破碎之声,只是这声音来自舱外,接着是脚步声、惊叫声、恐吓声、求饶声混杂在一起。 德儿探出窗外一看究竟,大吃一惊地喊道:“不好,遇到强盗了,他们正在抢夺其他船上的财物呢。” “噔、噔、噔”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围住!一个也别放过。” 一句洪亮的命令后是船家懦懦的乞求声。“没货物?舱里是些什么人啊?” 那人又厉声问道。“几个老客,老人和孩子?” 船家解释着,“客人姓秦。” “姓秦怎么了?我管他姓秦还是姓尉迟呢,我只认识铜钱。”来人不屑地说。 舱门猛得推开,走近几个持家伙的汉子,为首的年岁不大,二十出头的光景,头上执巾,紧身执挎,五官俊朗,气宇轩昂。他将手里握着的九节软鞭向前一指,趾高气扬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给司马大爷说说,说好了本大爷兴许放过你们。” “无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儿等竟敢聚众强抢,还有没有王法?孟子云‘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老博士脸色突变阴沉似水。 一个秃顶汉被说得一脸傻傻地问头领,“把头,这老家伙之乎者也地说个啥名堂?” 青年头领讥笑说:“还文绉绉地,一套套地,我晕!我只知道,原来这山是我们穷人开的,现在成了周大户家的了,我们还不知不觉地成了他家的雇工;这千顷良田也是我们穷人垦的,现在却落到裴仆射的名下了,一来二去我们倒是他家的佃户。我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饭,裤子破了要露屁股蛋。这好山好田都被有钱有势的霸占了,就是这水也收起了关税,难道要逼咱们泥腿子上吊投江吗?什么可耻不可耻的,官老爷堂而皇之地强征暴掠,我们小老百姓就得依他们画的道道坐以待毙吗?法是人定的,我只知道拳头是大哥。就像我师父说的我们‘行的是义,劫的是孽’。不知这位老夫子尊姓大名啊?” 听他这番话,博士的气消下不少,理屈词穷地低声回道:“李涉。” 头领莞然一笑说:“老人家的名字的确起得高明,古有后羿射日诛杀恶兽一发不可收,今有李广射石饮羽之功御敌于千里之外,其云‘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好名字!” 他右边的长下巴汉子不服气地说:“把头,你的名字也不错呀!” “我的,哎,我爷爷是个教私塾的,自认为才高八斗,学福五车,给我取名边城,志在高远之意。” 那汉子恭维地献媚道:“那不是很好吗?多有诗意呀!” “得了吧!好个甚?”头领向他头顶的毡帽拍了一下教训着,“蒋原!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到边城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戍边的,就是流放的,谁好人去那里?” 老博士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很不耐烦地更正道:“不是射箭的射,是涉水的涉,我是太学博士李涉。” 这把头也来了脾气提高调门命令道:“别说没用的,不管你怎么射,射什么?把钱拿出来,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再不快点,我们可要亲自动手了。” 秃顶汉小声提醒着,“把头,他说他是李涉。” “他说他是李博士?” “啊!”把头上下打量着李博士,降下音调问道,“你是李涉,白鹿先生李渤是你弟弟吗?” “正是家弟。”老人泰然地回应。 众强盗顿时眉开眼笑,喜上眉梢,交头接耳地说:“我说老人家相貌不凡呢。” “确实是李使君的哥哥吗?” “千真万确,只有李博士才能有如此的学识呀!” 把头一抱拳恭敬地施礼,“原来是太学博士李涉啊,小人早就听闻您的威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一般。李使君在我们这里当刺史时,两袖清风,爱民如子,我们黎民百姓感激不尽,视若亲人。早听说使君有个哥哥李涉,高洁傲岸,博学鸿儒,今日得见,我辈真乃三生有幸呀。”众人都笑逐颜开地点头称是。 把头嬉笑着回头问众强盗:“这条船还劫不劫了?” 大家齐声笑道:“李使君的哥哥,我们还劫什么鸟蛋?” 把头回过头看着老博士,一本正经地说:“老人家,这船我们还得劫!” 所有人听他这么说都为之一愣,嗤之以鼻,面带不悦。 把头接着解释说:“劫的不是钱财,而是诗文。我们早就仰慕您的文采,这次不能错过天赐良缘,望请老博士挥毫泼墨,为我们几个迫于生计,闯荡江湖的穷哥们写首诗行吗?”强盗们这才恍然大悟,都向李涉投去企盼的目光。 老博士环视大家,那一张张赤诚热情的脸,饱经风霜,朴实刚强,透着坚毅和不逊。 他略加思索颔首道:“好吧!我希望你们今后行侠仗义,造福一方。孔子云‘芝兰生于幽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那好,我来写给你们。”众人见他允了,兴奋得击掌相庆。 “还有我呢!”这一声长吼,自上而下,似发于帆顶,话音未落,人已进得舱中。 众强人齐声恭颂:“总把主好!”单腿点地屈膝施礼。 秦靖他们定睛观瞧,惊讶地发现来人正是石钟山下那老渔翁。 渔翁豁达地大笑道:“这么快我们又相见了,老朽是这些强盗的头子,浊浪道场总把主白沙孤雀陈仲,你们的谈话我都在帆顶上听清了,徒儿你做得对,向李博士要首诗,也撑撑咱们的门面。俗话说贼不走空嘛。” 他冲年轻人点点头接着又说,“李博士和几位英雄,我今晚来这里不是为别的,只是为这孩子。”他一指李涉身边的义方。 又看了看周围,欲说还休,叉过话题揽起博士的胳膊向书案走去,颇为期待地咧嘴笑道,“看我们的大儒写些什么?” 这案上摆着现成的笔墨,李涉展开四尺丹,压好镇纸,砚滴注水,磨墨如病,执笔蘸润,在生宣之上龙飞凤舞间一首诗一气呵成,青年强盗逐句念道:“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这诗写得气贯长虹,正合众豪杰的口味。 老把主吩咐手下人拿着诗稿离去,只与秦爷私下询问,“这孩子是什么来头?” “他是在下的徒弟。” 把主不解地问:“这位英雄也会弹指神功啊?你和那黄河灵鸠李寻波是何渊源呢?”他看秦靖欲言又止,不禁全盘说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英雄你一定知道黄河之上浊浪五友吧,老大水鹰子鲁寻风,老二钓鱼郎白可长,三哥赤链蛇薛大德,四哥点水燕子柳吉辰,老五帆上雀陈瑶之。我就是那老五,亡命避难在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隐名埋姓倍感孤独。今天在江边钓鱼看到这孩子使这弹指神功,一下子勾起我万千思绪,这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就跟来了。” 秦爷也被这亲情感染了,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又把四爷的讯息秘密告之。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把主从渔篓里抓出两尾鲜活的江团子,让船家拿去清蒸。 大家重新落座,细说衷肠。把主问秦靖去往何处,秦爷告之准备在大通水驿码头上岸,经南陵县,过宣州,回太湖。 老把主听后连说不妥,告诉众人南陵周边正疫情肆虐,听说茅山宗师孙智清孙道长正在那里施药赈灾呢。 他建议改变路线,由池州经九华,再到宣州,大家都说这样最好。 酒菜摆好,总是推杯换盏,义方以笛声助兴,浣儿也舞起了扇子,把欢乐的气氛推上了高潮。 众人约定,有情天不老,无怨江水长。他日风帆起,再来话衷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七章假作真时真亦假,大鹏展翅恨天低。 第二天早饭后,德儿和逍遥帮船主到镇子里挑粮食去了,浣儿带着励儿、义方就近在渡口边上转了转。卖东西的并不多,以山货为主,一处山果摊子吸引住他们。这是一筐刚刚采摘的果子,北方来的孩子从没见过,椭圆形果子外面是黄褐色的绒毛,义方好奇地问浣儿姐姐:“这是什么果子?好奇异呀!”向商贩一问才知道这叫羊桃。好奇心趋使浣儿买上几个,带回船上一人两个分给大家。看义方那馋样,浣儿把自己的也塞给他,两个孩子乐颠颠地跑回舱房去了。浣儿从房里取来为他俩做好的面具,刚走到他们舱房的窗外,就听窗边桌子前的义方很是炫耀地说:“二师兄,我有四个,比你多两个,是浣儿姐姐给我的。我长得聪明伶俐,大家都喜欢我,不像你傻了傻气的,就知道闷头吃。”坐在床边的励儿正拔着果皮吃得有滋有味,碧青如玉的果肉里流出的汁液顺着手指往下淌,他还舔着果皮嘟囔着,“酸甜!这皮可不好吃。”义方看师兄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便对着四个羊桃点评起来,“这个最大就叫胖嘟嘟,这个第二大叫二嘟嘟,这个三嘟嘟,最小的是小丢丢。”房门一响,慢悠悠地走进一位皱纹堆累的老爷爷,他径直走向义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小孩子,你吃的是羊桃吧?我是这船主的二叔,患上哮喘病就需要这个来治,可我又没有钱,你看把我喘的,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呀?”说完他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拿去吧!”义方没有犹豫,大方地送给他一个桃子。老爷爷拿着桃子蹒跚地走了出去,义方有些遗憾地说:“三嘟嘟没了。”转瞬之间,房门一开,老爷爷又慢悠悠地走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小孩子,还能给我一个吗?真是为难啊!我那小孙孙才两岁,看到我吃那个桃子,哭着吵着也要吃,可我又这么穷,让我怎么办啊?”说完他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拿去吧。”义方同情地递给他一个桃子。老爷爷拿着桃子蹒跚地走了出去,义方无可奈何地说:“二嘟嘟也没了。”不多时房门又开,老爷爷又慢悠悠地走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小孩子,还能给我一个吗?又来麻烦你啦,刚才我喂完我孙子,从大厅路过,看见李博士正让人去买羊桃,说那两个桃子吃得甜嘴八舌的,可卖桃的人早走了。真是可怜啊!老先生那么大年纪,待人又那么好,就想吃点酸甜的水果,都吃不上,真是可怜啊!”说完他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那就拿去吧。”义方难舍难离地将那个最大的拿给他,看着老爷爷拿着桃子蹒跚地走了出去,义方望着手中仅有的小桃子,失落地叹了口气说:“就剩你小丢丢了,又不能不给,对吧?”房门一响,义方连桃皮都没来得及拨,囫囵吞枣地将小丢丢吞了下去。可进来的是浣儿姐姐,嬉笑着问他们桃子好吃吗?励儿意犹未尽地夸奖味道好极了。义方没吭声,因为压根他也没时间细品。浣儿拿出了两个面具送给他们,两个孩子忽然想起逍遥说是人皮做的,忐忑恐惧地问:“真是人皮的吗?”浣儿被气乐了,鼓腮嗔怪道:“哪儿有人皮的呀?是猪皮做的,贴在脸上跟真的一个样。”看他们不太相信,她把面具抛给他们,扭身出去了。眨眼间,窗口探进一张苍老的脸,是那个老爷爷,义方摊开小手抢着说:“嘿嘿,老爷爷,我可再没有桃子了。”老爷爷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后说:“小孩子,我不要桃子了,我把你的胖嘟嘟、二嘟嘟、三嘟嘟拿回来还给你。你们俩把刚才我给的面具试试看,跟真的一样。”随即他把三个羊桃从窗外放到桌子上,转身一溜烟地蹦跳着跑开了,留下身后银铃般的笑声。 当义方和大师兄、逍遥姐坐在船尾边吃着桃子,边说着早上的一出玩笑时,他的脸上多了个很凶很凶的钟馗假面。逍遥吃着羊桃给他们讲着,“这个在我们那儿叫猕猴桃,早先我们不敢吃,怕它有毒,后来看猕猴吃了没事,这才摘来吃的。”今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的,江上的微风拂面,凉爽宜人。义方的心情更好,一想起马上要到宣州见到义父了,这心里像是长了草似的。晌午时分木船抵达池州码头,告别了李博士,几个人下了船,租了辆马车向东行进。池州也是个水陆交汇的繁华所在,秦爷他们没有进城,从城西秀山门外驶过,看那官道边有一片长满金黄果实的杏林,树旁阴凉处筑有几间乡野的茅舍酒肆。众人正有饥肠辘辘之感,便停下车子拴好缰绳,纷纷下车准备在此用饭。这时,远处的官道上跑来两匹马和三辆车子,这红鬃马上的官员三十岁开外,头戴硬角幞头,外穿胡服,身高八尺,珠圆肉润,白净子圆脸,月眉下一双桃花眼。他身边的骝马上是位军官,低颧骨,圆扁脸,小眼睛炯炯有神。就听那官员讲:“郑年大哥,这趟差事能和你一起走真是惬意,如果张保皋张大哥没回新罗那该多好呀?”“是啊,张大哥回国已经十年了。他在国内干得还好!兴德王让他在莞岛设立清海镇,自任大使,他荡除海盗,禁止奴婢买卖,造船建寺,组织海上贸易,人称西海海王。年初他让他的宝贝姑娘来徐州,捎给我一封信,说国内将有大乱,让我极速回国,与其一展宏图。我此次来宣州、池州公出,待结束回徐州后将银刀军的事务料理完,就要奔赤山,经海路回新罗啦。”官员不解地问:“新罗新王僖康王不是刚继位两年多吗?怎么又政局不稳了呢?”那军官无奈地说:“自古王位斗争暗流涌动,你死我活。兴德王薨逝后,他的堂弟上大等金均贞和外甥金悌隆之间争夺王位,结果均贞被杀,金悌隆即位,就是现在的新罗第四十三代王僖康王。仇恨并未结束,金均贞的儿子金佑徵为报杀父之仇避祸于清海镇,两虎相争一触即发。此外还有僖康王所立的上大等金明,他的父亲乃是前朝兴德王的亲弟弟,也曾被立为上大等,可惜过世的早。金明是个野心很大的人,对王位更是虎视眈眈,视为囊中之物。好了,不谈官场那些事啦,我托贤弟查访那丫头下落的事你一定当个事办啊。她叫张妍,十三四岁,中等个头,漂亮,水性好,善使假面易容,武功一般,在莞岛时学了些日子的花郎道,练成的只是三脚毛、四门斗的花架子。”“郑大哥你放心,此次受宣歙观察使崔郸的委托去长安,为的是恭贺当朝宰相杨嗣复的大公子杨授喜得贵子,作为杨家门生这种场面是不可缺席的。另外还要走趟亲戚,看望崔郸的堂婶,也就是已故老宰相崔群崔敦诗的遗孀。这崔家可是咱大唐高门旺族,李、王、郑、卢、崔这五姓的名声显赫,清河和博陵的崔氏、范阳的卢氏、赵郡与陇西的李氏、荥阳的郑氏、太原的王氏为本源正宗,他们自恃身分高贵、血统纯正,权倾朝野,盘根错节。这些事办完后我就全力帮你寻查,就是大海捞针,也要把她找到。”官员向军官保证道。那军官感激地在马上作揖谢过说:“那就有劳老弟了。自从十八年前我们三人在徐州相遇相识,可算是情投意合,贤弟没有因为我们是新罗奴隶出身而轻视,没有因为我们是鲁莽武夫而菲薄,你这个朋友真是值得交啊!这张大哥的宝贵闺女到我徐州后我用心看管,打算带她一起回国,这期间就是怕有个闪失,不好向大哥交代。上个月她说呆得闷得慌,非要去九华山朝拜金地藏,一个没拉住,她就偷偷溜走不见了踪影。刚才贤弟提到崔老宰相,那是我和张大哥的老主公啊!几年前我进京也曾去府上拜望过。老主公是个清正好官呀,在徐州武宁军节度使任上兢兢业业,功绩卓著。自从被副使河北行营都知兵马使王智兴驱逐后,忧郁成疾,抱憾而终。而王智兴得徐州后,召募凶豪之卒二千人,置为牙兵,号曰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七军,虽作战勇猛,但骄恣跋扈。如此下去,必定为朝廷所不容,徐州恐怕凶多吉少,有灭顶之灾呀。”官员对此也有相同的看法,他抬头看见远处那官道边阴凉处有几间普通的茅舍酒肆,此时大家也有饥饿之感,官吏用马鞭一指说道:“前面那杏花村我清明时来过,是陪扬州判官韩绰韩大哥和许浑去池州看望大隐士费冠卿路过这里,它那儿的农家饭菜做得地道,不如我们在此歇歇脚吧。” 秦爷正扶着车轸呵护孩子们逐一下来,猛然举目观瞧,官道上尘土飞扬处来了几辆车马,那头里红鬃马上的官员分外眼熟,细加辨认,这不是义弟杜牧吗?此时马上的牧之也发现了秦靖等人,喜出望外地大呼着,“秦大哥、义方、逍遥、德儿、励儿你们都在呀。太意外了!”闻声大家都抬头看去,浣儿不看则已,一看吓得缩身回去。秦爷也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和滚鞍下马的牧之紧紧相拥,相逢的喜悦无法言表。杜牧又转身将郑年介绍给秦靖。秦爷也想起孩子们,刚要向后召唤时,不想被后面的景象惊呆了。除德儿是为遮挡秃眉始终带着河蚌假面外,励儿、义方、浣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戴上了面具。义方蹦跳着扑向义父,兴高采烈地喊着:“义父,想死您了!”牧之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动情地摘下他那钟馗假面,喜爱地端详着他。众人相拥着往杏花村酒肆里走,郑年好奇地审视着孩子们,尤其是对浣儿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困惑地向秦爷询问道:“虽说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但还是有迥异的乡俗民风啊。在我们新罗只有跳农乐舞和驱鬼的时候才戴面具,你们这儿怎么平日里也戴呀?”秦靖忙解释德儿是为遮羞,那几个孩子是贪玩才戴。走进前堂,店主见是杜牧,殷勤地往里面让着,“杜爷,您大驾光临,快里面请。上回的墨宝我珍藏起来了,还要找个工匠,让他将那首诗刻在大门的石头上。如果我这偏僻的小店火了,杜爷,我可要好好谢谢你们啊。”他喊来酒保前后招呼着,众人被让进里间落座。牧之点罢了农家菜,给大家斟满了茶水,彼此讲述别后的经历和此后的去向,感叹差点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秦爷忽然想起刚才店主讲牧之的什么诗,又准备将它刻在门前,便问他是怎么档子事情?杜牧不以为然地回答:“义兄,没有什么,只是几个月前和扬州来的朋友路过这里,一时触景生情拼起诗来,文不达意做的不好,无聊的很,随口讲给店主听,没想到他们还当真了。”众人闻听都饶有兴致,非要他吟诵一番,杜牧是一个劲地谦虚,有些不似他以往锋芒毕露的性格啦。盛情难却推脱不过,他一挽袍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他是这么说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短短数语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清明飘雨、寻酒问路栩栩如生的动感画面,那迎风淋雨的酒幌子好像就在路旁摇曳着。“好诗,好意境!”大家交口称赞。牧之无所谓地解释说:“诗词这东西讲究个意境,不需要多么华丽高深的词藻,只求个简明扼要、言简意赅、构思巧妙、通俗易懂。使人读起来朗朗上口,耐人寻味;闭上眼睛,此情此景便油然而生,浮想联翩。譬如李太白的那首《静夜思》,儿呀,背给我们听。”小义方随口诵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牧笑咪咪地看着他,听他娓娓道来后说道:“看,这就是好诗的魅力。能妇孺皆知,朗朗上口,信手拈来。李公这寥寥数笔勾勒出月夜思乡的意境,惟妙惟肖,身临其境呀。”郑将军为身边的秦爷斟满酒,放下酒壶问道:“据说李公也来过这池州?”杜牧正夹了刚上来的压桌小碟里的油炸河虾,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后咽下,听朋友在问应声说:“来过,李公婚姻不太如意,可以说颇为坎坷。还好,他的四次婚姻虽然作为倒插门,也算是有始有终的。先娶相门之女许氏,生一男一女,男的叫伯禽,小名为明月奴;女儿取名平阳。他四十岁时原配过世了,又纳了两次妾,头个姓刘的没多长时间不守妇道把他蹬了;后一个山东大嫂给他又生了个儿子颇黎,后来也都离开了他。最后又娶了相门宗氏,这妇人贤淑良德,和李公几经磨难同舟共济,那年他们携儿女从山东任城来宣州南陵投奔小叔父李冰阳,这李冰阳也不是泛泛之辈,乃古今篆书第一人。当年楷书大家颜真卿所书之碑,必请他用篆书题额,有诗赞他‘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青莲居士到此后择山中安家,在这里他遇上了已卸任的前泾县县令汪伦,在桃花潭边写出了‘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名句。居住了一段日子后,他又经九华,过池州,由秋浦逆江而上,至江州去庐山屏风叠隐居,一直到永王相请出山。门前的官道是西去的必经之路,这杏花村的酒香他是不会错过的,不知为什么没有留下诗篇。”郑年开玩笑说:“可能是酒太香了,喝得实在是太多了吧?” 酒菜上全了,土鸡笨鸭、大鹅河蟹摆满了一桌子。励儿和义方已是馋涎欲滴,恨不得马上大快朵颐了,哪管浣儿姐姐的再三请求,那面具早丟到一边去了。满桌人就浣儿不言不语,戴着苍头假面甚是滑稽。义方夹了块鸭肉放在她的碟子里,看她那面具实在是有碍嚼食,笑她见不得人过于腼腆,趁她不备一下揭去假面露出真容。别人倒是没有什么,就是这浣儿大惊失色“啊”的一声,旋即转身想逃。对面的郑年也惊得是大喊一声,“卡机马!”那丫头被喝住,嬉皮笑脸地叫道:“阿则西,那呀。”“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让人好担心啊!这次你甭想再溜走了,和我一起回新罗去。”郑年不容置疑地命令她。“我不回去!”丫头更是坚决地说,“阿爸整天不着家,哦妈又没了,我一个人关在房里。还有那个事事的二娘,不是搬弄是非,就是无中生有。我离他们远点,省得让他们心烦。”“啊嘎西,你这样胡闹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郑将军心急如焚地说。浣儿继续理直气壮地辩白着,“我从家里出来时阿爸也没说让立刻回去,是叫我历练历练的。我还要去太湖和逍遥姐姐学习内功心法呢,该回去的时候我会自己回去的。”看他们老的小的互不相让,牧之打着圆场说:“郑大哥,好侄女,都别拗着了。大哥,能在这里巧遇,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是没有想到的事呀。既然侄女出来闯荡,就让她经风雨见世面,不是说吗?小马乍行嫌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何况还有我和这么多朋友呵护着,不会出事的。等过一阵子我专程送她回去。你看呢?”郑年想想自己也拗不过她,等回新罗再禀告她父亲从长计议吧。只得抱拳相谢无奈地说:“那就依贤弟的,还请诸位多加费心了。”听叔叔吐了口让自己留下,浣儿自是欢喜。酒饭用过,各自上路,临行前郑年是一再地叮嘱她在外要多加小心。在晃动的马车上,逍遥满腹疑团地问浣儿:“你真叫浣儿吗?”浣儿带着愧疚肯定地点头称是,“我小名确实叫浣儿,我大名是张妍。”励儿小声问:“你是新罗人,你父亲是很大的官吧?”浣儿先点头后又急忙摇头说:“我是新罗人。但在我们那里施行骨品制,把人们分为圣骨、真骨、六品头、五品头、四品头五个等级,品级世袭不变。而我父亲张保皋只是小民,连姓氏都没有,是不能做官的,他这个清海镇大使也是自封的。”义方歪头看着浣儿问:“浣儿姐姐,你一定会说新罗话了。那爷爷,姐姐、哥哥怎么说呢?”“哈拉波几、努那、哦爸。”义方重复着读得不准,一口一个“傻了吧唧”,只是尾音拉得好长。浣儿又反复纠正他,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学起来,直到字正腔圆为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十八章妙有二气开九华,白云生处有人家。 沿着官道进入山区,这里是九华山的北麓,两旁山形峭拔凌空,群峰竞秀,怪石林立,佳木繁阴,谷风清凉。前面路边有个亭子,亭子前立了块大石,上面刻着“塔子口”,大家都下了车走进亭子,好让马匹也喘口气。刚刚坐稳,从迎面的山道上来了一群白衣人,走在前面的是男人们,大多挽着头发,个别人戴着圆筒形、帽檐很宽的黑笠。他们上身都穿着短上衣,外套坎肩,下着裤腿宽大的长裤,裤脚系着丝带。脚下的鞋子五花八门,有草鞋,有木屐,还有像个小船似的。其中有个斯斯文文的像是领头的,他身上多了件斜襟布带打结的长袍。男人们的后面跟着些短衣长裙的妇女,手里也握着扫帚和水瓢。他们“呛拨楞呛,呛拨楞呛”地热烈争论着,高兴的时候还要舞上几下,然后就在路当中架起路障,手持斧头棍棒、镰刀锄头一下就把道路给封上了。济南府的新罗人也不少,以前也偶尔见过,因而秦靖他们并未稀奇。浣儿小声地告诉他们,这些新罗人说是金家岭过来的,要阻拦什么人来抢铜佛。正说着就见来时的路上烟尘滚滚,足有二百多黑衣壮汉手持狼牙大棒和盾牌,赶着四辆大马车向这边奔来。还没等新罗人从惊骇中清醒过来,路障已被推倒得七零八落,五十多个人悉数被打翻在地。黑衣头领用脚踩着那个穿长袍的脸,对身边左手裹着药布的小个子拧着眉说:“老四,上回是他们打的你吗?”那带伤的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愤恨地回应:“三哥,好像不是他们,这些新罗人看上去都长得差不多啊。”一个黑衣小头目跑过来禀告说:“三爷,这伙人是金家岭的新罗移民,一个也没跑掉,全给按住了。”这三爷是个黑瘦黑瘦的汉子,他把手一挥高兴地命令道:“好!把他们全绑到树林里去,把嘴堵严实了,派几个弟兄看着,其余的人跟我去无相寺砸佛像去,要快,速战速决。”这边还没料理停当呢,从山上的小路上急匆匆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年迈的老和尚,另一个是身着青衫的老学士,他们相互搀扶着赶到近前。那三爷、四爷看上去是认识来者的,上前躬身施礼问候着,“用瑜大师、费老隐士,怎么把你们给惊动来了呢?”两位老人定睛观看,也是老相识了,老学士便诚恳地说:“是王求之王老爷和梁思服梁老爷呀,听说你们要去无相寺拆佛像啊?这可使不得,那金地藏的铜像可是这九华山的至尊灵器,不光是新罗人,我们汉人也是要顶礼膜拜的呀。”老和尚也补充道:“阿弥陀佛,王施主、梁施主,自从金地藏金乔觉百年前由新罗渡海而来,弃舟于大通登岸,卓锡九华,先住九华行祠,后入深山岩洞修行,身为王子不畏艰辛,一心向佛,普渡众生,是何等的虔诚?我身为化城寺方丈,金乔觉大师的首座弟子,代表九华僧俗两众绝不能让佛像毁于一旦。”三爷面露难色解释着,“大师、隐士,我们也是上行下效,出于无奈。朝廷征收铜铁,数额巨大,池州刺史下了死命令,逾期完不成限额,不光使君丟官罢职,我们这些帮办也一起惩处。青阳县丞提出建议,将现已破败的无相寺那尊铜像熔了,制成铜锭正好交差。刺史前几日派我四弟来此搬运,不想被山里的乡民们打了个半死,因此今日我们大举前来,决心已下,不容改变。现在期限临近,拆熔诸事迫在眉睫,还望老两位行个方便。”眼见他们执意蛮干,两位老人也阻拦不得。一片呐喊声从两侧山坡上传来,三四百人的新罗群众像山洪般左右涌出形成掎角之势,把黑衣队伍夹在山道中间。听南坡北坡的众人高声呼号,“我们是鱼山的。”“我们是云山的。”“团尖子的,你们是哪儿的?”“八都的。”这阵势想要轻易过关,还真不容易。双方对峙互不相让,几匹快马疾驰而来,后来尾随着一队衙役,转眼间他们来到亭前,高头大马上的魁梧汉子吼道:“小民让开,这里有池州刺史的令牌,看你们谁敢违抗?”他拨转马头瞧着后面高大之人。那高大汉子一招手,两个衙役举着一张告示贴在了大石之上,一个人随即高声朗读,其中之意不外乎是命令百姓配合拆除行动。听他读完,人群中引起大哗,叫骂辩驳这声不绝于耳,却没有后退让开之意。马上之人离鞍下马,见未收到效果,怒了!马鞭一举怒火中烧,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嗯个大大!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你们些颜色,你们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给老子打!”黑衣人等和衙役挥动武器猛冲猛打,老百姓怎么说也是乌合之众,一时间被掀得人仰马翻,乱作一团。这些一贯是说一不二、作威作福的衙门老爷,加上那些市井无赖、地痞流氓组合的黑衣帮办,有了刺史的尚方宝剑,更是噬无忌惮,胆大妄为了。那边的一个衙役恶狠狠地抓住一个妇女的头发,另一只脚还踩着她的前胸,不多时那妇人已背过气去;这边一个黑衣光头几拳抠倒一个男子,然后凌空跳起,不知是在何处学得的童子拜观音,并拢的双膝重重地砸在那人的身上。在这危急时刻,从南坡树林中像流星飞牤般射出一阵石子,专挑黑衣汉和衙役身上击打,打得他们是头破血流,哭爹叫娘,新罗群众这才借此机会重新站稳阵脚。 一个人由树尖滑翔而下,蜻蜓点水般几提几纵来到阵前。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头戴竹笠,上身穿蓝色粗布对襟衫,下套蓝色大裆裤,足蹬华月履,一看就是“司豫流人”的子弟。那高大者持浑厚的嗓音,脸色阴沉地问:“你是何人?胆敢趟这汤浑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还来得及。你是想公然与官府为敌吗?现在任你选择,是朝廷,还是刁民?”“百姓。”蓝衣人轻轻吐出二个字。那魁梧汉子虎眼圆睁咆哮道:“这可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们火地水风空门四侠手下无情啦。”他刚要动手,那高大汉子拦住他,还算客气地说:“暂且因你是流人子弟,远离中原,不通事理,我们不和你计较,逃命去吧!”“不必。”蓝衣少年冷面地回应。那魁梧汉子怒道:“那么你是非管不可喽?好,让你先见识见识吴刚二爷虎扑拳的厉害。看你怕不怕!”“随便。”又是轻轻的二个字。这二爷一招猛虎下山“啊哦”一声虎爪急抓,招招凶猛凌厉,以腰带动,以气催力,见力借力,见力化力,刚健有劲,硬中藏柔,出手真硬,化手真柔。蓝衣人不慌不忙,腾挪跳跃,避实就虚,几个照面,腾出右掌向他后背猛击,那二爷被硬生生地震飞出去。“好手段!来指点指点咱的蛇之拳。”一声喊,那三爷跳将出来,身颤步转,双手忽闪如蛇探;绕步偕身,指抢快准乱人眼;龙戏珠,掌插肋,勿手啄人勿顶击;脚尖点,虎爪进,急来缓应巧柔还。白蛇吐信伺机而动,伴着嘴里发出“嘶、嘶”之声。蓝衣人脚下生风,专打他七寸,掌力压制下使其不能施展,戏耍之后一掌将他击飞。两员大将相继败北,这大爷且看出些端倪,透着亲热地点手道:“小伙子,武夷山兰陵老人你可认得?你是不是叫孙致通啊?”大爷见他未答应继续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使得是劈空掌吧!”蓝衣人听他道出自己的姓名就是一愣,不卑不亢地回道:“怎样?”老大哈哈大笑热络地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孙贤弟,几年不见你已出落得如此潇洒倜傥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温庭玉是西九华山妙高寺行允大师的弟子,你师父兰陵老人和家师乃是至交。你小的时候还和你家师父来过本寺呢。咱们是一家亲,何必为这些刁民出头呢?可不可以给为兄一个面子就此罢手啊?”“不行。”蓝衣人并未因他的一席话而改变初衷。这么多的吐沫费尽,可还是无情无义,大爷的脸只气得通红,怒火中烧地大喊道:“不懂事理的小子,让哥哥用龙行拳教训教训你。”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拳打出磅礴大气,罗汉叉腰插手势起,撩、箭、坐、展、兜、还拳拳相扣,一气呵成。这蓝衣人左挡右突,避其锋芒,找个破绽一掌击出,大爷也不例外震飞几步倒地。这空门四侠眼见单打独斗不能取胜,呼号一声,从四面齐头攻击。这龙行、虎扑、蛇之、鹤翔四拳上下配合,扬长避短,威力倍增,眼见得蓝衣小伙应接不暇,稍一疏忽,被二爷一记虎尾脚踢在软肋,扑通跌倒在地。老大紧跟上前龙爪高起,恶狠狠地吼道:“小子,今天哥哥不杀你,只给你个教训,先废了你一只胳膊。”“啊!”一声惨叫,那大爷捂着鲜血淋淋的右手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哪还顾得上什么蓝衣人、绿衣人啦。三爷急忙取出布带,为大爷包扎止血,四爷眼尖,指着亭子里的人怒喝道:“背后暗算人,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出来,明刀明枪地较量,否则你就是个小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聚那亭子,时间瞬间凝固了,大家都想一睹这发暗器的真容。迈着小碎步,萌萌得两步一蹿地走出个小人来,大爷咬着牙问道:“小子,你这是什么功夫?”义方极其愧疚地说:“弹指神功,我劲使大了,没控制好,下次小点劲。”你还要有下次?这些黑衣人蜂拥而上就要报复。“住手!”随着一声苍老的声音划过,约有上千的汉人浩浩荡荡如江水决堤般铺天盖地而来,说话的是人群当中坐在滑竿之上的老人。这黑衣人中也有认识他的,在人堆里窃窃私语,“闵公来了,这事不好办了。”“九华山整个山都是人家闵家的,就是刺史也得让他三分。”被人称为闵公的老人目光犀利地看着官家的人。“老叟活了七十岁啦,世风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吗?执火明杖还要名正言顺,夺人钱财更是恬不知耻,那无相寺的大佛是你们池州刺史的吗?你们这是抢夺,那佛像是诸葛庄和老田吴村几个庄子历代先祖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积攒出来的。”他看着身边的中年儒生和老年员外说,“八十年前,金地藏金乔觉南来住锡我家这九子山。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这九华山原名是叫九子山的,因李太白有‘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的佳句而更名。起初菩萨依岩洞而居,是何等的艰苦,你们是体会不到的,可以问问菩萨首座弟子用瑜大师。”用瑜大师面露惭愧地回忆说:“是凡人无法想象的,我就是因为一时气馁,心生还俗打退堂鼓的业障,菩萨送我下山时作诗相赠,‘空门寂寞汝思家,礼别云房下九华。爱向竹栏骑竹马,懒于金地聚金沙。添瓶涧底休招月,烹茗瓯中罢弄花。好去不须频下泪,老僧相伴有烟霞’。使我顿悟,消除了杂念。”闵公频频点头,他扶着身边的中年儒生深有同感地说:“是呀,历经苦难终得善果,后来由诸葛义诸葛庄主的曾祖诸葛节捐献檀公寺为菩萨遮蔽风雨,又修葺化城寺恭请住持。”他一指身旁的老年员外,“这位就是那施白米于菩萨的老田吴村吴用之吴族长的嫡孙,有菩萨作诗为证,‘弃却金銮衲缁衣,修身浮海到华西,自身原是法王子,慕道欣逢吴用之,未敢叩门求他语,昨叨送米续晨汁,而今飱食黄精饭,腹饱忘思前日饥’。他吴姓大族在我九华山可谓万众仰慕,李白有诗云‘洪荒既已判,江天今已图,未有九华图,先有老田吴’。我们闵家更不必说,我祖父闵让和、父亲道明侍奉菩萨左右,皈依我佛,奉献整座九华山,功德无量啊!这么多的施主你们都问过了吗?都同意拆除佛像了吗?”那大爷还在强词夺理说:“既然已经捐献出去了,就没有必要再征求施主了吧。”闵公预料到他们会这样狡辩,指着身后的中年和尚说:“这位是无相寺的臹英和尚,你可问过他吗?”和尚双手合十应声道:“阿弥陀佛,佛像乃神圣之物,且地藏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未了,这佛像怎能说拆就拆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官吏帮办们理屈词穷,哑口无言了。只听那魁伟二爷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叫嚣道:“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什么你的、我的,天底下全是皇上的,哪个敢抗命拒拆,一律王法不容!”百姓们一听当官的蛮横不讲理来浑的,也都摩拳擦掌群情激昂。一队山民从人群的背后赶来,还用绳子捆绑着十来个新罗人打扮的农夫,一个山民上前向闵公禀报,“山主,不出您所料,我们捉住了几个要烧后山的歹人,他们是从峭壁下爬上来的。”这些假新罗人被押过来,齐齐地跪了一排。闵公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是谁主使你们的?”众百姓齐声催促道:“快说!”这些人中有个像是带头的强加狡辩,“你们搞错了,我们是砍柴的。”“砍柴的怎么带这么多的引火之物?”那带头的继续狡辩,“山里风大,我们怕冷,用来取暖的。”闵公漠然一笑对他说:“等会儿,有得你取暖的。”那带头的似乎没太听懂。闵公转脸问身旁的众人,“进山燃火,按山规应如何惩戒?”众口一词回应:“见火点天灯,未燃除其手。”老人把手一摆,上来二十几人,两人架一个,往外就拖。那带头的真是带了个好头,他被吓得哭爹喊娘,声嘶力竭地高声求救着,“温大爷,吴二爷,快救救我们呀!我们是官府的帮办,看你们谁敢动我们?”闵公听他们这么叫嚷,向着大爷温庭玉发问,“这放火烧山之人难道是你派来的吗?你这《孙子兵法》学得透彻呀,调虎离山之计用得好啊!你们这是在自寻死路,丧心病狂啊。”大爷不语,那二爷吴刚一口否认,“绝无此事,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那被按住的假新罗人,听他们这样说气得是七窍生烟,带头的一下子挣脱开执法者,咬牙切齿地扑将上去,破口大骂空门四侠的无情无义,那二爷上去蛮横地扇了他几记耳光,没曾想这耳光扇出祸事。原本这黑衣人等是池州东城、西城临时拼凑的泼皮,原本就有蒂芥和梁子,见自己人吃了亏,立马分成两伙大打出手,乱作一团。山民们看他们狗咬狗的滑稽戏,逗得是捧腹大笑。 “嗖”一枝银箭破空掠过,精准地射入亭前大石的“子”字上。把混乱的众人一下给震慑住了。山道上飞奔来一队铁骑,战马潇潇,旌旗招展,银盔银甲,精锐强悍。再往头上看,两杆牙门旗上绣着“江南西道观察使”,正中是斗大的“敬”字。伴着马踏銮铃之声,一员青年小将外挂银制山文甲,手提横刀,跃马扬威,一付英雄气概。他大喝一声,“无耻之徒少要丢人现眼,滚回池州去,告诉你们的刺史和宣歙观察使崔郸佛祖为大,少要平添事端。”温大爷急忙施礼禀告:“高骈将军,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高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郑重其事地大声宣布:“奉江南西道观察使敬昕之令,滋事扰民为无德,掠民财物为无义,违背民意为无信,强权蛮横为无礼,这无德、无义、无信、无礼的一切行为即刻全部停止,众位百姓应守土乐业,不得再生事端。”那大爷还在力争说:“高将军,那我们的铜铁收缴怎么完成呢?”高骈看都没看他,置若罔闻地训斥道:“那是你们的事,完不成和我何干?我只是奉命来九华保护佛家财务的。”这时那个反水的纵火头领如见到救世主,毫无顾忌地上前揭发道:“将军,是这空门四狗指使小人放火烧山的,要将山民调虎离山,以便趁乱偷袭,抢劫佛像啊。”高骈微笑着耐心听他说,还不时认真地点着头,那汉子更有仗依了,和盘托出大声控诉着,“他们还让我们假扮新罗人,致使他们相互猜疑,引起内讧……”他还在说着,可那雪亮的横刀是手起刀落,他的话音犹在,可人已然是身首异处了。惊人之举震惊四野,青年将军一边用麻布擦拭着刀刃,一边平静地问温庭玉,“放火烧山,按大唐法度该当何罪?”大爷看了看横尸眼前的惨况,心有余悸地颤声回禀,“按律当斩。”将军满意地点点头,忽然他看见了大爷血淋淋的手,“你的手怎么了?”“被那孩子打的!”温庭玉看到那孩子,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将军不太相信地打量着小义方,“他用的是什么功夫?”“他自己说是什么弹指神功,别看他人不大,打出的石子力道可不含糊。”高骈看了看那血迹斑斑的布带,没说二话,朗声命令道:“全体向后,回江州!”在山民的欢声笑语中,官府的车队消失在山脚下。此时不分新罗人还是汉人,也不管是老人还是青年,绝处逢生后的欢乐之情只能用载歌载舞来抒发表达。伴随着小锣、大锣、长鼓、唢呐,人们在明快的鼓乐声中即兴起舞,以欢乐的歌舞庆祝着得来不易的胜利。闵公盛情邀请秦爷和蓝衣少年进村小聚,品一品当地的金地茶,秦爷欣然接受,那少年施礼答谢说:“随你。”秦爷主动问他:“我们在百丈山上见过你,你姓孙,是泉州鲸鱼门的人吗?你那风柜涛声的功夫真是精湛。冒昧问一句,你是福州芙蓉山灵训大师的弟子吧?”蓝衣少年只淡然一笑说出两个字,“不错。”人群中的新罗山民舞起了象帽舞,舞者左手持短柄小扁鼓,右手握槌,边击边舞,同时甩动头部,使象帽顶上的象尾绕身上下旋转,左右翻飞。浣儿也加入到这欢乐的队伍中,她跳的是障日清风功融和了新罗独有的舞步,舒展双臂翩翩起舞,静若垂柳,动若白鹤。这扇子舞引起了新罗同胞们的赞叹,都说从未看过如此天仙般的舞蹈,有些妇女还在周围效仿着。蓝衣少年看到身后跟着的义方,一把握住他的小手,充满感激地说:“小兄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那弹指功夫好厉害呀,是左手弹,还是右手弹,还是双手都能弹,这可比我的飞蝗石带劲多了。要不,我用我的劈空掌换你的弹指功好吗?不行?好吧,谁让我欠你一条胳膊呢,我把这十二式掌法教给你。不学?那可不行,我孙致通从来不欠人情。怎么你还有把笛子,吹得很好吗?有时间你教教我呗……”这原本少言寡语的家伙像水坝打开了闸门,喋喋不休地和义方说个没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十九章竹浪涛涛意正浓,宦海森森心却寒。 宣州是没必要再去了,杜牧去了长安。秦靖他们径直奔往湖州,出九华,过泾县,走宁国,到安吉,一路向东山势又起,颠簸之间已是莫干山中了。这莫干山是天目山的余脉,因春秋末年,吴王阖闾派干将、莫邪在此铸成举世无双的雌雄双剑而得名。这里山峦连绵起伏,风景秀丽多姿,身旁是清澈不竭的山泉,满眼是绿荫如海的修竹。行在竹海中风吹影舞、芳馨清逸,宛如置身于碧绿屏幕间,顿感神轻气爽,好个“清凉世界”。山道前面传来异常激烈的争吵声,远远望去四个男人和一头驴子横在道中,不知为何事正在理论。那牵驴子的是个年轻的读书人,听见他在不住地道歉赔礼。另一方的三个男子中挡在中间的那位,其相貌不敢恭维,不说丑陋,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而且上嘴唇豁去一块,更平添了几分随心所欲。他正哧哧地口齿漏风,说着劝着身边的吵闹者,还有一个年轻的同伴在旁拦着,怕其扑上去与人撕扯。这吵闹者是个窄脸眯缝眼的中年儒生,他大动干戈、火冒三丈地撅着山羊短须训斥着青年人,“我的诗是河声流向西,你怎么能说流向东呢?”青年人苦笑着解释,“周先生,我只是想开个玩笑,看你还当真了。”劝架的中年人也帮着说:“周老吃,他是在开玩笑,年轻不懂事,你是前辈大儒不和他一般见吃。”那个大儒气还是未消,继续教导他,“开玩笑也不行,年轻怎么了?孔子云‘三思而后行’。魏汉的杨修是怎么死的,难道不应该吸取教训吗?读书人要慎言知礼,孔子云‘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做得不对就要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不要自以为是取笑别人。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他又想起了前面的事,旧话重提又质问道,“我的诗是河声流向西,你怎么能说流向东呢?你给我说清楚。”“周朴先生!”这一声喊倒是解了围,那儒生回过头来仔细观看,认出来者后他笑了,喜形于色地拍着手说:“这不是秦英雄吗?你从百丈山回来了。”秦爷他们下了马车,和迎上来的周朴揽腕问候。经周朴介绍,那两位同行者是两个诗友,豁嘴的是方干方雄飞,年轻的是李频李德新,都是当地的名士大儒。方干和李频上来和大家相见,尤以方干礼数隆重,向每人三鞠躬。等方先生礼毕后,周朴再回头看时,那牵驴子的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周朴气愤地讲那人是有意气他,在路上邂逅就吟他的诗,故意把“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读作流向东。甚是可气!秦爷不由想起说:“这不是飞英塔上的那首诗吗?”周朴拍着双手惋惜地说:“对嘛!多有意境的佳句呀,你给评评是不是比陆龟蒙、杜牧之的朗朗上口啊?却被糟蹋啦,这厮给说反了。”秦靖与众人自是又一番劝慰。“秦英雄你这是去湖州吗?”周夫子关心地问道。“正是。先去拜会刺史裴元,再回太湖。”秦靖回答着。周夫子把手一拍像是早已意料到了,“我就猜想你要去见裴刺史,如果不是遇见我,你就唐突了。裴元两个月前就被罢职返乡了,罪名是监管顾渚紫笋贡茶不利,玩忽职守,失职查办。听说是茶场那个京城来的阉人监察专使密告的,这个有屁股没卵子的东西!他怎么不说裴元勤于民生,爱民如子呢?那皇上也是昏庸无道,听这阴阳人的屁话还信以为真。他就缺那口茶喝吗?这样无道,我看连大唐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也要断送在他的手里。”两边的儒生一再地低声告诫,“老哥太冲动了。”“莫谈国事。”周朴一拍手无畏地说:“我不怕!我是个直肠子,眼里揉不得沙子,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憋不住。秦英雄,你看天色渐晚,不妨到舍下小住一宿,明日再走。如何?”主人盛情,秦爷自然不好推辞,众人向竹林深处边聊边行。 这空谷足音传得很远,好像整个天地间就他们这些人在说笑,在感叹。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水塘,到处长满了荷花,像是要从池塘里挤出来似的,密密匝匝地几乎看不到水波。那边有船桨拨水之声,一条小舟分开花丛向他们荡来。同时一声极蜜极柔的女声唤着,“周先生,你有客人来呀?”周朴笑呵呵地望着那船上的两个女娃子回答道:“紫烟、银涟,你们姐妹俩在采莲子啊。”船上的两个姐妹十岁左右的年纪,娇小玲珑,而且像是双保胎,模样极其相象。另外一个娃儿补充道:“我们还捞鲜藕呢,先生你看摘了这么多!如果不是刚刚给了那两个和尚,这会儿还要多呢。”周朴赞同地拍着手,点着头夸奖说:“真是能干啊!孩子们做得好呀,孔子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乐善好施乃人之根本,为师常教导你们一定要大度豁达,处处要为别人着想。好了,快去摘吧,要早些回家。”两个娃子掉转船头划向藕花深处。面对满塘的碧绿和岸边的翠竹,李频有感而发对方干道:“先生,我忽有一篇。石上生灵笋,池中落异花。终须结茅屋,到此学餐霞。”望着渐渐隐入荷叶丛中的娇小背影,方干也兜着漏风的嘴,扑哧扑哧地和着,“采莲女儿避残热,隔夜相期侵早发。指剥春葱腕似雪,画桡轻拨蒲根月。兰舟尺速有输赢,先到河湾赌何物。才到河湾分首去,散在花间不知处。”大家继续往前走,河塘很大足有数顷,突听水边苇间有人喊叫,“拾得、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呢?快说,快说!”等了片刻,有人轻声回答:“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寒山,今天你又发什么疯啊?”大家走近看清,是两个老和尚在对话。他们老得连眉毛都白了,可精神矍铄,面容红润。那个站着观望竹尖的枯瘦和尚又唱道:“死生元有命,富贵本由天。此是古人语,吾今非谬传。聪明好短命,痴騃却长年。钝物丰财宝,醒醒汉无钱。”那正在添柴烤藕的蓬头和尚笑道:“你哪里像姑苏寒山寺的住持和尚啊?老没正形。这火不旺,快来帮忙。”“麻烦!你这捡来的孩子真没用,在国清寺烧了那么多年的火,越老越不中用了呢?火都生不好,要让丰干师父知道了,又要骂你啦。起来!”疯癫和尚不耐烦地示意他躲开,鼓起长袖大力扇动,平地里刮起一阵旋风,聚来一堆柴草添入火中,一股浓烟顿时腾起。“寒山疯子,那柴草是湿的,净给添乱,看来我们今晚是要饿肚子了。”两个老和尚见有人来了,起身施礼口念佛号,周朴礼貌地相问,方知是苏州寒山寺的住持寒山和拾得,是去嵩山云游的。周夫子惊喜地问道:“你们就是那世间传闻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在世的和合二圣吗?”那疯和尚点头应道:“反正人家都这么说。”夫子诚心诚意挚诚相邀,请他们进庄里一叙。 周夫子所居住的石谷村就在这巍峨秀丽的铜山角下,树密林深,绿霭笼翠,黄岩流金,鸟语花香之地。周朴现委身于庄上,是张大户家的教书先生,住在大宅的跨院里。虽是跨院,也是上房五间,宽敞高脊,窗明几净的。几杯浊酒,几碟毛菜,图的是心心相印,吃的是清清爽爽。“周老师,您来客人啦?”从院外走进来几个人,一个家丁搀扶着一位老员外,老员外拄着龙头拐杖,一步步踱过来,他后面跟着采莲子的小姐妹。周朴和众人急忙起身相迎,夫子躬身回话,“张老庄主,我来了几个朋友,怕打扰您,就未禀告,你看你还亲自过来了。”庄主笑着摆手说:“打扰什么?客气了,来的都是客。这跨院虽是清静雅致,是个聊天的好地方,但你们是周先生的朋友,这周先生还是我这两个孙女的老师,那也就是我的朋友啊!走,去上房,我已经摆上饭菜,为你们接风洗尘。都不许推迟,老朽这可是诚心诚意的,到我的家里必须听我的。不过丑话可说在头里,听说有两位大师,我这里可是全素席呀。”不愧是本地的大户人家,这堂屋布置得古朴典雅,雕梁画栋,彰显出家道丰腴,尤其是堂屋太师壁正中悬挂的一口龙泉宝剑最是抢眼。席间大家谈笑风生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听周夫子讲出方干和李频的名头,张员外和和气气地致意,“幸会,幸会。”夫子又说秦靖是护国公的后人,员外颇感意外挺身凝视,且露出欣喜之色急呼道:“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啊!三生有幸啊!”当夫子接着介绍这两个和尚是和合二圣时,老员外张大了嘴巴,没用人搀扶跨步离座,几步上前,惊得是不知说什么好。还是疯和尚笑嘻嘻地说:“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话说多了,感情自然就亲近啦,秦爷问庄主,“您可是练武之人吗?别人家太师壁不是雕刻图案,就是挂些字画,你这儿却悬着把龙泉剑,看来必是尚武之家呀。”老员外挑起大拇指夸赞道:“不亏是名门之后啊,就是好眼力。我张家确是尚武之家,老夫自从十年前患上了这半边身子麻痹之症,再不能自如舞剑了,可惜我家的剑法后继无人啦。”说着话他还落泪了。周朴笑着安慰道:“怎么无人?那紫烟、银涟两个孙女不是一样能光宗耀祖吗?”席旁侍立的女娃子不服气地点着头。员外苦笑道:“周老师又在宽慰我,女孩子是泼出去的水,不中用的。眼前就是例子,这把龙泉剑之所以能挂在我们张家的堂屋里,这张家剑法能叫张家不叫李家,不就是李家后代没有男孩子嘛,看来我家也要走我老丈人家的老路了。”大家听他话里有话,只有周朴知道详情低头不语。张员外看大家好奇地盼他继续讲下去,不觉嘿嘿一乐,喝了口莫干黄芽茶接着说:“都想听,那我就往下讲。有个神人,说他神是因为论名气,从古到今除了孔子、老子、孙子就数他了;论才气,像长江水一样不可斗量;论剑法,当今裴旻第一,他排第二;论家产,多少豪门英杰都想结识他,主动送他钱财,他都视如粪土,千金散尽还复来。他结过四次婚,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刚出嫁就病死了,小儿子和妾出走后杳无音信,只留下大儿子。可大儿子才气、武艺、能力样样不输,就是怀才不遇,只好安心于面朝黄土背朝天去种田了,还好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闺女,总算是把香火传下来了。那儿子长大后倒是有几分祖父遗风,可没想到年轻轻地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可叹啊!这神人从小学剑,后拜裴旻为师,还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叫武谔,一个冷面杀手;小徒弟是宣州人,学了师父的凤毛麟角就累得不亦乐乎了,偏这豪饮学得倒是迅速,他也生了一个儿子,也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徒弟是家里刘姓厨子的儿子,另一个是姓田的流人后代。他还和住在当涂的师哥结为儿女亲家,师哥过世后这宝剑加上剑法,更有这酒瘾一并改了门庭。那个神人的徒弟就是我爹,神人大家可能猜出来了。对!李白李太白。”他指着墙上的龙泉宝剑让仆人取下来,拿在手里,外观花梨木的剑鞘古色古香,纹理秀美。员外把剑交于秦靖手中,示意他将剑拉出,秦爷一按剑簧,只听得“噌嗡嗡嗡”龙吟凤哕般清脆之声顿起。宝剑弹出,青光乍现耀人二目,在烛光的照射下寒气逼人。细看剑身刻有飞龙图案,随之转动剑身,祥龙跃跃欲试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在剑柄下方镌刻着几个小字“谪仙人李太白”。老员外在一旁低吟着,“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他一指剑上的署名对大家讲,“这谪仙人的称谓还是那写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诗狂贺知章给起的呢。”“庄主,庄主!”伴着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慌里慌张地进来禀告,“铜山寺的小和尚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阿福啊,遇到任何事情都要镇静,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他进来。”庄主一皱眉,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不大会儿的工夫,一个胖胖的小沙弥随管家走了进来,“柳和尚,出了什么事?”张员外慢条斯理地询问。小沙弥摸着满脸和着灰土的汗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惊魂未定地回应道:“阿,弥陀佛,庄主,咱家的家庙让人给拆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在场的人们都大吃一惊,张员外问那柳和尚:“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沙弥刚喝下周夫子递给他的茶水,惊魂未定地缓了口气说:“我是趁着他们没注意,从后墙翻出来的。那些歹人一共有五个,不对,不能算韩六子,他是被绑来的,那是四个,各个武功了得。张老爷,咱家的铜山寺被那些歹人给拆了。”庄主看着他,肯定地点着头回应:“是,你刚才说了!”沙弥接着说:“一共四个人,都会武功。”他看着庄主,张员外又肯定地点着头说:“是,你刚说完。”小和尚咽了口吐沫说:“咱们庄上摆渡的韩六子也给他们抓起来了。他现在在庙里给他们扒皮,去骨,生火,炖肉,什么都得干。”张员外着急地嚷道:“柳和尚,柳和尚,你这些都说过了,能具体地讲讲他们是些什么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呀?”和尚直勾勾地望着员外委屈地说:“什么人?从哪儿来的?这些我也不清楚呀!”外院又传来了嘈杂之声,还夹带着妇女的哭泣,脚步渐近,福管家带着一群人从影壁墙后转出来。“老爷,乡亲们有事要见您。”张员外见是庄上的邻里,满面笑容地迎上去招呼着,“乡亲们都知道了,没什么,不就是个庙吗?拆了再建,还得说远亲不如近邻啊,都别为这事担心。说着话,也许是为乡情感动,或是他的病魔所致又难过落泪了。”“张庄主!”韩六子家里的哽咽着扑上前,拉住员外的衣襟哀求道:“您快救救我家六子吧!他一老本实地一辈子,没坑过谁,没害过谁,只知道在东山河上划渡船,从昨天晚上就没着家,亲戚朋友家都找遍了,都说没见到。刚听到村里人在传他被绑票了,张老爷求你快救救他吧。”“是呀,是呀,”乡亲们异口同声地说。她身后是一位年迈的老翁,乱糟糟的头发上粘着零星的草屑,不住地左右抖动着说:“张老爷呀,我家的大水牛丟了,从昨天起就不见了,原来是拴在村头竹林边上的,日落时去赶连个屁都没留下,它可是我家的命根子呀。”张员外安慰道:“吴老爷子,你可别着急啊,这么大年纪万一上火出了意外,可怎么好呀?”“是呀,是呀。”其余乡邻异口同声地说。“庄主,庄主。”一个穿着粗布衫子,胡乱地挽着头的农妇从人群里挤出来嚷道,“我家的四只羊也不见了,它们是不会乱跑的,等着每天早上挤奶去卖呢。”“徐二侄媳妇,你没再好好找找,也许是被狼叼去了。”“是呀,是呀。”乡民们都很赞同。张员外望着七嘴八舌的乡邻们,把龙头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周围的人们立即肃然起敬瞩目着他,他面沉似水地朗声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救人。什么牛啊,羊呀,以后再说。”他叫过来小和尚,让他详细地说说事情的经过。那个柳和尚已从惊悚和疲惫中恢复了正常,血色也弥漫上他那圆鼓鼓的脸,听员外让他说说经过,立刻来了精神,他活灵活现地道出饱受煎熬的一天一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章精卫衔木填东海,百转千回夷为田。 皓月当空,夜风清徐,如墨玉般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小柳和尚上完晚课,心情特别得好,找出前几日老员外给的莫干黄芽泡上一壶,坐在寺庙的院子里一边品着茶,一边赏着月。这铜山寺虽说不大,只是座家庙,可在这十里八村方圆几十里还是颇有名气的。尤其是张家和李家粘上了亲戚,庄主老丈人的爹是大名鼎鼎的李太白,还专门给写了首诗,好像是这么写的“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举杯回午袖,扫尽五松山”。庄主他爹让人把诗刻在了寺庙的外墙上,写得好不好先不说,就说这李先人每首诗都透着酒气,这子子孙孙也跟着借酒浇愁,愁更愁,直喝得那庄上的张老爷都半身不遂了,一想到这些,柳和尚就憋不住想笑。“得了,咱先喝咱的茶吧。”望着明月,听着万籁空鸣,这庙里静得就剩殿檐下那风铃随风叮叮当当的声音了。铜山寺现在就他一个和尚,原来有个老和尚,与庄主因为寺旁私田收成的归属闹得不愉快,一气之下死了,现今他的骨灰还躺在后山坡上的陶罐里呢。柳和尚是从寿州盛唐县的驺虞城(六安)老家后来这里的,正好寺里缺人看管,员外见他年轻厚道就留下了,说来待他也不错,常送他几两香茗、几斤新鲜的瓜果吃吃。但寂寞终归是寂寞,一个人闲下来就想起故乡的原风景了。这不,柳和尚望着满地的月光,又想起王维的那首不知默念了多少次的诗句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想家啊!这本是出家人不该想的,他埋怨自己六根未尽,修行不到家。“劈啪”一声,石桌上的油灯里跃出一小团灯花,“怎么这么晚啦,还会有夜归人吗?还灯花报信来了。”小柳和尚心里想着,拿起灯挑子拨着灯芯,灯光又亮了许多。可能是灯花爆燃的引诱,和尚忽见一只小飞虫扇动着翅膀飞落到茶碗中,他连忙口颂佛号,用茶挟小心翼翼地去救水面上挣扎的小东西。山门外响起“咣、咣、咣”地夯门声,震得石桌也跟着乱颤,和尚刚挟起的小虫儿又脱落水中。“谁呀?等一下。”柳和尚怒气油然而生,责怪这来人太加的没有教养了,他并未放弃救生的执着,继续为最后一搏躬身挟捞。“扑通”,“哗啦”从空中飞落一个人,把整张石桌砸翻在地,什么茶壶、茶碗、油灯碎得一塌糊度。和尚惊得是目瞪口呆,细看地上横卧的男子,却是相识,是东山河上摆渡的韩六子。他已忘记再念什么佛号了,急忙扶住摔晕了的船工,大声呼唤着,“醒醒,六子哥,你这人怎么这么着急呢?不等我开门,你却自己跳进来了,看把你摔得!”地上的韩六子此时是半糊涂半清醒,用手指着山门含含糊糊地说:“不,是我。”“对,是你。不是你,还会是谁?你也太鲁莽了。”和尚感到即好气又好笑。“砰”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还没等和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抬头看那山门,两扇厚重的木门已是轰然倒地,破碎不堪了。待尘土散开,暗影里一个六条腿的巨人“哞咩”的一声闯进寺里,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妖怪。等它们站到月亮地里,和尚方才看清楚,是个大块头的汉子牵着一头水牛和几只山羊。这汉子高大威猛是个吐蕃人,身穿黑色袍子,枣红脸颊大牛眼,狮鼻阔口,大耳有轮,耳穿海螺大环,一身的腱子肉突突颤动。吐蕃汉子把水牛和山羊拴在殿前的柱子上,径直走进殿里找到水缸,拿起水瓢咕咚咚地喝起水来。山门外白光一闪,一老一小两个人快步走进来,从衣着上看是汉人打扮,可细瞧五官,那长者高个子盘着发髻,鹰钩鼻、深眼窝、棕红胡子,眼神锋锐,皮肤惨白,就知道是西域人了。听他铿锵有力地高声说道:“这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的,住上几日再走。”身边的孩子看上去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和大人同样的白衣白袍,腰间插着个红漆的弹弓,听父亲一说也十分兴奋,他吐字不太清晰地说:“老爸,这山里的鸟儿一定很多!我又可以烤鸟给你吃了。”中年人疼爱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去气冲冲地吆喝着:“你还能不能行?一步三晃的,就你这种走法,什么时候能到金陵呀?”“老爸,白叔叔是不是又犯花瘾了?给他吸两口芙蓉花粉吧。”孩子不忍地为其讲情道。“不要叫他叔叔,他是杀害你姑姑的仇人!说你多少次了,你怎么记不住呢?赶快把他给你的那个破弹弓扔了。儿呀,别在贪玩打鸟啦,还是加紧练习自家的功夫吧。你可别小瞧了那几张纸,那可是我爷爷、二爷牧羊时得到的天书,博大精深,这才有了我们白驼山庄。让你练你还不练,说金蟾功的姿势不好看,等遇到仇人了,看你拿什么给你姑姑报仇。”父亲厉声地训斥着,他转脸去看那后来的人,“花粉是不能再给他吸了,越吸他就中毒越深,没等我报完仇他就毒死了。”那落在后面病病歪歪的中原人也不说话,有气无力地靠在山门旁捣着气。吐蕃壮汉拿着庙里的斧子走出来对西域人说:“师父、师弟,床铺整理好了,进去歇歇脚吧。我这就做饭去,殿里有供果你们先吃些。”说完他向山门走去,搂起一堆破木板,拿到院子中央“咔嚓、咔嚓”地劈起来。吐蕃人劈完柴火,走到和尚、韩六子跟前,直视着他们一会,莫名地笑着说:“出家人,你是什么宗的?我就不信你们那一套,什么大乘教法、小乘教法。还是我们西域的摩尼教说得好,正义一定战胜黑暗,邪恶的终会遭到报应!有仇必报,无需再忍,可他们是吃素的,这点我可干不来。你们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借用贵宝地休息几天,我们就会走的,让我们山门里的那位病人养一养,你们没见他都快不行了吗?”他看着这两个惊魂未定满是恐惧的胆小鬼,抑制不住蔑视的心情仰天狂笑。他笑了一会,望着天边的那轮圆月,蛮有感情地问院子里的西域人,“师父、师弟呀,也不知道咱师娘在天山是否也在看着月亮吗?咱们白驼山庄的月亮看起来比这儿的要大,比这儿的更圆!”爷三个都深情地遥望着天空中那明亮的大玉盘。 吐蕃壮汉熟练地架起了木架子,指着韩六子说:“你,过来,给我拽着牛尾巴。”韩六子哪敢怠慢?使出吃奶的力气扯着水牛的粗尾巴。这老牛也知道情况不好,拼命地挣脱着,壮汉没容它耍性子,运足掌力,朝它天灵盖劈头就是一掌,只听“咔嘣”一记闷响,水牛扑腾一声当场倒地毙命。“师兄,你这韦陀掌可真厉害呀!”西域孩子佩服地大声夸奖着。“和师父的金蟾功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只要记住师父教的要领集点轰之,合力迸散,以静待动,化气为力就行了。师弟,你看我这手式和别家门派是不同的,仅这就需要练上几年嘞。”壮汉伸出掌式让他看,确实是不同于一般掌式,五指的前一节是弯曲的。“别愣着,扒皮去!”壮汉向韩六子一瞪眼,又命令着和尚,“看你是出家人,去挑桶水来。”这边壮汉麻利地从牛腚开始扒起,几下就到了颈部,剁头去四肢,大块大块地分解开。那边大锅里的水也翻起了花,肉丟到锅里,盖上盖子焖起来,炖上一个时辰庙里飘满了肉香。柳和尚咬着牙暗自诅咒着,但看着那握在手里明晃晃的斧头,真是敢怒不敢言啊。这几个强盗可能是走累了,吃饱了倒头便睡,大殿里鼾声如雷。六子偷偷地一捅和尚,两人一前一后悄悄地想逃出去,可刚摸到大殿门边,“呜”的一声,一柄雪亮的短刀从耳旁飞过,插在门框上震得乱颤。听得供桌上那杀牛的恶声威胁道:“再跑,也扒了你们的皮,乖乖地滚回来睡觉。”后半夜发现的事情更是恐怖,约摸是子时,柳和尚因为害怕,本来就没睡实,再加上是睡在大殿的地上,只铺了一层干草,越睡越觉得浑身发冷。他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那红胡子从床上鲤鱼打挺两脚倒立而起,一个空翻下了地,手足并用,似一只金蟾弹跳着出了大殿。和尚虽说恐惧,但也揣着好奇,像壁虎一样爬到大殿窗边向外窥视。见那人趴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嘴里发出咯咯叫声,宛似一只大青蛙作势相扑。他先伸肘引体向前探出,头向上抬起,口中向外呼出一口带着磷光的蒸气,两手两脚尖皆触地不动,再屈肘引体向后,同时鼻中吸进一口气,两腮一呼一吸,腹部一收一放,反复演练,后来又改用五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撑地。唰地两脚竖起,两手交接成勾,用腕部撑地倒立。他呼吸频率加快,腹部越涨越大,向着配殿的廊柱子推手发力,飞沙走石,遮天蔽月。震耳欲聋的断裂声之后,两根大红樟木的柱子硬生生被折为两段,配殿的一角轰然塌落。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屋里的徒弟和儿子应声冲出,就听红胡子老泪纵横地说:“这功是练成了,可功力越增这经脉却越阻,现在倒好!完全闭塞啦,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双腿也不听使唤啦。大仇未报却成了废人,老天啊,你还有公道吗?”两个人把他扶进僧房,为他推拿按压,可还是无济于事。第二天,和尚与六子同样是忍气吞声地侍候他们,可能是昨晚的事使得壮汉心情不爽,稍不如意就会拳脚相加。他又对庙里的泥像发生了兴趣,从大殿看到了配殿,见慈眉善目的铜官端坐在殿堂正中,手举铜锭,脚下撒满铜钱,双眼俯视众生,一幅财富满满的样子,他撇上一眼出去了。东配殿里供着地藏菩萨,这大愿地藏王菩萨单腿盘坐于山石之上,面形圆润,神态安详,身着袈裟,左手持摩尼宝珠,右手持锡杖。身侧立二弟子,左为闵长者,右为道明和尚,仪态端庄,安静祥和,李白有诗赞道“本心若虚空,清净无一物。焚荡淫怒痴,圆寂了见佛。五彩图圣像,悟真非妄传。扫雪万病尽,爽然清凉天。赞此功德海,永为旷代宣”,那吐蕃汉子拜了一拜又去了西配殿。这西殿供的是观士音大士,塑的是菩萨怀抱男孩,右手拿着一枝杨柳,左手捧着一个水碗的送子观音像,他也拜了拜。当看到菩萨身后的护法韦陀时,他的眼睛一亮。护法手里的那根金刚降魔杵在朝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他用手指弹了弹,是纯铜打制的,不是泥塑的,他左左右右地端详着。壮汉急切地喊来和尚询问详情,和尚无比自豪地说:“这是本寺的镇寺之宝,是当年用铜山的铜晶锻造成的,此处独有,别无二例。”柳和尚正兴致勃勃地述说着,“咔吧”铜杵被那人从韦陀的手里拔了出来,用手掂了掂,留下一句,“正合适。”迈着大步走了出去。和尚为如此暴力的举动吓呆了,当他省悟过来后,自己恼恨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自从吐蕃壮汉得了铜杵真是爱不释手,没事就在院子里舞上几下。那孩子在僧房里陪着他父亲,而病歪歪的汉人如果你不仔细找寻,是注意不到他的,不定在哪个阴凉处躺着呢。几次柳和尚示意六子伺机逃跑,可一提这事船工就两腿抖若筛糠。正当和尚又一次下定决心蠢蠢欲动时,山门外突然来了个老叫花子,几缕银发飘散脑后,头顶发迹稀疏,方头大耳,满脸的坑坑包包,身上穿件破旧的麻布袍子,腰里系着酒葫芦,还拄着一支竹杆蹒跚地走了进来。“老乡,给口吃的吧。”壮汉放下架势看了乞丐几眼,倒是客气地拿来些凉牛骨头让他在院子里啃。乞丐正吃着,小孩搀扶着失明的红胡子走出屋子,坐在石凳子上晒太阳。“巴桑,来外人啦?”师父问徒弟。“一个老叫花子,挺可怜的,我给了他些剩骨头。”说完他又呼呼地舞起杵来。红胡子点了点头,咂吧着嘴同情地感叹道:“在外不易呀。”老乞丐放下手里的骨头回应说:“是呀!生活艰辛呀,老弟,你这眼睛是怎么啦?”“瞎了。”红胡子先低头后又抬起头迎着阳光苦笑着,“老哥,听声音你比我大,我就叫你老哥吧。”乞丐放下碗站起来说:“既然你叫我声老哥,就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如何?”西域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循声偏过头来诧异地问道:“老哥,你还会治病?”“略知一二,你把手伸给我。好,你等一下我把把脉。”乞丐捏着对方的手腕,轻轻地点着头讲给他听,“你这是脾经气血上冲腹部受阻于带脉,而后气血逆转下冲使下肢麻痹。你的眼睛也是因你行功太急,致带脉堵塞,腹部气血不足,冲脉自上灌入致使头脑亏空,双目缺血而失明。急功近利是疾症之表,蟾蜍之毒才是众症之源。如果不能化解毒素,你终会暴毙身亡的。”西域人听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低声神秘地告之,“老哥果然高明,我这金蟾功是家传绝技,先祖没有人能练到七层功力的,都是中途暴死而僵,我这病不知老哥能否医治?”乞丐犹豫着半天没说话,思量再三才说:“你怨气太重,暂时是医好了,但最终怕不能救你,反而是害了你。”红胡子没有隐瞒坦然道:“是呀,血海深仇啊!老哥,这个你也能看出来。我叫欧阳琢玉,是西域回鹘人,世代居住天山。我有个妹子嫁了个好人家,妹夫是回鹘保义大王的仆射,夫妻俩恩恩爱爱生活在漠北,还有了孩子。可祸事从天而降,那年他们奉大王之命出使大唐,行船走到黄河孟门被水贼给劫了,强盗图财害命,就连我那刚过百天的外甥也不放过,一把火都给烧了,灭绝人寰,天理不容啊!”西域人双手紧紧抓着袍子有些哽咽了,“我听到消息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了,老哥,你说我是啥心情,我日夜兼程只有一个念头,报仇!为我世间最亲的妹子欧阳成璧报仇,为我可爱调皮的小外甥顿不言报仇,为我那忠厚重义的妹夫顿其里报仇。我一路寻访来到中原,用重金打探到是浊浪五贼干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可你没有那么残忍,你并没有杀他们,对吧?”老乞丐打断了他。红胡子大吃一惊地叫道:“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没杀人?”乞丐不慌不忙地回应:“我就是个要饭的,走南闯北,爱听个张家长李家短的,你说的二十六年前那回鹘商船被劫的事,我刚好在风陵渡,有人传是浊浪五友他们干的。”“是浊浪五贼!”西域人切齿地打断了老乞丐的话。“好,是浊浪五贼。他们劫了船,一把火连人带船都给烧了,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他们这样无情不仁,赶尽杀绝呢?这不是以往的江湖手段呀。后来又说老大水鹰子鲁寻风全家都被蒙面人给杀了,老二钓鱼郎白可长的父母及全村人也让神秘人焚了尸,老三赤链蛇薛大德、老四点水燕子柳吉辰、老五帆上雀陈瑶之尚无家小,更不知家乡何处,故躲过一劫,现都只身逃亡在外,音信皆无。杀死这么多人的不会是你吧?”红胡子好像还在回忆,下意识地摇着头说:“不是我做的,我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血流成河了,可能是别的仇家做的!”“官府!准确的说是北衙和回鹘的人。”乞丐不容置疑地下了结论,皱起眉头又自语道,“不知道这五贼和朝廷又有什么瓜葛呢?”红胡子不耐烦地摆着手说:“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不管,也管不了。我只知道我妹子一家三口是死在他们手里的。到目前为止,我连他们的毫毛也未碰过,只是放了几把火。而且还知道五贼中只死了一个,水鹰子鲁寻风的崽子也没有死,被他大伯黄河灵鸠鲁寻波给救走了,这五个人必须死!我在黄河边上发过誓,一定要让他们为我妹子一家人抵命。”他激动地用拳头擂着前胸,可突然停住了,极其消沉地说,“可现在完了,眼睛瞎了,腿又瘫了,成了个废人,还能干什么呢?我昨晚想了一晚上,恨他们这些畜生,也恨我自己成了废物。天亮了我豁然开朗终于想通了,我还有愤儿呢,我没有完成的他可以接着报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上个月听说在玉山有个小孩使出弹指神功,天底下只有黄河灵鸠鲁寻波会这门功夫,我就带着徒弟、儿子出天山奔江南一路寻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在沙洲敦煌碰上了这钓鱼郎白可长,他已染上了芙蓉花瘾,就剩半条命了。那时他正在沿街变卖我妹子的首饰,想去换花粉吸,被我们碰个正着。我把他一同带来了,等找到鲁寻风的崽子一并押到孟门给我妹子祭坟。”老乞丐听后叹了口气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们这是去哪里呀?”红胡子阴险地笑道:“去金陵,我们在玉山打听出,那孩子是和一群贩私的在一起,那伙人半个月前为官府运完粮食就去洛阳贩私盐了。我计划好了,在金陵以逸待劳候着他,决不能让他漏网。”乞丐又长叹一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给你治病不难,但冤有头债有主,希望你不再伤害无辜就好。”他走到其身后,沿西域人的腰间带脉穴、五枢穴、维道穴依次拍打,又示意那徒弟和孩子注意观看,“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歧,皆络带脉。你们一个时辰如法拍打一次,再喝上我这葫芦里的蛇酒,不到明日此时,他自会恢复如初的。”他解下葫芦送于红胡子,让其喝上一口,并再三叮嘱一日内不得行功用力。那徒弟和孩子感激地下拜道谢,被老乞丐一把托起,“不必行此大礼,你们一定要记住回天山后,一定要自配七蛇高粱酒自行化毒,否则不能继续练功。这七种蛇是依《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五步蛇、眼镜蛇、竹叶青、赤练胎蛇、金环蛇、银环蛇、蝮蛇,以鲜蛇剖腹除肠杂后泡在高粱酒里,封藏一年方可饮用,只有身受巨毒者才可使用,正常人饮用滴酒即毙,每日一口不可贪恋。”“我看见了,我能隐约看见影子了!”坐在石凳上的西域人惊喜地喊道。见此情景那做儿子的高兴得手舞足蹈,徒弟快步跑入下屋。白衣孩子一会咧着嘴看看父亲,一会笑着看看老乞丐,他不知说什么感激的话可好,充满感激地一个劲地问:“老伯,您贵姓啊?”老爷子想了想回答他:“我那爱捅娄子的孙子姓庄。”“喔,您是庄老伯!”那孩子感到弄明白了。不多时从下屋走出吐蕃汉子,端着热腾腾的牛肉汤,双手奉上真诚地说:“大叔,没什么好招待的,先喝点肉汤吧,晚上我再露一手,烤只全羊给您吃。”老乞丐也没有客气,接过碗来大口地喝着。乞丐把汤喝净放下瓷碗,用手抹了一下嘴巴,起身告辞道:“吃饱喝得啦,羊就不吃了,我还有重要的事,各位就此告辞吧。”那三个人再三相留,请他吃完晚饭再走。见乞丐执意告辞,西域人在儿子的搀扶下站立起来,坚持要亲自相送。趁这个时机,柳和尚也顾不得六子了,悄悄地溜到殿后,想翻墙逃脱。可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这两条腿就是使不上力气,身体悬在墙上,腿就是攀不到墙头,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咯”的一声,他看到右脚边的墙上嵌入了一块房瓦,正好可以借力踩踏,也容不得多想,伸脚踩住立足稳了,一使劲撑起全身爬了上去。和尚回头留心向院内一看,殿后的墙根处那病歪歪的汉人正面朝里躺着,他的头底下枕着两块同样的房瓦,小沙弥哪敢言语?心里暗自说了声谢谢,纵身跃下围墙,使出吃奶的劲向石谷村逃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一章纵使明知山有虎,跨步偏向虎山行。 小沙弥心有余悸地把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那众乡邻有人恨得一跺脚骂道:“这几个畜生,偷吃了我的大水牛,看我怎么活扒了他们的皮!”说这话的是吴老爷子。六子家里的急得是一口气没上来,仰面向后倒去,幸亏有眼疾手快的把她架住,是抹拭前胸,又捶打后背。这几个正忙着救人,那边徐二媳妇破马张飞地喊着:“拉四,吴阿嗲的牛是切了,那可要救救我那几只羊啊!”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说是人命关天不容迟缓,应该组织起来上山救人;也有人说人家武功高强,应该赶快去报告县里,让官府派捕快来。半天也没个定论,张员外清了清嗓子,大家马上安静下来注视着他,“人命为大,救人是首要的!各家青壮年都集合起来操家伙上山去救人,他们不是有武功吗?但我们人多呀,要虚张声势把他们吓跑。吴老爷子,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去了。把你家大牛、二牛喊来。徐二侄媳妇你家徐二在家不?把他也叫上。”徐二媳妇眼珠一转答道:“我们家里的上午寻羊的时候把脚给崴了,现在还在床上趴着呢。”吴老爷子听她这么说,也支支吾吾地推脱道:“大牛去县城送笋干未回,二牛一早就去他姨家了,今晚都不回来的。”问问这个,问问那个,都不凑巧,没有一个人有工夫上山。员外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双手一摊无奈地说:“唉,如果这是十年前,我一个人背上龙泉剑就能独闯虎穴。可现如今我走路都费劲,别说是上山啦,嘿,好汉不提当年勇啊。”他眼噙泪水俯下身子,好言安慰着六子家里的,“你先别急,这天就要黑了,满山的毒蛇也要出洞了。再加上歹人武功确实了得,我们眼下又没有人手,还需从长计议呀。乡亲们都尽心了,等明天一早咱们再商量吧。”众人听员外如此说,都像是已经全心全意,竭尽全力了,如释重负般轻松地散去了。几个女人劝慰着六子家里的落在后面,那妇人哭哭啼啼地也回去了。饭后客人们被安排停当,看已是日落黄昏后,德儿、逍遥、浣儿、致通、励儿和义方由张家姐妹陪着去村里闲逛,经过前院瞥见张员外、寒山、拾得、秦靖、周朴和方干、李频在翠竹下谈诗论赋。李频正吟着:“望月疑无得桂缘,春天又待到秋天。杏花开与槐花落,愁去愁来过几年。”员外带头说:“好,潇洒人生,脱俗随缘。”方干扑哧着嘴抢着要和上一首,唇齿漏着风说:“各位老吃,我就以这花为题,听着。平明方发尽,为待好风吹。不见移来日,先愁落去时。浓香薰叠叶,繁朵压卑枝。坐看皆终夕,游蜂似有期。”周朴拍着大手赞道:“好,妙,好个先愁落去时。我也与方兄和一首五言的,是,桐庐江水闲,终日对柴关。因想别离处,不知多少山。钓舟春岸泊,庭树晓莺还。莫便求栖隐,桂枝堪恨颜。”大家齐声喝好。周朴恭敬地请求两位大师赋上一首,尤其是能感悟人生之道,指点迷津的。寒山看了看大家,摇了摇头,乐呵呵地应道:“人问寒山道,寒山道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舞朦胧。似我何由界,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碛碛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大家听得如同漂浮于茫茫云海,体味诗中的寓意高深莫测。员外惭愧地看着大家说:“老夫从小习武,不谙诗文。师公留了下几套剑法,甚有诗意。我就念一套给你们听听,这套剑法名为二十三招天姥剑法,是这样说的,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小英雄们未再听下去,嘻嘻哈哈地走出院子。这山村倒是不小,一条石板古道贯穿东西,古屋古树,古铺古桥,黑色布瓦,镂空雕梁,堪比小的集镇。出了村口,忽见远处毛竹林边有几个人正拉扯着一个妇人,这妇人决心已下誓不回转,手握利斧哭喊道:“铜山寺我是去定了,我一个人去救孩子他爹,就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几个女人不住地劝着天黑、路远、毒蛇、强盗,所有的危险困难都说遍了,也没能改变她的决心。劝阻的还有逃出来的柳和尚,他一再地埋怨自己当初没能拉着六子一起跑出来。面对此情此景几个小英雄为之动容,侠义之心怦然而起,逍遥坚定地看了看德儿,又看了看致通,那两个人同样坚定地回望着她。“大嫂子,如果你信得过我们,我们替你去救人,保证还给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哥回来。”说完,逍遥回过头向张家姐妹问,“你们认得路吗?”两个女娃子犹犹豫豫地相互看着说:“每年倒是去过一两次,可那时我们还小,天又快黑了。”“由我带路!为了救人,纵使明知山有虎,跨步偏向虎山行。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还不如你们几个孩子?”小沙弥也激起了侠肝义胆,自告奋勇地挺起胸膛。一个老婆子在旁提醒道:“这太阳快要落山了,满山的银环蛇总是在夜间出没的,还没等你们走到铜山寺那山坳呢,只怕就被毒死了。”逍遥无畏地一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袋子里装着各色的陶瓷小瓶子和香囊。她把香囊分给其他人,让他们绑在小腿上,又拿出绳子把各自的裤腿扎紧了。和尚嗅了嗅鼻子问:“阿弥陀佛,小宁,你这香囊里可有大蒜?”逍遥正劝着义方不要同去,她随口回复道:“不愧是出家人,对五辛就是敏感。这里面是捣碎的牛黄和大蒜。”和尚低头嘟囔着:“两天里又是杀生,又是五辛,我看我这庙里是待不下去了,明个我就回寿州盛唐老家去。”逍遥看大家都捆绑好了,也不去和义方再费口舌,嘱咐德儿照顾好他,便一挥手迎着夕阳走在头里。 瑰丽的夕阳渲染了半边世界,毛竹迎光的一面被抹上了一层金黄,逍遥边走边折下适合的竹枝,逐一递给大家,让他们学着她的样子边走边往草丛中扫扫划划。走在寂静的山路上,林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只是偶尔的几只萤火虫点缀着墨色的山谷,草丛中时而传来稀簌之声,大家心里明白那是蛇。突然从山坡上跑下一人,白衣白袍动作敏捷,可那身后的两点亮亮的香头步步紧跟,速度也奇快。逍遥脚底运力施展凌波微步,脚下似沾非沾,形如蜻蜓点水,瞬间飘到那个人的身后,正好堵在尾随之物的前面。借着皓月的银辉大家看清,是一条近半丈长的银环大蛇。只见这畜生黑白环相间,背脊高扬,吐着细长的毒信,那香头就是它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逍遥。逍遥与大蛇僵持住片刻,听她唇齿间发出嘶嘶的声音,那蛇屈服般匍匐转身,眨眼间隐没于草丛里了。大家把那白衣少年围拢起来,问讯他有没有被伤到,那少年感激不尽地回答:“诸位来得太及时了,再晚一会儿我就被它追上了!”逍遥用竹杆打了他的腿一下笑道:“你没听说蛇是草上飞吗?你还往下坡跑,不等着挨咬吗?”她狐疑地打量着他问,“你是西域人吧?听你这口条就像,这么晚了出来干啥?”少年抱拳回答:“在下,天山欧阳愤。由此经过,本想趁天黑前抓几只鸟,没想一时贪多,才遇此惊险。”这时月亮从云层里探出身子,众人仔细端详他,这少年皮肤白皙,碧眼珠,双眼皮,高鼻梁,尖下颚,头发带卷,仪态不凡。柳和尚张大了嘴巴叫道:“是你!他就是寺里的那个孩子。”这一喊少年也认出了和尚,他躬身再次施礼道:“小师父,你也看到了,白叔叔实在是走不动啦,休息几日我们就会离开的。这几日多有得罪之处敬请海涵,我师兄损坏之物我会赔偿你的。”大家见他如此通情达理,不像是个坏人,就将救回韩六子的打算说于他,不出意外他满口答应了。逍遥也取出香囊给他戴上,众人沿着山路向铜山寺赶去。虽说是仲夏,可山谷里的夜晚还是凉风习习,离很远就看见铜山寺里起火了,逍遥提鼻一闻一股子刺鼻的腥味飘来,她紧张地说了声不好,引着众人往寺里急奔。小英雄们穿过破烂的山门,这院中正燃着一个火圈,圈内顾盼左右的是西域人和他的徒弟,还有席地而坐旁若无人的病汉子、龟缩在地上抱着脑袋抖作一团的韩六子。圈子外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毒蛇,为首的蛇王足有两丈长,碗口粗细,露出两颗寒光凛凛的毒牙,从口里吐出的蒸气缕缕泛着蓝光。“银环蛇王!”柳和尚被吓得七魂出窍脱口而出。这时火圈里的劈柴即将燃尽,蛇群摆出跃跃欲试的架势,随着最后一声噼啪的爆裂声,周围笼罩的暗黑顿时淹没了四个人。 正当群蛇向自己垂涎已久的猎物发起进攻的一刹那,逍遥他们同时冲进了圈中,每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挥舞着竹杆,上下劈砸,左右挑刺。可银环蛇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只有招架之功。那边的吐蕃壮汉一声低哼,已是被蛇咬上了,起初伤口只是微痛,不多时就失去意识昏倒在地。在这危机时刻,从寺外呐喊着来了许多山民,他们手举灯球火把、亮子油松,把个寺内寺外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冲在前面的是秦靖与和合二圣诸人,秦爷舞动金锏削蛇如割草,金光划过蛇身立刻断为两截。寒山、拾得手舞火把驱赶着毒物,在蛇群中收腿缩颈如行走于无人之境,身体缩放一会似滚球,一会似蒲团,穿行于千万条交织的毒蛇间,挥洒得游刃有余。更有周朴、方干和李频带领乡邻缠成草球,用火点燃似秋收时打谷场上的碾子,满地滚动着,烧的毒蛇吱吱作响。张员外也到了,坐在滑竿的竹椅上手持龙泉宝剑,正指挥着众村民向前,向前,嘴里还嚷着:“徐二、二牛把我往前抬,让我看见我家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死丫头。”看老人那焦急的样子差点就要泪奔啦。逍遥几步跃到吐蕃壮汉跟前,看他的肩头和腿部均被咬伤,人已昏迷不醒,停止了呼吸。她撕开吐蕃人的裤褂,未有丝毫犹豫俯身用嘴将伤口的黑血吸出,掏出药瓶倒出两粒药丸,一粒塞进他的嘴里自行融化,一粒用嘴嚼烂敷在伤口上。见汉子仍不见呼吸,立即喊来励儿进行口对口的人工呼吸,全力施救后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药力和励儿的双重努力下壮汉喘着游丝醒了过来,还不忘自责道:“我没干别的,我是不吃鱼的,是为了师父补补身子,就是在那河里叉了几条鱼,拿来烤着吃,它们就围上来了,我真没干别的。”逍遥喝止他再说下去,“莫讲话!省些气力吧,烤几条鱼就够害人的啦,你还想干什么?”欧阳愤像看待神灵般佩服得五体投地,虚心地向逍遥请教,“大姐,你这是什么药啊?能不能教教我,我好以后为我父亲捉蛇时以防不测呀。”逍遥慷慨地回应:“雕虫小技,是以防风、白芷、制南星、僵蚕、芜活、金银花,十多种药材蜜制而成,各种蛇伤要用不同的蛇药,一时半会讲不清楚,待闲下来我将捕蛇配药之法悉数传于你。”这边奋力救人,可那边却发生了变故,这蛇王也通人性,好像懂得轻重利害,见它用长尾拦腰裹住打蛇的义方,携挟下与群蛇缠绕成一个黑白肉球,带领蛇众似潮水落潮般顷刻间隐退而去,像似钻进了地缝里消失得无影无终。周朴冲着秦爷大喊:“义方这孩子凶多吉少,怕是完了。每年我们这里都要用童子生祭蛇王的,蛇王最爱吞食小宁了。” 这边先不讲秦爷他们是如何心急如焚地寻找义方,只说义方被蛇王卷夹着如在一个柔软的囚笼里,翻转弹跃不知到了何地。周围百步亮如白昼,这里看似个岩洞,岩洞里阴森恐怖,刺骨的寒气逼人,遍地的小孩子的骷髅,那蛇王正吐着信子凝视着他。想逃出去是万万不能的了,在离那蛇王几步之外围拢着不下千条的黑白花蛇,扭曲着,交织着,挺立着,都虎视眈眈地怒视着他。义方长这么大,面临如此多的蛇还是头一遭,小心脏不禁也砰砰直跳,拔凉拔凉的。那蛇王并不急于吞噬他,似在戏耍般用长信子舔着他的小脸,戏耍够了又团身盘住那发光物。义方想那是夜明珠还是玉石呢?还没等他看清,齐刷刷的蛇群像听到了命令似的,千个蛇头向同一方向扭去,随之鱼贯而出,那为王的也不例外,不多时整个洞内已是空荡荡的了。义方揉了揉冻得冰凉的双腿站起来,走到那光彩四射的发光处细看,原来是根碧绿的竹杖,那竹节、竹斑清晰可见。他拾起来掂量后发现这不是真的竹枝,而且整块玉石雕刻而成,碧绿晶莹似翡翠一般。义方握着玉杖照着曲折的石隙走出洞窟,一轮明月当空,满满地吸入沁人的夜风,排净肺腑中蛇窟的腥臭浊气,犹如绝地逢生重见希望,原有的悻然一扫而光。不曾料到身前倏地一黑,再看手里的玉杖在月光的映照下反而暗淡无光了。远处的古琴那金石之声幽幽传入耳畔,义方循声靠近,一棵枯树下端坐一位道人,黄鹅色的衣袍,银发银须随风飘逸,颈后斜插银色云扫,赏心悦目似方外神仙。他正弹奏着一把古琴,琴上的美玉镶片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听那曲声让人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所有,心绪随其高低起伏,畅想纵横,还带着些许甜馨的舒坦。道人正独坐在蛇群之中悠然拂琴,从琴弦拨弄处时儿激荡起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侠士遗风;时儿烘托出摆脱约束,释放人性,回归自然,享受平淡玩世不恭的超脱之情;时儿一股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又喷薄于天地之间。道人高声朗诵道:“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众蛇随着悠扬的琴声扭动着躯体,像被下了魔咒似的一歪一斜动作统一。那道人抽出一叠黄色道符抛向四周空中,不见火镰却从符尾自燃,他口念神咒道:“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除中央的蛇王外所有银环蛇四散奔逃,瞬间不见了踪影。那蛇王凶相毕露扑向道长,义方岂能袖手旁观?拾起石子弹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蛇头,那蛇被打得皮开肉绽掉头向义方袭来。待它刚转过身形,道长的云扫也到了,根根银丝如针笼住蛇头,顺蛇脊向下划过,硬生生把这碗口粗的大蛇破膛剖开,一颗拳头大小、长椭圆形、两端略尖的肉囊被道人收入手中。他熟练地扎紧囊口,不禁欣喜道:“好大的蛇胆呀,正缺这付丹材呢。”道长抬眼向义方望去,柔声唤道:“无上天尊,童儿,你过来。”义方走到他跟前弯腰施礼,道长问他为何深更半夜在这荒郊野外之中,义方一五一十地细说给他。待解释明了义方好奇地问:“道长,你刚才念的是什么诗呀,听起来这么优美动听,壮志凌云呢?”道人笑着回答说:“这是韩愈的《猗兰操》。你能听出来其中似诉似泣,如怨如愤的心情吗?大丈夫生于世间就要顶天立地,百折不挠,坚强刚毅。”义方又问:“道长,你方才所弹的是什么曲子呀?这么振奋人心啊,我从前没有听到过。”道长怜爱地扶着他的肩头,仍是笑着回答:“童儿,你也懂得音律?你是不会听到过这曲子的。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会弹此曲了。”他把仰望星空的眼神收回来接着说,“《广陵散》你听说过吗?”出乎道人的意料,义方肯定地点了点头,“听我师父说过,是嵇康大师临刑前所弹的绝曲。不是失传了吗?”道人看了看他说:“也并未像嵇康大师所说‘于今绝矣’的那么悲观,袁孝尼在刑场上领着三千太学生记下了曲谱,才有了今日的月下琴声。你也会乐器吗?”义方抽出玉笛挥了挥:“笛子!”道长接在手里辨认后肯定地说:“是恒山的玉髓所成,好笛子。”他同时看到孩子另只手上发出碧绿剔透微光的竹杖,惊喜地端祥着,询问是在哪里得到的?义方又把奇遇说给他听。道人打量着粉嫩的义方,又看看这碧绿的玉杖,撩须赞叹道:“奇人、奇遇、奇宝啊!”他端详起义方的面相,欣喜地直言告之,“童儿,你非池中之物啊。将会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开沧浪不息之宗门,树万古长青之殊途。再加上这绿玉杖,真乃如虎添翼,你是金翅大鹏转世呀。绿玉杖和《广陵散》都是失而复得的瑰宝,这玉杖产自西南大吉岭深山之中,李太白曾携它出西域归中原,有诗可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不知何时这玉杖流落至此,机缘巧合为你所得,这也是你的造化吧。”他捏住义方的手腕把脉静思,“以你刚才的弹指一击威力应当强于十倍,不说是排山捣海,也可以碎岩断金。我摸你的脉相,阴虚暗动,阳刚不足,应引肾济心,化阴转阳。我这里有金丹一枚你可服下,有立竿见影之神奇。”义方接过鸽蛋大小的药丸,迟迟疑疑地问:“道长,我师娘说这金丹是世间稀罕之物,可多少帝王却因它致命,仙丹不能乱食。”老道抽出云扫一挥,并未在意地应道:“金丹乃采先天虚无之气而练成,为凡人成仙必经之道。道者,涵乾括坤,其本无名。论其无,则影响犹为有焉;论其有,则万物尚为无焉。大道之门,各有万千。玄一之道,取玄为一,归一为玄,易为两端,与道合真。人能知一,万事毕。知一者,无一之不知也。不知一者,无一之能知也。万物森罗,不离两仪,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浅见之徒不信成仙,不足为怪。九丹金液为众术之主,外丹夺天地造化之功,盗四时生成之物。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炼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黄金入火,百铄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铄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不得金丹,但服草木之药及修小术者,可以延年迟死耳,不得仙也。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根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立时济世,上士得道于三军,中士得道于都市,下士得道于山林。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心术不端,邪气得进,药不成也。今日咱爷俩有缘分才送你一粒,我这金丹可不是轻易给的呦。”义方似乎听懂了一些,把金丹服下只觉得先是炙热中烧,后感神清气爽,飘飘然身轻如燕。义方心悦诚服地问:“道长神仙,我师父是护国公秦琼的后人,可惜没有后嗣,不知你有没有管生小孩的神丹妙药呢?”道士听了孩子的话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待他一会儿来了,我自有分寸。”他望了望黑漆漆的四野,想起了什么说:“来,看这大好夏夜,你我合奏一曲,也好把寻你的人召唤过来嘛。你想学这曲子吗?”“《广陵散》也可以用笛子吹吗?”“乐理相通啊。”二人各展技艺,那清雅、激昂的旋律飘荡在寂静的山谷中。还没等两人将古曲演奏完,秦靖他们就被曲声引来了,见义方安然无恙,大家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众人和道长互通了姓名,知道他是被朝廷流放的道人赵归真,这个名子逍遥好似在哪里听到过,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德儿也有同感。这时赵归真已把古琴放入琴囊,琴囊是用玉帘巾单、缩丝编织而成,套好了背在身后,这就准备辞行。周朴热情相邀他去村中休息,道人婉言谢绝,说是要去罗浮山,与道士邓元起约好在先,无法耽搁。大家一看不便再请,那道人转身离去,可没走几步又折身返回。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施礼道:“无上天尊,秦英雄看你的面相应该是多子多孙,将来门中不乏位高权重、能撑半壁江山的大富大贵之人。我这里有两粒金丹,你与你家夫人分别服下固精益阳,自会收到意外惊喜。”说完话道人这才上路。“抱朴人何处,灵山迹俨然。鹿知飞白日,石解炼丹田。挂杖层严仄,临池一径偏。间看云去住,无外数峰悬。”人早已融入夜的黑暗里去了,可朗朗的诗句还回响在峰峦之间。秦爷还在纳闷,“这道人怎么知道我没有子嗣?”他偏头看着徒弟们,当与义方那躲闪的眼神相遇时大喊道:“又是你个臭小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善恶因果终需报,水火无情人有情。 秦爷五人因吐蕃壮汉的蛇伤耽误了几日,红胡子的眼睛经按摩加上蛇酒的功效逐渐恢复了正常,小侠孙致通也于前日告辞回了泉州,方干、李频事发的翌日也回乡了。逍遥闲暇时将抓蛇制药的本事毫无保留地传给欧阳愤,义方也把从道人那儿学来的《广陵散》古曲谱成曲子教给他,以备震慑毒蛇。时光如梭,分手的时刻到了,西域人要北上金陵,秦靖他们也要入太湖,周朴经反复思量决定和寒山、拾得西去嵩山,寒山临行前架不住柳和尚的软磨硬泡,把如意缩骨功传授给他。员外摆下酒宴为各位送行,又是一通落泪。临行前,西域人送给张员外一方和田羊脂玉珮,价值不菲,用以抵偿损失,那村长自是心里欢喜。闲话少说,此时小船已驶入太湖西洞庭山明月湾的水道了,两岸还是翠竹蔽日,蝉雀空鸣,好不清凉。离舟登岸,岸边早有人群等候着,又见到众星捧月般端坐木轮椅上的鲁老爷子,还有立于他身后的两位寨主,老人家还是身穿朱红的员外衫,外披绛色的英雄大氅,脸上依旧罩着黑色的面罩。久别重逢的欢乐之情自不必细说,拥入大厅内各自落座,不用别人,逍遥一个人就绘声绘色地把这一去一回讲得引人入胜了。酒宴用过,众人仍聚在厅里谈天说地,忽然下人来报,包山寺的维谅大师引客人来访。老寨主示意众人起身相迎,不多时迎进来三个僧人,走在头里仪表堂堂的老和尚正是包山寺的维谅大师,紧随其后的是一老一小两个出家人。老的年逾九旬,身着朴素,仪表高贵。后面的弟子也已不惑之年,中等身材,落落大方,但眉宇间藏有一股子桀骜不驯的神色。引人瞩目的是他手中的锡杖,镀金雕花杖首嵌一颗硕大火红的宝珠,放射出夺目光彩。维谅禅师上前施礼道:“阿弥陀佛,老寨主,打扰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岛上算来算去只有鲁施主能帮得上这个忙。”老寨主坐在轮椅上笑着相迎,似老朋友般挥手让座。维谅接着引荐身旁的老和尚,“这位是我师叔维政大师,大师卓锡在终南山,此次是下江南云游的,不想今天傍晚他寺中弟子飞鸽传书,得知圣上降旨急招师叔入京,事不宜迟,为此我们特来寻求老寨主的帮助。”听完他的来意,老人轻松爽快地答应道:“举手之劳,我马上让守国安排一艘快船,昼夜兼程送大师进京,不会耽误日期的。”二寨主鲁守国应声出去安排。下人布上茶来,老寨主恭敬相问:“维政大师既然是维谅师父的师叔,那也一定是北禅宗嵩山普寂大师的弟子啦?”维政和尚谦逊地回答:“阿弥陀佛,老衲正是得法于普寂七祖的深教。”师侄维谅接着补充说:“我师叔得七祖法嗣,秉承东山法门不取相貌,心系一佛,起大疑情,‘念佛者谁’的北渐念佛禅法。弘扬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衣钵,有神秀六祖的遗风,乃当今禅宗之领袖。”这番话说者无心,可在座的人当中却是听者有意,那末席的小义方不高兴地对逍遥说:“禅宗六祖不是得五祖弘忍衣钵的惠能大师吗?七祖也不是什么嵩山普寂,而是洛阳荷泽神会,八祖是马祖道一,这和尚怎么凭空胡说呢?”逍遥暗地里捅了他一下,警告他说:“人家家务事,外人就别跟着瞎起腻了。”上座的维谅和尚还在讲着,“其实什么六祖,七祖,南宗,北宗都出自东山,一脉相承,神秀大师和惠能大师师兄弟之间也是虽有见解迥异,但时时是处处照应,殊路同归的。神秀六祖侍奉五祖圆寂后下山,徒众如风披靡,武皇招至京都,肩舆上殿,跪地迎接,王公大臣、平民百姓每天拜谒超万人。他提倡渐宗入门有佛经文字,有修行模式,指出惠能大师的不立文字,教外別传,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做法是不妥的。正如神秀六祖所说,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经过他的感召其座下海内弟子云集,入堂七十,味道三千。使北宗盛极一时,两京之间,皆宗神秀,北宗门下,势力连天。”他一指身后侍立的年轻僧人自豪地说:“行鉴师弟手里的禅杖就是则天大圣皇后恩赐的金嵌宝石双轮十二环錾花锡杖。”那中年和尚骄傲地将禅杖举了举。鲁老寨主以崇敬之心举茶相敬,“真是一代宗师,乾坤浩荡啊!大师,请品品我这水月坞的小青茶吧。维谅师父说您在终南山修行,那儿可是个好地方啊!佛、道、儒盛行山中,文人墨客隐居筑舍,号称天下第一福地,是个清修的绝佳之所。”维政和尚同意地点了点头说:“阿弥陀佛,终南山确实是使人清静寡欲的所在,西有佛教三论宗祖庭草堂寺,东有律宗祖庭净业寺和丰德寺。道家道场更不必说了,楼观台的说经台就是当年老子给文始真人尹喜讲《道德经》五千言之处。诗佛王维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寨主又问:“维政大师,不知此次皇上召见是为何事呀?”和尚略一思索回道:“善哉,善哉,据信上讲皇上爱吃蛤蜊,明州沿海百姓月月进贡,弄得渔民苦不堪言。为完成进贡蛤蜊数量,常要冒着生命危险下海去捕捞蛤蜊,哪怕暴风季节也要照常出海,许多渔船有去无回。再加上贪官鱼霸从中盘剥,致使渔民家破人亡,百姓怨气冲天。不想几日前捞得一只五彩大蛤蜊,刀不能开,摔打不碎。宫廷御厨便拿此蛤蜊觐见皇上,皇上手托蛤蜊轻敲外壳。善哉,说来神奇,蛤蜊竟慢慢自动打开,还有阵阵仙气飘出,定睛一看,里面竟是一尊珍珠观音宝像。正是为了此事,朝廷特唤老衲进京相解。”“那大师将如何说解呢?”老寨主进一步问。和尚坚决地说:“依老衲所见,现朝堂之上阉人之气日盛,宦官掌握禁军,干扰政事,进退大臣,乃至拥立、弑杀皇帝。宪宗李纯被宦官陈弘志所杀,敬宗李湛被宦官刘克明所杀,穆宗李恒、当今皇上李昂皆立于宦官之手。大和九年(835年),皇上不甘为宦官控制,和前宰相李逢吉的侄子李训、江湖骗子郑注策划诛杀宦官,夺回丧失的权力,不想百密一疏。其间又出了秦午阳似的人物,带队的金吾大将军韩约自乱阵脚,紧张得浑身流汗,脸色难看,被宦官仇士良看出蹊跷,从而形势逆转,诛杀大臣百姓千余人。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甘露之变后,宦官的气势更盛,仇士良视堂上如同傀儡,朝廷大权全归北司衙门。皇上还算有自知之明,说自己受制于家奴,比周赧王、汉献帝两个亡国之君还不如。此次祥瑞显现是观音菩萨就蛤蜊伤民这件事现身说法,要朝廷体察民情,爱护百姓。依我看,观音大士用心良苦,在蛤蜊中显化,就是要给皇上看,让其警觉。老衲应以此为机,劝说皇上将食蛤蜊的嗜好戒掉,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不然,就是对观音菩萨的大不敬了。皇上再不迷途知返,重做振奋,我大唐危矣!”众人皆是颔首称赞。 “父亲,船已经准备好了!”鲁守国走进来禀告。两位大师正将起身与老寨主告辞,突然“嗖,嗖,扑通,扑通”两个寨丁越过竹寨墙从半空中飞下,重重地摔在大厅外的石阶上,随后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高大的桐油厚漆的山寨木门轰然倒塌,待尘埃散去见是个吐蕃壮汉,粗糙的皮肤,高大威猛,身穿黑色袍子,枣红脸颊大牛眼,狮鼻阔口,大耳有轮,耳穿海螺大环,一身的腱子肉突突颤动。他一马当先冲入大厅,紧随其后的是欧阳琢玉和欧阳愤。西域人把手拎之人掼在地上,气势汹汹地大喊道:“鲁寻波,老匹夫,我找了你二十多年了,终于让我捉到了。哈,哈,哈……”接着是一串摄人的狂笑。他扫视着大厅里的人们,当看到秦靖时钢牙紧咬喝道:“秦靖,你妄称英雄豪杰,大丈夫光明磊落,岂像你藏头缩尾呢?明明知道我们为报杀妹之仇来江南寻那会弹指神功的孩子,你徒弟庄义方不正是那孩子吗?你故意隐瞒想侥幸躲过,可苍天有眼,我们走到宣州,满大街老百姓都在传九华山小英雄的弹指绝技是何等了得。我们折回湖州又听人讲秦大英雄你的得意门生、大文豪杜牧之的可人干儿子见义勇为,救美招婿的生动故事,把你们威风八面得十足!可你们知不知道坐在上面轮椅的这个瘫子就是杀我妹子全家的帮凶。”他激动得声音发颤,直指老寨主命令道,“老匹夫,今天你若交出你兄弟的孽子让我带走,还自罢了,如若不然,我要把你的山寨踏为平地。”他见头套下的老人沉默不语,立即怒火中烧骂道,“好,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就成全于你,这可是你咎由自取的。来,先让我们看看你的真正面目吧!”话到人到,见他飞身一跃近得老人面前,出其意料之外老寨主不躲不闪,双手左架右挡使他占不到半点便宜,十几招过后那半瘫老人突然抬起双脚使出一记兔子蹬鹰,把个西域人踢出十丈开外,嘴角见血了,“使诈。”卧在地上的欧阳琢玉强忍着疼痛低声吐出两个字。不仅他是出乎意外,就是大厅里的其他人,包括两位少寨主也不曾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老寨主凛然站起说道:“我坐了二十几年的椅子啦,今天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地站起来了。欧阳琢玉你看看我的脸?”说完他摘下面罩,大家举目一看,老爷子几缕银发飘散脑后,头顶发迹稀疏,满脸的坑坑包包,那是一张受过伤的脸啊!人们又是一惊,其中最是吃惊的是西域人,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怎么是你?”“是我!你还记得那年在鲁家庄的恶斗吗?我这张脸承蒙你的赏赐,毁成了这个样子,全身侵毒,连我的双腿也瘫了。要不是水月寺子靖师父配的蛇酒,我的腿可能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你抬头看看这个人。”老寨主指着鲁守业说,“他就是你要找的仇人之子,浊浪五友老大水鹰子鲁寻风的儿子,他身旁的那个丫头是鲁寻风的孙女,你都杀了吧。要是不够,还有我这做哥哥的孤老头子加上我的儿子,这满寨子的大人和孩子任你宰割。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不为自己,也得为后代想想,他们招谁惹谁了?杀人越货跟孩子们有什么关系,怨怨相报何时了啊?”老人看他未说话,便语重心长地接着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浊浪五友也好,浊浪五贼也罢,不论怎么叫法,他们都是犯了万劫不赦之罪。但是也有个主次之分,寻风身为结义大哥,是领头之人,死有余辜,不管是谁杀的,他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而且还搭上了妻子和满庄子的仆人。老二白可长实为协从,罪不当死,他的父母也受他连累被杀,而且他已是苟延残喘只剩半条命了,还望欧阳英雄你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吧。”欧阳琢玉从地上爬将起来,擦去嘴角的鲜血,想了想应道:“我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必报,老哥哥你对我有治愈之德,小姑娘对我们尤其是对愤儿有救命之恩,我是感恩戴德,没齿难忘。下一代的恩怨我可以不再计较,一笔勾销。可这白可长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不杀此人我死不瞑目。”那瘫卧的白可长可能是毒瘾发作正打着哆嗦,他冲鲁寻波颤声说:“鲁大哥不必为我费心了,他就是不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是罪有应得。我只是愧对我的爹娘和乡亲们,不是我闯的祸,怎么能殃及他们呢?我早就想一死了之,可就是下不了决心,下不去手啊。所以我才自暴自弃,在沙州染上了这芙蓉毒瘾,不能自拔。‘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他苦笑着喘了口气,痛恨不已地接着说,“但我有一件事如梗在喉,不能带到阴间去。那就是为什么那次孟门劫财出手如此绝情呢?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不是被毁了几个兄弟,怎么能杀红了眼?但终归是我们劫货在先,怨不得别人。之所以毁尸灭迹,不留余地,都是因为那封信。”欧阳琢玉莫名地问:“什么信?”“就是你妹夫捎带的那封信。我和大哥鲁寻风拆开回鹘人的那封信一看,内容是用回鹘文写的,信虽然烧了,可字字都印在我心里。‘吾妹懿鉴,顷诵华笺,具悉一切。奉诵钧谕,向往尤深。台函奉读多日,未即修复,万望海涵。兄孤卧漠北,遥视中原,天子羁縻,唯有庆祺。新收复凉州、北庭、龟兹,疏通商路东西,正值兵精气盛之际……’这信是回鹘保义单于写给他义妹郭贵妃郭念云的。你们可知这郭贵妃是何许人也?嗨,这妇人可了不得,她的爷爷是曾两度再造唐室的汾阳王郭子仪,他父亲是打金枝的驸马郭暧,母亲是代宗的女儿升平公主,她是顺宗的表妹,宪宗的敵妻郭贵妃,穆宗李恒的母亲,也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信的前面部分道是平常的恭慰之词,往下读却越来越使人惊悚,先提到导致惠昭太子李宁的暴死,三皇子李恒与二皇子李恽的夺位之争全系郭氏一手所为。在信中单于许诺一旦支持李恽的宦官吐突承璀发难,回鹘将发兵勤王,还特意提到上次让人带给贵妃的毒药,土狼心。我俩一商量这是把天捅破了,要是被贵妃和单于知道事情败露,还不得赶尽杀绝呀,所以我俩就此封嘴,谁也没对第三个人说出实情。可不曾想那回鹘高官拼了命,可能也知道此信被拆他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迫于相逼才痛下杀手。至于他的娘子和孩子,也是出于怕走漏消息才出此卑劣之举,我这半辈子总是做恶梦,梦见她抱着孩子来索命,我罪该万死呀。”他说到这里顿足捶胸,悔恨交加。老寨主也为之动容道:“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夫乃是主凶的兄长,对他有教导失职之责;我也算是可长的义兄,也有引导无方的过失,我愿断去左臂,来换取他的一条贱命。”话到掌到,化掌为刀,飞血四溅,一只臂膀齐齐刷刷地被削落。守业、守国急忙上前相扶,维政大师僧袍一扬点中老人的大穴,止住了汩汩的血流。那边欧阳琢玉狞笑道:“莫再施苦肉计了,区区一条胳膊就能平复这血海深仇吗?”他抬起掌来大力拍去,这一掌下去白可长可就魂飞魄散了。就在此时,维谅禅师横出一掌,虽相距数丈,但威力笼盖四野,光芒绽放。西域人只感到大山般的真气迎面压来,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如果和尚再加些力道,他就会被挤为肉饼。“善哉,师侄,得饶人处且饶人。”维谅禅师将须弥山掌收手回撤,欧阳琢玉被重重地摔于当场,一口鲜血喷射出来,血染白袍。“文王泽及枯骨,高柴方长不折。孟子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人皆有佛性,若弃恶从善,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施主你就没有慈悲之心吗?何必这般执迷不悟呢。”望着瘫软在地的西域人,维政大师还在开导规劝。哪曾想从他身后抖身形窜出一人,高举锡杖搂头向欧阳琢玉砸去,来势汹汹地大喊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突如其来的一击是所有人未曾想到的,各个被惊得呆若木鸡,只有大师洪亮之声在大厅内回响,“行鉴,不可滥杀。”可也是晚了,于事无补。“砰”的闷响,那是金属和躯体的碰撞之声。倒在琢玉怀里的是二爷白可长,他用自己的后背替西域人接了和尚的致命一击,鲜血如注地从他的七窍涌出。维政和尚俯身诊脉后摇了摇头说:“阿弥陀佛,怕是不行了。要是泰山灵岩寺的方山师侄在,或许还有办法,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施主,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此时的钓鱼郎已是气若游丝了,坦然地笑了笑说道:“这样解脱了最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刀刃嗜血魔从心生,欠人家的终是要还的,这回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啦。”他又吐出了口血,微笑着抬手指向大厅的正门说:“大哥和大嫂他们来接我了,后面还有我爹娘,还有这么多的乡亲们。”他就这么举着手僵直了,大师用手抹下了他的眼睑,痛心地叹了口气,起身肃立默念经文。白二爷白可长为赎罪舍身赴死了,在场的众英雄无不长嘘短叹。欧阳琢玉抱着白可长的尸身也是老泪纵横,仰天大吼道:“这是为什么呀?这是谁的错呀?”没有人能告诉他,也没有人能讲得清楚。他擦去了热泪恳切地向老寨主请求道:“老哥哥,我还可不可以这样称呼你吗?请借用一方贵宝地,把他炼成骨灰,我带他回朔方老家去,和他的父母合葬在一起行吗?”绑着臂膀的鲁寻波那含泪的双眼看着他回答道:“我们都是伤心人,大家的亲人都死得那么的悲惨,我和你一样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怨谁?你尽管为他料理后事吧。而且只要你这样认为,我永远都是你的老哥哥。”一声长叹,西域人抱起白可长,带着徒弟和儿子风一般地疾驰而去。望着他们的背影,老寨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石化了似的。 映照在湖面上的余晖格外美丽动人,把义方的小脸也反射得红彤彤的。事情快过去一个多月了,人们都说时间是抚平心灵创伤最好的灵丹妙药,也许吧。那边德儿和逍遥、浣儿正在练功,不远处的励儿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钓鱼,不声不响地蹲在窝子边眼望湖面静候着。义方两只手拍着湖边的大石,“哈、哈”地揣摩着劈空掌的手法。“义方吹个曲子呗!太沉闷了。”那边的逍遥看似练累了,停下来向义方嚷着。逍遥姐的话对于义方什么时候都是言听计从的,他抽出紫玉笛子吹了起来,可那边钓鱼的励儿已气得一甩鱼线,躺倒在草地上索性不钓啦。《梅花三弄》的曲子悠悠地从笛管中飘逸而出,回响在蓝天碧水之间。浣儿不觉沉浸在这美妙的曲调中了,她充满遐想地问逍遥:“姐姐,你听这《梅花三弄》里的朵朵梅花正在枝头竞相绽放呢。”逍遥却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我倒是听它像只老鹰在天空中飞翔。”这江南如诗如画的风光,使人暂时忘却了世上的一切烦恼和忧伤。令人魂牵梦绕的不光是这静静的山,这悠悠的云,这袅袅的炊烟,还有这茫茫的太湖,更有那十方的英雄豪杰和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交织在里面。仰望天空的德儿忽然想起皇甫松《梦江南》的词句来,心情陶醉地低诵道:“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一群南飞的大雁啼鸣着从云端掠过,它们排成人字长列,交替扇动着翅膀,不畏路遥艰险勇往向前,希望那向往的前方将会是光明和幸福的彼岸吧。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二部我行四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部我行四方第一章八月涛声吼地 “海神东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浙江八月何如此,涛如连山喷雪来。”这首诗是百年前李太白观钱塘潮时的有感抒怀,眼下是唐文宗刚刚驾崩的第二年,唐武宗会昌元年(841年)中秋后的第三天。每年的农历八月十八,是观钱塘江大潮的最佳时节,尤其是海宁盐官镇为观潮第一胜地,人们还给这里的一线潮起了个独有的名称叫海宁潮。这钱江秋涛引来八方宾客蜂拥而至,呼朋唤友争睹奇观,沿江拥塞盛况空前。这不,从坡上走下来两个人,中年男子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笑咪咪的一张脸,他正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身前的那位老人。老人相貌庄重,不苟言笑,小胳膊小腿,五寸丁身材,细眯眼,大眼袋,锦衣披风,进德冠高悬。此人也百倍小心地捋坡向下蹭着,一边蹭一边后悔地说:“庭筠呀,咱哥俩以后可不受这份活罪了!还是坐轿子稳妥。”中年人调皮地逗他:“绅哥,你看你这身子虚的,淮南节度使的椅子把你都坐成什么样子了?还不出来活动活动,我那几位小嫂子晚上能饶了你呀?”老官人嘿嘿笑个不停,满有底气地回应:“没毛病,宝刀未老呢。”中年人也扑哧一声跟着乐了。两个人见这堤上人头攒动,虽说是离着江水近了,可前面的无数后脑勺左摆右晃的着实碍眼。老人望着江面触景而发地诵道:“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朝。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看到这水使人不由得就想起苏小小了。沈原理写得好啊!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中年人跟老官人商量说:“绅哥,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也不好观潮啊。听说今年的潮头猛于以往,咱俩的腿脚又不灵光,万一一个巨浪打过来,别被卷进去呀。你看这午后的毒太阳,能晒掉人一层皮去,那边坡上有座小庙,地势又高,又可以遮荫纳凉,不如我们去那里吧。”老人顺着他的手势看上去,充满佩服地回应道:“没毛病,未雨绸缪嘛。”两个人又是一个搀扶着,一个不停地蹭着,不忘开着玩笑走近坡上的小庙。这是个江南多见的潮神庙,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供着的是潮神伍子胥,庙门檐下已站立数人,边上的一个老和尚和一个道士向里去了去,给他们让出块荫凉。这老和尚慈眉善目,看年纪也得在八旬开外;他身旁的道士倒是年轻,仙风傲骨举止脱俗。中年人极目远眺,看这海阔天空无遮无拦的顿时来了兴致,敞开心扉地吟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真好,王之涣说得不错呀!”他志得意满地说,“绅哥,怎么样?这里真不错吧?我这个人就是聪明啊,如果不是生不逢时,机缘巧合遇上那档子事,我早就干出一番事业来了。千古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老官人不住地劝慰他,“庭筠啊,不要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啦。庄恪太子李永的沉冤暴死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历来后宫争斗是屡见不鲜,你没有被卷进泥潭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看看当今的天下,我们这些被冠以栋梁之才的谦谦君子还在为怀才不遇而耿耿于怀时,有多少穷困潦倒的小民在为生计苦苦挣扎着呀。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中年人听他如此说话,不由得四下张望,不无担心地低声告诫道:“哥哥吔,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属垣有耳呀。”老人扫了一眼出家人,不以为然地回应,“没毛病,方外之人嘛。”“起潮了,起潮了!”江边上是人声鼎沸,瞩目远眺江面闪现出一条白练,夹之以隆隆的响声,潮头由远而近飞驰而来,前后推拥,鸣声如雷。顷刻间冲到坡下,潮峰耸起一面半丈高的水墙直立于江面,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素练横江化雷霆万钧之力,扫荡俱尽,势不可挡。这大潮来得迅猛,咆哮而至,可怜那些好事的人们,似惊弓之鸟四散奔逃。有的是全身湿透如落汤鸡般,还大呼过瘾;有的是眼尖手快,竭力扯拉,侥幸脱逃,站到高处望洋兴叹,心有余悸地瑟瑟发抖呢;还有些就没那么幸运啦,一个巨浪打来,没等呼号已不知去向了。这惊天动地的景象震撼着每一个观潮人,有的惊恐,有的兴奋,有的感叹,有的惋惜。潮头过后,待人们从狂热中缓过神来,岸上喊得最多的是救人之声。 在这大潮面前,再好的水性也怕是无能为力的。正在人们后悔莫及,无计可施之时,从远处又起一线白练,泰山压顶之势席卷而来,这真是雪上加霜,恐怕落水的众人再无生还希望了。人群不由得向坡上退去,已无先前的胆大妄为,一声高喊唤醒了心灰意冷的激情,“海哥哥来了!二爷来了!”这潮头之上耸立一人,中等个子,短衣短褂,足踩草履,发髻高卷,横插鱼骨,玉树临风,恰似东海里的八部天龙。他骑着一只白色的海豚,左手持缰,右手挥舞,劈波斩浪好不快活。只见他向落水的百姓疾驶而去,寻得一人,右手揽胸抱起,快速送到岸边,嘴里还埋怨道:“小伙子,太冒失了。”又救起一个,规劝说:“老伯,太冲动了。”又抱起一个孩子,责怪道:“娃呀,你家大人太粗心了。”又揽胸抱起一个,他“呀”的一声重新抛开,瞬间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处。他再次迅速揽腰抱起,将那人送上岸去,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当他再次骑着海豚驰骋江上时大吼一声:“潮神爷呀,如今的姑娘家也太疯狂啦!”经他的全力施救,落水的百姓悉数救起,又在江中兜了几圈后这才上岸。岸上的群众欢声雷动,不只一个人在喊,“快闪开路,海哥哥要进庙里上香了!”又有人无比崇敬地讲着:“每年这个时候,周二爷都要来拜拜潮神的,预祝风调雨顺,出海平安,不知今年他祝愿些什么?”这小伙子迈开大步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庙门前,他一抬头高兴地咧嘴笑道:“齐安大师,你老也来看大潮呀?”经他一喊,百姓们这才发现立于潮神庙前的正是盐官海昌院住持齐安大师,众人不约而同地纷纷施礼请安。“阿弥陀佛,是小猪啊!老衲等你多时了。你每年大潮时都来奋力救人真是胜造七级浮屠,劳苦功高呀。”和尚又向身边的道士说明,“这孩子姓周,名陌,小名叫猪儿,是长江口崇明岛岛主周海山的二小子。”听老和尚说在等他,小伙子愣住了,急问有什么事情吩咐?齐安大师不紧不慢地说:“阿弥陀佛,今日我一则是陪华阳真人来观看钱塘大潮的,二来是有两封信需要一个得力之人去传送,为此我就想到了你,上山能擒虎,下海可捉鲛,见义勇为,乐于助人的周二英雄。”众人在旁边齐声附和着,“海哥哥行!”“真英雄!”小伙子被夸奖得有些难为情了。老和尚继续说道:“本来可以让义空或是道昉走一趟的,可惜我这两个得意弟子前年应橘皇后的邀请,与日本国僧人慧萼东渡传禅去了。首座品日禅师也年纪不小了,我更是年事已高。”和尚又扭头看了看华阳真人,很是遗憾地说,“施肩吾真人虽小我几岁,可也是刚刚出关不久,身体还未调理妥当。所以信得过的人也只有你了。”“那么大师,信是送往哪里的呀?”小伙子听和尚如此说,已然是欣然接受了,义无反顾的问。“阿弥陀佛,一封不远,一封不近,不远的要回信,不近的送到即可。”和尚笑呵呵地回答。小伙子急切地追问:“到底是送往哪里呀?”和尚不慌不忙地说:“不远的是对岸越州山阴(绍兴柯桥)的千秋观,不近的是长安十六宅的光王府。”小伙子抢着说:“这哪儿是不远不近啊?这是太远太近啦。好了,大师,先把近的给我,那远的等我回来再说吧。”老和尚开心地笑着说:“你这孩子就知道知难而退,你听过真人的那首诗了吗?世间无远可为游,六合朝行夕已周。坛上夜深风雨静,小仙乘月击苍虬。年轻轻的要有仗剑天涯的志向,就知道守着家,怎么会有出息?好了,你先把千秋观的送去吧,记住要有回信的,别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让我失望啊。”小伙一吐舌头,转身“蹬、蹬、蹬”地跑下坡去。他拿起颈下挂着的陶埙,用力一吹,随着埙声那白海豚跃出江面,落水后仰头“哒哒哒”地叫着。海哥哥一个猛子扎到海豚近前,翻身骑上去,转眼就消失在烟波浩淼里了。山坡上的道士由衷地夸着和尚,“大师真是好眼力呀,我看这小子办事行!果断认真。”齐安大师眼含着笑说:“是个好孩子,就是愣了点,看他的面相是个有福之人啊!”这时一直旁观不语的老官人施礼道:“您就是人称南有盐官北有无业的海昌院齐安大师吧?在下淮南节度使李绅有礼了。”老和尚闻听他是李绅很是吃惊,疑惑地问道:“你是那个粒粒皆辛苦的李绅吗?你是何时调任扬州的?”老官人笑容满面地回答:“我正是那个锄禾日当午的李绅李公垂,是去年由汴州调任来扬州接替文饶的。”“是呀,李德裕已经不在扬州了,老衲听说是进京入相,任门下待郎、同平章事啦。”他看齐安大师点头知晓了,忙又引荐身后的中年人,“这位是温庭筠温飞卿,是我的忘年之交,他八岁时我们就认识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大师可有耳闻?”“阿弥陀佛,太有耳闻了,你不就是那八叉手而成八韵的温庭筠吗?开词之先河,拓诗之异彩。幸会呀。”中年人也抱拳行礼。大师指着华阳真人刚想介绍,未等他开言,李绅抢先施礼说道:“刚才听说这位就是栖心玄门,养性林壑的华阳真人施肩吾吧,昔日宪宗皇帝钦点的杭州第一位状元郎,如今太乙刀圭休得神仙之体。”真人也躬身还礼。和尚热情相邀,同去海昌院品茗休息,老官人欣然同意。那中年人在一旁提醒道:“绅哥,咱们不是还要去会稽山禹陵吗?时间怕是来不及吧。”老官人胸有成竹地回应他,“没毛病,绰绰有余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章题扇桥头初相见,裙边一荡露纤纤。 海哥哥周陌,也就是齐安大师口中的小猪,还没等老几位相互寒暄完,他骑着白海豚已来到钱塘江的南岸了。轻车熟路地飞驰进入三江口,河道两岸是望不到尽头的江塘和水田。这三江口是曹娥江和钱清江汇入钱塘江的出口,再逆流向南就是那刘禹锡笔下“越中蔼蔼繁华地,红旆晴翻绕古堤”的越州城啦。往前去水淡浪浅不宜海豚深入,小猪上岸步行,留它在江口等候。白豚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呕”的鸣叫一声,翻身击起浪花潜入水中。沿着大道跨渠过桥一路向南,远远地看到正南方向的土城上巍峨的城楼和东南面那一堆土台,就知道离越州城不远了。那土台是战国越女西施、郑旦“饰以罗彀,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学礼习乐三年的西施山,当年范蠡用色相“以惑其政,以乱其谋”,最终战胜了骄傲自大的吴王夫差,并抒写了一曲悲欢离合,相偕太湖的爱情故事。不多时进入了越州北城关三江门(昌安门)内,穿过瓮城,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蕺山上的王家塔。因山上生蕺草,也叫做岑草,越王勾践为夫差尝粪辨病之后,就患了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乱其气。山的背面便是王羲之的故里了,小猪没顾得上凭吊戒珠寺前“书圣”的墨池和重温杀鹅得珠的故事,从街边河道里招之即来的乌蓬船中随便选了一条,纵身跳了上去。这乌蓬船是水乡的精灵,更是水乡的风景,行则轻快,泊则闲雅,或独或群,独则独标高格,群则浩浩荡荡。小猪面朝前一屁股坐到中舱的席子上,冲船尾的艄公问道:“千秋观晓得吗?”那船家刚泯了一口浅黄色的浊酒,用袖子擦了把嘴,撇了小猪一眼不屑地回复,“发靥,不就是镜湖(鉴湖)第一曲的千秋观吗?越州人都知道。”他又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绺乌干菜,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还摇头晃脑地卖弄起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菜刀。”“不对吧?是剪刀。”小猪一愣纠正他。“欸桑宁,是剪刀吗?我怎么记得是菜刀呢。这酒喝多了,脑子乱了,嘴也跟着别扭。千秋观在城外镜湖边上,那可是玄宗皇帝赐给咱贺老爷子的宅地呀。贺老爷子可了不得,那是肃宗皇帝的老师,官当得大呀!后来看破红尘出家当老道了。就连孩子的名字都是皇帝给起的,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啊。”艄公又端起泥碗泯了一小口,寻思半天后猛得想起来了,像是怕别人抢先似的赶紧喊道,“叫爪子!对,是这个名字。我就不明白怎么叫爪子呢?哎呦,叫什么不好啊?”他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小猪听他啰啰嗦嗦地讲个没完,回头扫了一眼担心地问:“你醉了吧?还能划船吗?”船家最是不愿听他这么说,撅起嘴不服气地嚷道:“酒是粮食水,痛快痛快嘴。什么也不耽误,那贺老爷子也是爱酒之人,耽误干正事了吗?坐稳了,开船啦!”见他双脚划动小船,伊哑穿行于桥巷之间,闲出的双手不时端起碗来泯上一小口。河两边的老街沿着水道延伸,悠悠长长且直且弯。户户民居临河而筑,台门石级上去多是黑漆大门,青砖铺地粉墙黛瓦,风帘翠幕遮不住水天一色。青石板的古道从屋檐或雨廊下通过,穿行的人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街市的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河里,一半在石板路上行,一半在乌篷船里摇。人们都说“垂虹玉带门前事,万古名桥出越州。”那是一点不假,小猪从进得城来未行多远已见过了牵桥、梁桥、拱桥各式各样的古桥。忽听得前面锣鼓喧天,掺杂着咿咿呀呀的戏文,引着小猪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瞧,原来是从河湾处社戏台子上传来的,台子上正演着鬼戏,几个扮作小鬼的折着把式,小伙子叫船家把船停住,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艄公端着泥碗在一旁感叹道:“那戏是《钟馗嫁妹》,中间蓝袍子的就是赐福镇宅圣君钟馗。这钟馗原本是女娲娘娘的炼石工下凡,为了报恩把妹妹钟花嫁给了好友杜平,真是有情有义呀!不像前面题扇桥上的那位老婆子。当年王羲之经过此桥见一个老婆子在桥头摆小摊卖六角扇,但买的人却很少,十几把扇子无人问津。他顿生恻隐之心,提笔在她的扇子上各题了五个字。老婆婆看到了以为是涂鸦,起先还很是气愤。可被告之是王右军所题,并见到每把以百文钱一扫而空时喜上眉梢。第二天,她尝到了甜头,抱着百余把扇子在桥上等候,这可吓坏了右将军,如此纠缠还有个完,于是他抛掉了笔,处处躲着她。你看那条巷子就叫做躲婆弄,这条叫笔飞弄。人啊!就应该见好就收,别贪得无厌,这山望着那山高。” 正当台上钟馗唱得兴致尤酣,突然台下响起刺耳的叫倒好声,“好喂,一天总是这出戏,该换换喽!”把台上的角色吓得张口结舌,那台廊上的锣鼓师也停下敲打向下张望。只见人群中站立个妙龄少女,双手叉腰,妩媚间飞扬着跋扈,高贵中暗藏着骄横。“能不能换?给本姑娘来一段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楼台会》。”这时从后台转出班主,满脸堆出苦笑,抱着拳点头哈腰地告饶道:“这位小姐,今天的戏码是预先和东家定好的,没法改了,我们吃这碗饭也不容易,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不,行!你要是不改,你就甭想再唱了。”那班主一看这位蛮横无理,是来捣乱砸场子的,顿时来了脾气把脸一沉,挥手唤来三五个伙计,不由分说把她推搡出去。大小姐是连踢带打,可哪儿是壮汉们的对手啊?只气得她杏眼圆睁,银牙紧咬,蛮靴乱跺,转身赌气跑远了。大戏继续开锣,钟馗咿咿呀呀地又唱了起来,忽然人群中有人惊呼:“后台着火了!”眨眼间已是浓烟滚滚,哭喊声、呼救声、辱骂声混成一片,烈焰滚滚转眼间只把这戏台烧得是面目全非。戏是看不成了,人们只好散去,小猪方想起还有正事要办。眼看日头偏西,急催船家开船,乌蓬船缓缓地向题扇桥划去。这时,桥南面走上来两个人,一位老人小胳膊小腿,相貌庄重,不苟言笑,锦衣披风,进德冠高悬;另一位中年人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笑咪咪的一张脸。对,他们正是李绅和温庭筠,只是比中午时的脸色格外鲜艳,面似桃花红扑扑的,脚下步履略显蹒跚些。听那温庭筠口齿不清地说:“嗯,绅哥,真不错呀,这官船开起来是比民船要快,一路畅通无阻。越州老酒也好,喝起来就放不下,呵,你看你都喝多了。”李绅不服气地扶着他道:“没毛病,恰到好处呀。”“什么恰到好处!嗯,你看你酒量就是不行,走路都不走直线了。”他咽了口吐沫,又恭维地补充说,“你和酒中八仙的李太白可没法比,人家是‘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呵,但是你比那贺知章强,他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我不信,你还能走着走着跌落桥下去吗?”李绅逞能地甩开同伴扶他的手,自己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去,“没毛病,健步如飞呢。”不想对面来了一位妇人,正和身前的少年辩论着什么,这孩子长得又黑又瘦,活像一只小猴子。就听那孩子像个小大人似地说:“母亲您说得不对!怎么能说红颜是祸水呢?把亡吴的根源归罪于女色。我即兴作首诗,您看说得对不对,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他还在侧目和母亲争论着。那母亲忽然抬头看见对面趔趄走来的老官人,特意提醒少年道:“罗隐,靠边啦,小心别撞倒了老伯。”孩子正脸向前方看了看,自信肯定地说:“不会的,我撞不到他。他却去撞别人啦。”这孩子难道长着圣贤嘴,说的可真准,那李绅离了歪斜地踩着小碎步奔那题扇桥栏而去,他两手前伸似抱非抱,要抱还推,荒唐地将沿上坐着的女子拱下河去。随着一声“妈呀”的惊叫,那妙龄少女被推了个猝不及防。她旁边一起的女孩子也是大惊失色,恐惧绝望地疾呼道:“小姑奶,不要!”李绅、温庭筠这酒劲也被吓得顺着汗毛孔蒸发殆尽,手足无措地大叫道:“救人啊!”再说这小猪正坐在船上埋怨着自己,贪戏误事,突听头上“妈呀”一声,待他抬头观看是一个人正落向前船板。向来是见义勇为的海哥哥,哪能袖手旁观呢?一运内力全身平地腾起一丈高,双手将下坠之人揽入怀中。“扑通”不知何物落入河中,小猪又急忙把女子放下,待她香魂初定再看,这姑娘的容貌真可谓,沉鱼落雁未虚夸,闭月羞花也当然,只叫嫦娥匿树后,织女推杼不敢言。当小猪将姑娘送回桥上时,已围观了许多百姓,眼见她安然无恙,众人这才转忧为喜,可唯独姑娘愁云不展。那喊她作姑奶的女孩子私下问明后,皱着小眉头大声告之,“五奴小姑奶的一只鞋子掉到水里去了,请哪位劳驾帮着捞上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正模棱两可时,有人喊道:“嘉兴山盛堂的二师兄周狮子来了,可能他有办法。”从桥下“骨碌碌”地推上来几辆独轮木车,车上插着旗子,旗子上绣着金黄色的麒麟。车队打头的是个披发的汉子,手握一把牛角鱼叉,铮明瓦亮,格外抢眼。“周师傅送货啊,快来看看吧,这姑娘的鞋子掉进河里了,你能帮着捞上来吗?”大家均对他寄以厚望。“哪儿有闲工夫啊?还急着赶路呢。多大点事呀,再买一双不就得了。”这汉子分开人群,走近了细看姑娘,不看则已,一见便眼睛发直,看傻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身后的温庭筠低声赞叹道,“兄弟,美吧。看傻了吧?”披发汉子此时正一心放在姑娘身上,全神贯注地听她讲着,“那鞋是我奶奶去世前给我一针一针捺的,可宝贵了。”汉子真心实意地点着头说:“真是宝贵啊!这可是大事。”他未加迟疑地向队伍里喊道,“猴子、鸭子,你们过来。”随着喊声跑过来两个伙计,他们来到跟前齐声问道:“二师兄,喊我们有什么事?”“你们谁下河里把这姑娘的鞋子捞上来?”汉子不容置疑地吩咐着。那叫猴子的瞥了一眼地上坐着的姑娘,他诡异地笑了,“妹妹,长得蛮好看的嘞。”然后弯下腰想去掀姑娘的裙子,嘴里还嘟囔道,“看看是什么样的鞋子?”啪地一声,师兄打落了他的爪子,他做了个鬼脸分辩着,“没别的,就想看看是什么样的鞋子。我上个高还可以,这入水的营生还是让鸭子来吧。”那师弟倒是二话没说下了桥,摘下大草帽,脱掉衣裳便跳进水里,等了半天才从水中露出头来喊着:“二师兄,这底下太暗了,是什么颜色的鞋子呀?”那猴子又伸出手去掀姑娘的裙子,又被师兄啪地打了下去,他嬉皮笑脸地解释说:“鸭子不是在问吗?我只想看看鞋子是什么颜色的?”师兄责怪道:“侬呀,倒是挺色,勒姿勒无。”“粉色的。”那小女孩子大声回答。“粉色的。”师兄重复着向桥下高喊道。“粉色的。”鸭子念叨着,又一次潜下去,又等了半天才从水里爬上来,坐到岸边泄气地抱怨说,“全是水草,没找到。”“让我试试。”小猪的一声喊像是给大家又燃起了希望,他脱去外衣,递给身边的小女孩子,又把颈上的陶埙摘下来递给她。当递过去的瞬间那孩子惊奇地叫道:“纳的埙怎么和五奴小姑奶的一样呢?”小猪也没有多想,一个猛子潜下去,还没等大家数到三,他就举着粉鞋子冒出水面。 “怎么办啊?鞋都湿了。”姑娘无可奈何地擦拭着鞋子,不知如何是好。“让我试试。”小猪接过鞋子,全无顾忌地把它夹在怀里,盘坐调吸暗自运气。随着全身水气的蒸腾,不光他沐水的全身渐渐干透了,怀里的鞋子也一并烘干。老官人见他露出这一绝活,好像想起了什么,对身边的温庭筠低语道:“这是吐蕃的功夫,我在长安见过,番僧用五张新鲜牛皮披在身上,用瑜伽大法顷刻就可烘干。这小伙子是从何处学来的呢?”这时,姑娘已穿好鞋子站了起来,向海哥哥投去感激的目光。“姐姐,母亲让你们快过去。”桥北跑来一个男孩子大声地招呼着。小女孩子看到他过来,着急地对姑娘嚷道:“小姑奶,小叔公在喊我们呢。”姑娘也听到看到了,柔声向男孩子喊着,“陆希声,别上来了,我们这就过去。”她向大家施礼告辞,临行转身间秋波那么一转,荡得小猪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了。主角下场了,人们自然也散了,南来的奔北,北归的往南,各走各的路。温庭筠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着李绅,“绅哥,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冒失了,差点闹出人命来。这小妮子长得真俊啊!你当时是想推,还是想抱啊?怎么一把把她弄到那小子的怀里去了。”老官人一脸无辜地说:“没毛病,一念之差呦。”他俩谈论时小猪的乌蓬船已一路向南并入官河,贴着迎恩门上的卧薪楼,由偏门驶出城去。进入镜湖,首先望见的是建这大湖的马臻太守的庙和墓,再向西而去,湖面宽阔,水势浩淼,泛舟其中,近处碧波映照,远处青山重叠,正如王羲之所赞“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二十余里的水路不知不觉就到了,船泊岸边,这北岸坡上是一座道观,观眉上影影绰绰刻着字,远远看去不是十分清晰,可近处孤屿上那亭子匾额上的字却一目了然,“一曲亭。”小猪念出声来。“对,就是这里,前面就是千秋观了。”艄公用手指着。当周陌掏出三枚铜钱递过去时,那船家的头摇得像瞌睡虫似的,“不是讲好了三文钱吗?”艄公露出委屈的样子说:“欸桑宁,偌看戏得加上三个钱吧?偌救人耽搁还得加上三文钱吧?偌下河捞鞋是不是还得三文呢?还有,你怀揣着人家小姐的粉嫩鞋……”“好了,好了,这里是二十个钱,够了吧?”小猪听他往斜路上说去,马上用钱去堵船家的嘴。那艄公美滋滋地数好钱,两脚欢快地划起船,望着远处的道观,情不自禁地吟诵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小猪憋着气听他念念有词,忍不住冲他高声喊道:“不是剪刀,是菜刀!”那船家刚泯了一口浊酒,愉快地擦了把嘴,回头得意洋洋地笑着,“欸桑宁,你看,我说是菜刀吧!你偏说是剪刀。看你脸色不太好,你也喝两口吧?酒是粮食水,痛快痛快嘴,天色不早了,收工!买酒去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三章山阴会稽一河隔,千山万水终是亲。 生气的周陌扭头离开了河岸,顺着坡道向上走去,那黑色的观门洞开着,抬头看这观门之上,一方鎏金大匾高高悬挂,上书着“千秋观”的名头。这匾不愧是皇帝御赐的,非要彰显气势不同凡响,精良制作又宽又大。这大门外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小猪进得观内,旁边的东庑里迎出个老道士,这道士长得面色紫赤,胡须与双目生得奇异,让人看了大为惊奇。他看到小猪进来,便双眼直视,像要看懂客人的来意。小猪恭恭敬敬上前施礼,面带微笑礼貌地告之:“我是送信的,是齐安大师让我来送信的。”想来这道士知晓齐安和尚,他只是用眼睛盯着对方,上下打量后并未说什么,面无表情地撩开门房的帘子,挥手示意客人进去。小猪进了屋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下,见道士从桌上操起一只大铜壶,左手持大壶,右手擎茶碗,一线热水不偏不倚沏得茶来。道士把热茶递上,小猪起身接过谢了,放好茶碗并没急着去喝,先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递了过去,并着重加以说明“来时大师再三叮嘱要有回信的”。可能是注意力太集中在信上,胳膊不经意间碰到了桌边的茶碗,瓷碗顺势从桌沿垂直坠落。这突发情形惊得小猪瞪大了眼睛,一念之间无法补救,眼看它将要跌碎在地。可使周陌更加惊讶的是道士的动作极快,稍微侧身下手一捞,茶碗稳稳地接在手里,就连碗中荡出的茶水也被借势收起,又稳稳地放回原处未溅出一滴。“多亏您了!太谢谢了,好身手啊,一看就知道您是位深藏不漏的高人呀。”小伙子无比敬佩地赞叹道。那道士仍是面无表情好像全没听见,沉默无语地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又看了看眼前激动不已的客人,点手示意他在此等候,随后一转身走出房去。小猪坐在屋里候着实在是无聊,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他越琢磨越发得奇怪,猛得恍然大悟道:“道士是聋哑人士,一定是这么回事。”周陌眼巴巴地等了许久,那碗茶早就喝完了,还不见道士回来。他起身提起大铜茶壶想续上再饮,可左移右挪就是对不上茶碗,到最后还把自己的手烫了一下。他又无可奈何地坐回原处,这肚子里从中午就油米未进,此刻正咕噜噜地直个叫屈。又过去了一柱香的工夫,周陌感到屁股有些麻木,便站起来活动活动坐僵了的腰板,竖起耳朵向门外静心聆听,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静。他又重新坐下闭上眼睛,不知不觉打起盹来,可能是一天的奔波有些困乏了。突然他在梦中惊醒,似有什么东西又从空中坠落,正正好好砸在他的怀里。惊醒的周陌擦去额上渗出的冷汗,心有余悸的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扒着窗户向外望去,外面早已是夜幕覆压漆黑一片了。小猪实在等得不烦闷啦,挑起门帘走出东庑,院子里万籁寂静,夜风习习,小风一吹顿感心情愉悦,清爽安逸。 他借着月光向观内窥去,二门门柱石雕石刻更是美轮美奂,敞开的木门两侧是东西对称、庄严古朴、凝重肃穆的砖雕撇山照壁,分别刻有忠、义二字。小猪挪步来到照壁前,举目向大殿望去,殿内灯影摇曳,似有人影幢幢。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跨步进入二门,好大的天井啊!正中三清殿上供奉着三清道祖,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向两旁逐一细看,左殿内塑着武财神关羽、赵公明,文财神比干,右殿内立的是太尉谢安、车骑将军祖逖、冉魏之主冉闵。后面配殿里供的也是三个牌位,一个是初祖礼部尚书贺知章,并排安放的是谪仙人李公太白,次位的是二祖朝散大夫会稽郡司马贺曾。站在这圆形的观宇中,小猪前后查看不见有人,只有昏暗的大殿之中随风的灯影迷离摇摆,神龛上张挂的红黄帷幔在烛光里飘渺虚幻。他不禁暗自疑惑那道士去了何处,难道是翻墙出去了,还是入地遁行了?越想越觉得这殿堂石墙内必有蹊跷,心里越发得古怪和忐忑。他有意跺跺脚,探探天井里的石板下是否有地道相连,然而使他震惊的是一片更响的跺脚之声从四面传来,恍惚间似有许多人正立于围墙四下的暗影里紧盯着他。就在这时,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一个女人的尖利之声悚然问道:“你怎么还不走?”这声音在这冷风凄凄、诡谲怪诞的观宇里尤为显得毛骨悚然。小猪脱口答道:“我,我是送信的,还没拿到回信呀。”然后是使人压抑的沉寂。“我这就送你上路,到了阴曹地府你可别怨我呀!”一股旋风在天井角落里平地刮起,气势汹汹径直向他扑来,小猪正欲挥手使出曼陀罗大手印掌法回击,可这妖风在他身前一丈远处自行散开了。同时殿里的帷幔肆意鼓动,像无形的巨手向外伸展。太恐怖了!小猪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吧,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还没等他心惊肉跳地踏出二门,后面袭来一句“你还想逃吗?”随后是一阵凄厉的叫声回荡在观宇的上空。“有鬼!别伤害我,我只是送信的。”小猪的脑海里只有速速离开一个念头,大步流星地逃出千秋观的大门。齐安大师要的回信是管不了啦!他撒腿向坡下跑去,还不住地口诵着“嗡啊吽,班杂格热班玛色德吽”,心里担心生怕妖怪追来,边跑边不时回头张望。一声“啾啾”地嘶鸣迎面而来,车把式跳下车来紧勒住受惊的辕马,大发雷霆地怒喝道:“走路加小心啊!你不要命啦?”小猪也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发生什么事了?”车帘挑起一位老员外探出身来问。“这小子太鲁莽了,差点掀翻了咱家的马车。”那车把式怒气难平地回答。员外下了车上下打量着小猪,态度和蔼好奇地问:“小伙子,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啊?”小猪从一连串的惊吓中慢慢恢复了平静,深呼了两口气回答说:“是密宗的莲师心咒,意为世间和出世间的一切愿望得到满足,是我师父教的。”当两人正说话时,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个女孩子,蹦跳着凑过来,她看见小猪时眼睛一亮,拍着手惊喜地嚷道:“小姑奶,是救纳的那个叔叔!祖太爷爷,他就是烘干五奴小姑奶鞋子的那个叔叔。”她这么一喊,使那员外大感意外,睁大眼睛惊奇地问:“是你在题扇桥救的我家贺儿吗?是你不费吹灰之力在河底捞出鞋子的吗?是你把落水的湿鞋烘干的吗?”面对诸多提问小伙子应接不暇了,他只轻轻点头说是。老员外不胜感叹地说:“小小年纪,不简单呀。”那个在题扇桥下遇见的叫做陆希声的男孩子跑过来,冲员外恭敬地说:“叔公,我母亲让他过去一下。” 小猪跟着他来到第三驾马车前,隔着竹子轿帘,影影绰绰见车内坐着一位中年贵妇。就听男孩子禀告道:“母亲,他来了。”那妇人柔声问道:“小壮士,是你救的贺儿吧?我这做母亲的在此谢过了。听小青讲你有一个陶埙,能否让我看看吗?”小猪心想这妇人怎么对我的埙感兴趣呢?他猛然想起在那桥上女孩子说她小姑奶也有一个和自己相同的,这里面有什么联系吗?他摘了脖子下的陶埙递过去。那妇人白玉般的纤手撩起竹帘,她的容貌可以用国色天香来形容毫不为过。“人面陶埙,你这个是雄的,还有一个雌的在贺儿那里。你是不是姓周?崇明岛周海山是你的父亲吧?你应该不是老大周阡,你叫什么名字?”“夫人认识我父亲?我是他二儿子,我叫周陌。”妇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话题一转问道:“你怎么慌里慌张的,是从千秋观里出来的吗?”提起千秋观,小猪顿时又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心有余悸地颤声说:“那观里不干净。”“臭小子,别胡说!谁说观里不干净?”老员外从身后走过来教训着,“我们家是如今这世上最干净无垢的地方了。云绮呀,这是谁呀?”妇人赶忙下车回答说:“叔叔,他是周海山大哥的二儿子,他叫周……”“周陌。”小猪躬身补充道。“海山的老二都这么大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我当年在金陵做将军的时候,你父亲也就你这么大。”员外回头看着妇人遗憾地摇着头,“可惜你母亲认定他是海贼,拆散了一桩美好姻缘,不说了,往事不堪回首啊。走,臭小子,都到家门口了,进去坐坐吧!”小猪诧异地看着老人问道:“这千秋观是您的宅子呀?”员外扑哧一笑后回应他,“是啊!这道观是玄宗皇帝御赐给我曾祖的宅邸,以观偎宅,以宅围观。我曾祖贺知章和我爷爷贺曾归乡以来,至今将近百年了,曾祖把一辈子都贡献给了大唐,鞠躬尽瘁,忠心报国,离家几十年都不得返乡。然终究是故土难离,落叶归根啊,可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皇帝还赐名于我爷爷,以‘信乃道之核心,孚者,信也’,取名为孚。看,咱家的大门还开着呢,随我进去再聊。哎呀,这陪她们娘几个走了一天,累得我是腰酸背痛的,不服老可不行啦。”大家下车登阶进观,老员外冲东庑喊道:“老刘头,老刘头!这哏人跑哪里去了?”“他不是聋哑人吗?怎么能听得见?”员外听他如此说就是一愣,立即埋怨他说:“臭小子,别胡说!让他听见了有你好看的,你以为他是寻常之人吗?想当年他跟着我出生入死,也是千军万马之中可取上将人头的豪杰呀。”小女孩在头前蹦跳着,她没有一直走进二道门,而是从撇山照壁的忠字墙头闪身到后面去了。“啊,这儿还有路啊?是个夹道。”小猪见后顿开茅塞,心里知道了那道人为什么不在大殿里。 经过一段甬道,庭院豁然开朗,先是个搭满葡萄架子的跨园,东西各五间厢房,院角垒有一口水井。井边坐着个胖大的女人,长得是满脸的喜庆,她正借着盆中的热水揪着鸡毛呢。女人一边揪着一边数落着身旁坐着的男人,这男人非是别人,正是那个不苟言笑的道士。“朱大嫂子、老刘头,你们两口子躲在这儿啊?”员外亲近地笑着问道。“老爷回来了?这不,我正说他呢,那么重要的大门你不好好看着,别光想着往这儿跑。”那道士一言不发地闷头坐着。员外指着小猪对胖女人笑着说,“朱大嫂子,又新来客人了,再宰一只鸡。”“好嘞,再加一只。老爷、大小姐、公子、小姐们先进厅里喝我刚煮的莲子羹,清心顺气,饭马上就得。”她麻利地提起菜刀奔向鸡笼,咯咯地学着鸡叫,用余光瞥见道士还坐在那里,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这声音虽没有大殿前那么响亮阴森,但小猪听起来如同又亲临那恐怖时刻,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是送信的,还没拿到回信呢。”那女人倒是没有在意他说些什么,可那道士突然想起来有这么档子事,急忙从怀里取出信来递给员外,然后起身一声不吭地出了院子。那边胖女人左拦右扑抓住一只红冠子公鸡,将翅膀牢牢地反剪过去,提起来对它说:“我这就送你上路,到了阴曹地府你可别怨我呀!”公鸡做垂死挣扎状,两个爪子猛蹬,女人紧勒它的翅膀训斥着,“你还想逃吗?”从地上拽过一只大碗,用菜刀向鸡脖子下一抹,一阵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院子的上空。 晚饭后,员外进了书房去写回信,孩子们也是玩累了各自回屋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坐着妇人和小猪。小猪憋了许久啦,实在是想知道事情的究竟,试探着向妇人问:“夫人,你认识我父亲吗?好像你们还蛮熟的。”那妇人怜爱地笑着说:“不光是熟悉,我们宋、李两家还是亲戚呢,论辈分你应该称我姑姑。你父亲没和你说过只言片语吗?也难怪,都二十几年不走动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小猪脖子下的陶埙上面,像是对他说,又好似自言自语,“‘马上逢寒食,愁中属暮春。可怜江浦望,不见洛阳人。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这首诗是我高祖宋之问写给你的祖上几个好朋友的,那时我高祖工专文词,仪表堂堂,受武后礼遇尤宠,媚臣二张雅爱其才,是何等的荣耀自满,所未料想的是权利争斗的漩涡正一步步向他逼来。神龙元年,宰相张柬之与太子典膳郎王同皎诸忠义之臣逼武后退位,诛杀二张,迎立中宗。我高祖系武后宠信之臣,毫无例外遭贬谪至泷州。他少年得志,哪里受过这般的艰难?‘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孤注一掷为慕念昔荣,他偷偷从岭南跑回长安,藏匿在好友张仲之的家里。他时时想着如何能再度光宗耀祖。机会来了,中宗懦弱,韦后糜烂,武三思□□后宫,与韦氏、上官婉儿、安乐公主沆瀣一气,霍乱朝纲。张仲之和驸马都尉王同皎谋划欲讨伐佞臣武三思,却被宋昙偷听到,高祖知道后背信弃义,卑鄙无耻地让侄子去密告武三思,致使张仲之、王同皎、祖延庆多人被杀,你祖上武当丞周憬闻讯逃入比干庙中,吩咐左右说‘比干,古之忠臣也。倘神道聪明,应知周憬忠而死也。韦后乱朝,宠树邪佞,武三思干上犯顺,虐害忠良,吾知其灭亡不久也!可悬吾头于国门,观其身首异门而出。大丈夫忠义为大,岂能苟全世间!’然后自歾成仁。”妇人哀婉地看着小猪,充满愧疚地接着说,“宋之问虽为我家高祖,然其品行为后代子孙所不齿,先是为抢夺亲外甥刘希夷的一句诗,用土袋将其活活压死,真是丧尽天良;而后恩将仇报,出卖义士,剽窃荣华,让天下人所讥笑;更有先投靠太平公主,后朝三暮四又献媚安乐公主,丧失人格,不顾廉耻,极尽逢迎谄媚之能事;重俊之变,太子忍无可忍为民除害斩杀三思一门,他却趋炎附势,为逆臣贼子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歌功颂德,有违天理;后受皇恩浩荡主持科举,本应尽其绵薄之力选贤举能,他却沉迷贪腐,假公济私,人神共忿。做出种种恶行的无耻之徒,使我辈后人无颜抬头。常言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后来他失宠下迁越州任长史,良心发现,体察民情,痛改前非。在越州几经苦寻找回了你周家的遗孤,将其抚养成人,以赎忏悔之心。不管你周家后代是记恨,还是宽恕,都是因他一人倒行逆施而起,唐隆政变之后终被睿宗流放钦州,后被玄宗皇帝赐死在任所。百年过去了,历经几代,岁月风尘还不能拂平仇恨的伤痕吗?你那陶埙就是他当年赏玩喜爱之物,这只雄的颜色发红,本是我赠予你父亲的。”小猪沉思良久,虽蔑视宋之问的为人,但思前想后终究宋家对周家有悔过赎罪之实,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便轻声叫道:“姑姑,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恩恩怨怨始终抵挡不住一个情字啊。”妇人眼含泪水地说:“孔圣人讲‘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又老子云‘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孟子也说‘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好孩子,姑姑希望你将来成为顶天立地、忠信正直的大丈夫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四章俎豆千秋山河在,志垂日月万古长。 “云绮呀,怎么又伤心落泪了呢?”老员外正好从书房里走出来,对晚辈关切地询问道。“没有,叔叔,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妇人遮掩地解释着,“陌儿,你可能不晓得,叔公原来可是威震一方的金陵将军啊。”“什么威震一方啊,老了,我贺泰年轻的时候官拜金陵将军、武翼大夫。横刀跃马,纵横千里,穿行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可现在别说是提刀了,提鞋都困难。但要是国家有难,廉颇老矣,尚能纵横疆场。”员外神情失落地坐到石桌旁,“齐安大师来信说,吐蕃国发生内讧。昔日意在唐蕃患难与共,相互帮助,友好相处,不动兵革而立甥舅会盟碑的吐蕃赤祖德赞,被大相韦甲多热勒死了。此前吐蕃宗教经佛苯之争,顿渐之辩后,佛教显密相承如日中天。然物极必反,德赞对僧侣过于推崇,不劳而获的僧侣聚增,天灾人祸不断,搞得是国库日渐空虚,民众苦不堪言。尤其是设立僧相钵阐布一职,凌驾于贵族之上,一言九鼎,权傾朝野,终于引来失权贵族的反扑。以大相韦甲多热为首的苯教势力,毒死了早已皈依佛门的大王兄藏玛,劫杀了逃亡天竺的师僧钵阐布娘·定埃增和最早出家的‘七觉士’中的多人,还把出逃的钵阐布贝吉云丹捕回诛杀。最后谋杀了吐蕃王,立其兄朗达磨即赞普位,厉行禁佛崇苯,污蔑文成公主为罗刹鬼转世,摧毁佛、法、僧三宝,使吐蕃僧众无立足之地。故大师委托我恳请御史陆宾虞及你家陆翱游说进谏,希望当朝发博爱之心,收容蒙难的吐蕃僧侣。这不,我分别写信给他们,阐明利害,晓明道理。”那妇人听得是紧锁双眉,“叔叔,陆翱现正在苏州府中,我可将信带给他,可那陆宾虞为官在朝,到长安路途遥远,陆龟蒙尚在湖州刺史张博处为幕僚,更没有空闲去他父亲那里。如何去找个托底的人呢?希声若是再长几岁就好了。” “母亲,我去吧,我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宾虞大哥,正好去看看他。”“太奶奶,五奴和小姑奶一同去,五奴也想爷爷了。”两个姑娘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子旁。“胡闹,两个女孩子这千里迢迢的怎么能让人放心。”那个叫贺儿的美少女秋波荡过正落在小猪身上,喜出望外地喊道:“不是还有他吗?你能不能陪我们去趟京城啊?”还没等小猪答话,妇人低声申斥她,“什么你呀你的,别没大没小的,这是你周家哥哥,你得叫他二哥。”姑娘抿嘴嫣然一笑叫了声二哥,跟着屈膝施礼。小猪急忙起身还礼,不知为啥脸儿火烧火燎的,忙不迭地连声说:“妹妹好,我正闲来无事,保护姑娘们去长安,我当义不容辞。”这时朱大嫂子端来了茶水和葡萄,员外特意嘱咐道:“老刘头那儿也送些去。”那胖嫂子咯咯笑着说:“我这就去。”贺员外看到送信的人已落实,心情自然开朗,指着盘中的葡萄,“这是西域的马奶葡萄,甘甜脆爽,是自家院子里结的,都快尝尝吧。”他摘下一粒放在嘴里,“小伙子,你吃啊。这葡萄种子还是早年李白先人带来的呢,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当年我曾祖和王翰、张九龄等才俊交好,常在人称‘提拔女婿全靠老泰山’的燕国公名相张说门下品诗论赋。又与他们陆家的高祖,那位‘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宰相陆象先是姑表兄弟。”他看了眼那妇人,接着跟小猪讲,“而陆象先又是‘草圣’张旭的搭边表哥。我曾祖交友甚广,但其中最知心的,还是和李白先人的忘年之交,他那‘谪仙人’的称号就是我曾祖给起的。曾祖离京返乡时李公赠诗‘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荫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到后来老祖仙逝后,他又怀念写道‘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感情至深跃然纸上。小伙子,你进过观里,是否见到李先人的牌位了吗?”小猪向员外点了点头,员外贺泰点首回应道,“对呀,这千秋观里供奉的先人们个个都是忠义之士,中流砥柱,国家栋梁。有一生忠义仁勇,诚信名冠天下的关云长;亘古第一忠臣,心有七孔,以死进谏的皇叔比干;信用为本,公正不阿,除瘟剪疟,祛病禳灾的赵公明;又有潜心教导子侄,东山再起,挫败桓温篡权,决战淝水的东晋太傅,我们会稽人谢安;闻鸡起舞,为拯救民族存亡节烈北伐的车骑将军祖逖;更有那个推翻羯胡后赵,颁布《杀胡令》,使五胡闻风丧胆,汉家扬眉吐气的冉闵大帝。虽然冉闵最终被前燕慕容儁所杀,但对胡人称为两脚羊的汉人来说是有再造之功啊。”他吹散茶面上的茉莉花瓣,慢慢呷了一口。在这天高云淡的夜晚,群星灿烂,皓月当空,再加上阵阵的西风,好不清爽。老员外略有感伤地望着满天星辰,“列列先贤都已随着滚滚红尘而去了,刘锡禹曾感慨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物是人非,事过境迁啦。然后代子孙不敢懈怠,生生不息,禀承遗志,前仆后继,才有了今日的大唐盛世。可惜应了老百姓的话说‘人打江山,狗坐殿’。当朝不知道勤勉自爱,使得国家江河日下,潜流暗涌,盛世恐怕也是昙花一现呀。说到后代子孙,他们虽隐于草莽,但心怀激盎,报国之志犹存。你不要小瞧了那个不声不响的老刘头,那叫深藏不露,他练的是偏花七星拳,挥拳似流星,招法迅疾无比。淝水之战的北府军猛将刘牢之是他的先祖,是取得洛涧大捷的功臣。而朱大嫂子则是被前秦俘虏的原东晋襄阳守将朱序的后人,朱序虽身在秦营,但不忘报国。在淝水之战关键时刻从秦军阵后大喊‘秦兵败矣!秦兵败矣!’使前秦百万大军军心动摇,功亏一篑。” 正说着,院中起了一阵旋风,自正西向西北卷去。员外问道:“小伙子,你那密宗瑜伽功夫是从何处学来的呀?”小猪坦诚地回禀:“是几年前在长江入海口偶然从鲨鱼嘴下救起一个吐蕃喇嘛,他传授给我的。我师父叫德吉单增,是吐蕃僧相娘·定埃增座下的俗家弟子,后来去了五台山。”“是吐蕃僧相的弟子,武功一定十分了得!”老人由衷地赞叹着。妇人为这爷俩斟满茶水,不放心地商量道:“那么好吧,你为齐安大师送完回信后,就去苏州陆府找我们,由你护送贺儿她们进京。”“谁要进京啊?翱嫂子,谁要进京?带我一起去。”这尖声响过,人已走进院中,月光下是位妙龄少女,双手叉腰,妩媚间飞扬着跋扈,高贵中暗藏着骄横。小猪一眼认出,正是那个大闹戏台的霸道女子。员外见她出现,立即装出嗔怒的样子,严厉地训道:“疯丫头,整日在外撒野,人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说是看到是你放火把戏台给烧了。你还学会吃霸王餐了,不光不给钱,还动手打伤了酒楼的伙计,是你不是?明天就跟我向人家赔礼去。”“不行!都是他们欺负我在先,戏也不好听,菜也没滋味,还要什么钱呢?”丫头反而满腹委屈地辩解着。员外脸上的怒气消退了,“你不去招惹人家不就行了?即使受了欺负也要忍让。我们贺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讲求的是知书达理,遵循的是三纲五常,你个大家闺秀,要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待人接物务必礼貌周全。我后悔当初给你请了棍棒师父,使得你在外面惹是生非。还要去长安呢?你在家老老实实地呆着吧。”“不行!我非去不可。嗲嗲,你太偏心了,哥哥们就能在外面四处闯荡,我怎么就不成呢?”“你是个姑娘!”“姑娘怎么了?代父充军的花木兰是姑娘吧,命运坎坷的蔡文姬是姑娘吧,出塞和亲的王昭君是姑娘吧。我怎么就不能出去历练历练呢?”一席话说得老爷子哑口无言了,张口结舌地只会说:“强词夺理,强词夺理。”妇人见父女两个争吵得面红耳赤,急忙从中劝解道:“叔叔,芰荷也不是小孩子了,她跟着去也好给贺儿结个伴,路上加些小心就是了。”员外无奈妥协地说:“哎,谁能拗得过她呀,都是我惯的。”放心不下地正色叮嘱她,“路上要听这位小英雄的,你和贺儿要相互照顾,多带些盘缠啊!”那个叫希声的男孩子从房里走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呀?是要去长安吗?”妇人随口说道:“你就别去了,在家专心读书练字,吟诗作赋,功课要紧。”小男孩无辜地回应:“母亲,我没想跟着去呀。诗咱们回苏州再作吧,可现在是屋里的褥子湿了。” 第二天早早的,小猪告别众人回海昌院去送信,与宋姑姑约好了两天后在苏州相聚。因心中有事,他行路匆匆,由三江口寻得海豚横过钱塘江,几纵即到盐官岸边。小猪拿出竹筒套在白海豚的颈上,拍着它的头说:“小猪猪,我有事要做,自己回去,把竹筒里的纸条交给我大哥,走吧!”那白豚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水中直立起来仰头“哒哒哒”地叫着,小猪把手一挥,那灵物“哦、哦”两声钻入水里游远了。看它走远了,小猪跑上坡去,突然想起今年还没有拜过潮神呢,折身回来进入小庙,向潮神伍子胥的神像拜了三拜。不知怎么搞的,往年拜神时心里想的是朴朴素素的风调雨顺,出海平安的祝福。可此时却是满脑子走马灯般闪现着贺姑娘的音容笑貌,挥也挥不散,赶也赶不掉。最后他祷告道:“祝愿贺姑娘青春永驻,保佑我心想事成。”正祷告着就听庙外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大约十几个人的模样,“德时尔达楞赖。”一句奇怪的低语,脚步声戛然而止。小猪听得明白,那是要在此休息一会儿,这是他跟师父学的吐蕃话。沉默了一阵子,又有人轻声交谈,但也都是吐蕃话,“大哥,这个乞利本真是可恶,捉不到三贤圣,还把人家邓州香严寺里的和尚杀了,是不是太过分了。”“是呀。”“是呀。”其他的人也深有同感地附和着。一个浑厚清晰的男声在门外响起,“乞利本确吉廓甲,他原本是凉州寺院里的上座,是大乘和尚摩诃衍大师的入室弟子,又是我们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的亲外甥。后从师僧相娘·定埃增,武功了得,研修时轮大法,有开山辟江之功。前年灭佛时,他还了俗才到我们瓜州任乞利本的,据说在凉州他是被庙里逐出来的。此次我们北路各州奉达磨大王之命缉拿僧侣逃犯,他是奋勇当先,急功近利,赫然成了大相韦甲多热的马前卒。我这小小的千户长,官小位卑,说出的话也是人微言轻,他哪里能听得进去呀?”随着话音十几个吐蕃壮士推门进得庙来,这为首的是个矮胖子,白色吐蕃袍子只穿左袖,右袖从后面拉到胸前搭在左肩上,古铜色的皮肤袒露于外,雄风凛凛,彪悍刚健。他头戴用金银丝线绣织的金宝顶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些簇拥着他的吐蕃汉子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目光如炬。他们看到周陌时先是一愣,上下打量后看是个渔家打扮的孩子,也就不去管他了,望着伍子胥的神像点评起来。这些人的吐蕃话小猪听起来虽有些吃力,但其中的大意是能够听懂的。 庙外“蹬蹬蹬”大踏步走来一人,两扇木门被咣当一声用力推开,看来者中等身材,劲骨丰肌,方正的脸颊上浓眉朗目,矍铄如钩。“千户长,顿珠多吉,你们怎么不往前走啦?磨磨蹭蹭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抓紧?还想不想去海昌院了?要是被那个叫什么齐安的和尚得到风声,把大王指定的逃犯藏起来,我看你们吃不了得兜着走。”他怒视着这十几个人。那个穿白色吐蕃袍子的千户长转过身回应道:“乞利本,您把雇来的船打发走了。我们这不是不认识路吗?又找不见当地人问路,所以在这儿歇息歇息。”“不是吧?我看你是消极抵触,谁不知道你是佛教徒。在邓州的时间我就看你别有用心,主动提出把守香严寺的后门,那四个和尚是不是你给放走的?”这位乞利本不依不饶地指责着。“是我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你凭什么说是我放走的要犯,根据什么指责我消极抵触?”那千户长据理力争,不卑不亢。“我确吉廓甲从不冤枉好人,眼睛是雪亮的。凭什么?你说找不见向导,那他是不是本地人呢?”乞利本指着周陌说。小猪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就知道他们未怀好意是冲着海昌院来的,还为了追捕四个和尚从邓州一路尾随而至。他脑筋急转,想如何能把他们引开,提前给寺里报个信去。没有时间了,不容他再多想,那头领用生硬的汉话冲着他大喊:“哎,小子,你知道海昌院吗?”“啊?奔得儿木木不得儿奔。”小猪胡乱地答话。“我是说和尚,海昌院,在哪儿啊?”那头领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啊!咯嘎撑地没法没法。”小猪的手胡乱的指着。“南蛮子,无用的东西,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那人眼露凶光,抬起右掌就要向小猪劈去,周陌只闻得一股焦灼之气弥漫身前。“乞利本,请住手吧!他也是一条性命,与你无怨无仇,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杀了他?不管是大日如来的经疏法典,还是雍仲苯教的神祗和鬼魂,就是个无知善良的老百姓也知道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这一路上死在你手上的无辜还少吗?”那白袍汉子已是忍无可忍地质问着。头领勃然大怒厉声喝道:“顿珠多吉,放肆!你个小小的千户长竟敢如此和乞利本顶撞,等回到瓜州我禀明节儿头领治你个包庇僧侣、懦弱怯阵之罪,砍下你的脑壳插上狐狸尾巴,收你的族人充当奴隶,看你还如何嚣张?”“哈,哈,哈,我顿珠多吉想当年也是叱咤河陇北庭的英雄豪杰,听说过北疆四杰吗?你四量棉花访一访,真是也好大的口气呀?逐我族人为奴,我身后的这十几个人都是我一族子弟,来吧!逐一个试试。就是瓜州节儿也得让我三分,何况个背叛宗门被除了名的和尚。若不是大爷我讲求仁义,现在就在这儿灭了你,外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锵锵连声十多把吐蕃刀直指乞利本,那不可一世的神气瞬间消失殆尽。白袍千户长面向周陌喊道:“小伙子,你走吧。”小猪千恩万谢后拔腿就跑,他多了个心眼,没往盐官镇的方向走,而是假意朝东跑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五章亡命天涯似无期,船到桥边自然直。 有意兜了个大圈儿,心急如焚的周陌总算望见盐官镇外海昌院的山门了。好宏伟的一座寺庙啊!殿宇层层,飞檐相啄,香烟缭绕,气度不凡。这里的布局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没有心思去一睹大殿里宝相庄严,左绕右拐径直奔向方丈室的跨院。院子里桧树枝头的秋蝉“服了,服了”地鸣叫着,大树下华阳真人施肩吾正面对着五个和尚侃侃而谈,“学仙须要学天仙,惟有金丹最的端。修炼太乙金丹大道是得道必经之路,刀圭者,金丹也。金丹之药,决非外丹炼丹师所用之三黄、四神及草木药材,乃是真精,先天一气。太乙就是先天一气,一气蟠集,溟溟滓滓,窅窅莫测,氤氲活动,含灵至妙。修炼内功金丹,安炉立鼎,交融采药,温养脱胎,循水火木金土五行之数,阴阳相合而成,相生而为子母,相克而为夫妇。从卦象上看,男外阳而内阴为离,阳中之阴叫作精。女外阴而内阳为坎,阴中之阳叫作气。精气交合,坎离交融而结丹,精气交感而生大药,为三件河车。第一件运气,即小周天,子午运火也;第二件运精,即玉液河车,运水温养也;第三件精气兼运,即大周天。一灵妙有,法界圆通,离种种边,允执阙中。道家房中之法‘采阴补阳,还精补脑’与你们的无上瑜伽双修之术‘和合大定,乐空双运’是截然不同的。”他的话语被越来越响的蝉鸣声压盖了,见他伸出一指蘸得茶水,向空中漫不经心地一弹,顿时在当空划出一道彩虹,水雾飘浮,树上的知了顷刻间没了声息。“我师父回道人吕洞宾,文宗时中进士,任江州德化县令。因不满宰相李德裕結党营私,弃官隐身庐山,从火龙道人习日月交拜之法及天遁剑法,志在一断无明贪嗔,二断无明爱欲,三断无明烦恼,修行度人。他常说‘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世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喜、怒、哀、乐就像这流动的浮云,忽来忽往,瞬息万变。我有一诗与诸位共勉,闲云生叶不生根,常被重重蔽石门。赖有风帘能扫荡,满山晴日照乾坤。”那五个和尚听得是频频首肯。“小猪。”面向院门的齐安大师一眼看见跑进院来的周陌,慈爱地起身招手道,“善哉,快过来,信送到了吗?”其他人也闻声站起相迎。“大师,信送到了,这是回信。”小猪疾步上前,把信呈给齐安大师。他细看另外四个和尚,一个是高大魁梧,正气凛然;旁边三位是内穿僧裙、坎肩,外披偏袒右肩紫红色披单的喇嘛。“大师,还有件事甚是紧迫,我回来的路上遇到十几个吐蕃武士,他们好像是要来海昌院滋事的。”小猪不无担心地轻声禀明。“是冲我们来的,大相韦甲多热勒的鹰犬咬得可真紧呀。”其中年长的喇嘛断定道,“肯定还是瓜州的那伙人,上次在邓州香严寺若不是那白衣壮士暗中相助,我们恐怕早已是忤逆朗达磨的刀下冤魂了。”齐安大师点手唤过小猪,“小猪过来,给吐蕃三贤,藏饶萨上师、约格琼上师、玛释迦摩尼上师行礼。”周陌上前深施一礼。“阿弥陀佛,方丈大师,大殿里闯进来十几个吐蕃人,口口声声嚷着要见您。”一个小和尚急急地进来禀告,他转身正要退下却想起了什么,回身合掌向大师说,“您请的人也到了。”“知道了,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不下来。真人,你先陪几位上师说话。小猪,随本和尚出去见识见识逆臣贼子是何等嘴脸。” 来到大殿,这里已是人声嘈杂,混乱一团。十几个吐蕃汉子站在佛像前虎视眈眈,其中一个方脸颊浓眉毛的中年人最是嚣张,用生硬的汉话气势汹汹地吼道:“快叫你们方丈出来!私藏人犯这罪你们担当得起吗?再推三阻四的我砸了你庙里的佛像。”“口出狂语,该打。”老和尚跨过门槛笑咪咪地说道。“啪”一道势不可挡的劲力横空掠过,再看那汉子紧捂住右脸蹲在了地上,“哎呦,哎呦”地哼哼着。齐安大师并没有去看他,而且环视其他人说:“阿弥陀佛,你们要找的人在我这里,但想要带走可就难了。”他撩起袈裟结金刚坐,坐到供桌前的蒲团上,指着身后的佛像对捂脸的汉子朗声喝道,“这三尊佛像是横三世佛,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琉璃光佛,本佛释迦牟尼佛,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你也曾是个出家人,难道不清楚他们的含义吗?我佛讲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你的佛经是白念了吗?身为臣子弑君篡位,身为兄弟手足相残,身为僧侣改头换面,身为信众委曲求全,这样的民族、这样的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为一己之私抛国法予不顾,图权利荣耀舍伦常而妄为,泄一时愤恨毁信仰于茫然。你们听听,多少坚贞之士发出的悲壮之声,像不像屈原大夫投江前的忧国哀叹;你们看看,吐蕃正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危险,比始皇赢政暴虐下风云突变来得更快。三贤圣修行山南,护国忠贞不渝有如红日,爱民肝胆相照可比皓月。为了信念辗转流离至北疆,却被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的鹰犬一路追杀,夺路顺江而下,再往前就是茫茫大海,你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呀。昭昭日月,朗朗乾坤,这是在大唐天子脚下,看谁敢胆大妄为?”听和尚一番义正词严的陈诉,吐蕃人全都站立着默不作声。唯有刚从地上站起身来的乞利本不服气地分辩着,“一派胡言,大相挽救吐蕃于危亡之际,佛教兴起就是个错误,和字当头从哪里获得沃野山川?忍字为先从何处练出雄兵百万?匡扶社稷不用鲜血是唤不醒小民的,我达磨大王威武盖世,志向高远。为万众造福,灭佛兴苯立竿见影。”“口出妄语,该打。”话音刚落,“啪”又是一股无坚不摧的真气破空而出,再看那汉子紧捂住左脸蹲在了地上,“唉呀,唉呀”地哼哼着。“新近上位的朗达磨是何许人也?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赤德松赞有五个儿子,老大藏玛不恋红尘,皈依我佛。老二、老三早年夭折,老四达磨、老五赤祖德赞。按常理应传位兄长,该是达磨即位。可他嗜酒喜肉,凶悖少恩。赞普之位宁可传于体弱多病,但仁义和善的小儿子,也未传给他。你说他威武盖世,我却只见骄横野蛮;你说他志向高远,我却只见任性贪婪;你说他为民造福,我却只见蛊惑人心的小人嘴脸。”老和尚讲得是淋漓尽致。“佛法之说全是麻痹人心,僧相之威皆出飞扬跋扈。丧权辱国,屈膝投降,排斥异己,祸国殃民。”那汉子揉着肿胀的双颊站了起来抢白着。“口出诓语,该打。”和尚张口之际,汉子已是早有防备,双手将脸捂住。“啪”还是一束防不胜防的强风横空吹过,再看那汉子紧捂住前额蹲在了地上,“妈耶,妈耶”地哼哼着。老和尚轻蔑地看着他问道:“据我所知,你就是那个改换门庭、数典忘祖的确吉廓甲吧,曾是大乘和尚摩诃衍的入室高徒,又是师僧相娘·定埃增的得意弟子。想当年大乘和尚从中原入吐蕃传我禅宗,与寂护大师的弟子莲花戒唇枪舌剑一搏顿渐之诤,因略逊一筹潜心沙洲弘扬佛法,才有了今天善国神乡、佛国圣地的沙洲。师僧相娘·定埃增侍奉三代四位赞普,早年为赤松德赞的侍童,于桑耶寺出家师从无垢友尊者,饱读经典,厘定文字,曾为赤德松赞的师僧。他还推动赤祖德赞和大唐修好,立唐蕃会盟碑,解黎民出战火之苦,休养生息,营造我佛一方和平净土。如此二圣,你却先后叛离,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即使获得再奇妙的神功,也难顶天立地于这三千世界。”揉着脸的乞利本用吐蕃话俏声低语着,小猪听得明白,一针见血直接戳穿,他大声疾呼道:“大师,他们要动手了!这家伙命令他们兵分两路。”那汉子见有人能听懂吐蕃语,看到小猪大惊失色地问道:“你,不是那潮神庙里的小子吗?你也懂吐蕃话?你是跟谁学的?奔得儿木木不得儿奔,咯嘎撑地没法没法是什么意思?不说是不是,兄弟们给我上!” 十几个吐蕃武士呼号着拔出折刀冲向大师,“砰,砰”连声像砍在牛皮之上,雪亮的利刃之下多了位同族的中年僧人,他身披绛红色僧衣,白镜子脸,五观端正,气度高雅,眉宇间透出股子傲气。此人是从殿外飞奔进来的,情急之下用后背去挡折刀,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门心思只想着老和尚的安危。见众人错愕不己的样子,这才向那吐蕃千户长朗声问候,“四哥,北疆一别,多年不见啦?小弟在这里施礼了。”白袍汉子一见此人惊讶地大呼道:“德吉公子,怎么是你?”“师父,您来了,想死我啦!”小猪大喜过望扑到来人跟前,两个人以头相击欣喜若狂。德吉公子揽着徒弟的背膀,望着满脸惊喜的顿珠多吉说道:“四哥,这是我的徒弟,周陌,你就叫他小猪吧。”小猪彬彬有礼一躬到地尊称道:“四叔,您好。”“好,好!公子呀,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他又回身向乞利本确吉廓甲引荐,“这位是老大相尚绮心儿的公子,德吉单增。你是否听说过老大相尚绮心儿的丰功伟绩呢?”那个乞利本用鼻子轻哼了一声,翻了翻眼睛讥讽道:“就你知道,别人都是傻子?吐蕃人哪有不知道曾经打下半个大唐的天下兵马都元帅、大相尚绮心儿呢。师兄,你是来清理门户的吗?这刀枪不入的功夫也是师父密传的喽?”“混账,你老说师父偏心,师父偏心!你那时轮大法其他师兄弟可未曾学过,我这刀枪不入之功你又眼热嫉妒啦?你省省吧,这是钵阐布贝吉云丹所创,名为铁脉神功。此次吐蕃灭佛,我在五台山闻讯后日夜兼程还是晚到了一步,师父赴天竺途中被劫杀,贝吉云丹大师先已逃出,可他执意以身印法,返回后也未逃过叛逆的屠刀。我们是在他躲避的山洞中相遇的,我百般劝阻他不要飞蛾扑火,可大师视死如归,临行之际将神功传授与我。师弟,多年不见,你好像胖了不少。”确吉廓甲狂笑数声,气急败坏地吼道:“蒙师兄赏赐,这几个大嘴巴扇的,胖头肿脸,怎能不胖?”公子凛然道:“混账,我哪有那隔空击打的本事?你这是自作孽,惹恼了佛祖。若再执迷不悟,你的死期也就快到了。”那汉子听罢不以为然,暴跳如雷地嚷着:“丧家之犬!在我面前还敢谈什么死期到与不到。达磨大王颁布法令,封闭寺院,焚烧佛经,僧侣还俗,宗旨归苯,诛杀首犯。你们这些曾经耀武扬威的当权者、堂上客,大名可是赫然纸上啊!念在你我是同门师兄弟的份上,不为难你,跟我回瓜州去,我保你留个全尸。倘若不然,就领教我这时轮大法的威力吧。”只见他运动三脉七轮,一股焦糊之味充斥大殿,两手阴阳交替左右轮回,青筋暴露,双目外凸。一柱气浪排山倒海攻来,公子挺身挡住老和尚,身体展开似一堵高墙迎战掌锋,可他两侧供台的暴露处被击得是面目全非。“螳臂挡车!看你能抗得住我几回?”确吉廓甲狠狠地说。还没等他二次出手,似恶魔上身,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干咳起来。 吐蕃众人惊呼道:“大圆满功!”从佛坛后步出数人,一个道士、三个吐蕃喇嘛与两老一少汉家和尚。吐蕃众人又惊呼道:“三贤圣!”他们立即不约而同地下跪顶礼膜拜。三位喇嘛快步向前,逐个灌顶加持,其中年长者说:“唵嘛呢叭咪吽,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佛常说‘人皆有佛性,弃恶从善,即可立地成佛’。因为你们的心还在跳动,是良心不能让你们做出糊涂事来。你们都是吐蕃的子民,都清楚从吐蕃王朝走出雅隆河谷,统一高原以来,象雄王子辛绕弥沃如来佛祖创立的雍仲苯教原本在吐蕃可谓一枝独秀,直到胸怀文韬武略的松赞干布引入佛教才有所改观。算起来吐蕃佛教较汉传佛法晚弘法了四百年,法王赤松德赞以佛教为号召,请来天竺名僧寂护和莲花生,建起桑耶寺,有七位贵族皈依我佛剃度出家,俗称‘七觉士’。历代赞普不遗余力地提倡佛法,兴寺建庙,翻译佛经,供养僧人,呈现出前所未有欣欣向荣的盛世气象。至于佛苯之争,貌似由寂护、莲花生、无垢友三人联手驳倒苯教而定出胜败,实则不然,数十年来佛苯两教互相渗透,取长补短,彼此吸收,互相融合,使吐蕃佛教博大精深,自成一家。”老喇嘛直视确吉廓甲告诫他,“头上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违背良心,助纣为虐,欺师灭祖的行径是人神共忿的,施主还是回头是岸吧,刚才本金刚略施圆满之咒意在惊醒你的灵魂,助你避开心魔诱惑,阻你越走越远。”说罢,他伸出右手,大拇指与无名指捏在一起,似从汉子的脖子上将一丝细线扯出,同时嘴里念动咒语。挣扎中的确吉廓甲如释重负般瘫软在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汉家大和尚接着高声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本和尚刚才那三巴掌虽说是重了些,但你不知天高地厚,良心泯灭,辜负师祖,持技逞强,和尚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啊。我这三掌同这位上师的寓意一样,当头一棒,喝去你业障心魔,望你能迷津顿悟,弃恶从善。”和尚侧身向齐安大师单手施礼,“阿弥陀佛,齐安师叔,师侄希运给您行礼了。”老和尚安祥地看着他说:“善哉,希运啊,你的般若禅掌越发得如火纯青了。之前听小徒告之你们来啦,我这心里就托底了,你我叔侄二人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啊。”两个和尚抿嘴会心地笑了。 “走!惹不起你们,我们回瓜州去。”乞利本这时也缓过劲来了,挥手命令着手下。德吉公子朗声喝道:“混账,你往哪儿走?死到临头了,你还执迷不悟。逻些(拉萨)已传下命令清查佛教祸根,凡与僧相大德有瓜葛的徒众居士一律严查。你是摩诃衍的首座吧?你是师僧相娘·定埃增的弟子吧,还要回瓜州?你舅舅论恐热也救不了你,等待你的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大王兄藏玛被毒害了,师父也殉教了,钵阐布贝吉云丹被诬陷与王妃贝吉昂楚通奸,王妃含冤自尽,僧相也被剥皮实草。畜生达磨采用种种迫害佛徒的手段真是登峰造极,惨绝人寰啊。难道你想回去也成为人皮木偶吗?”闻听此言那汉子大惊失色,像前面是堵高墙举步维艰了,他掉转头来将信将疑地问:“师兄,你不是在吓唬我吧?”“混账,师兄我从来都是光明磊落,清清白白的,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此次赶来一是要护送三贤圣移驾五台山,另外极紧急的是追赶你,怕你落入虎口,我们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我能忍心见死不救吗?”公子情真意切地说。再看那师弟已是感动的热泪盈眶,“师兄,多亏你了,是我错了!为保全自身,干出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三位贤圣,就由弟子护送你们去五台山吧。”老喇嘛坚定不移地回应道:“浪子回头金不换,确吉廓甲,你能幡然悔悟,也不枉你师父、师兄对你的期望了。五台山我们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海昌院更不是久栖之所,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乡遍地都是格桑花。吐蕃大厦将倾,护法迫在眉睫,佛教分崩离析痛心疾首,是归隐避世,还是力挽狂澜?我辈佛前守灯之人,应以度万民脱水火,救部族出泥潭视为义无反顾的本分。回北疆护法当是首要之事,大难关头不能做断线的风筝,无根的青萍,要做桑耶寺长明的酥油灯,大雪山下无悔无怨的转山人。”“大师说得感人肺腑,身逢乱事,作为热血男儿,理当抛头颅洒热血,为百姓粉身碎骨而心甘。我部落中人恳请大师圣临驻锡,宣扬佛法。”四杰顿珠多吉带领族人叩头恳请。“那,我去哪儿啊?师兄我跟你走吧。”确吉廓甲茫然了。德吉单增直言答道:“跟着我过平淡隐居的日子,就你那躁动的秉性,难!”“慈悲,还是跟贫道走吧!”华阳真人应声说,“无上天尊,三年前在西湖边上,贫道与天下都散汉钟离权领悟人生之大道,我以太乙刀圭、火符内丹、洞晓玄玄之道,同他的金科灵文、大丹秘诀、周天火候相得益彰,融汇贯通,虽比不得黄河之滨孔子聆听老子的善上若水,我们的相会却也是极玄极妙心与心的对白呀。他告诉我东海有仙山,鬼谷子的关门弟子徐福两次寻访都未曾找到,无颜回归,客死祖州。我决心已定,准备不日携带族人买舟泛海,求仙问道,普渡世人。日轮浮动羲和推,东方一轧天门开。风神为我扫烟雾,四海荡荡无尘埃。咱爷俩脱开这世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正如我师父回道人说得‘九重天子寰中贵,五等诸侯门外尊。争似布衣狂醉客,不教性命属乾坤’。去过神仙的日子,岂不快哉?”一场刀光剑影的劫难就此平息了,三贤圣在德吉单增和九曲罗萨顿珠多吉的护送下回瓜州了,确吉廓甲也跟着华阳真人施肩吾访仙去了,智闲禅师本想立即返回邓州香严寺去,却被齐安大师挽留下来,让其在此多住时日避避锋芒。小猪不好意思地向大师请求道:“大师,那封送往长安十六宅光王府的信呢?送信的事还是交给我吧。”齐安诡秘地眨着眼睛逗他,“咦,是什么使你这般热心的呀?”小猪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瞅着大师那故作吃惊的样子,他在心里暗自嘀咕着,“嘿,这个多嘴多舌的老和尚,都说你能占会卜,只会戏耍别人,定是那不得消停的欢喜罗汉转世投胎的。”希运和尚在旁边也吩咐着徒弟,“义玄呀,你也一同去吧,到泰山傲来峰青桐涧把义方接来,为师在这里等候你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六章一物也无百味足,恒沙能有几人知? 且说周陌与义玄和尚用过了斋饭,看天已正午,便启程上路,临行时老和尚一再叮嘱要将信务必送到光王本人手里。这海盐去苏州最便捷的还是水路,来到盐官新江塘河(辛江塘河)埠头,雇一叶扁舟向西而去。盐官这个地方之所以叫盐官,是西汉吴王刘濞于钱塘江畔制盐牟利之地,这新江塘河就是运送食盐的主通道。小舟驶过周王庙,见是一处繁华集市,义玄和尚好奇地问:“阿弥陀佛,周施主,这周王庙里供的是推演《周易》的文王,还是征伐商纣的武王,或是除三害的平西将军周处吗?”小猪指着岸边大庙解释道:“义玄禅师,他们都不是。相传很早以前,这钱塘江里出了条白龙,是条恶龙,它带领虾兵蟹将,兴风作浪,把个富饶的好地方扰得鸡犬不宁,一片凄凉,百姓们叫苦连天。有个叫周凯的好汉,他有胆有识,武艺高强。尤其是手中的一张强弓,射出的箭神出鬼没,百发百中。他见钱塘江里那条白龙害人作恶,和乡亲们商量之后,随地势开凿了三条东西横流的大河,以抗孽龙侵犯。大河开成后,削去了水势,制住了怪潮,使恶龙无法上岸来作怪了,百姓们过上了太平日子。那恶龙岂能善罢甘休!调集了更多的水怪,向城北一带扑来。周凯一见心中大怒,一声大喝拉弓射箭,一支箭正好射在白龙的头上。他骑上龙背,抓住龙角,按压龙头。白龙盘旋挣扎,驮着周凯向东飞驰而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百姓们为纪念周凯挺身除害,舍身降龙的英勇业绩,就在盐官城西北、辛江塘边周凯射恶龙的地方,造起了这座周王庙,庙里塑了周凯的神像,称他为周灵王菩萨。”小猪亲近地笑着说,“禅师,你不用一口一个施主的,齐安大师是我父亲的师父,又是你师父的师叔,我们是一辈,你就叫我小猪好了。”义玄报以爽朗的笑声,“好吧!就叫你小猪吧。” 轻舟并入大运河,右拐后驶向东北,经御儿(桐乡)进入嘉兴地界。御儿这地方运河两岸的集镇上染坊连成片,高高架起的晒布杆子上,一幅幅蓝印花布从高高的云端直直地泻下来。在太阳明媚的爱抚下,花布发出绚烂的光彩,一朵朵别致的花儿仿佛是仙女在漫天地抛撒;而当风起的时候,那些悬挂着的布匹则随之尽情地扭动腰姿,猛得令人们的心儿揪起来,担心它们随时要挣脱束缚飞舞到天上去。船夫将小船停靠在渡口边休息,和相邻丝网船上的船家唠起了浑嗑。那是一条单夹弄丝网船,船长五丈,一侧前后留有通道,舱两边各有十一扇上下丝网推窗,棚上覆黑色篾篷,前舱顶篷高过中舱,舱内铺条板供客乘坐;中舱有椅、凳、桌、几,一应俱全,且隔开一小间,设榻铺被褥,若客人困倦时即可入眠;后舱为厨灶执爨之处,有篾棚遮蔽风雨。这船身刚刚用青桐漆油过,内部梁柱板壁紫漆髹饰,并雕刻图案花纹,满船尽显金粉之气。此时推窗大开,舱内三人围桌而坐,谈性正浓,酒意正酣。但听其间一位头戴银色缣巾,身穿灰色薄绉袍的青年人品评道:“这船菜真不是浪得虚名啊!六大碗,蟹黄鱼翅、八宝鸭、鱼肚、冷拌鳖裙、火腿幢、粉蒸肉;八小碗,虾仁、蟹粉、蹄筋、蘑菇、五香鸽、虾圆、白木耳、莲子。使人看着就垂涎欲滴,吃起来更是新鲜回味。”后舱的厨娘端上来一盘子爆炒螺蛳,灰衣青年夹起一只放到嘴里啯吸着,抬眼看着其他两个同伴调侃道,“我鉴定过了,这螺蛳不是鸟窠禅师在秦望山养的那些,禅师的螺蛳尾巴是半根的。皇甫兄,你此去泉州,可不要漏掉探访禅师在福清白屿的仙踪啊。”临窗而坐的青年,眉清齿白,神情傲然。他头罩天蓝四方平定巾,内衬白色裳衣纨绔,外搭鹅黄杭罗披风。听到朋友的话后,摇动竹绸扇,纤指在案边轻敲了几下,轻浮地嗤笑着说:“那鸟和尚蹲在松树上,搭窝一住四十年,就用一句三岁孩子都会背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口头禅,把个文坛泰斗、杭州刺史白乐天糊弄得五体投地。还在西湖边上为其搭起一座竹阁楼,以便与和尚朝夕参益。白老曾写诗相赞,说什么‘形羸骨瘦久修行,一纳麻衣称道情。曾结草庵倚碧树,天涯知有鸟巢名’。我就纳闷了,古往今来,这些名人雅士怎么都和出家人打得火热?就拿当今的绵州刺史裴休来说,先从师黄檗希运和尚,又栖身沩山灵祐和尚学习南禅,之后跟随华严宗五祖圭峰宗密和尚拜佛著经。清心寡欲倒是不假,但和一群无欲无求的老头子能混出什么名堂来?”说到得意处他举扇遮嘴咯咯笑个不停。“皇甫兄,你耳目这么不灵光吗?难道没有听说呀?裴休已经通过圭峰上师之荐回京高就了。”灰衣青年深感诧异对方的孤陋寡闻。鹅黄披风的青年闻听是一脸的不屑,随即嗤之以鼻地嘲笑道:“噢,没想到裴休下的功夫没白费哈,攀上高枝啦,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小船上的义玄和尚别过脸去,虽说他是喜怒不行于色,可小猪还是觉得那黄衫青年的话让禅师听得生厌了。心中好奇便问道:“禅师,这鸟和尚是何许人也呀?”“小猪不许无理,口业如山,谨语慎言。称鸟和尚是侮辱之词,鸟窠道林大师是我师伯,百丈怀海大师座下弟子,乃当今得法高僧。你听过‘布毛示法’的故事吗?就说的是这鸟窠大师。他有一个弟子叫会通,有一天来向他告辞,大师问他到哪儿去?会通回答我为寻求佛法而出家,拜您为师。但是您从不给我说法,如今我要到其他地方学佛法去。大师听后说若是佛法,我这里也有一点儿。随即从衣服上拈出一根纱絮,轻轻地吹向会通,会通立即醒悟啦,不再心生歧想求奔他方了。人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应该从自身中去寻找,不该有意无意间忘记自己,失落了自己,正像大师说的骑驴找驴。”两个人正说着,就听邻船里一声惊呼道:“皇甫兄,你这胳膊是被哪个青楼妹子咬的呀?这是爱情故事里代代相传的山盟海誓吗?”那黄衫青年没有吭声,而坐在他对面,着青黑色软脚幞头,一袭黑色胡衣的中年男子先行责备起来,“魏璞,你不这样大呼小叫地行不行?什么都问,没深没浅的!”“没什么,这是我小时候抄诗写错了一个字,被我家那个老疯子给咬的,为此事我父亲还被舅公王涯揍了一顿。”黄衣公子情绪低沉地回答。“王涯?就是那个‘不知马骨伤寒水,唯见龙城起暮云’的前宰相,后来在‘甘露之变’中遭全家诛灭,腰斩于长安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首级被挂在兴安门上示众的王涯吗?他是你舅公啊!”黄衣公子再一次沉默了。中年人生气地申斥道:“魏璞,你还有完没完,不说话能死啊?提那些陈年往事做什么?俗话说‘官场如战场’,时时是血雨腥风,处处是礁石险滩。身在其中,由不得你。谁会想到若没有那个翻来覆去、背信弃义、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小人王璠,宋申锡早就把阉人们铲除啦,哪还会有‘甘露之变’的一幕啊?”黄衣公子平复了情绪,挥摆着扇子说道:“别提我家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扫了这品酒赏景的兴致。魏璞,你刚才说什么海誓山盟?提起这个还得是顾非熊大哥的家风纯正,不像我家那老古板,只知道自大自负,吹胡子瞪眼,不解风情。你看人家顾况顾老爷子,红叶传情千古佳话。”“顾大哥的父亲、顾老爷子的故事?快讲一讲,说来听听!”魏璞顿时来了精神,笑嘻嘻地看了一眼黑衣人,兴致勃勃地把头伸过去,催促着黄衣公子快快讲来。“顾大哥,我可给他说说了。红叶传情也叫下池轶事,那还是天宝年间的一个秋天,寄身洛阳的年轻人顾况偶然在水中拾得一片红叶,是从皇家宫女所居的上阳宫水道流到下水池的,叶面上有宫女题写的哀怨诗句‘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老爷子那时血气方刚,萌动爱意也赋诗一首写于红叶之上,‘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里断肠时。君畴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并将这片红叶从上水池传进宫内,竟然真的和那位哀怨的宫女取得了联系,此后顾况和这位宫女二人经常凭借红叶传送爱恋的心声。不久爆发了安史之乱,官兵未能抵挡住安禄山的叛军,东都很快便失守了。顾况趁战乱找到那位与他传诗的宫女逃出上阳宫,二人终成眷属结为连理,这世间才有了我们的顾大哥,从此红叶就被视作坚贞不渝的爱情象征传咏至今。”黄衣公子眉开眼笑地瞅着魏璞,“世上人都知道红叶传情,但不一定晓得顾况。要是提起白居易刚进京城时,拿着他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去拜见的谁,并得到提携。那个人就是时任著作佐郎的顾况老爷子,没看诗时老爷子还开玩笑说‘白居易,长安米贵,居住不容易啊’。但读罢拍案叫绝,赞叹道‘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居住下来就容易了’。如此算起来顾老爷子是白大师的恩师呢。”中年人轻拍桌面数落道:“皇甫松啊,你我两家是世交,你父亲皇甫湜和我父亲顾况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家的这点事儿呀,你逢人就讲,乐不知疲,全被你给抖落出去了。” 皇甫松做了一个鬼脸,岔开话题问:“非熊大哥,我去泉州,魏老弟返江阴,你回茅山。明年的春闱哥哥还去吗?”顾非熊低头沉思良久,把手中的竹箸一搁回应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三十年了,凭什么我经年不第?明年省试我还是要去的。”他无比惆怅地望着窗外。魏璞突发奇想建议他:“顾大哥,不如放下身段,让松哥捎封信去给他舅舅牛僧孺,帮忙疏通疏通。”皇甫松一阵讪笑道:“兄弟,你真是隐士中的极品啊,‘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说的就是你。去年朝廷出了三件大事,第一是文宗驾崩,皇弟颍王李瀍即位;其二为召道士赵归真入宫,于三殿建九天道场,受道家法篆。其三是重用李德裕为相。李德裕和我舅舅是什么关系?那是水火不容,牛李党争的冤家对头呀。现在满朝皆是李氏鹰犬,而且我舅舅从东都留守迁至山南东道节度使任上,他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这厮进谗言罢为太子少师。李德裕乃真小人也,得志便猖狂。此时让我舅舅出面疏通,只能是适得其反,自讨苦吃。”顾非熊双手摇动着说:“不要为我的糗事操心了,我们还是谈些愉快的吧。松弟呀,你自写出《梦江南》佳品以来,可否又有惊世大作呀?”皇甫松惭愧地回应:“大哥,小弟江郎才尽,一直未找到灵感。”魏璞高声吟诵:“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多么好的词啊!”船家此时走进舱来,询问可否开船,得到雇主肯定后,即刻解缆摇橹向东而去。“我们也走吧?”小猪看着正掐个葫芦喝水的船夫征求道。“再等等,你看这晌午的毒日头,这时走非晒掉一层皮。我们跟那些公子哥、官二代没得比,人家那是带棚的丝网船。”他可能是和人家斗嘴说累了,把斗笠盖在脸上,顺势躺在船尾不言语了。 这扁舟不走则已,若划起来还蛮神速的,再加上小猪帮衬,这不,船已行进在嘉兴鸳鸯湖(西南湖)、滮湖(南湖)那‘四境田相接,烟澜自渺弥,轻烟拂渚岛,微风拂面来’的水面上了。这大湖蒹葭杨柳,菱叶荷花,绿浸波光,碧开天影,雕舷笙瑟,靡间凉燠,此一方最胜处也。远远地望去,前面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荡着一艘丝网船,透过洞开的推窗望进去,船舱内三个人围坐桌边,谈性更浓,酒意更酣。顾非熊此时的口舌已不太听使唤了,指着西南面的岛子说:“那儿!是鹤渚,系德宗的内宰相、提出‘治乱由人,不在天命’的嘉兴人陆贽建的宅园。嗯,四面环湖、中多曲水、平岸杂树、亭楼雅致,是个静憩赏景、陶冶情操的好地方。”他又向东岸看去惊呼道,“嚇,好大的一片菱塘啊!正像陆龟蒙所说‘水国烟乡足芰荷’呀。嗯,别地方叫做菱角,这儿的可不行,因为它没有角。‘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哼,世人不了解我也就算了吧,只要我的内心确实是芳洁纯真就好,我此时有与屈原大夫同样的心情。有人想入仕,有人想出仕,出出进进就像,那儿!嘉兴的春波门,好不热闹,好不热闹。”他指着北面湖天之交的城楼子感慨着。皇甫松也附和着,“不死心呀不死心,顾老爷子说的好,何地避春愁,终年忆旧游。一家千里外,百舌五更头。客路偏逢雨,乡山不入楼。故园桃李月,伊水向东流。就像这青葡萄,没吃前都知道是酸的,但还是想尝尝,吃了,才记住它是真酸!””我还是喜欢老爷子的那句‘记得初嫁君,小姑始扶床。今日君弃妾,小姑如妾长。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生动得活灵活现。”一直趴在桌边醒酒的魏璞,似是而非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他抬眼看那菱塘里穿梭着几只采菱船,不无遗憾地说,“唉,如果能吃上几颗刚刚采摘的新鲜菱子,岂不美哉?”皇甫松打着饱嗝猛地起身,长嘘两声,“放水去!”他嘻笑着一手拽着一个往船尾走去。当他们三个再次出现在船头时,长呼小叫地喊着船家,“把船划到菱塘那边去,我们要摘些菱儿吃吃。”丝网船逛逛荡荡地向前,掩饰了三个人逛逛荡荡的摇摆,此时若是刮来一阵稍大些的劲风,恐怕他们不会再站立在船上了。这时,正有一条小艇从菱塘里划出来,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妮子轻盈地摇着桨,身前的箩筐里满是湿湿的菱藕,她的脚边是只用小红袄裹着的小野鸭子。“好俊啊!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魏璞眯缝着眼睛,咂巴着嘴赞道。顾非熊也点着头,尽力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哪儿呢,哪儿呢?是啊,是啊,不错,不错!”皇甫松大大咧咧地不以为然,“看我的,我皇甫松别的地方松,可戏耍个姑娘可不松。”他两手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高声呼喊,“小姑娘,小姑娘,你这菱角卖不卖呀?”那个专心采菱的妮子听他在喊,左两下,右两下,把小艇靠了过来,撩动秋水般妩媚的双眸看着他们回答道:“我这是自己吃的,你们想尝尝,随便拿好了。”说完是动人的一笑,似黄昏前天边的晚霞,使人陶醉在遐想之中。“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能不能告诉大哥哥。”看她抿嘴浅笑,两个深深的酒窝似女娲娘娘造人时偏心加上去的。“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一定叫采菱仙子,这湖光山色就是为你演化的。大哥哥有诗相赠,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妮子噗嗤一声被逗乐了,脸上瞬间飞上一抹红云,她捧起一把莲蓬抛向船去,“有了,我再赠你一首,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身旁的两位朋友不禁竖起大拇指叫着好,“好,好啊!”“妙!松哥,太有才了,你就是我的藕像啊!”皇甫松不无得意地摇动扇子,盯着女孩子不死心地问:“小姑娘,怎么样?为你写了两首绝句,你可以扬名千古了,该告诉我叫什么名字了吧。”那妮子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德兰!”“师妹!我们回去了。”有人在远处召唤着。“大师兄、嫂子,我这就来了。”妮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又捧了几把菱子放到丝网船的甲板上,驾起小艇划走了,走出几丈远时回过头来又是甜甜地醉人一笑。三个人蹲下身子,有说有笑地剥开莲蓬分着吃,还不忘目送着那娇柔的身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七章同来望月人何处?夜半桨声到客船。 到苏州时早已夜静更深了,可能是寒山寺的钟声太有名气吧,或是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缘故,来苏州的船舶都往这里来,体验一下诗中的意境,满足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浮躁,更有甚者点评诗中的不切诟病。诟病!有吗?想挑总会有的,只要站在黑影里,看那月光下的飞虫,“是单眼皮的。”“不,是双眼皮的。”你说服不了我,我说服不了你,就这么争来论去。旁边贪吃的青娃老弟瞪着鼓眼睛告诉你,“这虫子其实是没有眼皮的”。小猪与义玄和尚的船过了江村桥,堤旁已有几艘客船泊在那里,在寒山寺山门前的埠头下了船,他们商量后决定在这山门外忍一会儿,待天亮后再去陆府,以免时辰太早打扰人家。看运河岸边有石砌水榭一座,岸上是复式楼台,上面隐约有歌声笑语传出,两人寻着光亮走了过去。听得台上一个男人在高喊,“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徐凝哥,此情此景,我心飞扬了。萧娘,跳起来吧!”小猪两人拾梯而上,二楼的平台上有三个人或立或坐,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矮胖汉子刚刚兴致勃发地吟诵完他的诗,意犹未尽地倚栏远眺,目视着一艘丝网船从楼前划过去,未行多远缓缓地泊在枫桥桥头旁。一位年过五旬瘦高挑的白皙男人坐在鹅颈靠椅上,欣赏着月光下有位妙龄女子的翩翩舞姿。这女子体态轻盈,身轻如燕,她纤腰款摆、迎风飞舞,长袖飘飘,双峰如浪,就好像要乘风而去一般。嘴里同时‘咦么郎当’地唱着黄梅采茶歌,细听是《牛郎织女》的一段。再看她的容颜,在如洗的月光里若有一柱清香,她即是貂蝉在世,用何种绝美的词藻来比喻也是不为过的,朱唇轻启莺莺语,粉黛圆润可人尝,莫提连环计上计,董卓初见吸吁长。小猪和义玄立于楼口,没有去惊动人家,听那白皙男人赞美道:“水色箫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萧娘的舞姿真是绝妙啊!不愧是扬州名媛呀。”当他说起扬州,那女子不觉攒眉蹙额不胜愁苦起来,舞步随之也戛然而止。“赵嘏呀,难道哥哥我说到萧娘的伤心处了吗?”那叫做徐凝的不知所措地探问道。“不瞒您说,萧娘自从离开扬州,跟我住在润州(镇江)以来,思念扬州姐妹之情日甚,不能在她面前提‘扬’字,我都改称‘举’。譬如扬起手,我说举起手;扬起脸,我说举起脸。乃至所有谐音的阳、羊、痒、让都听不得,现在管太阳叫当头照,小羊叫在吃草,痒痒叫用手挠。” “只是用手挠可不够吧?”楼口走上来三个人,一人在头里,两个跟在后面,小猪观看那说话的正是黄衣公子。头里呆呆自顾的魏璞一屁股坐在长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瞅着妙龄女子,看上去很不正常。皇甫松手摇竹绸扇,瞄着美人坏坏地笑着。赵嘏、徐凝、顾非熊、皇甫松彼此施礼见过,当大家的目光转向还是傻傻地坐在那里的魏璞时,皇甫松叠扇相拦,心中有谱地低声说道:“莫碰他,就让他自己去。”“迷症吗?”徐凝惊讶地问。皇甫公子无奈地点了点头,他回头哗地抖开扇子,紧摇着对赵嘏艳羡地恭维说:“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您就是牧之大哥夸为‘赵倚楼’的赵嘏啊!早闻大名,今日方见,赵兄不仅才高八斗,这艳福也不浅啊!嫂夫人,舞姿赛飞燕,面貌胜天仙,才子配佳人,极品中的圣品呀。”徐凝伸出白皙的两指指着赵嘏道:“赵贤弟,赵倚楼,你那几个好哥们,杜牧、卢弘止、温庭筠、裴坦、令狐绹把你捧上天了,你可是名声在外呀。再看看你家萧娘可是人见人爱的尤物啊。你家境殷实,何必去官场里趟那浑水呢?还是守着娇妻做个闲云野鹤,岂不快活?远赴长安赶考,美人独守空房,不怕被别人抢跑了;或寂寞难耐,私自逃回举州去。那举州可是个好地方啊,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噢,我又失言了!”他不无担心地劝诫着朋友。赵嘏模棱两可地回应着:“我也在犹豫,是去,还是放弃。去年落第时我还巴巴地劝同病相怜的小字辈裴延翰,就是牧之的外甥,裴俦的大儿子,赠诗道‘失意何曾恨解携,问安归去秣陵西。郡斜杨柳春风岸,山映楼台明月溪。江上诗书悬素业,日边门户倚丹梯。一枝攀折回头是,莫向清秋惜马蹄’。屡屡应试失意,锲而不舍,不为科举入仕,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边上的顾非熊深有同感地接过话,“和我一样,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呀?才疏学浅的依靠门第飞黄腾达,碌碌无为的凭借派系扶摇直上。当朝宰相李德裕更是门荫世袭的推崇者,对我们这些寒窗苦读的庶士可谓乌云蔽日一般。正好!赵贤弟,明年省试我俩结伴同行。”“好,正合我意!”赵嘏爽朗地答应道。徐凝看着他们兴奋的神采,不住地摇头无奈地说:“一生所遇惟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当今这世道只重名望,不重你有没有真才实学,无权无势,去了极有可能是碰上一鼻子灰。我同村的前辈施肩吾、名士贺知章、大儒白乐天不都是看破红尘,修仙悟道去了吗?就像这来来往往的客船,如果没有这钟声,谁又能刻意停下来呢?名利放不下,禅意参不透,满耳的钟声,想眠可是眠不成喽,明天一早还得拖个疲惫的身子上路,你们图个什么呢?”“一颗忧国忧民的不死之心,依我所见,当今国库匮乏,苛捐杂税罗列,官吏贪腐经商,寺庙势力泛滥,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地步了。国家若如此下去,将呈江河日下,山岳崩颓之势。”赵嘏吐露出肺腑之言,他的目光与顾非熊相遇,两人会心一笑,心照不宣地都在不言中了。皇甫公子把扇子停在胸前问赵嘏:“赵兄,此次南来可有见闻新作?”赵嘏若有所思地回答:“新作倒是有几首,特别是昨日在城西灵岩寺的墙壁上偶见已故诗人常建的两句残诗,格调虽说一般,但兴致索然将其补齐,自感补得巧妙高雅,超凡脱俗。”顾非熊忙问:“是那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常建吗?”“正是。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好诗啊!”皇甫松好奇地问道:“不知他的前两句是什么?你又是如何对仗的呢?”但见赵嘏自豪地挺起胸来,志得意满地讲述,“他的前两句是,”还没等他说出口,就听得楼下由远而近传来呜咽声,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在这夜深人静里听得尤为响亮。 众人向下望去,是个担着烧饼挑子的青年人,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走到楼下时索性放下挑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徐凝最见不得别人伤心落泪了,扶着栏杆向下面大声喊道:“小伙子,先别哭了,你有什么难心事吗?快上来,看我能不能帮你啊。”不多时,听那楼梯通通山响,一个矮胖墩实的年轻人挑着烧饼箱子上来了。“小伙子,遇到什么难心事啦?”徐凝和善地问他。“我脑壳进水喽!千里迢迢去福州寻我弟弟走人户。你们不晓逮,我叫陈敬瑄,我弟弟陈仲则几岁时过继给我老汉儿的把兄弟田允,改姓了田,现在叫田令孜。昨天来了个贼娃子,格老子的盘缠偷个净光,龟儿子,这让我怎么得了啥。”徐凝听清缘由后哈哈大笑,“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呢!哭天抹泪的,不就是把钱丢了嘛。我随身没带多,这有一吊钱,拿去应急吧。”他大方地从怀里掏出一串钱递了过去,把那卖烧饼的感激得连连鞠躬道谢。他揣着钱恭维地说:“大爷,好大气呦,有了这些钱,我这心里安逸多喽,你们接着摆龙门阵吧。好人有好报啊,你婆娘身材好霸气呦!”徐凝立刻止住他说下去,“别瞎说!没有的事。”“谁瞎说了?谁没有的事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楼口传来,一位蓬头笑面、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蹒跚地走上来,“阿弥陀佛,你们在我山门前又唱又跳,又喊又叫,又哭又笑的,大半夜的不睡觉,都干什么呢?”皇甫松见和尚穿着样貌,年龄举止不同凡响,忙上前两步躬身施礼,深感歉意地回应:“您一定是庙里的住持寒山大师吧?我们未加小心打扰了您。抱歉,抱歉。”看他彬彬有礼地赔罪,老和尚语气平和多了,冲着众人笑了笑,然后指着皇甫公子问道:“你说什么寒山大师,不对了,寒山是文殊菩萨转世,去年从嵩山回来就灭度西去归位了,现在庙里由我住持。”皇甫松机敏地溜须道:“那您是大名鼎鼎的拾得大师啦,难不成这寒山寺应改叫拾得寺了吧?”“滑头,谁当住持就叫什么寺,岂不可笑?”老和尚转脸看着小猪问他,“别人都管你叫什么?”突如其来的一问,把周陌问了个猝不及防,随口本能地回答:“小猪呀。”老和尚笑出声来,感到有趣低声重复道:“小猪,这个作寺名不太好吧。”他又面向义玄禅师,原本咪着的眼睛突放异样,“阿弥陀佛,你更不行,我这里的庙小搁不下你这尊真佛。”皇甫松不解地问:“拾得大师,你认识这位禅师吗?你怎么看出他是尊真佛呢?” “阿弥陀佛,每个人头顶都有光环,不光是佛主菩萨有,我们凡夫俗子也有,只是你们肉眼凡胎看不见罢了。你们几个的光芒直冲夜空,我在寺里就望到了,这才出来会会诸位贤达。诸佛留藏经,只为人难化。不唯贤与愚,个个心构架。造业大如山,岂解怀忧怕。那肯细寻思,日夜怀奸诈。人与人是不同的,不管他是忠贞还是奸邪,就说这位卖饼的小施主,他的光芒映照了这河面,此子非等闲之人。而你们的光亮只是上破楼顶,与人家是比不得的。”皇甫公子不服气地争辩道:“大师,你可要看得真切?这饼贩子即无满腹经纶,又无盖世武功,更谈不上治国□□的韬略,何来光芒四射呀?”老和尚笑而不答,用手指指天,用脚跺了跺地,用手指竖在嘴边吹了口气。赵嘏施礼问和尚:“请大师给看看,我和这位顾兄明年赶考,可有结果啊?”拾得摇着头回答:“天机不可泄露,但我可以告诉你们,登科不论谁先后,有福之人心勿急。凭你们所放华彩,得个进士功名乃是探囊取物的事。”皇甫松还在纠结光大光小的说法,难以平复心中的愤愤不平,“怎么会呢?一个卖饼的光芒最大!”老和尚诧异地更正,指着义玄强调道:“我没说那小伙子的最大,这位禅师的光芒才是气冲斗牛,霞光飞扬啊!我三年前在莫干山遇到过一个孩子也有如此的光芒,我记得他是护国公后人的徒弟,叫什么义方。”“阿弥陀佛,是庄义方吧?”义玄探问道。“对,庄义方,秦靖的徒弟,杜牧之的干儿子,了不得呀!怎么,禅师你认得?”义玄如实禀明,“善哉,我这次北去就是接他的,师父让我保护好他。”老和尚听闻此话却乐了,不屑一顾地说:“你保护他,你不让他保护就不错啦,那孩子日后人皆仰视。”他忽然发现那妙龄少女在暗自落泪,靠近了关切地问,“我说错话了吗?还是她也认识什么义方呀?”赵嘏赶紧解释说:“不瞒您说,萧娘自从离开扬州,跟我住在润州(镇江)以来,思念扬州姐妹之情日甚,不能在她面前提‘扬’字,我都改称‘举’。譬如扬起手,我说举起手;扬起脸,我说举起脸。乃至所有谐音的阳、羊、痒、让都听不得,现在管太阳叫当头照,小羊叫在吃草,痒痒叫用手挠。”“只是用手挠可不够吧?她这是心病啊,得治呀!”老和尚好意地提醒着。他又注视着呆若木鸡的魏璞,抬头看了看月亮的方位,点头肯定地说:“快了,快到了。”说话间从寺里传来洪亮的钟声,连绵不绝,似惊涛拍岸。这声音对别人倒是没什么,最多使人从梦乡中睁开惺忪的睡眼,可对于魏璞可大不一样了,他从呆滞中惊醒,环视大家困惑地问:“我是在哪儿呀?”顾非熊俯下身去安慰他,“这不是寒山寺吗?你怎么忘记了,听这钟声,夜半钟声到客船呀。”魏璞似懂非懂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恍惚地自述道:“我好像是刚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仙女,长得和她相仿。还有几个身披霞光的仙人,其中有一个人还哭了。”老和尚笑逐颜开地祝贺着,“好啊,这迷症痊愈了。”一旁的周陌嘟囔说:“这钟声还能治病,真神奇呀。它好是好,可太扰民了,一会儿一敲,敲起来就没完没了。一年来这儿的迷症病人能有几个?能不能半夜里停下来不敲。”老和尚听完他的话,低头思量了片刻,抬头果断地做出决定,“施主说得不无道理,好吧,趁老衲去祖州(日本)之前,我以本寺住持的身份决定夜里的钟不敲了。”看时辰不早了,又刮起阵阵微寒的夜风,大家告辞陆续散去,老和尚邀请义玄和小猪进到寺内休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八章遍地碎锦春风至,满园桃花谁来识? 一夜无话,寺里的钟声确实未再敲过,看来拾得老和尚真是说到做到了。但事有山高必有水长,只可惜就此少了一处景致。待到天光大亮,义玄和小猪拜别了老和尚,问明通往陆府的路径向东寻去。来到古城西北城关的阊门,抬头遥望天空,传说中正对着这里的阊阖天门是肉眼凡胎看不见的。可流云下的山塘河两岸却是真真切切,轻描淡写地勾勒在那里。碧波之畔家家户户前面临街,屋后傍河;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石桥拱洞,船舫如织,水乡风情跃然纸上。当年开通这一抹山塘的苏州刺史白居易已迁职十五年了,可他的铁杆朋友刘禹锡却用诗记下了他的功绩,赞道“江南春色何处好,燕子双飞故官道。春城三百七十桥,夹岸朱楼隔柳条。丫头小儿荡画桨,长袂女郎簪翠翘。郡斋北轩卷罗幕,碧池逶迤绕画阁”。经过阊门外护城河上的吊桥步入苏州城内,越走越发得繁华热闹,小猪不住地惊叹,苏州不愧是江南唯一的雄州啊!这儿除了水还是水,有水必有桥,而且还是造型各异,妙趣横生的桥。就连白刺史本人也感叹“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李绅也有感而发曰“烟水吴都郭,阊门架碧流。绿杨深浅巷,青翰往来舟。朱户千家室,丹楹百处楼。水光摇极浦,草色辨长洲”。往前走着,眼瞧着开元宫(玄妙观)那巍峨壮丽的重檐歇山殿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宫前长街西头的石牌楼下站着十几个锦衣打扮的女子,最扎眼的是均足蹬红鞋,正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过往行人。为首的两个老年妇人,一个红衣红绔满脸的笑,每要说话那双毛嘟嘟的大眼睛忽闪着像是在和你打着招呼;另一位可没有那份心情,一身蓝布褂子眉头紧锁,轻易不言语,否则就是几句申斥。其余女子看似弟子,规规矩矩不言不语,如临大敌般手仗长剑,随时准备搏杀御敌。和尚与小猪只是被上下多瞄了几眼,平平安安地过了石坊,这宫前的街市上人头攒动,小摊星罗棋布,店铺鳞次栉比,商贩百戏杂陈。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前走,开元宫的西脚门如意门外以百货玩意居多,玉器神像,风铃彩车,吹糖捏面,舞枪耍猴,真是三十六行包罗万象。东脚门吉祥门附近医卜星相更是花样繁多,算命、相面、测字的龙蛇混杂,一间挨着一间,一桌靠着一桌,“赛诸葛”、“小神仙”、“铁嘴”字样的锦旗招牌林林种种,可谓七十二巾样样齐全。 小猪看着好玩,在个黑罗围幔的测字摊前停下脚步,这幔上绣着“卦命如神”四个字,卦桌后是一个刀条脸捋着山羊胡子的算命先生,手里摇动坠着影子石的白纸扇,扇面上书写金字“韦不同”。他正在给一位老夫人破解着,“此笔画粗而有力,能看出夫人个性刚强、行为严谨、做事麻利果断。你是不是时常头晕,有时还岔气。”老夫人惊讶地回答:“对呀,我是有这毛病!真准呀。”先生得意地手晃纸扇继续讲道:“您求的是个‘家’字,五行相生,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夫人,从这个字上看,你家人及住宅必定不安生,我算一下,现在是八月,应该在九月初就会有结果了。”那老夫人眉头紧皱地说:“不瞒先生说,家门不幸呀,儿子娶个新媳妇,不通事理,不孝顺,下个月就要分家另过了。先生,您有什么法子能破解婆媳不和吗?”算命先生把手中的扇子合起来,两只眼珠不由自主地向里面使劲瞄到一个点上,猛得又放开它们让其自由,略微寻思一下回应她,“我有几句话你记好了,媳妇是仇人,儿子是路人,女儿是亲人,女婿是仆人。媳妇背着锣,人前讲婆婆,婆婆揣着鼓,背后说媳妇。同是一盘炕,炕头和炕末,火旺都暖和,矛盾也不多。都是外来人,都是来拉磨,都是一个姓,都是盼暖和。儿子喊妈妈,媳妇叫婆婆,明白装糊涂,体贴话不多。”老夫人捂着嘴呵呵地乐,不住地抖着手绢嚷道:“韦不同啊!真有你的。”从街对面快步走过来一个肥大大的中年人,看穿着打扮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他一只手拎着个不能再小的点心盒子,一把紧抓住韦不同的手说:“先生,太感谢你啦!你的卦实在是太准了。”他转过脸来向围观的人们解释着,“上个月我的一批货迟迟未到,把我急得完完的了。我上先生这儿卜了一卦,说是二十日后转危为安,这不,昨天正好是二十日,我的这批货呀,毫发无损地运到了。”算命先生笑眯眯地等他说完,在手中写了一个“成”字,“哈哈,你那天求的是这个字,是这么写的吧。用九宫法把它拆开,暗示近日不顺,少喜多忧,二十日有转机。”胖子挑起大拇指佩服地说:“真是活神仙啊!我今天特意来答谢先生,买了点茶馓子,不成敬意,请笑纳。”先生推迟再三,盛情难却下收了点心,得意地摇动扇子,有板有眼地讲了起来,“我白纸扇韦不同是受伏羲氏的真传。华胥氏踩巨足生伏羲,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八卦包罗万象,博大精深,预知个吉凶祸福只是雕虫小技,推测国运乾坤才是正道沧桑。老夫在这碎锦街上独步天下,这都不算什么。”小猪听得心痒,也想测字占卜,本想邀和尚一起来,可义玄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造善因,积福德,是可以改善命运的。又何必陷入贪嗔痴三毒的泥潭里去呢?” 小猪不管那套,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先生,给我测个字。”“那就测一个呗。”韦不同用扇子指着桌上的纸笔,郑重其事地先请他写个字。小猪想了想写了个“有”字,先生拿起纸来左瞧瞧右看看,“哗”地抖开扇子说:“嗯,这个字写得好,你现在是身体特棒,吃嘛嘛香。人吗?正直善良,讲义气,重感情,你是从西边来的向东面去,对吧?”小猪点了点头。那老夫人和胖商人在一旁也随着不住地点头,抿嘴笑着夸道:“说对了,准!”先生轻松加愉快地接着说:“你是有事要办,还挺急。”小猪又点了点头。老夫人和胖商人又是无比敬佩地赞叹:“又说对了,真准啊!”先生越加得意,纸扇子扇得哗哗作响,“你这事是约定好了的,是和情有关系。”小猪也被他的话震住了,偷偷在想他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情而为呢?老夫人和胖商人察言观色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看看,真太准啦!”看他不说话表示默认了,先生更加胸有成竹啦,“啪”地往手心里一砸扇子,斩钉截铁地断定道:“美中不足的是缺点什么,足而无欲,缺而思有,你缺点什么呢?”他端详着小猪问:“你缺得是父母之爱。”一看小猪是满脸的诧异,便瞬间语气一转,“父母之爱尚可,是手足之情。”说完见小猪面露迷惑,又话峰突变,“手足之情满满,感情先天不缺,缺在身外之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离不开铜钱。囊中羞涩可不是高兴的事,得啥别得病,缺啥别缺钱。”他见小猪表现出无动于衷的神态,急忙收住话题,“你钱财方面固然充足,可应急之物还是要配的。缺点什么呢?有了!你缺一把伞。”周围的人一听都大感意外,直勾勾地盯着先生下回分解。韦不同并不急于讲下去,顺手抓起桌下的油纸伞,“嘭”地打开举在头顶,“这伞可遮风挡雨,乃是应急之物,你们看这艳阳高照,响晴薄日的天,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嗨,说变就变了!”“轰隆隆”,这老天还真配合,他的话刚刚落地,西边的乌云即至,遮天蔽日,翻滚涌动,眼见得要大雨倾盆了。在先生的脸上一丝惊讶瞬间掠过,随即颇为得意地转动伞柄说:“伞!”“是呀,缺伞,太神奇了!”老夫人和胖商人恍然大悟地喊道。“师兄,我们的伞呢?”“阿弥陀佛,它在我这儿,我们带伞了!”义玄从背后的布褡里取出把油纸伞。见此情景卦桌上转动的伞愕然停止,想那先生的心情呀,也像那乌云密布沉重起来了。 “呵呵,伞在师父那里,这就对啦。”测字的没辙找辙自圆其说。正当众人尴尬之际,那风起云涌之下出现几十名手持长剑的女子,呼啦啦一下子将开元宫的大门围住,一个头插羊脂玉簪子、身披藕荷色大氅的中年妇女护着一位老太婆立于当中,“老母您看,摩尼教烈火旗的曹旗主和临安杆子会的双花红棍钱广当家的也赶来了。”应着她的提示老人向东面看去,两伙人结伴而来,一路是手握竹杆木棒的乞丐,足有二百余人,为首的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长得塌鼻梁,大眼皮,招风耳,两撇上翘的黑胡,样貌虽很丑陋,但暗藏着一股子威严;另一路是红巾拢头,红衣红裳,外加麻衣,掌中擎喷筒,背后负铁箱,一杆红旗迎风招展,黑字绣着“等贵贱,均贫富”,旗主是个光头大耳的汉子,大嗓门吵嚷不迭,双手舞舞喳喳地比划着,眯缝眼扫视着一切。待走近了,这两个人齐声说道:“老母,晚辈有礼了。”老太婆笑逐颜开地看着他们,客客气气地回应说:“曹旗主、钱会头,你们来得正好,老身从东山燕子坞参合庄一路追来,在灵岩寺连毙十余名歹人,唯独让那猴崽子逃脱了,他溜进这碎锦街就不见了影子。笑婆、嗔婆把守西街口,木簪子堵住东街口,他一定是躲到开元宫里去了,我们一起进去查它个底朝天,料他也插翅难飞。玉簪子,你带人看好宫门,若见到他格杀勿论。”吩咐完她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带领众人鱼贯而入。宫门前的摊贩、卦师、游客、信众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把宫门外围了个里外三层,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望,再没有人敢贸然进入。过了很长的时间,那些人又返回到大门前,老太婆双眉紧锁自言自语道:“我红鞋子行走江湖五十年,还是头回遇到此等怪事,这猴崽子能躲在哪里呢?”她与那两个头领对视着,“自打我师弟张祜传来消息,说雄居白山黑水的渤海国第十一代君主大彝震的弟弟,王弟大虔晃率众潜入江南,意在铲除鲜卑慕容氏金刀遗脉,来势凶凶,杀气腾腾,这帮林子里钻出来的野人丝毫没有把大唐天子和江南武林放在眼里。自从南燕被东晋大将刘裕所灭,二世慕容超殉国至今,慕容一家隐遁江南四百余年,避乱世于姑苏,仁德施乡里,侠义布江湖,可谓人人敬慕的的皇族世家。大难当头,我们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能隔岸观火,视而不见。故此老身遍下英雄帖,发下那小子的画影图形,除了你们临安杆子会、摩尼神教之外,还有陈郡谢家、琅琊王氏、高平郗家、颍川庾门、谯郡桓宗、苏州陆氏、上清茅山宗孙智清道长、山阴千秋观、泉州鲸鱼门、湖州龙船会、九华山闵公、嘉兴水麒麟孟堂主均纷纷响应,全力支持,另外浙东私盐总瓢把子裘甫已守住了出海口,灵鸠寨鲁氏双杰带着三十六路英雄遍寻太湖,浊浪道场白沙孤雀陈仲总把主和崇明岛周海山岛主联手封锁了大江,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逃了。”“老母,这泥心鬼,行牺啊!”钱当家的激动地说。“是呀,老母,他就是来找死的。”曹旗主随声附和着。 “老人家,孩儿在这厢有礼啦。”几个头领闻听一愣,回头转睛观瞧,要看看是哪位熟人?老婆婆一看认识,“是小猪孩儿啊!你怎么在这里呀?”回身向钱当家的和曹旗主介绍道,“这个是崇明岛周岛主的二公子,周陌。”小猪毕恭毕敬向两位施礼,又把来苏州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老婆婆听罢笑容满面地说:“去长安送信?这又是齐安老和尚故意安排的吧?好,你去忙你的事。孩子,你刚才坐在这儿是在卜卦吗?”她走到卦桌前,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有”字,又瞅了瞅算命先生。她半信半疑地问:“韦先生,你算得很准吗?真是与众不同吗?”这韦不同可能是太紧张了,想站起来可屁股像被凳子粘住了,汗珠子顺鬓角往下淌,眼睛紧盯着对方不住地点着头,话也不知如何说啦,只是抿嘴干咽着吐沫。倒是周围的老夫人和胖商人一个劲地回答:“韦先生算得可准了!”老婆婆来了兴致,提起笔来写了个“抓”字,放下笔看着先生笑道:“我也求上一卦,你给我瞧瞧,我要抓的人能不能抓到。”韦先生颤巍巍地捧起纸,左瞧瞧右看看,两只眼珠又不由自主地向里面使劲瞄到一个点上,这回可不敢轻易地放归它们,合计半天才回答:“依,依您的这个抓字看,四方已是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抓的人按理说是在劫难逃了。可这个抓的下面写散了,是百密一疏之相,这个人正是钻了这个漏洞,最终化险为夷了。”老婆婆听他如此一说,顿时脸上乌云密布,就跟此时的天空一样。“老母,不要相信江湖骗子的信口雌黄,这苏州已被我们围得似铁桶一般,那猴崽子生性再狡猾,也改变不了束手就擒的结局。”钱当家信心满满地安慰着。“报!”一匹黑马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从马上翻身跳下一个女子,她跪倒在地紧急禀告,“老母,金簪子姑姑、银簪子姑姑,派我来禀告,燕子坞突然来了两路强人,人数众多,武功高强,望火速救援。”老母眉头紧皱默念道:“又来了两路人马,这张祜的消息也太不靠谱了。玉簪子,你速去木簪子那里,让她把住东城相门;令喜婆、嗔婆去守西北阊门,严加盘查,不得有丝毫松懈。其余人等随我一同前往参合庄救援,我倒是要看看来的都是哪路货色?”她忽又想起了什么,拿出一块木腰牌递给小猪,“猪儿,拿上它以备路上使用。”说完彩袖一招,带领一干人等飞奔而去。 “呼……”韦不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望着满天的乌云被狂风急匆匆地刮到东边去了,连一滴雨也未落下。“总算走了!你们知道那老太婆是谁吗?红鞋子老母,李十二娘的徒弟,公孙大娘的徒孙,嫉恶如仇,刚直不阿,只是脾气桀骜不驯了些。”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对身边人说,“年轻人,我们的卦还没有说完呢。雨过天晴了这伞也用不着了,你终究缺点什么吧!”还真难住他了,逼着韦不同绞尽脑汁去想,“我知道了,你缺的是惊奇,不只是意想不到,简直是目瞪口呆啊。你且看,”说着话,先生一撩桌布,像演戏法大变活人般从桌子底下钻出个人来。但见这个青年人,中等个头,一身竖褐短打,眉宇清朗,机敏伶俐,像是大户人家的书童。在场的各位张大了嘴巴,真的是目瞪口呆。那青年向先生一揖到地,“谢谢先生搭救,帮我躲过了东家的追捕。”他夷然自若地向大家讲述着悲惨的遭遇,“我本是吴县朱家奴仆,因与主人家小姐私定终身被老爷一路追赶到此,多亏韦先生搭救,才躲过灭顶之灾。我打算去长安混个出身,他日衣锦还乡再与小姐团圆,也让他朱家看看又出了第二个朱买臣。我虽没有盘缠,就是讨饭也要讨到长安去。”他频频举起拳头对天铭志,越说越加得激动,以至于热泪盈眶了。小猪被他的肺腑之言所打动,上前拉住他的双手真诚相邀,要助他完成心愿共赴京城。那逃难的奴仆跟在义玄和小猪的后面硬是要做个仆人,“你叫什么名字?”小猪想起来还不知他的姓名,便顺口问了一句。那青年人略加思索回应道:“我叫朱大。”小猪哦了一声。看实在是没有什么行李可担负的,朱大还是将那把油纸伞扛在肩上,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乐呵呵地跟在后面。老夫人看着他们三人远去的背影同情地说:“好一出棒打鸳鸯的天仙配呀!”胖商人也不无惋惜地叹道:“但愿他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啊。这年头,有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野鸡想配金凤凰那是痴心妄想。”卦桌后的算命先生正赏玩着手中的物件,听他们一句一句的对话窃笑道:“穷不穷的我不知道,这玛瑙斑指是他在桌子下面偷偷塞给我的,这玩应可是稀罕东西,价值不菲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九章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前日到今朝。 出了碎锦街,走过几座拱桥就是陆府那气派的宅院了,这宅子虽说称不上金碧辉煌,可也是富丽堂皇的。他们步入陆府的大门,魁梧的家丁热情地迎上来,闻听他们是来拜见老爷、太太的,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如实回复道:“几位上宾,真是不巧,老爷一早就带人出去了,府里只有太太在,我先去禀明她好吧。”他刚转身要进去,一个管家模样的瘪嘴男人迎面踱出来,酸鼻酸脸地喝止住他,“张璘,你给我回来,昏特哉!太太在念经呢,你这时候去打扰她老人家,啊是要吃生活哉?”管家数落完手下,又面无表情地打量这三位客人,“哦哟歪!几位来的真不是时候,老爷巡街去了,太太礼佛呢,先在这儿坐着等一等吧。张璘,拿三个凳子来。”门洞里不时窜着过堂风,倒是阴凉的很。从院子里蹦蹦跳跳地出来两个孩子,男孩子走在前面,扛着个蜻蜓布网子,小女孩紧跟其后,手里拿一个纱袋子。走到大门口那男孩忽然发现网子的布兜与口边开线了,便停下来与女孩子一起绑扎它,“小叔公,这样绑能绑住吗?”小猪认出这扎着小辫的女孩子,淘气地在她身后拽了下那黑亮亮的辫子。全神贯注在网子上的小青,被突如其来的一揪吓得一声惊呼,“吓死宝宝了,吓得宝宝不要不要的!”她猛转身看去,认出客人便咧嘴笑了,“是周二叔公呀,纳太坏了!吓了五奴一跳。”男孩子也笑着打招呼。一旁的瘪嘴管家见他们这般亲近,恭敬地问孩子:“希声少爷,这几位是贵客啊?”“不光是贵客,还是贵人呢。是周二哥在越州救得我姐姐。”管家的脸上一惊,一喜,一忧,一急,嘴也跟着伸缩着,就好像邻家的小孩子在玩挑花线的游戏。“张璘,去,上茶来!”仆人听到命令不敢怠慢,迈步向院里取茶去。陆希声少爷还在说:“不仅是贵人,周二哥还是我们家亲戚,从我母亲那方面论起来,他还是我表哥呢。”管家那瘪嘴此时更往里面去了,嘴角还莫名地抽动了几下,他急忙大声地喊道:“张璘,你等等!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要沏那陆龟蒙老爷送来的湖州顾渚紫笋新茶,再拿些粽子、糯米糕、芝麻酥的小食给亲人尝尝。”吩咐完他满脸都是笑地邀请着,“亲人呀,都怨我没有问明白,怠慢了各位。原来是太太的娘家亲戚呀,请,快请,进屋里坐吧,到这不就是到家了吗?可别客气啊!”他在头里撩起门房的布帘子,点头哈腰地往屋子里让着。 这时,从门外踢踏踏地进来几十个壮汉,吵吵嚷嚷地还夹杂着兵器的磕碰声,走在最前面的是位年逾五旬的员外,团脸净面,中等身材,灰色直裾,腰扎玉带,手里握着一柄长剑。管家急忙上前接过长剑,百倍殷勤地问候:“老爷,辛苦了!”“不辛苦,不辛苦,这一早上连个兔子也没瞧见,那渤海国的兔崽子也不知道钻到哪个草窠里去了?”管家正忙着掸去老爷身上的尘土,堆起笑脸低声下气地说:“是啊,那小子若是听到您陆老爷的威名,早就绕着走了,还能往剑尖上撞啊!这一大早起来,又白跑了不是?”“白跑了倒是没白跑,把那厮押上来。”陆老爷向后面的家丁命令着。人群分开,两个壮汉推上来一个人,是个担着烧饼挑子的青年人,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走到员外跟前索性放下挑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陆员外指着他的脑袋冷笑道:“哼哼,你还有脸哭?上我的赌庄赌钱,输光了还闹事,不是我去得凑巧,你现在恐怕已经成残废了。”他用手狠拍两下青年人的脑袋。“我脑壳又进水喽!我是从蜀中来地,千里迢迢去福州寻我弟弟走人户。你们不晓逮,我叫陈敬瑄,我弟弟陈仲则几岁时过继给我老汉儿的把兄弟,改姓了田,现在叫田令孜。昨天来了个贼娃子,格老子的盘缠偷光喽,龟儿子,这让我怎么得了啥。多亏昨天晚上一个大爷儿给了我一吊钱,让我作路费用。可我走到你那赌场前,有两个伙计偏让我进去耍,我也是鬼迷心窍咾,想翻一哈,结果嘞全都输光喽。我找那两个伙计理论,求大爷晓得!他们还吓唬我,打我。”员外摇着脑袋笑嘻嘻地说:“编,编,你就编吧。你这长相也不是剑南道的人啊!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那饼贩子也是急了,呼地从地上站起来嚷道:“哪个给你说故事么?我祖籍是许昌滴,我祖上在天宝之乱时随玄宗皇帝入得蜀地,我是要去福州找我弟弟噻。”那员外还是不信,晃着脑袋质问他:“你就是个赌棍,哪个给你作证这钱是人家给你当路费的?”“我们可以作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确实如此。”那员外闻听此言,诧异地抬头观瞧,见和尚与周陌站在门边目视着自己。管家忽然想起赶忙禀告:“老爷,这几位说是咱家的亲戚。”“是,爷,这位周二哥是我表哥,我母亲说的。”希声在一旁向父亲解释着。陆员外恍然大悟道:“我晓得,我晓得,你是海山的二小子吧!你姑母已经跟我说过了。”员外上前一把拉住小猪的手,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肩头,“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看到你们,才发现我们都老啦。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员外又想起那卖饼的,“你们见过他?他真是要去福州寻他弟弟的?”小猪肯定地点点头。“好吧,管家呀,去账房领两吊钱来,给这小伙作路费。”陆翱又严肃地看着青年人告诫道,“再不许贪得无厌,鬼迷心窍,一路上多加小心,找你弟弟去吧。”仆人张璘端着托盘近前禀告:“老爷回来了,太太让我请客人进正厅相见。”“好,进家里去!管家,准备酒席,给我侄子和禅师接风洗尘,记住要素的,这里有出家的师父啊。”陆员外指着管家对周陌他们介绍着,“这是我家老管家,叫陆老直,是个直性子,没有什么弯弯绕的花花肠子,人就是本分热情。你们有什么事就和他说。”他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弯腰和孩子们摆弄网子的逃难青年,挽着小猪的手臂随口问道:“你的仆人有些面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小猪微微笑了笑理解地说:“姑夫,您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不定在哪里遇见过吧?”主人揽着客人往正厅去了。逃难青年暗自松了一口气,“我们那里捉蜻蜓可以不用兜子的,用网子沾蜘蛛丝去粘蜻蜓,是一样的。”“真的?”“那也行啊?”两个孩子还是头回听说,那青年一边拆去兜子,一面带着他们走出宅子,去找蜘蛛网了。 高大宽敞、雕刻精美的正厅向人们述说着这家曾经的高贵富足,高悬的一方方匾额传承着陆家悠远的门第家风,一幅幅名家墨宝炫耀出主人昔日的地位显赫。陆翱陆员外如数家珍般逐一讲解着,“这幅字是五世祖左丞相、兖国公陆象先的,至理名言啊,‘仁恕教化,清静无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意思是本来是按部就班、平平静静的秩序,非弄出些曲曲折折、勾心斗角的涟漪来,不是多此一举、无事生非吗?挨着的那幅字是贺知章的,五祖的母亲是贺公的姑妈。这个是国师一行大师的,六世祖左丞相陆元方的字画都被他临终前焚烧了,可惜呀!这大幅的是六世祖的伯父大书法家陆柬之的,风骨内含,妍润淳雅吧。这幅更是绝世之作,草圣张旭的,也是和我们陆家是远房亲戚。”他环视着偌大的宅院意味深长地感慨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子孙不肖,羞辱门楣。这房子是我六世祖陆元方始建,其诸子皆美才,而景初、景倩、景融尤知名,景初就是陆象先。我这支是老三陆景融的四世孙,陆龟蒙的父亲御史陆宾虞是老二陆景倩的五世孙,论辈分我是陆宾虞的叔叔。走入大厅,宋夫人带着内眷们正等候着呢,“二侄子,你们到了。”夫人满面是抑制不住的笑,大声招呼着客人。小猪快走几步施礼问好,又将义玄禅师介绍给大家,宋夫人是吃斋念佛之人,见到禅师自是亲近。接风洗尘的宴会,远途行囊的打理自不必细表了。计划两日后乘陆家的漕舫船,沿着大运河一路扬帆北上,每议论起这次出行,除了雷打不惊的和尚,周陌、陆贺儿、贺芰荷,陆小青几颗年轻的心啊,就像是即将离巢展翅的雀儿似的,无不激情澎湃充满期盼。更有躲在下屋里的一颗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心,虽说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可谁身处福祸无常的险境不是提心吊胆呢?出行这天天公作美,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的,较重的行李已经提前运到船上了,还有四个大檀木箱子的贴身之用,由随行的仆人张璘和朱大分别用扁担挑着,这青年朱大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大沿草帽,严严实实地把个脑袋躲藏在帽沿的阴影里。前面有一个丫环和一个婆子张罗着,后面是三个英姿飒爽的巾帼女侠,贺儿一袭白色及地双绕曲裾,手持三尺玉具剑;芰荷那鬼丫头是兰色三曲短裾,内衬兰色中衣,身后背着一把铮明瓦亮的大金剪子;小青则是女穿男装,戴浑脱帽,身着窄袖紧身翻领绿色长袍,下着长裳,足登高腰靴,更加显得调皮伶俐了。小猪的目光落在大剪子上,不住端详着逗趣地问:“你这个是云霄娘娘的金蛟剪吧?看你们三个女侠就是在世的三霄仙子,你这兵器都像。”“哎呀,五奴把匕首忘在桌子上了!”陆小青经他提醒,猛然想起大叫道,“小姑奶,五奴得回去取兵器。”“还取什么啊,都走出这么远了,这相门里还怕买不到兵器,前面不就是家铺子吗?咱俩进去挑一件不就行了。”两人向小猪说了声,“你们先走,我们去去就到。”便急匆匆地蹩进店里去了。 前面就是相门,城门外的护城河直通大运河。隋炀帝时由越国公杨素疏凿和拓宽的大运河,北起润州谏壁里的长江入口,绕太湖东岸经苏州、嘉兴,南至杭州,可以说是保证隋、唐历朝机体鲜活的大动脉,而苏州正是这大运河江南段的重要枢纽。陆家的漕舫船泊在东城相门外的埠头上,那里曾是吴王阖闾命铸剑高手干将设炉铸剑的地方。这一行人走到城关前,就发现门洞边肃立着二十几个锦衣打扮的女子,最扎眼的仍是脚上穿着的红鞋子,她们正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过往行人。这群人中为首的是一位锥髻上插着沉香木簪子,身披粉红色大氅的中年女子,她风情万种间挥发出古典神韵,宛如从宫廷壁画上走下来的仕女,婀娜翩跹似摇曳的夏荷,不由得让人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来。周陌心想一定是红鞋子老母的手下,笑嘻嘻地轻松从她们身边经过。“请等一等,你们都把帽子摘了,让我们检查一下。”小猪听这粉衣女子的要求依旧笑嘻嘻地,他掏出老母给的那块木腰牌递了过去。“你可以过去了,他们和这些箱子还得查。”“这么严厉呀?”小猪不再笑了,无奈地小声嘟囔着。“不行!本姑娘长这么大只有查别人,还没有谁敢查本姑娘呢。”芰荷拔出大剪子护住箱子。那些如临大敌的女子们也围拢上来,双方仗剑相峙。“我们是苏州府允许的,你们不得违抗。难道你们心里有鬼,私藏了缉拿的逃犯吗?”那女头领厉声质问着。“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少用话来激我,这箱子里都是女孩子家贴身之物,岂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打开就打开的呢?”她越说越气,舞动金剪直扑上去,“咔嚓,咔嚓”专往致命处剪去,下手阴毒招式古怪,惊得众女子连连后退。一看自己占了上风,她更加得意起来,好似有股鹤立鸡群的味道。“妈呀!”一声惊呼,芰荷手中的大剪子已被长剑挑走,在粉衣女子的剑尖上打着旋转,随手甩出戳在大木箱子上。“你以为这是戏台吗?就这两下子是跟裁缝学的吧?此等功夫还来逞能。”芰荷先是一惊,然后是恼羞成怒,从怀里扯出布袋向女子们扬去,一股白烟飘过,躲闪不及的人们被呛得眼泪鼻涕横流,“石灰!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下三滥手段?今天就替你家大人教训教训你。”眼看小姐就要吃亏,“小姐躲开!谁敢动我们小姐,我跟他玩命。”张璘手举大扁担疯了似的呼喊着冲上来。“住手!”从后面风一样地赶来贺儿和小青,张璘的嘴是停住了,可两条腿却停不下来,粉衣女子将身子一闪,他就蹬蹬扑入城门洞里,撒手来了个大马趴。“师父,您老人家在这儿呀!听我爷说您来苏州了,怎么没到家里坐坐啊?”“是贺儿呀,为师刚到苏州三天,为捉拿那靺鞨贼子,哪有空闲去看你呀?”她疑惑地看着这群人,好奇地问陆家小姐,“贺儿,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吗?”“不光是朋友,也是亲人,这位是周二哥,崇明岛周海山岛主的二公子,他是我表哥。”贺儿引荐着小猪。女子上下打量着周陌,“我说他怎么有令牌呢?”贺儿接着说:“这位是黄檗山希运大师的高徒义玄禅师。”粉衣女子敬佩地赞道:“不愧是大德高徒,宝相庄严,一派宗师气象。”贺儿又指着贺芰荷说:“这个是芰荷,我的小姑姑,人小辈大,是千秋观的大小姐。”“原来你就是贺泰老爷子的那个宝贝闺女呀,早有耳闻啊。”“哼!”芰荷听她话里有话,生气地把头扭过去。粉衣女子也不去理会她,与徒弟两人又互述起近况,当得知徒儿要去长安办要事时,做师父的赶忙催促道:“正事要紧,回来再叙,快上船吧。”贺儿自然是依依惜别,师父目送着他们登上漕舫,扬帆起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十章锡山无锡能安定,风松有风给谁听? 这漕舫船上房间又多,空间也大,是比其他的船住着舒服,就连跟来的四个仆人张璘、朱大、丫环、婆子每人都分得一间。此时贺儿和芰荷正在张璘的房里陪着他呢,刚才的那一跤可摔得不轻,现在他还疼得呲牙咧嘴呢。“张璘,好样的!是条汉子,危机时刻还得是我们陆家人,回去我和老直说说,以后不用守大门了,到院子里做个管事的吧。”贺儿为他骄傲夸赞道。“你今后就是我哥们了,以后谁欺负你,就是不行!告诉我,我罩着你。”芰荷从来没有如此感动过,难得遇上了这么一位为自己挺身而出的朋友,“我这个人最重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敢出头。芰荷这个名字就是根据屈原《离骚》的语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我曾祖也有首诗说到‘稽山云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这芰荷就是出水的荷花,我这敢出头的性子是胎里带出来的。”两个姑娘正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感激之情时,朱大推门走进来,一手握着一节蜡烛,一手擎着一只大碗,慢声慢语地嘴里说着:“两位小姐借光了,我给他上药。”芰荷低头看着碗里,用鼻子嗅了嗅,“酒,清洗伤口啊。”“对喽,用酒清洗伤口,再涂上药膏,过几天就好啦。”他将蜡烛放在桌上,用布沾着酒细致地擦拭着血污,“拨了盖卡吐了皮啦,这么大的一块,得费我多少药膏啊!我这药可神奇了,土三七加熊胆熬的,瞧好吧。”他从怀里摸出了个蛤蜊,打开来用手指扣出一块棕色的药膏,均匀地涂在伤口上。他抹完后欣慰地说了声“行撩”,待他抬起头来时,猛然发现两位大小姐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强装震惊地问:“你们看我做什么?”“你是辽东人?”“你个仆人,还有熊胆?”小姐们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那什么,你们看出来了。我祖上原来是辽东人,武帝万岁通天元年松漠都督契丹人李尽忠和他的内兄孙万荣杀死营州都督赵文翙反周,我家为躲避战乱入中原下江南,后来家道中落,才进朱家为仆。但在北方学得的医术是代代相传,只因囊中羞涩,配药需要的名贵之物只好用平常材料替代,如这熊胆是狗胆,还有这舒筋活血的虎骨膏药,”他取出一贴黑膏药给她们看,“虎骨其实是猫骨,这膏药现在不能贴在扭伤之处,会适得其反的,得先用凉水冲洗镇痛,明天才能敷上。好了,我端凉水去了。”他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间。贺儿疑心重重地嘀咕着,“他不会是渤海国的那个逃犯吧?”芰荷把嘴一撇回应她,“就他那模样,王弟?他也配,打死我也不信。”贺儿也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转眼间,漕舫船已经划入到无锡河界,这段江南运河更加是商旅往返,船乘不绝。“前方左岸就是惠山,锡山了。”周陌立于船头手指前方对义玄和尚说道,“看那儿,前面突兀的小峰是锡山,后来连绵的是惠山。人说无锡的得名就因为此山而来,相传是由秦王嬴政手下大将王翦定的地名。战国末年他率兵讨伐楚国,驻军锡山,士兵在埋锅造饭中掘出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十二个字‘有锡兵,天下争;无锡宁,天下清’。当地百姓告诉他,此地先前盛产铅锡,但近年来已逐渐减少了。王翦听后言道‘此碑露出,天下由此渐宁矣’,他便以此取名为无锡。”义玄远瞻西北向的小山感慨道:“善哉,山上无锡就安生了吗?我看不见得,人间似万花筒诱惑太多,世人执迷不悟,总在六根、六尘、六识中打转转,只因不肯平静地坐下来从心上去感悟,总等着别人带着他向前走。人云亦云,人家说安生就以为安生了?动动脑子吧!不会学而不思则罔,不耻下问,喋喋不休,看似理直气壮的,可你纵使千言万语,掰开了揉碎了讲,到头来他还是不通的。殊不知这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诸人面门出入,让没有证悟的人看一看。”“什么无位真人?”小猪莫名其妙地问。禅师笑着回答:“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撅。”便不再讲下去了,望着惠山如苍龙合沓的山峦,篁木浓翠,松涛滚滚,和尚吟诵道:“大道绝同,任西向东。石火莫及,电光罔通。”朱大弯腰从舱内走出来,四处找寻着,“小青,小青!”闻听他的呼唤,船尾正看艄公摇橹的陆小青蹦跳着过来。“大小姐,这个送给你。”他从身后拿出一柄木剑送给她,“碧霄仙子,这榆木剑才削成的,留着仗剑走天涯吧。”这时,船尾有人惊呼:“我刚买的船板怎么不见了,还有桐油也少了,见鬼啦!家里的,你看没看见?”厨娘没好气地回应他,“没用的东西!一块木板都看不住,是不是掉到河里去了?” 船到锡山码头,不管是上水还是下水的客船,都要在这儿停泊,上岸去拜一拜惠山寺的菩萨,更主要的是品一品天下第二泉的清茶。周陌他们也不例外,弃舟登岸,穿过山门外的石坊,石阶两侧是熙熙攘攘的货摊,卖得最多的还要数那镇邪降福泥捏的大福娃了。虽说惠山东岳庙庙会已过,可叫买叫卖之声,讨价还价之趣此起彼伏,仍然格外热闹。随人流往里走,不用担心会走岔了路,都是去寺里进香的。黄色寺墙延伸之处就是上悬“昌师院”的山门了,不管寺名怎么变来改去,固执的老百姓还是叫它惠山寺,提起昌师院来倒是陌生了。驻步金莲池观赏天下只有三处的金莲,方池之水很是清冽剔透,传说食过即可成仙的金莲却未看出有何非同寻常之处,想是来得不是时候,莲花早已败落了吧。过了金莲桥,前面就是巍峨的大同殿,大殿四周回廊可通,殿左药师殿,殿右弥陀殿。殿后演法堂,演法堂左为斋堂,右为禅堂。殿旁那两棵大可容抱、苍翠浓郁的六朝古松下,就是鼎鼎大名的听松石床了。石床通体呈紫褐色,表面平坦,一端翘起如枕,宛如卧榻,可供人坐卧,游人至此多脱鞋入榻,沉下心来静听风中松涛之声。石端刻有大家李阳冰所书篆体“听松”二字,小猪惋惜地对三个姑娘说:“三位仙子,你们可是来晚了。这石头原本是可以测量人的身长,无论高矮胖瘦,只要往石床上一躺,它便神奇地扩大、缩小,直到长短与石床上的人个头一样,石头成精甚是灵验。后来有一个身怀六甲好事的女人硬要测试,害得神石不知如何是好,一急之下法力尽失,所以说你们来晚了。”小青撅起小嘴呢喃着,“好可怜啊,五奴要上去试一试,看它找回法力了没?”她手拄石沿爬了上去,躺下来忐忑地等着,可身下的神石还是冷漠地纹丝未动。芰荷换下小青也凑趣地躺下,石床依然如故,她大失所望地拍了顽石两下。“贺儿,你也来试试。”芰荷心有不甘地一面下来,一面唤着。 “喂,借光,先让张公子来,公子您请。”芰荷一抬头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个男人,其中一个体格健硕,举止粗俗,皮肤像是在卤水里腌过三年,又晾在海风里晒上三年,最后成了能和牛皮媲美的枣红色。使其印象最深的还是正对着她的那张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刀刻般条条皱纹的大平脸。“我们时间紧,要赶路程,先让这位张公子躺一下。”那大平脸微醉着就待丫头起身腾出位置。“不行!有没有先来后到,这个岁数了怎么为老不尊呢?”芰荷听他们要加三儿,怒从心头起很是反感,立刻竖起眉梢坚决不让。大平脸一听便勃然大怒道:“出言不逊的死妮子,不让就不让呗,怎么就为老不尊了?”他一指身后的高大俊朗的老者申述着,“这位张公子,乃是海内名士。大家都怎么夸他啦?”一个鸭蛋平脸的同伴回答他:“出口成章,落笔生花,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对,金护卫说得对。”大平脸点着头给予肯定,他接下又说,“就连当今文坛坐头几把交椅的杜牧都说他,怎么说他来着?”另一个瘦高个子大扁脸补充着,“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对,朴护卫说得好。我们有关乎民族存亡的急事要去办,你们怎么就不能让一让呢?”那人愤愤不平地说。芰荷也不服气地顶撞道:“既然有如此重要的大事要办,你们还喝酒,还有心情来游山玩水?”见这姑娘毫不怯懦,大平脸一时也语塞了。那位号称海内名士的张公子醺醺然见此情景,很是不爽地教训道:“什捂拔嗦,就是有天大的事,这酒是一定要喝的,惠山也是一定要来的,这听松石床更是一定要趴一趴的。如今的毛孩子们怎么这样目无尊长呢?多读读刘向的《孝子传》吧,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看你们才是药吃多了呢。”芰荷还想争执说下去,却被贺儿伸手拦住了,她向老者柔声地问道:“恕晚辈失礼了,敢问您是家住丹阳横塘,写过‘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张祜张伯父吗?”老者闻言不禁一愣,吃惊地反问她:“对呀!我是住在丹阳,我是张祜,我是写过那几句呀。姑娘,你是谁啊?”陆贺儿眉头舒展抿嘴乐了,亲近地回复他道:“我父亲是苏州陆翱,过去我们不是邻居吗?”“哦,你是楚臣的闺女呀。都长这么高了,我们是做过邻居,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你。”他笑逐颜开地介绍给大平脸,“阎长啊,这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没想到在这儿遇到啦,一晃也有十多年了。丫头一说就想起来了,我这记性还行吧。”大平脸的表情瞬间凝重了,但马上用谄笑遮掩住,不住地奉承着,“老英雄,您太行了!”“行什么还行,两个月前还抱过我呢,这会儿就忘了。”小青毫不隐晦地抢白着。“你又是谁家的闺女呢?”张祜困惑地端详着她。“张爷爷,看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家的鸭子你算是白吃了。”“啊!想起来了,你是望鲁的小女儿小青吧?哎,你背着木剑像是个小女英雄啊。”贺儿又逐个为张祜介绍其他人,每听到他们的来头,大平脸脸上的皱纹越加的紧凑了,只是原本就不浅,别人都没有觉察到。老者看着这些晚辈兴奋异常,“什捂拔嗦,阎长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大家都聚到这惠山来了,孩子们,你们先趴好啦。”贺儿真心地礼让他,“张伯伯,你是长辈,理应您先趴啦。”“老伯先趴!老伯先趴!”在场的众人都执意让老者先趴,半推半就间张祜已躺在了石头上,大平脸好像发现了奇迹,煞有介事地惊呼道:“石头又活了,你们看老英雄头上脚下和这石床不差毫厘,您真是大福大贵之人啊!”经他一番恭维,老英雄心花怒放起来,心情好得很,可转眼却打起鼾声。周陌俯身关切地问:“伯伯,你的酒可没少喝啊,这寺后的泉水是很出名的,不如晚辈敬上一杯解解酒劲。”“不必了,我们还有事要去办!”大平脸似有顾忌急忙阻拦。张祜却不以为然地起身决定道:“刚才在船上是喝了不少,阎长啊,你们几个太盛情难却了。老夫早听说茶圣陆羽品这惠山泉水,谓之为天下第二泉,就差这几步路了,还不过去看看。孩子们都随我来,谁也不许掏钱,给老夫一个薄面,由我请大家喝杯茶,也鉴赏鉴赏这泉水是如何的神奇?” 往山里面走了不远,见平地上砌有两围石栏,一圆一方,正和着天圆地方的寓意。石栏边支着个茶棚子,里面的茶客却是不少,提鼻一闻满是飘来的幽幽清香。大家落座,茶博士殷勤招呼着,“你这里有什么茶呀?”张祜坐东自然先开了口。“这位爷,小的这儿就一种茶,无锡银毫,二泉水泡银毫茶,晶莹隐翠,清香鲜醇,乃绝配上品,所以又叫二泉银毫。”“好,就来它吧。”不多时杯壶上得了,茶博士将茶沏上,张祜环视庭院后说道:“现任淮南节度使李绅曾在这里苦读十年,还写出了《悯农》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又指着前方的石平台问茶博士,“那就是华陂吧?东晋孝子华宝的故居啦。”博士笑盈盈地回答:“正是,你老知道的可真多。”张祜不出所料地点点头讲道:“这华宝可是大孝子啊!华宝的父亲名华豪,在东晋安帝义熙末年,跟随刘裕去长安北伐。临走时,他对华宝说‘等我打完仗回来,为你结发戴冠’。刘裕的军队所向披靡,大破后秦皇帝姚泓的部队,灭了后秦。华豪又跟随右将军朱龄石出征,在陕西的雍州与大夏的赫连勃勃遭遇,不幸战死。噩耗传到无锡,等待戴冠的华宝恸哭不已。从此,他终身不戴冠,不娶妻,为后世所称颂。”站在旁边提起水壶的茶博士佩服之至,“你老,学识真是渊博呀!茶泡得了。”“我看华宝就是个大傻子!若是我,生一堆的儿孙,带他们跃马扬刀为嗲嗲报仇去,那才是正事。”芰荷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张祜以长辈的口吻指正她,“芰荷呀,你是少了几分你先祖的儒雅,多了些你父亲贺泰的豪情。做事情不能只讲打打杀杀,还要立于根本,讲求仁、义、礼、智、信。就拿我们清河张氏来说,受赐姓之始祖挥,乃轩辕黄帝第五子,为三妃彤鱼氏所生。观弧星,司弓正之职,始制弓矢,赐姓张氏,世居清河,厚德载物,德行天下。老祖张幸,十六国时仕南燕,任东牟太守,忠义廉洁,独挡一方。不想南燕为东晋刘裕所灭,末帝慕容超刚愎自用终被诛杀。每当想起献武皇帝慕容德救国家于危亡,力挽狂澜,创南燕盛世,是何等的激情澎湃。然后继颓废使大业毁于一旦,望灰飞烟灭之故土每每扼腕长叹。正如杜甫所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小猪挨个把茶水满上,毫茶条纹紧而卷曲,叶嫩翠绿,白毫披覆,在水色透明的泉水中尽情舒展着,细品慢饮顿感甘冽可口。“好茶啊。二公子呀,你父亲银链横江周海山和大公子铁掌周阡我是认识的,至于你,我可是初次相见。你刚才为我们倒茶,应该先给这几位满上,因为他们是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位是新罗大相张保皋驾下六骁之一的阎长将军。”他指着大平脸说,又转向另外两个人,“这位是金护卫,那位是朴护卫。渤海国王弟大虔晃率众潜入江南,意在铲除鲜卑慕容氏金刀遗脉的消息就是这几位义士不辞辛劳地传来的。”三位新罗义士谦卑地欠身示意,“国家大事,理当如此。”小猪见几位的茶碗里又要续水了,他赶忙提壶预加,可壶已是空的,“茶博士,添水来!”那博士疑疑迟迟地挪过来,晃晃水壶无奈地回道:“没水啦。”“怎么我们这么倒霉?卧石石死,喝水水枯!”芰荷闻听晦气地说。“这位小姐别急,不是泉水枯了,是泉水被人征用了,得等他们装完水我们才能接。”大家抬头看过去,可不是,石栏边上站立着几个官兵,挎刀立枪挡着井台。又有几名衙役模样的人正从池里汲着水,一桶桶地往水车里灌着。“他们是哪个衙门的?”张祜低声询问茶博士。茶倌神秘地回答:“没明说,好像暗示是淮南节度使的人,取水要往京城里送。那轿子前倒背手的是他们的长官。”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一顶官轿前确有一人仰头向天若有所思。“老夫还当是何人,这不是温庭筠吗?”随后他站起身高声喊着,“飞卿,过来,飞卿。”那轿前相貌怪异,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的中年男子,笑咪咪的一张脸上顿是展现惊喜之色,快步上前热情地打着招呼,“张老师,怎么您也在这儿?刚才我只顾看云彩,想着诗词啦,真没注意到您。”中年人用余光一扫其他人,当目光落在贺儿和周陌的脸上时,他又是一惊,“怎么题扇桥上的俊男美女也在这儿呀?”张祜假意生气地嚷道:“我们比你早到了一些,可你来了,我们的茶水却断顿了。”温庭筠往桌上一看,立即明白了,向茶博士吩咐说:“快去提水去,就说是我说的,先依着客人用。”大家又重新落座,博士喜滋滋地加上了茶盏。“大诗人,你又酝酿出什么奇词雅句来啦?”李祜满脸全是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温庭筠谦虚地回答道:“晚辈在张老师面前就是班门弄斧,刚才在来的路上偶得几句,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老者听后真诚地赞叹,“好诗呀,又是一首流芳百世的好诗呀!”“哪里呀?张老师的一句‘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能顶上我的百句。”温庭筠掩饰不住一脸的倦容,连打着哈吃,张祜关心地问他:“怎么晚上没休息好?是啊,衙门口应酬多。”“张老师,取笑了,我个跑腿的,有什么应酬啊?为保证泉水新鲜,今早我们披星戴月就出来了。”他活动活动脖子解释着,“绅哥明日就要进京赴职了,特地托我来采几桶惠山泉水,带给京城里的李德裕,李相对这天下第二泉的泉水是情有独钟啊。”李祜好奇地问:“李绅又要做京官了,可喜可贺呀。也对,带头大哥当朝得宠,官升宰相,位极人臣。这帮摇旗呐喊的兄弟们也不能亏待了呀,这回赏了个什么官呀?”温庭筠会意地小声耳语,“稳婆子传喜讯,升了!绅哥回京入相,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祜很是意外地张了张嘴才说:“好大的官啊,也不出所料,牛李党争这么多年,此起彼伏,恩恩怨怨。李德裕有学士之才,处事雷厉风行,出手不拘一格,有魄力,有手段。却心胸狭隘,乐与士族门阀勾肩搭背,无宰相之度啊。此次他东山再起,必然是不遗余力,铲除异己。和那些迂腐无为、满口仁义道德、庶士寒门出身的牛党相比,一个似能穿针引线纳出千层底,但扎在手指上鲜血直流的锥子;一个似无滋无味只能添饱肚子,但百姓能平平安安过日子的年糕。锥子有锥子的好坏,年糕有年糕的优劣,这次牛党党徒不给贬到崖山去就是万幸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几十年的大唐官场是见得太多了!”老者突然间又停顿了,诡秘地问温庭筠,“你不是李党的吧?”温庭筠像被马蜂刺了一下,脑袋使劲地摇着,“张老师,你别戏耍我了。我哪个也不是,我是无党无派人士。”张祜哈哈大笑道:“我们都是无党无派人士,来,以茶代酒,干一个。”温庭筠吧嗒着嘴不住地称赞:“这茶水的味道真不错呀,茶博士再来一壶。” 离开二泉,众人按原路往回返,出了山门,边走边聊并未留意集市上的人群。尤其是张老公子酒也醒了,神清气爽,像只刚打过盹的苍鹰欣欣然睁开了眼,他正摆弄着小青的木剑,兴致高昂地评论着。“青儿,你这木剑削刻得倒还精细,这篦点纹似有北方肃慎部族的遗风,它取名字了吗?”张祜反复端详着。“肃慎是什么人啊?”陆小青忽闪着大眼睛求识地问。老者显出一付学者风范,细致地为她讲解道:“《山海经》中云,东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自舜﹑禹时臣服于中原,入贡楛矢石砮而闻名。”“什么是楛矢石砮?好像是一种箭吧。”走在老者右边的芰荷好奇地问。张祜挥了挥手里的木剑对她说:“芰荷呀,你说得对。楛矢是用太白山(长白山)的铁桦木制作的箭杆,石砮是松花江中坚硬的青石磨成的箭头。青石相传是松脂入水千年所化,色青绀,纹理如木,坚过铁石。肃慎人众虽少,却多勇力,处山险,善射发,能入人目,弓长四尺,力如弩,箭长一尺八寸,镞皆施毒,中人便死。隋朝以后称为靺鞨,分粟末、白山、伯咄、安车骨、拂涅、号室、黑水七大部。现雄居白山黑水的渤海国就是粟末靺鞨首领大祚荣所建,其南拒新罗,西抗东胡,享有海东盛国的美誉。”他扭头向大平脸阎长求证,“闫将军,这渤海国你应该最熟悉,早年间高宗应新罗王请求,相继灭了百济、高句丽,你也知道那时由濊貊人、扶馀人、靺鞨人和三韩人组成的高句丽是多么的骄横威猛。依仗大唐的武功神略新罗金氏才得以一统三韩,尤其白江口一战,逐倭国退回祖州,粟末靺鞨人也趁此良机创立了渤海国。国与国的争斗都是为本民族生死存亡的大计,有多少仁人志士血染疆场啊!匈奴、突厥、回鹘、吐蕃、南诏、柔然、吐谷浑,乃至五胡十六国,哪个不是在夹缝间崛起,在抗争中兴衰?那烈烈西风吹鸣的白骨难道不对后世子孙激励鞭策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新罗人阎长哼哈应和着,他那双狡黠的眼睛四下搜索,心思全没放在谈话上。猛然从人群中站出一人,立于道中拦住了张祜的去路,这紧身白衣装束的汉子圆饼脸上满是杀气,他用手点指大吼道:“张祜,你这新罗人的爪牙,坏我渤海国的大事。你可知道新罗图谋联合鲜卑慕容金刀余孽,聚集契丹八部、库莫奚、室韦九部及鲜卑诸后裔与我为敌。血雨腥风即刻席卷忽汗州,渤海百姓生灵涂炭就在眼前。我,渤海国王弟大虔晃,奉国王大彝震之命南下铲除余孽,救民水火,力挽狂澜。不想十七位义士因你为国捐躯,这笔血债你就是死几回也抵不完,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啦!看刀。”眼见他从腰间抽出障刀迎面削来。张祜本能地往后一闪,一刀扑空,接着第二刀接踵而至,这刀法全没有花架子,讲究的是迅猛异常。阎长奋身向前,随手抓起商贩摊上的红木长念珠,甩向障刀一绕一缠,借势双手横勒,与刺客成僵持之势。还在呼吸之间,那人大喊道:“新罗南蛮,我这就去了你的诸烦恼!”他运力拧刀,“咯噔”一声,珠子似撒水般散落一地,障刀斜下正砍在阎长的左臂上,顿时衣袖为鲜血尽染。待他再次启刀,张祜的木剑也到了,老英雄剑姿矫健敏捷,恰似天神驾龙飞翔。起剑时气势如雷霆万钧令人屏息;收剑时平静得好象江海凝聚的波光。不愧是得到了公孙大娘的真传,李十二娘的高徒啊!有诗赞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劈劈挑挑,那刺客已忙得乱了手脚。张祜积丹田之力一声大吼:“开!”只听“嘡哴”,障刀被磕出多远,那圆饼脸已顾不上去捡刀了,转身落荒而逃。金、朴两护卫正要腾身去追,被老英雄伸手拦住,“穷寇莫追。”他心疼地察看着阎长的伤势。山道上围观的游客窃窃私语着,“这位使木剑的是谁呀?”“你不知道?他就是海内名士、红鞋子的师弟张祜张公子呀。”“那个要杀他的人是谁呀?”“那个逃跑的呀?他自己说是渤海国的王弟大虔晃。”“发生什么事呀?彼此这么大仇。”“这段我可听清楚了!好像是渤海国要灭了姑苏慕容,张公子给通风报信了,没灭成,还搭上了十几条人命,接梁子啦。渤海国的王子要报复杀张公子,是新罗朋友给挡了一刀,够义气!”“凭啥你说灭谁就灭谁呀?慕容家是多好的人家啊,张公子做得对。这帮北侉子不是虔晃,我看是欠揍。”经刺客这么大张旗鼓地一吼,对事件的来龙去脉,围观的百姓们好似已是了然于心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十一章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 回到岸边,李祜一行人急匆匆地告辞,登上他们的丝网船向北赶路去了。见主人们回来了,婆子、丫环和朱大端来了洗脸水,芰荷瞅着朱大诡秘地笑道:“你,这回我可晓得了。”“嗯。”“渤海国的王弟呀!”“啊!”“看还能逃到哪儿去?”“呀!”“那个王弟呀,是在惠山寺前遇到的,被张老英雄给打跑了。”“噢。”“原本我们还怀疑你是那逃犯呢。”“嗨。”朱大长长地嘘了口气,心力交瘁地低着头走开了。“糟了,糟了!”小青从里面跑出来叫着。“丫头,怎么了?”贺儿关切地问。“我的木剑还在张爷爷那儿呢。”“可人家已经走远了。”贺儿抬头向河面上望去,那丝网船早没了踪影。“开船!”船老大大声吆喝着。漕舫船向北行进,不巧大运河上起了大风,时急时缓,怕出意外船老大也依着风势驾着船时进时停。前面还真有不知深浅的,在疾风中强行通过,那风儿可不认识你是谁,把它掀了个底朝天,结果是船毁人亡,好不触目惊心。为此耽误了时间,当行至谏壁里的入江口时已是黄昏时分了。远远就望见大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处排起了长长的船队,落日的余晖穿过紫色的晚霞铺洒大地,映照在河面上涟漪的光芒更是绚丽多彩,大的、小的船只全无例外逐一缓慢地通行。“前面怎么了?”船老大问着前船的舵手。“又设卡子啦!”舵手回应着。“为了什么缘故啊?”“是崇明岛的人,听说是为了搜查渤海国的逃犯。”船上的几个人也都闻声聚到船头来。“崇明岛的人在河口设了卡子捉逃犯呢。”船老大向大小姐陆贺儿禀告着,“小姐,您可能有所不知,这崇明岛上的周海山岛主江湖上人称银链横江,威名誉满江东。一条银链舞得是出神入化,真气贯于索链任由曲直,都说他‘柔若蛟龙缠玉柱,直如巨棒扫樯橹’。”小猪听别人赞美自己的父亲暗自心花怒放,沾沾自喜的神情溢于言表,那船老大接着说,“周岛主是岛上的世家,他有两个儿子。大公子周阡,专练铁掌,掌中带毒,功夫了得!左手劈山,右手推舟,神力无穷,有诗叹道‘担山何需愚公力,迎风一掌龙门开’。还有个二公子叫周陌,功夫还算过得去,据说曾救了个吐蕃和尚,学了些瑜伽本事,身法柔韧,能穿行于乱箭之中毫发不伤。可人们背后都管他叫懒猪,这个人很少在岛外走动。”后面的话小猪听得刺耳,尤其是最后一句,只觉得满脸发烧般臊得通红。三个小丫头不敢乐还憋不得,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尽情地捧腹大笑,向他齐声问道:“二公子,是真的吗?”“一派胡言!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小猪从生下来还没有如此激动过,摆出誓要理论到底的架势,“我要澄清两件事。第一,周家不是崇明岛的世家,这岛子露出江面才百来年的事。早先,那里的出海口是一马平川,根本就没有陆地。是东晋永嘉南渡的世族后裔道人孙恩,利用五斗米教揭竿而起,攻城略地成燎原之势。多亏北府将领刘牢之带领部下刘裕南征北战,平定了叛乱,逼得孙恩投海自尽。可孙恩丢下的几艘战船挡住了大江的流沙,沉积成岛才有了崇明的今天。第二,我小名叫做小猪,可我不是懒猪。我不轻易出岛,都是我那不通诗文的父亲不知在何处请来个叫朱诚的教书先生,不叫我舞枪弄棒,每日只读四书五经,一心想让我考取功名,我的武功还是我吐蕃师父传授的呢。我也被允许定期出来透透气,每年的钱塘大潮时冲浪救人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小猪吐露出肺腑之言。没人再笑了,小青由衷地说:“周二叔公,你好伟大耶!我也要像你那样,行侠仗义,造福一方。等我的木剑找回来了,我准备给它起名叫紫霞,就像这天边的晚霞一样,把最美丽的瞬间留在人间。” 等啊,等啊,终于轮到小猪他们的漕舫船了,河口外是两条硕大的沙平船,排成一字拦挡住去路,中间横搭着一条粗大的铁索,没有经检查的船只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二公子!是二公子的船,快去报告大公子。”船舷旁站着几个渔夫打扮的壮汉,他们手持家伙,冲着漕舫船上的人招手呼喊,“二公子,你去长安啊?”“出这么远的门也不是你的作风呀?”“二公子,你身边这么多美女,走桃花运啦?”你一言他一语,场面热闹非常。“别瞎说!小弟,我父亲和我大哥呢?”一个看上去要比他大十多岁的精瘦汉子连忙回答:“岛上来客人了,岛主今天没来。大公子在舱里呢,还有……”这小弟话音未落,从舱里急步走出三个人,一个粗壮青年,年纪在二十三、四岁的光景,脚下像打鼓一般,咚咚山响,浓眉大眼,黑衣黑袍,特别是那双手看起来比别人的又大又厚。“老二在哪儿呢?”他边赶过来边问身旁报信的伙计,四下寻觅着忽然发现了小猪,大喊大笑道,“二弟呀,你小子这是怎么了?喝了齐安那老和尚的迷魂汤吗?一出门就走这么远。”小猪见到大哥从心里往外地高兴,“大哥,小猪猪回去了吧?那竹筒里的纸条你收到啦?”铁掌周阡看着弟弟笑得合不拢嘴,“它回来了,纸条我看了。爹说不用管你,让你去耍,说你自有道理。”大公子一指身后背着大包裹、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中年人,“小猪,你看谁在这儿呢?”他不说小猪还真没有注意到,定睛分辨,惊诧地喊道:“五经先生,你这大包小裹的是要去哪里呀?”那中年文弱书生扒开额前的方巾脱口而出,“小,俺回砀山老家去,想俺大了。前儿俺就来了,老大说你要去长安,说能捎上俺。”大公子补充道,“朱诚先生执意要回老家,我们挽留也留不住,昨天父亲还在这儿送他呢,今天武夷山兰陵老人和他的徒弟来岛上,父亲抽不开身,让我替他陪朱先生在这儿等你,这一路之上你可要细心照顾好啊。”小猪殷勤地接过大包裹,搀扶着老师走过船来。大公子抓住大铁索,灌入真气,像举起大铁棍似的笔直地挪开它,“时辰不早了,朱老师就不再留您了,一路顺风啊!”漕舫船平稳地通过卡子,驶入长江。迎着阵阵江风,芰荷疑惑地问小猪:“你家到底兄弟几个呀?又是大哥,又是小弟,还有个小猪猪。小猪猪是你的孩子吗?”周陌扑哧一笑,“就我们哥俩,小猪猪是我养的一只白海豚,等它下仔了,我送你一只小小猪猪。那个小弟是手下的一个伙计,是随百济义慈王归唐流民的后代,百济人管小弟弟叫小弟,大家都和他开玩笑叫他小弟。”芰荷听得更是混乱了,不解地追问:“什么管小弟弟叫小弟?”小猪狡猾地小声说:“就是管小弟弟叫小弟,下面的那个小弟弟,哎,你出嫁了就会懂的。”芰荷左思右想突然恍然大悟,追着小猪捶打着骂道:“死小猪,你太坏了!” 当他们的船停靠在京口金陵渡(西津渡)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了,渡口里停泊着些许客船,高高低低,有长有短,小青眼尖,兴奋地喊道:“小姑奶快来看,那不是张爷爷的船吗?”仔细辨认的确是张祜他们的丝网船。贺儿牵着青儿的小手径直向丝网船奔去,快到船边时贺儿姑娘放慢了脚步,大家闺秀得注意仪态不是?借着星光就瞧见从后舱鬼鬼祟祟窜出一条黑影,倏地钻进了明亮的前舱。“好像是朴护卫吧?”贺儿低头询问着青儿,“这么神秘,有些不对劲呀!”她俩蹑手蹑脚地靠上前舱的窗口,明亮的船舱里坐着阎长和金、朴两个护卫,他们正悄声低语着,“送去的茶他喝了吗?”“全喝了,现在他人事不醒。”阎长一拍桌子,下定决心地说:“好!张公子对不住啦,为了我们新罗的长治久安,只有牺牲你了。”他扭头转向金护卫,“下面就看你的了,拿上那只楛矢石砮,背上他去岸边那片林子里,戳穿他的心脏,刺不死也能毒死他,做得干净些,让外人看了就会认为是渤海国的人干的。”一阵夜风袭来,桌上的蜡烛摇曳不停,阎长为之一惊,与金护卫附耳密语起来,那护卫转身走出舱去,阎长隐晦地嗤笑着与朴护卫交换着眼神。等金护卫再次进舱时,他那冰冷的刀锋下紧逼着两个姑娘的玉颈,“偷听,不好!你们知道我的小秘密啦。”阎长调侃地戏耍着,突然翻脸跳起勃然大怒,“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却闯进来。我们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何必三番五次地纠缠呢?在惠山你们就差点坏了我的好事,今天又跑来鬼鬼祟祟地偷听,若不是我这长年做海盗练就的鬼耳朵,发现你们藏在窗外,不然你们又要坏了我的大事。”贺儿刚想挣脱,那护卫用刀背狠狠地砍在她的肩上,疼得她就地摔倒。“小姑奶!谁偷听啦?我们是来取剑的。”小青护着倒在地上的陆贺儿辩解着。“废话少说,活该用你们俩的小命去换千万条百姓的性命,值!剑就不用取了,到了阴曹地府还要它有什么用?你们先走一步,随后我就把张老爷子一并送过去。”他抬手示意,两个护卫拿出绳子把她们捆绑紧了,又用麻布堵严了嘴。“依波呦,可惜,可惜,丢到江里去!”大平脸的话刚刚出口,就听一声脆响,窗棱子的碎片四下飞溅,一道黑衣身影破窗而入。此人夜行装束,黑巾蒙面,步伐矫捷,出手如电,瞬息间将反绑的姑娘们扯到身后。“什么人?”“好人!”阎长一惊一气之下,破口大骂道:“好人?啊洗吧!我们就不是好人吗?”来人朗声道:“好不好人,得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你们新罗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里与姑苏慕容串通一气,欲扶持南燕余孽在燕赵大地卷土重来,企图与你国成掎角之势,对我渤海国图谋不轨,利用鲜卑各部力量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这没说错吧?看到金刀一脉呈蠢蠢欲动之势,窃喜之际闻听大彝震殿下派王弟南下阻止,你们又瞒天过海散布谣言说渤海要诛灭后患,并借江南武林之手大施杀戮,这也是真的吧?你们又为了使慕容后人义无反顾,死心塌地被你们牵着走,使出笑里藏刀之计,先在惠山寺前大造声势,上演出一幕渤海王弟刺杀传信人的假戏,让全天下都知道渤海人要对张祜下手了。然后茶中下药,用楛矢石砮痛下杀手,嫁祸于人,使慕容氏再无回头之念。这又说中了吧?大好的和平生活,就是被你们这些别有用心、为己私欲丧心病狂的家伙毁于一旦的,你们扪心自问还有没有人性和天良。”阎长理直气壮地讥笑道:“这真是只会腆脸说别人,没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是那个王弟大虔晃吧?我们不找你,你却送死来了!上,宰了他。”三人挥刀猛扑上来。王弟大虔晃毫不畏惧,徒手迎上,两拳如砸夯,重重地将两个护卫悠了出去,远处传来桌椅破碎之声,就再无其他声息了。中路的阎长全力劈在大虔晃的前胸,恶狠狠地骂道:“混蛋,去死吧!”可利刃像阻在一堵墙上砍不进去,情急之下他腾出右手大力拍下,只听“啊呀”大叫,短刀落地,人也随着对手飞起的一脚,结结实实地摔在舱门边,他捂住流血的右手咬牙切齿。“软猬甲!”这是阎长落地时最后的一句话。“知道就好,这软猬甲是金丝和千年古藤交织而成,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就你们几个区区小贼还敢舞枪动棒,真是可笑至极。”他蹲下去解开贺儿、小青身上的绑绳,扶她们站起来,两人施礼道谢。“他们三个怎么办?”贺儿问道。王弟不假思索地回答:“也把他们绑上,送给张祜,任他处置。”他拿起根绳子走向门边的阎长,正要捆绑之时从门外鼓进一股劲风,如水柱倾泻势不可挡,风中一人往大虔晃头部踢出连环三脚,逼迫他就地后翻。趁其脚跟还未站定,下路又似洪水漫地,剪刀脚接连跟进,王弟一再退避躲闪,全无攻势处于下风。两个姑娘认出来人,正是惠山寺前那个圆饼脸的刺客,此刻再不见啰里啰嗦的浅薄笨拙,全然是浑身凌然正气的大家雄风。伴着白衣人声声“呀!哈!”的怪叫,一拳一腿,极尽华丽潇洒之风范;击锁缠拿,灵动飘逸中不失迅猛狠辣之章法。瞄准时机一撩对方的小腿,反肘将大虔晃擒锁在身下,使王弟动弹不得。“还得是一代宗师呀!花郎将军武功盖世,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您来得太及时了,把这小子和那两个妮子都干掉,以除后患。再杀了后面的老小子,咱们就大功告成了。”可白衣人撒开双手站起身来,冷漠不屑地看了阎长一眼,“阎长啊!你还能讲点信用,走点心不?你脖子上的那叫脑袋,不是夜壶!我不是看在张保皋将军的面子上,早就回新罗了。你看你弄的,一出出全是漏洞百出,荒唐至极的事情。先是找了个人云亦云、不走脑子的张祜挑起事端。又编排出寺门外刺杀,让我只输不赢,还整个苦肉计,血染当场。想叫天下人都知道靺鞨人要杀张祜,然后你暗下毒手逼慕容台北上报仇。你是机关算尽,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你忘了,现如今可不是五百年前文明帝慕容皝的前燕,也不是成武皇帝慕容垂复兴的后燕,更不是四百年前献武帝慕容德发奋图强的南燕。远自匈奴冒顿单于大破东胡,东胡部落联盟土崩瓦解,分为退居鲜卑山的鲜卑族和乌桓山的乌桓族开始,鲜卑人卧薪尝胆世代经营,前赴后继尽据匈奴故地,人才辈出兴建十国,气势如虹,席卷北方。然隋唐后再次四分五裂,分化为契丹、柔然、奚、室韦、慕容、宇文、段部、拓跋、乞伏、秃发、吐谷浑各部,成为一盘散沙据地自守。那姑苏慕容台一向骄傲轻狂,他是否是聚沙成塔的英主暂且不论。单说那契丹八部的盟主耶澜可汗遥辇屈戌,臣服于回鹘帐下,因羽翼尚未丰满,一向是阳奉阴违,表面上推崇鲜卑旧主,可背地里韬光养晦,妄想自立做大,你想借契丹之力牵制渤海国那是痴人说梦。并且我们事先约定,我是信佛之人,绝不允许你在我面前滥杀生灵,难道你忘记了吗?”花郎又愤怒地指着渤海王弟厉声道,“大虔晃,都说你礼贤下士,仁义博于四方,今天我不管你是为何南下,暂且不杀你,可你今后要好自为之。你们渤海国连年袭扰边境,蚕食新罗土地,联合倭国南北夹击,意图吞并我族为后快。尤以渤海文王、康王为甚,用武力相加迫新罗臣服,强取豪夺贪得无厌,呼来唤去视若奴仆。我汉江两岸岂是你们践踏的乐土,三韩子孙怎能忍受这非人的欺凌?记住,恶贯满盈终会自食其果。”这花郎说得不无道理,阎长张口结舌只能辩解几句,“不是我的主意,都是相爷和郑将军计划的。”忽然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狡猾地说,“花郎将军,我有一计可两全其美,我们火速奔往扬州,到那里我自有道理。”突听岸上嘈杂声临近,舱外有人高声在喊,“有人看见那两个姑娘被抓进这船里去了。”阎长心做贼虚地惊呼道:“不好!我们被人家看到了,他们中间有希运大师的徒弟,大家快从舱后乘轻舟离去,事不宜迟不必和他们纠缠。”新罗四人急匆匆向船后走去,弃船登舟,趁着月色向大江北岸疾驶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十二章怎知行到水穷处,悠悠坐看云起时。 船外的人们还没等进舱,着夜行衣的王弟一纵身从破烂的窗子穿了出去,几跃就融入在夜幕里了。周陌率先冲了进来,一把揽住惊魂未定的姑娘们,“别怕!他们人呢?”贺儿和小青如见到亲人一般,悲喜交加间指着船舱的后门,等众人赶到后面,哪儿还有新罗人的踪影啦?只有昏昏沉沉躺在后舱床上的张公子了。“大小姐,怎么样了,没伤着吧?”朱大扶着一瘸一拐的张璘也跟来了。小青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流乱转,不离朱大的身上,咬着手指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怎么这样像?”又是灌药又是凉敷,折腾了多时,张祜终于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阎将军,到扬州啦?”他逐渐识别出身边的孩子们,感到不可思议便惊奇地笑了,“你们怎么会跑到这船上的?”小猪如实地告之:“您喝的茶里被人下迷药了,那些新罗人要杀您。”张祜像是听笑话一样决然不信,“咯咯”地笑着说:“哈说八道,我是酒喝多了,醉过去啦。你说谁要杀我,新罗人?哈说八道,那是朋友,赤诚相见的朋友喂。”“张伯伯,他说的是真的。”贺儿一五一十地把发生的事情述说了一遍。张祜听得是目瞪口呆,半天没有做声。“他们人呢?”他目光凝重地问道。“看我们来了,他们就驾着小舟跑啦。”小猪望着漆黑一片的江面。“噱我!把我当大傻子耍。要是让我再见到,我非活撕了他们。”这条丝网船是不能再呆了,问明船家也是在苏州雇来的,付了船钱外加一条小舟钱,张祜心思沉重地搬到漕舫上。晚饭还没用过呢,大家就在这皎洁的月光里,这宽敞的船头甲板上,尽情流淌的大江边,摆开桌椅一同聚餐,也不论你是主人还是仆人,也不分高贵还是卑微,随心所欲地混坐着,畅所欲言地高谈阔论。几盏酒下肚,张老伯的情绪又回来了,不断地举杯邀酒,不断地讲着笑话。和尚与张璘一个是出家人,一个身上有伤是不能喝酒的。小猪和朱大是可以的,但一开始就声明不胜酒力,酒刚一下肚,这脸比那新媳妇头上的红盖头还要红,话也多了,胆子也壮了,称兄道弟想说便说,一吐为快。张祜喝着喝着又想起了不痛快的事,“你们说他们为什么偏偏看上我,我文不行武不精,平常人一个,怎么大海里挑蛤蜊把我相中了呢?”周陌心直口快地分析道:“老伯,为什么?因为你是红鞋子的师弟,你在江南武林中有一号。”张璘清醒地补充说:“不仅这些吧,你在官场、在文人堆里也是响当当的。”义玄和尚不紧不慢地讲出自己的看法,“阿弥陀佛,要我看,还是您的为人有说服力,您说的话别人不得不信。”张祜想听听芰荷的看法,扭头特别问道:“芰荷,你给分析分析。”芰荷把筷子一顿,下了结论大声说:“我说,就是你没有花花肠子,心眼太实啦。”老人眉垂细品她的话,点了点头,却又立即领悟道:“你是说我没心眼,发夯哒!”大家全被他的理解逗乐了。和尚为活跃气氛加以提议,“这么好的夜色,张施主又是本地人,更是闻名遐迩的大诗人,应该尽地主之谊,给我们作首诗才是呀!”众人随声附和着。张祜听后抿嘴笑着,“你这个多事的和尚啊,好吧!要说我是本地人倒也不假,”他用手遥指着远处灯火阑珊处,“前面的小山楼是我朋友的宅子,站在楼上凭栏远眺,月色江景是很美的。我曾在那里住过很长时间,往来于这京口、瓜州不知有多少趟呢。就以此为题吧,听着。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好诗呀!”众口一词。老人举杯一饮而进,毫不谦虚地嚷着:“怎么样?好诗吧!和尚,该你和一首了。可不要成缩头乌龟呀!”和尚倒是谦虚得很,“善哉,那我就和上一首,可不要见笑啊。孤蟾独耀江山静,长啸一声天志秋。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张祜听罢,眯缝着眼睛像品着一盏醇香的老酒,陶醉着重复着,“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不献诗。好句子!”他又寻视左右督促着,“该谁了,主动些,”他指着周陌,“你这名子就有诗意,你来一首如何?”小猪被逼得抓耳挠腮的,情急之下想起母亲曾说的童谣,“小肥猪,胖乎乎。脑袋大,腿儿粗。扇动两只大耳朵,走起路来直哼哼。”看他绘声绘色憨态可掬的样子,乐得大家前仰后合。张老伯也不例外哈哈大笑道:“你这是逗小孩子的,不算,不算。还有谁?”他一指几个仆人吩咐道:“今天不论高低主仆,你们也说几句乡村俚语,热闹热闹。这叫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此时已是面红耳赤的仆人朱大,稀罕地抢着要才艺表演,“我来一个好吗?”“讲笑话吗?”张祜看他那两盏酒就能撂倒的窘态,毫不掩饰哑然失笑。“不是,是吟首诗。”“好啊,吟谁的诗呀?”“我的。”“你的?”老人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他。“独步走十方,八海围天纲。蒙蒙雾身旁,迢迢歧路长。鞶革无迷穀,祝余有人尝。只闻猾褢笑,荡枝露洗裳。插草当香火,歃血现衷肠。星汉冰如铁,目连空悲伤。腾空何所惧?不周怎安康。八龙御风吼,承云曲未央。”不用多说,多加一个字都是画蛇添足,在场的人们听后全傻了。 夜风袭袭,别人吹起来很是凉爽惬意,可朱大却是一机灵,这酒劲惊去了大半,突然石破惊天般想起了什么。他委婉地问贺儿:“刚才在那船上新罗人临走前还讲了些什么?”贺儿未加思考顺嘴回答:“没说什么,只是说要乘小舟离去。”“还有没有说到别的?”朱大引导她去回忆。“对,好象他们很怕希运大师似的。”贺儿紧锁眉头苦思冥想。“之前还说了些什么啊?”朱大有些着急了,催促她继续说下去。“想起来了!那个大平脸说这些计划都是什么相爷和郑将军出的。”朱大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胸大无脑啊。”万幸桌上的人声嘈杂,他的声音又小,贺儿没有听清,还莫名其妙地问:“你说什么?”“我说你挺有头脑!”老人的酒劲也上来了,在旁边帮腔道:“他是这么说的,你聪明,记性好!”姑娘脸皮薄,受异性夸奖便一抹绯红飞上面颊。“哎呀!我差点忘了,他们临走时说要去扬州,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计策。”贺儿终于想起来了。“去扬州还有计策。”张祜重复着,只见他二目突亮,头顶白雾蒸腾,情急之下所喝的酒都化为蒸气了,“不好,他们没回新罗,去扬州了。主上慕容台正在扬州,他们是冲着他去的。”芰荷不解地问:“慕容台在扬州,新罗人是怎么知道的呢?”老人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追悔莫及地说:“都是我轻信了他们,那个阎长说要拜见主上,我就信以为真,这不带着他们去扬州啦。”贺儿劝解着他:“事到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了。嗨,你就是太容易上当,心眼太实了。”张祜放开拄着头的双手,无助地看着她求证道:“你也说我没心眼,发夯哒!”朱大腾地挺身而起,斩钉截铁地说:“为今之计是赶快追上他们,以防他们又使出什么卑鄙伎俩,伤害到慕容先生。”“对!这孩子说得对。贺儿,他是你家的伙计吗?能不能转让给我。”张祜向朱大投去欣赏的目光。 京口离扬州确是很近,跨越长江,从扬予(江苏仪征)或瓜州两个口子任选一个,转入大运河向北行进就是了。这条水路早在吴王勾践伐齐时就有,那会儿叫它邗沟。邗沟入长江为邗口,入淮河为末口,其水道曲折浅涩,只通小舟,不通大船。隋文帝开皇七年,为兴兵伐陈,文帝动用淮南民工十余万,依邗沟故漕为根本,将错综分散的水道加以修整疏导,打通了扬州至山阳(淮安)之间的这段河道,取名为山阳渎。到了那位”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的隋炀帝杨广即位后,他发恢弘之志,修通运河、西巡张掖、开创科举、三征高丽,重开东汉广陵太守陈登开凿的建安故道,扩宽取直,使南北交流更为便捷。又有本朝开元年在扬子镇以南凿通伊娄河,可经瓜洲直入长江,从此,瓜洲运口与扬予运口并用,成为贯穿南北的漕运大动脉。由金陵渡去扬州走瓜州更近一些,尤其是在这江心只闻涛声,两岸漆黑,四野无涯的深夜里。“北在哪儿呢?怎么找不到北了!”摇橹的船工茫然了,无助地大声喊着。船头的船老大也在抱怨,“刚才还皓月当空的,这怎么说大雾弥漫就弥漫了?”他四下里张望着,“瓜州渡口在那个方向呢?这半夜三更地横渡大江我可是头一遭啊!”“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有些雾气,没有月亮就找不到北啦?什捂拔嗦!”说话的是张祜,他和周陌走出舱来,站在船头望着前方,“听我的,我这儿熟着哩,往左!再向右,去取几个灯笼来,高高得挂上去,可别和江里的船碰撞上啊。”船老大答应着进去拿出几个大灯笼,攀着桅杆爬上去逐一挂好,漕舫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顿时豁然明亮,“不好!快,向右打舵!”随着杆上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船头的人们都惊愕于一艘大木船正迎面撞来,在这大江的激流里两船相撞的后果不堪设想。对面的船上也同样是惊呼声一片,同样是无计可施。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两船之间的空隙处有个老人在说话,“大雾弥漫像城墙一样,这里适合建个关口。”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回道:“把你的公验拿来看看。”接着是“啪”的一记打耳光之声。还是那年轻人说话,“检查完毕,可以放行。”即将相撞的两艘船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左右撑开,一叶扁舟悠悠然地从中间荡过,众人看去,舟上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年长的约六旬开外,身形瘦小枯干,身上的僧衣实在是太朴素陈旧了;年轻的鼓鼻鼓脸,额头圆润,脸型端正。“师父,到了江北多是北宗的道场,我们去哪里呀?”那老和尚想了想说:“文远啊,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问一答间扁舟已经划远了。刚才的喊叫和震荡把舱里的人们都惊动出来了,义玄禅师问明缘由后,往小舟去的方向望去,不禁惊喜地说道:“那划船的不是文远师弟吗?从谂师伯也在上面啊。”正当张老爷子心有余悸,惊魂甫定之时,那边相邻的大木船上有人高喊,“张祜吗?”“谁呀?像是师姐的声音。”他仔细观瞧,心里在想。可不是,正是红鞋子老母。想那张祜虽说是李十二娘的弟子,可师父过世得早,他的武功大多是师姐教的,故此两人的感情极深。“师姐!是我。”他忙令船工将两船靠近并拢,飞身跃了过去,向老母施礼问候。“师姐,您怎么会在这儿啊?您这是要去哪儿呀?”老母百般无奈地回应:“不都是因为你,自打你传来信息,我们就没消停,为了姑苏慕容家这几日费尽了心思。尤其是你那信息还真不靠谱,只说是渤海国的王弟大虔晃一路人马南来,可前前后后来了三伙人。最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后来的两路人,却在那参合庄前自相残杀,打得不可开交,他们见到老身带人前去,便像惊弓之鸟落荒散了。后来据探查方知这两伙人马相继北去直奔扬州,我想起你曾说慕容台去了那里,这肯定是冲着他去的,我便急忙带着众弟子连夜赶往助阵。今天晚上已是第二次遇险了,之前也遇到一艘迷路的小船,擦肩而过险些相撞。这次更玄,刚才要不是有那两个和尚,后果将不堪设想!师弟,你也是赶往扬州吗?”张公子难为情地解释道:“不瞒师姐,兄弟我被人家利用啦,戏耍了!那几个新罗人风尘仆仆地来,信誓旦旦地说,亲亲热热地待我,我就真心实意地相信了他们……”张祜就把整个事情悉数禀告给师姐。老母听完长叹一声,“弟弟呀,就是你没有花花肠子,心眼太实了。”张祜低眉顺目地附和道:“是,发夯哒,她们都这么夸我。” 在张老爷子的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指点下,两艘大船驶过沉睡的瓜州渡口,苇叶随着微微的江风轻轻摇摆,渡口岸边万籁俱寂,只有江潮按着雷霆不惊的节奏抚慰着江岸和岸边密集的货船,一切仿佛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零零落落的船舱中还亮着昏暗的烛光。天还没亮的时候漕舫船已离扬州城关不远了。张祜立于船头羡慕地说着:“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扬州真乃一方宝地呀!”孩子们踏着诗句走近张老爷子,“老人家在作诗啊?”张祜回头认真地说:“确实是这样的,昔日隋炀帝为看‘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的琼花,兴师动众,不惜把江山都给断送了。有多少名人雅士慕名而来,烟花三月下扬州,为一睹它的芳容。更有比琼花还要好看,还尊贵的是在那里。”他遥指极远处高坡上的一点亮光,“那里是蜀岗,是扬州子城。明亮之处是大明寺内栖灵塔上的灯火,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刘禹锡有诗赞道‘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阑干。忽然笑语半天上,无数游人举眼看’。寺塔雄伟,塔内佛祖的真身舍利更是宝贵。”芰荷惊异地问:“和尚死后都有舍利吗?这塔里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吗?”张祜不容置疑地首肯着,“有道大德通过戒、定、慧的修持、加上自己的大愿力,均可得来,禅宗六祖惠能圆寂后就有五彩舍利。据说佛祖释迦牟尼涅盘荼毗时,弟子们在火化他遗体的灰烬中得到了一块头顶骨、两块锁骨、四颗牙齿、一节中指指骨舍利和八万四千颗珠状真身舍利子。佛祖的这些遗留物被信众视为圣物,争相供奉,后由摩揭陀国等八国修塔供养这些舍利圣物。到了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他将八国供养的佛舍利重新收集起来,用八万四千个宝瓶盛舍利,放入八万四千个金银琉璃宝匣内。传说他法力无边,能役使鬼神,于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在天下各地修造起八万四千座阿育王塔,供养佛舍利,东土大唐获十九座。到了隋文帝时,有天竺沙门专程东来赠送给皇帝一包佛骨舍利,隋文帝下诏分送全国三十州建立舍利塔供奉,这栖灵塔就是其中的一座。”船眼看要抵达城南关镇淮门了,李祜说道:“绿水接柴门,有如桃花源。明朝广陵道,独忆此倾樽。可惜现在是黑夜,不能像李太白那样尽情观赏南郊的风光啦。”船向前面灯火通明的埠头靠去,老爷子急急地喊着,“别靠岸,不是这南关的马摆渡口,往右拐,去利津渡口。”义玄和尚不解地问:“阿弥陀佛,张施主,这扬州的运河怎么是绕城而过的呢?”张祜耐心地解释着,“司徒太原郡公王播任盐铁转运使时,因城内旧漕河水浅,舟船涩滞,转输不及期程,故开七里港河,绕罗城经城南、城东而过,运河不再于城内穿行。你看前面那灯火亮如白昼的地方,就是繁荣至极、水郭帆樯近斗牛的利津渡了。这阵势,这气魄,无处可比!”周陌诧异地反驳道:“那不是灯光吧?你们听,还有噼啪爆燃之声呢。不好,着火啦!那是火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十三章故国萧瑟三千里,双泪阒然落君前。 两船择一开阔地带靠了岸,众人急忙忙地下了船,向前面火势最猛处奔去。“师姐,我们是不是来晚了?”“不会,你听还有喊杀之声。”张祜侧耳细听的确远处有人在大喊大叫,而且不只是一两个人。三十余人呼啦啦靠上前来,倒把岸边的人们吓了一跳,纷纷手持家伙摆开御敌的架势。待看清是红鞋子女侠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大呼道:“我们的人!邓大爷,红鞋子老母她们到了。”喊声未落,从前面跑来五个人,最前面的是位四旬出头的褐氅汉子,手提一杆半丈把长的马鞭子,透着一身的精明强干;紧随其后的是个年龄相当的男子,赤着双手,可细看在腰间别着个黑色的投石带;再往后是两个略微小几岁的中年人,一人持管判官笔,一人握柄大横刀,看他们是百倍的精神,千般的抖擞。后到几步的汉子,光头大耳,眯缝眼扫视着一切,周陌一看认得,这不正是那开元宫前摩尼教烈火旗的曹旗主吗?五位英雄上前躬身施礼,齐向老母恭敬问候。老母急迫地询问道:“邓庄主、公冶庄主、包庄主、风庄主、曹旗主,前面发生什么事啦?慕容先生可好?这大火是你们烈火旗放的吗?”为首的褐氅汉子双眉紧锁,百感交集地回话,“老母,火不是我们放的!主上被四个新罗人劫持了,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老母心急如焚催促他,“孤烟庄主,你简单说一下事情的经过。”邓孤烟邓庄主稳了稳激动的情绪,开始从头讲了起来,“昨天前半夜,来了四个新罗人,他们说是张祜张公子的朋友。主上一听是先前给我家报信的新罗友人,心里特别高兴,热情地款待他们。夜深了我们各自回船休息,主上有意把客人留在他的船上,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详谈。可万万没想到,到了后半夜,有人发现主上的船偷偷摸摸地要自行离去,我们几个上前去询问,可看到了河畔漂浮着几具护卫的尸首,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再等靠前时船已划到了河心,我们没有犹豫急忙驾船想去拦截,可发现各船的桨橹均被破坏掉了。正当无计可施时,曹旗主他们到了,来得太及时了!”曹旗主曹烈接过话说:“是啊,老母,你让小侄只带两名教徒先行赶来,真是太远见卓识了。我刚到就见新罗人挟持着慕容先生向北而去,邓庄主他们正要寻船去追。可突然渡口里泊着的船只纷纷燃起大火,火势蔓延极快,幸亏从上游下来一条官船,慌乱避险中不偏不倚正抵住了北逃的帆船,那新罗头领气急败坏将船上官差打落水中,幸得我们及时搭救尚未溺水遇难。老母,你看他们过来了。”大家向后看去,八、九个落汤鸡般的官吏失魂落魄地聚过来,为首之人是个相貌怪异、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的中年男子,此时他不再笑了,而是惊魂未定地直哆嗦。“我的惠山泉水呀,我的高邮湖大闸蟹呀,全完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像是对人倾诉要博得同情,又自言自语似追悔莫及。张祜向这人喊道:“温庭筠,怎么那是你们的船?”温庭筠闻声从自责中抬起头来,似见到亲人般抽泣不已,顿足捶胸地诉说着,“张老师啊,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这回我是相信了!自从惠山取水回来,一路倒是顺畅。可是李哥突发奇想,说李德裕的老娘最爱吃大闸蟹,现如今正是‘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蟹子最肥的时节,弄几斤扬州本地的高邮蟹子孝敬她老人家岂不美哉?我一听便自告奋勇,连夜前往,李哥说不急,可明早顺路捎上。可我心血来潮地建议,一来那样太过仓促,不能保证品质;二来大白天地兴师动众,太过招摇。绅哥一听,认为我说得没毛病,甚是想得周全。我便半夜动身前去高邮湖收了这五百余斤肥蟹,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祸从天降。搞成这样可如何是好啊?”张祜不住地安慰他。 “是谁放的火?”身后是人声嘈杂,马踏鸾铃,一位官员在众兵士的簇拥下匆匆而来,“你们这些人都哑啦?快说,是谁放的火?”见无人回答,官员用马刺向岸上人等一扫,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众将官,把他们全带回节度使府衙去!”这马上高官大腹便便,仪态大方,一双小眼睛滴流乱转透着精明,说的是满口的京腔,一听就知道是从长安皇城来的。“杜悰节使,不是这些人放的火,放火的在河里呢。”温庭筠大声禀告着。马上官员俯身观看,借着火光认出对方,很是意外地说:“是飞卿啊!这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弄得一身的水呢?可别着凉了。”他马上命令手下人解下披风给温庭筠穿上。庭筠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给他听,官员明了其中的因由,立即发令让士卒们向河里齐声呐喊,“贼人听着,快把船划回来,否则要开弓放箭了!”喊了数遍,那船上的新罗人无动于衷。岸上的节度使一声令下,二十多名弓箭手齐发飞蝗,可能是河面过宽,这众矢有的落入水中,有的即使射到船上也是强弩之末。一个射手疾呼,“节使,快看!他们把前面的官船给凿沉了。”可不是,那官船忽忽悠悠向河底沉去,“这些败类!不得好死。”庭筠痛心疾首地怒吼着。他这边怒气冲天,可那边船舱里踱出一个大平脸的汉子,幸灾乐祸地向岸上朗声笑道:“沉了条船认倒霉吧,咱们后会有期啦。扬帆启航!”瘦高个子朴护卫把住船舵,鸭蛋平脸的金护卫和花郎将军合力扯起风帆,眼看着他们就要大摇大摆地逃之夭夭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箭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正从朴护卫的后背穿过,他惊愕地圆睁二目,一股鲜血从嘴角流出,未出一声当场毙命。又是一箭飞来,金护卫的头颅贯穿一洞,力道还未截止,碗口粗的桅杆被射中轰然折断。倒落的杆子砸向花郎,亏他手疾眼快撤身躲闪,可还是被划伤左臂,殷红的鲜血直流。大家举目但见远处奔来二十余人,均是北方异族装束,最为抢眼的是一个手握四尺长弓的少年,他背后斜负箭囊,之中利箭皆长近两尺,青石为镞,猪皮为罩。此子英气勃发,斗志昂扬,看到他就让人想起初生牛犊这个字眼。他快步向众人跑来,在大家的敬佩目光中出乎意料地高声叫着,“二叔,我来接应您了!”这是喊谁?人们惊奇地寻觅着,站在人群最后的朱大此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晏然自若地大踏步走出来大声应着,“大延广,两年多不见,你又长高了,这楛矢石砮射的是越发得心应手,百发百中啦,你们怎么会来呢?”小伙子眉开眼笑地凑到跟前,望着朱大亲热地回答:“二叔,我这楛矢石砮的射技不都是您教的吗?自从两年前我随遣唐使到长安太学习识古今制度以来,已经两年有余了,这回是学成回国途径兖州,闻听您带队南下姑苏,我便带着同行武士前来助阵。寻到燕子坞与新罗新任清海镇大使郑年不期而遇,他们假扮我们渤海国人在佯攻参合庄,双方就此交手,打得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后来他们撤走了,我们紧追不舍不断袭扰,就这样打打停停尾随至此。”在叔侄两人说话的当口,河面上再起风云,大平脸阎长手持障刀劫持一个中年人,向岸上气急败坏地叫嚣着,“放我们一条生路,否则结果了慕容台的性命。”刀下之人正是南燕金刀遗脉慕容台,他头发偏黄,鼻梁高挺,眼眶深凹,身高八尺,腰带有九围,神采飞扬,形貌举动优美。特别是额头上那中央隆起的半月形重纹,仿佛南燕献武帝慕容德转世一般。他面对钢刀泰然蔑视,不卑不亢,还凛然劝解着阎长。“你给我闭嘴,丧国之主不思复国,整日夸夸其谈;不顾众望所归,意志消沉贪图安逸,脑满肠肥却手无缚鸡之力。我看不起你。”这话戳到了大燕后裔的心窝里,他羞愧地再无声息了。王子大延广年轻气盛,不加思索,拉满长弓又是一箭,直取阎长的梗嗓咽喉。带毒的楛矢见血封喉必死无疑,不容阎长反应,刹那间长箭已飞到眼前,蓬的一声闷响,一支片箭凌空相击,论力量和速度较其更胜一筹,直接把楛矢顶到河里。 哪儿来的片箭?在熊熊火光的映射下,一小队身穿棉甲,手提刀枪弓叉的武士在将军的带领下涌到河边,这将军高颧骨,圆扁脸,小眼睛炯炯有神。他腰挎障刀,左手握着反曲小弓,右手腕子上悬掉着个带绳的靠管。他们一到河边就拉圆了阵角,与对方怒目相峙,刀光剑影一触即发。队伍前的将军大喝道:“靺鞨小子,休要猖狂!不要以为仗着人多,我们就怕了。”他又向着中原武林人士喊着,“众位英雄,我新罗此次前来,并非对慕容遗脉心存恶意,全是为其复国大业着想,朗朗日月,可鉴我心。渤海国确实要强加阻拦,这位王弟大虔晃不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吗?难道我们传递的消息是虚构的吗?大家不言而喻了吧!请高抬贵手,放我们和慕容先生过去,千万不要上了靺鞨人的当啊!”朱大,不!应该是渤海国王弟大虔晃反唇相讥道:“颠倒黑白,胡搅蛮缠!你们说说,为了什么要协助慕容氏复国呀?为了伸张正义,乐于助人?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会相信呢?我看你们是为了自己,为了拉拢同道,夹击渤海国,以达到扩展疆土,称雄辽东不可告人之目的。说好听的,慕容台只是你们手中的一枚棋子;难听的,他就是任你摆布的傀儡玩偶。今天你想阴谋得逞,别做梦了。”新罗将军勃然不怒,拔出障刀,厉声吼道:“自古水火不相容,英雄各为其主,为本国利益好男儿头可断,血可流,大虔晃我敬你也是一方豪杰,今日你我在此分个上下,决个高低,如果我输了定当自己了断血溅三尺,望你饶过我手下的将士,放他们北归;如果我赢了,希望你们听听慕容先生自己的意愿,不要横加干涉。”“好,就你我一战定输赢,免得搭上他人的性命。”王叔从身边兵士的手里取过一把钢刀,正要上前拼杀,却被旁边的侄子拉住,“将军,我可以代替我二叔与你比试吗?”新罗人打量一番大延广,挺胸傲然地说:“可以,别怪我欺负孩子就好。”王叔不无担心地阻止他,王子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二叔,杀鸡焉用宰牛刀?你就放心吧。” 话出人到,他手擎一杆大枪跳入场中,枪对刀犹如蟒蛇翻身虚实换无常,刀抵枪胜过泰山压顶驰缓破凶险,周围的江湖英雄、官兵将士乃至从火堆里逃离的船客们都为双方捏了把汗。但毕竟这是一场年老力亏和血气方刚的对话,几十个回合后新罗人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王子心中暗喜,更加使出浑身的解数,一招快过一招,一枪猛过一枪,招招要命,枪枪刁钻。见将军只有还手之力,认输自尽就在眼前。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就在将军力不从心之危急时刻,从人群中跃起一人,威风凛凛口中大喊:“郑年叔叔,我来助你!”但见来者是个少年英才,十五岁的光景,浓眉虎目,大耳有轮,中等身材,长得敦实有力。见他单臂抡起一杆金枪,呼呼作风,直逼大延广。这枪法真可谓,平下里横扫千军,竖起来穿天破地,出神入化,力大枪沉。金枪在掌中一抖,借气发力,一枪变两枪,两枪生四枪,转眼间身前身后遍是枪花,有实有虚。在月光下,刺出点点寒芒,让人目不暇接。忽地脚下疾步如飞,纵身擒枪攻入,一招长河贯日,势不可挡,逼得王子步步后退。大延广也不示弱,大枪拨开金枪,分心便刺。小伙子金枪护体忽又似落叶飞花,枪头化作漫天飞舞的花瓣,罩出一片金幔,舞得风雨不透。几十个回合少年故意卖了个破绽,王子哪里知晓?还以为是天赐良机,暗自窃喜,全力挺枪跟进,逼着对方向后避走,取胜良机怎能失之交臂?大延广端枪紧追,哪知正中人家的诱敌之计,见少年英才一招似灵猿矫捷,倒提枪杆侧身翻转,枪尖上挑,径直扎出,人枪化成一道飞鸿,金枪不偏不倚向王子前心疾刺,大延广再想躲避那是不可能的了。就在命将归西的阴阳交界之间,那少年金枪倏地回撤,大吼一声“到此为止吧!”王子面露惭愧,心有余悸地抱拳退回本部,王叔大虔晃急忙私下安慰。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泰山秦靖秦英雄的徒弟吗?”一直在旁边观瞧的义玄和尚发话问道。少年就是一愣惊奇地问:“禅师,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师父正是秦靖,我是他老人家的二弟子高顺励。您是哪位呀?”和尚会心地一笑,“善哉,不出贫僧之所料,你这秦家枪与你师父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回马枪,瞬时让贫僧想起十年前鸡足山的往事。可能你与我未曾谋面,不很熟悉,但提起我师父希运大师,你一定是晓得的吧。”励儿眼光一亮,仔细端详那和尚,恍然大悟大声地问:“师父是希运大师的首座弟子义玄禅师吧?我是早有耳闻,就是无缘相见呀!”和尚亲切地回答:“正是本和尚。可我不明白了,你怎么认得这新罗人的呢?”励儿回头看着郑年,看着他那张同样是茫然的脸,“郑叔叔,还没记起来吗?”他从怀里拿出一物戴在脸上,那是个弥勒假面,“记起来了吗?池州杏花村,这假面还是浣儿姐姐给做得呢。”郑年喜不自禁地啧啧连声,“秦英雄的小徒弟,哎呀,一晃四年了,都长成大人了,那时我还在徐州银刀军任职。对,池州的杏花村,借问酒家何所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义弟杜牧的诗,对,他也是秦英雄的义弟。”在场的众人听他们谈得如此亲热,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相见,温庭筠向来是不落人后、爱凑热闹的主,他也耳尖听得仔细,凑过去疑问道:“你们谈到的杜牧,是不是现任比部员外郎的杜牧之呀?”见疑问得到首肯,他抿嘴笑了,“来,你们几位都过来,都得给这位新任淮南节度使行个礼。人说不知者不怪,这位非是别人,将军,你应该管他叫三哥,他乃杜牧之的三堂兄驸马爷杜悰。”话说开了,看真不是外人,彼此相互见礼。这么一来就是再有矛盾,也没法拉下脸来了,双方经过商议还是询问慕容台的心思吧。 就此喊过来船上的三个人,阎长迟迟疑疑地跳下船,看岸上是一团和气,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纳闷地悄声问郑将军:“清海镇大使,你们这唱的是哪出啊?”待慕容先生迈下船来,四位家臣和张祜急忙上前相搀,不住口的自责安慰。最后离船的是花郎将军,还不忘提桨自卫。“拉倒吧!花将军,把那桨快给人家留下吧,再拿走这船就剩船板了。这里都是兄长子侄,那东西用不上啦。”郑年半开玩笑地告之。随后他正色问责大平脸:“老闫,我们出来前是怎么合计的,你怎么整出这霸王硬上弓的架势来啦?你这是要把慕容先生劫持到何处啊?”还没等欲言又止的阎长申辩,慕容台痛心疾首地呵斥道:“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要把我送给回鹘可汗,消除大燕复国的潜在危险,以换取辽东所属各部与新罗武力的联盟。”郑年闻听大怒,指着阎长咆哮着,“阎长啊,阎长。你空有匹夫之勇,胸无点墨,海盗习气不改,整日里教坊酒肆,花天酒地,谋划正事却似懂非懂,似是而非。张大哥和我们不是商定好了吗?由新罗全力支持姑苏慕容东山再起,一统燕赵,再创大燕之辉煌。其中略使小计,佯装渤海势力攻袭加以推动,也是为了使其破釜沉舟,成人之美的良苦用心。可你却要挟持先生北去回鹘,邀功乞怜,我不知你是真得沉迷酒色,利令智昏,全然不知呀?还是想借机出走,邀功请赏,背叛新罗呢?难道你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回鹘汗国已被黠戛斯部所破,崩溃离析,部族西去,我想听听,你要投靠的回鹘可汗又是哪一位呢?”阎长被说得是瞠目结舌只会说:“我真得不知!回鹘崩溃离析了?我听花郎说契丹八部并非省油的灯,只知道利用后主之名,吞并其他部落壮大自己,不会真心与我们联手去损耗实力。我想倒不如将慕容余孽直接奉献给契丹的宗主,令其联合不是更直接些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郑年鄙夷不屑地训斥道。红鞋子老母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抢白,“别吵了,还是让我们听听慕容先生的想法吧!” 大家的目光齐聚到慕容台的身上,这位年过四旬魁伟汉子那雍容的脸庞上呈现出坚定不移的神情,“我还是想北上,实现我慕容家未泯的誓愿!”一骑红尘,飞驰而来,马上紧勒缰绳的是位面目英俊,举止潇洒,上唇与颏下留有微髭,腰间挎着金刀和黑剑的六旬老人。他翻身离鞍,跪倒行大礼参拜,“主上,这北地是归不得的。”慕容台双手扶起老人,喜不自禁地问道:“公孙先生,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派人去襄阳绝情谷请您出山呢,不想你这么快就来了。你说不能北归,何出此言呢?”老人再次深施一礼恳切地说:“主上,想我公孙家系南燕外戚,自老祖公孙五楼起,世代受大燕恩德,无以为报,愿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请听微臣相劝,这北地是去不得的,复国之日尚须时日。”他见后主面露疑惑,进一步谏言道,“主上,你不要被北地貌似分崩离析,群龙无首的现状所迷惑。你可知这推翻回鹘的黠戛斯部的底细吗?他们自称是西汉李陵的后裔,酋长裴罗自认为与唐朝皇帝是同宗,心安理得甘愿臣服。因此北地外观大乱而内在不乱,仍似铁板一块,而且愈加依附大唐,黠戛斯雄踞漠北,似大唐李氏的坚固长城。再说奚、契丹、室韦各部,自其宗主西遁,看是恰逢鲜卑民族团结统一的千载良机,实则它们是各怀鬼胎,重新投靠中原,以李唐马首是瞻。就拿契丹为例,据可靠信息,八部盟主耶澜可汗遥辇屈戌与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匀德实密谋,待主上北去,将携天子以令诸侯,收复鲜卑各部,任其招摇还则罢了;如若不甘受其利用,则秘密除之,自起炉灶。所以主上听微臣一句忠告,北归凶多吉少呀!”可那主上慕容台晃着脑袋不同意他的看法,以势在必得的口吻固执地讲:“四百多年了,可算有这复国雪耻的机会,怎能失之交臂呢?我慕容金刀遗脉的列祖列宗会在九泉之下扼腕叹息的,鲜卑诸部乃同宗同根,虽各有志向,但也不至于卑劣到如此境地吧?并且有新罗友邦诚心相助,大业可成矣!北归我决心早下,勿用再议。”听主上执迷不悟,老人扑通双膝跪倒,接连叩头苦苦哭谏,“主上,听微臣肺腑之言吧!想当年末主慕容超不听老祖公孙五楼之计,弃其‘避开东晋刘裕北进锋芒,扼守齐南大岘山天险,拖延时间,派小股精骑截断晋军的粮道,东西夹击取其后方’的良策。而是自以为南燕国富兵强,无须示弱,引晋兵入岘,然后以优势骑兵迎战。一念之差,大业飞灰烟灭,痛心疾首啊!”一声怒喝,慕容台面沉似水,“不要再提那些老皇历了,谁又能未卜先知呢?我看你公孙望北是越老越没了志气,回你的绝情谷苟且偷生去吧。”老人匍匐在地老泪纵横,“主上,老臣公孙一家世代不敢忘怀当年广固(益都)城中先帝托孤寄刀之事呀!就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提起往事慕容台也压住火气,略有感动地弯下身子,双手扶起地上的老人,“公孙先生,不必如此,公孙家的忠诚不容置疑。好吧,快去准备船只,我们即刻北上。” “非也,非也。”金风庄庄主包可为直抒己见地大声阻止道,“主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公孙望北,江湖人称‘俯视天下,危及床帷’。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没有瞒得过他的秘密。他今日千里奔来,苦口婆心地规劝主上,您怎么就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呢?您若落入奸佞之徒的圈套里,损失的不仅是您自己,更毁掉了咱大燕复国的千秋大业呀!“正当慕容台低头犹豫时,从上风上水的河面上急驶而来一条小船,船头迎风屹立一人,白头黑面,颌下一部银色美髯,墨色束发带勒住前额,英雄大氅随风鼓舞。箭打般转眼即到岸边,脚尖轻点一纵离舟,跃起身形立于近前。“呼延老英雄好!”“呼延寨主,您来了!”众英雄齐上前去问好行礼。慕容台也躬身施礼,“岳父,你老怎么来了?”老英雄哈哈大笑,拱手还礼,“大家好啊!”他向女婿问道,“台儿,你这是回姑苏啊,还是去辽东啊?”慕容台恭敬的回答:“孩儿已经下定决心回归北地,团结鲜卑各部光复大燕。”老英雄捋髯柔和地问:“就没人劝阻你吗?”“有,公孙先生刚刚阻拦我呢。”他将刚才的对话重述了一遍。“糊涂啊,台儿,你糊涂啊!冲动是魔鬼呀,我想告诉你的也正是公孙望北所说的。老夫今天专程从淄州五松山南来,就是要阻止你姿意妄为,贸然行事,倘若北归,凶多吉少啊,你想重走史思明大燕皇帝的老路吗?”看女婿还在举棋不定,老爷子生起气来训斥他,“慕容台!公孙望北是皇亲国戚,其老祖公孙五楼统领朝纲,还有托孤护主之功,他能坑你吗?我,呼延简,家族世代耿直赤诚,上自前赵镇东将军呼延谟惨死在石虎刀下,家族散落。到义士呼延平解救公孙太皇太后、段太后和末帝慕容超,还把女儿嫁给了末帝,可谓倾肝沥胆。几百年来,慕容和呼延两家多有姻亲,不分彼此,我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女婿往火坑里跳呢?”阐明利害,推心置腹,说得慕容台无话可说。“这些全都是真的!”王弟大虔晃沉默良久了终于开口直言,“慕容先生,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和你讲,我们此次南来就是要劝阻你北归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们,说我们都是为了私利蒙骗于你。可你看看这封密函,那上面钤于信封的契丹官印你可要看仔细了,这封信是八部盟主耶澜可汗遥辇屈戌写给大迭烈府夷离堇耶律匀德实的,看过其中的内容,你便会清楚呼延老英雄和公孙先生并没有说错,也清楚我们渤海国此次南来的用意啦,那契丹的险恶用心便一目了然了。”他将信呈上,待后主读罢密函,慕容台仰天长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大燕复国无望了。”公孙望北劝解道:“主上,不必气馁,还是从长计议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机会总会有的。”家臣遗老们纷纷安慰着。“回姑苏!”慕容台心思沉重地吩咐着。“主上,这金刀您还是带回燕子坞吧!”公孙望北建议道。慕容台苦笑着说:”还是遵照末帝的遗旨留在你那里吧,待兴兵复国时再归还于我。我当务之急是回参合庄苦练武功,不能受人劫持而无还手之力呀,我决心修得真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慕容台一行人向众人告辞后,寻船回苏州,公孙望北、呼延简也各回逍遥谷和五松山了。主角走后,这出戏也到此告一段落。那新罗将军郑年问励儿从何处来、要去往哪里?励儿如实回禀,是从许州潭家沟义父王金处去太湖看望大师兄的。郑年面带喜色对他说:“正好,你替我给浣儿带句话,告诉她,她父亲身体安康,但十分想念她,让其尽早回家。”高顺励急着赶路,与大家拜别,继续南下往太湖去了。眼看郑年也要离开之际,张祜实在憋不住了,凑到郑年面前要问个明白,“郑将军,老夫想问问这次传信之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呢?”郑年坦诚回答:“张老爷子,选中您,其一,因我义弟杜牧有诗相赞,说您为人极好,清高豁达;其二,是你在江湖中的威名,德高望重,又是南燕遗老之后;最重要的是您心眼实在,没有花花肠子。”望着新罗人远去的背影,张祜暗自嘀咕着,“都怨杜牧那小子,胡乱说个什么,说这个品那个。自己整日里放荡不羁,人们背后都说你什么,‘年少多情杜牧之,风流仍作杜秋诗’。这新罗人也是,把话说得这么完美做什么?还不如直接说我没心眼,发夯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十四章哪怕疆理虽重海,自古车书本一家。 当师姐红鞋子和曹旗主诸位都离去后,渤海国的武士也先行回国了,这扬州利津渡口立马冷清了许多。大延广因为叔叔不知何故执意要去长安看看,说是不想即刻回国,所以想多陪陪他,也没有马上离开,留下同船送他一程。这时天光大亮,岸边的大火已被扑灭,但焦黑的船板还冒着缕缕青烟。船家和货主刚从恐惧中缓过神来,头等大事是围拢到节度使杜悰跟前,要为自己讨个说法。“节使,您可要给小民们作主啊!”“杜节使,我的船给烧了,这损失该由谁负责呀?”“节使,还有我那满船的货啊!”节度使好言相劝逐一安抚。这时,一乘蓝尼大轿颤巍巍地从东城门内抬了出来,四个轿夫三步并做两步走,轿后紧赶慢赶跟着几个管家仆人,看这阵势可想而知主人那急迫的心情。轿子尚未落稳,一位小胳膊小腿的老官人从里面急匆匆地探出身来,老人相貌庄重,不苟言笑,锦衣披风,进德冠高悬。他百倍小心地挪身向外蹭着,一边蹭一边后悔地说:“尽想着锦上添花啦,未料到节外生枝啊。”温庭筠忙上前搀扶,原本已缓和出笑容的脸上旋即布满愁云。“飞卿啊!咱们家的船呢?”他心情沉重地四下寻找着,“也着火啦?”看温庭筠摇着头,这才舒了口气放心地说,“没毛病,杞人忧天了。”节度使杜悰见前任来了,翻身下马上前问候,“前辈,太可惜了!没想到您的官船会被新罗人凿沉了。”老官人一听是瞠目结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忐忑地反问道:“允裕啊,你再说一遍,我的船是怎么沉的?我那泉水和大闸蟹都沉到河底啦?”他看杜节度使和温庭筠不住地点头,老头子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一付万念俱焚的样子。杜悰也是既同情又一筹莫展地看着李绅,这时他身边有个高挑身材的小青年凑近了咬起耳朵,见这后生长得身高六尺有二,宽额深腮,眉目疏朗,颇有心计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得新任节度使笑咧了嘴,频频点头大加称赞,“还是你小子鬼道,这个主意好。杨收啊,我就说你留在本使身边,不要去润州投你哥哥啦。杨发他个刺史从事能给你找到什么职位?在我这儿先做个推官,别急,慢慢来嘛,将来必能大有作为的。”然后他转向前任安慰道,“老前辈,别急,船我用府银再给你造一艘,包括船上损失之物,就是会怕耽搁几天。您放心吧,这事我让毕諴去办,他向来办事稳当。”闻听此话,老官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感激地握着杜悰的双手,“没毛病,不胜感激呀。” “那我们呢?”其他百姓瞪着满是渴望求助的眼睛,企盼着官府能像对待老官人那样大发善心,赔偿损失。新任节度使和蔼谦逊地解释着,“大家都别急,你们此刻焦急的心情我杜悰是理解的,痛定思痛水火无情,谁遇上这飞来横祸,自己辛苦换来的财富毁于一旦,怎不痛不欲生,悲痛欲绝呢?可这是天祸呀,人生的坎坷呀,我们要勇于面对,不能全靠府衙,要自立自强,抖擞精神往前看,何况府银也没有这项开销余富啊。”百姓中有敢于直言的质问道:“那李绅的官船怎么能给赔偿呢?”杜悰更加谦逊耐心地解释,“这里有个概念,私船和官船的区别。官船是朝廷的,只是配给官员使用的,府银有专项定期维修打造。而私船可不行,所以做官就有这么点待遇,要不咋会有这么多人都想学成入仕呢?另外,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是天火还是人为放的,也无从查证了,向谁讨要说法呢?”他慈祥地抚摸着身边玩童的头顶,柔声问着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啊?上学堂了吗?跟谁来的呀?”那孩子还真不怯场,小嘴巴巴的逐个作答:“七岁了,叫吕用之。没上学堂,我舅舅教我。鄱阳县人,是跟着舅舅来扬州做买卖的。”孩子的舅舅点头哈腰地凑上来,拘谨地作着揖。“大家看看,人家也是受害者,可他还这么坚强,不像你们哭天抹泪地,要死要活地。”那舅舅还是面带微笑不住地点头作揖,嘴里只会不停地说:“是,是,是,没什么。”节度使继续开导着百姓们,“李相爷来淮南为官,虽说时日不长,但也功绩斐然。尤其是今天,他的官船可是立了大功啊,恰到好处地拦住了歹人的去路,避免了一场血雨腥风、生灵涂炭的浩劫。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的官船我们能不给修理吗?他的损失我们能坐视不管吗?漠然置之那是说不过去的,我们能让他就这么寒心地离开吗?”节度使的娓娓道来,使百姓们听起来此言不无道理,无法辩驳,人们陆陆续续地散去。那孩子边走边不解地问:“舅舅,那烧毁的船是别人家的,我们也没船啊?我们家的货昨天就卸走了,也没有损失呀?你怎么不明说呢?”那舅舅已从刚才局促中摆脱出来,又恢复本来的精细模样,“用之啊,舅舅一见到当大官的就腿软心慌,只会点头说是啦。何况孩子你傻呀?如果说白了,不是拨了官爷的脸面吗?记住,买卖人就得察言观色,随机应变。你年纪还小,留意学着吧。” 官船是没有了,可进京赴任的日期可耽误不得。仆人们四下寻找雇船。可不是嫌路途遥远不愿去,就是嫌给得价格太低谈不拢,就剩下在岸边报废的冒烟船了。正当无计可施时,李祜大声地招呼他们说:“这几个孩子正要去长安,不如你们搭乘他们的漕舫船将就一下吧,路上还有个照应。”周陌和几个丫头也热情地相邀。望着这几个充满青春活力、武艺高强的小英雄们,还有那位德隆望尊的禅师,这旅途一定不会憋闷,张祜的提议正合李绅之意。他回身命令身后的仆人,叫过来府里的大官家,“你!回去就跟大太太把情况说清楚,告诉她,我坐朋友的船先行一步了,让她不必着急,陆续把应用之物寄过去。”他又对二官家讲,“你!留下监管造船,船造好了装上泉水和大闸蟹运到长安来,一定保证是新鲜的。”然后他再对三管家说,“还有你!回去把七太太接来,拿些简便的随身行李,然后随我一同进京去。”三个管家连声喏喏。“庭筠啊,我们上船吧!”他走近跳板,心存疑虑地小心挪步。贺儿和小青看到了伸手相搀,老官人见是她们不禁一愣,随即面露惭愧之色。待看到她们并未有责怪之意,还全心全意殷勤照顾,喜得他合不拢嘴,一手搭着一个慢悠悠地蹭上船去,笑模笑样地嘴里念叨着说:“没毛病,步步为营啰。”看一切安排妥当了,张祜应杜悰相邀进城去了,船工收拾利落就等人齐起锚。太阳升至三竿,七太太的车队才浩浩荡荡地涌出利津门,光是带来帮忙装船的家丁就有三四十人,船上船下搬得是热火朝天,半个船舱堆满了箱箱柜柜。这位太太娇声娇气,上得船来就扑进老节度使的怀中,拉着长音撒娇埋怨道:“老爷,你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张又新那个卑鄙之徒,你昨天晚上怎么还把歌伎送给他了?你忘了当年奸相李逢吉和他是如何沆瀣一气,不遗余力地陷害你了吗?”老官人像在哄孩子般轻声细语地劝着,“小桃红啊,成人之美喽。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啦,你没见他如今落魄的样子,连连被贬,罢官归乡,又有丧子之痛,尤其是真心向我忏悔,得饶人处且饶人嘛。”甜言蜜语地劝解完,老夫少妻卿卿我我地相拥着要进舱去。温庭筠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七太太是绅哥的最爱,撩人讨巧,又讲究养生美颜,所以带的东西多了些,打扰各位了。”大家均是一付无所谓的样子宽慰他说:“没什么,不影响。”走进舱门的老官人倒是最能理解她,大度地开脱说:“没毛病,零头碎脑嘛。”开船了,漕舫沿着大运河一路驶向西北。众人相处久了才发现,这老官人是慢热型的,童心勃发,着实得风趣,一路的风光迤逦,一路的欢声笑语。 长话短说,船进入楚州地界,北辰镇就在眼前了,这北辰镇是古邗沟入淮水的末口,镇子因运河而兴,有着“扬州千载繁华景,移至西湖嘴上头。”的美誉,再往北就是山阳渎的北端山阳板闸了。由于这里是南船北马的交通中转站,义玄禅师要北去泰山,王子大延广也要经登州(蓬莱)渡乌湖海(渤海老铁山水道)回渤海国的,故此在这里即将分别。老官人张罗着要自掏腰包,请大家吃吃当地有名的淮阳鳝鱼,便扶老携幼上了岸来,沿镇上大街寻了一处不错的馆子,点上丰盛的鱼宴,推杯换盏好不尽兴。除了禅师滴酒不进,吃的是素食,其他人都已喝得脸颊绯红了。李绅与温庭筠有似题扇桥上的模样,“绅哥,这里的鳝鱼吃起来就是比别处的好,清鲜醇浓相兼,真是原汁原味呀!这洋河老酒也好,入口甜、落口绵、酒性软、尾爽净、回味香。喝起来就放不下,你看你都喝多了。”“没毛病,恰到好处。”可别人听他说话,已然是含含糊糊了,“这楚州,襟吴带楚客多游,壮丽东南第一州。尤其是这儿的鳝鱼,细嫩鲜滑,堪称一绝。这楚州还有一绝,就是出了个甘受□□之辱、‘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的汉初三杰之一的韩信,前面不远处就是韩信祠、□□桥和漂母祠啦。”芰荷一付很了解的样子抢着说:“韩信最后不是被吕后和萧何联手害死了吗?”李绅露出意外的眼神看着她,“丫头,这些你也知道?”“听戏听来的,不是有出萧何月下追韩信吗?”芰荷不好意思地回答。“没毛病,千真万确!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韩信的死也是他咎由自取,自做孽不可活。那时汉□□高皇帝在外征讨陈豨,他却暗通陈豨,准备里应外合,被家臣告发。严格地说杀他的一共有三个人,是萧何实施,陈平谋划,吕后下的决心,才把他骗到长乐宫的钟室里,淮阴侯纵然有‘五不死’护身符,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君不死,没有捆他的绳,没有杀他的刀,却被罩上铜钟,悬于半空,一群宫女用竹签子活活戳死。萧何还算是个讲究人,听说他事后救了韩信三岁小儿子韩潆的命,并且托付蒯彻将其送往南粤王赵佗处收养起来。想那韩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陈仓,定三秦,破代,灭赵,降燕,伐齐,直至垓下全歼楚军,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可悲可叹啊!”老官人一脸惋惜的神色,动容地吟诵道,“功高自弃汉元臣,遗庙阴森楚水滨。英主任贤增虎翼,假王徼福犯龙鳞。贱能忍耻卑狂少,贵乏怀忠近佞人。徒用千金酬一饭,不知明哲重防身。”他端起酒盏喝上一口,眯起眼睛冲王子大延广笑着,“小伙子,我这些话也是为你说的,有朝一日你当上了渤海国的郡王务必要能识人,会用人呦。”“我可没那两下子,我们哥几个不是只能文,就是只能武,就没一个像我二叔这样文武双全的。而且我此次回国后还要回来的,长安我太喜欢了!”王子坦诚地说。温庭筠赞同他的话,“大延广王子说的是心里话,虽然我们从相识到分手的时间不长,但王子的性格和为人我已是洞若观火了。这临别之际我有诗相赠。”庭筠摇头晃脑地朗声赋道,“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盛勋归旧国,佳句在中华。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感谢,感谢!”王子不住地作揖称谢。 “不好啦!”三管家像个没头苍蝇一下子扎了进来,“相爷、七太太,我们船上的行李被抢走了。”闻听此言,七太太破马张飞地往外就跑,其他人也一窝蜂地跟了出去,大家就一个心思赶紧回船,眼下顾不得许多了。唯独抛下腿脚不灵便的李绅在一步步蹭着,刚蹭到酒店门口却被堂倌伸胳膊拦住了,“钱!”“什么钱?”“酒菜钱!”“对,吃饭是要给钱的。”“那是!”堂倌虎视眈眈地瞪着这个小胳膊小腿的老人。李绅这才想起还没有付账呢,“对,吃饭是要付钱的。”他一边嘴里重复着,一边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可摸来摸去一枚铜钱也没带,才记起钱总是太太拿着的。望着堂倌那势利的眼神,他猛得想起来,从腰间解下来金鱼袋递过去说,“收好了,我回头拿钱来取。”“是真的吗?”满是狐疑的堂倌小心地打开袋子,一枚鲤鱼状金符露了出来,再细看袋子里还有一方刻着落款的橛钮铜质印章,“你是李绅李节使,恕小人眼拙,不识金镶玉,前几日就传闻您老从节度使的任上荣升宰相了,没想到,您老今天到我们小店来了,真是使我们小店蓬荜生辉,无上荣光啊。”“可我忘带钱了。”老官人愧疚地解释着。惊慌失措的店主闻讯跌跌撞撞地赶过来,从未有过如此豁达地抢着说:“什么钱不钱的,您老人家能来尝一口我家的鳝鱼,就是我们的福份!”老人对店家的大度很是感激。正要往外走,却被店主陪着笑拦下了,“您老人家能不能留个墨宝,也让我这小店粘点福气。”“没毛病,举手之劳嘛。”堂倌急忙取来纸笔,李绅看了看桌上的鱼头鱼尾,鱼骨鱼汤,龙飞凤舞地书写下三个大字“长鱼宴”。 待他回到船上时,呈现在眼前的是满地狼藉,这些歹人翻箱倒柜取的是金银细软,抛弃一地的是绫罗绸缎。贺儿她们因是随身携带银两,没损失什么,倒是七姨太的珠宝首饰被抢掠殆尽。这不,那太太正哭天抹泪,要死要活呢。老官人见大家安慰无效,自己的媳妇自己最了解,蹭上去展开小细胳膊将丰满的大美人揽在怀里,简明扼要地劝道:“大宝贝,丢失的物件我到京城立马给你补上。”见她还在抽泣,进一步许诺说,“还不行,到了长安我再在城南樊川雅致之地为你买处别墅,你看如何?”听到老爷的补偿,七太太破涕为笑,娇嗔地依偎在李绅怀里,大鸟依人般呢喃细语,“你坏,老爷最懂人家喽。”老官人摆出一付无所谓的豪迈潇洒、慷慨大方的姿态,轻抚她的粉嫩脸蛋回应道:“没毛病,毛毛雨啦!”周陌忿忿地问船老大:“看清是什么人抢的东西吗?”船老大正在揉着额头上的大筋包,义愤填膺地回答:“看清了,也问明白啦!不光是我们的船,周围其他的船也被洗劫一空。据知情人讲,这伙人是惯匪,斩蛟堂楚州洪水舵的人,他们神出鬼没,来去不定,尽干些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勾当。可官府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当官的惧怕他们的总堂主,此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谁要是触犯了他,那就是惹火烧身,家破人亡啦。”大虔晃在一旁凛然问之:“他叫什么名字?”船老大想了想说出,“澹台诸己,江湖人称苍茫主人。都说此人火玩得最好,还会遁地摄魂之术。哎呦,那带头的小白脸人不大却最歹毒,下手太狠了。”他还要继续揉按,可越揉包越加大了。王叔大虔晃加以阻止,拉着他向船舷走去,撩起清凉的河水轻拂着,“这包不能揉,先要用冷水湿敷,晚上我再给你上些药,明天就消肿了。我那药可神奇了,土三七加熊胆熬的,那熊是我在太白山一箭射死的,贼毕!”“好啊!你噶耸泡蛋,净跟我们对七对八的,还有句实话没?”大虔晃一惊,回头看身后站着芰荷和贺儿,芰荷满脸的怨气,贺儿倒是和善地笑着。几天来每每看到这笑,王弟就会有种从心底喷薄而发、略带甜甜蜜蜜的舒坦,是生来最惬意的享受呀。“嘎哈啊?不带这么磕碜人地,我不那样说咋整啊?这帮银不得弄死我呀!”王叔此时已无所顾忌讲着满口的家乡土语。“对七对八的。”芰荷扭头索性不看他了。贺儿蹲下来帮着船老大撩着水,痛心地低语道:“哦哟歪,下手这么重。”这时,五经先生从舱内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周陌忙上去搀扶,朱诚垂头丧气地对他说:“小,俺遭大难了,真想大哭一场啊!我在他们后面咋呼也不管用呀,几年的积蓄给抢了个精光。”小猪现在能做的,只有耐心安慰着欲哭无泪的老师。伤心归伤心,路还是要继续走的,就像这大运河,河水虽然是向南流淌的,可漕舫还是要逆水而上向北的。“嗷吼吼吼呦,嗷吼,嗨,走一庄呀又一庄,庄庄里头有木匠。张木匠,李木匠咋听他家响,先打个柜儿呀后打个箱,到后来再打个金银床。你问他打些家具做何用?他给他姑娘做嫁妆。嗨,嗨哟哟,嗬嗨,拖呀,拖、拖拖拖……”纤工们喊着号子将漕舫拉过了山阳河堰,驶入淮河。大船又沿通济渠向黄河挺进,这渠曾是战国时魏惠王为联通河淮,在荥阳北开通的鸿沟,经历朝历代的改建,后由隋炀帝发百万劳工加以拓宽至四十步,才有了今日的规模。在泗州上岸北去了义玄禅师和大延广王子,接下来过宿州、到宋州(商丘),又别离了老师五经先生。虽然大家凑集了些盘缠,可经楚州一劫,各自的囊中也银两有限。当汴州(开封)、郑州留在身后时,漕舫船已从汜水板渚入黄河,行不多远,见岸上是密密麻麻的粮窖,绵延二十余里,有官兵把守森严。经老官人指点,方知那就是运河上最大的粮仓洛口仓了。大家聚集商议是直奔长安,还是去洛阳稍事休息。几个年轻人都未曾到过东都,自是强烈主张上岸一游,只有七太太对洛阳似有避讳之意,极力奉劝那是个无趣之地,可还是打消不去姑娘、小伙们的好奇之心。主意已定,船从粮仓的城墙边左拐,再离河经巩县的洛口逆洛水而上,这洛河水量浩大,桃李夹岸,杨柳成荫,芳草鲜美,长桥卧波,帆樯林立,沿岸风景瑰丽。船经偃师抵达“十朝之都”的洛阳城,洛阳北据邙山,南望伊阙,洛水贯其中,东据虎牢关,西控函谷关,四周群山环绕、雄关巍峨,乃天下之中。自隋炀帝大兴土木,迁都洛阳以来,它都是以东都天下独尊的地位自居的。尤以高宗、则天大圣皇后时达到全盛,仅以穿城而过的洛河为例,天下舟船所集,常万余艘,拥堵河路,商旅贸易,车马填塞,半天下之财富悉由此路而进。然而安史之乱后洛阳逐渐颓废,名不副实了,但人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洛阳的帝王富贵之相犹存。此时已是傍晚,两侧河岸上商贸鼎盛,车马川流不息;歌轩酒楼的灯火色彩斑斓,映入河里随波荡漾光怪陆离。河道内舳舻相继,一席落脚之地难求。船工机敏地见缝插针,将漕舫停靠在立德坊南的新潭码头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十五章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 “明天去哪儿玩啊?”小青兴奋地询问着贺儿,贺儿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来洛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猪和芰荷正向她们走过来,不知在争辩着什么,“谁来洛阳不先去关庙,拜拜忠义仁勇的汉寿亭侯呢?”小猪很是一本正经地说。“不行!我没说不去关庙,是说先去董家酒楼吃水席看优戏,我最爱的是弄参军的戏。听我父亲说,当年李白先人从长安来到洛阳,曾光顾过董家酒楼,或是洛阳的地方官为他接风的盛情,还是水席优戏的精湛绝伦,使他流连忘返于洛阳,几个月不想登程。还赋诗道‘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你说我们能不去先睹为快吗?”芰荷不容质疑地说出自己的安排。小猪抬头好似见到了救命稻草,向贺儿征求看法,“陆姑娘,你说咱们先去哪儿?”贺儿看看芰贺,又看看周陌,怯生生地回道:“我听我母亲说,这洛阳城西雍门外的白马寺是中原佛教的释源祖庭。东汉明帝遣使到大月氏国求佛法,请来天竺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二僧,用白马载着佛像和经典来到洛阳,建寺讲经,弘扬佛法,并梵本汉译出《四十二章经》,我想去寺里为父母进香祈福。”“真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呀!”大家回头看是老官人和七太太,他们后面还跟着温庭筠、大虔晃、张璘。李绅夸奖完笑呵呵地看着大虔晃问:“王爷,你明天想去哪儿呀?”大虔晃暧昧地瞟了一眼陆贺儿,轻声回答:“我母亲也是笃佛之人,我也想到庙里许个愿,为父母求个平安。”此话一出,那边有人听着很是不舒坦,嘴角不听话地抽搐了两下。老官人正往他这边看,这细微的表情哪能逃过这久经官场沉浮、明察秋毫的眼睛啊,他好似是随口询问:“周公子,你决定去哪儿呀?”周陌决心已定,“当然是白马寺啦!从苏州出来时,姑姑就把贺妹妹托付给我,她去哪儿我当然就去哪儿啦,这是我的责任啊!”芰荷轻蔑地看着这两个小子,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小青看没有人问她的想法,失落地瞧瞧这个,听听那个,认为都有道理,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她上前拉着老官人的袍子问:“相爷爷爷,你准备去哪儿呀?”李绅张开圆鼓鼓的小手轻抚着青儿的脑袋瓜,“老爷爷我呀?这几个地方都去过,还不至一两次。可我最想去的,也是百去不厌的,只有一个别致的所在。明天天亮前就得出发,去晚了可就错过了。”小青歪头看着七太太萌萌地问:“夫人也去吗?”七太太捋着小青的小辫,疼爱地回答她说:“这洛阳对我来说就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我在这儿住了十年,一砖一瓦太熟悉不过了,我还是睡我的回笼觉吧。深更半夜地附庸风雅,那都是老夫子们的喜好;休息充分以驻容养颜,这才是做女人的本钱。”大家急切地探问:“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李绅不紧不慢地揭开谜底,“洛河上的天津桥。” 一夜无话,“梆,梆梆梆梆。”岸上坊间传来打五更的梆子声,随后是更夫那苍老低沉“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的报更声。鸡叫儿天会亮,鸡不叫天还是会亮的,天亮不亮鸡说了不算,但船上小青年的酣梦可是由老官人说了算的。李绅的小拳头抡圆了一个劲地敲,不叫醒你誓不休的砸门声经久不息,直到你坚定不移地回应:“起来了!”李绅才笑着对身后的温庭筠说:“没毛病,年轻贪睡嘛。”在这拂晓时分,众人沿北岸青石大堤提灯西行,这洛水是洛书出处,烟波浩渺,渔火成线。老官人借着星光斗影自是老马识途,行不多远遥指前方,但见一架白玉石桥横亘南北,彩云石栏围拢其上,表柱角亭精雕其间,桥长三百步,宽二十余步,使初见之人疑是九天仙桥下落人间。“这就是我百看不厌的天津桥啦!”李绅颇具感情地向后面介绍着,然后他又指点河面,“这洛河上原有三座大桥,天津桥,中桥和利涉桥,中桥后来翻新为新中桥,利涉桥现已荒废。而这天津桥自那瓦岗寨李密大战王世充,一怒烧了原来的浮桥,后来玄宗皇帝下旨又修成现在的石桥。至今虽几经磨难,终因地理重要,典故纷繁,屡毁屡建,越修越精致了。你们往天上看,这是洛阳一绝,天津晓月。我想起我的一位好友写的诗,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小猪怕小青错过这难得的美境,用肩膀摇醒背上睡意犹酣的丫头。大家都举首仰望,见一轮弯月垂挂天幕,明亮皎洁好似抬手就能摘得到。当黎明第一缕曙光划破天际的时候,呈现给人们的是一幅清雅幽静的诗情画意,月儿挂在天空,两岸垂柳如烟,桥下波光粼粼,郊外山峦起伏,城中不时传来寺庙里上早课的晨钟之声。晨风徐徐神清气爽,透过晨曦向东方望去,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蔚为壮观。晨光把万物浸染成绯红色,染红了皇城那雄伟的端门城楼,染红了商铺酒楼鳞次栉比的定鼎街屋脊和石坊,还染红了天津桥上每一张欣喜激动的笑脸。此时再看这洛水更加清晰了,波涛跌宕,回漩湍急,沙洲险滩一扫而过,浩荡荡一泻千里。从桥北踢踏踢踏上来一头小毛驴,这驴儿皮毛黑亮亮得招人喜爱,头大耳长,温驯结实。驴儿的屁股蛋上端坐一位长者,白衣白裳,睿智高雅,只是左胳膊弯曲不能伸展。他左侧牵驴之人是位红衫红氅的老者,面红目赤,一付浓密的络腮胡须,显得高深莫测、非同寻常。驴上之人正对身旁老者说着,“梦得呀,面对这天津晓月你就不为之怦然心动吗?就连我这病患缠身的半僵之人都激情勃发了,你听我赋诗一首,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飘身似在寥天。星河隐映初生日,楼阁葱茏半出烟。此处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怎么样?”“不怎么样!没多大辣气。”红衫老者不以为然地回应。“不服,我还有!津桥东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诗思迷。眉月晚生神女浦,脸波春傍窈娘堤。柳丝袅袅风缲出,草缕茸茸雨剪齐,报道前驱少呼喝,恐惊黄鸟不成啼。这首怎么样?”“嘿呀,还不如前一首呢。”红衫老者咂吧着嘴,不无遗憾地品评道。“你这是在嫉妒我,看不得别人的优秀。你再气我,我立马就抽羊角疯!”白衣长者忿忿然地回击着。“你可别!我这段日子心脏老是虚慌慌的,大哥,你可饶了我吧。”红衫老者按着胸口讨饶道。 “哎呀,乐天大哥,梦得老弟,真是巧遇呀!”老官人李绅向来人惊呼道。“哈,是公垂吗?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嘿嘿,不是他,还会是谁?”来人同样是欣喜万分,大呼意外。白衣长者在红衣老者细心搀扶下落了地,脚下画着圈一顿一挪地向前挺进。六只手臂连成一个环,仰天大笑酣畅淋漓,喜悦之情无法言表。老官人亲近地问:“居易大哥,几年不见你怎么挎筐了?”白居易无奈地回答:“李绅老弟,酒啊!害死人的酒啊。你我这把年纪都得控制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豪饮无度啦。你看我,都成了一个没事干的废人啦!”李绅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眉毛抖动着,“乐天大哥,在这天津桥上你也敢说是没事干吗?当年丹霞天然禅师在天津桥上横卧不起,拦了东都留守郑余庆的车轿仪仗,喊路开道的官差要他让开,天然禅师却理也不理。那官差问他卧桥不起的原因,禅师回答说他是一个没事干的和尚。郑余庆听了,感到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出家人,亲自下马献上一捆白丝和两套僧服,天津卧桥至今传为美谈。你说你是个没事干的废人,我可没有白丝送你。”“是呀,老夫怎能和天然大师相提并论呢?仅是在慧林寺烧木佛取暖的气魄我就望尘莫及。公垂,你可不要哭穷,你的家底我是清清楚楚的。老哥还要劝你,佛要多念酒要少喝。”李绅无所谓地回复,“老哥哥,不在那个,酒能舒筋活血,壮阳添力,喝要喝好酒,掺加了乱七八糟的假酒可不敢碰。我们三个是同年生人,你只比我和梦得大上几个月,你看人家梦得是何等的威武矫健。依我看,你这病根不见得是在酒上,可能是你太注重节操仪表了,活得憋闷压抑,不像禹锡老弟那样写意洒脱,心胸开阔吧。”白居易笑话他说:“你这酒鬼,自欺欺人,不听老人言,等到后悔那天可就晚了。你还说梦得心胸开阔,你真是瞎了你那双金鱼眼,他的心啊,只有针鼻那么大。”白衣长者用手比划着。“咦,谁说我心眼小,我跟他急。我要是斤斤计较,王叔文大哥能带上我和他搞永贞革新吗?前些年得过‘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的圆翳内障之症,早给一个善治眼病的婆罗门僧人用金篦术治好了,现在我从里到外,浑身上下健康,好得很!”他不说还好,一提起往事,白居易更是不以为然地刺激他,“可别再在人前提及你们那个半拉子革新啦!说公道话,革新是正经的革新,减免税赋,罢诸道速奉,取消宫市、五坊小儿的抢掠和讹诈,样样都很正经。尤其是宫市的无耻,我在《卖炭翁》一文中已有陈诉,‘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可是推行革新的王叔文却不正经,相中了王伾和你们八司马,韦执谊、你、柳宗元、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没想到顺宗得了和我一样的病,风疾,正月德宗薨由他继位,八月就逊位了,卧病在床,就剩下半口气,可叹你们那个百余天的革新招摇过市,昙花一现。二王、柳宗元等人均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过度空想乐观,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刘禹锡大手一挥说道:“顺宗、宪宗、穆宗、敬宗都过世了,文宗也驾崩一年多了,陈年往事不堪回首,人都快死干净了,还提它烦心作甚?两位哥哥,咱们别在这儿戳着啦,前面就是董家酒楼,公垂兄,带上你的朋友们进去喝两杯。”众人彼此介绍,年轻人对这两位大名鼎鼎的老人那是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一般,仰慕已久啦;老者闻听他们的家世,也是高看一眼。拥入桥南十字路口的董家酒楼,此楼紧临宽有七十余步的大街,高三层,飞檐斗拱,贴金嵌银,门眉匾额方方精彩,似屋瓦遍布错落有致。此刻楼外的街市也陆续开张,摊铺一直延伸至桥上,草棚凉伞遮天蔽日,货郎吆喝不绝于耳。刘禹锡将黑驴儿拴在门右的看栓上,大家谈笑着步入酒楼的朱漆大门,这董家楼不愧是洛阳名楼,内饰堪称精美奢华,红灯彩带交相辉映,因是清晨刚刚下杠撤板,店内客人寥寥无几,倒是清静。几个人选一临窗大桌,分主次坐定,跑堂的沏茶倒水殷勤招待,“客人不多呀!你们董店主呢?”刘禹锡环顾店内随口问道。小伙计笑脸相迎,神秘兮兮地回答:“刘老爷,店主昨晚出去潇洒了,还没回呢。现在时辰尚早,楼上楼下就你们两波客人。”红衣老者顺天井向楼上雅间看去,上面偶尔传来几句厉声争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们吃我们的。”李绅吩咐着小伙计点菜上酒。白居易微笑着调侃地说:“我们当年那个果敢率直的公垂哪里去了?如今这般处乱不惊,漠然置之,是成熟了,还是世故啦?”老官人不无伤感地摇摇脑袋,“大哥呀,李绅还是四十年前的李绅,这杯中的老酒可不一定是当年的味道了。时过境迁,似是而非,倘若你抱定初衷,一成不变,不会因势利导,委曲求全,改变自我,到头来只能是焦头烂额,被现实所淘汰。我们老哥们这亏吃得还少啊?”刘禹锡不无失落地晃动着酒杯说:“可我更喜欢老兄你过去的率直。公垂兄,还记得那年我被贬苏州,你在府中设厚宴款待与我,并慷慨赠于美妓。真是‘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可恨奸相李逢吉弄阴招夺爱拆散,使一对鸳鸯天各一方。这转眼二十多年了,音信皆无,可谓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流氓!厚颜无耻之徒,朝廷有此等败类为相,真是颠倒乾坤,贻笑大方啊。清白正直之士还谈什么希望,国家社稷之途岂能无有国殇?”白居易气愤之极溢于言表,拍案怒骂。李绅蔑视地接过话来,“别提那瘸子,我见过最不是东西的就数他啦,我与他本是同榜进士,又是文朋诗友,理应相互扶持亲近,不曾想他口是心非,专拿别人当升官的垫脚石。有一次,他来亳州看我,我们携手同游,即兴吟诗,我便作了第三首《悯农诗》‘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织梭女,手织身无衣。我愿燕赵姝,化为嫫女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谁料到他回京就参了我一本,说翰林李绅写反诗发泄私愤,多亏穆宗皇上英明盖世,夸奖我体察民情,还升了我的官。话又说回来了,刘老弟,谁让你和他走得那么近吗?那是个小人啊。”“梦得老弟,你从来未曾说过这事呀!就这样吃了个哑巴亏,这李瘸子算他死得早,不然我定要替你去讨个说法。老弟,不要难过,一会从香山寺回来,去我的履道里私第百余名家妓随你挑,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嘛,如何?”白居易大度地安慰着。刘禹锡坏坏地笑道:“那么我选歌伎樊素,舞伎小蛮行否?”白翁支支吾吾不置可否。禹锡哈哈大笑对李绅坦言,“完了吧,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扯淡!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黛青描画眉,凝脂若雪肤。回眸一笑过,倾国倾人城。那可是白兄的掌上明珠,至爱娇小呀,难不成你是要给我年过半百的裴兴奴和胡秋娘吧。”“哪儿能呢,裴兴奴和胡秋娘已是半老徐娘啦,已在我府上闭门修行多年,就是你愿意,人家也是不肯的。”白衣长者嘿嘿地笑着。 满桌子的菜布上来如行云流水一般,尤其是那道压轴菜洛阳燕菜,更是巧夺天工,谁能想到它是用大萝卜做成的。席间几个年轻人纷纷给长辈敬酒布菜,好不亲热。几杯酒下肚,白乐天面带红润,笑盈盈地对李绅发着感慨道:“一转眼的工夫,我们都青春不在了!想起往事,你、我、元九创立新乐府派,独善其身,不随波逐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从而诗坛形成两派,一派是我们三个外加张籍、王建追求通俗写实,一派是古文运动的推手韩愈、诗囚孟郊、诗奴贾岛、诗鬼李贺等人讲究怪奇惊世。那时你是何等的果敢,连作《乐府新题》二十首,元稹和了十二首,我补了五十首,真是开诗界之先河,过瘾啊!”刘禹锡也深有同感道:“要说到率直,谁也没有公垂兄当年率直。谈起当年翰林三俊,你、元稹、李德裕,那是少壮英才。穆宗长庆元年的开进士科,李宗闵等人利用权势作弊,包庇子弟登第,被人上告,在取证关键时刻,你们三人不畏强权,挺身揭发,足见赤诚坦荡,使人佩服!可惜这正是导致牛李党争的起始。”老官人听他夸赞,颇为惋惜地说:“刘禹锡啊,你这张嘴呀,什么都敢说,不愧是诗豪啊,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说是登第事件是牛李党争的起始,实则不然。早在此前,德裕他家老爷子李吉甫为相时就已埋下了祸根,举人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在选拔考试中批评朝政,被削去资格,从而引起朝堂上下轩然大波,李老相爷也为此受贬降职,这段梁子算结下了。人们都说牛李之争,其实那是外表,其幕后领袖不是李德裕和牛僧孺,牛僧孺只是个牌位,是李宗闵利用他廉洁正直的号召力来扯大旗当虎皮的。更准确地讲党争不应该称为牛李或二李,应该叫李裴之争,是瘸子宰相李逢吉和裴度之间的权利斗争,牛李只是后继者而已。”白居易频频点头同意李绅的说法,“公垂,你说得对,可你还没有说到根上,党争归根结底是宦官之间争斗的表象,他们那些人只是前台的拉线木偶。不信你去问你那个好兄弟李德裕,他此次入京为相走的正是太监枢密使杨钦义的门路,他们俩在淮南共过事。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怨怨相报何时了啊?伤的是感情,毁的是国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第十六章皇天后土持公道,济世兴邦话太多。 “伤的是感情,毁的是国家。”洪亮的喊声在通顶明亮的大堂里回荡着,可此前的谈话是没有如此效果的,刘禹锡大惑不解地问身后的小伙计,“你这酒楼怎么有这么大回音啊?”小伙计没敢大声回答,只是偷偷地指了指楼上的雅间。手指还未落下,雅间的房门被推开了,从里面快步走下来五六个青年人,都是黄头巾包头,黄中衣衬底,外裹束腰黄衫,足踏草鞋,各个太阳穴外凸,眼神明亮如炬,他们敏捷地闪出楼去。老官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划过警觉的神情,但也是一闪而过,欲言又止不再理会,只当做视而不见询问起伙计,“你这店里有什么主食呀?”小伙计殷勤地连声答复:“有,还不赖呢。烙饼和驴肉馅偃月形馄饨。”李绅不禁笑道:“不会是白兄的小黑驴做得馅吧?”居易也笑着回应:“我那驴子可是西域莎车的珍品,是敏中特意托光王爷淘弄来的,价格不菲呀,一匹驴子能把这整座酒楼买下来。”温庭筠探身去问:“你说的可是京城中,宪宗第十三子,德宗的弟弟,敬宗、文宗、当今皇上的叔叔光王李怡吗?”白居易首肯道:“正是!”庭筠颇感意外地问:“人们说,光王不是呆头呆脑,智力有问题,缺心眼吗?说是老早年,他去拜见德宗的亲娘郭太后时,遇见了刺客给吓傻了。怎么他还有这般的能耐呀?”“瞎说!谁敢刺杀郭太后啊,她不刺杀别人就不错了。她的爷爷是曾两度再造唐室的汾阳王郭子仪,他父亲是打金枝的驸马郭暧,母亲是代宗的女儿升平公主,她是顺宗的表妹,宪宗的敵妻,穆宗李恒的母亲,如今的太皇太后,将门虎女,母仪天下。光王的生母光王太妃,原为镇海节度使李锜侍妾,李锜谋反失败,郑氏入宫后当郭太后的侍女,后来用手腕□□宪宗,被皇上临幸生下李怡。为此,郭太后不齿下贱的婢女居然敢在自己的房间里勾引丈夫,更是毫不掩饰的鄙视他们母子。光王这个人不可小觑,那叫大智若愚,韬光养晦,他是盘在深潭里的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又似孤立峭壁上的大鹏金翅鸟,敛翅静待,一旦有腾飞的时机,定会鹏程万里,俯压寰宇的。”“我还真没看出来。”李绅不无嘲笑地回道。 正在这时,那几个黄衣汉子又返转折回,怀里抱着干材枯草等可燃之物,散乱地摊放在大堂中央,再在其上遍撒黄色粉末。其中一精壮青年斌斌有礼地走到桌前,双手抱拳施礼道:“各位打扰了,小的在这儿见礼了。”没等他说完,禹锡抢先发问:“小伙子,你们这是才艺表演啊?还是要上道烤全羊呢?”精壮青年严肃地回答:“我们要烤全人。请几位朋友行个方便,离开这里,你们的饭钱我们来付。”跑堂的伙计闻听不干了,上前推搡阻止,当他刚要张口叫喊时,却被那不吭不响的青年在肋下用指一捅,顿时瘫软如泥,走过来两个黄衫汉子将他架了出去。精壮青年再次抱拳,“我们要为武林除害,惩治江湖败类,请几位不要插手误事。多有打扰,我替我家堂主先在这里赔礼了。”此情此景再争辩也是多余的了,李绅冷漠地说:“江湖上的事,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就让他们自行解决吧,人家有自己的办法。”三位老人在几个小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极可能是雅间的桌子被掀翻了,只听有个苍老之声传来,“孟官爷,你这是在逼老夫呀!多年的交情你都不顾了吗?北辰镇的那档子事是我斩蛟堂做的,是楚州洪水舵舵主殷仁所为,他们也要吃饭,不能喝西北风吧?让我退回脏款,你让我斩蛟堂有何脸面立足江湖,倒不如让我回故里做我的木匠好了,钱物我是绝不能还的,不行你就此杀了我。你让我交出首犯,那更是万万不行的,我澹台诸己将如何号令三十六舵数万弟子,要抓就抓老夫吧。不就是抢了些金银首饰吗?又没有命案,和年年孝敬衙门的市利钱比起来那是九牛一毛吧,从没见过你们六扇门这般兴师动众的。”贺儿边走边诧异地问着身旁的小猪,“周二哥,衙门不是只收商贩的税钱吗?怎么还向江湖帮派要市利钱呀?”小猪一直被关在岛上也是一问三不知,老老少少几个男人相互对视心照不宣。倒是刘禹锡憋不住搭话说:“江湖好汉要吃饭,衙门官差也不能清汤寡水的不是?连年的天灾人祸法度松弛,国库亏空无有良策,唯有依赖横征暴掠强作维系,小民小吏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全赖自己想辙刨食啦。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佛祖尚需供养人事,何必强求芸芸凡胎俗子呢。”正当他们推门欲出酒楼之际,洪亮之声又起,“澹台堂主,不是我孟寻常不懂江湖规矩,只是你斩蛟堂做得太过猖狂了,我六扇门不止一次地告诫警示,可你胆大妄为,纵容门下一意孤行,妄图独霸江湖,唯我是尊。难道你要走东晋孙恩的老路吗?还是要循黄巾张角行太平道,畜养弟子,忤逆作乱呢?淮南节度使杜悰乃当今皇上的大姑父,他已奏请朝廷防患于未然,清查你斩蛟堂的丑恶行径,我奉命行事,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去!”“官府鹰犬,薄情寡义之徒,想使我束手就擒,任由你们指使操纵,那是痴心妄想。红绦郎君,这可是你欺人太甚,别怪我手下无情啊。”平静片刻,从二楼雅间内被踢出一人,撞烂栏杆跌落下来,多亏有武功护体,摔到平地时顺势翻滚卸去力道,一个鲤鱼打挺站立于平地当中。这人五旬开外,是个胡须花白,精瘦骨感的老人,头戴黄色葛巾、身穿黄色直裾,足踏草履。他双手分持铁尺,一招南山跨虎,北海擒龙,仰望二楼摆出守式。 洪亮之声再起,“迷魂之术,雕虫小技。”从门内跟出一人,身背宝剑,外罩褐色真丝提花圆领襕袍,腰扎红色细缕绦带,又系革带悬挂鱼袋、玉佩等物。他头上戴着大檐帷帽,其檐下垂一丝网浅露,隐约是位眉目清朗,器宇轩昂的汉子。未等他纵身跃下,楼下老人从怀里摸出一节竹子,用嘴一吹,一大团火焰喷射而出,霎时燃起地上的草木,烈焰滚滚窜起一人多高,铺天盖地四下蔓延开去。见火势迅猛,周陌、大虔晃急护白居易、李绅身行不便的长者跨出门外,几个姑娘和刘禹锡、温庭筠紧随其后。可那小青毕竟年纪太小,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手足无措间却向楼里跑去,娇小的人儿眼看要被火焰吞没。千钧一发,生死攸关,火舌吞吐之锋处显出黄衣老人,见他似赤帝在世,祝融擎天,在火光之中泰然自若,两把铁尺合于左掌,伸出右手揽过小青,将她夹在腋下,借助热浪踏空而出。这时众人都已撤出酒楼,焦急万分地寻找小青,待大虔晃正欲返身,要冲入楼中去寻,黄衣老人已跃出把个毫发无损的丫头放在地上。精壮青年带头单腿点地跪拜,十四五名黄衣门徒齐声恭贺,“皇天后土,济世兴邦。”“堂主,外面的柴火已经布好,敬候指令。”精壮青年抱拳请示。“烧!烧死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一声令下,十余支竹节一起吹动,似十余条火龙从四面八方肆虐吞噬着董家酒楼。“我的酒楼啊!”一个中等身量的胖老头连爬带滚地从街南面赶过来,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晚回来一会儿,房子就被你们这些强盗给点着啦,我和你们拼了。”他扑向堂主要与他撕扯,却被几个黄衣门徒按在地上。堂主用眼睛紧盯着店主的眼睛,暗运内功使出心灵感应,“平静下来,要笑,睡觉啦,睡觉。”说也奇怪,那暴跳如雷的店主人好似进入了虚幻状态,眼神茫然若失,表情木讷地傻笑,不多时竟然席地酣睡了。围观的百姓中竟然有人叫起好来,“澹台堂主的迷魂之术真是了得!”堂主颇为同情地吩咐手下,“别动他,让他在梦里美一会儿吧。买卖没了谁能无动于衷呢?现在让我们全力对付那个小畜生!” 二楼的窗户被猛得踹开了,那个被称作红绦郎君的汉子探出头来,向下看去楼下是一片火海。堂主用铁尺指着汉子,“烧死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二十年前你师父带你避难嵩山,累累若丧家之犬,是谁真心收留你们?是谁甘愿受到牵连,也不忘兄弟情谊?是我。老夫牢记师父教诲‘待人以诚,感人以德,交人以善’。可万万没想到,你是匹中山狼,投靠官府,甘为鹰犬,打压江湖,诛杀异己,只顾权贵们享乐安逸,不管道上朋友饥寒交迫。难道你忘记了你师父赠你金蛇剑时的嘱托了吗?”站立于窗内的壮士动容地喊道:“澹台堂主,当年收留之恩晚辈没齿难忘,师父临终的教诲更是念兹在兹。然公私分明,不敢徇私枉法,更不能见你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堂主,回头是岸,不能执迷不悟啦,巴蛇吞象,重蹈覆辙,悔之晚矣!”“猖狂小子,竟敢大言不惭地指责起老夫来了,我弟弟澹台诸人就是毁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手里。江湖纷争危及的是萧蔷,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悬壶济世,扶弱救贫,一统武林,冰释前嫌,和睦共生,举起天道诏诏的仁义大旗,乃我平生宏志。着近处讲可以颐养众生,从远处看可以安国兴邦。”堂主阐述完自己的勃勃雄心,众门徒齐声响应口号震天,“皇天后土,济世兴邦。”这气势甚是激荡人心。“没毛病,不无道理啊!”老官人在人群中略有同感地点着头。那窗口的汉子愤慨地吼道:“你济世是幌子,兴邦才是真,恐怕你兴的不是大唐的邦吧?你口蜜腹剑之时能不能扪心自问,满腹污垢中还有没有忠义善良。为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假仁假义欲盖弥彰,可背后却是蛇蝎心肠。多说无益,还是跟我回衙门吧,王法尊严,天理最大!”还没等他说完,堂主气得是暴跳如雷高声叫嚷,“你已是自身难保了,有本事跳下来把我绑啦。”这时熊熊大火已蔓过大门门眉上的匾额,正向二楼窗口扑去,楼内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和轰隆的倒塌之声。跳下去是焚身的火海,不跳更是坐以待毙,只听见似砸夯的响动,正面墙壁如小山般平拍倒塌,顿时掀起火与灰的热浪,席卷之处不管是人还是物件无一幸免,惊叫和咒骂之声混成一团,当四周的人们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和火星时,贺儿和芰荷四下里呼唤着,“小青,小青。”姑娘们提心吊胆地寻找她,“我在这儿呢。”从大虔晃的怀里探出丫头那粉红白嫩的小脸。“着火了!”飞溅的火星不知什么时候燎着了桥头的摊棚子,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草棚、油伞、幔布、货物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着起来了,大火沿着天津桥迅猛地向对岸蔓延,肆无忌惮地将精美的石桥化成了一条扭曲在洛河上的火龙。“嘭嘭嘭”连续的爆炸声掀天动地,宏伟的石桥也跟着颤动摇晃,震飞的石栏碎块落入河中激起朵朵浪花,那是桥上的爆竿摊子飞上了天。 兵器叮铛的搏击声比这大火更吸引人,红绦郎君已趁着墙倒砸出的豁口跳出楼来,金蛇剑对精铁尺各施看家本领,剑是金光灿烂,通体为蛇形盘曲而成,蛇尾拧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攒刺勾锁,倒拖斜戳,招招刁钻奇绝。那一对铁尺又叫点穴尺,顾名思义,能使好此种兵器的主,一定是点穴的高手、医理的行家。铁尺套路短小精悍,攻防紧凑,内功外力刚柔相济,招式变换起落大方,既有内家缠绕之柔,又有外家点、捅、劈、崩之刚。两人打斗的精彩纷呈,似伯仲之间,但内行看出,这堂主在内功修为上还是略逊一筹。只三十个照面,堂主已是额头见汗,气喘吁吁了。众门徒一看老堂主要吃亏,合力将对手围起,各持家伙使出车轮攻势,可终归是虾兵蟹将,登不了大雅之堂,三两下就纷纷挂上了彩,“火云阵,上塔!”那精壮汉子大喊一声,十几个人叠出罗汉,竖立起一座旋转的宝塔,十几只竹节喷出翻腾的火龙,让红绦郎君无从躲闪,逼得他大踏步后退。“升殿!”应声变阵,叠起了十殿阵形,从不同方位射出千变万化的火束组合,让人应接不暇,防不胜防。官差一不留神,襕袍的背部被火撩燃,只得就地打滚将火压灭。还没等他站起来,“立牌坊!”十几个人又是头脚相接,似一堵高大的牌坊遮天盖地,那吹出的火龙已不是各自为战了,簇集成火帘瀑布像洛河之水倾泻奔腾。“算你们狠!这笔帐你们记着。”郎君收剑跃起,十几个空翻腾挪向西退走。就连老官人也不住地惊叹,“没毛病,阵法精湛啊。”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大开眼界,啧啧连声,待打斗结束,才想起桥上的大火,再看好端端的一座精美石桥被烧得是面目全非。桥毁了,街烧了,董家楼倒了,酒楼店主刚从沉睡中醒来,恍惚地环视左右,当看到这惨不忍睹的景象,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奋力挣扎着跃跃欲起。“堂主,这老小子不老实!”按压他的门徒喊着。“放开他,他会老实的,还会喜笑颜开呢。”当黄衣汉子心存疑虑地撒开手,那店主拼了命地挥拳过来。可当一个铛铛作响的布袋抛在他怀里时,情况却瞬息逆转了,店主迟迟疑疑地松开抽绳向内一瞥,脸上的愤怒一扫而光,换成了兴奋异常的惊喜。堂主又取出一个发出沙沙声的香囊递给精壮汉子,“虽是那畜生惹的祸,可终究是与我们斩蛟堂有关,这些珍珠补偿给过火的摊主,不能让老百姓吃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发下去了,原本失魂落魄、痛贯心膂的人们像是被来生再造,感激涕零地俯地叩拜,纷纷抑制不住地欢呼道:“皇天后土,济世□□的活菩萨啊!”“这全是给我的?”酒楼店主生怕堂主有变,紧紧地攥住布袋。“这些够你重新盖座酒楼的吧?”“够,够,盖几座都宽裕!”店主笑得抬头纹都开了花。李绅眼见此情此景也被感染了,不禁点头加以赞许,“没毛病,宅心仁厚呀。看来杜悰真是多虑了,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给烧歪了。此等爱民仁义的宗门要是多一些,那是我大唐的幸事呀。”澹台堂主吩咐门徒回山,手下人有的问道:“堂主,还用向衙门的人交待这天津桥的事吗?”堂主摆了摆手,胸有成竹地回道:“不必多此一举了,这桥烧了,那些官老爷们指不定心里有多乐呵呢,修复它又是一件滋滋冒油的美差啊!”老官人望着这伙黄衣人渐渐东去的背影,心有灵犀地偷笑道:“没毛病,言之有理啊。”可待他转回头看那酒楼店主时,却想笑也笑不出来了,“这件龙凤呈祥金钗可不是市面上的通货,做工精细,你看这成色。”店主正指着给小伙计看。李绅百感交集地从一旁补充说:“这是李元将花巨资打造的。”店主又拿出一对耳坠子,捧在手心掂量着,“这个也不是大路货,看这珍珠,就没见过这么大的。”“这是东珠,渤海国的贡品,东都太子妃的专用之物。”店主听到此言急忙把坠子收好。老官人如数家珍的讲解博得了店主的信服,他抬头刮目相看地笑了笑,“老哥,你还知道的不少哩。请问贵姓高名啊?”“免贵,李绅。”店主一声惊呼:“哎呀,您就是那位公私分明,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敢为百姓申诉疾苦,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绅呀。太好了,都说你学识渊搏,才学出众,您再给看看这个值钱不值钱?”说着顺手夹出个石子串子,“这个不用您说,我也能看出来,这绿石子手串值不了几个钱,颜色好看罢了。”“没毛病,所见略同。那你能不能卖给我,我是信佛之人,正缺这个,一百钱如何?。”李绅急迫地讨要着。原本能够顺利成交的买卖,却被小伙计给拦住了,“店主,你眼拙的很呀,这玉石是我老家南阳独山出的,天下奇珍,看这串念珠翠绿透明乃是极品,它对驻容养颜有奇效,价格不菲呀。”李绅丧气地暗叹道:“允裕啊,虽然你比老夫小二十多岁,可你独具慧眼啊!此斩蛟堂横行乡里,祸国殃民,理应铲除以防祸患。若知有今日,早就该剿灭,哥哥我下手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第十七章大风吹倒门前树,自有来人论短长。 在白居易的执意邀请下,众人南去龙门伊水观石窟,参禅香山寺。这龙门也叫伊阙,龙门山、香山两座青山对峙,伊水浩荡北流,遥望缺口,犹如一座天然门阙。佛洞、佛龛、佛塔密布于两山的峭壁上,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驴上的老人由衷地赞叹着,他指着前方高台上屋檐式的殿堂着重介绍,“前面的奉天寺里雍容大度、气宇非凡的卢舍那大佛为最佳,把高尚的情操、丰富的感情、开阔的胸怀和典雅的外貌完美地塑造在一起,据说是以则天大圣皇后的容貌为参照的。督建大佛的检校僧善导大师更是道行高深,超凡入圣,是净土宗的开创人。”老人随口唱来,“渐渐鸡皮鹤发,看看行步龙钟。假饶金玉满堂,难免衰残老病。任汝千般快乐,无常终是到来。唯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确是如此,这龙门石窟开凿于北魏孝文帝年间,之后历经东魏、西魏、北齐、隋、唐,其中唐窟居多,雕刻之精湛,内容之丰富,堪称艺术瑰宝。过了伊水河,至香山西坳拾阶而上,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古朴浑厚的庙宇正是由梁王武三思奏请重修,则天大圣皇后予以命名的香山寺了。登至半山腰处往山顶望去,香烟缭绕,梵乐空鸣,危楼切汉,飞阁凌云,石像七龛,浮图八角,心驰神迷,巍巍壮观。白居易是这里的常客,曾常住寺内,自号香山居士,十年前还将给密友元稹撰写墓志铭的润笔费,捐修了香山寺护持三宝。进了大庙,他如数家珍地讲解道:“龙门十寺,观游之胜,香山首焉。你们听说过香山赋诗夺锦袍的故事吗?它就发生在这石楼下。有一次则天大圣皇后春游香山寺中,在石楼主持了一次龙门诗会,对胜出者赐以锦袍给予奖励,这是一次难得的荣誉,群臣当然各不相让,奋力争夺。首先成诗的是左史东方虬,他的大作是‘春雪满空来,触处如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武则天觉得东方虬文思敏捷,又才华出众,立即把锦袍赐给了他,而此时,多数大臣也相继成诗,旁即又有爱臣宋之问诗成,诗中最后几句是‘先王定界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武则天本来是为了寻欢乐到龙门香山的,然而宋之问却称赞她不迷恋宫廷之乐,亲力亲为体恤民情。观后则天大圣皇后龙颜大悦,赞不绝口,高声朗读,遂令人从东方虬身上扒下锦袍,转赐给宋之问,‘香山赋诗夺锦袍’便成了诗坛上的一段佳话。”芰荷撇嘴轻蔑地说:“太会来事了!”白居易抿嘴笑道:“不仅是会见机行事,还真得有满腹经纶、能出口成章的本事。”芰荷不以为然地接过话说:“哗众取宠,拍马屁的功夫做到极致了。”贺儿悄悄拉了下芰荷,不满意地轻声告诫她,“别说了,再说我可要生气了。”芰荷满脸的疑惑不解,但总算是闭上了嘴巴。老官人李绅可来了兴致,“没毛病,千真万确呀。那宋之问确实有两把刷子,要不则天大圣皇后能那样喜欢他,可人们都骂他品行不端。”温庭筠毫不留情地校正他,“绅哥,何止是品行不端,简直是禽兽不如,恶劣卑鄙到了极点。欺世盗名,丧尽天良,逢迎谄媚,趋炎附势,恩将仇报,卖友求荣……”温庭筠已然是滔滔不绝地把所知道的词藻全用上了,似一付不吐不快的架势,“更使人不齿的是,他异想天开,向武则天自荐当男宠,写下‘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这样求欢的诗句,希望女皇能够遂其心愿,就算特好美男这一口的武则天,也认为其是无耻之徒,轻蔑的将其诗扔在地上,对着同样是男宠的张昌宗、张易之两兄弟哈哈大笑地说‘朕乃国色天香,宋之问那小白脸也想亲老娘的龙体,真是赖□□想吃天鹅肉’。唉,我都替他无地自容。”“太不要脸了,人渣!”芰荷气愤地附和。 “别说了好吗?人都过世这么多年啦。”贺儿提高了嗓门央求着。温庭筠佩服地指着贺儿,“陆小姐,真是贤淑有德,宽以待人啊,名门之后,大家遗风!但是人们常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风吹倒门前树,自有行人论短长。可这宋之问还有更无耻透顶的呢,他梦想巴结张氏兄弟达到给武则天当鸭的目的,写一些歌功颂德和无病呻吟的诗,署上张易之的大名。无耻到当张氏兄弟上东净的时候,他竟然马上拿上厕箸,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侍候。如此之小人,只能做千古之笑柄。”“你这些是从哪里听来的?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里写的吧?只有他才能杜撰出这些东西来。”白居易忍俊不禁地笑问,也把个刘禹锡笑得是前仰后合。“呜、呜”贺儿那边却是掩面哭泣起来,她近似哀求地喊道:“请你们别说了!他后来不是悔过了吗?”在场的名流大家都为之敬佩得五体投地,“真乃大家闺秀啊。”“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女子呀!”“丫头的一哭哭得好啊,正印证了一个道理‘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陆家门第高贵,麒麟显要,世代延绵,兴旺不衰,根基就在这道德二字上。”那姑娘的哭声更响了。刘禹锡心疼地上前劝慰,“孩子,你可不要太难过了,对这种人我们没有必要为他惋惜伤心。你是为何这般难过呀?”贺儿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抹着眼泪哽咽地回答:“你,你们,不,不知道,宋之问是我太公公。”这事闹得,就连白居易如此侃侃而谈的话痨也缄默其口,唯恐再触及到哪位的心思忌讳。告别了两位诗坛泰斗,一行人又去了关庙和白马寺,对各处的景致他说他的俨然,她讲她的圣洁,也难怪孔圣人都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嘛。可唯独途经劫后余生的天津桥时,大家都默默惋惜地念叨着一个字,惨! 漕舫船沿黄河继续西行,涉险柳公权咏叹的“禹凿锋鈚后,巍峨直至今。孤峰浮水面,一柱钉波心。顶住三门险,根连九曲深。柱天形突兀,逐浪素浮沉。”的中流砥柱。再一鼓作气如梭般穿越神门,过潼关,经永通渠直抵目的地大唐的心脏长安。自从人类直立行走以来,由一百万人口聚居的城市,不是妄想,这里就有;步入十二座城门围起的长方形城池里,站在五千五百米长的街道上,与来自三百个不同外邦、番薯的夷族打招呼,不是梦境,这里可以;西方人眼中的胡姆丹即金殿,东方人心里的文明中心,不是虚夸,这里正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是怎样的从容;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是何等的大气。这几个初次涉世的年轻人在心底发出共同的欢呼,“长安,我们来了!”长安,隋文帝在汉长安城东南龙首塬南面选址始建,称之为大兴城,唐朝易名为长安城。都城由外郭城、宫城和皇城构成,宫城位于全城北部中心,皇城在宫城之南,外郭城则以宫城、皇城为中心,向东西南三面展开。整座长安城规模宏伟,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有序。外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贯通十二座城门的六条主街是全城的交通干道。而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则是一条标准的中轴线,它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城五洞开的明德门,把长安城分成了东西对称的两部分。城内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东城西城分别有东市和西市两座市场,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百一十座坊,其形状近似一个围棋盘。漕舫抵达行程的终点城东灞桥边上的广运潭,老官人带着家眷、温庭筠告辞登岸,小猪他们也整理行装前往陆宾虞的御史宅邸。从东城春明门入城,沿大街向西,寻得府门,老御史见了孙女及堂妹诸人真是分外欣喜,热情款待,妥善安排自是不必说了。周陌将贺泰老爷子的书信奉上,老御史阅罢,面露难色,只留下一句“自身难保呢,还是回头再说吧”。日落西山,小猪和王弟大虔晃闲暇无事,想寻那传说中的热闹夜市一观。朝廷实行坊和市相隔离的分设制度,不论是坊,还是市,四面都建围墙设大门,坊、市大门依时启闭。坊,五更三筹,击鼓开坊门,人可行;昼漏流尽,二更天击鼓四百或六百槌,闭坊门,禁人行。闭门鼓后,开门鼓前,有行者,皆为犯禁。市,日中午时击鼓二百下开市,日落前酉时七刻击钲三百下散市。然而,什么都是在发展的,除了两市,店铺也渗入坊间,如颁政坊的馄饨曲,长兴坊的毕罗店,胜兴坊推小车卖蒸饼的,辅兴坊卖胡麻饼的,水昌坊的茶肆,诸等似雨后春笋般悄悄萌生出来。虽有“京夜市,宜令禁断”的禁令,可那是贴在墙上的,坊间的店铺还是逐渐冲破了时间的限制,务本坊的西门率先出现了“鬼市”卖干柴的,到后来崇仁坊也形成了“尽夜喧呼,灯火不绝”的固定夜市。两人甚是好奇兴奋,便问明门房里的仆人,按其指点向东而去。从亲仁坊的郭子仪郭家大宅向北拐,左手是平康坊的烟花风流之所,宣阳坊的旅店客栈,右手边是早已闭门歇息的东市,再往北去就是崇仁坊了,这片区域都是“要闹坊曲”之地。 两人在崇仁坊的街边选了处卖貊炙的摊位坐下,这摊位不大,就两张桌子,原本有三个吃客分成两伙坐着。摊主是个回鹘老汉,正揭开烤羊馕坑的盖子,取出外表金黄油亮,肉味清香扑鼻的烤羊,用刀分割好码在盘中。两个人要了壶醪醴慢慢品着,这酒状如牛奶,色白如玉,汁稠醇香,绵甜适口。再就着外皮焦黄发脆,里面肉质绵软鲜嫩的羊肉,嚼在嘴里真是享受。抬头细看另外三个食客,同桌的是个沉默不语,凝眉苦思的老头子。他衣裳朴素陈旧,但浆洗得整洁干净,正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自言自语,在一叠纸上翻看来翻看去,就听他嘟囔道:“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这个始字好吗?用方呢?不好,还是用始好。方不是更好吗?到底用哪一个啊?唉!”另一桌上的两位可没他这般消停,其中一个儒生年近三旬,一身薄而有空的罗绡衣裳,貌虽比不得宋玉潘安,也称得上风流倜傥。他正比比划划大声说着,“都行个六饼,柯古兄,这事你得听我的,我是经历过的,不是凭空想象,京官就是比外放的强!前年我通过授官考试,得到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虽是个芝麻大的官职,但是在皇上的眼皮底下,时不时地能见到文宗皇上,是有发展机会的。可没过多久,被调去弘农(灵宝)补了县尉。县尉与校书郎的品级差不多,可远离京城穷乡僻壤的,猴年马月能有出头之日呀?哥哥,你知道我李商隐这爆脾气,为了替死囚减刑说了句公道话,却被那陕虢观察使孙简百般刁难,还一口咬定说我是为情所困。他怎么这样自以为是呢?我李商隐是花痴呀?是,那死囚有几分姿色,年轻貌美的一塌糊涂,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他凭空臆断就是草菅人命。一气之下,我要辞官回京,老子不干了行吧!没想到孙简那老小子先拍拍屁股奉调回京了,换了姚合姚老师来,老姚头古道热肠,老实厚道,诚心诚意地挽留于我。可我决心已定,说不干就不干啦。这不,就回京来了,等着吏部铨选呢,那穷乡僻壤的再干也没有什么出息。”“那女囚后来呢?”对面而坐的中年人急迫地问。 对方“嗨”了一声,极度哀怨地低下头喝起闷酒。中年人拍了拍朋友的肩头,甚是理解地注视着对方。忽然灵感突至,成诗吟诵道:“只爱糟床滴滴声,长愁声绝又醒醒。人间荣辱不常定,唯有南山依旧青。”看这人长得英俊潇洒,彬彬有礼,活泼诙谐,他夹起块羊排剔去骨头,放到嘴里咀嚼着,“义山老弟,不瞒你说,老哥我闲暇半生,忽想干些实事,不期盼留名千古,也不能碌碌无为吧?”回鹘摊主为他们端上来切好的热馕,彼此谦让着“请!”“请”,用手掰开分食之。小猪和大虔晃闷头吃着,突觉肩上有人轻拍,惊讶间认出来人正是温庭筠,“温庭筠大哥,你也来溜达呀?”温庭筠咯咯地笑着,眼睛堆成了一道缝,“我们真是有缘啊,绅哥那里料理妥当了,又没有什么正事,就想出来走走,不料遇到了你们。”“快坐,摊主!加一付碗筷来。”大虔晃吩咐着。临桌那年长的听到他们的对话,急急地问同伴说:“刚才,他管那人叫什么?是不是说他是温庭筠啊?”“温庭筠个六饼,我就不信,看他给咱们写一首诗,这深更半夜的温八叉能来这夜市吃貊炙,净扯淡!”他话音刚落,那边的中年人落座后毫无客套,像自家人一样斟酒就干,夹肉就吃,抹去嘴边的油汁,心满意足地说了句,“真不错呀!”三人相视一笑,他抬头望着东方的弯月,意气风发地吟诵,“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临桌年长的听后大赞,“好诗呀,回肠荡气,感动人心啊。”“回肠个六饼,自己写首诗看看,感动人家李太白的诗多没劲呀,看他长得那个熊样,不过是泛泛之辈而已。”同伴轻蔑地回应。年长的恍然大悟道:“是啊,我说听起来这么耳熟呢!”温庭筠抒怀完,又是一杯醪醴一饮而尽,“在天子脚下看着这钩弯月,喝着这醪醴老酒,就想起李公了,有种回肠荡气的情感。过几日我就要回江南故里了,不知我们哥们几时才能再见?”他留恋地看着两位朋友,“临别送两位小诗一首,权当个念想。镜水夜来秋月,如雪。采莲时,小娘红粉对寒浪。惆怅,正思惟。还真有些想家啦。”没等邻桌的说好,同桌的老头子先欢呼雀跃起来,“妙哉,善哉!好得不得了。”老头子还是紧锁着眉头仔细端祥着,“人是其貌不扬了些,可诗写得无以伦比得美。老夫贾岛有幸得会高人,请问尊姓大名呀?”温庭筠闻听此人是贾岛,恭敬地施礼道:“前辈就是闻名遐迩的诗奴贾岛呀,今日相会三生有幸啊!晚辈温庭筠有礼了。”老头子听到他报出名姓,更是激动不已,“我说当今能写出如此超凡脱俗精美之作的也逃不出几个人了,温庭筠,温八叉,著名大家呀!”“哪里?哪里?雕虫小技。”两人正在寒暄客气当口,临桌的两人闻讯凑了过来,“你是温庭筠吗?久仰,久仰,在下段成式。”“在下李商隐,这厢有礼啦。”这真是人的名,树的影,一点都不假,刚才还不闻不问,一听是名士大儒,自会有人慕名而来。大家聚集到一张桌子谈天说地,畅所欲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远处连续不断地传来击鼓之声,那是谯楼上擂打闭坊宵禁的净街鼓。小猪焦虑地自言自语道:“坊门关了,回不去啦。”“那就不回去了,这儿有这么多朋友,良宵美景值千金,我们不醉不归,一醉方休!”大虔晃豪迈地说。大家推杯换盏,好不痛快,义山虚心地请教说:“我近来作了个对子,‘远比赵公,三十六军宰辅‘,思来想去未能得到偶句,不知各位能否给予对仗。”大家都摇头晃脑地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不得其要领。唯温庭筠嘿嘿笑道:“这有何难?你怎么不对‘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书?’这两句最是工整。”众人交口称赞以为确是极好。温庭筠更是得意地高谈阔论起来,谈东谈西好似爬上了泰山的盘山道,左转右拐不禁谈到了摊主身上,“摊主,你是回鹘人吧?”他看人家点头,然后神秘兮兮地说,“诸位,听说没?北边近来可不太平啊。”段成式好奇地问:“回鹘不是被黠戛斯部给灭了吗?分崩离析,四分五裂,还能兴风作浪呀?”“段兄,我听绅哥说,正因为回鹘被打趴了架,东奔西跑地麻烦就来了。前年回鹘国宰相安允合、特勒柴革密谋作乱,被彰信可汗觉察后诛杀。另一宰相掘罗勿正率兵在外征战,恐被株连,以马三百匹贿赂沙陀突厥酋长朱邪赤心,借沙陀兵共攻彰信可汗。彰信战败自杀,国人立阖馺特勒为可汗。去年回鹘将军名末录贺为报宰相掘罗勿逼死前可汗彰信之仇,引黠戛斯可汗阿热裴罗十万兵马进攻回鹘,杀死后立可汗药罗葛阖馺和宰相掘罗勿。恰逢草原发生疾疫,遭遇大雪,羊马饿死无数。灭国,饥荒接踵而至,回鹘漠北部落分裂为四部,向西,向南仓皇出逃,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南来为两路,先来归附的是回鹘药罗葛阖馺可汗的弟弟嗢无斯所辖部众,今年二月南来的是前昭礼可汗的弟弟、彰信可汗的叔叔乌介所率残余的十三个部落,南迁到我朝边境错子山,并自立为乌介可汗。混战中,和亲回鹘的太和公主也就是当今皇帝的姑姑,被黠戛斯的军队俘虏,黠戛斯部族自认是西汉名将李陵之后,与李氏唐室本为一家,遂派达干等十人送公主归唐。不料行至途中,乌介可汗发兵袭杀达干,抢走了太和公主,并以公主的名义请表唐朝以求册封。当今皇上采纳了宰相李德裕的建议,李相爷认为应待回鹘以仁义,回鹘对大唐屡次有功,应该学习汉宣帝对待匈奴呼韩邪单于那样,给以资助,同时静观其变。遂特派使者前往乌介驻地慰问赈济,许借米三万石,并正式封其为可汗。”“这不是一团和气,挺好吗?”大虔晃插话道。温庭筠皱着眉头接着说:“贪心不足,得寸进尺,乌介可汗并不满足,他不断向唐提出借粮借兵的要求,希望我朝助其复国。可他是一厢情愿,一来黠戛斯部甘愿称臣,俯首贴耳于我朝;再则,自安史之乱以来大唐国力匮乏,已无昔日的盛世武功了。最近听说为了是否对嗢无斯实施讨伐之事,大臣之间各持己见,互不相让,闹得是鸡飞狗跳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第十八章十年磨剑未曾试,何谈推敲不推敲。 远远地两匹高头大马踏踏而来,一看就是西域的宝马良驹,到了摊位跟前骑乘之人离鞍下马,长得魁梧些的汉子笑滋滋地瞅着大家,豪爽地问:“怎么这般高兴?”段成式热情相邀,起身招呼道:“两位朋友,请过来坐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们这也是刚刚拼的桌。”商隐也拿来两付碗筷递过去,“这家是回鹘人的买卖,地道!”大家见来的两个人,相同的男子装束,相同的绛色衣裳,就连脚上鞋子都是一个款式的,唯一区别的是一个高大魁伟,一个瘦弱纤细,第一观感是一对亲兄弟,再细看还是俩孪生兄弟。待来人坐定,温庭筠的话题又似滔滔大河一发不可收了。“接着聊啊,为了是否对嗢无斯实施讨伐之事,朝廷上分成了两派,讨伐派和招降派,这讨伐派领头的是陈夷行,浑身牛脾气的李党骨干,还有些刚愎自用,见到牛党政敌跟牛党掐,看到李党对立的他也不服气,不管你是谁,从不委屈包容,斗个你死我活为止。招降派倒是就一个人,可他是宰相李德裕,这就非同小可了,到底谁主沉浮现在还不好说。”段成式胸有成竹地说:“那还不是皇上说了算,是讨伐还是招降,哪个对大唐有利就选哪个呗。”温庭筠辩驳道:“国家大事的定夺能像喝酒这么容易呀?双方各说各的理,李德裕主张接受嗢没斯的投降并提供粮食,施以仁德感化他们;陈夷行赞同天德军使田牟的建议,拒绝嗢没斯投降,并由朝廷军队联合吐谷浑、沙陀、党项部落攻击消灭之,说是不能养虎为患。”后来的孪生兄弟中瘦弱的那位柔声提问道:“那么,你们看哪一边说得对呢?”还是庭筠说在头里,“要我说,还是陈夷行说的有道理,回鹘那是草原上的饿狼,反复无常,喂养它不知报恩,稍有怠慢就会嗜血伤人的,不如早下决心,以除后患。”成式和商隐不同意他的观点,段成式颇为不满地说:“回鹘向来友善,贞观年间回鹘全力配合大唐攻灭了薛延陀政权,诚心接受我朝的管辖,羁縻瀚海都督府,分置六府、七州,不像匈奴、突厥以往的游牧民族对我边疆进行骚扰与掠夺。尤其是回纥曾帮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乱,肃宗曾夸赞道‘功济艰难,义存邦国,万里绝域,一德同心,求之古今,所未闻也’。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岂能不念旧情痛下杀手呢?我看李宰相说的对,大唐上国本应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妙哉,善哉!说得太有道理了。”老头子不住地拍案赞同,“我曾是个出家人,佛祖说救人一命可造七级浮屠,何况如此多的生灵呢?纵然是当今皇上喜道不喜释,可也是清修之人,应该懂得道教遵道贵德,讲究忠孝节义,仁爱诚信呀。”大虔晃和周陌也认为李德裕说得在理。瘦弱的那位又柔声问道:“那么,你们看当今皇上能支持哪一边呢?”这回是商隐先发的言,“我看当今皇上年轻有为,刚刚即位就锐意革新,严惩贪腐,施以重拳。他应该支持李德裕的主张,招降安抚,这样的先例也不是头一次了。”成式却有自己的看法,思考后说:“那不尽然,皇上固然发奋图强,雷厉风行,可他非是平庸之辈。回鹘南下有两伙人,嗢没斯是可汗药罗葛阖馺的亲弟弟,而乌介是上任彰信可汗的亲叔叔,彰信又是药罗葛阖馺他们给逼死的,双方积怨水火不容。嗢没斯部毕竟部族弱小,势单力孤,是真心实意地要投靠我朝。可乌介仗着挟持公主,兵强马壮,有恃无恐,力图兼并嗢没斯。若此时招降势必得罪乌介一方,惹火上身;若协助乌介平叛,反使其做大,更难以驾驭,不如维持现状,让其相互牵制,静观其变。”大虔晃点头称是,加以深思地补充道:“这办法好,若出兵绞杀,威望扫地,那以后谁还来投奔大唐啊?”这番阐述说得后来者神清气爽,喜于眉梢。 “你们太乐观了!”老头子沉默良久,忽然倒吸口凉气,“我说当今皇上是个好皇上,可他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啊。也不知是他自己呀,还是那大太监仇士良的诡计,或是李德裕的主意,八成是卷毛老道赵归真的坏水,皇上刚即位就下令削减僧尼,拆毁了天下小寺、山房、兰若,对僧尼的行为强加种种节制。更有甚者,他大开杀戒,文宗的妃子杨贤妃、陈王成美、安王溶这些心存异念的均被赐死,又将枢密使刘弘逸除掉,宰相李珏、杨嗣复此类阻碍其登基的大臣均被罢相贬往外地。如此狠毒,此次不排除出兵讨伐,大开杀戒。”温庭筠深感贾老头说得有理,也直抒胸臆,“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老哥诗写得好,时事分析得更是透彻,不愧是推敲缜密之人。历朝历代不是反反复复上演着同样的戏码吗?权力争斗。远的不说,王德妃含冤被杀,儿子庄恪太子受杨贤妃的诬陷,她唆使坊工刘楚才、禁中□□张十十等人诋毁太子,扣上宴游败度的罪名,之后不明不白地七窍流血暴死,母子俩都成了争斗的牺牲品,这就是活生生的实例。那罪魁祸首杨贤妃呢,我说她该杀!你说她可怜,我说她是报应,其实她们都是为了权力,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说得越发得激动,诗文脱口而出,“可叹我们这些与太子相交的人。莫莫复莫莫,丝萝缘涧壑。散木无斧斤,纤茎得依托。枝低浴鸟歇,根静悬泉落。不虑见春迟,空伤致身错。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个皇帝不用与自己对脾气的人呢?李德裕嚣张刻薄,独断专行,我看当今圣上也好不到哪儿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的沉寂,除了沉寂没有人注意到那魁伟汉子脸上些许的愠怒。 段成式首先打破了沉默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何况是在朝堂那龙蛇混杂的漩涡中呢。当今皇上纵然是被宦官假造圣旨,推举扶持的,但我以为选贤立能,总比立一个年幼多病难当重任的要好,何况皇上还算是个合格的好皇上呢。我倒是听说,他身边有个与他相貌相似的王才人能力了得,咱先不谈她英姿飒爽,巾帼妩媚;就说这当机立断,力挽狂澜的智慧就使我们须眉所不如。你们知道那仇士良为何看中了当今的皇上吗?据我听说,那是因为李瀍平日里放荡不羁且孤立无援,不热心于皇位之争,整天和那个王才人出入教坊酒肆,饮酒作乐,与乐人谐戏,和平民混处,不思进取,易于挟制。还有人传,仇士良原本想立的是安王李溶,文宗咽气那天,他催亲信将领速速赶往十六宅接‘大殿下’入宫。望着中尉铁青的脸,几位神策军小将没敢多问,飞也似地出了大明宫丹凤门,急匆匆赶到十六宅,到了地方他们才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没弄清要迎接哪位殿下,可他们知道这幸运儿不是安王,就是颖王,不会是别人。跟随而来的宦官倒是聪明,想起中尉说是要大的,便灵机一动在人群后面尖声喊叫‘迎接大的!迎接大的’。年长的安王李溶脸上的表情顿时一松,抬起腿,就要坐上神策军士卒抬来的肩舆。千钧一发之际,颍王李瀍的身后突然闪出一个女子,正是王才人。她曾是邯郸歌伎,口才和胆略在庸人如云的十六宅无人可及。她款款地走到宦官和神策军将士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宫里所说的大的,应该是颖王殿下吧。颖王身材魁伟,宫中都呼他为大王。再说,我们大王与仇将军可是生死之交呀,这等大事,你们要谨慎呀,一旦出错,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偷梁换柱了,神策军将士簇拥着颍王李瀍兴冲冲地赶往少阳宫复命去了。仇士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如果指出这个错误,整件事情将传为笑谈,功亏一篑。他们转念一想,觉得无论安王还是颖王,都少不了自己一份功劳,就将错就错,假传圣旨,册立李瀍为皇太弟。这王才人过人的胆识和勇气着实使人佩服。”老头子贾岛撇了一眼听入了迷的众人,嘿嘿笑道:“成式老弟,你又在讲故事吗?像你的《酉阳杂俎》里记载李白让高力士脱靴,武周皇帝赞叹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太监脱靴和女皇说‘宰相何得失如此人?’时好象你就在现场似的。皇上是穆宗的五子,安王李溶是八子,怎么安王倒比皇上年纪大了呢?从体格和年纪上大的都应该是现今皇上啊!假传圣旨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凭空杜撰的,你可不能把这段写入《酉阳杂俎》里呦,以免召开杀身之祸。”众人大笑,尤其是那瘦弱的男子笑得是前仰后合,山花烂漫的。大虔晃不以为然地朗声说:“女人做皇帝又有何妨!吕后、则天皇后,不都是巾帼不让须眉嘛。我看你们大唐还不如让那王才人来做女皇,不会比武周皇帝差!”魁梧汉子假装嗔怒道:“你这小子,听口音就知道你不是大唐的子民,你是北边渤海国来的吧?难道我们大唐男人死绝了,让个丫头片子支撑门面吗?” 此言一出,那瘦弱的挥动拳头娇喝过去,“什么呀?给我!我要。”魁梧汉子娇惯地抱头求饶,讨好地连声说:“给你,全给你,我都是你的。”其他人见这兄弟俩太过亲密了,吃惊地看着他们,发出或大或小地呵呵之声。那两人警觉地发现有些失态了,大个子连忙掩饰着解释道:“他要喝醪醴,我不给他,跟我不依不饶的。”贾岛嘿地一声责怪地说:“你这当哥哥的,弟弟喝点酒能怎么地呢?老爷们谁不喝点,来,我贾岛别的管不起,这酒可管够喝!”他为那瘦弱汉子倒上一杯。那魁梧汉子惊讶地问:“你是那个推推敲敲的诗人贾岛吗?你应该在普州(四川安岳)任上啊,怎么回京啦?”老头子无奈地回道:“老夫是在普州任司仓参军,七品芝麻官,整日里跟米粒打交道,就是我这个独处惯了的也憋闷啊,想趁明年吏部铨选的机会变动变动,这不,到京城参加冬集来了。”那汉子略加思量对他说:“普州是个好地方,先皇避难都往那里去,是不是偏远了些?”“是个好地方?也是,远离喧哗,清静的很,住习惯了哪里都一样。年轻人,你不懂的,到我这个岁数就图个热闹,要是太静了,感觉心里慌慌的。”李商隐刚干了一杯,不相信地问:“老爷子,是真心话吗?不是普州那儿穷乡僻壤的,想调到京里来吧。”“胡说,就是想换换地方,图个热闹,京城不京城的不打紧。”瘦弱汉子同情地劝慰,“您这把年纪了,还是调到近些的吧。”老头子晃着脑袋执著地坚持,“低调,低调,话不能说得太白了。哪里都一样啊,说心里话,在一个地方住习惯了,还有些依依不舍呢。只是沧桑几十年,未为国家建功立业真是心有不甘啊,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不谈这个了,至于调到何处,你们说了也不算,我想总不会把我平调到普州的司户参军吧,整日里和老婆子小媳妇打交道也是热闹。”随后自嘲地大笑。 温庭筠揭短说:“谁让你有眼不识泰山了,当年文宗皇帝去你那延兴门内的青龙寺,想一览你的大作,可你劈手夺回,还冷言冷语地讥讽人家。那么好的机会呀,你却把握不住,视而不见!能怪谁呀?”老头子撅起胡子愤愤不平地争辩道:“能怪我吗?他也没说他是皇上,脑门也没贴着贴子。”魁梧汉子好奇地问他,“你当时写的是什么诗呀?”贾岛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回答:“年轻人,你也懂诗,诗所以合意,歌所以咏诗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你写过诗吗?能读得懂吗?”一连串的质问说得对方无言以对,正要发怒却被身旁的弟弟压住,坐在凳子上闷头不再理他。段成士看那当哥哥的被气成这样,忙凑近劝解道:“老弟,别往心里去,老头子心里也是委屈,激动了!”魁伟汉子平息下情绪,“没什么,这个人又怪又犟,还想回京城,我看还是在边城呆着吧!”他转眼看着成式,口气和缓地问道,“你就是段成式啦,邹平郡公段文昌是你父亲吧?我们说起来还有亲戚呢。听人说你要做一番事业,太好了,别整日里飘着啦,想干个什么职位呀?”温庭筠冲着汉子咧嘴笑道:“看你像是皇上似的,他想做宰相,你说得算吗?”李商隐不满地反驳他,“宰相个六饼,人家是好心问问,段兄,还是听我的做京官,升迁机会多。”段成式诙谐地对李商隐说道:“那好,我就做个你当初做的官,是秘书省校书郎吧?”魁梧汉子赞赏地看着他,又偏头转向商隐,“李商隐,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可是认得你,蜡炬成灰泪始干的风流才子、大名鼎鼎的诗人、将作监领陈许节度使王茂元的乘龙快婿,这次回京有何打算呀?”商隐意外地上下打量起他,“门清啊!什么都知道,尚书省吏部的吧?要不是门下省的喽。这次回来就想找份舒心和谐的差事,哪怕是做个比走时职位低的像秘书省正字也行。”汉子又问庭筠,温庭筠玩世不恭地说着风凉话,“皇上老弟,您就别为我瞎操心啦,我这庄恪太子的余孽,乡试只取了个榜副得贡,省试都差点没资格参加,连个进士也没混上,还谈什么功名不功名的,还是吹我的笛子吧。” 周陌在一旁想起了送信的事,随口问段成式说:“段大哥,你说的十六宅是在什么位置啊?”“不远,往北去,过了两三个街口,靠城墙最东北角就是了,又称作入苑,你一打听都知道。”温庭筠多嘴多舌地问道:“小兄弟,你那齐安大师给光王的信还没有送去呀?”见小猪摇摇头,他猜测着自语道,“齐安大师能有什么事写信给光王呢?”李商隐像是了然得很,自信地断言说:“一定是关系到性命攸关的大事,齐安和尚那可不是一般人,博古通今,先知先觉,独具慧眼的有成高僧。他原是皇子,论起来应该是光王的叔叔,这蔫了吧唧,呆头呆脑的光王怎么还跟和尚有联系?”段成式晃着头,话里有话地讲:“我古书看得多了,光王这种人可不能小觑,先皇穆宗曾抚着他的背称赞说‘这是我家的英物’。历代君王、将相往往就栽在这样人的手里,你看那勾践、孙膑、刘邦、刘备,都是装疯卖傻,以假乱真,欺瞒过关,但到羽翼丰满,反扑过来,毫不留情下死口致对手于死地。我看这个光王也极有可能是这样的人,从宫里传出有关他的趣事笑话中,你没有嗅出几许精明和无奈吗?有些还是不通常理的行为。”温庭筠更是添油加醋地说:“段兄说得有道理,我也听人传说李锜谋反前,有善面相之人对李锜说,郑氏将来必当生下天子,李锜大喜,而将郑氏纳为侍妾,以为自己必然是天子的老爸,自然是老天子喽,不久便起兵造反啦。后来李锜被杀,郑氏已叛臣眷属的身分被没入宫庭,充为宪宗宠冠六宫的郭贵妃的宫女,郑氏后来受宪宗临幸生下光王。莫非这光王就是那所说的真龙天子,那当今皇上可就岌岌可危了。前日我们在洛阳遇到白居易前辈,他看人是很准的,据他观察那光王是大智若愚,韬光养晦,是盘在深潭里的龙,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又似孤立峭壁上的大鹏金翅鸟,敛翅静待,一旦有腾飞的时机,定会鹏程万里,俯压寰宇的。”魁伟汉子有些坐不住了,竟然失态狠狠地说:“我也看他不是池中之物!”坊间传出三更的梆子声,他急急地饮尽杯中酒,伸手扯起弟弟,说有急事要办,便和大家匆匆告辞,两人搬鞍上马向北而去。李商隐茫然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琢磨道:“他们是谁呀?口气好大呀!三更半夜的还有急事要办。”老头子很是瞧不上眼,一甩袍袖轻蔑地说:“一看就是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那弟弟倒是和和气气的,讨人喜欢,就是有些娘娘腔。”李商隐抢白着老头子贾岛,“弟弟个六饼,您一天净想着作诗了,瞎推敲,那是个女的,女扮男装的。”老头子恍然大悟惊呼道:“我说不对劲嘛!原来是兄妹俩啊。”商隐彻底崩溃了,恭手作揖讨饶说:“老爷子,我算服你了。你这眼力我是领教啦,难怪皇上站在你跟前,你能把人家气跑了。那么亲密无间的能是兄妹吗?”贾岛经他这么提醒也醒悟了,“我说不对劲嘛!是情侣呀。可他俩长得真像啊!”庭筠拉回他们的话题,认真地问贾老爷子,“老爷子,你在寺里没给文宗皇帝看的到底是什么诗呀?”“也没什么,就几句小诗偶得,你们给听听,如果文宗看了能相中不?”他码齐手边的纸札,悠哉悠哉地逐句背诵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第十九章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衣衫。 酒逢知己千杯少,几个人把酒言欢不觉已过丑时,四更天了。“咯吱咯吱”就看从南边安邑坊方向急匆匆,风风火火地颠来一顶绛紫色八抬大轿,后面是一串的仪仗,开道锣是不用敲了,深更半夜街上一个行人也看不到。轿旁跟班的在马上督促着,“哥几个再快些,皇上在宫里正等着呢。”队伍一遛风地向北边大明宫建福门跑去。“这是谁呀?这么早就上朝了。”大虔晃好奇地问着段成式。成式往南望了望,摇着头回复他:“这个时辰上什么朝。嗯,从那个方向来,这么早被皇上召见,如此心急如焚地进宫,八成是李德裕李相爷。这宰相当得连好好睡觉都不能,劳心费神的。不过,李德裕倒是个大能人,李家三代为相,李栖筠、李吉甫、李德裕,一代更比一代强。他早年以门荫入仕,在秘书省任校书郎。”讲到这校书郎他笑了,冲李商隐对视着,“商隐老弟,李相爷也是从校书郎做起的,后来调至浙西观察使任上,果断废除境内祀典以外的祠庙和私邑山房千余所,有当年狄公的遗风,人送外号李大扒。并谏止敬宗得以取消浙西进奉银器和缭绫的重赋,又在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期间,李相爷以世人罕有的见识与魄力,竭力消除边患,开发养民,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致使二边浸惧,南诏请还所俘掠四千人,吐蕃维州将悉怛谋以城降,执政功勋卓著,文饶之才威震天下。”商隐赞同道:“段兄,你说的不错,李相爷执政可比那牛党强百倍!牛党执政,无所作为,国势日弱。还妒贤忌能,惯用釜底抽薪之伎俩,就拿你刚才提到的吐蕃维州将悉怛谋以城降之事为例,当时的宰相是牛僧孺,他居中沮其功,命令返还悉怛谋于吐蕃,以所谓的诚信履行盟约,用牺牲悉怛谋达到一箭双雕的卑鄙目的。”老头子贾岛插话说出不同的看法,“可我却听说,李德裕虽志向宏大,但气度狭小。貌似宽厚,内心猥琐,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依附门阀,蔑视科举。是一个急功近利,狡诈刻薄之人。”李商隐忍不住乐了,不无感慨地说:“说得这么可怕,真是一无是处啦!这些是牛党讲的吧?要不就是革新中受到冲击的官吏散布的诋毁诽谤。人常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何况身在风口浪尖上的宰相呢,总比那些对宦官们趋炎附会,对藩镇大吏姑息迁就,对同僚拉帮结伙,对儒生吹捧浮华的牛僧孺、李宗闵之流要好得多。”他压低了声音说,“诸位,你们都知道前任宰相李珏和杨嗣复吧,如果没有李相爷,他们两个现在恐怕只是冰冷墓碑上的几个字了。文宗病危时,密旨宦官枢密使刘弘逸与宰相李珏奉陈王成美为太子,但是他们拗不过兵权在握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大太监仇士良,将文宗五弟颍王李瀍立为皇太弟,从十六宅迎入宫中并柩前即位。如今皇上对此李珏、杨嗣复常有微词,登基后本来已经下令将李、杨二人处死,但在杜悰的及时联络下,李德裕带着崔郸、陈夷行、崔珙一同进宫力保,在李相爷的强烈请求下,才赦免了他们的性命。你们说,李德裕能是个狡诈刻薄之人吗?各位可能有所不知,当年李相爷接任淮南节度使时,上一任正是惯以博学多闻、清正廉洁、淡泊名利、清德可服人的牛僧孺,可这位清流名士却做了些什么?和手下张鹭设奸计使绊子,想陷害李公,承蒙文宗皇帝英明,才未被暗算,此等行径让世人耻笑。”贾岛也释怀道:“李老弟说得确有道理,这样看来李德裕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喽。”“当然不是,李相爷严于利己,秉公执法,讲信重义,不饮酒不纵欢。他因为年青时喜欢上了奴婢,这辈子未立正室。后来在浙西润州取了小妾徐盼,没几年就韶年病逝了。身边只有出身卑微的爱妾刘致柔,两人却是情投意合,相濡以沫,长相厮守,此后李德裕便誓不纳妾了。故被那些轻薄之徒调侃其性情枯竭,内室呆板,后房无声色娱。”段成式进一步证实着李德裕的为人。老头子听他俩的述说也改变了最初的看法,由鄙视转为了佩服,“按照段老弟的说法,我还真是道听途说啦。虽说老夫曾是个出家人,也不善帷幔中事,可我觉得李公的情操道德堪称世人楷模。” 已交五更三筹,天快亮了,可也是夜里最阴冷的时候,谯楼上响起解禁的鼓声。“吱吱呀呀”从摊子前面不远处传出崇仁坊开坊门的声音,五个人影从坊门内走出来,均是出家人打扮,精神抖擞地谈笑着。刚好行至摊桌前,其中一位矮胖子青年突然示意要小解,急急地跑向角落里,另四人只得停下来等他。“圆仁师兄,惟晓的病怎么不见好呢?不是刚刚如厕吗?这又来尿了。”和尚中一位约七尺高,肉墩墩,粗眉大眼的青年问道。另一位比他身挺略高些,匀称俊朗的中年人回答说:“阿弥陀佛,也吃了不少汤药,可就是不见起色,尿频尿急尿不尽。圆载师弟,你此次回天台山,如若寻得好的方子,请马上告诉我,我好给他抓紧治疗,别延误了回国的日期。”“师兄,你们马上就要回日本国吗?”青年和尚接着问。中年和尚答道:“是呀。我已修状进功德使请求归国了,正等待批复。自我九岁在下野国都贺郡大慈寺鉴真和尚之三传弟子广智师父处落发,十五岁入比叡山一乘止观院最澄大师门下,勤学苦修追随师父左右,以‘遮那业’得度,直至二十年前大师圆寂,始终以弘传密教和天台教义为己任。尤其是天皇赐寺名延历寺,同意了师父生前提出的在比叡山设立大乘圆顿戒坛的请求以来,贫僧义无反顾地担任起教授师,开坛弘法,扬我佛慈悲。此次西来,是由师兄义真和尚推荐,山上众僧拥戴,获选入唐请益。目的是为未决天台教义三十条,请求唐朝高僧决释,本意要去天台山国清寺巡礼求法,可未获允许。才托付与你前去求询,并呈上延历寺首座义真师兄敬献的袈裟一件。后来历尽艰辛躲躲藏藏,由登州上五台山求法,参谒名僧志远大师,又到长安得功德使牒状,准权寄住这崇仁坊资圣寺。从元政受金刚界大法,就义真习胎藏并苏悉地法,从法全受胎藏,复从南天竺宝月习悉昙,游历两街求法进修,才结下硕果累累。现每夜常梦到平安京(京都)岚山上那粉红的樱花雨,思乡之情日增。三年前我们五人,你、我、惟正、惟晓、丁雄万,还有三论请益僧常晓、法相请益僧戒明以及真言请益僧圆行,随第十八次遣唐使历经磨难渡海来唐,他们都已陆续回国,我们也该归去了,还有宏大的夙愿等着我们完成呢。”摊主捧着盘子送上刚做得的热囊,放于临桌盛情地邀请道:“圆仁师父,尝尝这热乎乎的馕吧。”和尚感激地道着谢,示意其他人先用,就这样彼此谦让着,一个劲地说:“哆嗦。““哆嗦。”“哆嗦。” “喝点醪醴就不哆嗦了,这天是有些凉啦。”老头子贾岛同情地招呼着,“来,过来喝一杯,出家人不容易,我原来也出过家,这份辛苦我懂!”叫做圆仁的日本和尚友好地合十致谢,亲热地问道:“阿弥陀佛,老人家也出家修行过吗?”“是啊,那是老早年的事了,也像师父刚才说的机缘巧合吧,骑驴撞见了一位贵人,我还俗了。可我堂弟无可上人还在青龙寺里孤守清灯呢,当和尚不易呀。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呀?”“阿弥陀佛,我们几个去灞桥广运潭,送我师弟圆载回天台山。”年轻和尚听提及他,也仿佛遇到了可亲近的人,礼貌地走到桌前道谢问好:“我哈腰锅砸你妈死!”老爷子一愣,怀疑没听清楚,直盯着对方诧异地问:“你说爪子吗?”和尚也一愣,重复道:“我哈腰锅砸你妈死。”贾岛这回瞪起了眼睛,没好气地大声训斥他,“龟儿子,这是怎么说的?我好心好意地邀请你们,你却出言不逊。告诉你,我的老母亲不劳你哈腰,她老人家早就过世了,更禁不起你哈腰拿锅砸。”同桌的几个年轻人听他俩的对话,忍俊不禁大笑不止。李商隐笑喷了,摆着手说:“老爷子,你有多少年没回中原了,人家那是问你早上好呢!你这次铨选一定要回来,要不就成老古董啦。”众人这么一说,弄得贾老爷子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哦,是问早上好啊,不是骂人话,你看看,我就说老窝在偏僻地方整天对着米粒,人不傻了才怪呢,可你们这日本话也实在是费解。好,小师父,我也哈腰,锅砸你妈死。”老爷子刚一哈腰,还没直起来,就听木屐踏踏跑过来一人,他大声喊道:“师父,他大姨妈。”看见老爷子在鞠躬,马上也报以鞠躬还礼,恳切地说:“哭你一起挖!”这回贾老爷子可不干了,撅起胡子吼着,“都一边去,什么人啊,哪里来的?没一句人话,我大姨妈还没死呢,他也要给一起埋了。”段成式赶忙起身架住老头子,“贾老哥,行啦,行啦,快息怒。人家是说他解手回来了,并向你问好呢。”贾岛还不依不饶地嘟囔着,“我把你挖坑埋了!”温庭筠在旁边笑道:“还是在京城好啊,能学会几句外国话,以免闹出笑话来。老爷子,我们是比不了啊,叽里呱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咯吱咯吱”慢悠悠地颠来一顶绛紫色八抬大轿,后面是一串的仪仗,开道锣是不用敲了,街上也看不到几个人。这队人马把这场不愉快给冲散了,人们的视线全都吸引过去。轿子走到摊子边,出人意料停了下来,随从翻鞍下马,麻利地撩起帘子,卸去横板。后杠的轿夫抬高横杆,轿里的官人探出头来。钻出来的是一位五十岁开外,面如朗月,气宇轩昂,三缕长髯飘于前胸,两目之间悬针纹深刻的老人。他身穿鸾衔长绶紫色绫罗袍衫,腰束金玉带,悬以十三銙,挂金鱼袋。李商隐不看则已,借着晨光看清后,大步走上前高声施礼道:“世伯,一向可好。小侄李商隐这厢有礼啦。”那官人也是没想到,打量片刻恍然醒悟,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哦,我当是谁?闹半年,是义山啊。你不陪着晏媄在家里老实睡觉,这么早就出来喝酒啦!”李商隐手足无措地回答:“世伯,小侄遇到了几个朋友,谈得投机,不想错过了闭坊的时间。”“那么说,你都喝一个晚上了?海量啊!都是些什么朋友?让老夫我也认识认识。”商隐急忙逐一为其介绍,每提及各自的姓名时,官人都表现出惊喜之色,“义山啊,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太难得了,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通宵共饮不过分。”临桌的俊朗和尚起身上前施礼道:“阿弥陀佛,李相爷一向可好啊?”来人正是李德裕,老相爷很是惊奇,上下仔细打量着和尚问:“师父是日本国的僧人吧,你也认识我?”和尚恭敬地回禀他,“阿弥陀佛,李相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小僧是开成三年随遣唐使团渡海来大唐的,在扬州见过您,那时您还是淮南节度使呢。”李宰相豁然记起回应道:“对,我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你是那五百人中的一个,日本国天台宗的请益僧圆仁禅师吧?禅师不是随使团回国了,怎么在长安呢?”见和尚喜上眉梢,频频点头合十只说:“阿弥陀佛,一言难尽呀!”。李德裕见他有难言之隐,也不过分追问,对着名士鸿儒兴奋地开玩笑,“日本国来的高僧可确确实实是有朋自远方来呀!”众人附和大笑。跟随的官吏正要再支个桌子,李德裕摆手加以阻止,“隔挤,隔挤。”李德裕拍着商隐的后背让其腾出个位置,又拉了把凳子麻利地坐下。那回鹘摊主熟识地过来问:“李相爷,还是老规矩,一盘烤肉,一张馕,一杯茶吗?”“对,老样子,我正有些饿了。”他指着摊主对众人说,“我和这摊主药师傅是老相识啦,他是回纥贵族后裔流亡到大唐,原来是姓药罗葛的。老夫每次外放回来都离不开他家的烤肉馕子,做得就是好吃。你们喝你们的,我不饮酒,只喝茶,刚从宫里出来,真有些饿了,各位请自便。”说罢,他拿起送过来的馕和肉,放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几块肉下肚,他抬眼瞧着商隐问:“义山,听说你岳父最近身体有恙,是真是假?不会是为了讨伐安抚之争故意托病躲了吧。不怕你当女婿的不爱听,这个王茂元,老奸巨滑,十足的老狐狸,身为将作监领陈许节度使的重臣,每到关键时刻就模棱两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可他倒好,两不得罪。那要你何用?不如再把他送回疆场去。”李商隐倍加小心地解释,“世伯,我岳父的确是病啦,病得都起不来床了,这次我陪他从淮阳回京就是治病来的。”官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是真的?你小子不是在蒙我吧。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没有他我也成,我并不是孤军作战,比部员外郎杜牧也支持我。没想到杜牧这小子不仅能诗词歌赋,寻花问柳的,还对军事很有造诣,他寄给我的《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写得不错嘛,还附诗一首‘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他只是性子上太有些风流轻狂,放荡不羁了,又跟牛僧孺那块朽木走得那么近,我不喜欢。可惜呀,我们两家是世交,想当年我父亲还当过他爷爷杜佑老相爷的幕僚呢,他弟弟杜顗也在我镇浙西时任过宾佐。”他咬了口饼,忽又想起来问,“义山,去年冬集没人搭理你,那是咱爷们说了不算。可今非昔比啦,你论才华有才华,论模样有模样,可要珍惜机遇呀。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圣上的?刚才进宫去,圣上还提起你,让我看能不能安排你任秘书省正字。你小子怎么官越做越没出息了,原来还是个校书郎,如今却低了一级。和圣上有这层关系,怎么不要个大一些的官职,圣上这一发话,我都没办法为你使劲啦,”这话把李商隐说懵了,挠着头无辜地回答:“没有啊!我没见过皇上啊。”官人不去理会他,转向段成式亲切地说:“你就是段成式啊,我是李德裕,我和你父亲是至交。我十岁那年就认识了你的父亲,当时我父亲在忠州任刺史,我也在其任所。你父亲段文昌在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幕下,他曾到忠州以文谒见我家老爷子,自始我们成了好朋友。你们段家可是一脉忠烈,高贵世家,你高祖段志玄,随高祖起兵,授右侧大都督府军头,陪葬太宗于昭陵,图形凌烟阁。你先父前宰相段文昌乃则天皇后曾侄武元衡之婿,性格疏爽,讲义气,不拘小节。节制荆南时爱民如子,老百姓相传‘旱不苦,祷而雨;雨不愁,公出游’,有活龙王的美誉。他刚正不阿,尤其是二十年前,礼部侍郎钱徽主持进士科考试,右补阙杨汝士为考官。中书舍人李宗闵之婿苏巢、杨汝士之弟殷士及宰相裴度之子裴撰等登第。他不畏强权,直谏穆宗皇帝,奏称礼部贡举不公,录取都要通过关节。穆宗询问当时是翰林学士的我、元稹、李绅,我们都证实你父亲所揭发的是实情。穆宗派人复试,结果原榜十四人中,仅三人勉强及第,钱徽、李宗闵、杨汝士都因此被贬了官。于是,李、杨等人怀恨在心,从此拉帮结党,伺机报复,这也就是坊间盛传的牛李党争的发端吧。”李德裕喝了口茶接着回忆起来,“你外公武元衡,昔日第一大美男子,英武忠烈,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我还记得他的那首诗‘昔佩兵符去,今持相印还。天光临井络,春物度巴山。鸟道青冥外,风泉洞壑间。何惭班定远,辛苦玉门关’。他和我父亲在尚书省一起办公,有一次还特意叫我去,说是要见一见我这神童,呵呵,那时我还年幼无知,他问我读些什么书啊?我却想您身为宰相,不问兴邦治国的道理,却问我所读何书。读什么书是礼部大臣管的事吗?真是所问不当,所以我没有回答他,现在想起来是多少的无礼可笑,长辈问晚辈不问这个还能问什么。老爷子一生忠君伺主,清廉正直,致力于削弱藩镇割据,维护一统江山,却被平卢节度使李师道遣刺客杀害在靖安坊的东门,可惜可叹啊。”他笑呵呵地瞅着成式又说,“我就说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生长在大宅门里的就是比柴扉出来的经风雨见过世面,气质都高人一等。我主张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因为他们从小熟悉朝廷仪范、班行准则,而寒士庶民不曾经历,无从熟悉,故其子弟难以成名,无力担当大任。成式呀,出仕吧,可不能让你满腹经纶、雄才大略付之东流啊。”段成式礼貌地站起施礼,谦虚说道:“晚辈闲散惯了,而且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还是为民的好。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少来!圣上刚刚令我拟诏,将任命你为秘书省校书郎,这回你是想闲也闲不了啦!我就纳闷了你们是几时攀上这节高枝的?”李相爷咬了一口饼子,转过话题,关切地询问道,“你舅舅,武翊黄现在过得好吗?为了个婢女薛荔而虐待妻子,断送了大好前程,不值呀!事情完全可以不是那样的。”成式伤心地回话:“是呀,万人所指,已经被我姥姥给撵出家门了。”两人谁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贾岛殷勤地给李德裕斟满茶,颇为关心地敬佩道:“李相爷真是为国操劳,废寝忘食呀,这半夜里还被唤进宫去,必有要事发生吧。”李德裕笑脸相迎地回答:“贾老哥,不是那样的。没什么机密事情,是昨□□堂上悬而未决的讨伐之事,圣上不知怎么就开窍了,拿定了主意,让我去商量。提到累,谁让咱处在这个位置上呢,我总是以裴度前辈为榜样,文宗皇帝在裴前辈临终时赠诗云‘注想待元老,识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忧来学丘祷’,我一心只想像他那样,做个刚强正直,以全德始终,名震四夷的中兴之臣。世人都说牛李之争,牛李之争,我最痛恨朋党之害,祸国殃民啊。今之朋党者,皆倚仗幸臣诬陷君子,鼓天下之动以养交游,窃儒家之术以资大盗。奸佞结党之徒不能不清除,使朝堂之上焕然一新。扪心自问我从不结党营私,多说是些意气相投的朋友物以类聚罢了,难道非让君子和小人、智者与庸人为伍吗?正人如松柏,特立不倚;邪人如藤萝,非附他物不能自起。故正人一心事君,而邪人竞为朋党党争。哼!都说裴度是我李党的元老,可他大力提拔李宗闵时,怎么没人说李党,牛党呢?宗闵为了报恩,提携其子裴撰登第又做何解释呢?我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唯有共同的利益,只要能从大唐社稷着想,只要对得起良心就好,不与李林甫,杨国忠,李逢吉这些厚颜无耻,卑鄙下流,阴险恶毒的人渣狼狈为奸;也不要学某些人整日里满口的仁义道德,之乎者也,稳当当的,不思进取,明哲保身,误国伤民,像个面瓜无所作为就行啦。朝堂之上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是件好事,看法相左必会据理力争,但能争得心胸坦荡,不口蜜腹剑就是做人的原则。我希望人与人之间没有相互倾轧,没有打击报复,还曾委托杜悰做和事佬,想与李宗闵等人和解,可被人家断然拒绝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啦,老哥,从建福门出来时我在轿子里偶得一首诗,你给指正指正。”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吟诵道,“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妙哉,善哉!李相太有才啦。”老头子似乎沉浸在佳作意境里了。“贾老哥,不是那样的,我自知才疏学浅,不如你满腹经纶。可是,我要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圣上的?为了你圣上把玉如意都摔了,一个劲地说你迂腐之极,不通事理。不是王才人劝解,你恐怕现在不会这么惬意地在此喝酒啦。”这话说得贾岛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真的是哆嗦起来,几近绝望地否认道:“我没有呀,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当今皇上啊。先帝确是见过,在青龙寺被我给气跑了。如果再见到当今皇上,给我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冒犯龙威呀!”这时那几个日本和尚起身要走,向大家施礼告别,特意又多向贾老爷子鞠躬行礼,“啥肉拿啦!”有气无力的贾岛客气地摆摆手,大方地回应和尚们,“羊肉,拿吧!你们这些外国和尚还不忌口。”望着他们向东往春明门去的背影,贾岛猛地想到什么,扭头问李德裕说:“李相爷,皇上拿定的主意是不是说,若此时招降势必得罪乌介一方,惹火上身;若协助乌介平叛,反使其做大,更难以驾驭,不如维持现状,让其相互牵制,静观其变。对吧?”李德裕惊愕地盯着他首肯道:“你是如何知道的,简直一字不差!”老头子一屁股瘫软在凳子上,有气无力地问温庭筠,“庭筠呀,我真想大哭一场啊!老哥方才和那两个双褓胎没说什么错话吧?”温庭筠也幡然醒悟地回答:“老爷子,咱们就认命吧。我和你一样的眼拙,明明是一对情侣,还当是孪生兄弟。不该说的全说了,该说的人家说了,咱哥俩是一句有用的也没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第二十章假似真来真是假,额是光王额怕谁。 一觉醒来已到了晌午,小猪心里惦记着送信的事,连忙洗了把脸向十六宅赶过去。这十六宅也真是好找,按早上段成式所指的路线一路寻来,在长安城的东北角上,是一大片错落有致的府邸,虽比不上皇宫的金碧辉煌,却不失华丽大方的庄严之气。东面、北面是高耸的城墙,西边、南边被兴宁、大宁、长乐三坊包裹起来,是处与世无争的幽静所在。最初玄宗建宅时规定,除皇太子入居东宫外,其他所有皇子都必须移居十六宅,并由大内太监管理,不得擅自离开长安,否则家法惩治。此举为的就是圈禁监管,以防兄弟之间为争夺皇权骨肉相残。可事与愿违,这里表面上是平平安安,可骨子里却是勾心斗角,暗流涌动。周陌离开大道拐入巷子,发现巷口墙根处停着一辆大板车,车上载着个大号的木箱子,四个脚夫装束的汉子蹲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晒着太阳,只是他们有些与众不同,眼珠子滴溜乱转鬼鬼祟祟的样子。他沿着巷子挨门搜索下去,这个宅子不是,下一个一看也不是,几近绝望时,忽然眼前一亮,西面巷口处转过来一位公子和一个挑担子的仆人,吱嘎吱嘎地晃过来,“公子,请问光王府在哪里呀?”师傅闻声放下担子,摘下肩上的手巾擦了把额头,走在头里的公子打量着他,“你去光王府啊!我也是,跟我来吧。”仆人重新将沉沉的担子顺上肩,又吱嘎吱嘎地晃起来。东面不远处,在城墙根下偏僻的角落里隐着一户不大的院落,宅门的木匾上斑驳地刻着“光王府”三个字。小猪有些不相信地走上前去,心里犯起嘀咕来,“光王身为皇叔怎么住得如此寒酸?”进入半开的府门,门洞里有个小黄门俯在桌子上冲着盹儿,可能没睡实,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得仁公子、宇文师傅又来送酿皮呀?”小黄门亲热地站起身招呼着。“是啊,是我娘让我送来的。公公辛苦啦,一会儿进去吃一碗。”他们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和小太监很熟的样子。那送货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挑着担子直接进府去了。周陌陪着笑脸报上姓名,简要地说明自己的来意。“把你的姓名写这里。”小太监瞬间像换了个人,面无表情地指指桌上的册子,小猪规规矩矩地写好名子。“放这儿吧。”小太监懒洋洋地说。“托我捎信的人让我当面交给光王。”“那就等着吧,麻烦。”小太监不耐烦地夹了他一眼,又拢肩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趴回原处。一个时辰过去了,小猪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走到桌前用手扯了扯太监的衣袖,“还是烦劳小公公给通报一声吧。”小太监伸着懒腰,不情愿地嘟囔着,“你这个人啊,洒家不是不给你通禀,这几日王爷的心情不大好,不想见人,就是给你报上去,也不一定要见你。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这儿等着吧,一会儿王爷和国舅要上章敬寺去,他出来了你不就见着了吗?” 正说着从园子里出来三个人,右边的是一个和尚,年过五旬,从里到外透着精明强干,个子虽不高,但充满着激情与活力,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右边的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郁郁寡欢的一张脸,肤色白皙,双眼无神,只是个子很高,像个人幌子似的呼达着。中间的男子更有得看,先不说他一瘸一拐地狼狈像,就这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活像个鸡毛掸子。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前额平展居中,下颌方圆丰隆,鼻直口阔上接印堂,凤目浑浊无神,两道细眉眉长过眼。他中等身材腰粗体胖,白白嫩嫩全是虚肉,举止言语间时时带出明显的迟钝和木讷。听那高个子说:“怡儿,不是舅舅说你,早上不让你去你非去,不会找个借口推脱了吗?这一天天的不是坠马就是滚楼梯,早晚把小命搭进去。你还记得年初那次,也是和他出去的吧?也是从马背上意外跌落,摔昏在冰天雪地里,大队人马的竟然没人察觉,我都感到不可思议。到了夜里二更天你才苏醒过来,不是巡夜的刚巧经过,听你拼命地喊‘额是光王,不能就这么完咧’,才得以脱险,多玄啊!”右边的和尚也在询问:“南无阿弥陀佛,王爷,这次又是马惊了,还是鞍子肚带开了?”这么称呼他,那中间这位一定是光王了,他愣怔怔地似乎在回忆上午的惊险,“都不是,好像有人在后面打得我。”两旁的人再没有吭声了。周陌见三个人走到近前,站起躬身施礼,“您是光王爷吧?小人是从杭州来送信的,盐官海昌院住持齐安大师让我给您带了封信来。”说着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递了上去。那王爷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小猪,“怡儿,是你王叔齐安大师来的信。”国舅爷提醒着他。“哦,是王叔来的信啊!”他这才恍然大悟,接过信来上下端详之后拆开,拆信的动作倒是麻利。光王从信封中倒了半天,除了一根小木棍,什么也没有了。王爷又一次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小猪。“信封里装着一截木棍,得用眼睛看的,那就是目字加大口,口里有个木,这不就是个睏字吗?说你是被禁锢在框框里。你把信拆开了,也就是说让你自己解脱出来。”国舅为自己的聪明激动不已。“南无阿弥陀佛,国舅真是聪明!是个睏字。”国舅一脸的无所谓,酸溜溜地回应道:“我聪明不聪明能怎样?一个不入流的国舅,哪里比得上那些嫡亲贵戚,处处不受人待见。”光王并没有注意他们两人在讲什么,还在合计着此信的寓意,“南无阿弥陀佛,光王爷,您是琢磨齐安大师为什么给你捎来这封信吧?”看王爷那双疑惑的眼睛,和尚接着分析说,“我看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乃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再迟些来,恐怕就晚了。”光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追问出家人:“咋办?”国舅也帮着询问道:“镜霜法师,信好拆,一撕就得了,可这禁锢他又如何突破呢?国法家规谈何容易,天涯海角皆是王土,何处可以安身立命呢?请大师指点迷津。”和尚沉思不语,取过桌上的毛笔,握稳光王的手腕子,在他展开的左手手掌上勾勾摸摸写了什么,只有光王看得见,那写得是“百丈”两个字。 “小伙子,你来长安有落脚之处吗?要不你来王府暂住吧?我们现在去章敬寺为太妃祈福,回来再细谈。”国舅热心地问这送信人。光王一皱眉,吐出三个字,“不好吧?”“我在长安有落脚之处,住在陆御史府上,不麻烦各位了,而且过两天我就要回去啦。”周陌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和尚建议道:“南无阿弥陀佛,小施主,这么远来京城不容易,不如多呆上一些时日,各处逛一逛,有空时来贫僧寺里坐一坐,我那章敬寺乃是郑国公鱼朝恩为代宗先皇的母后章敬吴太后祈福而献宅修造,建得是颇为壮丽,很有看头嘞。”还没等小猪答复,光王紧皱眉头阻止他,“法师这么忙,怎好打扰您清修呢,不妥。”小猪心里愈加地不痛快,不愿多呆,抱拳告辞。“小伙子,这么远来送信,谢谢你啦。我们一起出去,顺便找个酒馆为你接风。”国舅还是通情达理的。可王爷没动地方,冷冷地看着他,小猪看这场面心里在想,“别人说得一点不错,这光王是和别人不一样,四六不懂,好赖不分。”他抛下一句话“不打扰了”,扭头便走。光王似无意地将书信和木棍放在桌子上,独自嘀嘀咕咕道:“王叔,您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啊?”三个人并肩快步走出府门。走到巷子的拐角处,正要转向南面奔往通化门,王爷说鞋里有石子硌脚,让和尚与国舅先行一步,自己扶墙抖落着鞋子。他见四下无人,一溜小跑追上向西而去的周陌,亲切地召唤着,“小兄弟,等等。”小猪正满是憋闷地走着,忽然有人在后面追上来,回身见是那个不懂人事的王爷。“小兄弟,别往心里去。我叔叔可好啊?”光王压低了声音问。“大师挺好的。”小猪面无表情地回答。“那就好。你来的时候他没有交待别的吗?”“没有,只说是把信交到你手里。”王爷略加沉思,果断地叮嘱道:“谢谢你,小兄弟,听哥哥的,不走来时的路,马上离京,切记。”他真诚地一笑回身要走,又似想起了什么掉头问小猪,“你叫什么名字?”“周陌。”小猪被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弄糊涂了,呆呆地看着光王转过巷口。“这是刚才的王爷吗?像变了个人似的!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他真的是藏而不露,大智若愚吗?搞不懂。还是听人劝吃饱饭,赶快离京吧。”他匆忙加快了脚步。他快,有比他更快的,从后面咕噜噜推来一辆大板车,车上的大木箱子好像很重,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嗯、嗯”的响声。推车的两个人卖力地目不斜视,有一种提心吊胆,偷鸡摸狗的架势。车两边分别紧跟一人,四下提防,面无表情,当经过周陌身旁时,临近之人从嘴角挤出少许坏笑,也是稍纵即逝。小猪望着这几个步履急急的汉子走上了兴安门大街,心中纳闷地想:“干什么的呀?穿带这般整洁利落,衣料虽不华丽,可一看皆是上品。气质也与众不同,那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当板车被推入太极宫,从延禧门进去时,周陌恍然大悟,“是四个大内太监啊!”那木箱里的嗯嗯之声突然提高了几下,小猪影影绰绰听起来是“额是光王!”“怎么会呢?都是这王爷给闹的,满脑子都是他了。”周陌暗暗责怪自己,大步流星地向南面走下去了。 大板车一路经长乐门、朱明门、两仪门,畅通无阻地推到太极宫内寝永巷,由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永巷令指引着,进到一个昏暗的小跨院里。“得手了吗?皇上还等着呢。”“得手了!挺顺利的。”永巷令得到肯定的答复,脸上紧张的表情像刮过了飓风般烟消云散了。几个人打开箱子,解开里面的麻袋,露出用布堵住嘴五花大绑的男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光王。他已经没了力气,因为呼吸不畅瘫软一团,四个人把他连扯带托地弄出来,从车上抛下丢在地上。“这里是哪儿啊?”这是拿开王爷嘴上的麻布所问的第一句话。永巷令不紧不慢地回答:“光王爷,你可别怪我们,洒家也是奉旨行事,没有办法呀。您这贵体先委屈委屈,这儿是西内的冷宫,你可不要大喊大叫,除了孤魂野鬼,是谁也听不见的。最近一个赐死在这儿的主子是害死庄恪太子和他母亲王德妃的杨贤妃,这位可是不好惹,心如蛇蝎,诡计多端的。王爷,你瞧着办吧。”他挥了下手里的拂子,厉声吩咐道:“仇公武,按皇上交待的做吧。”这四个太监中年纪稍长,老成稳重之人哼了一声,重新堵住了王爷的嘴,把他身上的绳子又勒了勒,捆得像个端午节肉粽子似的,四个人又提又拽把光王抛进东净的粪坑里。光王支撑着从污物中站起来,弄得满头满脸的屎尿,只感到从头顶凉到脚底,心里绝望地说:“这就是命啊!镜霜和尚老是讲‘人有千算,天止一算’,我不服气,总以为人定胜天,我不去招惹人家,把自己藏起来,你们就把我忘了吧。可不行啊!还是不依不饶地要置我于死地,我威胁到你们什么啦?这样逼我!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叔叔啊。”当他在臭气熏天的粪便中挣扎时,永巷令和太监仇公武已来到甘露殿复命了,先是三跪九叩龙案后传来问话,“事情办妥当了吗?”永巷令的脑袋快贴到方砖上了,毕恭毕敬地禀明道:“皇上,您吩咐的事奴才办完了。”“好,没有人看到吧?”太监仇公武同样战战兢兢地回复说:“禀明皇上,谁也没有发现。”“好,抬起头来。”两个太监提心吊胆地抬起头来,见龙案后一坐一站是两个人,一个高大魁伟,一个瘦弱纤细,他们认得皇上背后之人是宠冠后宫的王才人。“姐姐,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我们这位光叔呢?”皇上也拿不定主意,抬头问着王才人。才人纤指摩挲着他的肩头,柔弱中带着不容置疑地坚定,“怡弟,你忘了啊!昔日鬼谷子留给孙膑的锦囊,马陵道上射向庞涓的飞牤啦?大丈夫行事,讲求坚定果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随手捏起案上的小木棍,从中间用力掐断,“他不是想逃脱禁锢吗?皇上,你就成全他,让他从□□上彻底解脱吧。”皇上还是犹豫不决,手里拿着那个空信封反复端详着,“他毕竟是我的亲叔叔啊!我还真有些不忍心。越是痴痴傻傻的,我这心里越是不落底。他也在盛年,比我只大三岁,比我大哥敬宗、二哥文宗小一岁,暗藏心计,精力充沛,指不定做出什么奇谋伟业来呢。二哥在世时,曾在十六宅宴请诸王,席间众人欢声笑语,唯独他闷声不响,二哥想拿他开涮,下旨‘谁能让光叔开口说话,朕重重有赏’,诸王一哄而上,对他百般戏谑。可这个光叔始终都像一根木头,无论大伙如何戏弄他,他连嘴角都不动一下。看着他那逆来顺受的模样,大家越发开心,尤其是二哥在一旁笑得是前仰后合。姐姐,你说我当时怎么想?”“你呀?是不寒而栗!”王才人拨弄着那个折掉的木棍,胸有成竹地回答。皇上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姐姐真乃我的红颜知己呀!不错,我当时确是不寒而栗,触目惊心。人能做成这样,不是大愚,就是大智,如果是刻意去装出来的,那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功夫可谓登峰造极啦。”王才人蹙眉低首道:“我还听说,老早年间,他还是个孩子时,就有异相,爬上哥哥穆宗的龙位上摆出朝见大臣状,有模有样的。为了你自己,还有千秋万代的基业,再听姐姐一次,下决心吧。”匍匐在地的永巷令尖声尖气地进谏道:“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才人娘娘说得极是呀!亲王不应久沉厕中,万一此事透漏出去,将陷皇上于不孝、不仁、不义呀,不如及早处置,以绝后患为上策。奴才想,皇上不如派一得力之人,不用绳子,也不用火烧,龙种皇子没那么容易死,干脆给他一刀,亲眼看着他咽气,一了百了。”皇上把手里的信封用力攥成一团,狠下心来说:“叔叔,你太无礼啦!这可怪不得我了,你不想解开这个睏字吗?好!我给你彻底解脱。来,仇公武,朕意已决,由你全权负责,把这件事办得干净利索了。”永巷令绞尽脑汁又积极献策,“陛下,奴才冒昧地再献一计,不如同时下旨授于光王官职,传诏王府,更显得光王的失联与皇上无关。”皇上非常满意地首肯道:“很好,甚合朕意,那就传旨由中书省起草诏书,给他个江陵少尹吧。”王才人心满意得地挽起皇上的胳膊,向后殿走去,边夸着心爱之人,边用小木棍刮着他的大耳垂,“完美!”皇上一把抢去她手中的木棍,才人撒娇地挥动粉拳捶打着,“干什么?给我!我要。”皇帝示弱地抱头求饶,讨好地连声说:“给你,全给你,我都是你的。” 太监仇公武退出甘露殿后,并没有立即回到永巷,直到过了一个时辰才见他四平八稳地从两仪门走过来,他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唯一不同的是腰间多了一条麻绳。他和冷宫的执事太监打好招呼,莫让净头等闲杂诸人进去,一个人径直走进东净,“光王,光王,你靠过来。”他向粪坑里缩成一团的王爷喊着。此时的光王已是万念俱灰,被臭气熏得头昏目眩的,正恨自己人生辛酸坎坷,迷迷糊糊地念叨着,“额是光王,不能就这么完咧。”突听有人在喊他,他寻声见坑上是那太监,正和他招手呢,便心存提防地淌过去。见太监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光王一惊绝望地嚷着:“你要干什么,想杀死我吗?”仇公武一把拽过来还在挣扎的王爷,俯身提刀将他身上的绳索割开。接着是一根绳子抛下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又袭上光王的心头。“这是让我自尽吗?”“你个蠢蛋,哪儿有用麻绳自尽的?那得用白绫子。快抓住了,我拉你上来。”仇公武低声紧迫地说。借着绳子的拉力,光王尝试了几次也没能爬上来,“不行了,我浑身没劲,上不去啊。”太监看着这不争气的王爷,气愤地摇摇头,“你个蠢蛋,平时胡吃海塞,像头笨猪。关键时刻拉松,一会儿人家醒悟啦,反水变卦了,看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把绳子拴在柱子上,果断地跳进粪坑里,用力将王爷托举上去,然后满身污物地拽着麻绳攀上来。“跟我走!”他抖了抖短打上的琐碎,迈步向外就走,可没走几步感到不对劲,回头看光王还坐在原处,“怎么不走啊?”他着急地问。光王有气无力地回答:“在这儿和在外面不是一样吗?你下手吧。”“你个蠢蛋!我是来救你的,要想宰了你,我还用跳进粪坑里吗?我叫仇公武,几年前在我叔叔家我们见过面,你记起来了吗?”光王茫然地打量着他,“我叔叔,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当初不是差一点就把你推上皇位的吗?我,他侄子,好好想想。”王爷辨认着忽然眼睛一亮,“你是仇公公的侄子,可你不是在大内听差吗?怎么会在这里呢?”仇公武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皇上不是猜疑你吗?”“我知道啊。”“皇上毕竟碍于情面,迟迟没有对你下手。”“我知道啊。”“可不知怎的?昨天夜里他和王才人出外回来后,突然下了决心,吩咐我们四个中常侍把你抓来,要人不知鬼不晓地除掉你。”王爷愤愤地吼道:“为什么呀?我终归是他的亲叔叔啊!我又没想抢他的皇位,为什么呀?”仇公武冷笑着,“你个蠢蛋,正因为你是皇叔,还是个与世无争,深藏不露的皇叔,这更可怕。你还记得早年间郭太皇太后宫中的刺杀案吗?为何事后不了了之,那个幕后主使据说正是太皇太后本人。”“我知道啊,所以我才处处留意,加倍提防,唯恐他们再猜疑迫害。我跟仇中尉说过,我不想争皇位,不要把我当成对手。”太监不容分说地阻止他再讲下去,“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从腰里又拔出把匕首,塞到王爷手里,“拿着,这把匕首是上面让我刺你个透心凉的,做个纪念吧。当务之急是想想躲到哪里去?王府你是回不去了,你舅舅那儿也是去不得的,京城里已经没你容身之处啦,你自己有主意吗?”光王低头思索,忽然想起来问道:“你知道有个叫百丈的地方吗?”“百丈?没听说过呀。好啦,不管百丈、千丈的,我和我叔叔商量过了,不是齐安大师给你捎信来了吗?你就去杭州盐官他那里,快走吧,以防夜长梦多。”仇公武架起王爷,走到院中的板车前,把光王又装进大木箱子里。他找来木锨和土筐,将木箱用粪覆盖上,看没有破绽,咕噜噜地推起车子向通化门而去。 出了长安城一路向东,看前面灞桥不远了,仇公武弃了板车,将王爷从箱子里搀出来,两人避开行人专走小路,来到大运河的广运潭码头,寻到一艘插着兰旗子的官船登上去。当臭气熏天的两个人步入富丽堂皇的中舱时,迎上来的正是以一己之力推崇当今皇帝登基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王爷呀,您受惊啦!快,公武啊,带王爷去后面沐浴更衣。”仇士良殷勤张罗着。洗漱完毕,当更换了一身华服的光王再次出现在中舱时,大桌子上已是杯盘罗列了。几杯佳酿下肚,光王浑身暖和多了,他是再三感谢叔侄俩的搭救之恩,“应该的,我们不是朋友吗?王爷,我现在是太后悔了,当初只看重了五皇子的魁伟果断,没想到他的冷酷无情、忘恩负义。对自己的亲叔叔都能下此毒手,真是禽兽不如。对您都这样,可想而知对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更不会有好下场。自我们这位皇上即位以来,对洒家这些拥立之功的奴才们,阳示尊宠,内实嫌之,和李德裕那条疯狗狼狈为奸,刻意打压我们,大明宫内的甘露之变才过去几年啊,我每每想起总是不寒而栗,记忆犹新。总想找个踏踏实实的靠山,过几年安安稳稳的日子,这要求不高吧?嗨,这都是奢求!”听仇公公的一番话,说得王爷不禁泪流满面,回想这么些年的委屈磨难,百种滋味涌上心头,难过委屈地倾诉着,“说起来叫人寒心,我母亲是宫女出身,从哪方面讲我也没有争储的可能,我也不是自不量力之人,处处忍让,时时警醒自己,可就是这样,他们还不依不饶地陷害我。” 老太监添酒布菜安慰道:“王爷,不要太过悲愤,当今皇上对我们不也是如此吗?想我仇士良从小黄门做起,内给事,数出为监军,复入为五坊使,一步一步终日临深履薄,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在宫中侍奉六主,拥立二帝,尽心尽力二十余年,可结果还不是落得人家眼中钉,肉中刺,极力拔出而后快。”说着说着,这太监也落泪啦。借酒浇愁一杯接一杯,因是酒的缘故,使光王飘飘然心里松快多了,老太监也是一样,“王爷,听老奴的,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能走多远走多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这个东西,几起几伏,谁也说不好以后怎样。就拿老奴我来说吧,谁能想到一个五坊使能做到执掌重兵的神策军中尉呢?这朝堂之上纵有李德裕之流上窜下跳,居心叵测,可洒家自岿然不动,兵权在握看他能跳得多高?可能他们都忘了独柳树下腰斩王涯、贾餗、郭行馀、王璠、韩约的惨状了吧?还记得大明宫兴安门上李训、郑注的枭首滴血狰狞吗?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大不了再来一回李石辞相,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见识见识天王老子到底有几只眼。”光王端着酒杯默默听他激扬陈词,听到腰斩枭首时不禁一惊,杯中之酒抖出淋湿了前襟。老太监轻蔑地撇了他一眼,壮志凌云地高声和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什么皇上,什么宰相,我视其为草芥,老夫皆可玩弄于股掌之中。”侄子仇公武看叔叔酒后狂言,再看光王的表情,不住地解释着,“我叔叔,喝多了。”“胡说!武儿,不是老夫夸口,掌控帝王似戏耍小童一般。你记住,不要让天子闲着,应该常常以奢靡来掩住他的耳目,使他沉溺于宴乐中,没工夫管别的事情,然后我辈才能得志。千万不要让他读书,不让他接近读书人,否则,他就会知道前朝的兴亡,内心有所忧惧,便要疏斥我辈了。”这一席话虽不是至理名言,也使人触目惊心啦。光王只感到汗毛孔发凉,再好的美酒也难以下咽,“仇公公,小弟不胜酒力,过会儿还要赶路,就杯中酒吧。”“兄弟,你想好去投奔哪里吗?”仇士良关心地问。光王举棋不定地说:“我都不知如何是好,偌大个天下,就没有我容身之处吗?仇公公,你知道百丈是什么地方吗?”这一问倒是把仇士良问住了。“百丈?没听说过呀。好啦,不管百丈、千丈的,依我说,你还是投奔齐安大师去吧,他不是给你捎信来了吗?让你解脱禁锢。这里你就别管了,有我呢,权当你这个人不存在了,布个假局让他们谁也看不出来。”王爷自是千恩万谢,不想老太监双膝跪倒,连连磕头大礼参拜,“光王爷,老奴有个不情之请,倘若有朝一日您面南背北,位九五之尊时,请念在今日的情分上,对我们这些内侍高抬贵手,给条活路吧。”说完又是磕头捣地。王爷急忙双手相搀,“公公高抬本王啦!假如真有一朝荣登大位,绝不会忘记你们叔侄对我的恩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第二十一章花非花来雾非雾,从此踏上天涯路。 小船孤帆,随波逐流,暮色倾辉,如火如荼。光王端坐舱中,听着艄公在船尾咿咿呀呀地哼着调子,“就这么浪迹天涯啦?像在做梦,真是造化弄人啊。”他回首望着码头上还在招手的叔侄俩,止不住泪光莹莹,“长安何时才能再见啊?”他望着宽阔的水面上激流勇进的如织舟船,夕阳映红的面颊上愁云舒展开了,心情也跟着释怀不少。应着此情此景,不觉想起白乐天的那首“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今天正是九月初三,也是个可怜之夜呀。不容他触景生情,开弓没有回头箭,小船向东疾驶。夜幕低垂,在潼关北码头停住,待人们都已坠入梦乡,与周公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岸上却传来嘈杂声,“封住舱口,谁也不许下船!”光王起身将头探出舱外,正好与也是莫名其妙的艄公打个照面,“发生了什么事啦?”“不清楚,来了许多官兵把码头围上了。”船家也急于弄明白究竟。“进去!不许乱动。”站在岸边全副武装的兵士向他俩厉声命令道。见岸上的官兵队阵整肃,装备精良,金甲宝铠,不像一般的南衙府军,倒像北府的禁军。他们以火为单位,十人一股鱼贯而入各条船只,严密搜查,像是在捉捕什么逃犯似的。不多时一股官兵跳上小帆船,也不多说,前后里外地翻看,其中一个像领队的大头兵展开一卷画像,将船上的人逐个对照,上上下下看得仔细。他只看了两眼光王,突然向岸上大叫:“队正快来!”光王心头咯噔一下,手脚顿时冰凉暗自大呼道:“天要灭我呀!”快步跑来几个兵士,冲在头里的队正抑制不住兴奋之情,高声问着手下说:“火长,抓到他啦?”待他登上船来观看,那激动神色顿时化做惊讶之状,向着岸上大喊道:“旅帅快来!”不多时一个全身披挂,阳刚神武的官长带着十来个士兵涌上来,“队正,抓到他啦?”待来到跟前,瞬间满脸的狂喜却被惊悚定格了,他也向岸上大吼道:“校尉快来!”马蹄得得,踢踏着石子在静夜中听得分外惊心,一队骑士簇拥着一位金甲军官由队伍后面奔来,“旅帅,抓到他啦?”旅帅张大嘴巴,眼珠子未离开王爷的脸,结结巴巴地回答着,“校尉,那逃犯没抓到,可这位您看像谁?” 那将军闻听细看也是一愣,严词厉色地向光王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我是从长安来的,要去洛阳看亲戚。”那将军和手下人等还是将信将疑,他忽然想起,向身后的卫士吩咐说:“去把马公公请来。”正在官军盘问之时,从岸上走来个内侍打扮的太监,个子不高,却骨骼健硕,透着精明强干之气。他不用士卒搀扶,一纵跳上船头,“将军,怎么回事?抓到逃犯周陌啦。”将军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禀告道:“黄门令,周陌没抓到,可你看这人奇怪不奇怪,长得像不像光王?”“谁呀?让洒家看看。”众人向两侧分开,太监走近光王,仔细打量着。王爷此时心里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也看对方有些面熟,心里拔凉拔凉地,哭的心都有,暗自揪着心想:“额是光王,不能就这么完咧。”“是您呀!”这一声可比看到鬼了都恐惧惊心,差点把光王的魂儿给吓飞了。“你不是仇中尉家的王管家吗?这是去哪儿啊?怎么不认识了,我是仇公武的结拜兄弟马元贽啊。”光王听话听音,也顺势回答道:“是马公公啊,我是去洛阳看亲戚。”公公满意地点点头,拉住他的胳膊按了一下,回身向着众人好奇地问,“怎么?你们也认识王管家呀,他是仇士良中尉的管家,我认识他。”这么一说,官军将士们开怀大笑起来,“我们还当是光王爷呢!”“像!太像啦。”“长得和一个人似的。”马公公充满自信地说:“没说的,王管家,中尉家的人就是我们的官长,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做下属的还盼望您在中尉面前给美言几句呢。洒家净说大实话,将军你说是吧?”那将军带头频频点头称是,公公对着官兵又说,“我就说你们神策军,这群猴崽子,自哥舒翰将军创军以来,能征惯战,西遏吐蕃,诛逆平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又经鱼朝恩率领入朝,成为天子禁军,吞神威并神武,气势如虹,无人敢夺国宝,真是不简单啊。可一个小小的逃犯,皇上却如此兴师动众,未免杀鸡焉用宰牛刀了吧。从陆御史家一路追到这大运河上,层层阻截,分兵设卡,就是个苍蝇也飞不过去呀,我看是大材小用了。”众官军听得是心情愉悦,不住地咂舌晃脑,不以为然状。“走吧,别在这儿打扰人家啦,跟洒家干正事去吧。”待众人陆续离舟,公公回身挤眼暗示,捋着拂子话里有话道:“王管家,一路走好,我义弟仇公武让洒家告诉您一声,风云突变,要往洛阳亲戚家我包你无事,可要是再向前去,不定哪个猴崽子惊吓到您,可后悔莫及啦。”他哈哈笑着登岸走远了。夜风袭来,光王就感到身上的冷汗把衣服全浸湿了,贴在肉上是冰冷异常,逃亡之路步步惊心啊! 第二天上午,船一到洛阳光王立马弃舟登岸了,水陆这么走下去非出事不可,先到洛阳避避风头再说吧。这是个响晴薄日的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王爷沿洛河北岸青石大堤漫无目的地西行,这洛书出处,波涛跌宕,回漩湍急,沙洲险滩一扫而过,浩荡荡一泻千里。行不多远遥望前方,但见一架白玉石桥横亘南北,彩云石栏围拢其上,表柱、角亭精雕其间。他虽以前未来过洛阳,可对这繁华似锦的东都是早有耳闻,当走近这使初见之人疑是九天仙桥下落人间的天津桥时,断壁残垣的景象使他惊呆了,这还是那个“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中”的天津桥吗?怎么烧成这样,面目全非了。这真是福祸无常啊,他不由得感叹起人生如梦,想自己昨天还在王府里平平安安,今天就浪迹街头了,他仰天长叹:“额是光王,不能就这么完咧。”正当他走投无路之际,从桥南面踢踏踢踏上来一头小毛驴,这驴儿皮毛黑亮亮得招人喜爱,头大耳长,温驯结实。驴儿的屁股蛋上端坐一位长者,白衣白裳,睿智高雅,只是左胳膊弯曲不能伸展。他左侧牵驴之人,四旬开外,黑衣得体,双睛明亮,鼻直口阔,大耳方额,乐呵呵的一张脸。牵驴人的旁边正高谈阔论的是个年龄相仿,身穿棕色双绕曲裾,内衬红色中衣,身材高挑,样貌潇洒不拘的中年人,驴子后面还跟着个背着褡裢的老年仆人。“白敏中!”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光王自从逃亡以来就是这样说话了,原来低声下气是装出来的,可现在是真不想大声说话啦,就想避开人躲得远远的,找个犄角用苇席遮起来,生怕太大声能把自个震回长安去。虽然声小可对方听清了,四目以对,黑衣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就要行大礼,却被王爷一把拽住,随之光王的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敏中,本王我遭了大难咧!”他压低声音简要地述说一遍。听得白敏中忽而啧啧,忽而唏嘘,连声安慰道:“王爷您受苦了。”“敏中啊,这位是谁呀?”白衣老人下了驴,由另两人搀扶着一顿一挪地走上来。白敏中毕恭毕敬地伸出手扶过老人,“二哥,这就是我常对您说起的光王爷。”“哦,你就是敏中常讲的光王李怡呀,对,我那小驴子还是你淘弄来的,你怎么孤身一人到洛阳来啦?”光王经敏中介绍知道老人就是名震文坛的白居易白乐天,也是毕恭毕敬地施以大礼,含着眼泪将事情经过又简要地述说一遍。“王爷,把眼泪擦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好事呀,为何要伤心呢?一味地屈膝忍让,不如远离是非,要知道伴君如伴虎,君王覆手为云,翻手为雨呀。要知道这广阔天地正是砥节励行,奋发图强的大好时机,何必要窝在十六宅那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地方呢?敏中啊,请光王爷到董家楼喝一杯去,压压惊。” 下得桥来,好一个大酒楼啊!金碧辉煌,灯红酒绿,四层耸立,重檐歇山三滴水楼阁,灰筒绿琉璃瓦剪边顶。正脸悬挂八个一丈高的牛皮红灯笼,霸气十足,每个灯笼上书写着一个巨型篆字,合起来是“天下第一董家酒楼”。六扇朱漆冰裂式大木门四敞大开,笑纳宾客络绎不绝。在楼的南檐下正中,端放一块“太白遗风”的蓝底金字超大匾额。五个人进了楼内,见大堂天井高举明亮,彩球宫灯雍容典雅,雕刻回廊巧夺天工,呼朋唤友人声鼎沸。跑堂的小伙计殷勤迎上,点头哈腰地往里引着,“白大爷,您来了,三楼雅间里请!”白敏中趾高气扬地吩咐道:“客人又是这么满啊,今天不上三楼了,腾间一楼的雅间,我二哥腿脚不灵光。”“有,早给官爷们备着呢。”小伙计撩起雅间的竹门,大家相拥而入。“王爷,你看到没?真是世态炎凉啊,见人下菜碟,早先年是我一来,董店主必是一溜小跑地前后伺候着,可如今人老不中用了,也无人过问啦。现在得看敏中的啦,这东都殿中侍御史可不是白当的。”白居易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调侃着。“二哥,看您说的,好像人们都是唯利是图,势利小人似的。就凭你白乐天的大名,不提则已,说出去得震他们几个跟头。”敏中由衷地开导道。“那都是浮云啦,好汉不提当年勇。”进入雅间落座后,老人收起笑容,严肃地问光王,“王家千岁,你意欲何往啊?”光王照实回答:“我本想去盐官投我叔叔齐安大师的,可四下里都是神策军捉拿送信人周陌的卡子,万一被认出来,不但我得再落虎口,就是仇家叔侄也得牵连进去。老人家你可知道百丈是什么地方吗?”敏中环视大家,困惑地摇着头说:“百丈?没听说过呀。好啦,不管百丈、千丈的,你先住在我们白府,等风平浪静了再去杭州吧。”棕衣汉子和老仆人点头称是。白居易却沉声说:“住下当然可以,就怕周家娃子抓不到,还要逐户严查,这东都毕竟是热闹地,人多口杂,一旦走漏风声,再想□□可就不易啦。”他喝了口茶接着说,“王爷,你刚才说的百丈老臣倒是知晓,有可能指的是百丈山,但百丈山有多处,不知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光王如实回禀说:“是长安章敬寺的镜霜法师指点与我。”老人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语道:“镜霜法师是净土宗传人,按理说应该让你去庐山东林寺才对,怎么指引你去禅宗百丈山呢?先不管他的百丈,依老臣之意还是先去盐官,才是上上计,以齐安大师的地位威望,当今皇上想动他,还嫩了点。至于百丈山嘛,到时你听大师的安排吧。”白敏中急急地提醒他,“二哥,这四面八方都堵住了,可怎么突出去呀?”白居易轻轻用那只好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水”字。敏中迷惑不解地琢磨道:“水?马元贽不是说大运河已被官军把住了吗?再走水路是自投罗网呀。” 老人并没有回复他,而是转向仆人问:“老穆,你侄子不是在洛阳水递当船头吗?”“是,老爷,那信球从蔡州老家来,正没事做,承蒙敏中大爷给说的话,弄了个主持洛阳水驿的差事……”白居易打断他的罗嗦,“今天到惠山运泉水的官船几时到洛阳?”老穆佩服地回道:“老爷,您记性真好,这船是隔天一趟,今天正好有,我记得是日昳到洛阳。”“好,还有时间。”老人满意地点点头。白敏中惊喜地问:“二哥,你是要王爷坐运水的船下江南吗?太妙了,这李德裕的私家快船看谁敢拦截查问,高,实在是高!”白居易看光王一头雾水的样子,笑着加以解释道:“不知是怎么的?几天前,李德裕心血来潮,建起了运送惠山泉水的水递。别人有喜欢吃喝玩乐的,有好美女纵欲的,还有爱珠宝字画的,皇帝们大多沉迷于马球竞技,可我们这位李宰相一不爱酒,二不好色,就爱品茶鉴泉,尤其是钟爱无锡惠山泉水,他曾赞道‘兹泉由太洁,终不畜纤鳞。到底清何益,含虚势自贫。明玑难秘彩,美玉讵潜珍。未及黄陂量,滔滔岂有津’。便利用职权沿运河设立水驿,千里迢迢运到京城自用。”王爷皱眉厌恶地批评说:“是不是过分啦!劳民伤财,长途跋涉就为了喝一口茶水。”老人吃惊地反问他,“王爷,这还算事吗?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吗?当年的玄宗为取悦杨玉环,不也是如此吗?杜牧之有诗云‘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口水算什么?李德裕生活奢侈,每食一杯羹,其费约三万。为杂以珠玉宝贝、雄黄朱砂煎汁为之,过三煎则弃之。他还在洛阳南郊龙门山大兴土木,修建平泉山庄。广采天下珍木怪石为园池之玩,将大批的泰山石、灵璧石、太湖石、巫山石、罗浮石,配以珍木异卉、湖溪流水,精心构筑成名山大川,平泉山庄的造园技巧可谓登峰造极。再配以传世古玩、名人字画,那可真是人间佳境啊,他自己逢人便说‘清景持芳菊,凉天依茂松。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这些世人已是见怪不怪了,德裕这样的官还算是好官哩。”白居易看着王爷生气的样子,嬉笑着往下说,“要说这人啊,刹下心去研究,都会有所得的。德裕的鉴水别泉的本事和茶圣陆羽有一拼,据说有一次他的亲信去润州,他委托人家在回来的时候,路过氐俘山(金山)下扬子江中第七泉中泠泉取水一壶。那人给忘了,舟到石头城才想起来,汲一壶江水回京献给他。他饮后叹息江南水味变化这么大吗?这水颇似建业石头城下的水呀。高明吧?这和陆羽那段能分辨出长江中泠泉水和临岸江水的故事如出一辙。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惟羡西江水,曾向金陵城下来。” 压碟陆续摆上,光王实在是饥肠辘辘,狠嚼猛咽,几个人不住地给他夹菜斟酒,劝他慢慢品尝,还有大菜在后面。白居易叹了口气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呀,王爷啊,安逸平和、锦衣玉食的日子恐怕一去不复返啦。也好,或许是件好事呢。”小伙计端着那道压轴菜洛阳燕菜上来了,老人赞许的问道,“你们董家楼重建的速度真是惊人啊,可不像那楼外的天津桥,至今还没人张罗维修呢。你们却一场大火过后,越发得富丽堂皇、买卖兴隆了。应了《诗经》里的那句话‘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切磋琢磨,乃成宝器。人知学问知能成就,犹骨象玉石切磋琢磨也’,就像你这酒楼真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啊。还有这道菜,谁能想到这闻名的燕菜是出自一棵大萝卜的精雕细刻啊!”老人激情澎湃地脱口而出,“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海底飞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谁道小郎抛小妇,船头一去没回期。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愁见滩头夜泊处,风翻暗浪打船声。随波逐浪到天涯,迁客西还有几家。却到帝都重富贵,请君莫忘浪淘沙。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相搅相淘无歇日,会教东海一时平。”老人一气呵成笑看王爷,语重心长地开导他,“振作起来,有什么呀!一切都是虚浮之物,唯有这儿才是你真实的。”他指着自己的心说。小伙计正往客人的碗里分着菜,老人半开玩笑地询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小伙计瞠目结舌地回答:“知道啊!你不是白大爷的哥哥吗?”老人彻底崩溃了,心灰意冷地点首道:“噢,你说对了。”王爷已吃了个半饱,来了心情,听白居易提到天津桥,不禁插言道:“老爷子,我刚才在那桥上还想起刘禹锡的那首诗呢,写得真好。他不是也在洛阳吗?”老人沉默了,悲伤之情不予言表,“王爷,你要是早来几日,就能在这里见到他了,他每天都陪我去庙里诵经。可惜近日他已卧床不起啦,心病,心惶惶,四肢无力。” 老人想起正事,一本正经地对棕衣男子说:“拔惎呀,你不是闲来无事吗?老是说生不逢时,怨天尤人的。这回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先苦你心志,劳你筋骨,吃饱了陪光王爷去趟江南,送他到无锡,如何呀?”那棕衣男子倒是豪爽,欣然同意送王爷一程,“我贺拔惎和敏中兄同年中进士,一直也没干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我感到这次下江南意义非同一般,可我囊中羞涩……”老人立即吩咐仆人取出褡裢里的银两递给贺拔惎,又让老穆将下人衣服脱下给光王换上,叮嘱道:“你俩要低调忍耐,互相照应,见机行事。贺拔惎,你要缄默少言,莫使你那狂放无羁的性子,烟花柳巷你先戒一戒吧。”贺拔惎一脸的无辜,“没有啦,喝喝花酒而已啰,老哥真罗嗦。王爷不是要去杭州吗?送水的船只能到无锡呀,余下的路程他自己能行吗?”老人无所谓地说:“江南那些府兵都是滥竽充数,子虚乌有之辈,为什么这么说呢?自天宝年后,土地买卖和兼并之风盛行,百姓流离失所,朝廷直接支配的土地日益减少,均田制无法推行,府军制也如同虚设。虽由德宗时的宰相杨炎推行,由征收谷物、布匹等实物为主的租庸调法改为征收金钱为主的两税法,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实施初期取得成效。然而坐拥巨量土地的官僚地主强烈抵触,无法真正实施,天灾人祸,民怨日积。法令如同一纸空文,兵卒们跟着贪官污吏压榨百姓还忙得不亦乐乎呢,有谁能全心全意地去执行稽查呀。”酒足饭饱,大家揽腰搭肩而出,可大堂的情景让他们震惊了,董店主带头敲锣打鼓,撒花舞带,兴高采烈,“乐天居士,在本小店重新开业大吉之际,您老能来,使董家楼蓬荜生辉,今天您一定要留下墨宝。”大堂用餐的所有人均起立叫好,白居易内心深受震撼,抑制不住波澜壮阔的激情,大声说:“好啊,董店主,你们作弄我!你这董家楼不愧是天下名楼,就像大门那冰裂纹图案,象征着坚冰消溶,寒冬已过,大地回春,万物开始复苏,即刻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将是一片生机的来临。”他举步向前走近摆好的条案,左手展纸,右手执笔,眼睛盯着桌前花容月貌的舞妓,那一个个犹如自由行走的花朵,他思索片刻,提起宣毫挥挥洒洒一气呵成。董店主照本宣科高声念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有客人私底下问:“兄弟,白居士写得是什么意思呀?”他朋友嗤之以鼻地嘲笑道:“大哥,你是个雏啊?”白敏中恍然发现,指着白居易的手惊呼着,“二哥,你的左手能运动自如了!”老人也喜出望外,放声大笑,大步流星地走出酒楼,待行至楼外接过伙计递上的缰绳,扶着小黑驴瞩目远望。大家跟了出来,弹冠相庆,祝贺老人家大病痊愈。敏中看哥哥久立不动而且潸然泪下,上前安慰说:“二哥,你胳膊恢复了,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呀,你是在喜极而泣吗?”白居易紧抓住驴鞍子,流着眼泪抽搐着,“敏中啊,意想不到的事太多啦!胳膊恢复了是可喜可庆的好事,可我的左腿不知怎的不听使唤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第二十二章峰回路转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运泉水的官船一路是畅通无阻,各个路卡的府兵问都不问,统统放行。河上风景如画,江山多娇,可惜不能下船,为赶时间日夜兼程,夜里也不能停顿。出洛口,沿通济渠经郑州、宋州、宿州、泗州入淮水,再由山阳渎,过楚州奔杨州。因为此次行程非比寻常,叔叔千叮咛万嘱咐,洛阳水驿的船头小穆破例亲自上阵,尽心尽力地伺候这两位爷,生怕路上出了意外差池。船头小穆以前是和贺拔惎相识的,自然没什么外道,可谓无话不谈,“贺老爷,您和敏中大爷都是大才呀,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状元魁首,前途无量呀!”贺拔惎往桌上一顿酒杯,翻着眼皮不服气地说:“状元是敏中的,我哪有那本事,就是有也是无济于事,那帮迂腐昏庸的老夫子们怎能看得上我呀?尤其是当年那个相爷王起老头子,主持省试,中意敏中,准备取白敏中为状元,,却嫌我狂放无羁。便让人给他透话要其与我绝交,可敏中说了‘凭着才学,哪个门不通,怎么能对不起朋友?’感人肺腑啊!有这样推心置腹的朋友,人生何求?这不仅感动了我,也打动了王老爷子,他大笔一挥,我也搭车高中进士啦。”舱门帘子一挑,船工进来回禀,“穆头,河上起雾了,前面就是扬州东关利津渡口了,我们是不是靠岸停一停啊?”“靠岸,等雾散了再走。”三个人隔着窗户往河上看去,夜雾茫茫锁四野,把天地山河全都包裹进去,官船只能凭借感觉摸索着向前划。总算是触到了利津码头的青石斜坡,“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长江我们还没见得,可这烟花可不能错过。怎么样,去城里走一走?听说城里的七绣坊是特别的有名,尤其是那儿的剑舞说是公孙大娘的亲授真传呢。”贺拔惎突发奇想地建议道。“扬州是个好地方,多少帝王将相,文人骚客都对它流连忘返,情有独钟。扬州有句老话‘隋炀帝下扬州,三千美女拉龙舟’。都说扬州出美女,可能和留下来的那三千粉黛有关吧。”光王似被这漫天的雾气感染了,也露出猎奇的兴致。“二位爷,谁不晓得扬州好呀,杜牧之的那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名誉天下,哪个男子路经这里不想聆听一下呢?让玉人吹吹萧。但那是不行的,我叔叔临出发时反复叮嘱我,看好你们,特别是贺拨爷,不许离船风流潇洒。”小穆不容置疑地否决他们。“怎么啦?喝喝花酒而已啰,老穆真罗嗦。你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什么人学什么,净学你叔叔那一套,怎不学学白老爷?洛阳履道里私第内百余名家妓好不快活。好啦,就在岸上走走,行吧?”他拉起王爷出了船舱。这渡口的西面就是巍峨高耸的扬州东城关了,可现在只能朦朦胧胧看个轮廓,顺着运河是一遛的船舫,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来自四面八方。两人信马由缰地随性溜达着,在岸边近处停着一艘小福船,船头架着盏羊角灯,两个艄公坐在船板上喝着小酒,侃侃而谈。“兄弟,恁来的时间短,经历的事情少,老哥俺可是见多识广啊!”年轻艄公不服气,撇着嘴争辩说:“哥哥,别看你行船的年头多,可我看过的你未必见到过。就拿半个月前,你不是在家养病吗,就在这儿我可大开眼界了,两伙好汉武功高强,真刀真枪玩了命啦,十多条船都让他们给烧了。后来来了个小伙子枪法那叫个好,把他们都撂倒了。”老艄公不以为然地反驳他,“安阳娘来!恁那是群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会个三脚猫四门斗的功夫,就敢比量比量。虽说潭弹腿,大洪拳俺没见识过,可那护国公秦琼的秦家枪俺是开过眼的,四年前俺跑了一趟活,夜里停在秦淮河邀笛步,船上的老客就是个武林高人,是秦家后代,他那大枪使得出神入化,一枪就掀倒了一棵碗口粗的大树,那才叫真本事呢。”他夹了块鱼放到碟子里,又意犹未尽地讲起来,“后来听说那是秦家枪,他还有支铁笛子,吹出的曲子好听得很!”“怎么好听?”“怎么好听说不上来,就是听了特来劲,就想来几个恶人,俺扑上去一脚一个,全都给他踢到河里去。”两个人相视呵呵笑着。从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抑扬顿挫,婉转时似清溪潺潺,高昂处如山峦挺拔,使人心旷神怡,荡气回肠,只是听起来还缺了些什么,听得不够劲。“咦,就是这曲子,好像说是叫梅花三弄,对,是它!这笛子吹的可不如人家老客吹的好啊。”艄公放下了酒碗,享受着美妙的笛声。 贺拔惎和光王好趣地循声寻去,笛声是从一条小木船上传出的。借着舱里射出的烛光,一个书生衣冠的英俊少年端坐在前船板上,执一紫玉短笛悠悠地吹着,他面似银盆,剑眉龙眼,阔面重颐,仪表堂堂。从舱内探出一位和尚,四下看着迷雾,“阿弥陀佛,这雾明天早晨能散。”他肯定地说。少年放下笛子,不再吹了,“义玄师兄,你还通晓天象风云啊?”“善哉,出家人什么都得学些,全得靠自己,不像你在家有师父、师母,出外又师哥、师姐,不用种田,不用化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和尚历数着。“师兄,我倒是羡慕你,游历名山大川,磨练毅力体魄,增长知识本领。不像我,关在泰山青桐涧有好几年没出门了,憋闷死了!”“那不是好事吗?研习武功修为,洞悉五音八律,把你们秦家枪锏发扬光大,重振护国公当年的赫赫威名,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还得洗尿布,哄孩子呢!师兄,万万没想到啊,自从那年在铜山赵归真道长给了两粒金丹,起初我师父不信,说是道士用来糊弄人的。可在我师母的再三恳求下服用后,真的固精益阳收到了意外的惊喜。而且是太惊喜了,一发不可收,接连生出三个大胖小子金蛋、银蛋、铁蛋。尤其是铁蛋,就像是跟我师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聪明伶俐,乖巧懂事,就是不爱坐着,老是跪着。”贺拔惎凑近光王低声耳语说:“护国公的后人,聊聊去。”两人靠近河堤拾阶而下,贺拔惎抱拳招呼道:“在下洛阳贺拔惎,这厢有礼了,请问两位是护国公的后人吗?”见有人来,船上的青年与和尚起身跳下船,沿坡上来回复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什么事吗?”“因久仰护国公的英名,特想拜会他老人家的后人,尊驾可否垂爱呢?”贺拔惎真诚地表白着。“善哉,行倒是行,可这里没有秦家后人,只有后人的徒弟。”和尚一指那少年。少年腼腆地上前还礼道:“两位一看就不是等闲之人,有什么要问的,我可以替我师父答复你们。”贺拔惎和光王端详着少年,越看越觉得亲近可爱,这孩子长得器宇不凡,“小英雄,你刚才吹的是《梅花三弄》吗?吹得很好啊!”光王由衷地夸奖道。少年闻听更加腼腆了,红着脸谦虚地回答:“您过奖了,和我师父、师兄比起来还差得远呢,”“想当年国公爷手提八十一斤虎头皂金枪,双背六十四斤金装锏,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仁义似孟尝,孝道赛专诸,是何等的英武豪迈呀。小英雄乃国公后人的徒弟也应该是武艺精湛,出手不凡吧,能否让我们开开眼,见识一下呢?”少年的脸更红了,红到了脖子根,“锏上功夫我不如我大师兄,枪法不及二师兄,是拿不出手的,这笛子刚才二位也听到了,更谈不上有多么好,见笑了。”贺拔惎不依不饶地非要他露一手,少年见推却不过,勉强答应了,“那我就打两下劈空掌吧,这是我孙大哥教的,这几日我正在练呢,还很不到家。”三个人随着他上岸寻到一棵大柳树,见他运力提掌,“啪、啪、啪”连劈三掌,震得大树枝条抖动,嗡嗡作响。光王鼓掌称好道:“小小年纪有如此气力很不错啦。”贺拔惎却没有他那样称赞,却叹了口气,用手拍了下树干没说什么。少年看在眼里,脸上因羞愧由红转为紫色。一句“无上天尊,道无执意乃随自然。”的洪亮之声从他们背后传来,引得大家回过头去,只见一位神清气爽、超凡脱俗的道长,他身穿黄色道衣,头戴南华巾,足蹬十方鞋、高筒白布袜,肩挎香袋,背后负着斗笠和一把套着布罩的桃木剑,正手持银丝云扫傲然而立。这道长从浓雾中走出,柔声说道:“孩子,不要灰心,物有自然道不烦,重拱无为身体安,虚无之居在帏间,寂寞廓然口不言。你练功不得要领,不知其源其法,人云亦云依葫芦画瓢,只会欲速则不达。机缘巧合天注定,心有灵犀一点通,斗转星移不为晚,一句道出渠自成。贫道为你指点迷津,你这三掌知道缺了什么吗?”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人和蔼地告诉他,“缺的是三阳,阴中之阳,阳中之阳,阴阳中之阳。如果说完全没有那又不尽然,你非修道之人,体内能积累些许气丹,此前遇到过我道教修炼外丹之人了吗?曾服用过金丹吧。”少年如实回禀:“几年前巧遇赵归真道长,曾服了一粒金丹。”道长将云扫甩向肩后,大感意外地说:“噢,你还有此等巧遇,我说这金丹不会出自平庸之手的。然烧炼金丹,服食而长生的外丹术已渐没落;修炼神气,铸金丹大道的内丹法逐成主流。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丹道即三返二、二返一、一合于道,讲求性命双修,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人花、地花、神花三花聚于泥丸宫,可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革故鼎新,脱胎换骨,成圣明境界,则骨体荣华焕发,光芒四射。你刚才那三掌若不是有气丹支撑,这大树是不会动的。正好今晚是大雾笼罩,你不妨凌空打出一掌让贫道看一看。”少年依从他言,挥动右手一掌劈出,清晰可见雾气被劲力排出半丈。道长又与光王作揖致意,“无上天尊,这位善信,可否也打上一掌。”光王也认认真真地拍出一掌,可掌边的雾气懒洋洋地挪了挪身子便停下了。道长再面向和尚,“禅师,不知法号如何称呼啊?”“阿弥陀佛,黄檗山义玄。”道长将云扫从肩后向前甩出,朗声惊呼道:“慈悲,你是希运大师的首座弟子义玄禅师呀,幸会,禅师能否运内力也打上一掌?”义玄大大方方地站稳身形,起手运力,鼓动宽大的僧衣袖子,借身体旋移,激起两股真气,将周身的雾气卷出十几丈之外。道长点评道:“普通人的一掌是用蛮力推;坊间的硬气功是内练精气神,外练筋骨皮,通过持久的吸气、吞气、聚气、运气、闭气、崩气,体内劲力集于一点,排打发出,有击岩碎石之功,但也只是几丈内的排气;而义玄禅师的一掌才是正宗的气功,自达摩老祖创立禅宗以来,禅修以练心为主,明心见性,将身体置之度外,摒除攀缘和杂念,达到入定境界,易筋洗髓,磅礴气势可力拨山河。禅宗气功和道家吐纳调息的内功心法虽有天壤之别,修炼方法也大相径庭,可结果有异曲同工之效,都能守宫如静兔,发力似洪流,排山倒海,势不可挡。”见他两指竖于胸前,凝神存思,将云扫向天空挥去,只见一股真气直冲云霄,将众人头顶上的重重迷雾向四面拨开,一轮明月、繁星点点高悬夜空。正当大家啧啧称奇时,一句低沉的戏谑清晰地传入耳畔,“茅山捉鬼的老道,看你能耐的,不如你烧几张灵符把这雾给驱散了吧。”往四下里寻找,除了雾还是雾。“远着哩,不用看了,人还在几里地之外呢。”道长微笑着说。“你是茅山孙智清掌教吧?”少年突然认出了对方大呼道。“无上天尊,娃儿,你才认出贫道啊,我第一眼就认出你这个掷筊的娃娃了,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孙掌教爱抚地拍着少年的肩头,“娃儿,你叫什么名字?”“庄义方。” 几个人上到小船之上互通了姓名,唯独光王没敢吐露实情,只说是贺拔惎的伙计姓王名光,少年便管他叫光叔。贺拔惎问孙道长意欲何往,“慈悲,我从王屋山阳台宫来,要去洞庭湖君山参加九月十五的武林大会,在这里等个朋友。”光王问道:“是刚才那个传音的吧?”“正是!”道长提起这人抑制不住开怀笑道,“这位可不能等闲视之,是一位得道的高人,隐居山林,参禅悟道,儒、道、释兼修,具大慈悲心,点石成金,乐善好施,悲天悯人。”“老道,你又在夸我吗?”随着清晰的喊声,风到,人到,从岸头纵跃来一位精致的矮瘦老人,身穿紫衣,发结红带,背后剑囊里排插几口长剑短剑。往脸上看,颧骨高兀,眼窝深陷,目光如炬,两腮无肉。他爽朗地笑道:“孙道长,你早到啦。老哥我被人阻在路上,耽误了,让你久等啦。”孙掌教起身相迎,“慈悲,还有谁能阻碍兰陵老人的步伐呢?”老人手捋稀疏的胡须,哈哈笑道:“就在楚州城外的烂坟岗子里,看见两个破烂和尚,鬼鬼祟祟地在坟头乱窜,好像在抢什么茶喝,我想他们可疑,便上前询问。不想话不投机动起手来,未曾想那老和尚还有些道行,我俩打了个平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义玄禅师请老人就坐,献上热茶。“不喝这个,我有好东西。”老人伸出枯槁的手一扇,将碗里的茶水轻飘飘地扇入河中。随后从后腰上拽出一坛子酒来,又是一扇,坛口泥封像被刀削齐整整地落下。他慷慨地对大家说:“来,换酒。”他侧脸向着孙道长,“道长,我刚从老家海州回来,这是我特意为你带来的,可惜另一坛在坟地里与老和尚喝掉了。更可惜的是,和尚喝了却说这酒没有百丈山的禅茶好喝,你给凭一凭。”孙道长微笑着抿上一口,不住点头称好,“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不愧是兰陵美酒啊!”老人心满意足地连连说是。“兰陵老人你近日可消瘦了许多?”道长关切地问道。老人神秘地回答:“确实,不瞒道长,我近来正练一套剑法,退步天罡北斗剑阵,耗费内力多了些。”“哦,不妨演练一下啊!”道长兴趣大增。那兰陵老人并未忸怩推却,腾身而出,背后长剑短剑七口,如飞鸿雨燕轻盈弹出,剑随人行,舞于堤上。七剑奔跃挥霍,有如电光,时而直进,时而圆转,一抛一收,一散一聚,全用内力支配,忽而斗转星移,忽而停驻不前。老人立于北辰星位,七剑各司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之方,依星迹辗转,从岁月流长,天宫变换,内涵章法,配合紧凑,头尾衔接。阵势临近收尾,七剑冲天飞了起来,同时插入地上,摆成北斗之形。“好阵法!”众人惊叹不已。“道长,这些都是承蒙你的教导,我打小酷爱武术,初学外家阳刚硬功,遍访名师,游历天下,自海州兰陵来到长安城南兰陵坊。那年在长安与你相识,一见如故,随你修身悟道,闭关存思,练习上清内功心法。方知何为道,何为德,天地本源无,道包含万物之理,万物随之而生,随之而长,谓之有。学道之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效利而不害之天道,为而不争,道、德、仁、义、礼、智合于一体,自然而行,天下莫能与之争,此乃人道正果。” 老人收起七把宝剑,返回座位。他挨个斟酒,又似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布袋,“我这儿还有好东西!”他从袋中拈出一片片琐碎金薄,每个酒碗里放上两叶,“这个金薄可是好东西,是我自炼的,一并喝下去。正如葛仙人所说‘化作之金,乃是诸药之精,胜于自然者也’。金叶镇精神、坚骨髓、通利五脏邪气。但不能多食,为求长生不死而多食仙丹者,不论王公贵族或炼丹术士,被仙丹致毒所害乃至亡命者,可谓不计其数。老夫离京探寻矿脉,隐居武夷山玉龙谷,潜心炼制真金真银,是为了救济孤苦,解难扶贫。”他又拿出一块拳头大的银铤子,放在船板上,“看这面档,洁白细腻,柔润发亮。”说话间,从堤上跑下一人,肩背大包裹,头戴竹笠,上身穿蓝色粗布对襟衫,下套蓝色大裆裤,足蹬华月履,一看就是“司豫流人”的子弟。“义父,我可赶上您了。”来的是一个满脸淌汗的青年,他摘下竹笠紧扇着。“孙大哥!”船上少年喜出望外地疾呼着。那青年被这一喊,停下了手中的斗笠,仔细辨认后也是惊呼道:“义方啊!你怎么在这儿?”他上前拉住对方的双手激动地摇晃着,又指着少年向老人介绍着,“义父,他就是我说过的会弹指神功的小英雄。”这一说,老人对少年刮目相看,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耀出喜悦和敬佩之情。道长看着双方问道:“致通,你们认识?”兰陵老人的弟子像说评书般,把九华山和铜山的一幕幕讲给大家。“我说他的劈空掌是从何处学的呢,准是你教的吧?”孙掌教醒悟道,“可你怎么没有把内功心法传给他呢?让他练了个花架子。”致通闻听道长的话,羞愧地低下了头。道长责怪他说:“既然传授人家,就不应该藏私耍奸呀。”孙致通的脸儿更红更低了。兰陵老人仰天大笑,“怎么样?让你这山望着那山高。”老人对道长解释,“他那时也是初学劈空掌,还未领会内功心法,因嫌我整日吹灰炼银,地狭憋闷,跑出去另拜福州芙蓉山灵训为师,学习禅宗阳刚武功,这不前几日又想起我这老头子,跑回来看我,我也是刚传他心法,故此在九华山时他哪里有内功心法传给人家呀。”看青年无地自容的样子,孙道长和老人四目会意,说了句“久居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兰陵老人诚恳地请求道:“小英雄,这铤银子全当是感谢你搭救我义子的薄礼啦,千万不要推辞。还有这本《上清内功心法》,本是孙道长相赠之物,现转赠于你,可是老夫的一片心意呦。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致通说你机缘巧合学得了《广陵散》,你能否把这曲子吹奏一回呢?”庄义方再三推辞不过,收了银铤,站在船头凝神静气,鼓动玉笛,《广陵散》那清雅、激昂的旋律徜徉在雾气昭昭,寂静空旷的河面上,兰陵老人抽出七把宝剑,用指轻弹,随笛声附和着。他高声诵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夜深了,河上的雾更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第二十三章两行晶莹簌簌落,母子相遇话往昔。 第二日早晨太阳出来了,河上的大雾果真消散得无影无踪。官船继续前行,过瓜州,横渡长江,入谏壁里进大运河,遥望重重山峦相隔的金陵,贺拔惎对着光王又是一通感慨,“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扬州错过了,这十里秦淮又错过了,真是可惜啦!”船到锡山码头,船头小穆告诉贺拔惎和光王官船要在这停泊一夜,来日正午返航,那两个人像即将出笼的鸟儿似的,不听小穆多说,挽起他的手连拉带拽地向外就走,“我们进城,为光王践行,这个总可以了吧?”三人经西城关试泉门外的吊桥入城,城池不大,方方正正的像个千年灵龟,运河穿城而过,密布的河道湾岔像龟背上纵横的甲纹。耳边听得渡口码头的喧哗鼎沸,鼻息闻到的随风漫巷的鱼腥和谷香,水给了无锡灵气和繁华,商船、民船成排,桅杆、跳板无数。沿河走到黄埠墩,堤岸两旁以米行为主,前寻望见一家三开间四进的三层木结构酒楼,似鹤立鸡群傲然独立,半空中酒旗摇曳,楼上是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来到楼下,贺拔惎仰头念道:“大观楼,就是这家了。”进了楼来,看这儿的生意蛮兴隆的,早有伙计上来招呼着,这伙计长得是尖嘴猴腮,一脸的奸猾之相,白毛巾搭肩,手里提着一把大茶壶。三个人从一楼宛然而上,被引向二楼雅间,这阔绰大气的楼梯和摆满花瓶、鱼缸婉转迂回的过道里,充斥着花枝招展、艳丽妖媚的女子,雪臂团扇以尽搔首弄姿之能事,朱唇皓齿满是娇呻浪吟的撩骚。从经过的房间里传出了琴声莺调,谑浪笑敖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隔壁里更是嚣张,门扇大开,三个纨绔青年拥着五六个艳妓,左搂右抱,毛手毛脚,忙得是不亦乐乎。雅间里坐定,看窗外是苍苍茫茫、碧荷连天的上湖,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更显得广袤无垠、烟波浩渺了。“几位爷,用点什么呀?”店伙计是满脸谄媚地笑。贺拔惎一付老江湖的样子,全不在乎地说道:“有什么好的你就上,但是要有特色,你们这儿什么最有特色呀?”“馒头。”贺拔惎一脸诧异地望着伙计,卡巴着眼睛不解地问:“馒头?别的地方都是煎炒烹炸闷溜熬炖,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你这儿怎么是主食馒头呢?这馒头除了填饱肚子,还能有什么出奇之处呀?”那伙计是一脸的坏笑,挤眉弄眼地解释着,“爷,您想必不是我们无锡人吧,这长江两岸,浙东浙西,谁不知道我们家的馒头最出名了,我们这儿有白馒头和粉馒头之分,看您中意哪个啦。”贺拔惎毕竟是欢场老客,听他拿腔拿调的言语,再看他那坏样,已是心领神会了,“我们这白馒头湿滑滑是上等的精粉,经俏厨娘手纤纤儿几番搓揉,上屉蒸得;那粉馒头更是别致,滑柔酥软白如雪,高挺山陵圆如月。可哺幼儿之啼饿,可解饥汉之焦渴,回味无穷啊。”贺拔惎嘻嘻地笑道:“只管上来,先来三个尝尝,若有能弹只小曲的,那是最好。”不多时,三个佳丽姗姗而来,穿插坐在桌旁,其中一个手扶琵琶娓娓唱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光王闻听惊喜道:“《金缕衣》!有年头没听到这支曲子啦。这曲子,我杜娘娘唱得最好。”另两个美妓玉手箸菜,嗲声劝酒,眉目传情,投怀送抱,三人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恰似天上人间飘飘欲仙。正打情骂俏之时从雅间外传来哭诉谩骂之声,“臭丫头,大爷是来大观楼找乐的,为我郑兄弟明年进士高中举杯相祝呢。你这也不让碰,那儿也不让摸,坏了大爷的兴致。你以为你是圣女呀?今天我就要霸王硬上弓,看你从不从!”接着是那伙计的大声劝导说:“芙蓉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跳下去什么都没了。这位是前任浙西观察使、镇海节度使、浙帅卢商的三公子。你从了他就过上好日子了,别人想贴还贴不上呢。快,下来,给卢公子赔不是。”光王、贺拔惎、小穆闻声涌出,见一个少女哭得似个泪人,抱着廊柱做预坠之势。贺拔惎看不过去,借着酒劲大声怒吼道:“尔等都是些什么货色?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逼良为娼!自管仲设立内闾以来,酒楼欢场一买一卖皆是两情相悦的事,怎能由着你们胡来!管子曾言‘国之四维,礼义廉耻’。孔圣人也说‘行己有耻,君子不器’。你还是浙帅的公子,更应该知道自尊、自爱吧。”那胖乎乎的三公子黄牙一呲,呸了一声,“谁的大袴没系好,把你给露出来了,你个穷酸,还之乎者也地瞎叫唤。你知道我们都是谁吗?站好了,扶着点,别吓得一溜跟头坠下楼去。”三公子一指身旁的文静俊朗的儒生,“这位是监察御史郑亚的公子,郑畋。”又指着方脸端正的高傲公子,趾高气扬地说,“这位李烨公子虽然昨日刚到,在浙西府中是个新人,可论起出身门庭极其高贵,他的父亲是曾三镇浙西、当朝宰相李德裕。”说完他颠着脚轻视地看着对方。经他这么一说,确实大出人们的意外,三个人一时语塞。 那三公子并没有就此打住,还是不依不饶地张狂着,他背过身去冲着姑娘吓唬道:“别看我父亲进京作刑部侍郎了,可虎威犹在。不光是这酒楼,整个浙西,乃至大唐天下,大爷我啐口吐沫,你们都得像拾块宝贝似的供起来,我让他向东,他不敢往西。臭丫头,今天晚上大爷我就受用了你,若是不从,我把你灭了,让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姑娘倒是刚强,杏眼圆睁,“我说了只卖艺不卖身,你仗势欺人,流氓!”“你说谁是流氓?臭丫头,给脸不要脸,你不是要跳楼保住贞节吗?好,大爷我成全你。”这无赖扑上去就要推姑娘下去。“住手,混帐东西,还有没有王法?小小的浙帅公子,竟敢行凶杀人,目无法纪,大唐的基业全毁在你们这些腐败人渣手里。”光王此时早已是义愤填膺,无所顾忌地喝令道。三胖子撤回两只小短胳膊,转回身气急败坏地说:“诶呀,又跳出个大傻子,你呱呱地瞎叫什么,今天算你们走运,只我们三个人微服出来,要是往常,你们现在早就满地找牙了。”他上前用手指着光王的鼻子,有恃无恐地叫嚣道,“你们光会耍嘴皮子啊,我就是仗势欺人了,我就是逼良为娼了,我就是行凶杀人了。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你还敢打本大爷不成。打呀!打呀!打!”他呀字还没出口,脑后抡来一个花瓶砸得结结实实,头顶鲜血当即喷出,沿脸颊流了一脖子,三胖子哼了一声,瘫软倒地昏了过去。“打人啦,快来人啊!”尖嘴猴腮的伙计在惊愕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喊人,可也只叫出了一句,光王一脚把他顺楼梯踹下楼去,四仰八叉地趴在楼梯口没了动静。“闯祸了,快走!”贺拔惎意识到严重性当即大喊道,一马当先带着小穆冲下楼去。光王也随后跑了几步,又猛回身,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另两个公子哥,吓得他们胆怯地后退。王爷一把扯起那芙蓉姑娘,不容置疑地喊道:“快跟我走!” 三个好汉带着姑娘穿街走巷狂奔了一阵,见并无尾随才放慢了脚步,贺拔惎见后面上来的王爷还带来了那姑娘,眉头紧锁,提心吊胆地悄声问:“我的爷,你怎么还把她带出来了?《开元律》里明确规定相争为斗,相击为殴,轻者杖笞,重则徒罪劳役;可你把她带出来可就是强盗之罪了,抢劫挟带伤人者是要绞刑的呀。”光王凛然地说:“难道要她落入虎口,寻了短见吗?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拿些钱来。”他和气地问那姑娘,“姑娘,你家住在哪里呀?”那芙蓉姑娘充满感激地回答:“我很小就被拐卖到无锡来了,记得老家在新吴百丈山。”“百丈山?这么巧!你能自己回去吗?”光王不放心地问。“能啊,我家的地就在百丈寺外,很好找的。”那姑娘很有自信地说。王爷从贺拔惎手里接过铜钱,掂了掂埋怨地命令道:“这哪儿够啊,拿一贯来。”贺拔惎脸上一红,默默地拿出一贯铜钱递了过去。王爷把钱塞到姑娘手里,不容她多说,“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家去吧。”已不哭的姑娘又是热泪盈眶,双膝下跪就要磕头,王爷赶忙架住。正在这时街尾人喊马嘶,“他们在那儿呢,站住别跑!”一队人马奔驰而来。王爷急迫地吩咐道:“小穆,带着她快走,把她送上船。这里有我和贺拔惎抵挡,快走!”没有时间互道离别,小穆带着眼噙泪水的姑娘绝尘而去。猛虎难敌群狼,何况还是两个病猫呢,只几下子两人就被撂倒,等他们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被五花大绑,押在个大厅里啦。刚被凉水激醒的光王和贺拔惎,四顾左右发现这是个无窗阴冷的石室,两个大汉握着软鞭怒目而视,正面椅子上斜坐着脸上缠裹纱布的三公子,“兔崽子,跑啊!看你们能跑到哪儿去,敢打本公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他一指贺拔惎,“看你也快四十岁的人啦,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充什么大尾巴狼,一会儿我就把你们沉到上湖里去喂王八!先抽他一百鞭子解解气。”“误会,误会!都是一时冲动惹得祸。”贺拔惎不停地摆着手。“怂蛋,你们这是绞刑之罪,沉湖是你们捡便宜了,姑娘我们也不要啦,以命抵命。”贺拔惎作揖赔礼,紧张得汗都淌下来了,“那姑娘没跑远,我带你去捉回来。”王爷大喝一声说:“住口,贺拔惎!别让我看低了你。姓卢的,冲我来,爷我接着。”不知什么时候光王自感到原来的懦弱性格变了,多了些许侠义豪情。“叫板是不?跟我装,给我狠狠地抽他。”上来一个大汉凶神恶煞般狞笑着,挥起鞭子就是一下,一道血檩子在王爷胳膊上顿时呈现。大汉欲再次挥起鞭子,这时屋门一开,那尖嘴猴腮的伙计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住手,大娘说要来看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妄为,敢来我们大观楼砸场子。”他看到光王即刻露出狰狞的嘴脸,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道,“畜生,沉湖都是轻的,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他抬脚就要踢打。“住手!”随着话音走进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仪态端庄,举止娴雅,有大家风范,只是一顶纱帽遮挡住了脸庞。当她缓步走到近前时,突然停住了,语气哽咽地低声道:“是你。”“大娘,就是他们,欺负我,用这么大的花瓶,哐地一下,您看把我砸的。”三公子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伙计也跟着补充着,“尤其是这小子一脚踢在我大胯上,从二楼一直踹到楼下,差点把我摔死。还把芙蓉那丫头给抢走了,不用客气,沉湖!按老规矩喂王八。”对这一通喊叫妇人好像没有听见,只是直愣愣地注视着光王,慢声低语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光王惊异地睁大眼睛,想透过面纱看清那隐藏的面容,突然像是豁然明了,也颤音回复道:“润州是个好地方,那是我的家呀。”“小十三,我好想你们啊。”妇人满怀深情地呼唤着,她慢慢地摘下了纱帽。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但岁月抹不去曾经的艳丽妩媚,两行晶莹簌簌落下,四目以对多少离别话语涌上嘴边却无言。“这是我的侄子,失散多年啦。三儿啊,你看怎么办呢?”妇人为难地看着三公子。“啊,侄子呀!大娘,这事整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啦。还能怎么办?我这一花瓶算是白挨了。”“怎么能呢?大娘啥时候让三儿吃亏过。老四呀,去前头账房拿十个金饼子给三公子,买些红枣补补血。再陪公子和这位大爷到上房喝个赔罪酒,老身在这儿和侄子有话说。”尖嘴猴腮是何等的机灵,挽着三公子和贺拔惎嬉笑着走出去,还亲亲热热地说道:“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往后咱们就是哥们了。” 屋里只剩下妇人和光王,王爷扑通跪倒大礼参拜,“杜娘娘,十三儿给您磕头了。那妇人正是昔日宪宗的宠爱秋妃,早先是镇海节度使李锜的侍妾,以自编的一曲《金缕衣》受宠。后来李锜举兵反叛不成被诛,她也获罪入后宫为奴,又是因这首曲子使宪宗痴迷,封为秋妃。夫唱妇随,比翼双飞,恩爱非常。更可贵的是她以一颗柔爱之心,感化着年轻气盛的宪宗,以德驾驭天下,宪宗曾自得地说过“我有一秋妃足矣!”未料到壮年的宪宗不明不白地驾崩于中和殿,说是吃了方士的长生不老丹药中毒而亡。宪宗三子、太子李恒在宦官梁守谦、王守澄的拥戴下嗣位为穆宗,穆宗也相当敬服她,并托付她做六子李凑的傅姆,负责皇子的教养。四年后,不满三十岁的穆宗竟又在沉迷于声色游乐之中,乱服金石之药一命呜呼了。穆宗的大儿子、十五的太子李湛继位为敬宗,性躁贪玩,击毬猎狐,不理朝政。宦官刘克明是大宦官刘光的养子,未净身就混进宫中,色胆包天地与董淑妃勾搭成奸,他怕事情败漏,串通击毬将军苏佳明刺死了敬宗,本想拥立宪宗六子、绛王李悟为帝,便作伪诏书。更妄想剥夺其他宦官手中的权力,此举惹恼了“四贵”内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以及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魏从简、梁守谦,他们联合宰相裴度拥立穆宗的二子、敬宗的弟弟江王李昂为帝,也就是文宗,刘克明畏罪投井自尽。文宗即位后,忌惮权阉,认为是宦官害死了他的祖父宪宗和兄长敬宗。掌握神策军的大权阉王守澄就是罪魁祸首,他的助手郑注又有恃无恐地公开受贿,令文宗很是不快。便密诏宰相宋申锡结集力量铲除阉党,可被京兆尹王璠泄密,宋申锡反被诬指和漳王李凑图谋推翻皇上。结果是李凑贬为庶民,宋申锡流放为江州司马,而杜娘娘连带削籍为民,放归故乡。以上的事情光王都是熟知的,“娘娘,您含冤受苦啦,几年不见,您憔悴多了。”杜娘娘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无奈和怨恨,平静得像上湖里的水面一样。“小十三呀,宫里的日子是值得回忆的,我和你母亲郑氏都是润州人,都是李锜的妻妾,又都是获罪入宫,相处的和亲姐妹一样。看着你们几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是那么得天真可爱,真是幸福呀!我虽被遭放归,可这宫外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没有明枪暗箭,勾心斗角。还是那年在润州见得杜牧之,他说得好‘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我杜仲阳这一生也值了,扶持几代皇上,尽职尽责,无憾了。当年被削籍为民,放归故乡,李德裕正值浙西观察使,他厚待于我,使我栖身道观。可恨那小人王璠变本加厉进谗言说‘德裕在镇,厚赂仲阳,结托漳王,图为不轨’。皇上昏庸,李德裕因‘厚赂仲阳’之罪被罢官,之后谁还敢施于援手啊。又逢金陵兵变,百姓流离失所,我也被迫背井离乡,寒冬腊月里险些冻饿而死,多亏卢商搭救,才在无锡开了这家酒楼,苟延残喘到今日。小十三啊,人生不易呀!对啦,王子出京是严加禁止的,你南来是公干吗?”光王把前后经过向娘娘细说了一遍。娘娘长叹一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不如先在娘娘这儿暂避,日后再做打算。”王爷摇着头说:“谢谢杜娘娘的好意,经这些天的逃亡生活,我感触到隐一时未必会风平浪静,退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我决心往前走,走遍山山水水,海阔天空凭鱼跃,天高地远任鸟飞,那个懦弱忍让的光王已经死在永巷冷宫了,坚强不屈的李怡重新立于神州大地上。”娘娘爱怜地看着这个崭新的小十三,“也好,鸿鹄安能委身于燕雀之地吗?从你的身上我又依稀看见漳王李凑的影子,那孩子寻矩雅裕、胆识过人,是块当君王的好材料。可惜了!” 娘娘突然发问,“怡儿,我早想问你,那年郭贵妃派刺客害你,你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吗?”王爷双眼露出紧张神色,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强压着愤恨激动地说:“娘娘,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有朝一日,血债血偿。父皇驾崩的那个寒夜,我正在中和殿帷幔后玩耍,就听幔帐前有人低语,我借着缝隙看去,是内常侍陈弘志和郭贵妃的贴身侍女,那女的递给陈弘志一个纸包,里面不知包的什么,并说贵妃令‘要当机立断,吐突承璀和二皇子已经蠢蠢欲动了,先下手为强’。那大太监没说话,直接进到内间把包中的粉末撒在杯子里,给因服了方士柳泌的药,卧床不起的父皇喝下去。陈弘志退出来回复那侍女说‘成了!快去禀告贵妃。’那宫女转身之际发现了我,恐怕就是这一眼埋下了祸根,我成了他们的肘腋之患。对一个十岁的孩子频频下手,亏得我福大命大,都被机缘巧合无形化解了。不知那是什么毒药?喝下后,我父皇无声无息地去了。然后大太监王守澄他们急匆匆地来了,把守宫门不准朝臣入内,伪称皇上‘误服丹石,毒发暴崩’,并假传遗诏,命李恒继位。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杜娘娘惊得是脸色发白,嘴唇抖动,随之是悲愤交加,嚎啕大哭道:“先皇啊!你死的冤啊。郭氏,你心如蛇蝎,竟然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来,为了权利富贵就不顾一切了吗?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有何面目九泉之下再见先皇,终会得到报应的!”她声泪俱下地诅咒着,“怡儿,先皇的暴毙我心里也感觉蹊跷,就在出事之前两个月,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不约而同地给朝廷发来表章,内容竟然极其相似,谏言让太子监国。剑南、荆南和河东,三地相距千里,如果没有幕后统一的指使,这样的步调一致是不可能的。原来这个幕后黑手是那个老妖婆呀!”光王扶着娘娘的膝头,回味着儿时的温情,“娘娘,我们如果不是帝王家,永远是小孩子该多好啊。您给我们读杜子美的《绝句》,我在这边趴着,李凑在那边趴着。对了,您真要让李凑篡位夺权吗?是郑注他们诬陷你的吧。”杜娘娘轻抚着他的头,认真地说:“傻孩子,父母是你能选的吗?人总是要长大的。不管是你,还是李凑,只要是有能力中兴大唐就都有资格做皇帝,总比断送在忤逆昏庸的不肖子手上好吧?我是有此心,可宋申锡他们太中规中矩,默守陈规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第二十四章海阔天空凭鱼跃,天高地远任鸟飞。 笔直的运河大堤的官道上,一驾小巧的马车从北而来,车上轿子里坐着光王李怡,赶车的是尖嘴的伙计四儿。河风习习,艳阳高照,两旁的垂柳拂动,枝头的跃雀叽叽。可能是走累了,驾车的青花马骡突突地打着响鼻,看道边是个茶食摊子,便停下来把车子拴好,两人走进棚子要了些茶水饼子,吃起午饭。半盏茶还没喝完,从南面官道上飞驰来三匹马儿,奔到摊子前,甩蹬离鞍跳下坐骑,三个汉子腾腾地走过来,嚷嚷着要了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喝起来。其中较为瘦小的是一肚子牢骚,“二师兄,你说咱们上哪儿找啊?说是来了苏州陆家,到那儿一问,人家陆小姐上个月就去长安了。你说她也能跟去长安吗?”“那可保不准。”中间那个魁梧的披头汉子回答他,“师弟,我们不妨顺运河追一程,或许能追上,你没看把师父都急成什么样了。”右边的圆脸汉子推了下头顶的草帽不解地问:“二师兄,她到底是为啥离家出走啊?”披头晃着大脑袋回复道:“鸭子,你是不晓得,那年在南浔师父给她定了个娃娃亲,对方是泰山护国公的后人,那孩子好像姓秦吧?对,想起来了,不是姓秦,应该姓杜!前几日也是猴子多嘴,拿这事逗她,让她知道了,吵着闹着让师父退婚,大家怎么劝都不行啦,她死活不答应,说是没感情,这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我看那姓杜的孩子挺好,长得也招人喜欢,是吧,猴子?”那瘦小的一撇嘴说:“是呀,好像是姓杜,杜什么是他干爹,不管姓什么吧,人家还救过她的命呢。都是师父娇惯的,哼哼,还没感情啦,小龊栳懂得什么是感情啊?”老四和光王听了个大概,已明白是为娃娃亲的事逃婚的,相互对视着笑了,心里都在想现在的小屁孩真是人小鬼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还讲究个感情了。两人又要了两张大饼带着路上吃,老四解了缰绳牵着马,王爷撩起轿帘正准备钻进去,可却被着实地吓了一跳。轿子里多了一个人,是个一身蓝色衣裳的少年,往脸上看温婉清纯,气质高雅,娥眉似柳叶,二汪如清水;再看纤巧挺拔的身段,不禁让人联想到路边那随风摇曳的碧绿柳枝。此时他正不住的摆手作揖,还连指着外面那三个汉子,生怕王爷大声声张。“猴子,别喝了,还得往北追呢。”师兄和鸭子已经翻身上马催促着。桌边的瘦小汉子急忙地一饮而尽,不耐烦地答应着,“急啥啦急!阿里个方向是朝北?午饭还没吃呢,水还不让喝够,摊主,拿三张饼子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揣着饼子,一边还嘟囔着,“小龊栳,屁大个人还懂得个感情了。”三匹马从马车旁飞奔了过去。望着远去的三个人,纤细少年忍不住呸了一声“死猴子。”“小年轻,他们是冲你来的吗?”王爷轻声问道。纤细少年转过身来,感激地看着王爷,“大叔,多谢你啦!他们是来捉我回去的。”王爷又笑着问:“听他们说你是为了娃娃亲离家出走的?”“对呀,两个人彼此都不认识,有什么感情呀?都怨我父亲定哪门子娃娃亲,有恩咱就报,怎么拿我的婚姻当儿戏呢?让他去退了他是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我一气之下出走了,看他让谁去结亲去。”少年理直气壮地申诉着,同时肚子里咕噜咕噜之声直响。王爷李怡更是憋不住地笑,“饿了,没吃午饭吧?”少年脸上飞过一朵绯红,腼腆地回答:“没呢。”光王撩开帘子拍了下轿夫的肩头,“老四,把饼子给我。”“啊,少爷,不是刚吃过饭吗?怎么没吃饱啊?你看看,大娘让我一定照顾好你,你还跟我装假。”他回身递过饼子,却看见了轿里的少年,不知其理愣住了,“少爷,这个小子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我说这车子怎么比原先沉了呢!”王爷乐呵呵地回答:“顺路捎脚的。”他把饼子塞到少年手里,“吃吧。你大概要改变路线吧,不会往北了,你要去哪儿?”“你们去哪儿?”纤细少年大口咬着饼子反问道。“我们去杭州,你不会是也要去杭州吧?”“你说对了,我也要去杭州,反正去哪儿都一样。”四儿和王爷被他那囫囵吞枣地吃相逗得大笑起来。 马车在丘陵荒野间奔跑着,走了多时也看不到个人影,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五六个壮汉,黄头巾包头,黄中衣衬底,外裹束腰黄衫,足踏草鞋,各个身强体健。他们敏捷地拦住马车,带头的是个瘦瘦的少年,柳叶眼仙鹤眉,一张白净的长方脸,他大声命令道:“站住!前面不能去了,把车子赶到林子里去。”面对着手握刀枪的威逼,乖乖就范是必须的。嚯,当马车牵入树林里时才发现,这里真得好热闹,不仅里面隐藏着几十个持着家伙的黄衣人,还有许多被胁迫阻留的路人。林子中间的大青石上坐着一个彪形大汉,这汉子四十多岁,外形硬朗,体格健硕,额上扎着黄色头带,二目之光是咄咄的威严。他正和身旁的百姓解释着:“大家别急,前面很危险,往前走要有血光之灾的,等等再走吧。”众人将信将疑,七嘴八舌地嘀咕着,“殷舵主啊,这太太平平的,哪会有什么危险啊?”四儿推心置腹地说:“斩蛟堂的人向来是诚以立身,言而有信的。他们虽说经常是强取豪夺,但多是用来周济穷人呀,他们是不会骗我们的。”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感到确实有道理,也都随帮唱影附和着,“是啊,不会骗我们的,骗我们干什么?闲得呀!”舵主上下打量着四儿,欣赏地问他,“兄弟,这么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不如加入我们斩蛟堂,给我做个贴身卫士如何?”听得此话,四儿的眼睛为之一亮。你一言,他一语正说着,就听远处传来震耳的喊杀声。“打起来了!”黄衣门徒兴奋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从林子外飞奔来一个报信的,“报,舵主,官兵和犯私盐的打起来了。”“知道了,瞄着去,等他们打完了再来禀告。”那首领不紧不慢地命令道。呐喊声渐渐稀疏了,“殷笑,放响箭。出发!”舵主大手一挥,一马当先地冲在头里。小白脸子搭弓向天,嗖的一声一支黑箭鸣叫着飞向高空,刺耳的笛声划破天宇。林中的百姓也在门徒的裹挟下驱赶前行,官道两端顿时被黄色的人流包围堵住,路中央的几十个官军刚刚经历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正想喘一口气,歇歇虚脱的四肢,哪儿曾想从天上意外杀出这路人马,仓促间组织阵势,力不从心地勉强抵抗,只几个冲击官军已是溃不成军,留下三十多辆满载麻袋的推车落荒而逃。“哈哈,没用的东西!”望着满地的胜利品,舵主开怀大笑着,“百姓们,还得帮着运一程,到了地方重重有赏。”黄衣徒众熟练地将麻袋解下,装到路人的马车上,笑逐颜开地说笑着。 “不好了,干爹,快来看!”小白脸子大喊着。殷舵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怎么回事?”“干爹,这,这不是盐,是细沙子,你摸。”舵主忙伸手隔着袋子摸去,脸上的神情变得严峻了,他猛得并起两指狠戳进去,顺着窟窿淌出来的是暗黄色的沙子。“裘甫,这个贼骨头,还玩起暗度陈仓的把戏来了。”气得他一脚踢翻了推车。从北面官道上跑来了一匹马,黄衣探报不等马匹停稳,跳下来紧急地禀告:“舵主,官军从三面包围上来了,有一二百人啊。”闻听此言殷舵主紧锁双眉,思索片刻,斩钉截铁地吩咐道:“让老百姓把外衣脱了。盖香主,你们换上百姓的衣服留下来,我带着其余人在前面诱敌,你给他们背后来一下,我们前后夹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安排妥当,百姓们哪敢说个不字,乖乖地脱下外衣交给人家,又老老实实地穿上黄衫子。舵主命把麻袋抛了,其余人都上了车,缓缓地向南面退去。见北面摇旗呐喊,簸土扬沙地赶来一支队伍,招展的大旗上写着“浙西观察使镇海军节度使”,其下是斗大的卢字。最前面是一列马队,队中衣冠楚楚、神采奕奕的官长正是现任浙帅卢简辞。他勒住高头大马,提着马鞭问:“老乡,黄妖是往前面逃了吗?”假扮百姓的盖香主像盼来了救星般欣喜地回话说:“官爷,你们可来了,那帮歹人是向前面逃走啦。”卢节度使傲睨自若地高声命令道:“好,一群乌合之众。弟兄们!我突然是激情澎湃,想起我老父亲卢纶的那六首《塞下曲》来,‘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我希望将士们抖擞精神,把弓拉圆了,箭不虚发,使出平生之力。咱们一鼓作气追上他们,务必一网打尽,以绝后患。”他抽出宝剑挥舞向前。还没等他们跑出多远,扑通通前面的战马便招了绊马索的道了,纷纷马失前蹄,把兵将甩出落地。随即从道边树丛里跳出黄衣徒众,冲向官军奋力厮杀。在这同时,原本遁去的人马折转回来,似洪水猛兽般任性地撕扯着官兵的队列,一方人多势众,武器精良;一方武艺不凡,斗志昂扬,双方呈旗鼓相当对峙之势。压垮官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些乔装百姓的埋伏,突然出手背后杀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前有殷舵主的鸳鸯双刀舞得遮天蔽日,后有盖香主环首刀好似阎王磨盘,顿时官军丢盔弃甲乱作一团。就连浙帅本人也无计可施,心有溃逃之意。正在危机时刻,北面一杆蓝边白地大旗迎风飘扬,上绣着楚州刺史裴字,旗下疾驰而来一队骑兵,人数虽只有几十人,但是重装披挂,步调一致,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劲旅。转眼间马队杀至近前,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势不可挡。杀得黄衣徒众七零八落,向苏州方向抱头鼠窜,就听镇海节度使狠声发令道:“不论是黄妖,还是百姓打扮一个不留,格杀勿论。” 光王他们三个也随着败军逃入苏州城的阊门,一路退却,眼瞧着开元宫那巍峨壮丽的重檐歇山殿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道观的东脚门吉祥门附近和往常一样,算命、相面、测字的一间挨着一间,一桌靠着一桌,“赛诸葛”、“小神仙”、“铁嘴”字样的锦旗招牌林林种种,可谓七十二巾样样齐全。在街口有张黑罗围幔的测字桌子,围幔上绣着“卦命如神”四个字,卦桌后是一个刀条脸捋着山羊胡子的算命先生,手里摇着坠有影子石的白纸扇,扇面上书写金字“韦不同”。他正是料事如神、见义勇为、上次解救过渤海国王弟大虔晃的测字先生韦不同。一位老夫人手拎着个大号的点心盒子感激地道着谢,“韦先生,你真是活神仙!我今天来是特意谢谢你的,买了些茶馓子,装得满满的,你一定得收下。”她把盒子放在桌子上,神秘地小声说,“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了,真灵!现在家里是一团和气,儿媳妇也不闹着分家另过啦!我这心啊,畅快多了。”韦不同得意地摇着扇子自傲地说:“我白纸扇韦不同是受伏羲氏的真传。华胥氏踩巨足生伏羲,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八卦包罗万象,博大精深,预知个吉凶祸福只是雕虫小技,推测国运乾坤才是正道沧桑。老夫在这碎锦街上独步天下,这都不算什么。话又说回来了,测字能挣几个钱呀。”他抬头望石坊处看去,不禁愣住了,“怎么是他?”那走来的是一个和尚与个手拎根绿竹杆子的英俊少年。再说那殷舵主带领众人沿着宫前长街横冲直撞地奔过去,搞得街上鸡飞狗跳,混乱不堪。看追兵越来越近,黄衣徒众慌不择路涌入宫内,两路官兵穷追不舍,势有斩草除根誓不罢休之意,把个道观围成铁桶一般。卢简辞跳下马来,站在观门外朗声高喝:“楚州洪水舵的殷仁,你们已经是穷途末路,插翅难飞啦!赶快束手就擒吧。”见紧闭的观门纹丝不动,他斩钉截铁地命令道:“给我攻进去!””卢帅,且慢动手,这开元宫里还有许多香客和道人呢,恐怕黄妖狗急跳墙,伤及无辜啊。”楚州刺史裴坦在旁边规劝道。卢简辞经他提醒忙令停止行动,“裴兄言之有理,贸然强攻不是上策,你有良计吗?”裴坦谨慎地说出想法,“不如留出空档,正面佯攻,逼他们从后面逃脱,在后街偏僻处设下口袋,待黄妖钻进后一网打尽。”节度使哈哈大笑佩服地夸赞道:“裴坦,你真不愧是智勇双全,足智多谋啊!刚才要不是你及时赶到,哥哥我怕是凶多吉少啦,你这请君入瓮之计甚妙。你们过来。”他招手叫过一旁的副将,低语安排妥当,众将称诺依计而行。战鼓声声,喊杀冲天,官军翻墙攻入,势不可挡。 不消一碗茶的工夫,宫门大开,老百姓在兵士的护卫下,惊魂未定地蜂拥而出。有个大个子道士还跌了一跤,边上的瘦小道士赶紧伸手相掺,另有个白脸的小道士紧攥着栗色木棰跟在后面。大个子边跑边低头拍打着袍子上的灰土,三个人似惊弓之鸟慌慌张张地从官军的眼前经过。卢帅指着他们的背影不无嘲笑地说:“裴兄,这道士本是跳出红尘,无我无为的清修之人,怎么遇到关乎生死之时也这般慌里慌张的呀?”裴坦深有同感地应道:“整天就见这观中巴掌大的天,哪儿见过如此阵势呀?腿都吓软啦,肤浅,肤浅啊!”两人相视会心大笑。没过多时,官兵从后街押过来几十个黄衣徒众,小校一声令下,“跪下!”黄衣众人纷纷跪倒拜见官人,可其中一个精明强干的青年汉子奋力挣脱士兵的摁压,就是直立不跪。“你叫什么名子?如此猖狂!”卢简辞怒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斩蛟堂楚州洪水舵的香主盖洪。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赃官,少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趾高气扬的,今天落入你们手里,快给老子个痛快,别让老子跑了,返过头里要了儿等的狗命。”“大胆!狂妄!”只气得卢节度使青筋暴起,面红耳赤。他拔出宝剑就要下手,却被裴坦拦住,“莫杀,这香主还有些用处,把他们都带下去。”裴刺史不住地劝解着。卢简辞喊住队尾的校尉问:“看到他们的舵主殷仁了吗?”校尉躬身回禀道:“黄妖们说殷仁早就跑了。”卢帅怒吼道:“没用的东西!怎能让他在鼻子底下溜走了呢?你们那两只眼睛是出气的吗?放走要犯罪不可恕。”校尉吓得双膝跪倒,叩头如捣蒜般申辩道:“小人知罪,可据贼人交待殷仁是从正门扮作道士溜走的,和他同行的还有个瘦小的贴身卫士和白脸的义子。”“啊!”浙帅大惊。裴坦几步上前左右开弓给了校尉几个大嘴巴,恼羞成怒地骂道:“混帐东西,什么正面溜走,分明是翻墙逃脱,还扮什么道士?一派胡言!在乱讲话,看我怎样治你的罪,滚下去。” 楚州刺史裴坦轻声安慰着浙帅,一面暗藏玄机地笑着说:“大帅,我给你变个戏法,也别让黄妖笑话我们是傻子。”他把手一挥命令道:“把所有桌幔都给我掀起来!”兵士们一起动手,呼啦啦道两边的卦桌幔子全被掀开,这桌下是别有洞天,十几个黄衣人慢吞吞地从下面钻出来,站成一列。裴坦得意地笑道:“想逃出本刺史的法眼,你们这些黄妖还嫩了点。都给我绑了,押到大牢里去。”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人挣脱出来,年龄稍大的呼喊着:“官爷啊,我们可不是贼人,我们是规规矩矩的老百姓啊!”卢简辞气不打一处来地呵斥道:“少再耍戏本官啦!你们这些打家劫舍、目无王法的黄妖实在是可恶。你说你是良民百姓,可你们一身黄妖打扮,藏在桌子底下,不是心怀鬼胎,还会是什么?你能拿出证实你们清白的凭证吗?”“我们是在路上给劫来的。”“我们的衣服被他们抢去了,还逼我们穿这个。”两人执意证明着自己的无辜。“都是些似是而非,子虚乌有的狡辩,没有真凭实据,就别怪本帅无情了。来呀,一同绑了!”他坚决地大手一挥。“等一等,我们是证人!”从人群中疾步走出两个人,推开兵士的阻挡,“官爷,我们可以作证,这位不是歹人,他是洛阳水驿给宰相李德裕运水的官吏。”节度使不觉一愣,暗自揣测着,“给丞相运水的,那你怎么会来苏州啊?”光王连忙解释道:“我是到无锡后,请假回杭州老家去的。”“那他呢?”身边少年答话,“我们是路上认识的,我是去杭州游玩的。”卢简辞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们。沉默不语的裴坦扑哧一声笑了,“狡猾,实在是狡猾,你们给他们证明清白,谁又能证明你们两位不是黄妖假扮的呢?来人,给我搜他们的身。”不容分说几个士兵上前撩起他们的衣服仔细检查,“禀告刺史,没有利器,包裹里只是些衣物和铜钱,不过这孩子腰里別着支玉笛,看似很精贵。”“拿来我看。”裴刺史接过笛子,眼光一亮,转动端详着看似相识的样子,他盯住英俊少年的脸问道:“这紫玉笛子是你的吗?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是我义父相赠。”“你义父是谁?”“赎个罪说,我义父是杜牧杜牧之。”“嘿嘿,嘿嘿”那刺史裴坦惊喜地笑了,还望着同样满脸惊讶的浙帅,“大帅,这小子是牧之的干儿子呀。”浙帅点头称是。“好小子,凭这支笛子我相信你啦。”裴刺史把笛子还给少年。卢简辞忙吩咐道:“你是牧之的干儿子?那么说他俩不是黄妖喽。好,来人,找两件衣服给那两个人换上。”他吩咐完又扭头不落底地问刺史,“你确定他是牧之的干儿子?”“千真万确,没错!”卢帅这才放心地命令士卒道:“别围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两位官人一个拉着少年的左手,一个拉着右手,卢简辞一个劲地夸赞道:“这孩子长得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玉树临风、气质不凡。孩子呀,我和你义父也不是外人,我三弟卢弘止和杜牧当年同在江西观察使大书法家沈传师幕下共事,我也在他世叔牛僧孺襄阳幕中与他多有相见,我俩志同道合很谈得来。”裴刺史也摸着少年的头顶慈爱地讲述说:“我和你义父亲如兄弟,一同离京到宣州任上,我为判官,你义父是团练官,多年在一起朝夕相处,后来他被调回京城,我改任舒州,这才分离。离别时他写诗相赠‘日暖泥融雪半消,行人芳草马声骄。九华山路云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桥。君意如鸿高的的,我心悬旆正摇摇。同来不得同归去,故国逢春一寂寥!’。孩子你叫什么,这是要去哪里呀?”少年听他们是义父的朋友,尊敬地回答:“我叫庄义方,要去杭州盐官。”“好!见到你义父別忘了给我带好,就说裴坦想念他呀!”“还有我,镇海节度使卢简辞,也挺想他的。”卢简辞紧跟着补充道,他从怀里解下腰牌送给义方,“拿着,孩子,有了它在浙西可以畅通无阻了。”官军浩浩荡荡地押着黄衣徒众离开了。 光王总算放下心来,舒了口气,测字的韦先生凑上来,满是歉疚地说:“爷们,不好意思,没保护住你,这翡翠斑指还是还给你吧。”王爷通情达理地推回他的手,“这怎么能怨先生呢!你能在危难之际搭救我们,我已是感恩戴德啦。怨只怨那刺史太狡猾了。”“对,太狡猾啦!”韦不同高兴地揣好斑指,点头称是,“那我给你算上一卦吧,要不受人重礼,我这心里承受不起呀。”他拉着王爷坐在桌前让他写个字看看。身后的老妇人和围观者真心实意地赞誉道:“韦先生的占卜可准了!”王爷提起笔来,蘸足了墨汁,略加思索写出个“大”字。韦不同不看则已,一看后肃然起敬地问:“您要问什么?”“前程。”扑通一声算命先生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叩头道:“皇上,恕小民有眼无珠,有大不敬之罪。”众人见他怪异之相惊奇万分。王爷的魂魄都给此举吓出了窍,急忙扯起韦不同,埋怨他说:“先生开不得这种玩笑,这是要掉脑袋的!我个驿站的小吏怎么能是皇上呢。”韦不同又拿起纸来左右琢磨后,又要跪倒行礼,王爷牢牢地拽着他,听他还阵阵有词地讲:“三才始判,八卦攸分,万物不离于五行,群生皆囿于二气。羲皇文字之祖,仓颉肇书篆之端。鸟迹成章,不过象形会意。云龙结篆,传来竹简添书。依卦书而断,这‘大’字写得五行全备,首尾紧密不松散。‘大’字乃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贵神附体,贵人在爻,祸事必消。逢险可救,财利必招。看这字写得笔清墨秀琢磨深,方正无偏必缙绅。足疾龙蛇心志远,行藏慷慨位三公。富贵出于精神,英雄定于骨格。末后一笔丰隆,到老人称有德。从五行六神,生克制化上看,怎么看都是九五至尊的景象。不会错的!”老妇人和围观者皆相劝道:“韦先生,这回是错了,明明白白他就是个普通的驿卒。你就不要自责啦,谁还没有马失前蹄,大意失荆州的时候呢。”算命的人都走远了,韦先生还在琢磨着这个“大”字,“不是皇上吗?差哪儿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第二十五章滮湖烟雨锁迷离,遁入空门断三际。 光王和纤细少年搭乘义方他们的小船一路南下,义方、义玄和尚与王爷本是相识的,又听他说是去盐官海昌院看齐安大师,更是亲近非常。纤细少年自我介绍说是嘉兴人,姓盛名山,正好比义方小一岁。两个少年谈得投机,便以兄弟相称。天色将晚,小船停靠在嘉兴南城关春波门外的滮湖水畔,义方紧皱眉头抱膝坐在船头若有所思,“庄大哥,你有心事?”盛公子从舱里探出头来。“我在想两个从未见过的人强要拴在一起是不是很尴尬呀?”“何止尴尬,那一定会非常别扭,活受罪!”盛三感慨地抱怨道。和尚听出义方的心思问:“怎么你不打算进嘉兴城,去见你那未过门的小媳妇啦?”光王凑趣地接话道:“难道小义方也给订了娃娃亲?如今天下人怎么都好这口呢?也好,这倒是省事,不用东聘西找了。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管她是官的私的,直接求个媒人,把八字帖子换了,走了六礼,姑娘娶进门,明年你就当爹了。小兄弟,哥我是过来人,两口子没什么认识不认识,尴尬不尴尬的,天地一拜,盖头一掀,红烛一吹,万事大吉。”盛山不同意他的看法,悻悻地说:“是谁家的小姐,漂不漂亮?也许我认识呢,不如我去给你说说退了这门亲事。老人们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净搞些拉郎配,我们也不是小猪小羊,也不知道对方长得什么样子,脾气秉性好坏,称不称心,就往一处将就。庄大哥听我的就不去,看谁能逼着咱们去拜堂。光叔,你虽是过来人,你说句良心话,你幸福不?”王爷确是无可奈何地反思着,“幸福不幸福说不清楚,算起来生了儿子三个,也算是儿女满堂了。”盛公子笑话他,“你真是个小官吏,三个孩子就儿女满堂了。”王爷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三个儿子是不多,还有十一个丫头。”“善哉,恭喜呀,人丁兴旺啊!”和尚也忍不住地笑了。盛公子脱口而出说:“我可不做生孩子的猪羊,这生得一串串的。”义方笑话他,撩着水扬过去,“你是男的!是小白公猪。”盛公子满脸通红也跳出去撩着水回击着,嘴里喊着说:“你才是公猪呢,大白猪。”李怡和义玄看着哈哈笑着。“光叔,你离家在外想孩子们吗?”盛山扭头天真地问。“怎么不想?想!若是在家里,这个时候,让下人去灞桥买来金鱼,放入大水缸里,然后站在院子当中大声吆喝‘快来看啊!活蹦乱跳的小金鱼喽’。你说怎么着,我的那些小精灵们就一下子全跑过来,围着大水缸叽叽咋咋地,幸福啊!”此时,李怡的脸上荡漾的全是甜蜜的回忆。 义方没有进城,第二天一大早便扬帆起航,与山盛堂擦肩而过。此时正与盛贤弟肩并着肩坐在船头,点评着滮湖的迤逦景色。“要是我就在那莲塘深处搭座竹楼,闲暇时养几只小鸭子,摘莲子采菱儿过神仙般写意的小日子。庄大哥,你以后想做什么?”“我呀,想做的事太多了!行侠仗义,仗剑走天涯。可首先要把武艺练好,我正学那兰陵老人给的《上清内功心法》呢,只是里面有些说法搞不顺畅。哎,不如我们同练,还能相互切磋。”盛公子真挚地看着庄义方,眼里放着异彩感动地说:“庄大哥,你对我太好了,从小到大只有我父亲对我这么好。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感到特踏实,尤其是你身上的味道闻起来陶醉死了,我冥冥之中好像在梦中见过你,难道这就是前世有缘吗?你要是走天涯把我也带上,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就回这湖里颐养天年。”义方突发奇想,真诚地看着对方建议道:“盛兄弟,不如我们结为异姓兄弟,荣辱与共,风雨同舟。”盛公子兴奋地响应道:“庄大哥,我也正有此意。”于是,两人在船头之上双膝跪倒,以天为鉴,以水为证,欲行八拜之礼,做肝胆相照的兄弟。行礼前义方郑重地问:“盛兄弟,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亲兄弟啦,我是你老哥,你是我小弟。你知道结拜时为什么要行八拜之礼吗?”看盛山摇着头,义方给他讲解道,“听我师公说,这八拜是让我们向古代八组结拜兄弟学习,他们是知音之交的俞伯牙、钟子期;刎颈之交的廉颇、蔺相如;胶膝之交的陈重、雷义;鸡黍之交的元伯、巨卿;舍命之交的角哀、伯桃;生死之交的刘备、关羽、张飞;管鲍之交的管仲、鲍叔牙;忘年之交的孔融、祢衡。这头磕下去,你我兄弟就是一个人了,不分彼此,坦诚相待,你愿意吗?”“坦诚啊?我会的。哥,能留点小秘密吗?是坦诚不是坦白耶。”盛山为难地争取着。“小鬼头,还有什么瞒着老哥呀?从实招来!”义方假扮生气地去捏他的耳朵,这手却停在了半空中,非常意外地发出疑问,“怎么,你个大男人扎了耳眼?”盛公子也是猝不及防,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哥,我家只我一个孩子,父亲特别喜欢女孩,所以我既是儿子,又拿我当姑娘养。给我左边扎了耳眼,不信你看这边就没有。”他急急地转过头去。右边确实没有,义方看了看也没再深问,只是费解地摇了摇头。“来,我们开始吧!”庄义方和纤细公子盛山在这坦荡荡的滮湖上叩拜行礼。 “小小年纪就着急嫁啦!拜天堂,拜地堂,拜完了天地入洞房。你老爸同不同意呀?”一句调侃之声从近处的渔船上传来,寻声看去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船舷上停了两排捉鱼的鸬鹚。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家手提铜桨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他正要继续说下去,从木船后面划来一只平底小船,船上的人大声问道:“韩大哥,有粉头鲫鱼没有?”说话的是个五短身材,头戴小毡帽,白净面皮,手里撑着竹篙将船并上去。他提起一杆大秤和一个竹篓纵身跳上渔船,原本是个贩鱼的商贩。“有,新捕上来的!全老弟,柯大哥没和你一起来呀?”“他质库里有事,没来。”那渔夫敏捷地用抄子向船尾鱼池里去捞,十几条鲜活的鲫鱼噼噼啪啪地在网兜里跳跃着。他只用一只手,腕子一翻悉数扣到篓子里,然后如法炮制十几网下来把它装满。那商贩更是本事,轻轻松松地用两个手指提秤钩起篓子,再套上大个的秤砣一抹,报出了分量。“老规矩,成交。”渔夫又想起事情,回身从池子里拎出一串用苇草绑扎的蟹子递了过去,“全老弟,这个捎给柯大哥,他最好这口啦。”小贩嘻嘻地笑着又跳回平底船,他抬眼看到船头两个跪着的少年,先是一愣接着是哈哈大笑,“宝宝,蛮好白相个,你们是拜错了地方吧!那北岸的湖神庙才是灵验,姻缘呀,求子呀,一求一个准。”盛公子撅起嘴生气地回应说:“不用你管!卖你的鱼去吧。”小贩做了个鬼脸抛下一句,“好心不讨好,真是黄胖炒年糕啊。”撑起船儿向北岸划去。 午后时分,木船抵达了盐官,离了码头往镇北走,远远地就望见那殿宇层层,飞檐相啄,香烟缭绕,规模宏大的海昌院了。来到山门前,光王多了个心眼,小声地与和尚商量让他们先进去,向齐安大师通报一声,他随后再进后堂,以免庙堂之内耳目众多暴露行踪,又有老人家年事已高过度惊喜。和尚也认为小心没坏处,便带着两个少年先行入寺,直奔方丈住的跨院去了。王爷信步缓行,一间殿一间殿地往后走,不时地留意着周围的香客,看到没有异样才放下心来。他走入大雄宝殿,仰观横三世佛佛像塑得是高大庄严,此时殿内没有进香的信众,只是在佛像前站立着一个礼佛的大和尚,看和尚身长七尺,相貌壮严,额间隆起如珠。趁师傅燃香之际,李怡上前请教道:“师父,您在求什么呀?”那和尚面无表情地迟迟回应,“阿弥陀佛,不向佛求、不向法求、不向僧求,只是这样礼拜而已。”王爷不解地问:“佛、法、僧乃皈依三宝。不向佛求、不向法求、不向僧求,那和尚为什么要礼拜呢?”希运禅师见喋喋不休的李怡如此执迷,便抬手打了他一掌。这一掌拍得王爷火烧火燎,压抑不住怒气,嗔心油然而生,大声怨道:“太粗暴了!”“这里是什么所在?你在这里说粗说细的!”希运禅师说完又打了他两掌。“善哉!你们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这是为了什么事呀?都是自家人,可别伤了和气。”从殿后快步走来位高大魁梧、正气凛然的禅师高声阻止道。“阿弥陀佛,智闲师弟,你说是自家人从何论起呀?”大和尚不解其意地疑问着。“善哉,师兄,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师叔等着的那位十六宅的客人。”他又面向王爷,“李施主,这位是希运大师,我是他师弟智闲。”光王经他这么一说,知晓了眼前的就是禅宗高僧希运,也就是同来的义玄禅师的师父,便马上转怒为喜,上前施礼道:“原来是誉满天下的黄檗希运大师呀,晚辈刚才过于唐突,言语上冒犯了大师,还望赎罪。”大和尚开怀大笑,爽快地说:“阿弥陀佛,什么晚辈前辈,唐突不唐突的,李施主不必客气,你刚才问我不向佛求、不向法求、不向僧求,那和尚为什么还要礼拜吗?贫僧细说于你,这烧香礼拜表面上看是日复一日、循规蹈矩的行为,可内含着佛法、佛性、自心、自性。常礼如是事,使人永驻自性清净,不受尘染。在你看来礼佛必有所求、有所图,这是尘世俗人的想法。正如你说的,佛、法、僧乃皈依三宝,然我禅宗倡心即是佛,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以来,不曾生,不曾灭,此心为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明遍照。世人不悟,以知识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本体。然本心虽不属见闻觉知,亦不离见闻觉知,但直下无心,本体自现。诸佛菩萨与一切蠢动众生同大涅盘性,性即是心,心即是佛,佛即是法,法又是心。你可知大唐国里无禅师吗?禅却到处都有,佛在每一人心中,主要靠自己去领悟、参透,靠人不如靠自己。我于你这三巴掌,望你能以此截断其向外驰求之心,领悟其中真意。”见李怡面有所悟,希运和尚会心地笑了。“师叔还在方丈室等着呢,我们进去吧。”智闲提醒着。三个人走进跨院,在桧树下的石桌旁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满眼闪着热忱的目光,向逃难的王爷伸开温暖的臂膀。“王叔!”光王喜极而泣,多少艰险,多少磨难,多少愁苦都一股脑儿地交织成喷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哭吧,哭吧,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齐安大师轻拍着怀里的侄子,“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和尚拉着李怡的手,众人围着石桌坐下,齐安看着抹泪的侄子,颇有深意地宽慰着说:“我佛慈悲,你能从那个死人的天堂、活人的地狱里跳出来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还有那么多想出来或因贪恋不能自拔的都葬身在泥潭里。宫外虽说也是明争暗斗,可总比红墙内的血雨腥风回旋余地大,自我们祖先高祖太原起兵兴唐以来,经太宗、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玄宗、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到现今的皇上,何时何处不是充斥着暗算和杀戮?玄武门之变、五人之谋、先天政变、安史之乱,无不是触目惊心、生灵涂炭、刀光剑影呢?”大师缓步走到光王身边,安抚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既来之则安之,先在我这里避避锋芒,做个无所求又无所不求的小沙弥,就像这桧树上的知了一样,要甘于地下的阴暗寂寞,几经脱皮新生,待到有朝一日独立枝头,定当激昂高歌。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老和尚略带动情地吟诵着虞世南的那首《蝉》诗。 日子过得真快,天气一天天地转凉了,光王在海昌院度过一月有余。为隐匿身份他剃度入了空门,齐安大师选定智闲禅师做他的依止师,受沙弥戒,赐法号琼俊。琼俊成为沙弥感到很兴奋,第二天晨钟一响就去见智闲禅师,诚恳的请示道:“我先干些什么呢?请师父支使和指教!”禅师微微一笑说:“你先认识一下寺里的众僧吧!”转天,琼俊又来请示禅师,诚恳地说:“师父,众僧我都认识了,就连前日从福建来挂单的小沙弥义存我也熟悉啦,下边该做什么呢?”禅师微微一笑说:“肯定还有遗漏,接着去了解、去认识吧!”第三天,他再次来见禅师,满有把握的说:“师父,所有的僧侣我都认识了,我想有事做。”智闲禅师微微一笑,因势利导地说:“还有一个人,你没认识,而且这个人对你特别重要!”琼俊满腹狐疑地走出禅房,一个人、一个人地寻问着,一间屋、一间屋地寻找着,在阳光下,他一遍遍地琢磨,一遍遍地盘算着。暗自纳闷的琼俊走到水井边,忽然看见水面上映入的身影,豁然顿悟了。赶忙跑去见禅师,智闲严肃地和他讲:“善哉,其实世上有一个人,与你最亲近也最疏远;世上有一个人,你常常想起,也最容易忘记。这个人,就是你自己!”琼俊又问:“师父,那我开始读什么经文呢?”禅师回答道:“阿弥陀佛,读经三千不如灵心一闪。修养内心需要功夫,功夫到了,自然会在一瞬间获得开悟。拟心开口隔山河,寂照无言也被呵。舒展无穷又无尽,卷来绝迹已成多。”智闲眨了眨眼,顺口又出一偈,“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沙弥。” 琼俊整日里早起晚睡粗茶淡饭、轻活重活抢着干,身形虽然消瘦了,但却感觉格外的步伐矫健,神清气爽了。这天,盛公子缠着义方要去看海,盐官镇倒是离海很近,南面就是钱塘海塘。光王,不,是琼俊和尚说也没有看过海,正好功课做完闲来无事,就一同前往了。走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垠无遮无挡的,这水天相接烟波浩渺间就是盐官憾海石塘。三个人眼望大海,倾听着海涛拍击堤岸的汹涌这声,什么烦心事都抛到九天云外去了,剩下的只有满心激动和欢蹦雀跃,沿着石堤追逐着,嬉笑着。“哥,这大海太壮观啦!我整个人都舒展开了,我们要能永远地这样无忧无虑,永远地这样亲密无间,永远地这样在一起该有多好啊!”盛公子由衷地感慨着。义方的心情也被感染了,兴奋地大声说着,“那有何难?我们是兄弟,这辈子就要多亲多近。若要选宅子就要门对门,户挨户;若我有了儿子,你有了女儿,咱们就结个亲家,亲上加亲。”盛公子又噘嘴不高兴地批评道:“哥,你又拉郎配啦!我不想门对门,户挨户,我就想和你住一起。一天看不到你,我就感到心里没着没落的。”义方嬉笑着逗他,“行!咱哥俩一个被窝里睡。哎,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我娶你做媳妇,也给我生个十个二十个娃子,你就是我的小白猪。”他笑着向和尚看去,那琼俊听义方这么玩笑他用手指戳点着。盛公子没有笑,默默地凝望着他,“哥,我愿意。”义方看他那痴痴迷迷的样子扯了他的帽子一下说:“小弟,你信缘分吗?人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能结拜成金兰就是莫大的缘分,相遇是有缘,拥有是有缘,珍惜是有缘,三者加在一起才能叫做缘分。相遇而不能拥有,是错失缘分;拥有但不珍惜,是亵渎了缘分;只有将相遇的争取到手,把到手的细心呵护,这才成就了缘分。珍惜眼前的缘分吧!”他说完用手遮住耀眼的阳光,眯着眼睛建议道:“看这午后的毒太阳,能晒掉人一层皮去。那边坡上有个小庙,地势又高,又可以遮荫凉,不如我们去那儿吧。”盛公子与琼俊和尚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坡上立着一座小庙,那儿确是一处蔽日阴凉的好地方。登上坡来这是个江南多见的潮神庙,庙前空无一人,门虚掩着,他们推门走进庙里,看那神台上供着潮神伍子胥,墙角落里撂着两箩筐黄泥封口的越酒酒坛子,一根大竹扁担横在上面。这三个人是遇佛就拜,见神就作揖,这潮神面前也不例外,双手合十在台前跪下,只是各自祈求的内容互不相同。“起来啦,丫头!”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停了片刻又传来,“听见没?丫头。”这回盛公子可听清了,是神位上的伍潮神显灵了。他心有余悸迟疑地站起来,双眼紧盯着白头神像,突又听潮神冒出一句“去嘉兴山盛堂”。“神仙显灵了,显灵了!”盛山张大嘴巴惊呼道,庙里的三个人被这灵异的现象震惊了。更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惊吓是,从神坛背后闻声极速窜出来二个人,男的是道士打扮,长得面色紫赤,胡须与双目生得奇异,让人看了大为惊奇。他身后是个长得满脸喜庆的胖大女人,此时云髻蓬松,神色懒散,低眉潜笑地注视着庙堂里的三个人,突然问道:“咦,你是兰儿吗?”盛公子紧张地扭过脸去,不耐烦地回道:“什么兰不兰的,你认错人啦!”女人也是觉得自己好笑,反而埋怨道:“对。你是男的。”还没等她认真细看,从门外虚掩的缝隙里传进窃窃私语,“陈头,那光王能来这盐官海昌院吗?他不至于傻到如此地步束手待毙吧!我老记不住他的相貌,怕走个对脸却失之交臂呀。”另一个声音讲道:“李头,我看他能在,光王准是以为太监们做得天衣无缝,蒙骗皇上他已经死了,可百密一疏,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不,碍于阉人仇士良的淫威,刑部尚书直接授意我们六扇门南下秘密查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指派不良帅红绦郎君孟寻常带队,一定要把李怡抓回长安去。据报在潼关北码头就有人看到了他,说是往洛阳去了;又查到他在运水的船上出现过,无锡大观楼上和人打了一仗,在运河官道上还吃了饼子,后来就没有踪影了,顺着这个轨迹他应该是奔着盐官来投靠齐安和尚的。一会儿等不良帅问路回来,大家再看看那画影图形,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可别把事情搞砸了。”远处有人走过来低语道:“陈头、李头你们走累啦?进庙歇歇吧,我刚问过海昌院就在镇北,等日落后我们再进去祥查。”“不良帅,您先请!”庙门被推开进来五个精壮汉子,打头这位外罩褐色真丝提花圆领襕袍,腰扎红色细缕绦带,又系革带悬挂宝剑、鱼袋、玉佩等物,头顶大檐帷帽,其檐下垂一丝网浅露,隐约可见其眉目清朗,器宇轩昂。大家众目睽睽全感到很是意外,小小殿内一下子站着这么多人,倒是显得局促了。领头的汉子犀利的目光划过每个人的脸,看到琼俊和尚便死死地盯住不放,见他如此其余四人也警觉起来。其中一个青衣高个子汉子厉声问道:“你这和尚是哪个庙里的?有些眼熟呢,像是我办过案子里的逃犯。”见和尚不言语,他接着又问,“你法号如何称呼啊?”“我们是海昌院的,他是齐安大师的徒弟琼俊,你们一口一个不良帅地叫着,难道是官府的吗?”义方一面回答着,一面掏出卢简辞相赠的牌子递过去,“我们是老百姓,不是恶人。”那汉子翻看牌子后交于头领说:“孟头,这是浙帅卢简辞的腰牌。”红绦男子撇了一眼,皱起眉头埋怨道:“卢节使这是怎么了?在京里时还谨慎有余,外任了却考量不周啦!腰牌能随便乱给的吗?幸亏是遇上我们几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大手劲力一握,顷刻间扁扁的牌子被攥成球球。见头领如此,那青衣人嚣张地说:“浙西观察使的牌子又能如何呢?更别拿齐安那老头子吓唬人。赶快交待你们是什么人,别让老爷我生气了,不然生起气来跺下脚这吴越之地都得颤三颤。”他说到得意之处“哐啷”踢了箩筐一脚。那胖女人杏眼竖起,用手戳点着嗔怒道:“欸桑宁,我那挑子碍你什么事了?毛病西西,一看你就是个胖天佬,海马屁打乱仗的。”“哎呀!”那官差从来还没有被人敢这么抢白过,气得他又踢了两脚。“老头子,你看这娘杀个闲腿,你也不吭一声,你是耸泡蛋吗?”胖女人被气得浑身颤抖,向身边的男人嚷道。官差龇牙咧嘴的恐吓着,“南蛮子,看你老公那松样子,再嚷把你们关进黑牢里去,弄死你们!”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李怡,和我们回长安吧,识时务为俊杰,跟我们刑部六扇门走,总比等丽竞门的大内杀手来了好吧?”红绦男子正色说,此言一出众人震惊,“王爷,下官是六扇门的孟寻常,我们也是上指下派奉命行事,宫里那些没锤子的太监是救不了你了,海昌院秃脑袋和尚也是护不住的,这是命!你就认了吧。至少在路上我不会为难你的。”眼看官差们就要下手抓人,义方挺胸挡在中间,大义凛然地喝道:“住手!我不管你们是哪路神仙,也不管是哪个门的,今天想把光叔带走,我这手中的绿玉杖可不答应。”盛公子也毫不含糊地握拳相跟。“哈哈,碎娃,一案子起,大大暮乱的很!你包社列。”红绦郎君被他俩自不量力的样子气乐了,不屑一顾地吩咐手下道,“额滴神,还愣着,拿下!”四个大人对两个孩子,两人的功夫还是半瓶子醋直晃荡那伙的,几下子胳膊就被人家给拧紧了。身后的光王浑身冰凉,眼见这一切感到彻底绝望了,心有不甘地哀叹道:“额是光王,不能就这么完咧!”“扑通,扑通,扑通通。”五个官差在转瞬间全都昏倒在地,那胖女人双手捂紧嘴巴吸着凉气,“老头子,你太帅了!你的偏花七星拳大有长进呀。”是很帅,真是帅呆了,都没看清是如何出的手,五个官差就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击昏了。面色紫赤的道士冷冷地说:“敢踢我的箩筐,就不行!”胖女人搂住他的胳膊欢喜的了不得,又望着义方他们和善地问:“你们是齐安大师的弟子吧?我们是山阴千秋观的,不是外人,我姓朱,他们都管我叫朱大嫂子,你们提起我,大师就会晓得的。我和我家老头子要去嘉兴山盛堂给孟老爷子送越酒去,不想在这儿遇到这码子事。你们赶紧走吧,趁他们还没醒,远走高飞,百姓是斗不过官府的。”三个人听她说得有理,谢过后转身向寺里返去。朱大嫂子望着盛公子的背影数落着自己,“这上了年纪,眼神就是不如从前啦,人都认不得了。”老刘头整理好挑子,稳稳地担在肩上,咯吱咯吱地往外走。待上了大道,男人神秘兮兮地问:“丫头,你说德兰女扮男装要干什么呢?”“哪个德兰?”“还有哪个?水麒麟孟老堂主的闺女德兰呗。”“在哪儿啊?”“刚才在庙里你问的那个公子!我从小看她长大的,不是她还会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第二十六章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三个人回到海昌院,齐安大师听完义方诉说的经过,也意识到事情的严峻,缜密思考后有了主意。 “怡儿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遇事不审时度势,任着性子可不行啊。智闲,你不是要回邓州香严寺吗?走吧,带上琼俊现在就走,离开这是非之地,记住要像蝉一样,奈得住苦难寂寞。”老和尚又对希运大师和首座弟子品日禅师说,“希运、品日,你们带着义玄、义方他们先到镇子里大张旗鼓地四处宣扬,说是寺里要开法会采买香烛,引开官家的视线。” 他一眼看到院子里正在扫地的小沙弥,召唤过来低声吩咐他,“义存,你去找几个师兄来,热热闹闹地到山门外打扫一阵,逢人便说寺里要开法会。”庄严俊朗的小和尚应声去了。 按着齐安大师的安排,智闲、琼俊师徒两人日夜兼程一路向西,水陆交替奔邓州而来,这日船到江州突见码头上盘查森严,气氛异常。 见舟边有条渔船,渔夫正收拾着网具,便将船靠近了,一打听是京城里的王爷失踪了,四下里传布公文,悬赏稽查呢。 两人心里大呼不好,又问是什么王爷?那人回道:“是什么亮王,光王的,九华门城门洞子里贴着画像呢。 ”师徒一商量不能再往北走了,那是自投罗网啊,只能向南了,向南又去哪儿呀? 先打发走雇船,沿江岸经过琵琶亭,琼俊和尚不禁想起白居易大士,洛阳一别还不知有无再见之日呢?眼望一江秋水浩荡向前,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江边或蹲或坐的垂钓之人,却没有关注眼前的滚滚江水,手握长杆,甩出八丝之线,心思全在那一沉一浮的鹅毛或芦苇漂子上了。 琼俊心头忽又冒出白老的一句“浮生多变化,外事有盈虚。今来伴江叟,沙头坐钓鱼”。 这样也好,随遇而安只顾眼前的事情,岂不更实际些吗? 两个和尚进了浔阳楼寻个位置坐下,要来两碗素面就着江景吃起来,舒展一下心情。 邻桌三个买卖人正饮酒闲聊着,其中一位深色衣裳的中年人问:“王兄,这失踪的光王在京城里好好地待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年纪稍大些的老客像是很有主见的样子回答道:“皇宫里的事谁说得清楚呀,那么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不是畏罪潜逃,就是被人咔嚓了。但瞅这搜查的阵势,估计是没有被咔嚓。” 另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搭话说:“可不是,北至郑州,南到洪州,各个关口重镇查得那叫仔细。搞不懂,这王爷这么重要,如此兴师动众。我听人说这王爷一向是痴苶呆傻型的,是当今皇上的叔叔。” 师徒两人相对一望,正是我有一机,瞬目视伊,都心领神会了。 “师父,怎么办?” 智闲沉吟半晌有了主意说:“上庐山。” 庐山归宗寺在南麓势如芙蓉插天的金轮峰下,那寺原是王羲之的故宅施舍的。 智闲师徒到了三叉路口,最先看到的是棵枝繁叶茂的高大喜树,看看东,看看北,除了山还是山。 智闲禅师也从未来过庐山,看来唯一能做的是找个当地人问问路了。 等了半天,还好,远远的从对面慢悠悠来了个放牛的老乡,琼俊客气地打着招呼,那放牛的也热情的回话,“做么事啊?” “施主,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恩问欧,是问对人了!跌地是隘口。你们是去看香炉峰李白瀑布的吧?往东走!”老农像看穿他们心思似的,提高调门兴奋地指着路。 “阿弥陀佛,我们不是去看瀑布的,是要去归宗寺。” 那农夫听了很是失望,降低声调说:“也在那里。” 从叉路口再往东走,沿途可望见三国名医董奉那十万株杏林,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栗里南村。 跨过绕寺潺潺流淌的鸾溪桥,寺前是一棵清香沁人的参天古樟,庙里的信众川流不息,鼓罄声声,香火鼎盛,一派名刹古寺风范。 小沙弥将二人引向方丈室,从室内热情迎出三个和尚,智闲认出走在前面的是已故归宗智常师叔的得意弟子芙蓉山灵训禅师和一位高颧骨、国字脸、小眼睛的大和尚,那是本寺主持大茅师兄。 后面跟着的青年小沙弥确不认得,憨憨厚厚,认认真真的模样。 “善哉,灵训师弟你也在呀!”智闲与和尚们合十施礼。 “阿弥陀佛,行实,来见过师伯。”灵训向身后的小沙弥喊道,“这是我在芙蓉山新收的弟子行实。” 相互问好后,大家谦让着进了禅房内落了座,禅师直述来意,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灵训眉头紧锁地说道:“阿弥陀佛,我说我和行实从福州一路北来,就感到不对呢,关卡盘查的特别严密,说是丢了个王爷,原来找的就是他呀。” 他端详着琼俊,忽又想起什么表情顿时严峻了,“阿弥陀佛,师弟,你听说没有?朝廷正蠢蠢欲动要对我们佛教打压呢。” “哦,我近几个月在盐官齐安师叔那儿,未曾听到消息。”智闲紧张地欲知究竟。 “我也是北来后听得的,其实文宗时朝廷就要动手了,但几经波折才未能如愿。先有李训奏请罢除长生殿内佛教道场,沙汰僧尼,这正和文宗心意便欣然应允。但当天夜里忽起大风,吹坏含元殿,拔倒殿前大树三棵,文宗以为不吉利,紧急下令停止沙汰僧尼。不日,李训执迷不悟又奏请令天下僧尼考佛经学业,不及格者勒令还俗,文宗又予准许。遂李训招致甘露之变身首异处的报应,僧尼考试制度也就此作罢。来年,文宗废我佛教之心不死,污蔑我佛教缁徒日见增多,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蠢物。欲下令罢废僧尼,不许僧尼讲经说法,勒令还俗。此大逆不道的孽障被观音大士在蛤蜊中显灵化解了,又经终南山维政大师的点拨才让文宗幡然悔悟。” 灵训的眼神更加的纠结了,他看了一眼门边侍立的行实和尚,“阿弥陀佛,未曾想换了个新皇上,崇道轻佛,更是变本加厉,手段阴毒。再加上道士赵归真、宰相李德裕之流煽风点火,欲去佛教而后快。五月皇上生辰,在宫内设斋请佛教僧侣与道士互作议论,偏爱道士赐予紫衣,和尚却一无所得,可见危机端倪。又召衡山道士刘玄靖入宫,与赵归真同修符箓,于宫中设立金箓道场。更变本加厉拆去山野招提和兰若四万所,还俗僧人近十万人,我这徒弟就是因此背井离乡的。依我看,事态不容乐观,怕是我佛教当有一劫啊。” “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严重吧?还会有二武灭佛的历史重演吗?”大茅师兄宽慰道,他转过话题诚恳地说,“阿弥陀佛,智闲师弟,眼前当务之急是王爷的安身之处,就让王爷住在归宗寺吧!我这庐山山高林密,与世隔绝,不会查到这儿来的,再不行还可以把他转移到谷里的栖贤寺去,那里更加清静。” “师兄不妥。”灵训直接拦住话头。 “怎么?师弟,你有什么顾虑吗?”大茅不解地问。 灵训微笑着解释道:“师兄,我知道你这归宗寺有僧徒数百,寺田千亩,山林连绵十余里,不在乎多个沙弥。我是怕咱这庐山地处江州与洪州之间太招人注意啦,恐怕智闲师兄的行踪早被六扇门的人探明,此时已报到尚书官爷的桌案上了,你要知道这些鹰犬的嗅觉是十分了得的。” 禅师用目光去征求师兄的支持,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阿弥陀佛,我的想法是智闲师兄可在寺中住上几日,不躲不藏,正大光明,让鹰犬们闻风而至,都知道你们曾来过归宗。然后让寺里的一个和琼俊年岁相当,体态接近的沙弥冒充他和智闲师兄回邓州,把官府的视线引开。随后王爷再经化妆,只身秘密离开,摆脱他们的追捕。”大茅、智闲、琼俊都说这是个万全之策。 琼俊毫无头绪地问:“师叔,我然后去哪儿呢?” 灵训禅师似早已成竹在胸,脱口而出道:“百丈山。” 在寺里休养了两天,身体得以恢复,心态也从紧张压抑中解脱出来了。 “走,看李白瀑布去!”灵训颇有兴致地站在墨池边提议道。禅师带着智闲师徒出了寺,向东北走出二里地的光景,未见瀑布已闻水声。 走到近前,李白瀑布在二峰之间,一流分为东西两瀑。东瀑自两峰之间奔流而出,突破窄隘的迫束,在跌落中水流散开形若马尾;西瀑自山巅倾泻下来,跌落到峰顶的大石潭中,再绕出峰东,缘崖悬挂数百丈,蔚为壮观,不禁使人惊叹真乃世间奇观啊! 灵训禅师看着琼俊兴奋不已的样子,谆谆教导道:“琼俊,壮观吧?我师父第一次领我来此时,我也和你一样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不曾料想他突然就西归啦! 记得有一位讲经僧来参拜师父,他老人家正在田间锄草。忽然草中窜出一条蛇来,师父举起锄头便砍。 讲经僧不以为然地说‘久仰禅师道风,今天一见,原来是个粗行沙门’。 师父问‘像你这么说,究竟是你粗,还是我粗?’讲经僧不服气地问‘什么是粗,什么是细?’ 师父举起锄头,作斩蛇的姿势。讲经僧不明白此举的意思,又问师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师父回答他‘凭什么,且不说。请问你什么地方看见我斩蛇了? ’讲经僧理直气壮地说‘当下!’ 师父点化他说‘你当下见不到自己,却来见到斩蛇做什么?’ 师父由这件事告诫我,出家人不要停滞在见闻觉知上,禅要割断常情常识,为什么一定要在外境上分别执着,而不能照顾当下的自我呢?我曾经问师父如何是佛?他说你就是佛!我又问那如何保任呢?师父却说‘一翳在眼、空华乱坠’。 他的意思是说,佛性本自具足,若起有为保任之想,即是多余,要在无念无住,方是正途。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佛性,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 琼俊,你懂我的意思吗?”他饱含深情地举头仰望着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 智闲禅师在旁聆听静思,也沉浸在对智常师叔的追思之中,“阿弥陀佛,琼俊,你可要珍惜自己,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不要辜负了师父、师叔的期望啊。小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看好你呦!” 他环视群峰,千姿百态,玲珑秀丽,层峦流翠,风光旖旎,香炉峰顶如紫烟缭绕,气象万千,不觉吟诵,“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师父用期盼的目光看着琼俊。小沙弥迎着那炙热的鼓励,迎着不时扑面沐浴的水雾,站立于突兀的岩石之上,略加思索接上下半阙,“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向新吴而来。 琼俊和尚,曾是让北方大地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羯胡族尔朱氏的后裔,很小就听母亲郑氏教导他,以母家先祖尔朱荣的丰功伟业为骄傲,励志发奋存高远,慎独明心辨是非。遥想河阴之变,尔朱氏族驰骋黄河上下,英姿勃发,激起红尘滚滚。后有家将宇文泰、高欢、侯景、贺拔岳,你来我往追逐厮杀,平分北魏,东西搏击,南北征战,唤醒多少英雄豪杰。雄心未泯,何来苦海无边?锐意初显,不堪回头是岸。 新吴百丈山就在眼前了,这百丈山位于洪州城西二百里,远远看去似一尊卧佛横亘天地间。 走在山中,山上峭壁耸峙,危崖突兀,怪石磋峨,雄杰葱秀,毛竹杉木遍布山间,鸟语花香萦绕身前,晨夕岚光四溢,山涧泉瀑飞泻,幽庵古寺梵呗咏诵,高钟低鼓安之若素。 “啊!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仙峰不间三春秀,灵境何时六月寒。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钟朝磬碧云端。”琼俊见此情此景,诗意油然而发,锦句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句句箴言,字字珠玑。 他正为突然发现自己的文采暗自感叹时,一个手牵着孩子的妇人凑了过来,偷偷地从怀里摸出个灵芝来,伤心地述说着:“这是孩子他爸从山上采来的,为了这灵芝把腿都摔断了,等着钱治病呢。这位师父,行行好,买去吧,七十个钱不贵呀,真正的赤芝啊!医治百病。”那孩子抱着她的腿可怜巴巴的,这场面确实叫人揪心,琼俊无奈地摇摇头说不要。 见他没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在他身后捅捅他,小声低语道:“紫芝,稀罕物啊,拿回家炖小鸡子,来年抱个胖小子。胖小子你是不能抱了,但可以滋阴壮阳,强身健体呀。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了,九十个钱一支啊。” 看和尚停步观看,细问赤芝和紫芝的不同,老人对他更神秘地说,“伙计,听你口音是长安的吧?额也是长安的,再是老乡呀。额滴神!这不同大去了,紫芝忒色滴很,它不苦,药力大,给没孩子的吃了,一准能子孙满堂;给病人吃了,能蹦着下炕。大大还能骗你呀?掏嘎吧。”和尚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你们这份出息,鬼鬼祟祟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那个小鬼都走了几年啦,你们还躲躲藏藏的。”是个山民模样的男人开的口, 他背后篓子里放着药镰、小锄头和砍柴刀,手里握着两支五彩蘑菇样的灵芝,一把拉住琼俊讲道:“小师父,拿回庙里给老和尚吃,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每支一百个钱,看你是个和尚,便宜你八十拿去。”看琼俊再次摇着头,山民死缠烂打地追问,“这灵芝不好吗?差啥呀?”和尚两手一摊说:“差钱!” 继续往山上而去,经过个小集市,路两边有十几家商铺和散摆的摊位,香、烛、鲜花、供果和各色山货种类繁多。 集市的尽头是个刻着“不二门”的石坊,二十几个乞丐坐在石坊下,说着浑话,逗着闷子。坊下放着个大簸箕,簸箕前戳着一个牌子上写着“上山三钱”。 琼俊正要摸出三个钱投进去,被身旁的一位素衣老人拦住了,“不用,小师父,出家人不用。” 这老人中等身材,长寿眉,元宝耳,浑身透着和和气气、优优雅雅的长者之风。 簸箕旁的披头乞丐也笑咪咪地抬起脸说:“和尚不用,过去吧。” 老人与琼俊并肩而行,“小师父,不是本地人吧?看你仪表堂堂,神采英迈,不像普通人嘛。尤其是你这下巴长得好,饱满丰隆,恰到好处,长得好。你是北方人,俗话说‘南人看额、北人看颌’。好面相啊!但是观你两眉双锁,印堂暗黑,似乎晦气集聚你身上很久了。赎老朽直言,你小的时候是否遇到过突发的恐怖情形呢?遇到过吗?” 和尚一惊,再次仔细打量起这位风度翩翩的世外高人,“阿弥陀佛,老先生说得正对,不瞒您说我小的时候目睹了父亲被恶人毒死的可怕一幕,至今心有余悸,惊心褫魄。” 见和尚提起往事,能向其敞开心扉,老人很是欣慰,“那就对了,当时你不知化解,才日积月累,晦气越沉,害得你几十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是这么回事。老朽邹恒,乃战国邹衍的后人,范阳公的一支,南迁隐居在东面离此二十里远的会埠芰山,粗晓阴阳五行,遗世越俗,过得也是逍遥快活,小师父若有兴致可去我那小筑畅谈。师父,你从哪个方向来?” “从东面洪州上山来。” “那就对了,你一定经过华林山,沿古道向北,就到了我那会埠的芰山了。说到华林,你去了上仙李八百的石洞和浮云观了吧。”居士饶有兴致地说。 “正是,顺路拜访,不才还临景抒怀赋诗一首。”琼俊欣然回应着。 居士惊喜地提议道:“噢,说来听听。” “献丑了,道人西蜀来,自谓八百岁。爱此华林幽,穴居聊避世。真风度万劫,神仙邈相继。灵岫摩天空,鸟道入云际。石罅紫苔封,泉泓墨龙憩。碧桃花未开,白鹿迹已逝。春风撼山馆,急雪舞林际。涤除衣上尘,刮尽眼中翳。何当赠刀圭,岂复便俗吏。吾不学李宽,盗名取嘲戏。这李神仙据说长寿八百,而且能日行八百里,不简单啊。” 居士陶醉在诗意里点着头说:“嗯,简不简单我没有见过,可本朝确是有个成道的神仙,就是瓦岗寨的五虎将之一神射将军,人称赛信陵的谢映登谢仙翁。” 翻过山梁是一片片平整的耕地,零星有山里人在田间劳作。 琼俊得知居士是前人大家邹衍的后裔更是钦佩不已,恭敬地赞美道:“老先生原来是名门雅士,失敬啦。你家先人邹子迂大而宏辩,行经世致用之学,推大圣终始之运,其五德终始、大九州说可谓惊世骇俗,蔚为大观。李太白曾有诗赞道‘燕谷无暖气,穷岩闭严阴。邹子一吹律,能回天地心’。晚辈初次相见,便看出您也是个清隐得道的居士啦!” 邹恒捋着胡子谦虚地摇晃着脑袋说:“哪里?小师父过誉了!虽说我们是偶遇,但老朽总感到你我似曾相识,在这百丈山上前世约定今世有缘呢。好,你我做个忘年之交,等到了庙里,我来解除你的晦气。” 离百丈寺不远了,在翠竹绿水之间一座背山面田的恢宏大寺展现在眼前,蔚蓝的天空下这道场之上祥云舒卷,丹桂飘香,龙天护法,诸佛欢喜,梵乐悠扬。 今天的香客还不甚多,但也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寺边岔道上走来个婀娜村姑,蓝麻布衣衫,脚踩黑色云头鞋,臂窝里搭着藤筐,上面罩着白手巾。她像只优雅顽皮的鹿儿,矫捷地从山门前经过。 “妹子,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到田里给阿爹送饭去。”女子身后紧紧尾随着一个面目猥琐的泼皮,五短身材,黑不溜秋,唯独那头发梳洗的油光锃亮,他不知廉耻地拉拉扯扯着。 “孔里正,你放规矩些,这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啊?”女子娥眉竖起怒嗔道。 “妹子,乡里乡亲的,干什么这么见外呢?《诗经》里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孔圣人也说‘食色,性也”。哥哥喜欢你,就让我帮帮你喽,这山路崎岖你那小嫩脚怎么受得了啊?” “呸!”,蓝衣女子羞愧之极,厌恶地讥讽他,“你亏是姓孔,是圣人之后,念了几日私学,把学来的之乎则也都用在溜须拍马、吃喝嫖赌、欺压乡里上了。” 这时,围观的人渐多,其中有认识里正的议论着,“这厮,我认得他,是西南画眉岭长坪村的里正。” “对,犀牛潭边上的那个村子,这小子可不是个好东西,专踹寡妇门,刨绝户坟,什么坏事都干!”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数落着。 孔里正已是满脸通红似猪犊子般,气急败坏地羞辱道:“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呀?不过是残花败柳罢了。跟老子装什么贞节玉女,在无锡酒楼里还指不定生了几个娃了。” 几句话说得姑娘浑身颤抖,悲愤交结。 “无耻!”琼俊忍无可忍,挤进人群,指着这个无耻之徒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出言污秽,猪狗不如!这个姑娘我认得,她是冰清玉洁,品格高尚的好姑娘。” 里正啧啧地砸巴着嘴讥讽说:“一个和尚与个□□能做出什么好事来?还保证这保证那的,我保证你们能生出个小和尚来!”然后是放肆地大笑。 “啪”和尚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抽得泼皮晕头转向。 “打得好!”“就该扇他。”“看他还胡说八道不?”围观的群众齐声叫着好。 里正看群情激愤,怕再吃亏,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叫嚷着,“和尚,算你恨!你这一巴掌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等着。”说完灰溜溜地逃走了。 “哦,软蛋!”“这小子就靠他那个前里正的老丈人,和在县衙里做捕头的大舅子,整天为非作歹的。”大家评论着,还有好趣的在后面高喊,“快跑吧,你家的母夜叉追来啦!” 琼俊关切地上前询问道:“芙蓉姑娘,你还好吧?” 那姑娘也认出王爷来了,眼泪刷地夺眶而出,又要双膝跪倒施大礼,被琼俊一把拉起。 姑娘眼里噙着泪问:“感谢公子又一次解救于我,芙蓉是我在无锡时叫的,您就称我小名小莲吧。敢问几日不见,公子怎么出家了呢?” 琼俊无可奈何地解释说一言难尽啊,当听他说要到百丈寺挂单时姑娘破涕为笑,直说那太好了。 邹老爷子和琼俊走进百丈大寺, 七进的院落,大雄宝殿威武壮观,玉佛殿清静雅致,僧房整洁,花木井然。殿内菩萨端庄,佛幡舞动,香火缭绕。殿前的空场边生长着几棵苍老遒劲、巍峨挺拔的古柏,枝叶抖擞异常威严。 进入知客寮早有知客行者殷勤地迎上前,“阿弥陀佛,邹居士,您老来了。” 邹恒似是这里的熟客,笑容可掬地合十回礼道:“行者师父,劳烦了。” 他一指身边的琼俊和尚告之,“这位师父是来你们百丈寺挂单的。他可是老朽的朋友,师父们可要费心啦。” 知客行者连忙作揖回应,“阿弥陀佛,是老居士的朋友那还说什么,请跟我去云水堂吧。” 琼俊没有马上跟着他走,踌躇地问道:“师兄,方丈长老能否一见?我这有封信要呈给他。” 知客僧闻听也凑过来,如实相告道:“阿弥陀佛,师弟你来的不巧,长老今晨到洪州为江西观察使李珏践行去啦。不如你把信交给我吧,师父一回来我就给你递上去。” “涅槃和尚不在呀!”居士也露出遗憾之色。 既然如此,只能这样了,琼俊把灵训禅师写给法正主持的信交给他。 邹居士帮着琼俊在寮房安顿下来,居士想起去晦气的承诺,便叫来寮房的副寮和尚,“小和尚,去取一斗新米,外加半斗盐来。” 副寮不解地问:“阿弥陀佛,邹居士,你是饿了吗?我去积香厨看看还有吃食没有,若有便给你拿来。” 居士抬手把他拦住,像是责怪地摆着手说:“嗯,不是饿了,是我要为他去晦气,按我的吩咐只管取来。” 那和尚不敢怠慢,不多时取来所要之物,背后还跟来此处的监寺,不住地埋怨道:“干什么要用这么多米、盐啊?” 见居士将二者混合搅匀,屋里屋外,房前房后,满院子地撒扬,并出口念念有词道:“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米、盐扬尽了,把空斗还给监寺和尚解释缘由,“是这样的,他身上的晦气积聚年头太久,需得多撒一些。” 他又有了新的要求,吩咐副寮,“小和尚,去取个大浴盆,外加几桶热水来。” 副寮疑惑地问:“阿弥陀佛,邹居士,你是热了吗?我去浴室看看还有水没有,若有便来招呼你过来。” 居士抬手把他拦住,像是不悦地摆着手说:“嗯,不是热了,是我要为他去晦气,按我的吩咐只管取来。” 那和尚不敢怠慢,不多时取来所要之物,背后还跟来此处的维那,那和尚不住地埋怨道:“太不成体统了,在院子里洗澡?” 一柱香的工夫,积香厨的火头和水头抬来了半桶热水,不满意地嚷道:“是谁要洗澡啊?洗澡水抬来了。这水可来之不易,是从犀牛潭一担一担地挑回来的,可不能肆意浪费呀。” 居士看看这半桶热水,皱着眉头念叨着说:“嗯,这水也不够啊,只能洗个脚。” 居士把水倒入大浴盆里,让琼俊脱去鞋袜洗脚,并口中念念有词道:“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云水堂里的寮元、寮长、寮主都聚拢过来好奇地观看,居士回头解释缘由,“是这样的,他身上的晦气积聚年头太久,需得用水多一些。”众僧看了都不住地摇头皱眉。 琼俊怯生生地把脚伸进水盆里,“哎呀,好烫!”看是土地怕赃,脚又沾湿了,他光着脚丫悬着不知如何是好,其窘态引得本是满腹牢骚的和尚们开怀大笑。 观众人的眼色,听大家的讥讽,李怡是个很迷信的人,在心里思量道:“此非落脚之地也!”并随口说出,主意拿定,琼俊穿起鞋袜就往外走。 居士在后面紧紧相随,挽留劝慰道:“谁知道他们没掺入凉水,随遇而安嘛,何必这么迷信呢。” 两人跨出山门,一个在前一言不发,一个在后喋喋不休,“姑娘,快帮我劝劝他,这个人太犟啦!八匹马都拉不回来。”那姑娘正是刚从田里送饭归来的小莲姑娘。 “公子,你这是要走吗?”两只大眼睛湿湿的,流露出惋惜失落的神情。 “小莲姑娘,保重啊。此处不是我的菜。”要走就走,别人无法挽留,伟人就是有性格。 三天后,法正住持从洪州回山了。 “长老,这里有您的一封信。”知客僧毕恭毕敬地递上信件。 “人呢?”大和尚接过信拆开来。 “走了,那和尚真麻烦!”徒弟当是笑话把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法正看着信目光突然停住了,“阿弥陀佛,那个和尚走啦?” 知客看着长老焦急的样子忐忑地回答:“是呀。” 长老叠起信收好,立即吩咐道:“把监寺和维那叫到方丈室来。”两个徒弟急匆匆地来到方丈室,“善哉,你们慌什么?走路要眼观鼻、鼻观心,要直行,时刻要保持立如松、行如风、坐如钟。现在有个重要的事必须你们亲自去办,把几天前和邹恒居士一起来的那个和尚找回来。” 两个和尚交换着目光,似在问着对方是谁呀?忽然想起异口同声地说:“那个糟蹋米盐的!”“那个浪费热水的!” 老和尚怒喝道:“胡说!他把百丈山的五谷用光了都不多,把犀牛潭的溪水淘尽了也不过。谁能将真佛赶跑了,圣水泼出去了,谁就把佛请回来,水收起来。快去,追不回来你们也别回来了。” 望着两个徒弟焦躁不安离去的背影,住持和尚在身后大声叮嘱道:“去典座那里切半个东瓜带着,先到芰山邹居士的小筑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二十七章任他艳阳或冬雨,我自躇躇且独行。 芰山邹恒的小筑里,邹家上上下下热情地款待琼俊,让他在家里多住几日,每日好饭好菜地招待他,还把宅后的小楼腾出来给他专用。 这小楼周围遍植海棠,有个雅名叫做海棠洞,此处环境幽静别有洞天。尤其是邹居士与琼俊相处得十分投缘,互相倾慕,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不,两人又在花园的凉亭里品茗论诗呢,“清隐先生旧隐居,我看乔木意躇躇。儒风遗韵留千古,后有儿孙好读书。”赋罢和尚还意犹未尽,不甚满意的样子。 “不错,不错,挺好,挺好。”居士诚挚地鼓励着。 “老爷,来客人啦。”仪表端庄,满头银发的夫人张氏引着两个和尚进来。 “阿弥陀佛,邹居士叼扰了。”来人非常有礼貌地行礼道。 居士看去认得是百丈寺的监寺和维那,“咦,两位高僧怎么有空来我寒舍,有何赐教啊?监寺师父为什么还抱着半个东瓜呢?是送我尝鲜的吗?” 两位出家人不好意思地回话说:“善哉,邹施主,我们是为请这位师弟而来,这半个东瓜也是住持师父让我们带给他的。” 琼俊不知其中玄机地接过东瓜,反复揣测其中深意,突然知道了它的寓意,“我明白长老的意思了,他是诚心诚意地请我回寺度过冬天啊!” 说别的都是多余的啦,琼俊夹着那半个东瓜,跟着两位师兄回百丈山了。三个出家人正翻过寺前的山梁,怎么这么凑巧?又遇见往地里送水的小莲姑娘,“公子,你又回来啦!”姑娘惊喜之情无法言表,像小燕一般飞跃到琼俊身边,双手摇晃着他的胳膊手舞足蹈的。 琼俊看到小莲同样是莫名的欣喜,本想拥抱她,可又自感有瑕疵不妥,正犹豫局促间那半个东瓜从腋下脱落,骨碌碌顺着山坡滚得老远老远,摔个稀烂,要不得了。 时光飞逝如电,就感觉昨日还置身于阴冷潮湿的冬雨里,转眼已到了春回大地的艳阳高照下,但时时还会让你领略一下料峭春寒的切肤冰冷。冬天过去了,春天就不着急了。 “阿弥陀佛,主持,希运大师来了。”知客僧推开了方丈室的门禀报道。 法正住持兴奋地往外迎去,还没忘对知客说:“善哉,天刚亮就到了,来得够早的。快去后山,告诉琼俊过来。” 后山大盘石上正在打坐修习禅定的琼俊,丝毫未被师兄的喊声从入定中拉回来,“师弟,希运大师来了!”知客摇着他的臂膀,“长老让你过去。” 听是大师到了,压抑在心底的思念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他迅速整理好僧袍,随师兄向前面赶去。 “今天没有去挖水渠吗?”知客随口问他。 “没有,昨天挖通了。” “阿弥陀佛,又是一份功德呀,师弟你寻山穷源,凿山引泉,挖渠引水,以后再不用手挑肩扛地去犀牛潭运水啦。” 他们匆匆走过三圣殿,有人在喊他们,“琼俊,这么匆忙干什么去!”两人止步抬头向殿檐上看,竹架子上是一个和尚在修补破烂的椽子。“四目师兄,你在忙吗?我师伯希运大师来了,我过去请安啊。” “哦,希运大师来了,太好了!那义玄禅师也一起来了吧?我补完这根椽子就过去。” 当琼俊走进方丈室时,里面是谈笑风生,不光是希运和尚到了,义玄、义方和他那小尾巴全都来了,此外还多了一个胖大的中年和尚。 琼俊施礼问好后,细观那胖大和尚,见他形相很不寻常,目有重瞳,面列七星,正咧着嘴诙谐地说着,“师伯,提起新任的江南西道观察使、洪州刺史裴休那可不是外人,那是我师弟,是我师父的俗家弟子。提起这话可有些年头啦。那时还没有黄檗寺呢,我和师父在洪州大安寺挂单,正遇上裴休来寺里游玩,他刚考取的进士,恰是春风得意之际。当见到寺内长廊壁画时问僧人是何图像,听说是高僧的真仪。他反问道真仪是看到了,可是高僧何在?寺僧无言以对。他接着问这里是否有高僧,寺僧于是请来挂单寺中的师父,他又提出同样的问题。师父厉声喊他的名字,裴休闻声应诺。师父疾声逼问裴休在何处?裴休当下心领神会,如获髻珠,以弟子礼相认。” 法正和尚释怀地讲:“阿弥陀佛,师弟,早听说你和裴休有师生情分,原来是这样的机缘巧合呀。” 希运笑着说:“师兄,道明说得确实是实情。裴休自小笃信佛教,曾遇天竺异僧,授予他偈颂‘大士涉俗,小士居真,欲求佛道,岂离红尘?’后随华严五祖圭峰上师学习华严,深入堂奥。我们师徒感情深厚,旦夕问道,以心相印。公美还赠诗于我‘自从大士得心印,额有圆珠七尺身。挂锡二年栖蜀水,浮杯今日渡章滨。一千龙众随高步,万里花香结胜因。拟欲师事为弟子,不知将法付何人’。此次由京城来江西接替李珏,我们更有机会亲近了。” 师兄法正求证问:“前日李珏再遭下贬为昭州刺史,是裴休来洪州接任的吧?这当今天子真是爱恨分明啊,曾阻碍其继位的一干人等全都被剔除啦!” 希运首肯回道:“可不是。这不,裴休派来仪仗迎请我去洪州,于龙兴寺传法。我带道明、义玄前往,路经百丈,特来探望师兄。” “阿弥陀佛,还是师弟想着我。” 这边叙着兄弟情深,那边却谈着人生。盛公子问:“首座大和尚,他们都称你为尊宿,我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我每天都要穿衣吃饭,甚感麻烦繁琐,如何能避免这些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呢?” 道明笑眯眯地看着他,“穿衣吃饭。” 公子大惑不解地问:“我不懂你的意思。” 大师兄笑哈哈地回答他,“如果你不懂我的意思,就请穿衣吃饭吧。” 义玄拍手赞道:“善哉,大师兄说得剔透,法界乃一切众生身心的本体,人生出来都具有如来智慧德相,都有这本体,人心广大,广大虚寂的真境,却迷而不知。故世人虽有广大的威神却不会使用,只能恐惧地投入名利的牢笼而不知道自己可悲。我初到黄檗山三年不语,是大师兄激推于我,才引上正途。” “师叔、师兄,你们好啊!”和尚四目兴高采烈地走进室来,随即向希运大师作稽首大礼。 “阿弥陀佛,是四目啊。”希运大师笑容可掬地招呼着,“你老母亲的上气之症可有反复?” 四目站起身子无比感激地答道:“阿弥陀佛,多亏了义玄师兄,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几年了未再犯过。” “四目师弟,老母亲的痊愈不光是药力所致,也是老人吃斋念佛虔诚修行,和你这孝子的悉心照顾分不开的。我这次带来了些蛤蚧干子,你用乌鸡汤加枸杞煮了给老人家服下去,定会收到奇效。”义玄禅师拿出一包药和单子交给他。 “四目师弟,我是黄檗道明,我这个四目是真四目,一目双瞳;你那个四目却是个木匠。但我们有一样是共同的,都是以孝为大。” 四目合十施礼说:“道明上座,此言极是。乌鸦羊羔尚知反哺跪乳,何况明是非知善恶的人呢?” 正像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去,希运带着两个徒弟奔洪州讲经去了。留下义方和盛公子准备北上过长江去黄州,因为义父杜牧正出任黄州刺史,听说义方在黄檗山,故来信让他去团圆。 这几日小英雄也未闲着,会同琼俊在百丈周边游山玩水,好不痛快!而首当其冲、自报奋勇的本地向导就只会是小莲了,尤其是她的一手绝技黄黏米果征服了和尚的胃,那聪敏伶俐、善解人意、落落大方更占据了王爷的心,可他现在是个出家人啊!而且将来还会怎么样呢? 义方这天正和盛家小弟在禅房里修习心法,忽听院子里有人在喊他们,“义方,盛公子,出来呀!你们看谁来了?” “是光叔喊我们。”两个兄弟乐颠颠地跑出屋,见天井里站着琼俊和小莲姐姐,小莲把臂窝里的藤筐放在石桌上,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义方抢着掀开上面的白手巾,是扑鼻香浓的黄黏米果,“是黄黏米果啊!”两个小的异常开心起来。义方一边大快朵颐着,一边抓起一顆往小弟嘴边塞,盛公子樱桃小嘴横纵比量着,欲接还拒,羞红了脸颊。 “小弟,你就这点不好,装假!像个大姑娘。大丈夫就应该想吃就吃,想说就说,痛痛快快,敞敞亮亮的。比如上次在犀牛塘洗澡,那是多难得的提高内力的地方啊!爬山、冷水浴是最见效的手段,可你死活不下水,气煞人啦。” “我不下水是因为我怕水。”盛公子找着借口。 义方不留情面地反驳他,“我看你不是怕水,你是怕人,大小伙子还怕羞啊?你看我这胸肌。”义方解开前襟露出发达的肌肉,两膀一使劲对称的突突直跳,“撩开衣服让我们看看你的肌肉,还装假怕山怕水的,也没有外人,你害什么羞啊?” 义方就要动手解衣服,吓得小弟死命拽紧衣裳,急喊救命,藏到小莲姐姐的身后去了。 “阿弥陀佛,这里可真热闹呀!”四目师兄不知什么时候进到院子里,他肩上背个包袱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四目师父,来吃黄黏米果,这是小莲姐姐刚做得的,酥脆得很。”义方热情相告,也放过了对小弟的穷追不舍。“不吃了,我要下山去看我娘,顺便把义玄师兄给的药带去。”四目师父转身就要往外走。 “四目,四目。”监寺和尚在院门处喊着,见四目走近了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交给他,“善哉,这是长老给你的,为你娘买些滋补药品,特地叮嘱别忘了买乌鸡和枸杞。”四目感激地双手合十颂着佛号。 “我们和你一同下山,把这黄黏米果带给大娘吃。”四个人执意同行,义方抢过包袱背在自己肩上,他看到师兄腰上插着刻有“财、病、离、义、官、劫、害、本”红黑字的鲁班尺,便问:“四目师父,下山还带着尺子呀?”“阿弥陀佛,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咱是个木匠,怎能把看家的工具丢下呢?” 说话间已来到“不二坊”下,义方刻意看那簸箕前戳着的牌子,看它上面写着“上山三钱”后剑眉立起,一脚踢飞喝道:“无耻!恶习不改,又给摆上了。” 正在板栗树下烧烤东西的乞丐们听得声音耳熟,举目观瞧,有人大呼道:“不好啦!会主,几天前砸场子的那小子又来了。” 树下的众乞丐呼啦啦聚拢过来,看清是庄义方,二话未说抹身操家伙,奔着他打来。 “阿弥陀佛,刘施主,这是干什么?”四目和尚把义方挡在身后质问道。 会主气急败坏地回应说:“四目师父,这不能怪我们,我天乞会乃江湖中人,日月肝胆,道义在肩,在这江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可一见这孩子我就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你不知道,他可把我们整苦了,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捣乱,几天前他又上山来砸场子,不是看在大和尚的面子,我们绝饶不了他。”他简短地将过去的恩怨一一道来。 “善哉,我怎么听是你们的不是呢。可你却反咬一口,倒打一耙呀。”和尚公正地讲。 “四目,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还是站远些,不要趟这浑水,找不自在。我刘暀认得你,可我这大棒子可不认得你。” 四目正颜厉色地挥手道:“路不平众人踩,理不公大家摆。傍着官府欺压百姓,仗着人多欺负弱小,有何颜面称为江湖中人,何为道义在肩?何况他是我百丈寺的客人,想动手没门。” “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我不讲情面了。”见这会主轮起大棒子劈头盖脸地打来,齐眉棍劲大棍沉,挑,刺,劈,撩,招招凶狠。 四目和尚不急不躁,抽出鲁班尺横举在身前,待大棒击到,侧抖旁缠,顺势借力向外斜甩,将袭来的兵器撩到一旁。老乞丐险些被带倒,稳住脚步又凶狠扑来,和尚身行疾起,斜侧里以迅猛之势横扫他的双足,乞丐已无处躲闪,大棒撒手人也飞了出去。 “四目师兄,你用的是什么招式?”义方惊喜兴奋地问。 “恶狗拦路,扫打双犬。”和尚平静地回答。 “兄弟们上啊!给会主报仇。”披头舞动双刀率先攻上来,本想人多势众,和尚招架不得。哪曾想四目和尚或是以雷霆之势向来者头顶击去;或是灵巧跳跃轮尺横扫对方臀部;或是尺身倏地伸出,尺头搭在敌兵器上,轻轻向下按落,以四两拨千斤之法使其踉跄摔倒;或出其不意,反道行之,尺身伸出将敌兵器前端挑甩上来,崩向进攻人的面门。打得众乞丐东倒西歪,没了脾气。 “好!精彩。”两个小的看得是眼花缭乱,唏嘘不已。“四目师父,你这功夫是谁教的?真了不起。”小弟好奇地问道。 和尚抿嘴笑着,“自学成才,是我小的时候逃荒要饭时对付那些饿狗悟出来的。” “教教我们呗。”两个少年如饥似渴地请求着。 “想学呀?这容易,我先教你们我这打狗八法的口诀,绊、劈、缠、戳、挑、引、封、转。然后是第一式狗吠不惊,狗吠不惊可不是听到狗叫不惊慌,而是让整个气氛好得连狗都不会再狂叫,你们看。”四目蹲下眼睛平视,以尺击地,运力动气声色恢弘,使人心惊胆战,“然后是恶狗拦路,扫打双犬,雷击狗头,反截狗臀,压肩狗背,拨狗朝天。”刚说到这儿,那俯地的披头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使出同归于尽的劲头扑到近前,双手死命抓住鲁班尺不放,“你要,给你。”和尚放开尺子,伸右手食中二指取其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压住尺身,这招披头也知道轻重缓急,撒手去护眼睛,尺子立时又被和尚夺回。四目就势反手重重地拍在披头的脸上,把他扇到一边。 和尚笑道:“义方看清这招式没?这叫獒口巧夺。” “汪汪汪”从山路上窜来三条猛犬,耳尖牙利,体毛纯白油亮,欢腾地纵跃如箭。 “刘庆,快扶大哥起来,好像是三弟从简回来了。” 披头还在揉着肿涨的左脸,扶起老大回道:“大哥,是三弟回来了,那跑来的正是大虎、二虎和小虎。” 老乞丐忍着疼痛开心地笑了,“老三回来的正是时候,一会儿叫他们听听狗咬骨头的声音吧。”可能是这笑得太猛带起了一阵咳嗽。 这三只白犬跑到乞丐身前,摆头晃脑,摇尾抖毛,尽做亲近之态。会主摸摸这个,拍拍那个,“大虎,你主人呢?淘气!你大爷我被人欺负了,就那边的几个人,上去咬他们。” 这三只白犬似乎能听懂人语,呼呼低吼着,怒目而视随即窜扑上去。 老大欣慰异常地对老二说:“看看,狗都比你们中用,咱们就等着听咬骨头的声音吧。”三只狗儿奔到半途却未直往和尚,而是拐向义方,老乞丐更是大加赞许地对乞丐们夸道:“看看,狗都比你们聪明,就知道谁是祸水真凶。”白狗成鼎足之势将少年围起,团团兜转,孩子呆在中央不做招架,任其扑嗅。刘暀刘大棒子称心如意地对狗儿喊叫说:“大虎,咬几下就行了,别伤了他的性命!看看,狗都比你们仁义,能把握分寸看得出深浅。” “不对吧,大哥。那几只狗好像是在和孩子玩呢。” “是呀,好像他们认识。”老乞丐细看确实三条狗正舔这孩子的手,看似久别重逢亲密无间呢。 “大哥,二哥,你们在看什么呢?”众乞丐闻声回头,见一人骨骼俊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头戴绿头巾,紧身披挂,背后双插短戟,站在那里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老三回来啦!几年不见你去哪里啦?”披头眼窝浅泪如雨下。 “从简,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大哥呀!这一走就是四五年,我们还以为你把我们都忘了呢。” “哪能啊!我只身在外无时无刻不思念大哥、二哥和众兄弟们,可身不由己呀,我被斩蛟堂的人四处追杀,怎能把祸事引来百丈山呢?去年秋上我浪迹浙东,若不是明州裘甫总瓢把子及时搭救,我就折在楚州洪水舵殷仁的手里了。”听他述说坎坷历程,乞丐们也为之心惊难过。 “从简啊,你那几条宝贝是吃什么了?怎么成宠物犬了?”老大埋怨地问他,见三弟面露疑惑,抬手指着前面,“不信你看。” “小英雄,是你吗?”刘从简从尘封的记忆里努力辨认出对方,喜出望外地高声招呼着。 三条白犬听到主人来了,撒着欢奔跑过来,围着他打着旋,又似有意牵引扯着他的袍子往义方那边拽着。 绿巾真君几步走上前,拉住少年的双手,喜悦之情无法言表,“小英雄,是你吗?江州一别几年不见,都出落成大小伙子啦!一下子还真认不出来呢。”两人不用说惊喜交加,述不尽的千言万语。 既然都是朋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一片乌云散去,留下的是海阔天空。大家在板栗树下落座,互报了姓名和来意,昨天今天都是缘分误会,明天还要相亲相近才是。 架子上的烤肉熟了,分割开尽情享用。“这是什么肉,不会是狗肉吧?”从简说笑着。 老二刘庆正啃着骨头,抹了把嘴边的脂油,“是羊肉,老三,你看那架子上的羊头。”他转向两位和尚,“师父们不能吃浑,火上正烤着板栗,去年丰收的。”他又吩咐手下的乞丐道,“包个羊腿,一会儿,让四目师父带给他老母亲,也算咱们这些小辈的一份孝心。”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一来二去,日久生情,彼此相处得异常火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二十八章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当迎春花那一串串金黄色的小花,如璀璨的金星缀满枝头,遍布山野岭巅的时候,是否忆起白居易的那首“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青花眼看”呢? 就在这山前山后开满迎春花的百丈寺的大殿旁,四目和尚带着两个少年正演练着打狗八法。 “四目师父,借你的尺子使使。”义方把绿玉杖交给身边的义弟。 “善哉,手握金刚钻,何用求他山之石呢?我这木匠用尺子,渔夫用钓竿,屠夫用剔骨刀,脚夫用扁担,兵器可因地制宜,信手拈来,我看你那绿玉杖正是上乘的防身之物。” 义方听他说得在理,便与小弟轮流使这玉杖练起来。还别说,收效奇好,玉杖长短适中,轻重得心应手,操练起来套路更加流畅,招式尤为凌厉。 “嗨,不错呀!盛公子耍的轻盈飘逸。义方虽略有逊色,但也雄浑有力,各有千秋吧。”四目和尚点评着。 知客行者引着个和尚匆匆而来,三人仔细端详,来人正是道明师兄。都在暗想“他不在洪州,来百丈山有事吗?” “阿弥陀佛,师兄安好,来百丈有事呀?”四目开口去问。 道明顾不上多讲,只说了句,“出大事啦!”便拐进方丈院去了。 一柱香的工夫,道明带着琼俊又急急地走出来,“光叔,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义方焦急地问着。王爷紧锁双眉,黯然神伤地回答:“义方、盛公子,咱们再见吧,我要跟道明师兄去高安黄檗山,官府马上要派人来抓捕我,我暂时去避一避。时间紧急,烦劳你们代我向小莲姑娘告别,我走啦。” “道明师兄,怎么回事呀?”四目急切地问上座和尚。 “阿弥陀佛,一言难尽呀!六扇门的耳目真是灵光。裴刺史冒着风险密告我师父,派来的官差到洪州了,说是查到了琼俊的隐藏处,要江南西道协助抓人。还说邓州香严寺被剿平了,智闲师叔畏罪潜逃不知踪影,据香严寺里向官府通风报信的和尚猜测,光王可能躲藏在百丈寺。师父让我带他火速离开,去黄檗山躲避一时。” 四目、义方、小弟依依不舍地将两个和尚送出山门,说来也巧小莲正从山门前经过,“公子你又要走吗?”王爷的大手不顾一切地握紧了粉嫩的纤手,悲喜交加地说:“小莲,我也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相见,还能不能再见,但我有一句埋藏很久的肺腑之言要说,我喜欢你!”“公子我也是!” “小莲,实不相瞒,我是个逃难的王爷,皇上是紧逼不舍,我是四处躲藏,不一定哪天就得身首异处。这次又被人查出行踪,六扇门的官人已经奔百丈山来了,危险迫在眉睫,我只能去黄檗山躲避。小莲,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也别说认识我,保重吧!” “公子,你带我走吧!” “不行啊!我都不知道路在何方啊,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颠沛流离的生活呢?我不能牵累你个姑娘家。” 一对有情人难舍难离,可时间危急呀!道明不住地劝慰道:“琼俊,也不是生离死别,快走吧,夜长梦多呀!” 姑娘也抹去泪水催促着,“公子,快走吧,我等着你。”望着他们渐渐远去,那琼俊和尚还不时地回头招着手。 寺里传出急迫的钟磬之声,“阿弥陀佛,寺里发生什么要紧事啦?钟敲得这么急呢。”四目往大殿奔去。千余名僧侣黑压压、密茬茬地聚在大殿前,长老在八大执事与四大班首的簇拥下登临狮子座,先三秉拂尘,然后念道:“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诵《大悲咒》,众僧宣微妙法,齐颂经文。 经文诵毕,这才宣布召集本意,“阿弥陀佛,传来个不好的消息,朝廷已下令没收天下寺院财产,庙里的一切都得充公。也就是说百丈寺自怀海大师建寺以来,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劫难,将会是无庄无田,无仆无犁,无屋无榻,无盐无米,清灯无油体外无衣,梵吹无磬经诵无鱼。想我佛教曾历二武灭佛,百折不挠,却越砺越坚,佛门弟子从不怨天尤人,四大皆空唯是吾心。人之罪不在内,不在外,也不在中间,在于其心,佛法也是如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心性本空能生万法。三祖僧璨受足具戒时恰逢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僧璨随二祖慧可南遁隐居,往来于司空山和天柱山之间长达十五年之久,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毫厘有差,天地悬隔。今上毁佛法,魔由心生,善恶一念,非社稷灵长之福也。然出家之人应四海尚大,何恋一巢,弘扬佛法,任重道远。……”法正长老侃侃而谈,激扬顿挫,发自肺腑。 会后由各堂执事发放盘缠,遣散徒众自寻归处,义方和小弟也和僧人一起依依惜别地下山了。 “四目师父、义方。”还未走到“不二坊”就听有人高呼。 见是天乞会的三位头领,三爷刘从简最先开口道:“大事不好了。我们在集市上正闲来无事,突听有人高喊‘额是光王,不能就这么完咧’。一看是琼俊师父和一个胖大的和尚,他们正被一伙官差捆绑着。再看官差里有相识的是县衙里的捕头,说是陪着京城来的钦差上山来抓人的。那大官看上去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样子。还有个为虎作伥的势利小人,在前后指手画脚地幸灾乐祸。” 二爷刘庆补充说:“他是长坪村的孔里正,那捕头是他的大舅子。” “对,说是什么亲戚。”三爷点着头继续往下说,“我们想先把他们稳住,就在茶铺子请他们喝茶歇歇脚,寒暄间弄清钦差是京城六扇门的人,领头的是个不良帅叫红绦郎君孟寻常,说琼俊是逃亡的王爷。我们为救和尚在茶里做了手脚,趁他们毫无提防蒙翻了,捆到林子里面。” “药是我下的,那个钦差头子还算狡猾,若不是我使偷梁换柱之术把药藏在指甲里,就被他察觉啦。”二爷还心有余悸地自夸着。 大爷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揭穿道:“你什么偷梁换柱之术,若不是那个哗众取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孔里正,你能如此容易得手?”老乞丐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多余的话说多了也没用,琼俊我们已经给救了,他们想来早离了新吴地界。我们上山就是要告诉你们一声,并且这百丈山我天乞会是待不住了,准备往浙东投奔我三弟的好朋友裘甫去。兄弟们!就此告辞,友谊长在,后会有期。”大家一同下山,互道珍重,各奔东西。 两个少年向北而来,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这日摆渡过江去对岸的黄州,盛公子忧郁地望着江水问:“哥,你看这江水多无情啊,一去不复返,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你说我们的感情能永驻吗?” “小弟,你胡说什么?时间是一去不会回转的,正如圣人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我们的感情是陈年的老酒,越酿越醇!不是这长江之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那么虚空不着边际。要是水,我们也要做黄河之水‘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永世相亲相近。” 下了船寻得刺史府,杜牧、义方父子相见自是欢喜非常,千言万语难表相思之苦。义母裴氏端庄贤淑、大家风范,当她初次见到义方时便一把搂在怀里,声泪俱下地唤着:“这不就是俊之吗?我的儿又投胎转世了!” 杜牧一旁安慰道:“夫人呀,我说得没错吧,像,太像了。你也别过于激动,注意你那身子。”可不是,夫人刚刚生产就受了湿寒,体弱无力使人心焦,但看着膝下五岁生龙火虎的二子曹师,怀中嗷嗷待哺的三子祝柅,又是极大的安慰和满足。 这日,在义父的带领下孩子们出黄州西门汉川门,在路上不时有僧尼往城外散去,杜牧平静地对孩子们说:“积郁成怨,积怨成殇,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今天的树倒鸟散,就是昔日大肆扩张、贪得无厌的结果。寺院免税免徭役,诱使出家为僧和投机取巧的农民越来越多,导致国家赋税枯竭,僧俗矛盾激化,大唐的基业如置风雨之中。当今皇上英明睿智,不拘泥于陈腐旧规,披荆斩棘,雷厉风行。自去年起连下圣谕,先是令天下僧尼中犯罪和不能持戒者尽皆还俗,接着是没收寺院财产。招招击中要害,收效势必立竿见影,有识之士皆拍手称快。” 车至大江之畔,望北有石山岩壁赤红,陡峭如刀削,登缘其上,长江一派尽揽无余,其气势欲扭转乾坤之天地,其涛声望颠覆亘古之星辰。原在府里还文绉绉地作着“岂为妻子计,未在山林藏。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商”《郡斋独酌》的忠臣雅士,面对这浩瀚苍茫的江水也心潮澎湃起来,放眼一观朗声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意犹未尽地向义方说着,“方儿,我那酒囊呢?” 义方马上递过去前几日到木兰山游玩时带回来的好酒,杜牧拔出塞子,仰头连饮几口,“这歧亭杏花村的水酒好醇啊!” “义父,这天底下有多少个杏花村啊?我看你到个叫杏花村的就给人题你的那首清明的诗。”义方接过酒囊放在鼻子下闻着。 “孩子,那首诗其实不是我写的,是我赢来的。要问杏花村有多少?那可多了,三里桃花店,四里杏花村,村头有美酒,店里有美人。可论起酒的品质,景致的幽雅,尤其是相应的心境,能配上这首诗的却没几个。只是它们离黄州有些远啊,这眼前赤壁的大江之水若是用来酿制美酒,架上周公谨的大火烧之,再借来孔明的东风吹旺,那酒将会更烈更美!” 辞别义父,离了黄州,沿大江逆水东归。青山阡陌依旧在,一江春水空逝怀。夜到京口金陵渡,船虽泊住了,可两个兄弟却争执不休,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义方要送义弟回嘉兴,而盛公子执意要和老哥在一起,这两个人坐在船头一边喝茶,一边还在你有来言,他有去语呢。 “慈悲啦,小善信,能给口水喝吗?” 义方没有回头,还在喋喋不休地劝导着,“父恩比山高,母恩比海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就一个爱比山高的老爸,可那爱像看不见顶的大山,高得让人都喘不过气来。”小弟做出窒息的样子。 “慈悲啦,小朋友,能给口水喝吗?” 义方还是没有回头,还在锲而不舍地开导着,“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父之美德,儿之遗产。你就不想家,不想你父亲吗?” “我怎么不想!若不是他拉郎配,我能离家出走吗?我这样回去了,不是前功尽弃,抱恨终身吗?我就跟着老哥你,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永远和你在一起。” “慈悲啦,小祖宗,能给口水喝吗?” 义方心思放在小弟身上,那顾得上其他,还要继续劝下去。 讨水之人忍无可忍低吼声:“小赤佬,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地劝个什么?娶了她不就好了嘛。”将云扫搭肩,上去一把提起茶壶,咕咚咚仰头就喝,随后递于同伴。 这突发的事情把两个少年惊呆了,睁大眼睛瞪着来人。这是个道人,身高七尺许,头戴道冠,身著八卦丝条道袍,两肩担日月圆形,前后心镶阴阳太极图,白布长腰褡,福字双脸挂,面色红润,寿星眉,慈悲目,目光神锐,准头端正,四方大口,双耳垂轮,颊下三缕美髯,左髯上有一颗红痣。他身背桑弓,斜挎七星连珠桃木箭,看有六旬的年岁。 他身后还跟着的个年轻道士,只是道袍紧紧巴巴的,不和身形,但五官淳朴,一团正气。 “再外,你把茶壶打一打好啦。”说完就要离去。庄义方纵身跳下船来,张开双臂大声呼喊得更是吓人,“外公!” 道士吓了一跳,瞩目观看辨认出来,喜出望外地搂住义方蹦跳着大笑道:“是三儿,我的小三儿呀。”这人正是秦靖的老泰山、东晋谢安的后裔、瓦岗寨英雄已羽化登仙谢映登的后人江湖人称袖里锦绣的谢吴天。 爷俩几年未见,促膝而谈,方知老爷子要溯水而上,经巫山峡入蜀,取道北上陇西崆峒山,一来要探访广成子的仙迹;二来是送弟子飞虹子归乡。 “三儿,这是你爷爷我新收的徒弟,我给他取名飞虹子。刚入门一个月,这道袍都是我原先的,还未改好将就着穿了。” 两个年轻人相互见礼,老爷子慈爱地看着他们接着说,“我给你变个戏法,你别看他穿着我的道袍,可他却是个和尚。原本在嵩山少林寺出家,可赶上朝廷没收寺庙的财产,僧人们四处遣散,他无处可去,又无度牒。饥寒交迫之际正好遇上老夫,经我点拨愿入道修行。“老仙公随手摘去道士的道冠,露出光亮亮的脑壳,老少两个道士会心地大笑着。 义方也把义弟介绍给外公,家乡、经历、人品只要他知道的和盘托出。 老仙公捋着长髯笑眯眯地听着,待他讲完夸道:“你小子也不错呀,变的戏法不比外公我差。”他忽然伸手将盛公子的帽子摘下,手一拨打,一头如墨的秀发顷刻顺滑下来。“你是要告诉阿爹,别看她穿着男儿装,可她却是个女娃子吧。”然后老爷子捂嘴大笑。 他是笑了,可义方傻了,盛公子哭了。 “义方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她是个小娘仵?小赤佬,这可能吗?”他又回过头来哄着女孩子,“小娘仵莫哭了,阿爹就是弄堂里拑木头直来直去的人。阿爹辫子扎得可好了,我暖恩小的时候都是我给扎得。”哄着,劝着总算是不哭了。 小弟变成了小妹,再想一起闯天涯那是不可能了,在大家的开导下姑娘同意回嘉兴。老爷子放心不下,无奈地对弟子说:“无上天尊,飞虹子呀,咱爷俩得晚些去陇西啦。先送小娘仵回嘉兴,谁让我手欠摘人家帽子呢。” 飞虹子无所谓地回应道:“乃地很!师父,谁的帽子你都敢掀哦,动不动就拿我这秃老亮开玩笑,给人家变戏法,这回儿搞砸了吧!咱们这叫老公公背儿媳妇朝山呢。” 老爷子不解地问:“怎么讲?”“吃力不讨好呗!” 第二天,在薄雾淼淼的码头上,又是一场相送离别、难舍难分的场景。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红色的面子上绣着一头金黄的麒麟,“阿哥,我们在一起夯拨锒铛也没几天,我不想走。” 义方又细致掰芽地劝她,姑娘把荷包递给他,“你留着做个纪念吧,闲话一句,你一定来嘉兴找我呀!我还要和你一起去牛郎织女家呢。”眼泪像掉线珍珠般止不住地淌下来。 “一定的,我一定去嘉兴看你!”说完他取出绿玉杖递给义弟,“这玉杖子你替我收好,等我去看你时再还给我。” 姑娘一把抓起义方的胳膊咬了一口,“哎呀,妹呀,这是干吗?” “给你作个记号,你是我的!”姑娘娇羞柔声说。 船开了,船上的姑娘、老爷子和徒弟飞虹子向岸上的义方招着手,向东而去越来越远了。 “悲哉,悲哉!小伙子,送嘠里人呀?为何这般黯然神伤啊?相欢千日好,终有一昔别。我看你这悲恸欲绝的样子,也触景生情想起当年我在宣城做太平令时,于谢亭前送别友人的伤感。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落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他也向江上望去,“看不见啦。小伙子,在下许浑,就是这润州本地人,现辞官闲居在家。看小老弟气宇轩昂,英姿飒爽,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可否赏光,随老哥到家中一叙,好包?” 庄义方见这位雅士相貌不凡,举止稳重,言谈质朴,为人豁达,甚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礼貌地问道:“先生,您家住哪里呀?” 许浑扬起手来一指,“不远,就在前面的小山楼。”两人相偕而行。 离他们不远处站着一对老夫妇,一边观看着一边感叹着,那老太太突然抓起老头子的胳膊也咬上一口,“哎呀,哎呀,你疯啦?疼啊!这是干吗?” “给你作个记号,你是我的!看你以后还朝三暮四不?”老太太理直气壮地高声说,“你看人家依依离别之情有多深呀,让人羡慕啊!” “羡慕?羡慕!这坐船走了倒是更让我羡慕。你快回山阴吧,烦死了。看你把我打扮成什么样子?就差拄根棍子啦,走之前赶快把我的妆卸下去。” “不行,你是怕贺儿笑话你吧?别做梦娶媳妇啦,人家和大虔晃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你就别当招人烦的青蛙,妄想吃天鹅肉啦。” “她看不上我就算了,那我也不在你这棵枯树枝上吊死!” 只气得那皱纹堆累的老太太直跺脚,眼泪都涌出来了,“海马屁打仗,螺丝肉搞酱,除了我,看谁能看上你?撵我走,不行,就是不行!不是我一路陪着你,你早就被官府的鹰犬叼去了。这一路上我们假扮夫妻,同房同寝,到地方了你又不要我啦,这往后让人家怎么见人,怎么嫁人呀?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东西。” 老头子自知理亏,歉疚地哄着,用手给她擦眼泪,“啊拉晓得,侬咯对我好,侪听侬的好伐?” 老太太打掉他的手扑哧笑出声来,“你最坏啦,瞅你那傻样,看看捏古古,实在老师傅。乖乖地,雇条船跟本姑娘回千秋观,见嗲嗲去,别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牵杀杀,呆咕咕,偶欢喜侬。” 请支持品读第三部《渭水泱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三部渭水泱泱第一章天高不可及岱 “傲徕高,傲徕高,近看与岱齐,远看在山腰”。傲徕峰,峰高虽不及泰山主峰太平顶的一半,却犀利峥嵘,有傲然不向强者低头之势;虽处西路游人罕至之地,却超脱默视世间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素面朝天不与他山争峰,坦然自若,悠然自得。初夏雨后的峰峦清新竞秀、谷深峪长、瀑高潭深、溪流潺潺,峰尖似天宫里的仙女,羞答答隐在厚厚的云层里。 溯源西溪,沿崎岖的山路矫健地走来一人,他途经据说与东海龙宫相通的黑龙潭,在千尺银练之下,蹲于水边洗了几把脸。 这汉子长得是黄灿灿的一张脸,剑眉狼眼,大耳垂肩,生得魁伟,长得豪迈。 他继续拾阶登攀,抬眼看远处是个不大的石庙,瑞气霭霭,平静祥和,庙门外站着几个人,正亲热交谈着。 走近了,见这青竹万杆的寺庙周围,树枝之上系满了红布条,树杈间搁遍了押子石头,山门额上刻着“竹林寺”的庙名。 “女菩萨,听您的口音,是江南人吧?”问话的是立于寺外众人之中的一位青年,其处于众星捧月之势,斯文儒雅、举止大方。打眼便能看得出,他身世显贵,非比寻常。 回话的是位四旬开外的比丘尼,“阿弥陀佛,施主听出来了。不错,本尼是越州萧山人,师承古崇寺,几年前才云游来到这泰山,听施主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呀。” 一位官员装束的中年人在旁边引荐道:“师父说中了,这位公子确实不是我们兖州人,他是渤海国王子大之萼,入朝去长安途经这里的。他可不一般!是渤海国新科状元啊。”说完又回头指着女菩萨夸赞着,“王子阁下,这位师父也是非比寻常,受悟真禅师的衣钵相传,专攻女科,医术高超,造福一方啊!” 王子不住地敬佩称好,“是,看出来了,这寺左寺右的红带子就昭然若揭啦。” 身旁有个虎头虎脑的随从轻声嘟囔着,“我原还以为这些是玛尼堆上的经幡呢。” 他两边的人嗔怪其无知,“哎玛,喃捣鼓什么呢?经幡!血彪,脑袋有包。”另一个说:“真格儿的,你咋整地。平时白话得舞舞扎扎的,其实是个二五子呀。” 那挨说的也不服气,鸡皮酸脸地反驳着,“干哈啊,干哈啊。说几句就得了呗,瞅你们那损色,做银逮大度。”他们见王子投来严厉的目光,赶忙收敛起来,闭嘴不吭声了。 尼姑礼貌地探问道:“阿弥陀佛,王子这是要去长安吗?” “不,我要先去一趟江南苏州,看望我叔叔和哥哥,我父王有要事唤他们归国。”王子平易近人地回答,然后他又问那中年官员,“押衙,今年上朝的进士科春试发榜了吧,不知是谁摘得头魁了?” “发榜了。今年是谏议大夫陈商任知贡举,主持省试,从各州府六百多人中录取进士三十七名,张渎独占鳌头。”官员认真地回复道。 “六百人中脱颖而出,凤毛麟角,国之栋梁啊!”王子佩服地赞许着,他又环视寺庙对女师父说,“师父,您这竹林寺虽说不大,可借这山石山势建得确是精巧雅致,三圣殿的佛像更是栩栩如生。” 比丘尼满是自豪地抿嘴笑道:“施主说得是,也不是。我这庙看着小,可你往天上看,如果你有慧眼,是个与佛有缘之人,就能见到浮在半空中恢宏的大寺。看到了吗?” 别人举头仰视未有作声,只有那个虎头虎脑大声惊呼道:“瞅着了,瞅着了,真毕呀!贼大。” 又是身边的同伴呵斥他,“怎么事儿?喃脑进水了,是不是彪?” 女和尚指着空中笑着说:“对,那是悬云寺,也就是之前的老庙了。据我师父讲,从前这竹林寺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经常虐待小和尚,还让小和尚每天上山拾柴,拾少了,还要挨打。这天,小和尚在马蹄峪拾柴,遇到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们一边玩耍,一边帮小和尚拾柴,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从此之后,小和尚不仅拾柴多了,而且脸上露出了笑容。老和尚觉察到小和尚的变化,顿起疑心,套出原委,并推测出两个小孩是人参娃娃。便用红线套住了女孩,用大镢刨了回来,并嘱咐小和尚放到壶里煮,还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偷吃,然后去请他的那些朋友了。小和尚并不知道那个大萝卜似的东西竟然是人参娃娃,快煮熟的时候,壶里飘出了诱人的香味,小和尚忍不住掰下一点尝尝,结果越吃越想吃,最后全给吃没了。他害怕老和尚回来又要打他,干脆就将壶里的汤都倒了。他提着壶,围着寺庙浇了一周,刚刚浇对了头,就听轰隆一声响,整个寺院摇摇晃晃离开地面,向天上升去。这时老和尚领着一伙儿狐朋狗友也回来了,一看寺院升起知道不妙,赶紧抓住庙台想把它拉住。寺院越升越高,老和尚吓得眼晕,手一哆嗦掉下来摔死了。” 王子听她讲完故事,不觉奇怪地问:“女菩萨,这个故事怎么和通玄先生张果老成仙有近乎同样的情节呢?只不过他吃的是两支人参。” “是差了一支,要不人家怎么就成仙了呢?这么看来人参是个好东西,我这泰山深谷里就能采到,若想遇到千年的参精那可就是造化啦。前些日子,从南方来了些卖灵芝的,在东路十八盘上坑骗游人。原本我们这里民风淳朴,如今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王子好奇地又问:“女菩萨,你为何不广结善缘扩建古寺,以恢复昔日的规模呢?” “怎么不想?我用多年的香火钱和病患的布施,准备在这三圣殿后加盖大雄宝殿。可朝廷三年前下了圣谕,寺院一切财产归公,不但我经年的积蓄,就连坡下的几亩薄田也收去了。又下令毁拆天下凡房屋不满二百间、没有敕额的一切寺院、兰若、佛堂,命在其安身的僧尼全部还俗。幸好我这女科之技广施乡里,曾救过兖州刺史夫人的命,才得以苟且逃过。”比丘尼提起这事还心有余悸,面露战战兢兢之色。 王子感慨地评论着,“予人海棠,手留余香,乐善好施终得偿报。” 尼姑也欣慰地听他说并纠正道:“阿弥陀佛,王子应该是馈赠玫瑰之人吧,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啊。善哉,您说得是,与人为善,于己为善;与人有路,于己有退,积小善能成大果。正如本月初皇上又下旨令四十岁以下的僧尼悉数还俗,万幸,本尼不在其列,虚度了几岁,可怜我那些师弟师妹们去何处安身立命啊?” 那久立一旁的汉子见他们没有言罢的意思,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得投缘,便压不住性子上前打断道:“女和尚,青桐涧怎么走?” 那女师父闻听他如此唐突称呼,先是一愣,随即一丝不悦袭上眉间,她用眼神示意他向西。那壮汉顺势望去,西面远方屹立着一座奇峰,挺拔突兀,高耸竣峭,在飘渺云雾的包裹下形如展开的扇面。他还是不甚清楚,又接着问她是崖东还是崖西,可尼姑不再理会他。 中年官员见壮汉青筋暴起似要发作,赶忙打着圆场告之,“朋友,别急。过了这条河,翻过那西面的扇子崖,沿傲徕峰前的山口走下去,长谷绝壁的就是青桐涧啦。”那壮汉答谢他的好意指点,但还是有些许悒郁不忿,径自悻悻然地去了。 正如指点的那样,峰回路转间,壮汉已行至天胜寨外,这里曾是官逼民反的赤眉军首领樊崇固守之地,他依着刘盆子曾拴过牛的石柱上磕了磕鞋子。眼望随处可见的石碾、石鹿、石臼,他若有所思地伫立良久。 再往前走,不多时寻得那山口,是在傲徕峰与扇子崖接合处,又深又窄的一道山谷。此时再看那扇子早已合上许久了,恰似一把利剑自涧底直插霄汉。涧内青桐遮日蔽天,乱石铺陈无路可寻,一丈宽窄的沟壑被高岩陡壁挟持着,像条江南的石弄堂。 壮汉正徘徊于山口犹豫不前时,从身后的山路上飞奔而来一个少年,见他双臂伸展成一字,两手各提着盛满水的木桶,虽手里负有重物,却看起来轻盈如燕。只几纵便来到近前,那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浓眉虎目,大耳有轮,中等身材,长得敦实有力。他头上顶着草帽,膝下打着绑腿,袒露出的肌腱泛着古铜色的光晕。山路上的两人相互友善地点头致意,都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壮汉刚要问路,从涧里走出三个人来,看清是两僧一俗。僧人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胖的体大腰圆,矮瘦的是精明强干。另外一位是已过四旬的中年人,身高一丈有余,面如古月生辉,脸似淡金镀容,眉成利剑入鬓,目若明珠朗星,处处焕发着威武豪气。 “师父、方山大师、行筠大师。”那青年人将两只水桶放在地上,赶忙行礼问候道。 “励儿,两位大师要走了,我刚带他们进涧里,采了些青桐嫩叶子。”中年人说道。 青年忙挽留道:“怎么这么急着走啊?在我们庄上多住几日吧,我还要聆听大师的教诲呢。” 高胖的和尚性格开朗,哈哈笑着说:“阿弥陀佛,小英雄,来日方长啊!俺爷俩虽说是初次见面,但心气相通,都是乐观豁达之人。对了,俺教恁的这个少林提水之术,练起来是否有所收获呀?” 青年深有感触地回复和尚,“行筠大师,这提水之术真是绝了,内长气功,外增筋力,内外兼修,这样的功夫若是传播开来该有多好啊。” “中!俺那少林寺还有很多独到的功夫值得大书特书,就像恁这个青桐涧石弄堂,其中包罗万象,妙趣横生。图腾挂壁、三指示天,尤其是那青壶瓶就差插几枝杨柳枝啦。一走进去,就使俺想起少林的铜人巷了,可惜呀,如今连铜人都化成了铜水,皆不复存在啦!” 旁边那矮瘦的和尚不无感慨的附和道:“善哉,师弟,真没想到当今皇上这般无情,想你少林曾十三棍僧救唐王,辅保太宗打垮郑王王世充,可谓是对大唐立过奇功的呀。怎么说遣散就遣散,把偌大个少林寺搞得门可罗雀了呢?这样的天子真是丧心病狂,数典忘祖啊。” 少林寺主持行筠大师也是痛心疾首地唏嘘着,“阿弥陀佛,师兄啊,百倾寺田,千所房舍,几代人的积累,那些还是御赐的呢,也未能幸免,顷刻间都充入府库。两千多僧众无法维系,被迫还俗,俺身为主持真是万念俱灰,愧对先师啊。” 方山大师宽慰道:“师弟,不要太想不开了,过多地自责无易。我那灵岩寺不也一样,一道圣旨抛下,人去寺空,殿堂黯淡,你又奈何呢?” 行筠和尚越想越生气,“皇上那鳖孙,恁不着他是多格义人。”他弯下腰,俯身看着水桶里,“要是被俺看到,豁他一身水,槌他几下。咦,小英雄,恁桶里装个啥?乖乖来,这水不一般啊。” 青年赶忙回答:“傲徕峰的月亮泉水。” 中年人特意解释道,“励儿一早起来,专程为你们去担的,这泉水正好是泡女儿茶的绝配。” 两位和尚喜欢地看着青年。行筠大师从腰带上解下水囊,从桶里汲满水,“中,带着路上喝,不能辜负孩子的这份心意呀。” “秦靖大哥!”闻听呼喊,几个人抬头观瞧,仔细打量着山道上站立之人。 “宗权老弟!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想煞哥哥啦!我说早上有喜鹊冲我叫吗?心想必是有贵客来访。”随后中年人大步上前,紧紧握住壮汉的手开怀大笑,他忽然想起,拉着客人向和尚引荐,“他是我兄弟,多年未见啦!兄弟,这是灵岩寺方山大师和少林寺行筠大师,都不是外人。”接着又是抒怀长笑。 秦靖扭回头冲着青年招手说:“快过来,励儿,怎么啦?宗权叔叔都认不得了。也难怪,那年在洪州他才这么高。”靖爷用手比划着。 壮汉也跟着感慨道:“岁月不饶人啊,转眼八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家伙们都长成大人啦。” 两个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由衷地为兄弟重逢高兴着。“家里去,家里去,这千里迢迢鞍马劳顿的。老二位,一起回庄上热闹热闹吧。”秦靖真心实意地相让着。 方山大师摆着手推辞道:“善哉,不打扰啦,我和师兄还有事要去赤山法华院,那里为拆寺闹得鸡飞狗跳的,据传新罗清海镇大使郑年要武力干涉,兵戎相见,又将是场血雨腥风的劫难啊,性命攸关耽误不得呀。”大家就此话别,目送两位大师远去。 “走,兄弟,回庄上去!”秦爷大声召唤着。秦宗权答应着举步向涧里就走,却被哥哥一把扯住,“傻兄弟,往那儿走做什么?你以为哥哥住在这涧里吗?一场山洪下来不冲得干干净净啦,家在那崖后呢。”他伸出大手指着扇子崖笑着说,“励儿,把水桶给我,你去拱北石把你师弟叫回来,告诉他经常念叨的宗权叔叔来看我们啦。”励儿愉悦地答应着,转身沿着山路跑远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第二章他年有缘再重逢,数息听息你可懂? 这国公庄建在扇子崖后高地上,石屋木楼,白墙素瓦,蓝天掩映,绿树山花,静谧美丽如丹青画卷一般。步入庄门,走向正堂,只听得东厢传出琅琅的读书声“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辨出是《诗经·大雅》中卷阿一篇。 秦爷放下水桶大声喊着,“屋里的,来贵客了!宗权兄弟看俺们来啦。” 话音未落,从屋里莲步轻移地迎出一位夫人,她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婉约中透出英气,严谨里充溢慈祥。“宗权兄弟来啦,你哥老是惦记你。累了吧?快进屋歇歇。”她身后跟着两个四五岁大的小小儿,浓眉大眼,炯炯有神。 “金蛋、银蛋,快过来叫叔叔。”秦爷招手吩咐着孩子们,“铁蛋呢,怎么没出来?” 夫人向屋里喊道:“嗥哟,铁蛋,你爹叫你呢,一会再校习吧。” 随着稀簌之声,从里面稳稳当当地走出一个娃子,虽小小年纪,却沉稳有智,特别这张小脸蛋活脱脱就是从秦靖那儿刻出来的。 大家上了堂屋,大嫂谢氏下厨忙活去了,宗权逗着三个娃娃,“让达抱抱。”他一个个地亲近着。 “兄弟,你现在过得好吗?”秦爷关切地问道。 “凑胡,木成色,还和几年前一样,在许州当个兵头将尾,小小的都统,见天不识闲儿,不像大哥您活得潇洒湖性。此次借着去青州办事回返,特地来看望大哥。” “潇洒什么?我也是被家里琐事缠住了手爵,尤其是生了这三个蛋蛋,就守着山脚下几十顷地窝在山中,已几年未在江湖上走动啦。真成了那句话‘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去年的君山大会我都没去,意志消沉了。” 仆人送上来新沏的女儿茶,秦靖持盏让着,“兄弟,你正是壮年,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不要为眼前的得失气馁,潜心藏志,成功必是水到渠成的呀。” “小弟谨记大哥教诲,振奋精神,光大宗门,不给秦家祖上丢人。”哥俩热络地交谈着。 仆人把饭菜摆上桌,主客相让落座,“兄弟,我这山村偏僻,菜粗酒浊,但都是泰山的特产。这是满山跑的柴鸡,那是不下山的赤鳞鱼,这个穿山龙泡的药酒,那个煎饼卷大葱。泰山有三美,菘菜、豆腐、水,平凡中突显迥异,寂寥里张扬个性,都别有风味啊。” 酒过三巡,秦宗权问道:“励儿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虽是在同一座山里,可道儿不近啊。这义方几年前去了趟杭州,得了本《内功心法》,就爱不释手着了迷。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爬山越岭,往太平顶拱北石修心打坐去了。” 此时的拱北石上正盘坐着一个书生衣冠的小伙子,凝神静气,于平顺調和之中。他身下的神奇巨石向北斜上长长横出,奋力刺向青天,犹如蓄势起身探海。雨后的岱顶白云平铺万里,犹如一个巨大的玉盘横亘在天地之间,远处的群山全被云海吞没,只有零星山尖似盆景露在云外;近处的松柏隐见于行云流雾之间,时明时暗,仿佛来到了虚幻仙境。山风吹过,云海波澜,诸峰像不可访求的仙岛,是非之间留去随缘,而不变的唯有那凌空白日,放射出万丈光芒。 突然那小伙子提起丹田之气,横空劈出一掌,在茫茫云际间犁出一抹浅沟,如一条长蛇斗折奔向后石坞而去。又出一掌力道更强,勾勒更深,接二连三任其所为,简直就是即兴泼墨。两颗乌黑明亮的眸子向上转动,不知其进入何种往事的回忆或未来的憧憬中去了,从小子上翘的嘴角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功力的长进还是蛮沾沾自喜的。 平空里一阵大风刮来,玉盘之上顷刻演绎出条条巨龙,上下飞腾,如倒海翻江,玉柱擎天,刚刚犁出的云中沟垄被尽数抚平,无踪无迹了。“天地玄珠,万气本根”一声浑厚飘逸的朗诵划破了峰顶的寂静,拱北石不远处多出一人,这位丫头坦腹,手摇棕扇自若,赤面伟体,龙眼虬髯,腰间挂着个小火葫芦,装束奇特,但让人见了欢喜讨巧。 他一面冲着这边说着,时而将胸前的棕扇扇动几下,每下都把个清平世界鼓动得汹涌澎湃起来。“小子,我们有缘又见面了。”然后他爽朗地大笑。 “您是神仙吗?扇子动一动就把这云海搅得波涛汹涌了,您的本事好大呀。”小伙子发自肺腑地赞叹着。 这人无所谓地谦虚道:“我钟离权是什么神仙啊,多说是个有些心得的修道之人罢了。小子,你刚才所练的是茅山上清内功心法吗?在老夫看来,你这只是初登大雅之堂,还未脱鞋上榻。” “怎么,老人家,练功还需脱鞋,又要上炕啊?” 老人见他疑惑不绝,用扇子指点着,“看,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说你在这岱宗太平顶上,搔首弄姿,孤芳自赏,做鼓躁而进之态,不知你那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是浅薄地重复数息,并未精进深悟听息。禽之制在气,练者妄念纷纷,思想不能专一,胡思乱想,白日做梦,致使你的气在散乱,气乱则心乱,如何脱去杂念的鞋袜呢?练气存思,开始时,呼吸粗,称之为风;静定后,呼吸较细,称之为气;再进一步,身心宁静,只有感觉自己内在呼吸,却听不到呼吸声音,这就是息。到了息,就不要一味地数了,即进入随。达到听息,真正地随顺,一切事情尽管来,我心不动,稳坐堂上能变化自在了。若一掌既出,好似有气自肩腋而来,直贯掌缘五指之尖,静心听之,臂弯指掌间有膨胀伸张之意。” 听这一席话,正中年青人的短板,他颇为感触地答谢道:“老人家,真是世外高人啊!如此中肯之教导使晚辈顿开茅塞,受益匪浅。今日得以幸会,实乃三生有幸。”青年人又局促地提出,“不知老人家安身何处?晚辈若遇疑难,还望能到府上拜访,寻求指正。” 钟离权满意地点着头,用扇子指向后山说:“孺子可教,我随时恭候。老夫暂居后石坞乱石沟上的石室里。”义方顿感这长者分外亲切。 “师弟,师弟。”从远处奔来一人,高声呼喊着。“二师兄,我在这儿!”小伙子回应道。 励儿跑到跟前,把师父吩咐的说了一遍,庄义方闻听也是兴奋异常,急着就要回庄去。他忽又想起老人家,扭头望去那钟离权正挥动扇子催他快走,“不急,不急。小子,你我有缘还能见面的。”云烟瞬间聚拢,将老人团团笼罩,待散去后人已无了影踪。 义方惊呼道:“我想起来了,那年在杭州西湖见过的,他还是神仙啊!” 义方和二师兄回到国公庄时,秦爷和宗权已是酒足饭饱,正品着女儿茶,唠着家常。“宗权叔叔,你好啊!”两个孩子跑进屋来,义方亲热地问候道。 秦宗权喜滋滋地站起身,一手拉着一个感慨着,“大哥,岁月就是个神奇的万花筒,一晃的工夫,当年的小人儿都生龙活虎啦!对了,老大明德现在怎样啦?” 秦爷也是满脸的自豪和欣慰,望着他们嘿嘿笑着说:“不怕兄弟笑话,老大明德就是我这当师父的也两年没见到啦。今年是会昌五年(845年),上次回山来是和逍遥完婚,事后又跟贾和贾大哥、他岳父守业、得龙三个人去长安了,说是要实现鲁老爷子的心愿,在京城里建一处贾家楼,能为瓦岗寨的后代子孙提供个落脚聚会的所在。”他眉头一挑,很是喜出望外地提议,“你来得正好,明德和逍遥上月从长安来信,让励儿和义方过去小聚,我担心他们年轻鲁莽,路上怕有个闪失。这回好了,兄弟你顺路,可捎他们一程,如何啊?” 宗权哈哈大笑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没问题,我把他们送到汴州,后面的路就顺畅了。” “哦哟歪!是谁要去汴州啊?我这儿才从那里回来。”从门外神采飞扬地走进个道人来,这人身高七尺许,头戴道冠,身著八卦丝条道袍,两肩担日月圆形,前后心镶阴阳太极图,白布长腰褡,福字双脸挂。他面色红润,寿星眉,慈悲目,目光神锐,准头端正,四方大口,双耳垂轮,颊下三缕美髯,左髯上有一颗红痣。他身背桑弓,斜挎七星连珠桃木箭,看年岁已过七旬。 秦靖上前施礼道:“爹,您老回来了?”老道人微笑着冲他点点头。 “外公好!”“外公好久不见啦!”两个孩子雀跃地欢呼起来,老道人笑逐颜开地拥抱着他们。 夫人谢氏闻听父亲来了,满心欢喜地疾步跟进来,极是担心地埋怨道:“嗥哟,爹,这么多年您上哪儿去啦?让人惦记死了!” 看见姑娘,老人乐得眼睛眯成一道缝,来人正是秦靖的老泰山、东晋谢安的后裔、瓦岗寨英雄已羽化登仙谢映登的后人,江湖人称袖里锦绣的谢吴天。“暖恩呀,想阿爷啦?阿爷也想你们啊!这些年来我云游江湖,遍访名山大川,探查奇峰幽谷,收获颇丰,你们看。”他从袖中抽出一轴锦卷,展开来示意大家观看。 那其实是一张地图,河流山岳、城镇洞穴勾勒得清清楚楚,极其详尽。“这大好河山图是件宝贝呀,世间宝藏尽在其中,险塞要冲标注其里,得此图者得天下。多少英雄豪杰都对这财富垂涎三尺,梦寐以求呀。我老人家又花费大力气,添补出诸多新增地点,都是绿林强盗藏污纳垢之所。” 老道人用手拂平画卷,眼中神色是说不出的骄傲,“这儿是我们的泰山扇子崖,易守难攻,以前可是囤积着千万斗粮食呀,可惜被赤眉军用光了。这儿是六合独山的大人洞,长七十余丈,能纳千人,是个养精蓄锐的好地方。那个是‘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的蜀中嘉州九顶山天宁阁弥勒大佛像上的藏宝洞,这洞口隐蔽得巧妙吧?” 谢吴天佩服之至地指点着,“还有这个更加神奇了,山阴项里村的草湾山,你们知道这里藏着什么吗?西楚霸王焚咸阳,掠秦宫所得奇珍异宝,项羽没有运往彭城,却藏到了这里,狡猾吧?怕又是范增的诡计,这次霸王倒是听他的了。我进得穴中一看,震撼啊!真是富可敌国呀,出来后还在山上设下符字记号留给后世有缘人,我那符字只有无为而无不为之人才能解开。”众人听了无不咋舌暗叹。 “这儿是洪州梅岭秦人洞吧?不就是单雄信后人藏粮食的地方嘛。”秦宗权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处熟悉之地,兴奋异常地在地图中指出来。 老人家为之惊奇地问道:“你也知道这里?洞里可不是光有粮食呀。咦,靖儿,这位客人是谁呀?” 秦爷突然想起还未把宗权介绍给岳父,“爹,这是我自家兄弟秦宗权,是老祖秦安的后人。”他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那不是外人,是自家人。励儿、义方,你们想得天下吗?这图用得着。不想呀,没出息。这位秦家兄弟你想做皇帝吗?”看秦宗权尴尬地耸耸肩,摆出无能为力的样子,老人家真心地激励他,“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年纪轻轻的别随波逐流啊!路还长着嘞。” 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宗权,良久后继续讲下去,“说到哪儿啦?对了,义方啊,自那年在润州咱爷俩分手后,我和徒儿飞虹子去了嘉兴,送你那一卡一包水的小娘仵回了家,又辗转赶往沙州。嘿,在沙州我们寻得了一个好极妙极的去处,那儿的木阁洞窟遍布崖壁,塑像壁画美仑美奂。更是我那徒儿依照画中的飞天舞姿,开创了上乘功法花架门,撇下我这老头子,独自隐入崆峒山潜心修炼去了。” 励儿迫不及待地问:“外公,是什么好去处?”老人家没有急着回答他,看似眼前浮现出所见的景致,感怀地吟诵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吐蕃人霸占去的河西边陲呀,那是莫高窟。” 其他人都在关注着石窟、武功呢,唯有秦爷紧锁双眉追问着:“爹,您说什么义方那一卡一包水的小娘仵呀?” 看女婿严肃不苟的样子,再看义方更是紧张无比,老人家支支吾吾地回复着,“不是,三儿回来没和你说啊?不是,也没什么,就是个小朋友。” 秦爷正视义方问道:“三儿,有事瞒着师父吗?几年前去杭州时,让你顺路去拜望岳父嘉兴孟堂主,你推三阻四地搪塞我,临走了才勉强同意,可回来告诉我为救一个逃难的王爷错过了,就是这样师父我也没有怪你,对吧?怎么嘉兴的媳妇没去看,却半路上找了个小娘仵吗?” 义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在师父的催促下把结拜的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你呀,蔫淘!现成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你不爱,却自作主张交小朋友啦,你可真行。” 义方辩解说:“师父,只是好朋友而已,结拜兄弟,又不是结发成亲。再说那嘉兴的孟姑娘我也不熟悉,也没感情啊,您就给拉郎配了,都不问我愿意不愿意。” “嘿呀,你可长大了,有主张啦,还没感情啦!你这都是和谁学的?人家孟家论家世,论门庭,还是论人品,哪点都可以拔头筹的。那半道上结交的小娘仵你又能了解多少?” 他又向岳父询问,“爹,哪小妮子的家里是做什么的?” 老人家茫然地晃着脑袋说:“勿晓得是做什么的。” “怎么会呢?不是您送她回嘉兴的吗?”秦靖疑问道。 老人解释说:“送倒是送了,可船到了嘉兴南关春波门外,刚登岸她就遇上了熟人。一位是穿得随随便便,豁了颗牙的中年人,好像是质库(当铺)的掌柜,小娘仵称他柯叔叔;另一位是皮肤白皙的后生,带个大草帽,说是叫鸭子。这就不用我们送到家了,她一蹦一跳地和他们进了城。” “看她净认识些什么人,鸡呀鸭呀的!娶媳妇,聘姑娘,都讲究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怎么能胡来呢?在这件事上师父我要对你负责。”秦靖不容置疑地告诫义方。 师娘谢氏这时开口了,“我看你是为你自己,怕拨了孟家的面子,坏了这门娃娃亲吧。” 秦爷听夫人如此说很是义愤填膺,立起眉毛反驳道:“娃娃亲有什么不好?我们也是娃娃亲,现在过得不是很好吗?这金蛋、银蛋、铁蛋一大家子多幸福啊!” 夫人不示弱地争辩着,“我是说不管是娃娃亲,还是媒人说合的,都得孩子相中愿意,性格爱好要情投意合,强扭的瓜不甜。义方啊,师娘支持你,对不上眼的咱们不要。” “嫩冈赛来!妇道人家别跟着瞎掺和,对上对不上眼,是要见了面才知道。这熊孩子,连嘉兴山盛堂都没去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师父被点中了要害,抢白了几句之后静下心来,语气反而放缓了,他语重心长地嘱咐义方,“你这次去长安后,找个机会去趟江南,无论如何也要去嘉兴孟家拜访一下,礼貌和人情上俺们都不能缺,至于德兰那姑娘你相中没相中,还可以从长计议嘛。要是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咱们也不能为难自己,憋憋屈屈地过一辈子。记住了吗?” 见义方点头认同,他长舒了一口气,好像是要证实给大家,肯定地解释说,“孟家那小妮子不孬,小时候长得真俊,挺讨人稀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第三章百代沙岸拍不定,唯有石桥水横流。 宗权有公务在身,来日便告辞启程,带着两个孩子下山去汴州。 这天空是灰蒙蒙的,阳光懒洋洋地没了精神,就连山道两边的树叶子也蔫得耷拉着头。远远的听见竹林寺的方向擂得通通山响,那里发生什么事啦?带着疑问三个人紧走几步看得真切,前面的几个人是农夫打扮,在两个官吏的指手画脚下正在拆山墙。 庙门外伫立个中年官人,模样是平平常常,但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走近了听他那张薄片嘴也在说个没完。“女菩萨,我来的时候李使君特意再三叮嘱,让我务必解释清楚,劝师父不要着急上火。说他李玭虽身为兖州刺史、兖海沂密观察使要职,也顶不住朝廷的再三催促啊,你这竹林寺是保不住了。而且州里刚接到通告,朝廷再下旨令五十岁以下的僧尼悉数还俗,这回您也在之列,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违抗圣意那是要掉脑袋的。师父还记得两年前在长安发生的杀沙门令事件吧,因昭义节度使刘从简去世后,其侄刘慎自称留后,未获任命便抗旨叛乱,昭义府押衙亶孙在京留后院遭到追捕,此人逃脱不知去向。说是他假扮成僧人藏在京师,京兆府在城中打杀裹头僧,瞬息就有三百余人遇难,残忍恐怖啊!据传,眼下全国各地遍布检查僧人还俗的关卡,一旦查出有抗命者,不由分说,就地正法。” 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女菩萨,还是忍为上,山前山后的寺院都拆了,使君派我来就是接您先去山脚下的瑶池道观中避一避,正如曹植所说‘东过王母庐,俯观五岳间’,那里是个平复心情的好地方。然后待风声小一些,拿到传度文疏,扮做道士安安稳稳地回萧山,俗话说的好,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比不得那些大德名宿,真有几个榆木脑壳的高僧钻进深山老林里誓死侍佛,决不还俗,草衣木食,仪法愈峻,这近处的徂徕山里就有。” 出家人颇具敬佩地问:“善哉,不知是哪位呀?” “说是禅宗那个顽固不化的从谂大师和他的弟子善信、文远禅师。” 轰隆一声巨响,倒塌的石墙扬起团团的灰土,呛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满脸愁云的老尼姑无助地轻声说道:“阿弥陀佛,辛判官,本尼在此谢过李刺史啦,我当下万念俱焚,全凭你们安排,只想尽快回萧山找我师父去。” 宗权又见这女和尚,想起昨日之事仍有些许悒郁不忿,故意悻悻然地对两个侄儿大声说:“拆了竹林寺不要紧,不还有那浮在半空中的恢宏悬云寺吗?一样可以遮风挡雨啊。” 那女师父在一旁听得真切,随即一丝幽怨袭上眉间,她用嗔怒的眼神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再理会。 倒是两个孩子几步上前施礼道:“惠通师父,怎么寺被拆了?” “善哉,善哉,没啦!全给拆了。”看是他们两个,出家人无比伤感地回答。 “那您去何处安身呢?不如去我们国公庄暂住,再从长计议吧!” “阿弥陀佛,小施主们多谢了,你们不是也看到了,李刺史派辛判官来接我,先往山下瑶池道观栖身,就不麻烦你们了,而且不日贫尼就要回浙东萧山啦,这里是我的伤心之地呀。”望着失落悲凉的女菩萨,再用什么言语都是多余的。 告别惠通师父后三人继续下山,他们都心事复杂地默不作声,快到黑龙潭时,应着那飞流直下的银链,义方感慨地说:“惠通师父回故里啦,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她是秦家的大恩人啊,我师娘的病就是她给治好的。” 宗权诧异地问他:“不是说是你向赵归真道长讨的金丹,才生出这三个蛋蛋的吗?” “金丹是再造烈火,熊熊成灶;这竹林寺的草药乃护燃柔风,调和气血。这是师娘看病时,我听惠通师父说的。” 在山脚下的泰山庙前雇了一乘车子,沿着官道经乾封,向西南的东平行进。马蹄得得,清风徐徐,郊野到处是山花烂漫,使人顿感心旷神怡。 义方正在车上优哉游哉,走马观花之际,忽然看到路旁远处柏杨荫郁下是一座大墓,墓前碑刻数方,威严森森地像守护的兵将。“那里是谁的墓?这般大气磅礴。”义方用手指着问道。 师兄高顺励望了一眼回应说:“那是楚霸王项羽的头颅墓,我上次从太湖回来时还到跟前祭拜过。‘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与其叔父项梁在吴中反秦,并率江东八千子弟兵渡江北上,巨鹿之战用区区两万人,破釜沉舟,一鼓作气,打败了暴秦的二十万军队,杀苏角,俘王离,降章邯,在这里大败秦军主力。随后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直取咸阳,火焚阿房宫,杀死秦王子婴,分封诸侯后还归楚地。只可叹他持力频战一意孤行,身陷四面楚歌垓下之围,一杆天龙破城大戟突出九里山,却被汉将灌婴的骑兵穷追不舍。虽有乌江亭长的义船,然霸王说‘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吾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决意舍身取义。于是令所剩二十六骑都弃马步行,兄弟携手面对虎狼之师,谈笑从容持短兵接战,沿江走来蹒跚喋血,斩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中十余处创伤血染战袍,长啸‘天叫吾亡’后仰天大笑,挥天子剑乌江自刎。那是何等的威猛,何等的壮烈。” “励儿,你说这里只埋着霸王的头吗?”宗权听得入神迫切地问。 “宗权叔叔,霸王自刎后,汉军追兵领队王翳,就是王离的弟弟,因王离投降项羽后又被杀死,故此发誓要为兄长报仇,他割取其头。骑兵一哄而上,相争相践抢夺项王尸体,自相残杀数十人。最后,郎中骑将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争得一部肢体,其中有些人原是霸王的旧部。项王战败自刎乌江后,楚地全都投降了汉王刘邦,只有曲阜守军不降服,他们不相信项羽已死。汉王率领天下之兵想要屠戮这弹丸之地,但兵临城下,闻弦诵孔圣之声恬静悠扬,敬佩鲁人恪守礼义,能为君主守节不惜一死。便取项王头颅给百姓们观看,守城李将军这才率父老归顺,以鲁公之礼葬项王头于此,将军在墓前焚香跪拜慷慨自刎。” 义方急于询问着,“师兄,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虞和骓是什么呀?” 顺励解释道:“这虞是指虞姬,项羽唯一的媳妇,当霸王作这诗时,她热泪盈眶,说要为夫君舞剑助兴,手持天子剑边舞边歌。这天子剑是战国时一个叫虞公的铸剑师铸出,能镇慑四方归心,百姓可以安乐。周天子无能力受用此剑,被齐桓公拥有,后楚庄王、秦穆公也有幸得到这把剑,做出了一番丰功伟业。虞姬得到此剑赠给项羽,便成了两人的定情之物,不想却也是夫妻的送终之物,虞姬就是用它自尽的。至于那乌骓宝马,被亭长渡过江去却见主人遇难,便长嘶不已,翻滚自戕,马鞍落地化为一山叫做马鞍山。较之英布、吕马童等见利忘义、利欲熏心之徒,真是超越千里。” 励儿眼望远处的大墓,感慨万千地重复着那首《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身边滑过,“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姐姐,又是个多情种子、伤心汉!”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回应的人也扑哧地笑出声来。 叔侄三人向那笑声处看去,两匹白马擦身而过,揽缰的是两个罗裙婀娜的妙龄少女。她们妩媚玲珑,像是双保胎,模样极其相像,唯有区别是发髻上斜插的花饰,一朵洁白、一朵粉红,花朵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如同飞舞的彩蝶。 “姐姐,霸王自刎时是说的天叫吾亡吗?”红花女子美眸灵动地问。 白花女子眼波如浪地扫了励儿一眼莺语道:“我听爷爷说过,天叫吾亡那是瞎说,项羽临终时喊的是虞姬,就是化做我们头上虞美人花的妻子。”两人抿嘴会心地一笑,那白花女子又多撇了励儿一眼。 红花女子再问:“姐姐,我们此次北来泰山未寻得舅舅,又听得这个极坏的消息,真是紧急。去长安能追上令孜兄弟吗?若是赶不上,那可是无法挽回的啊!” “是呀,田允二叔真是糊涂,干什么不好?非得进宫为奴,这是要把令孜往火坑里推呀。正像爷爷说二叔,心思敏捷,好逸恶劳,坐吃山空。妹妹,我们还是加快脚力,事不宜迟啊。”两个女子不敢怠慢,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进了土墙高耸的郓州城,罗城、子城、牙城布置得井井有条,城池西依济水,舟车四通,迄为津要,北翊燕赵,南控江淮,是兵家必争的雄关要塞。 三个人驻车西关,寻了家铺子要上烧饼稀粥,香香地吃起来。咣当巨响,对面临街豪宅的黑漆大门此时霍然洞开,一条大汉腾腾迈步跨了出来。瞅这家伙,蓝脑壳,靛脸朱眉,大脸盘子,一对蒲扇似的招风耳,手中紧握杆大号的镔铁枪,来势汹汹,气宇轩昂。 “国公子,气不得呀!那帮强人心黑手辣,人多势众,您孤身前气是要吃亏的。”极力阻拦的是两个仆人。 “他爷爷的爷爷的爵,你俩别胡罗罗儿俩,我是气定啦!”他只一晃膀子,两个强壮汉子站立不住,一前一后摔倒在地。 “让他气!还管不了啦。程肃语,我程家东阿县开国公这支自卢国公次子处亮老祖起,一脉单传,至你六世,就你这一柱香火,还动不动任性妄为,打打杀杀的,叫为娘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寝食不安,你看把我急的这汗,拼拼地!”又从后面追出个老妇人,她不住地用手巾擦着额头,“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梭揖俩!都是我把你惯的。你气吧,气吧,回来我也就被你气死了。”然后她掩面痛哭。 看老太太真给急哭了,大蓝脑壳服软了,上前低声劝解道:“娘,我不是看不过去吗?这伙歹人霸占了俺瓦岗寨,拦路抢劫,无恶不作,还大言不惭称为混世魔王。娘,你说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吗?” “就你能,就你有侠义心肠,强盗有官府来管,你一个人不是气送死吗?老实在家呆着,哪儿也不许气,你再气我,我这老病可要犯了。”见这大蓝脑壳还真孝顺,掺着娘往府里去了。府门重新关上,只看那门额横匾上正书的是开国公府。 三个人午饭已毕,重又上车出城,过济水上“石作华巧”的清水大石桥,桥上是风光迤逦,桥下是波涛湍急,使人不禁想起高适的那诗“沙岸拍不定,石桥水横流。问津见鲁俗,怀古伤家丘。寥落千载后,空传褒圣侯”。 沿大河之滨快马加鞭,官道上视野开阔,拉车的马儿也撒开了欢。见陡坡河堤之下的黄河水,波涛汹涌,浊浪滔天,急流勇进,势不可挡。 离开东平两日了,爷们三个已加深了感情,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眼看着前面是一支慢悠悠的车队,车上载满了长盒大箱,更扎眼的是驱赶的名驹俊马,各个膘肥体壮,碗蹄弓颈,头小耳短。 就听队伍前列有人高声感叹道:“美哉!水洋洋乎。”说话的是王子大之萼。 队中虎头虎脑的汉子随声附和着,“哎呀妈呀!借块的水流子老急啦,带漩的。借黄河真不是瞎白话啊,河水焦黄焦黄的,不像我们黑水(黑龙江)墨黑墨黑的,要是在家多好啊!一个猛子扎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那可老毕啦!白义依三近,黄河路海流。” 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个绿草的,杨公子,杨公子,喃能消停一会不?走了几天的路,还能扯这份闲淡呢。没正形,还嘚瑟上了,挺好的诗让喃念糟尽啦。”说完他又向车前喊着,“车把式,喃再慢点,败颠达得这么厉害啊,俺这跨骨轴啊焦酸焦酸的,播了盖啊拔凉拔凉的,腿肚子啊棒硬棒硬的。夜儿个就上火啦,嘴里八苦八苦的,尿焦黄焦黄的,像这黄河水似地,完完的啦,撒谎儿。”他再向杨公子招呼着,“喃哥儿来。” 杨公子听话地靠近他问:“嘎哈?老乌。” 乌姓男子神秘地说:“喃闻闻介嘴,上火上得轰臭轰臭地,哈……”他张大嘴巴,熏得对方捂起鼻子。 虎头虎脑恼怒地嚷道:“烦银,乌大少你烦银,欠收拾啊!” 官员装束的中年人在一旁看着他俩斗嘴,露出笑容说:“上差们啊,都别急,前面就是滑县白马津渡口啦,上了船就好了。” 另一个使团官员问道:“林押衙,上了白马津渡口的船就能到长安吗?王子也能一路到江南啦?” “是呀,高护卫。你可能没听说过白马津渡口这个名字?但想必知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啰,二爷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也有所耳闻吧?这个渡口就和这段有关。当年关二爷与大哥刘备、三弟张飞兵败失散,为保护大哥家眷土山盟三誓,权宜之计栖身汉魏。后来他奉命在汝南征讨龚都、刘辟时,是龚都告诉他刘皇叔的确切下落,关羽闻听毅然辞别曹操,从许昌灞陵桥挑袍千里走单骑,奔往邺城袁绍处去寻找大哥。因为洛阳的渡口被董卓烧毁还未修复,就辗转来到这里过的黄河。” 虎头虎脑的那位抢先说:“我知道,我知道,过五关斩六将,过东岭关时杀孔秀;过洛阳城时杀韩福、孟坦;过汜水关时杀卞喜;过荥阳时杀太守王植;过黄河渡口时杀秦琪。那么说秦琪就是在这白马津渡口被斩的啦?” “是在这儿斩的秦琪,过到黄河对面就是黎阳津渡口,可关二爷没走多远遇上前来找他们的孙乾,这才知道大哥刘备去了汝南,又掉头重新过河向南。这么兜了一大圈,才有了古城相会,施计斩杀刀神蔡阳的后续。”林押衙看他们听得是津津有味,不错眼珠,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都是后人的演义,凭空遐想出来的。陈寿的《三国志》里写的明明白白,关羽得了大哥在汝南的消息后,并未北上,没过什么五关,是直接南来与刘备会合,更无从谈起那六个刀下之鬼。而且老蔡阳也不是关二爷杀的,杀他的是刘备。” “噢!”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秦宗权的车子就跟在队伍的旁边,人在车上听得仔细,不禁插嘴道:“真的假的?你们读书人就是知道得透彻,俺们武夫可没那闲工夫琢磨这些,没知识多可怕,在你们面前一张嘴就掉板。” 虎头虎脑羞愧地低语道:“啥玩应?演义呀,我还当成真事啦,到处给人白话。真有有能呆的银,能把没影的事编得一套一套的,和真的一样一样的啊。” 林押衙摇摇头说:“演义!众口铄金,以讹传讹,百年下来瞎编的也成确凿的啦。昔日关二爷斩颜良之地说是就在这里,我想不能全是杜撰的,总会有些真的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第四章举足四顾无落处,一篓老酒解心愁。 这滑县的白马津渡口真称得上是南北的枢纽,东西的咽喉,南来北往,东经西过的商旅过客是形形色色,络绎不绝。街道两旁停满了等待上船的车辆货物,毫不夸张地讲这蜿蜒的长龙都快排到镇外面去了。 宗权三人与渤海国遣唐使团的四十几人在路上相遇,一路结伴西来,彼此已是称兄道弟,甚是热烙。越往渡口边上走越是道路拥堵,水泄不通,车队远远地被迫停下来,大之萼带着林押衙和秦宗权挤入人群去找空船。转悠了多半晌,兜了几大圈,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真别扭!”林押衙一脸的晦气。 “够戗!”王子也郁闷地说。 “不中!”宗权跟在后面不住地晃着脑袋。 大家围拢过来一探究竟,就听王子细细道来,“我们问过了,近期内是没有闲船了,每条船都塞得满满的。说是南下的旱路被阻住了,一伙强盗在南面瓦岗寨占山为王,杀人越货,气焰嚣张,故此人们都选择走黄河或永济渠水路,一时人满为患,一船难求。”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毫无头绪之时,林押衙突然翘首呼喊道:“金老弟,你怎么来这儿啦?” 人群中正行进之人听到呼喊猛然回头,同样惊喜地大叫,“是林大哥啊!多年不见啦,真是他乡遇故知呀。” 两个大男人各自向空中一跳,张看双臂,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杵,彼此“呛拨楞呛”地嘻哈笑骂着,相互追逐撕扯着,就差骑到身下擂上两拳啦。 宗权兴奋地指着他俩对侄子们说:“新罗人!他们肯定是新罗人,汉人见面没有这么激情四射的。”就听两个好朋友满嘴说的是异族话。 亲热过后,林押衙将那人介绍给大家,“这是我楚州的好朋友,勾当新罗所译官金正南。几年不见啦,没想到在这里碰巧遇到了。”大家互相寒暄问候。 林押衙关心地问道:“金老弟,你到这里来是公出还是私事呀?” 正南笑着回复他:“林大哥,您真是说笑啦。干我们这行的,哪里有自己的时间啊?除了公出就是公派。这不,半个月前是送一拨完山州的去苏州,这后半个月又招待一伙金城的去涿州,刚折回来又要去汴州(开封)接帮松岳的赶往楚州,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有拾闲的时候。我是早晨下的船,听说去南边的旱路被歹人截断了,就想再坐船绕个大圈去汴州,可整个渡口没有一条闲船,船家说要等得等上十天半个月的,急得我像肚子里有只小老鼠抓心挠肝的。没办法想找个住处先歇歇脚,寻了一上午也没找到一间空房,到处都是爆满。” 林押衙也紧皱双眉说:“我们所面临的是与老弟你同样的难题,西无路去,南不敢去,东回不去,让我们如何是好呀?我这心里像十五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打竹板,响叮当,这位大爷你莫心慌。豆腐自有卤水点,听要饭的给您说端详,天下三百六十州,您想去哪儿都畅通。”众人惊异地抬头观瞧,对面走来一群人,一个大人带着一大帮孩子,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丑丑俊俊,参差不齐,那大人手持竹板敲打着。他们的衣裳虽打有补丁,可也是板板正正,干净整齐。 虎头虎脑小声向身边的林押衙问道:“押衙,他咋说自个是要饭的呢?不像啊!穿得比我都利整。” 金译官接过话告诉他:“他们真是叫花子,只是黄河北岸邺城净衣门的人。外表看上去和普通人无二样,不像街面上的乞丐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一根棍子一个破碗,走东家去西家的讨食。这净衣门是靠使些相面、杂耍、说唱来出噱头,讨巧的,以此讨要赏赐,有时还充当中间人,调停帮派纠纷,得来的财富大家平分,不准私藏自留,是和一般的江湖术士、民间艺人截然不同的。在河东的势力很大,门里花子头江湖人称赛师旷赵颐方,侠肝义胆,足智多谋,是个人物,这几个净衣叫花子今天怎么跨河过来了呢?越界啦。” 义方不懂地问:“怎么乞丐要饭还有界线呀?” “当然有各自的地盘了,譬如我从楚州到涿州,就要经过大大小小的乞丐帮会不下几十个,你要顺顺利利地办成事必须知会他们,比各州府衙门还难对付。而且他们各自为政,忌讳越界,否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为生存利益引发的大战。”译官好似老江湖讲得头头是道。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那就哪儿也不去,和我往北走,大家讨饭去,岂不快哉?”那边的净衣乞丐走近了开腔笑道,“玩笑啦。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几位大爷,一看你们就是财大气粗、怀慈悲心有身价的大福大贵之人。您看我这一大帮孩子,全是孤儿弃子,拉扯这么大不容易,行行好,赏几个钱吧。” 王子大之萼未作迟疑,招呼手下给了他五十个钱。见到赏钱那汉子喜上眉梢,鞠躬感激后说道:“大老爷,也不能让你们白破费呀,我带这几个小的在这里演几个小把戏,就图给您献上一乐。” 只见这位三十几岁的汉子,肤色白皙,脸颊瘦削,浓眉鹤目,耳高于额,相貌迥异,眼光如炬。他冲身后的大孩子一点头,那鹤立鸡群的少年放下肩上的挑子,从前面的筐里捧出个椭圆的巨蛋,笑嘻嘻地递了过来。 这孩子虎背熊腰,气雄力壮,眼神里透着玩世不恭的神情,“师父,这龙蛋给您。” 白皙汉子接过巨蛋向周围的观众讲解说:“我这龙蛋是我爷爷的爷爷随齐桓公灭山戎孤竹国时带回来的,众位今天算是开眼了,这蛋天下独此一颗,别无其二。那位朋友说了,什么孤竹国没听说过呀,我提两个人您就知道啦,伯夷和叔齐,他们就是孤竹国君的儿子,互让王位仁孝双全,你看他们来了。” 他侧身让开,像棵大树般挺立一旁,几个孩子自动圈出个见方的场地来,其中两个半大的挪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上来,“个,俺饿类!”罗锅驼背、个子稍矮的做饥饿痛苦状。 另一个身挺略高的摇头晃脑地作诗云:“登上首阳山,采薇来就餐,残暴代残暴,不知错无边?神农虞夏死,俺欲归附难!可叹死期近,生命已衰残!叔齐,山上的野菜都被俺们挖光了吗?” “可呗!” “天上的小冲儿也被俺们打得绕着走啦?” “可呗!” “吃乱臣周朝的粮食是可耻的,俺们坚决不能吃大米干干!” “可呗,个,俺们就等着饿死在这首阳山不咋?” 略高的四下寻觅着,突然发现师父手里的大蛋,不敢确信地对稍矮的说:“弟弟呀,恁瞧那树叉上是个鸟蛋吗?” “可呗呀!比鸟蛋大。” “鸡蛋?” “大。” “想起来了,俺在孤竹国的时候看见过,这是龙蛋,快去取下来正好充饥。” “中,呢俺洋儿去呀啊。”那孩子做兴奋状跑过去,从师父的手里取来大蛋。 扮作伯夷的孩子挠着头说:“无火无盆的怎么煮熟啊?” “个,俺有。”只瞧他滴溜转身,别人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他已是左手持盆,右手握烛了。 就听围观的百姓中有人窃笑嚷道:“这小子事先把盆藏在背上啦,看他的罗锅没了。” 那个虎背熊腰的大孩子笑着走上来,把大皮囊中的水倒在盆子里,“今天俺们不用挨饿了,有蛋吃类!”略高的把蛋放到盆里。 稍矮的一吹蜡烛噗地燃着了,他握着它在盆子下晃三晃,神奇的是水咕嘟嘟地沸腾了,“中了!煮熟啦。”他放下盆子,用力去吹灭烛火,可那蜡烛吹灭后立即复燃,反反复复,顽强不屈就是不灭。 “愣头青,给俺,俺来!”略高的抢过来,使劲吹去,呼的一声,喷出一尺长的火舌,吓得在场的百姓不禁惊叫,他也做怕怕状。 孩子中有个胖胖的小家伙跳蹦过来,夺过蜡烛仰头顺势放入嘴里,片刻又拽出,可还是在燃烧,气得他用双手合拍,顷刻间手中的蜡烛已是无影无踪了。离着一丈开外的师父同时将手指一捻,瞬间手中多出了那节蜡烛,又一捻蜡烛变成了一把刀子,他走入场中热情地邀请道:“我们平日里净麻烦大家了,为了感谢你们慷慨施舍,在下无以为报,就用这龙蛋略表寸心吧。”他熟练地剥去蛋皮,刀起如飞,片片匀称,然后让孩子们托着盆子分于众人。 “是真蛋,这味道像鸡蛋,不赖呀!”品尝后大家都有同感,齐说像是鸡蛋,吃了是不能白吃的,盆后还伸过来请求施舍的双双小手。 “龙蛋也吃了,再配上美酒那可就珠联璧合啦。”花子头笑着对众人说,他向虎背熊腰吩咐着,“劈山儿,拿老酒来。”小叫花子应声从前面的筐里又捧出个硕大的酒篓子来,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中年人打开封口一阵酒气飘香四溢,他伸出右手向空中一翻一抓,一对酒盏突现掌中,放下酒盏各个斟满,夹起一个一饮而尽。 “乐极伤头白,更长爱烛红。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但恐天河落,宁辞酒盏空。明朝牵世务,挥泪各西东。这么多年还没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呢,哪位朋友愿赏脸与我喝上几盏?可话说在头里,我这酒可烈性啊!”见场外观众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较量一番。 渤海国遣唐使团的人也不例外,随着一声“嗯那”的答应,众望所归下推举出来一位黄发白面、睡眼惺忪的汉子,他充满自信地欣然受命。大家都交头接耳地称赞道:“李将军能行,他是营州之乱契丹头领李尽忠的后人,天生的海量,在我们国内是屈指可数的。” 那汉子大大咧咧地缓步上前,吧嗒吧嗒嘴,看面相若有一滴甘露流入唇齿,便会极快地从头顶竖立的根根发梢蒸腾出去。他无所谓地吐出一句,“什么酒?” “好酒!开坛十里香,飞芳千家醉的衡水酒。” “嗯那。吻喝惯了营州的大高粱酒,你这酒有没有劲呀?”他不屑一顾地撇了眼盏中的酒,无所谓地又问:“怎么喝?” 花子头郑重其事地双手将酒盏奉上,又倒满自己的一饮而尽,“一对一地喝,不在多少,为的是以酒会友。” 那李将军轻蔑地摇着大脑袋,不以为然地否决道:“吻那儿都是三个对三个的连着整,喝时是不许歇气的,你行吗?” “可以,我先来。”叫花子将三盏酒眉头不皱一下地一气痛饮,把空盏亮底示于众人,“您请吧!”他放下酒盏扬手示意。 将军满意地回应着,“嗯那,吻那疙瘩都阵整。”随即轻巧地夹起酒盏,潇洒地三盏一蹴而就,喝得快摔倒得更快,啪嚓一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同伴虎头虎脑心有不甘地叫嚷道:“磕碜!三盏就败下阵来了,上不了台面的家伙。” 他急忙和其他人连托带拽地把醉汉扶起来,那将军的舌头像刚被酒虫子咬去一截,口齿含糊地嘟囔着:“劲大!嗯那,劲真大。” 虎头虎脑拿起酒篓子闻了闻,又捧起来往里面细看,用怀疑的口吻自言自语地说:“酒没有邪味啊,篓子里面也没有隔层啊,怎么一喝就撂倒了呢?” 花子头笑言道:“兄弟,怀疑我下了手脚吗?哪儿能呢!不信你尝尝。”他泼掉盏中残酒,重新满上递过去,那虎头虎脑还真来者不拒,咕咚咚连饮三盏只是面颊微泛红润,其余依然如故。 “好酒啊!芳香秀雅、醇厚丰柔、甘冽爽净、回味悠长,这衡水酒真乃酒中极品啊。”他志得意满地傲视众人,提高嗓门敞开心扉,“我从这酒里找回了自信,自从在登州踏上大唐的土地后,每每遇事不是被人侮辱非议,就是被人恶意中伤,想我父亲在渤海国也是位列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叱咤风云,那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可我还要受窝囊气,看别人的眼色,从今天起我不是过去那个窝窝囊囊的公子哥啦,我也要顶天立地做一番事业。” “倒上,我再来三盏!”虎头虎脑又是一气呵成连干三个,“乌大少,你贼眉鼠眼地瞅我嘎哈?你瞅啥!瞧你那熊色,别搁我面前得瑟,我不怕你!” “怎么事儿?喃是不是喝高了?还真不善乎啊,敢呲楞啦,把我骂毁了,呲楞得细碎细碎的,喃酒壮怂人胆了是不是?” “你骂谁是怂人?信不信我削你!” “就骂喃了,喃雪我个试试,熊包蛋。” 一个没拉住,虎头虎脑直扑上去,抡拳便打,“想立棍,我就不忿了,削死你。” “干恨吗?彪样儿。”对方起先还只是招架退让,挨了几下后恼羞成怒大打出手,“喃个潮乎蛋子,嗷嗷什么?我草,扇死喃。” 在众人的劝解拉扯下两人终于罢手不打了,王子大之萼训斥道:“丢人!渤海国的脸都被你们丟尽了,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转身对叫花子内疚地道歉,“兄弟,打扰你们做生意了。我们渤海国虽处北疆蛮荒苦寒之地,民族复杂,性情各异,但自大圣明武高王大祚荣创立渤海国以来,深受儒家文化熏陶,也是讲求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孔孟之道的礼仪之地。没想到今天我这几个手下诡异反常,迷失心窍,有失大体,让你见笑啊。” 听他这般客气,叫花子安慰道:“什么买卖?我们不过是会些雕虫小技的乞丐,总感到脏兮兮地把手一伸太直白了,弄点杂耍、相面、说唱还委婉些。给多给少那是您的心意,耍好耍赖就是图一乐呵。至于丢不丢人得全怨我这酒篓子,酒能乱性,哭笑睡闹千奇百怪,能力不同,各有高低,一泡尿撒出去后酒醒了,心头的乌云也就散了,也不当见笑不见笑的。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他们这么闹腾,咱们也不可能如此推心置腹地谈话啦。” “也是啊。”王子略微释怀地点点头。 花子凑近了问道:“兄弟,看你眉心紧扣处愁云不展,似有难心之事。” 大之萼不禁另眼相看,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也不藏着掖着啦。我们是奉渤海国郡王大彝震的指派,去长安朝贡学习的遣唐使团,经千辛万苦由登州入唐,可没曾想来到此地却举步维艰,南去的道路被强盗堵住了,水路又是拥挤不堪,进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让我们如何是好,你说能不犯愁吗?” 那叫花子看他这般无计可施的样子反倒笑了,“你不早说,这有何难?别人可能无法办到,可对于渤海国的使节那是小菜一碟啊。” “噢,此话怎讲?还望兄台快些指点迷津。”王子抱拳请教道。 叫花子不紧不慢地说:“这白马津的乞丐都归一个人管,这个人在黄河之南,汴州以北那是响当当的人物,忠义诚信,威风八面,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他手下和字团子的徒子徒孙成百上千,团结骁勇,势力之大官府也敬畏他们三分。你可以求助于他,要是别人这档子事他是不会管的,拿多少金银全不放在眼里,人家有的是孝敬例钱,那镇南首屈一指的高大院落就是他的家。将心比心,不管也能理解,一来是怕伤了道上朋友的心,惹来不必要的罗列;二来是怕官府讹诈,借口通匪充当替罪羊,岂不因小失大,得了芝麻赔上寒瓜吗?” 看王子面露遗憾,叫花子更贴近他耳语道,“可你就不同了,这家伙嗜马如命,尤其是宝马良驹,这个你刚好有,送他一匹,由他保你南去,不是万事大吉了吗?” 大之萼喜形于色回应道:“这个不难,如果真能得此人相助,那可是幸运之至啊!不知他如何称呼呀?” 乞丐嘴角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坏笑,一字一顿地告之,“团头大爷黄草鞋黄南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第五章不劳邻舍强吹笛,当有清风乱弄调。 大之萼本意是想邀上叫花子一同前往,借个引荐之利,可乞丐脑袋摇得停不下来,“我们河东的净衣门跟他和字团子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虽没什么过节,却也没多大交情,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尤其是团头黄草鞋略微有些刚愎自用,自尊心极强,平日里就对净衣多有微词,看不惯我们的做法。我若去了反倒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了。”王子听了觉得有道理,就不再牵强了。 临分手时又送了些铜钱,花子头执意不要,王子坚持说是给孩子们的,并问他们都叫什么名字,“俺叫劈山儿。”虎背熊腰的大孩子答道。“俺叫翻江儿。”那个扮做伯夷略高的说。另一个装成叔齐稍矮的回答:“俺是摘星儿。”最可爱的是那个吞火的小娃娃翘着脚喊着:“俺是蹈火儿。”还有追风儿、伏波儿、遁地儿、射月儿、倒海儿等等。 宗权趁大家没注意,神秘地和乞丐低语几句,花子头迅速地将一小包东西塞给他,说了一句什么就转身带着孩子们向南走了。 义方和励儿看在眼里,偷着问那包里是啥,“闹羊花和醉仙桃的粉末。”当叔叔的生怕别人听到,极其隐蔽地告之,“俺就和他说了句,你那指甲里的麻药好毒气啊。剩个残底都让那小子如此科张。能不能给俺些,备着紧急时用,他就给了俺捉个。” 大之萼精心挑选了一匹黄骠马,带着林押衙和秦宗权走去镇南,道北的朱漆大门最是显眼,门口站着四个魁梧健壮的汉子,身上的衣裳是补丁落补丁,大洞连小洞,前面沾块油渍,后面蹭点污垢,全是皱巴巴的破烂乞丐服。 王子他们走到门前,看前面排着队逐个通报进入,好似办公的衙门一般忙碌。林押衙脱口而出说:“不简单啊,乞丐能像县太爷似的,还能升堂听案吗?” 听他这么说,头里爱说话的乡绅老先生搭腔道:“县太爷算个啥?跟团头黄大爷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你想到的黄爷能给你办啦,你没想到的也能为你想周全了。比方说我吧,因为房子翻新比原先高出了几尺,邻居非说挡了他家的阳光啦,让我扒了重建,为此两家还动起手来,闹到县里各不相让也没个结果。这不,又到黄爷这儿求给说和说和,今天是听信来的。” 另几个乡亲模样的庄稼人也有同感,“可不是,我们郎柳村的大田都快干裂出口子来了,可上渠汪店村就是不放水,眼看着麦子直打蔫,两村一场械斗伤了不少人,告到县里县太爷当和事佬,两方面劝没下文了,总说让再等等,可那庄稼可等不得呀!一会听听黄爷怎么给解决的。” 他说完看到远处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小,老的持重,小的穿着孝服满脸的悲哀。“老哥,怎么家里遇到不幸了?”庄稼人同情地问。 “哎,这孩子的老父亲没了,明日出殡下葬,可他家就他个独子,又无亲戚故旧,这不嘛,求黄爷给派几个帮手,搭把手执绋抬棺。” “郎柳村的来了没有?”从宅门里走出来个筋鼻子、眨巴眼的老乞丐向人群喊着,看到那几个庄稼人答应了,“跟我进来。” 不多时他们就出来了,看那欢喜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事情解决啦。 “钱老爷来了吗?”还是那个老乞丐出来又问。 “来了,来了!”老乡绅赶忙紧走几步就要往院里进,却被老乞丐一把扯住。 “上哪儿去呀?就在这里说,你那宅子的事不好办啊,确实挡了人家的光,要让你扒了重建也不过分。”乞丐看乡绅一脸的愁苦委屈,话锋一转说道,“是我们团头大爷看你可怜不容易,给你说了个人情,把房上的阁子拆了去,就不再追究啦。” 闻听后话老先生高兴得咧开了嘴,千恩万谢地作揖,刚转身要走,又被老乞丐一把扯住。“又上哪儿去呀?我看你是乐糊涂了。去到东厢帐房把说和钱交了。”乡绅屁颠屁颠地去了东厢。 老乞丐望着王子他们眼睛一亮问道:“看几位气度不俗,是有事找我们团头吗?” 大之萼礼貌地说明来意,请他通报一声,老乞丐筋了下鼻子,坦然地告之,“你这个事不好办啊,来上门求助的不是你们这一份啦。不瞒你们说,瓦岗寨的强盗不是本地的,据说是昭义之乱刘稹的残兵与逃难的和尚结成的虎狼之师,极其残忍狡黠,六亲不认,贪得无厌,仇视报复之心极强。我们团头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怕是无能为力呀。” 王子见他面露难色急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塞到乞丐手里,老乞丐眨着眼睛推辞着,“这是干什么?我不是有意刁难你们,我是心胸坦荡之人,有什么说什么。好啦,既然都来了,我就为你们通禀一声,试一试吧。” 他心满意足地揣好钱袋,转身欲走时瞧见带孝的二人,又筋了下鼻子,眨了眨眼睛,轻巧地吩咐他们,“出殡找帮手的吧?不好办啊,这两天下葬的特别多,都排得满满的。” 持重的老人忙掏出一袋铜钱塞了过去,“跟团头说说,给通融通融。” “哎,入土为安是大事呀,别在这儿杵着啦,去西厢鲁丐头那儿交钱登记,就说是我应下的,朋友嘛!先可你们安排,定准时间就行了,团头哪儿有闲工夫管这些呀?” 进去很长时间老乞丐才出来,怯生生地掏出钱袋子递过来,不无遗憾地惋惜道:“不出所料,我是一再地为你们说好话,可这事牵扯太多,难度太大,被团爷一口回绝了,没办法呀。” 大之萼紧忙把袋子重新揣入他怀里,“感谢您的美言,我们知道这件事不好办,也是让团爷为难啦。事没成不要紧,我们却结识了您这位朋友,这钱你得收着。” 见乞丐心安理得地揶好了钱袋子,王子又诚恳地要求,“我们来时特意给团头带来个礼物,权当是孝敬黄爷的见面礼吧。” 老乞丐眨眨眼睛问:“是什么礼物?” “马,我们渤海国的骏马,黄骠马。” 乞丐连着筋了几下鼻子,欣喜若狂地嚷着,“你怎么不早说?黄骠马!”他看也不看那马,便一溜烟地跑进去了。 “老泥鳅,你说的神马在哪儿呢?”人比声音还要着急,一跃而出的是一个横披衣服、踏拉草鞋、腆着肚子的胖大乞丐,他迫不及待左顾右盼地喊着,“黄骠马,马在哪儿啊?” 老乞丐紧赶慢赶地撵上来,用手指着王子这边,“看到了,不用指,看到了。乖乖,真正的透骨龙,瞧它头上圆如满月的白毛,多气派,难得一遇的宝马良驹啊!” 他只顾全神贯注地端详那黄骠马,老乞丐在旁择机引荐着,“大爷,这神马是这几位渤海国的使臣相赠的。” 胖大乞丐友好地看了诸位一眼,继续捋着马鬃,哈哈大笑道:“谢了,谢了!真够义气,你们这些朋友我交定了。江湖上都知道我黄南猋爱良马重朋友,为哥们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我义无反顾。今后用得着我时就言语一声,定当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哈哈哈!” 他又想起什么,直勾勾地盯着王子,“这马是昔日护国公那坐骑的后代吧?”此言一出倒是把大之萼问懵了,只见那老乞丐在黄爷身后使劲筋着鼻子,紧眨巴眼睛提示着,他读懂了点了点头。“哈哈哈,一看就是!和说书人讲的一模一样。只可惜秦琼老英雄的那匹马啦,黄骠马毁在与四宝大将尚师徒的大战中了。哈哈哈,不提这些,都进院,喝碗茶。” 这大院是九门相照的格局,上房两厢虽然明了简单,细微处却不失豪华。门楣之上,木雕镂空花纹明快;廊檐之下,门窗斗拱朱漆上色;仰视房顶,屋脊遍置彩塑独具匠心。 众人在大屋落座,互相介绍十分亲热,当团头问明了客人的意欲何往后,紧皱双眉显出心思沉重的样子,“这事不好办啊,要是早些年不用我亲自送你们,只要在头车插上我这根棍子,十里八乡道上的朋友都会给个方便,更有交情深的好酒好茶招待着。可这两年不行了,去年从潞州(长治)来了一伙败军,强占了瓦岗寨,掘壕筑墙异常嚣张,不讲江湖道义,肆意烧杀抢掠。虽说朝廷多次派兵清剿,但强盗善于偷兵之术,虚虚实实,飘忽不定,使官军吃亏不少。近期又来了些逃难的僧人,无处安身落草山林,更加助长了这些歹人无法无天的气焰,还打出了混世魔王的旗帜。” 秦宗权探问道:“黄大爷是说这些强盗为潞州刘稹的残兵败将吗?” 黄大爷肯定地点着头,“正是那些漏网之鱼,逃到这里兴风作浪。你们身处北方可能不清楚这泽潞之事,提到昭义之变得从十年前谈起,大家还记得甘露之变吗?大和九年文宗不甘为宦官控制,和原是由大太监王守澄推荐进宫讲《周易》的李训、投机钻营的医生郑注策划诛杀宦官,试图夺回丧失的权力。借以观露为名,将宦官头目仇士良骗至禁卫军的后院欲杀之,可百密一疏,因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惊慌失措的神色被仇士良发觉,继而双方展开激烈搏杀,结果李训、郑注、王涯、王璠、韩约等朝廷重要官员被宦官杀死,其家人也受到牵连而灭门,被害的官吏百姓有两千余人。” 王子语气颇为沉重地说:“甘露之变我在渤海国也是晓得的,尤其是敬佩此后的一个人,他在宦官权势熏天,众人多敢怒不敢言时,提笔挥毫,大声呼吁诛讨宦官。写的是‘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此等非比寻常的勇气真是可贵可敬。” 团头很想知道是谁便问:“你说的是谁?” “李商隐。”大之萼郑重地回答。 茶上来了,大家一边润着,一边听团爷接着说,“甘露之变后还是由宦官仇士良独揽朝堂,此时气煞了一个原本是对大唐忠诚不贰,宽厚贤良之士,他就是继承父职任昭义节度使的刘从谏。宰相王涯是他的挚友,血案后他收留遗孤安慰在天之灵,上书呜冤矛头直指大太监仇士良。看朝廷腐败遂生自立之念,可天违人愿,他英年早逝,便由侄子刘稹接过大旗。刘稹请求朝廷任命他为留后遭拒,凭借泽、潞二州雄踞太行之险,捍蔽关中,邢、洺、磁三州深入河北腹地,居高临下,控驭河朔之利,一意孤行,拒抗朝命。满朝文武多主张安抚为上,反对用兵征讨,只有宰相李德裕坚决反对,认为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还给皇上分析昭义局势,说决不能姑息养奸。他指出泽潞的情况不同于幽州、成德、魏博河朔三镇,守军素来忠义,曾经多次出兵讨伐叛镇,那里的将帅也多为朝廷任用的忠臣。早先让刘从谏继承父位而为留后就是个错误,现在若允许刘稹再次袭位,其他地方必然纷纷效仿,混乱局面将一发而不可收。于是皇上下旨令成德、魏博、武宁(徐州)、河东(太原)、河阳(孟州)、忠武(许州)各镇节度使几路大军齐头并进,又采纳了黄州刺史所献用兵方略,这方略好啊,精确到用多少兵,用哪种兵,用哪镇兵,深谋远虑,运筹帷幄,这个黄州刺史你们可能猜不出是谁吧?我这个叫花子更是无缘结识的,可他的诗那可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呀。” 黄爷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想诵上一首,“白日依山近,黄河入海流。不对,不对。”可搜肠刮肚半天也没再吐出提及那人的一句诗来。 身后的老乞丐为了掩饰尴尬,替主人解围道:“我们团头满腹诗赋,知道的太多啦,都学杂了,不知先说哪个好了,大爷您要说哪位的大作呀?” “杜牧的呀,他的诗太多啦,一时半会儿不知说哪个好了。”团头顺杆下了台阶。 宗权不无奉承之嫌佩服地说:“黄大爷不光学识渊博,耳目更是灵光的很啊,朝廷内外无事不知、无事不晓,是手眼通天的能人呀!” 老乞丐抑制不住骄傲的表情,眉飞色舞地炫耀着,“我们团头那是广交天下豪杰,除了当今圣上没见过,你说出任何一位准都是他的朋友,就是当朝大红大紫的相爷李德裕见了我家爷也要称兄道弟,客客气气聊上两句。” “言过啦,老泥鳅,你这是吹牛不上税呀,哈哈哈。”黄南猋仰脸笑着,一付不以为然地样子,“没那么厉害,都是大家给我面子,才有了今天的名头。李德裕李老二算什么东西?我都懒得理他,我只跟他侄子李从质交情深厚,尤其是他那个青楼媳妇张氏,我们很谈得来。由于身出娼门,李家是极其反对从质娶张氏为妻的,可二人心心相印,不离不弃,就这么不婚不嫁地过了,还生了两个孩子兔子、鸽子,那是我给起的乳名。那李二爷是在我们这儿做郑滑节度使时我认识的,那时他大哥李德修经常带着从质来滑县,一来二去就混熟啦。大爷脾气好,为人热情,二爷人虽不坏,可一付道貌岸然、凌驾于人、高高在上的架势,张嘴闭嘴全是教训人的口气,假门假事的。见面必说‘南猋啊,还是走仕途吧,不是你想得那样的,总是和下九流叫花子混能有什么出息’,要不就说‘南猋呀,得想点正事啦,整天浑浑噩噩地没有远大抱负,会悔恨终生的,我们家从质都被你给带坏了’。他以为自己是泰山神天齐王,可以主宰世间的万物呀?想是什么就是什么,谁都不如他精明上进,还指望我当个大将军吗?你们说说,一见面就这些话谁能接受的了啊!我还觉得自己活得挺滋润呢。” 王子不解地问:“黄爷,瓦岗寨的强人如此嚣张,这地方上的官家就视而不见吗?” “剿过,可那些强盗都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要打能打,要藏能藏,凭义成军这点人马想要彻底解决,难!就拿昭义之乱动用了多少路镇兵才打压下去,多少忠义良臣为之献身,你刚才说的李商隐,他老丈人河阳节度使王茂元就是一个,抱病出征,魂卧疆场。前仆后继,又由河南尹敬昕续任,正因为有这些忠诚的国之栋梁才取得了平叛的胜利,什么事情也不是轻易就能解决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大之萼眼中露出不信任的一闪,就是这瞬间也被乞丐捕捉到了,“王子似乎是质疑官府将士的能力吗?这点您且大可放心,前任郑滑节度使是刘沔,早年为许州小小的牙将,骁锐善射,屡立奇功,后拜河东节度兼招抚回鹘使,进屯雁门关。时逢乌介可汗大举袭掠云州,刘沔节使一马当先,单骑连斩七裨将,率麟州刺史石雄、都知兵马使王逢、沙陀朱邪赤心三部及契苾拓跋骑兵对其进行反击,并于此役彻底打败乌介致其东逃至室韦,并救出当今皇上的姑姑太和公主,亲送还朝。之后讨伐刘稹授北面招讨使,大军未出威名已震,守关叛逆闻风而逃,兵不血刃夺石会关,因与幽州节度使张仲武不睦调至滑州。”他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客人像是在说“怎么样?服了吧”。 宗权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刘沔将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神勇之将啊!还有那个勇冠三军的石雄,更是威名远播。” “这么神勇的镇帅都拿他们没办法,这又把他调到河阳当节度使去了,互换来敬昕,敬昕是文官出身更不行了,我说你们还是在我这儿多住几天,等我那两艘货船回来,再送你们不迟。” 黄爷盛情挽留之下,大之萼还是摇了摇头,“那就延误日期了,我们还是冒险南行吧。” “那怎么好呢?得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陪你们走一遭,谁让我们是朋友呢,我也要见识见识这伙人的生性有多残忍。” 突然院子里是一片骚动,打断了屋中的闲谈,一个三十出头的书生满身的泥土,神色慌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声嘶力竭地喊着:“猋兄,兄弟我活不了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第六章初生牛犊敢欺虎,闹海哪吒专御龙。 “这不是从质吗?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刚才我们还提起你呢,你这是杂卓啦?”黄南猋上前扶住朋友。 “活不了啦!”来人万念俱焚自顾自地说着,“昨天傍晚我带着我们家燕子、兔子和鸽子回清河(邢台)媳妇娘家,走到瓦岗寨出事啦,隐隐绰绰就好像树林里有东西,果不其然从里面呼啦冲出一伙强盗,不容分说上来就把我们给按倒了,押到寨子库房里关起来,等了好久来了个光头和尚端着饭菜,让我们吃饱了去取赎金,我问他是什么人?他还算客气说是混世魔王的人。我说我们是平头百姓没有钱,他说他也是新来的,寄人篱下听人支使,是二寨主下的命令,女人和孩子留下,你们男的回去弄钱去,明天黄昏前不赎人就来收尸吧。第二天一早,怎么求饶都不行,硬是赶我们出了寨子。” “你没提我和你二大爷的名头吗?”乞丐着急地提醒道。 李从质无奈地回答,“猋兄,你的大号向来在这黄河之阴是威名远播的,这危机时刻我怎么能不提呢?可人家说什么南猋、北猋的,不知道,就知道中镖。还说,你别瞎套近乎啦,再往大了套,套到刘沔、李德裕那些猪狗身上,我们现在就砍死你们。猋兄,万幸啊!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二叔的名号。” “这帮无赖!把事都做绝了。”黄爷气得魂魄出窍,双眼圆睁,拳头紧握。 “无赖,确实是无赖,我立马吩咐下人去滑州城报官,请敬昕节使救救我夫人和孩子。我只身来你这儿,猋哥,你可要为兄弟做主啊。” “兄弟,你先别急,喝口茶压压惊。”看李从质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大口地喝着,突又大口地喷出,呛得是眼泪鼻涕俱下强烈地咳着。 黄南猋为他敲着后背,“急了,喝急了,天塌下来有哥哥顶着。” “我能不急吗?老婆、孩子都在强盗手里,生死悬于一线。” “你不知道这瓦岗寨出了强人吗?还往刀口上撞。” “我哪儿知道啊!几年没回来了,我要是知道有强人出没,给我个胆子我也不能走那里呀,哥哥快想办法吧。” 黄爷看看他,又瞅瞅众人,低头瞧瞧地,再仰头望望窗外,大手一挥喊道:“老泥鳅,赶紧点竿子,敲锣,先招集镇上的弟兄去抢人!同时飞鸽传书让各舵齐奔瓦岗,就是豁出命也要把弟妹和大侄子、侄女救回来。” 从质自是千恩万谢,乞丐深情地说:“谢个啥?朋友嘛!” 自白马津渡口出发,一路是土岭起伏,树木丛生,沟河纵横,水鸟成群。行在官道上放眼望去,兰天白云,芦苇遍野,极目天舒,要在平日里定是心旷神怡,可如今正向南奔跑的一二百人却是心急如焚,恨肋下不能生出双翅一步到位。 队伍前一骑黄骠马,马上正是团头黄南猋黄大爷,这支人马看上去污衣破袍,邋遢不堪,可从每个乞丐的眼睛里,你能读懂和字团子在黄河之南稳坐江湖帮派头把交椅的原故啦。 忽听一棒铜锣自林中响起,呼啦啦闪出一哨人马,也有上百人之众,大多穿着昭义军的旧衣,兵马阵式还算整齐。 为首的头领是个面色微黑,单眼皮薄嘴唇,翻鼻孔元宝耳的小伙子,谈不上儒雅倒有几分率直。 “好汉们,能不能给二爷我停一下,这是去哪儿呀?气势汹汹的,也不打个招呼就想从瓦岗寨前过去,也太目中无人了吧?”头领举起手中方槊吆喝着。 黄大爷剜了他一眼,轻蔑地吼道:“滚一边去,小毛孩子,长得还没大爷的棍子高呢,就蹦出来学打劫,让我笑掉大牙,快去把你家大人喊来,我有要紧事和他商量。” 这句小毛孩子可气坏了头领,“呸!臭叫花子,找死呀,我乃混世魔王驾下前部先锋官新复礼,你是何人,胆敢口出不逊,真真的欺人太甚啦!” “问我?听好了,滑州和字团子大爷黄南猋,大爷我成名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腿肚子里转筋呢。”众乞丐闻听轰然大笑,对着强盗头领指指点点。 “呸!什么南猋,北猋,我只听说过中镖。无名之辈,不过是个下九流臭要饭的,神气什么?”此话一出正中乞丐们的心窝上,顿时被羞辱之痛激愤难忍,各个跃跃欲试只想一搏。 黄爷强压怒火规劝道:“我义弟的家小被贵山寨劫去了,我们是来接人的。按江湖规矩,你给划个道道吧。” 头领不耐烦地说:“我们是行伍之人,笑傲山林是无奈之举,不懂得江湖规矩,只知道我这些弟兄要吃要喝,没钱就没得耍。好,看在你们这么些人大老远来的不容易,我就打个折扣,要一千吊钱好了。”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胎毛未干,黄牙嘴子未褪,胃口可不小呀,要我一千吊钱,我还要你两千吊的惊吓费呢。行走江湖,不管你是行侠仗义单打独斗,还是落草为寇聚众起事,都讲个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可看看你们,强占瓦岗寨,这寨子岂是你等之辈能占的?大言不惭号称混世魔王,让天下英雄贻笑大方!今天我就要为地方除害,拔了你这不仁不义的贼窝。” 团头大手一挥,乞丐们似猛虎一般扑杀上去。双方混战势均力敌,溃军无胆,散勇无章,倒是那年轻头领年纪不大,武艺招式却是可圈可点,黄团头以棍敌槊不时也为之称好。 毕竟乞丐的功夫更是炉火纯青,经验老道,棍影如罩,专攻要害,忙得对手满头大汗。 一个破绽即刻抓住,横抽一棍带着风声直向他的腰间,未曾想那头领脱蹬腾空,口中大吼:“匹夫,你猫捉老鼠多管闲事,强占瓦岗与你何干?” 意想不到从袖中发出暗箭射向黄爷面门。 “完了!暗器。”黄南猋心往下坠像石沉大海一般,意念没有慌乱却是极其的清醒,明知再想躲可就来不急了。 正当乞丐性命攸关之时,远处一声大喝响彻云霄:“还来这套,暗箭伤人!可恶之极。”声到箭到,一支鸣镝横空出世,力大迅猛,从暗箭箭杆中间拦腰击断。 倒吸一口凉气和恼怒瞪着眼的双方都往发箭处望去,是五匹骏马绝尘而来,跑在最前面的是□□骑着火炭似的龙驹,掌中黄铜倭瓜锤,银面饱满恰似韦托在世的青年英才,刚才的大喝就是出自于他。 他身旁的英雄银盔素甲,驾驭踏雪无痕的白马,长得是面如美玉,目似朗星,通天鼻梁,一脸的英气,一身的俊武。他正背起弯弓,从得胜钩上摘下亮银双枪,抡动枪花,奋勇向前。 紧随其后的三匹黑马,中间那位勇士儒雅飘逸,浑身披挂宝盔宝甲,盔上镶有龙眼大小晶莹闪亮的夜明珠,甲叶层层似鱼鳞迎风抖擞,手中□□用锁链挂着个香炉形的铜砣。 其余二人一个使狼牙棒,一个使点钢枪,朴实无华,眼睛里射出坚毅不拔的神采。 这五位小英雄真可谓初生牛犊敢欺虎,闹海哪吒专御龙。天环地把且在手,后来小子大丈夫。 “咦,这弄啥嘞,你嗷嗷啥?看我不摆治死你。”宝盔宝甲当仁不让,一杆大枪率先杀入阵中,直取强盗要害。 头领摆槊招架,两马错蹬,新复礼又想使出铁板桥暗发袖箭偷袭对手,“秦岳兄弟,当心!这小子要使坏。” 黑马二人齐声提醒道。可为时已晚,一支短箭如牤飞向小英雄后脑,那被称作秦岳的不躲不闪,任凭利箭飞来,侧身让过箭锋,用嘴牢牢将其衔住。 随即拨转马头直取强盗欲起的后身,大枪抡圆就是一记横扫,未想到那头领人小却技艺不凡,手按鞍桥,连人带马就势卧地侧翻,躲过了必死的险境。二马重新拉开阵式,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不分伯仲。 “这货这么厉害吗?秦岳恁躲开,我来。”使锤的急了催马上前,也不费话,一锤下去那槊就飞了,头领被震得双手发麻,虎口撕裂,大叫不好,带着喽罗落荒而逃。 “稀松嘛!哦嘘、哦嘘。”他在后面扬着大锤得意地赶着鸭子。 黄爷正欲就势演杀一番,却被白马之人及时拦住,“穷寇莫追。” 大家彼此见礼,这才知晓来者是瓦岗寨后代,骑红马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琼义子秦用的传人秦玉瑶;宝盔宝甲之人为另个义子,尚师徒的遗孤秦山之后秦岳,那盔是夜明盔,那甲是唐猊铠,那枪是提炉枪;白马上的神射手更是勇三郎王伯当与东方玉梅的嫡嗣,江湖人称玉蝎子王燚。黑马二人也不是外人,是东方玉梅的同胞兄长的子嗣,东方含象、东方玉堂。五人结伴而来就是要替地方除害,为瓦岗寨正名。 队伍挺进至山寨前,见吊桥高挂,强盗们依仗深壕壁垒箭拔驽张,严阵以待。门楼之上手缠白布的头领怒骂道:“喂!后来的朋友,你们都是何方神圣?我们瓦岗寨未曾得罪你们,为何要替这些叫花子充门面呢?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秦玉瑶用锤点指,嬉笑怒骂着,“咦,你个憋孙!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还理直气壮,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公有人管。恁以为瓦岗寨没人啦?我们都是后代子孙。你个臭不要脸的,抢占别人的家园,败坏先祖的名誉,那混世魔王的大号是你们这些鼠辈享受得起的吗?赶快给爷滚出寨来。” 楼上的强盗愤愤地说:“这岗上哪儿写着是你们家的?江山都轮流坐,何况是小小的一个土丘丘。当年我们的虹霓关不是被你们瓦岗军说占就占了!我们世祖新文礼不是也被你们剁成肉酱了吗?还霸占了他的夫人,谁又给主持公道啦?” 王燚闻听他们是新文礼的后人,顿时怒目圆睁,如见仇人,“姓新的,休要颠倒是非,扭曲真相,当年新文礼助纣为虐,死保暴隋,设计烧死了裴元庆,遂遭瓦岗诸将围打并遭神灵助攻而招杀身之祸,怎能怨得了别人?你新家可是欠我王家一笔血债,今天新帐旧帐一起算,当年老祖奶奶东方玉梅被辛大刚、辛大成逼死的血海深仇该清算啦。” 强盗一听也不示弱,扶着墙垛破口大骂,“我说你们怎么帮着叫花子呢?原来是舔剩盘子,拾破烂货的后代呀。东方玉梅原本是我们新家的媳妇,丈夫被瓦岗军杀害了,她理应报仇雪恨,与你们不共戴天。可这贱人却看上了王伯当那个贼头子,投怀送抱,不知廉耻,人神共愤。还算尚有些天良,在世祖的坟前自尽了。” “一派胡言,分明是新氏弟兄威逼至死。辛文礼性情粗暴,酗酒闹事,经常对玉梅老祖奶奶拳脚相加,不讲星点夫妻情分,对这段婚姻祖奶奶早已是伤心欲绝啦。丧夫再嫁也是自甘自愿无所非议之事,用不着外人啰里啰嗦。” “千怪万怪,只怨她水性杨花、□□轻薄在先,你若想报仇尽管上来,二爷的性命就在这里,看是你的腿脚快还是我的白羽快?”随之他放声狂笑。 黄爷早已气得是七窍生烟,身先士卒带领团众向寨门猛冲,可一阵梆子响过,寨墙上的利箭似暴风骤雨般倾盆而下,十几个乞丐应声倒地,再也没了动静。 黄爷也着了一箭,鲜血从大腿上涌出来。 飞蝗还在没完没了地劲射,欲置墙下的乞丐们于死地,“莫心慌,我们来了!”几十人的队伍风驰电掣地冲上来,各持兵器拨打雕翎,那最前面的手持大竹板护住黄爷。看他们的穿戴虽打有补丁,可也是板板正正,干净整齐。 “赵颐方,怎么是你?”黄爷惊诧地问。 “黄爷,认出来了。” “想不到今天救我的会是你,好,就算我欠你的,日后加倍偿还。” “少说废话,快趴到我后面,我背你撤退。”等众人退出射程之外,黄南猋撕块衣襟扎好伤口,咬牙擂地欲二次组织进攻,却被白马之人又一次及时拦住。 “强攻不得!”他望了望日头,自言自语道,“那小子也该到了。” 正这时周围的乞丐惊喜地嚷着:“官军来了!” 可不是,由远而近浩浩荡荡开来一列人马,离得很远就有人在喊:“大佬,堆唔句,鹅词豆左。”跑到跟前作揖打着招呼,“内侯,逮嘎侯。” 王燚未等他喘口气,焦急地直接问道:“侯腚子,你怎么才来?这些投石机和大盾牌是从敬昕节使那儿借来的吗?” 满口岭南腔的年轻人指着身后的攻城器械和官兵回答说:“系,撒撒水啦。” “你看到单家兄弟了吗?”王燚又问。 来者把双手一摊确实不知道的样子,“母鸡丫。” 白马小英雄和黄爷低语商量后,势在必得地命令道:“大盾牌掩护冲锋,投石机攻击墙上的弓箭手。侯腚子你准备好了吗?” “侯啊,谋闷台!”岭南人有条不紊地调集攻城器械开始攻城,大盾牌遮挡着箭雨,乞丐们手持利刃向壕沟推进,投石机往寨墙上、寨子里砸石头,墙上和墙里的人被砸得血肉横飞,一时弓箭手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几座浮桥瞬间打开搭就,攻城队伍矫健地顺利通过,几十柄飞爪抛向墙头,乞丐们争相跃上。 本想几下便能占领攻入,可万万没有想到,墙壁上洒下来犹如瀑布的桐油,奇滑无比无法支撑,激昂的士气一下子跌落谷底。 “撞开寨门!”王燚大吼道。 官兵和义士们奋力推着冲撞车,悠起木桩向厚重的大门撞击,“嘎啦啦”一扇有千斤之重的铁栅栏从天而降,将门洞里的兵士封死在里面,并从门洞顶上的漏口往下抛来燃烧的柴火,浓烟滚滚,火星飞溅,困在里面的人们被烧得哭爹喊娘。 栅栏里的乌公子、高护卫大声喊着救援,外面的虎头虎脑与天生海量的李将军使出吃奶的力气抡刀向铁柱砍去,砍得刀都卷刃了,可栅栏却完好无损,岿然不动。 “喃彪,喃彪啊!”急得里面的人狂叫。 黄爷闻声冲了过来,向里面吼着:“喊我吗?沉住气,我们来救你们啦!” 团头吩咐众乞丐各使兵器一顿猛砸,边砸边自豪地对手下讲着,“你们看,才相识不大工夫,人家就记住我的名字啦,这就叫慧眼识英雄啊!” 可就是这样齐心协力也是白费,栅栏还是刚才的栅栏,兵刃已不是此前的兵刃啦,里面越是喊着喃彪,外面南猋越是心急如焚,胡砍一气。 正当众人心灰意冷绝望的时候,一个虎背熊腰,气雄力壮,眼神里透着玩世不恭神情的少年分开人群,双手抓紧栅栏下部的铁柱,双膀一叫力硬生生将千斤铁闸提起,又闷哼一声高高举过头顶。 门洞里濒临死地的人们如见到救命稻草,似坠入深渊重现天日一般,拼命逃了出来,乌公子与杨公子九死一生地抱头痛哭。 黄爷不住地赞叹道:“上神盘古啊!劈开混沌,力分天地。你这举闸的力气,就是当年紫面天王雄阔海见了,也得甘拜下风,叫你一声祖师爷。” “齐古盾儿,雄阔海是我祖宗。”那少年生气地一摔铁闸。 “劈山儿,雄犇,快过来。”赵门总赵颐方在前面喊着,少年一溜烟地奔了过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寨子里是三声炮响,应着信炮周边山丘后竖起杆杆大旗,千余人的喽罗兵呼号叫嚷着从四面扑来,杀气腾腾,咄咄逼人。 一马当先的头领乌盔乌甲,坐下金睛骆驼,使一条铁方槊,整个是刚才年轻强盗的放大另塑。 不出所料,强盗首当其冲抢夺的是投石机,投石一停,墙上的梆子又响成一线,躲在雉垛后面的弓箭手肆意捕捉着猎物,幸好有大盾牌抵挡着,否则墙下众人必将成为任人宰割的活靶子。 蜂拥而至的强盗们踏着浮桥欲渡过壕沟,虽然义士们各施绝技拼死抵抗,怎奈强人人多势众,眼看就要攻过沟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书生衣冠的少年,凝神静气,行功于平順調和之中,一掌接一掌的击出,平空里一阵阵飓风卷起,水面之上顷刻演绎出条条巨龙,上下飞腾,如倒海翻江,玉柱擎天,把个本来是清平世界鼓动得汹涌澎湃起来,搅起的巨浪打得几座浮桥扭曲翻滚,支离破碎,似有张翼德长板坡前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的异曲同工之妙。 前有沟壑悍兵,后是高墙强弓,和字团子与众义士被围在壕沟与寨墙之间,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笑死个人!瓦岗寨的后人这样青黄不接,后继无人吗?新家老祖们,你们在天有灵,看见了吗?孩儿新克己给你们雪耻啦!”那骆驼上的匪首狂妄自大地仰天长笑。 他刚笑到一半,嘎然而止,猛回身向四下里望去,原本草木稀疏的山丘之上旌旗招展,号带飘扬,人喊马嘶,刀枪林立,把个寨前围的是铁桶相仿。 高岗之上一声大吼,似猛虎啸林,如蛟龙吟渊,“瓦岗寨的各家兄弟都到了吗?”四匹骏马打着响鼻,踢踏着石子,马上四位英雄手握刀枪,正是洪州梅岭单雄信的后人单兴、单旺、单茂、单盛。 刚才大吼之人正是红头发的二哥单旺,那撑起“单”字大旗的壮年是四爷单盛,在哥四个之后的年轻人,不用说就是单涛的公子单无让啦。这一回看上去梅岭单家是倾其所能,能来的都来了,密密麻麻足有千人之多。 左侧坡上铺天盖地是着各色军服的官兵,之中一位看似有西域血统,鹰鼻大眼,肤色白皙的儒将高声作答,“二哥,闻喜公裴行俭之后裴瑶山、裴维城携侄子裴元庆八世孙裴烈,及结拜弟兄程曲臣、王飞、郭挺之、黑齿达率本部兵马听候调遣。” 他刚说完,身旁背着八棱梅花亮银锤、骑毛驴的小个子瓮声瓮气地喊道:“二表舅,二叔、三叔不给饿饭吃,饿还没吃午饭呢!” 喊话的军爷用马鞭去捅憨小子,被他一把抢去掼在地上,委屈地嘟囔着,“饿滴摸啊!走社?饿着肚子还不让人血,饿还能茁壮成长吗?有这样对待自己孩子的吗?泥都大人讲理不?” 接连的质问气得瑶山嘴角直抽动,“泥包血啦,饿裴家的机灵劲泥是一点也没继承,饿都怀疑泥是李元霸托生的。” 他们在这打嘴仗,紧挨着的队伍里有人挑理了,“嗨,嗨,你们叔侄俩说你们自己家的事,别把我舅爷爷李元霸带进去,早些年说薛葵是舅爷爷转世,今儿个又说你们家烈儿也是,怎么谁长得丑,长得憨就往上安啊?你们看这小子呆,我们还喜欢他的萌呢,是不是邱公子?” 说话之人有着高贵的气质,他回头又去问身边挎着金背弯把鬼头刀的黑衣侠士,然后催马向前几步,扬起钢鞭报号道,“谯国公柴绍之后柴朝旭,昌平王邱瑞之嗣邱天焕,雷啦!” 等他说完,又有几处人马报到,“蒋国公屈突通、屈突盖、窦国公史大奈的后人屈突徙、屈突薪,史得龙到了。”这伙人马的领队为三人,两个手提长矛,另一个使两柄开山利斧。 “我乃海鸥子鲁明星的子孙鲁守国,他俩是任敬司、铁子健的后代任中宁、铁山。”这一路是水上英雄、马下豪杰,三人使的是钢叉、飞刀、斧子,手下也有一百多人。 二爷单旺环视左右询问道:“卢国公程家来人了吗?” 西面山头上有个手拿五股托天叉的汉子朗声回应,“二哥,六辈叔不能来了。” “尤素之,你们尤家和程家向来是形影不离的,这次怎么没相约同来呀?六辈叔是身体有恙了吗?”那作答的正是琅玡郡公尤俊达的后人,黑灿灿的汉子,四方大脸,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原本是约好一同来的,可我到程府时奶奶是一万个不答应,还把他锁在阁楼上了,撒个尿都要小丫环跟着。”山坡上的众英雄是轰然大笑。 这边是轻松洒脱,可那边是如临大敌,大头领新克己大致一数来的人能有五千之多,都是军旅骁将、绿林好汉,原本是里外夹击的优势,现在却被人家包了饺子,心里的高傲自负被一盆冷水从头顶直泼下来,绝望得像怀里结了个大冰坨子。 “诸位兄弟,谁先去拿下那厮?”单二哥用枪指向新克己问道。 “交给我吧!我们的老帐还没算清呢!”守在投石机旁的王燚高举亮银双枪,催动白马呼啸而去,新仇旧恨不必多说,二人各施绝学都使出看家本领。 双枪左舞右盘,这一杆恰如腾蛟奔蟒,那一杆好似吐雾喷云。新克己舞动铁方大槊也不示弱,力大槊沉,遮前挡后,呼呼生风,虽说又有骆驼的高度优势,但毕竟武艺上略逊一筹,一个不小心,被银枪拍在肩头,翻身坠地。 小英雄手起欲刺,要当场结果了他的性命,却被身后的呼喊声制止住了,“王家贤弟,枪下留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