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策(北宋穿越)》 第1章 1.何异飘飘托此身 治平元年,冬,十月。 秦州地气寒冷,虽未到隆冬节气,却一片肃杀景象,树上的叶子已经凋零,小院栽种的菊花月季早已枯败不堪,偏偏又起了北风,吹到脸上像刀刮一样疼。而此时富云娘的心情,同样不是那么美妙。 已经穿越到北宋已经有八年了,可她还是觉得这仿佛一场梦。云娘前世的名字叫陈露,是一个苦逼的刚入职的小记者。因为资历浅,所以被分配去曝光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既没有什么影响力和关注度,还经常得罪人。但陈露是个初出茅庐的热血青年,居然苦中作乐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一个月前,某个小区居民反映供暖期室内温度不够,陈露与物业约好9点钟去了解情况,怎奈半夜追剧太晚,一觉醒来已经8点半,她饭也顾不上吃,急匆匆打上一辆出租。 “师傅,快一点,我赶时间。”也许是那司机有意炫耀的自己高超的车技,在拥挤的马路上七拐八绕超速前行,竟一点也没留意到迎面开来的卡车,突然一个急转弯,陈露还来及惊叫,就感到头部一阵剧痛。 然后就穿越到了这个地方。一开始,陈露对自己的这次投胎那是相当满意。北宋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富裕的时代了,而且英才辈出,凭自己北大中文毕业的底子,说不定也能干出一番事业呢。更何况,自己的父亲居然是名相富弼,陈露自小就崇拜他,是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更是面对强敌铁骨铮铮的真汉子。 可错就错在自己穿成了女子。这个时代不比盛唐,对女子的禁锢更严,陈露穿越一个月多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形同软禁。母亲晏氏是晏殊的女儿,家教极严。膝下有三子三女长成,长子富绍庭、次子富绍京、三子富绍隆,资质平平,但守着父亲的恩荫过日子,倒也逍遥自在。长女嫁给三元及第的状元冯京,不久去世,富弼大概是非常中意这个女婿,竟把次女也续嫁了过去。冯京三夺天下奎,两娶宰相女,倒也成了一段佳话。 现在富云娘成了富弼和晏氏唯一还守在身边的女儿,因是老年得女,不免娇宠了些,所以晏氏有意磨炼云娘心性,除请了个老夫子,每日教授四书五经,练习书法外,还请了位绣娘,日日拘在房中练针线,还要校验功课,这日子真真是十分郁闷。 更何况,河煌今夏大旱,赤地千里,几万灾民涌入秦州逃荒。实在招架不住,富弼正为救灾事宜忙得焦头烂额,接连十几日没入内宅了。云娘想找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求情松泛几天都不行。她低头绣完了鞋面上最后一瓣荷花,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无声叹了口气。 “青禾,娘娘醒了么?”云娘突然心生一计。 那名叫青禾的使女忍不住腹诽:三娘实在太没有坐性了。但主人的问题她也不能不答。 “早就醒了,正在饮茶呢。” “去把昨日我做的核桃酪拿来,我去看看娘娘。” 云娘穿越来后,因无聊只好寄情于美食。她前世就喜欢下厨鼓捣些新奇菜式,如今索性变身厨娘,日日琢磨些新鲜玩意。这核桃酪正是按照她前世的记忆做的。好在整治饮食、主持中馈也是当世女子的责任,晏氏倒是一点也不反对云娘这样做。 “你不在屋里做针线,又跑到我这里做什么?”,晏氏看了看自己的小女儿,虽然稚气未脱,但少女身形已显,宛若初春的杨柳,妩媚之中兼具清雅,忍不住心中欢喜,但还是装出严母的样子轻声斥责。 “孩儿新做了一盏核桃酪,自己尝了尝觉得口味甚好,特地来孝敬娘娘的。”云娘谄媚的笑。“娘娘好歹尝尝吧,这可是我丑时就起床做的,那灶上不能离人,我足足看了一个时辰呢。” 面对小女儿,晏氏的架子总是摆不起来,拿起碗盏一尝,忍不住称赞:“这个好,比我在汴京喝的酥调杏油还强呢” 云娘忙笑道:“核桃酪滋补气血,最适宜娘娘了。娘娘不是时常睡不安稳吗,可以多用些,比药还要管用呢。” “罢了,三娘的孝心我领了,你来只是为送酪吗?”以晏氏对女儿的了解,肯定另有花样。” 云娘连忙赔笑:“做核桃酪的枣子没了,女儿想出趟门去采买。” 晏氏立即拒绝:“让婢女去就是了,大家闺秀抛头露面成个什么样子” 云娘恳求:“娘娘有所不知,这做核桃酪的枣子需是河南灵宝所产,还要个头适中不能有霉点,婢女如何懂得这些?母亲的饮食大事,女儿也不愿假手他人的。” 晏氏看了看女儿恳求的双眼,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的三个儿子早早外出求学,二个女儿早嫁,这些年承欢膝下的,也只有这个幼女了。对于她这个要求,实在不忍拒绝。只是近来女儿的性子越发跳脱,不过好在还有一年才及笄,这一年慢慢□□也就是了。 晏氏最终松口:“也罢,你就多带些随从,早去早回吧。” 云娘连忙答应。心头雀跃,终于可以放风了,可是走出内宅,就被自己看到的景象震惊了。 大街上两旁的店面,十家倒有九家紧紧闭了门,别说卖枣子的干货店,就连粮店早就关个干净。云娘忍不住问:“冯叔,灾情真的已经严重至此了吗?” 冯良是富家三代老奴了,这次出门晏氏特地叮嘱他陪护三娘,他叹了口气:“老奴早就劝阻娘子不要出门,秦州还算好的,周边郡县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了,那些灾民们饿红了眼,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云娘注意到在屋檐下,三个一伙,四个一群,蹲了不少灾民,那脸上的颜色即青又黄。特别在一家布店的屋檐下,接连看到两个躺着的人,这两人瘦得都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地上的时候,活像云娘在前世博物馆里看到的骸骨标本,外面蒙上了一层蜡纸。人眼珠原来都是黑的,然而这两人的眼珠是灰色的了,嘴里吐出白沫,身体蜷缩着,一动也不动,眼见已经是饿死了。但周围的路人却把这事看得稀松平常,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断,谁也不来正眼看上一看,大概这个地方饿死人,大家也觉得也不怎样稀奇了 云娘心下怜悯,忙对青禾道:“我们出门还带了一些干粮,全都拿出来分给灾民吧。” 冯良忙拦住:“万万不可,这些灾民一旦发现娘子有粮食,肯定会蜂拥而上来抢,到时候赶都赶不走,却怎么办?” 冯良说的话很快就得到印证,一行人再往城中心走时,却见处处都挤满了灾民,他们围住过路的人,找吃找喝的,与其说是讨饭,倒不如说是路劫。因为他们只有看到衣服穿得干净些,脸上有点血气的人经过,就马上围过来,甚至把那人衣裳扯住,非要人家拿出吃的来不放。至于为了一口粮食,卖儿卖女,那更是平常事了。 好容易来到城郊,人烟逐渐稀少,云娘看到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女孩,靠了墙角坐着,半挣了眼睛,身子一动也不动,只是喘气。不用说,这是饿得快断气的人了。云娘想要拿出自己带的核桃酪喂他。却被旁边一位面黄肌瘦的老人拦住道:“快别做这无用之功了。这孩子已经饿到九分了,就是吃什么下去,也救不了她的命。娘子给她一些东西吃,她又要扯上半天气,那不是让她更痛苦吗?不如让她早了事吧。要知道,饿人最难死呢。” 云娘心中震撼难名:这还是自己心目中那个富庶的北宋吗?原来遇到灾年,人命同样如草芥。饥荒,始终是古代社会没法解决的难题呀。 冯良担心道:“娘子,我们还是回去吧,再往前就要出城,更不会有什么商铺了。” 云娘固执的摇头:“听母亲说,爹爹在城外给灾民建了屋舍,”我想去看看。” 冯良拗不过云娘,他们来到城外,果然看到已经建了几百栋茅草屋供灾民居住,秦州城内大小官吏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对老病衰弱者给予粮食,倒是秩序井然。只是灾民实在太多了,屋舍粮食又有限,还是有灾民不断的饿死。 冯良道:“这还是家主在青州时创立的救灾法,救活灾民无数,先帝亲自表彰,天下相传都当做样板呢。” 云娘暗暗点头,这确实比将灾民聚集在城中,开设粥厂的办法要好多了。这些灾民本就因为营养不良染上了疾病,人群拥挤,只能导致病情加重、瘟疫横行。再加上灾民争抢粮食、互相践踏,秩序无法维持。这样救灾名义是救济灾民,实际上却是杀死灾民了。 正在思索,突然听到东边一片嘈杂,一名男子身穿黑色窄衫,头戴一顶破败不堪的圆箍形毡帽,对一名小吏喝道:“为什么不发给我们粮食,没看人马上要饿死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2.此日饥寒趋路旁 云娘忍不住凑上前去看热闹。却见掌管粮食的小吏扫了黑衣人一眼,冷冷道“粮食本来就缺,我们汉人都不够吃,那能施舍给外族。你们党项人抢了我们河西大片土地,难道不会自己种粮食?” 云娘细看那男子身边的人,年纪大约16、7岁,身着白色窄衫,同样带着毡帽,面色青黄,已是昏迷倒地不起。旁边一名年纪大的官吏叹了口气“也罢,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块干粮你们拿去,莫要再来纠缠。” 云娘的前世还攻读过医学学位,对于急救的方法倒是略知一二,忍不住发声道:“不可!” 那黑衣人冷冷扫了云娘一眼“区区一届女子,莫要多管闲事。” 云娘恍若未闻问道:“请问贵友是否是饿晕过去的?” 那黑衣人连话都不屑与她说了,只微微点了点头,径自拿起干粮向白衣男子口中喂去,只是白衣男子牙关紧闭,一时间如何塞得下去,倒是把那黑衣人急得冒了一头汗。 “我来吧。”云娘把今早带出门的核桃酪倒了一盏,径自走到白衣男子身边,一边用银匙缓缓将酪喂进嘴里,一边徐徐说道:“久饿昏迷之人不能一上来就喂干粮,这酪是补气的,且含有糖分,于他最是对症了。” 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白衣人已经悠悠醒转。黑衣人收了轻蔑的神色,突然跪地感激道:“适才对多有冒犯,我代主人谢谢娘子。” 云娘淡淡一笑:“随手之劳,何足挂齿。”说罢正欲走开,突然听那白衣人开言:“且慢。”却见那白衣人缓缓立起,拉住云娘的手道:“救命之恩,无以为谢,这枚玉碟请娘子收下。” 云娘扫了一眼玉碟,猕猴形状,貌似很名贵,只觉得十分古怪,又见他目光灼灼,让自己十分不舒服,忙抽手推拒道:“我只是不能见死不救,男女授受不亲,这礼物我断断不能收。” 那男子无所谓的一笑:“偏偏你们汉人有这些臭讲究,我党项男儿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便是收下又如何?” 云娘是穿越过来的,倒是并未十分看重男女之防,只是觉得区区一盏核桃酪换取人家的佩饰十分不妥,摇头笑道:“非是我拘泥,只是你这佩饰太名贵了,不如找别的作为谢礼,我倒还能接受。” 那白衣人呵呵一笑:“好,这话我记住了。仓促之间并未携带它物。敢问娘子名讳,他日定当相报。” 云娘心道,这人口气倒不小,因着急回家,随口搪塞:“我叫杜云娘。”说罢匆匆离去。 云娘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正担心母亲责问,却见女使绿萝急匆匆来禀:“娘子怎么现在才回来,夫人正在找娘子问话呢” 云娘忐忑的来到母亲屋中,却发现父亲和长兄也在。富弼笑道:“三娘又跑到那里胡闹了,你母亲正在担心呢。” 晏氏瞅了富弼一眼“三娘的性子都是你宠出来的。如今叫你来,是有一事商议。如今三哥入选太学,正要整装进京。我和你爹爹想着,秦州毕竟地处偏远,你如今年纪渐长,家中亲朋故旧又多在京中,且你阿姊多次来书,说是要将你带到身边教导,不如你和三哥同去,依傍你阿姊和舅氏。” 云娘摇头:“爹爹和娘娘都在秦州,我不愿远离。” 富弼叹道:“河煌今夏大旱,边地甚是不宁,秦州汉夷杂处,形势纷乱。你一少年女子在此甚是不便。我这些时日专注公事,实在无暇他顾,不如你和三哥同去汴京,我和你母亲还放些心。” 云娘还要反驳,却被富弼摆手制止“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和三哥这几天收拾行李,越快出发越好。” 古人出远门是件大事,择定吉日后,云娘连日打点行装,派下富绍隆随身老仆两名,云娘的贴身女使青禾,主仆一行五人,雇了两辆马车,富绍隆自骑一匹坐马,外备一匹走骡,诸事完毕,晏氏又拉着兄妹二人细细叮嘱“在外一切小心,不要惹事。”又把一包银两递给富绍隆道:“这个你上京交给你七舅”,又叹道:“你七舅性子天生孤僻,上回要不是你二姐说他日子难过,我还一点不知道。” 富绍隆却对这个小舅毫无好感:“娘娘,我这个舅舅眼高于顶,又那会稀罕娘娘的施舍。” “休要胡说”晏氏微微愠怒“你七舅与我是一母同胞,虽然性子傲了些,却最是重情重义,你们到汴京一定要拜访,一家人总要相互照应。” 云娘却知道这个小舅却是后世鼎鼎大名的晏几道晏小山,况且听母亲说,自己与这个小舅幼时感情极好,忙应道:“娘娘放心,我们到汴京一定先去看舅舅,把银子带到。” 云娘穿越到古代是第一次出门远行,离情之外,又多了几份新鲜兴奋。西北荒寒,一路都是连绵的黄土坡,正值初冬节气,沿途竟是一点绿色也无,看久了难免觉得无聊。就这样走走停停,大约月余。才到了长安。还以为会看到一座繁华的古代都市,谁料竟大失所望,这个汉唐旧都,只剩下城墙还有几分气势,进城却看到满眼带了病色的黄土,临近傍晚城门关闭,街市萧条冷落,竟看不见什么行人。富绍隆看到小妹疑惑,开言解释到“近岁关中大旱,赤地千里,已经到了人相食的地步,长安萧条也在情理之中了。” 富绍隆与云娘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吩咐店家采办餐食,店家抱歉笑道:“客官来得不巧,荒年粮食菜肉紧缺,前面的郎君把鸡肉和白面都买下了。就只剩下3个鸡子和一些黑馍,客官委屈将就些吧。” 云娘看左边桌旁坐着一位青年郎君,身服白袍,头戴紫沙罗巾子,长得却是星眉剑目,正在吃一碗鸡丝水滑面。转头来看自己桌上,只摆着3枚淡而无味的白煮蛋,几个黑馍,一碗霍菜羹。无奈之下拿了一个黑馍来嚼,只觉得又硬又涩口,忙喝了一口霍菜羹,却是又酸又咸,忍不住叹了口气。正好青禾进来放置行李,云娘只得与兄长回住处一同安顿。回来时,居然发现桌上的3枚鸡蛋竟然不翼而飞。 富绍棠又好气又好笑,横眉问店家:“我们的鸡蛋呢?” 却见门外一片骚乱,店里的伙计揪住一名黑胖的中年汉子不放:“刚才就看见你进店不买东西鬼鬼祟祟,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偷鸡蛋,你是害馋痨了吗?” 那汉子犹自念念有词:“我是凤翔逃难的灾民,肚子实在饿,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情急之下才拿了几个,不算是偷。” 云娘刚要说话,就见坐在旁边的郎君起身劝兄长道:“这位郎君,在下说一句冒昧之言:关中连年大旱,饿殍遍地。百姓们吃不饱肚子,一时情急偷些吃的也是可以原谅。况且几枚鸡蛋也是微物,郎君全当出门在破财免灾,饶恕了他吧。” 富绍隆点头,大手一挥准备放过那汉子,却听云娘扬声道:“兄长且慢。” “这位郎君,我且问你,见过真正的灾民吗?” 白衣男子诧异:“小娘子此话何意?” 云娘心想:此人果然不晓事,冷声道“秦州今夏大旱,我见过的灾民面呈菜色,便是行动说话都缺少力气。而偷我们鸡蛋的人,面色黑中带红,刚才那么大力气,差点争脱店里的伙计逃走,那里像灾民。况且,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鸡蛋虽是小物,但他偷了也算盗窃,如果都像郎君一样放过了,朝廷法度何在?” 白衣男子皱眉:“光凭小娘子一双眼就观察出他不是灾民,未免太武断了吧。” 云娘轻笑:“店家可以搜搜他身上,看看可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店家早就看那汉子贼眉鼠眼,闻言忙一把按住他仔细搜寻,却在那人身上搜出许多黄白之物。惊道:“娘子说得不错,他果然是个贼!” 云娘好笑的看着那位白衣男子:“郎君可看到了,我可没听说那个灾民身上会带这么多银两。” 谁知那白衣男子爽朗一笑:“娘子好眼力,在下佩服。刚才却是我错了,不知娘子可也是去汴京的?” 富绍隆开口道:“在下和舍妹一起进京寻亲,刚才舍妹也莽撞了些,多有冒犯。” 白衣男子摇头笑道:“惭愧惭愧,如此相会也是有缘,不如我们同桌共饮如何?” 云娘本待高傲的拒绝,怎奈抗拒不了鸡丝水滑面的诱惑。富绍隆也觉得此人爽快,便答应下来。云娘好奇问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白衣男子笑道:“在下姓黄,字鲁直。” 云娘心下一惊,等等,这难道是大名鼎鼎的黄庭坚?却见兄长比自己还先问道:“郎君籍贯何处?” 白衣男子有些诧异,但还是如实回答:“洪州分宁人。” 一言未毕,却见富绍隆大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下姓富,字茂才。” 白衣男子亦笑道:“原来是茂才兄,经常听令舅提起你,此次进京,就是要寻访令舅的。” 云娘笑道:“真巧,我和兄长进京也要寻七舅的。” 白衣男子轻笑:“叔原说他有一甥女,极是聪慧,果不其然。娘子和茂才兄可唤我四郎,从此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3.岁暮阴阳催短景 自此云娘兄妹与黄庭坚结伴,一路同行到是颇不寂寞。长安西行200多里,就到了潼关,大家行至东门,登上了高耸的三叠箭楼,黄庭坚指着西北重重叠叠的远山道:“你们看到对岸的镇市没有,那便是山西的风陵渡了,这里过黄河的渡船,就是到风陵渡去的。” 大家向下看去,大河苍茫一片,河中间有好几处浮滩,渡船正是绕了这浮滩走,正值傍晚,落日带了金黄色向潼关照来,却是颇有风味。不过众人此时倒是没功夫发思古之幽情,潼关一带满街都是讨饭的灾民。这里的渡船,载满了妇女渡到对岸风陵渡去。云娘看到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带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这里向着渡船上哭,渡船上一名二十多岁的妇人,也对了岸上哭,那场面真是凄惨异常,云娘忍不住问那老妇人:“大娘,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那老妇人擦了擦眼泪道:“老家连年大旱,家里多日揭不开锅,我这小孙子实在是饿得慌,没办法,媳妇只好卖身到山西去,总不能一家子守着饿死吧。” 黄庭坚皱眉:“国朝在陕西路设常平仓,居然都没有用吗?” 旁边一名老者叹道:“朝廷当然是想办好事,只是好事也要好人来办。官府那些恶吏,居然与奸商们勾结,这等灾年也不开仓放粮,还要囤积居奇高价卖出,大发国难财。为了活下去,我们只能向那些富户借贷,撑过一时是一时吧。” 云娘开言问道:“不知老人家借贷是几分利?” 老者伸一只手,云娘猜到:“六分利?这也太高了,日后怎么能还得起?” 老者冷笑:“小娘子注意,是月息六分,年息就是七十二分。” 云娘忍不住惊叹:“这,还让人过日子吗?” 老者道“有什么办法,荒年都是这些利息,不借贷马上就得死,借了贷也不过是晚两年死,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过一日算一日吧。” 黄庭坚连声叹息“由此可见胥吏害人,国家法度都被败坏了。” 云娘却想:国家法度也是要改进的,北宋建国以来,土地兼并越来越厉害,也无怪乎王安石要推出青苗法了。 一行人走到洛阳,灾荒的情形才有些好转,等到了汴京,已经是次年正月了。 富绍隆一向跟晏几道这个小舅不对脾气,寒暄过后,就推脱要去太学报道匆匆离去了。晏几道却对外甥女和好友到来十分高兴,摸着云娘的头道:“长成大姑娘的样子了,上次阿秭带你来时,还只知道缠着我要糖吃呢。”一面又对招呼黄庭坚“鲁直,两年未见,风采依旧呀。只是你和外甥女是怎么遇上,一同到这里的?” 云娘提起缘由,晏几道不由抚掌大笑:“云娘自小就人小鬼大,如今越发精进了。”一面又兴冲冲叫来妻子赵氏“外甥女和鲁直来了,快去厨房备些酒菜,今天我们要一醉方休。” 赵氏撇撇嘴:“劝你消停点吧,外甥女刚来,你不好好安顿,还拉着跟你们一起胡闹喝酒。” 云娘忙对赵氏笑道:“我陪舅母一起去准备酒菜,舅舅先和四郎谈谈吧。”一面与赵氏一起到厨房吩咐仆妇整顿酒食。 赵氏拉住云娘的手抱怨:“你舅舅如今越发不靠谱了,这些为官做宰的亲友,一个也不上门去走动。早早中了进士有什么用,到如今还只是靠着父荫,做一名太常寺小小太祝。如今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搬了几次家,房子是越来越旧,仆从是越来越少。你舅舅还是不管不顾,镇日拉着一群歌姬填词作曲,要不就是天天翻弄他那些旧书,那样子,活像一个乞丐丢不掉自己的破碗,你说这日子如何过下去?” 云娘深知这位舅母,忙笑把带来的银子递给赵氏,“这是母亲叫我带给舅舅的,实是不知舅舅如今日子如此艰难,否则应该早来探望的。” 赵氏忙推辞道:“怎好要姐夫家的银子?” 云娘笑道:“一家人原该彼此帮衬,何必如此生分。若是富家一时艰难,想来舅舅也不会置之不顾的。” 赵氏本就是假意推辞,听到云娘如此说,忙拉着她的手笑道:“还是三娘贴心,正是这个道理。你那几个舅舅,早就对我们不管不问。哎,不过也不能怪他们,你小舅那性子,是向来不肯低头说一句软话的,这些年就是姐夫家,也少有走动,如今你们雪中送炭,我倒怪臊的。” 云娘安慰道:“都是一家人,舅舅固然性子傲了些,又不懂仕途经济,但人是极好的,又有大才,他写的词就连先帝也是赞过的。” 赵氏摇头道:“我也不懂这些诗啊词啊,诗词又不能当饭吃,可怜我嫁来这么多年,为儿女为家计操碎了心,你小舅全然不理,只管自己风流快活。他又是个痴人,认定一个人好,便怎样都好。有几个朋友欠了许多钱至今还没还,他也不去要,你说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云娘心中感慨,小舅与小舅母这样的,还真是怨偶呀。受不了赵氏絮叨,推脱摆放酒食,逃也似的来到前厅。却见舅舅与黄庭坚谈得正热闹,黄庭坚试探着问:“子瞻仰慕晏兄大才,向我多次致意向要登门拜访,晏兄可有空一见?” 晏几道笑着摇头:“你说的可是百年第一的苏大才子,我这些时日有些冗事,不想见人。” 黄庭坚摇头:“叔原啊,你还是老脾气不改,子瞻算是我的老师,是有大才的,又十分平易近人,你见一见又何妨?” 晏几道倔脾气上来了“鲁直,你我相交多年,彼此深知。如今在朝廷当大官的,有一半都是从我家出去的,我都没空见他们,更何况是苏子瞻。” 这下连云娘都叹气了,自己这个舅舅自幼聪慧,早年又在外祖的荫蔽下过惯了人人奉承的日子,养成一副狂傲的性子,竟然连苏轼都不放在眼里,刚要出言相劝,却见晏几道摆手道:“三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天我们久别重逢,就不要说别人了。明天就是上元,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去御街观灯?” 云娘穿越以来却是从未见过汴京上元的夜景,立即转愁为喜,觉得自己这个舅舅就是狂傲也狂傲的十分可爱,连忙点头,晏几道又动员黄庭坚“鲁直也一起去,汴京上元灯会,可真的值得一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4.车马纷纷白昼同 自□□以来,大宋立国已有百年年之久,繁华盛极,上元灯节是京城百姓一年来难得的狂欢,是夜金吾不禁,英宗皇帝带领后妃亲临宣德门城楼赏灯。自御街向南,连绵数十里,是著名的州桥夜市、马行街夜市,常日亦喧闹至三更才散,上元日更是通宵达旦,密密麻麻的酒店、水果店、药铺、茶坊、香铺内人声鼎沸,当街还有许多卖水饭、干脯、白肠、鲊脯、批切羊头、盘兔旋炙、滴酥水晶脍和药茶的摊贩。店铺屋檐下,到处悬挂着用生绢糊成的大方灯,因上面画着各色历史故事,引得一群群百姓观看,就连桥梁上也竖起了木桅,置竹架如塔形,逐层张灯其上,唤作桥灯,一时间拥挤非常,车马亦难以行进。 云娘一行人只得下马缓缓前行,自穿越以来,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受汴京的风采,千门万户繁盛浩闹,深坊小巷绣额珠帘,这样的繁华绮丽,这样的人间烟火,即使是流传后世的清明上河图,也画不出汴京的神韵。 晏几道指点笑道:“我虽是自小在汴京长大,每次看到上元灯节的盛景,却还是有些目眩神迷。”黄庭坚也叹道:“却是太奢华糜费了。长安如此冷落荒凉,这里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走了这大半日,肚子也饿了,街上的吃食你又不买,不如我们去白矾楼填饱肚子吧。” 话还未了,却见一青年士子一把拉住晏几道:“叔原,居然在这里碰到你,快跟我家去饮酒。久不相见,小苹和小莲甚是思念你呢。”又对黄庭坚道:“这位仁兄也同去,我和叔原自小深交,不必客气,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晏几道原想推辞,但听到好友提及小苹小莲,不免有些心动。云娘却是知道舅舅这些风流债的,便是他那些传世的小令,就有不少是写给她们的,笑道:“舅舅四郎尽管去,我与青禾再逛逛就回家。” 晏几道巴不得云娘这么说,笑道:“那你们多加小心,早点回家。”说罢领着黄庭坚径自去了。 云娘和青禾二人一路看去,只觉得样样新奇,又见州桥下一家店铺门外撑着两把大伞,挂着“香饮子”的招牌,伞下坐着一位客人,正悠然自得地啜饮。卖饮子的小贩招呼道:“娘子想要什么饮子,我这里荔枝膏水、江茶水、杨梅渴水、香糖渴水、木瓜渴水、五雪泡缩皮饮、杏酥饮、紫苏饮、香薷饮、梅花酒、皂儿水、沆瀣浆、卤梅水、姜蜜水、五苓大顺散、乳糖真雪、金橘团、甘豆汤都是全的。”云娘心下惊叹,这种类也太多了吧,便和青禾买了许多带走。 云娘从未见过那么多种类的花灯,坐车灯、球灯、日月灯、镜灯、马骑灯、琉璃灯、影灯、平江玉珊灯、罗帛灯、沙戏灯、火铁灯、像生鱼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简直的灯的海洋,光的世界,让人目眩神迷、心生荡漾。 都人除了赏灯,还能观赏到各式各样的游戏杂技,击丸蹴鞠、踏索上杆,鱼跳刀门、喷火吞剑、动物杂耍。云娘最喜欢玩火杨梅,用熟枣捣炭丸为弹,绑上铁枝点火,插在头上,十分新奇有趣。 二人随着众人挨挨挤挤,行至御街。但见街上万盏彩灯垒成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更兼着萧鼓阵阵,满城士女欢会,原本宽阔的街道早已水泄不通。御街东侧李家香铺边正在上演“快活三郎”的傀儡戏,艺人在泥塑的“刘三郎”身上装上机关以动手足,栩栩如生,得一大群百姓上前围观,更有一排排的舞队往来演出划旱船舞和水傀儡舞。 正在热闹不堪时,二人瞧见御街西侧曹婆婆药店前有上百盏素色帛灯,在一片灯火辉煌中显得格外秀雅,近前仔细端详,帛灯上却挂着各色灯谜,云娘暗自思浔:“这却有些意思,只是不知能得个什么彩头。”正说话间,见一个举子打扮的士人兴冲冲笑道“今年的彩头好生雅致。”,他手里拿得是一枚精雕细刻的桃符,顿时引来许多人羡慕的目光。 云娘的好胜心被激起,笑对青禾道“我们也来猜猜看,难道还空手而归不成?”却见眼前帛灯上挂的谜面是“旧话从来无人提”,打一古籍。云娘略一思索,谜底已是了然,却瞧见身边有一白衣少年也要来解这谜面。心下一急,忙抢着撕下对青禾道:“快帮我传告守灯的小吏,谜底是《世说新语》。” 不消片刻,青禾便也拿来一枚桃符,云娘低头仔细端详,欢喜无限。青禾笑道“放着金玉首饰不戴,娘子怎么稀罕这木质的桃符。”青禾笑道:“你不懂得,这小玩意儿虽不值钱,却难得它灵动有趣,自有它的好处。” 旁边的白衣少年听得此话,不仅微微一笑。云娘却浑然不知,还准备再接再厉,赢得更多的彩头,她又撕下旁边的好几个谜面,笑对青禾道:“这个谜底是砚台,这个谜底是玉佩、这个谜底更简单,是古筝。我们猜中了这么多,你帮我问问店家,可否换一盏猫儿灯?若是没有猫儿灯,兔子灯也使得。” 青禾亦极有兴头,忙要去找店主,忽听得御街南面一阵喧哗,十名仰探火军人骑马狂奔道“左右回避,清真观着火了。”一时间人群皆慌乱躲避,市面一阵嘈杂。那青禾急忙拉着云娘向北面回避,仓促之间,把桃符掉到了地上。云娘还打算去捡,青禾急道:“我的娘子,逃命要紧,这是什么时候,就别管那桃符了。” 那白衣少年的仆从也忙招呼他躲避,谁知他不管不顾拨开众人,上前将那桃符拾了起来。 幸而清真观的火势并不大,片刻已被救下,众人方才放心行乐,市面也很快恢复。经此一折腾,云娘觉得有些意兴阑珊。,青禾也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却见云娘面上甚是怏怏不乐,忙劝慰道“娘子不要忧心,不就是一枚桃符嘛,潘楼夜市就有,回头我去多多的买几个来。” 云娘暗自吐槽:大概自己没有得奖的命吧,前世参加那么多次抽奖活动,连盒纸巾都没赢过,北宋的奖品虽然雅致,却还是与她无缘,正要放下走开时,却见先才赏灯时在她旁边的白衣少年驾着马车赶过来,笑着问道:“小娘子要找的可是这个桃符?” 云娘心下诧异,未及答言,青禾抢先道:“正是,你从何处得来?” “方才慌乱之中,我见小娘子将桃符掉到地上,便顺手拾起,如今物归原主吧。”白衣少年笑道,将那桃符递与青禾。 云娘细看那白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剑眉星目,头戴软翅幞头,风神俊朗,神色间极为温和,面色不由一红,须臾方从容敛衽道:“多谢这位郎君。”说罢领着青禾匆匆而去而去。 此时鼓声响了三下,宣德门城楼上小红纱灯顺着滑索滑至半空,大家都知道皇帝已经摆驾回宫了。片刻,听见城楼外击鞭声起,山棚和城楼上下,数十万灯烛一时全部熄灭,都人成群结队,都向南去游相国寺了。御街四周立即安静下来。 白衣士人颇为感慨,忍不住吟道:“正月端门夜,金舆缥缈中。传觞三鼓罢,纵观万人同。警跸声如在,嬉游事已空。但令千载後,追咏太平功。”他看一旁的仆从一脸茫然,笑着解释道:“这是王安石追咏上元之作。若千载之后,百姓尚能追忆此时太平,也算是我朝的盛事了。” 灯火阑珊处,白衣士子隐隐看到地上有东西在闪烁,忍不住问仆从:“那是什么?” 仆从忙上前捡起递给他:“是一支簪子。” 白衣士人接在手里细细查看,原来是一支灵芝纹水晶簪,样式简单却不失清雅,隐隐还带着一缕梅花的香气。 那仆从笑道:“小的看得清楚,是刚才那位小娘子失落的,他们刚刚离去不久,不如小的再追上去原物奉还?” 白衣士人看了仆从一眼,轻轻一笑道:“不必了,”把簪子藏入袖内向宣德门方向行去。 回到家中,云娘才发现自己的簪子又遗失了,她不由感叹出门前没看黄历,今天注定要遗失物件。虽然赢得一枚桃符,却失去了水晶簪,在青禾看来,这简直是得不偿失。 二人感叹了一阵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青禾笑道:“依我看,竟是娘子莽撞了些,刚才在御街上观灯,奴婢看得清楚,若非那位郎君相让,娘子是赢不到桃符的,而且人家还特地捡到桃符交给娘子,应该好好相谢才是。” 云娘也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强词反驳道:“明明是我反应快,先一步猜到答案的,算不得他让我。”她总觉得那少年的目光灼灼,实在让人觉得不舒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5.芙蓉别殿漫焚香 自从到了晏府,云娘与晏几道日日出门游逛,着实过了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这日午后,原想去大相国寺买些旧书,淘些古董。却见二姐富真娘遣人来找。因富丽娘早嫁,富真娘又比云娘年长许多,一向是将小妹当做女儿教养的,云娘对姐姐颇为忌惮,听说姐姐来唤,忙急匆匆去了。 来到冯府内室,却发现除了姐姐,连自己三元及第的姐夫冯京也在,不由得心中纳闷。却听姐姐轻斥道:“三娘,我听说你和小舅近日时常出去游逛,小舅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不但不劝阻,还跟着一起胡闹,实在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 一旁的冯京摆摆手道:“闲话休提,这次叫你来,是有话要告诉你。蒙陛下圣恩,授岳父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日就要进京。刚才宫中太后也传来口谕,召你进宫陪伴宝安公主读书。” 云娘心下一惊,实在没料到自己会入宫,忍不住问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冯京摇头:“太后定下来的事,自然是不能更改了。三娘,你自小受你姐姐教导,我也比你年长许多,一向把你当自家子弟看待。如今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云娘亦肃容道:“云娘一向敬重姐夫,姐夫请说。” “富家女儿自小延师读书,还记得《礼记》谨言慎行的道理吗?” “记得。”云娘垂首道。 “你说说看。”冯京的目光扫向云娘,不怒而威。 “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人以行,故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敝。”云娘轻声答道。 冯京神情肃然道:“你知道就好。如今你就要进宫,更要谨言慎行,否则不但会毁了自己,还要累及家人。这其中的道理,务必要仔细参详。私自游逛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了。” “正是这道理”,富真娘插言道:“今日起你就搬到我这里,好好学些针线规矩吧。” 接下来的日子云娘除了每日学做针线,宫中还派来一位老嬷嬷教习规矩,日子过得极无聊。 云娘入宫是二月初一,北宋皇宫的规制虽不如前代宏大,但古朴厚重,自有一番威严气势。此时天色已晚,落日沉落在宫墙边角,赤金的颜色照亮了人的双眼。早春的晚风还着寒意,掀起云娘的朱色褙子,云娘心下一片茫然,宫门似海,不知何时能够再见到亲人呢? 由右掖门进入,向东去街北廊是枢密院,然后中书省、都堂、门下省、大庆殿依次映入眼帘。这是整个帝国的行政中心,虽然已是傍晚,依旧灯火如昼。经过外廊横门,一名内侍迎上来道:“请富娘子下轿,百官趋朝也是在此下马。”于是下轿步行,经紫辰殿、庆寿殿,过迎阳门,终于到了后苑。 内侍领着云娘在一座重檐九脊顶宫殿停下,指点道:“这是宝安公主的居所,公主正在圣人处请安,一会儿自会见到”又指着旁边一座偏殿道:“这是娘子的住处,老娘娘特地吩咐提前收拾好,就等娘子来呢。” 云娘细看自己的屋子,虽是不大,但也安静整洁。只是宫院比民间房子深,屋檐也伸得长,阳光照不进来,却是有些寒冷。 这时有一名宫女进来送水,云娘忙上前迎接,那宫女展颜笑道:“我叫暖玉,大娘娘打发我来伺候娘子,以后咱们就住一起了。”一边说着,一边麻利的替云娘收拾行李,叠被铺床。云娘仔细看暖玉,虽然姿色不十分艳丽,却是干净爽朗,便有几分亲近之意,笑对暖玉道:“劳动姐姐了,我和你一起收拾。姐姐以后可叫我三娘。” 暖玉笑道:“我来就好,娘子无需如此客气。日子长了娘子就会知道,大娘娘、宝安公主都是极亲切的人,很好相处,娘子会喜欢上这里的。” 云娘看她说话直爽,笑答道:“姐姐说的话我记下了。不知姐姐以后歇在那里?” 暖玉笑指着旁边的一间耳房道:“我就在那里安歇。” 云娘忙道:“那屋子太阴暗窄陋了,姐姐不如把床摆在偏殿里吧。” 暖玉笑道:“主仆之礼不可废,我不能不懂规矩。更何况,我现在有单独的屋子,比起以前和五六个宫人挤在一起,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云娘这一路走来,也发觉北宋的皇宫占地不大,大概也就相当于前代节度使府邸的规格,特别是后苑,空间更是逼仄。宫女能拥有独立的房间,算是十分难得,也就不再坚持。 因带得行李不多,片刻功夫便已归置完毕。云娘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香炉拿出放在床帐里,正要准备和暖玉一起喝茶小憩片刻,忽听内侍传报:宝安公主赵妙柔来了。 话还未了,就见走进来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梳双寰,身着玉色对襟衫,淡紫色褙子,黄色妆花织金百折裙,显得活泼明艳,笑问:“你就是富家娘子?” 云娘忙起身参拜,赵妙柔拉住云娘手道:“不必多礼。翁翁素来敬重富相公忠义,爹爹亦深知富相公为社稷之臣,此次特召入京为相。大娘娘对我说,富氏家学渊源,令姐在外命妇中甚有贤名,因此特请娘子入宫与我一起读书。娘子和我此后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便是我有不懂或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娘子多多指教。” 云娘暗想:北宋果然是士大夫的乐土,便是她一小小女子,因为父亲的原因,也深受皇家礼遇。忙道:“妾自知浅陋,又不识宫中礼仪,公主和柔正顺,恭俭谦仪,妾唯有朝乾夕锡,助公主以成懿德,方不负娘娘重托。” 赵妙柔笑道:“你就别谦虚了,套话不说。我和令姐极熟悉,她入宫常提起你的。对了,我一进来就闻到屋里有特别的香气,你用了什么香料熏屋子?” 云娘笑道:“前些时日翻看古书,发现一古方,叫二度梅花。取梅花、侧柏之干品打细粉,与沉香、松香、苏合香混合,再取白芨浓汁搅合成泥,制成香饼。冬日焚烧,香味甚是清幽,且经日不散呢。” 赵妙柔赞道:“真是奇思妙想。” 云娘笑道:“公主喜欢,我这里还有许多,自当奉上。” 赵妙柔倒是十分爽快:“如此多谢了。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看你这屋子有些寒冷,我有上好的兽金碳,燃烧起来不但没有烟味,还隐隐有松柏香。如今送你一些,冬天也就不那么难挨了。只是你送我的梅开二物是雅物,这兽金碳与之相比,倒是有些俗套了。” 云娘和赵妙柔不由相视而笑,觉得彼此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赵妙柔又眨眼笑道:“大哥总说我殿内的百步香气味不好,不如他所用的乳木香雅致。如今改用梅香,看他还如何取笑我。” 云娘诧异:“大王也喜欢用香?” 赵妙柔点头:“大哥喜洁,喜欢在墨中混入麝香、白檀,也是很好闻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6.赏尽高山见流水 云娘喜欢赵妙柔随和爽朗,赵妙柔也喜欢云娘机智博闻,二人迅速熟识起来。虽说陪侍公主读书,但妙在公主的课业十分轻省,只需上半天书房,女先生教授一些《论语》《诗经》《礼记》《孝经》《女诫》等较为浅显的书籍,再者每天习一篇大字即可,倒也颇为轻松。 宫中多闲暇,云娘每日便是看看杂书,做做活计,或者在后苑闲逛,再不然和赵妙柔一起,鼓捣一些新鲜吃食,或炮制一些稀奇的香料,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平静。 夜深人静时,云娘坐在廊庑下,看月亮每日或增或减的变化一点,走了一个轮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多日没回家了,往昔秦州的岁月,仿佛隔世。不知道爹爹和娘娘怎么样了,想提笔写一封家书,却不知从何写起,又如何送出。 能够这样寂又安然的打发时日,也许对于少年入宫的自己来说,已经算是幸事了吧。 这日是寒食节,宫中早就准备好车马前往奉先寺、道者院两处,祭祀各宫嫔的坟墓,到日暮才返程。因宫中禁火五日,云娘早就提前准备了青精饭,采下乌饭树叶洗净,舂烂加少许浸泡米,待米呈墨绿色捞出略晾;再将青汁入锅煮沸,投米下锅煮饭,熟后饭色青绿,气味清香。又预备了一些鸭蛋、烧鸡和乳饼,如此也就不用操心这几天的吃食了。 赵妙柔祭祀回来后,对青精饭赞不绝口“这味道清爽不甜腻。寒食节天天喝冷粥,吃馓子冷肉,真真要腻死人。”又眨眼笑道:“多日未见大哥,他越发变成书呆子了,天天在殿中和相公们讲求学问,连饭都顾不上吃。前几日就连爹爹都看不下去,派王内侍去阻止。这几日寒食,估计他更顾不上吃饭了。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他,把你做的青精饭带上些,督促他好好用餐。” 云娘却本不想去,但对这位未来的宋神宗难免有些好奇,正犹豫着,早被赵妙柔拉起手,匆匆来到了赵顼居住的庆宁宫。 庆宁宫在内宫东南侧,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所在。内侍李舜举迎上来陪笑道:“公主开得不巧,大王正与人谈事情呢。” 二人发现正殿内似乎有人正在与赵顼说话,赵妙柔掩口笑道:“我猜得果然不错,韩相公现在还没走呢。”一面拉着云娘从侧殿进入,走到屏风后闪避。 云娘根据前世学来的历史知识推断,此人应该是韩维,做过颖王府的记室参军,算是赵顼的老朋友了。 却听赵顼问道:“昨日爹爹为各项冗费发愁,如今北辽隐患未除,西夏日渐成势,缴纳岁币已增至50万两。国家财力困穷,兵士疲敝。我身为人子,却不能为君父分忧,实在惭愧。” 云娘隔着屏风望去,赵顼头戴青黑色幞头,身着玉色圆领丝袍,殿阁的灯光化作细细的金粉,洒落在他的身躯上,越发显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如此少年志气令人动容。 却听韩维道:“如今积弊日深,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以军备为例,本朝士大夫向以执兵为耻,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边疆、宿卫多有奸悍无赖之人,所以一直多事。朝廷须奉行“文武合一”之教,士大夫居则习礼乐,出则从战伐,才能解边疆,宿卫之忧。且兵在广不在精,募兵制虽是我朝家法,但所养之兵皆出自流民,多半是老弱怯懦,一旦有事无法指望,徒耗官费而已。军备只是冰山一角,须知强兵先要富国,富国先要变法。当今天下之势,已经到了非变不可的程度了。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赵顼笑道:“持国对我可直言无隐。” 韩维沉吟一阵方道:“不瞒大王,庆历年间先帝亦曾推出新政,澄清吏治、轻徭薄赋,厉行法治,意在富国强兵,可结果如何,夏竦污蔑富相公欲行伊霍之事,范文正公自请外出巡守,最后不了了之。如今天下弊政更甚于先帝之时,欲行变革,阻力只会更大。” 赵顼认为自己不是先帝,绝对不会像二十多年前的庆历新政那样,只是精准的找出了问题,却没有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最后迫于各方面阻力不了了之。他是个较真的人,做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但以他的身份,现在很多话并不方便说,于是笑一笑道:“变革之路本就举步维艰。虽然如此,如何改变,愿持国教我。” 韩维道:“取士之法、考绩之法、整军之法、理财之法都需要改变。臣不敢欺瞒大王,臣说的这些话,并不是自己的见解,乃是臣的的朋友王安石的主张。” 云娘看到赵顼眼神一亮:“可是那个曾经给先帝上言事书得王介甫?” “正是此人,坊间都说,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令致,生民咸备其泽。臣以为,此话不算言过其实。” 赵顼笑道:“介甫的言事书我看过,极有真知灼见。只是我也听说,先帝在位时曾邀请大臣到宫中赏花钓鱼,介甫把摆在面前的鱼饵当作小食全部吃光。先帝认为:偶尔误食一粒鱼饵到情有可原,发现味道不对就会停止使用,可介甫却知错不改,把鱼饵全部都吃光,这完全有悖常情。这种人奸诈虚伪,不能委以重任,持国以为如何?” 韩维大笑:“我与介甫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情。介甫素有大志,对衣服饮食毫不在意。吃饭时食不知味,只吃离他最近的那一盘。衣服脏了也不换,澡也是常年不洗,还是臣看不下去,邀请介甫每月到寺院谈诗书,一起洗澡,趁机把他的脏衣服换成新的,介甫才算稍微干净了。他就是这脾气,并非是奸诈虚伪。” 赵顼亦大笑:‘想不到介甫竟是这样的人。昔有王猛扪虱谈兵,如今介甫也不遑多让了。这样说来,竟是先帝错看了他。”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热闹,很久才散,赵妙柔等得极不耐烦,好不容易熬到韩维去了,正要发声,却见赵顼一把拉开屏风:“出来吧,早就发现你了,我正在见人谈正事,你却如此胡闹。”却发现妹妹身旁还立着一位少女,不仅一愣。 赵妙柔出言解释:“这是大娘娘请来陪我读书富娘子,是富相公的幼女。”又撇嘴道:一开始固然是谈正事,只是说到后来,还不是谈人家的八卦。” 云娘看她言语无忌,忍不住低头一笑。她趁机偷偷打量赵顼,总觉得这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那里见过。 赵顼也在细细端详云娘,虽不是十分艳丽,却自有一种从容娴雅,特别是刚才那一笑,明媚尽显,如美玉般光华,忍不住也微微发笑,但还是摆着长兄的架轻斥赵妙柔道:‘这么晚了,你不好好做功课,又来此何事?”又向云娘致意:“富相公身体可好?国事还需多多倚重。妙柔性子顽劣,倒是让娘子见笑了。” 云娘忙上前行礼,恭谨答道:“爹爹身体尚好,承蒙大王挂念。公主天性孝友,念及大王用心学业无暇用餐,特与妾一起送些吃食来。” 赵顼笑道:“说起来还真的有些饿了。”打开云娘提着的食盒,青碧之色映入眼帘,忍不住好奇道:“这是什么吃食,我竟从来没见过。” 赵妙柔抢着说:“是云娘鼓捣的新鲜玩意,叫青精饭,味道很好,大哥快尝尝。” 赵顼连吃了两块,觉得十分适口,笑对云娘道:“这并非汴京所产,是南方的食物吧?” 云娘点头:“儿时随爹爹游宦江南,看苏州的百姓在清明时节常常做这种吃食,倒是十分清爽,于是把方子学了来。” 赵顼细看那食盒,顶端抄着一首七绝:“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字迹却极秀媚,不由笑道:“这是娘子写的吧。吕洞宾的诗在这里倒是应景。只不过卫夫人簪花小楷虽适合女子,终究少了几分笔力。娘子闲暇时可习魏碑,上可窥汉秦旧范,下能察隋唐遗风,时间久了,自能成一家风骨。” 云娘觉得有理,忙答应了,却听赵妙柔抢着道:“大哥还是不要督导云娘练字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大哥连饭都没顾上吃。身为皇子又不必考状元,读起书来这么废寝忘食,连爹爹都担心你的身体呢。” 赵顼笑了:“你那里知道,我虽不用参加科举,但这些功课比考状元还难,非是我不爱惜身体,实在是怕岁月蹉跎,时不我予。” 赵妙柔撇撇嘴道:“知道大哥用功。只是好歹注意一些,别又像上次那样,连续三五天不吃午饭最后胃疼,到时候拉下功课不说,受罪的还是自己。” 云娘暗中感叹:宋神宗放在后世,应该是老师最喜欢的好学生类型,而且还是位细节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7.大厦如倾要栋梁 福宁殿内,五更鼓刚刚敲过,内监像往常一样过来叫起,宋英宗赵曙昨夜失眠,今早头部隐隐做痛,本想免了今日的常朝,但昨日已免过一次,今日若再免,御史台必定要上札子,赵曙叹了口气,只得默默由内监伺候更衣洗漱。 赵曙幼年时被无子的仁宗接入宫中抚养,赐名赵宗时。仁宗一直都渴望自己能有亲生儿子继承皇位,无奈新生的皇子连连夭折,活下来的都是女儿,直到去世前一年,才彻底绝了念想,立赵曙为皇太子。 这天下至尊之位居然落在自己头上,赵曙一开始自然欣喜。只是做了两年的皇帝,才发现这真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即使贵为天子,一举一动都需要受到监视制约,不能任性妄为。本想等仁宗安葬后,给生父挣个名份,谁知韩琦草诏交两制以上官员讨论,居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侍御史吕诲、范纯仁、司马光、吕大防带头,百官附议,力主称仁宗为皇考,生父濮王为皇伯,把韩琦为首的宰执骂得灰头土脸,也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亲生父亲只能称伯父,赵曙内心的郁闷难以形容。 濮议之事关乎名教也就罢了。翰林学士王畴,文采斐然,口齿伶俐,赵曙与他一见如故,本想任命为枢密副使,传令知制诏钱公辅草诏,谁知他竟然将词头封还,赵曙气急将钱公辅贬官,不料这个词头发下去,又被另一位知制诏祖无择封还了。赵曙这回勃然大怒,把韩琦叫来,本想给这两人重重的处罚,树立天子权威。谁知韩琦苦苦以祖制相劝,最后也不过将钱公辅贬去滁州当团练副使,将祖无择罚铜30斤,还做他的翰林学士兼知制诏,而王畴升官的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天子做成这样,也算是相当窝囊了。 这时候,赵曙开始深深佩服仁宗的好脾气了。先温成皇后的伯父张尧佐想做宣威使,结果包拯带领言官反对,宣威使没做成,仁宗还被溅了一脸唾沫星子。大臣变本加厉把手伸到内廷,便是亲信进献了两名美女,王素也要进谏,仁宗虽然百般不愿,最后也只能挥泪割爱,每人赏300贯钱遣散。赵曙自问没有仁宗唾面自干的涵养,在朝野中的声望不如仁宗,也是自然的了。 赵曙坐轿来到垂拱殿视朝,此时天刚蒙蒙亮,多日睡眠不足让他感觉胸口憋闷,浑身不适,最难受的是,头晕眩得厉害,生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偏偏思路却异常清晰,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大臣们在殿下的争执,“臣”如何如何?“陛下”如何如何?“成法”如何如何,越发觉头痛欲裂,快要支撑不住了。 赵曙只是觉得茫然,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对于他来说,光是每日晨起视朝,便是一项不折不扣的苦刑。特别是那些军报,北辽未平,西夏又起,域内未弭,南蛮又至。加上立朝百年,积弊渐深,冗官冗兵难以裁撤,财政入不敷出,这些都仿佛一块块大石压在胸口,令人喘不过气来。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个皇帝,都会像他一样,以处理这些纷杂的政事为苦,要不自己的祖父真宗,怎么会将常朝改为五日一次,便是那些常参官,也经常装病请假呢。 殿下欧阳修、韩琦、富弼等人还在为河北路救灾事宜讨论不休。赵曙摆手制止朝臣的争论,忽然跳跃式问到:“如今天下金谷几何?” 韩琦楞了一下答道:“据臣了解。目前每年财政收入为一万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缗,总支出为一万二千三十四万三千一百缗。已是入不敷出了,应当设法裁救。” 赵曙叹气道:“朕知道,冗兵之费,备于昔时。前日据司马相公上札子说,如今我朝兵士已过百万,徒耗帑廪,朕欲加裁减,卿等以为何如?” 欧阳修忙道:“臣以为不可,如今西夏势大,边臣广为守备,陛下要裁减兵士,臣恐无以威慑西夏,徒增隐患。” 韩琦立刻附和:“军备关乎国本,永叔所言甚是,陛下不可不听。” 赵曙无奈道:“那么,冗官总可以裁撤一批吧,如今三省、六曹、二十四司,正官非别敕不治本司事,很多都是挂名的空职,实在是没有必要。” 韩琦又道:“陛下,朝廷是该澄汰冗杂,节省开支。只是□□皇帝创基,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官制改革,还需慎重行之。” 在一旁一直不出声的富弼开言道:“陛下可先下诏延长各品级官员的转迁年限,缓解当下的财政压力。然后再勤考核,明赏罚,徐徐图之。” 赵曙颔首:“富卿所言甚是,如今朝廷积弊甚深,依富卿看,还该如何裁救?” 富弼沉默片刻才道:“恐需以渐厘革。”言罢无声的叹了口气。 赵曙觉得更加烦闷,“那就照富卿的意思,让祖无择草诏吧。”挥手手散了今日的常朝。 下朝后,欧阳修叫住富弼“陛下并非没有求治之心,今日更是殷殷垂问,对彦国寄予厚望,彦国为何出言搪塞?” 富弼反问欧阳修:“永叔又何以不出一策呢?” 欧阳修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先帝之时,彦国与希文上《答手诏条陈十事疏》,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力更天下弊事,修虽不才,亦参与其中,积极奔走。结果如何,被小人构陷,以为我私结朋党,意图不轨,甚至有人还拿我的私事做文章,最终被贬至滁州。此后这么多年宦海沉浮,早就冷了裁救时弊的心肠。便是希文还有阁下,也都无一不被贬斥,几经周折才重返朝中。想来本朝家法,总以清净无为,恪守祖宗成宪为要,我已近花甲之年,鬓发皆白,离入土也不远,实在无心也无力了。” 富弼亦叹道:“国家事如今更加难为。我打个比方。如今的天下,就好像一艘航行的巨船,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其实内里已经朽坏了。目前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仔细整葺,慢慢修补,以待来日而已。如若突然抽梁换柱,改弦更张,恐怕这艘旧船,立时就要倒下沉入水底,到时候玉石俱焚,后悔就来不及了。” 欧阳修惊道:“彦国竟如此悲观了吗?” 富弼笑道:“我年富力强的时光,都是在与契丹西夏周旋,如今早已心力焦瘁。永叔,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江山代有人才出,你我皆垂垂老矣,该腾出位子给新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8.垂帘殿阁转春风 云娘心性最是要强,自穿越以来,别的都还罢了,唯有书法一道,纵然前世也报了书法班练习过,但跟古人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自从上次赵顼嘱咐她多习魏碑后,云娘就找来鲁郡太守张府君清颂碑贴,每日黎明即起,勤加临摹。暖玉笑劝:“娘子又不须考功名,何必如此自苦,平白熬坏了身体。”云娘只是不听,只得罢了。 这日清晨,云娘醒得比以往更加早些,匆匆洗漱后,屋内尚昏暗不明,云娘怕惊醒了暖玉,也不点灯,直接来到廊下,把笔墨铺到石案下,接着微亮的晨光,开始习字。 赵顼到来时,远远看到云娘写字的样子,晨光微启,白露未晞,端砚涌泉,佳人玉立。这女子入宫后一贯温良恭谨、低眉顺目,而自己却在宫外见过她意气风发、谈笑宴宴的样子。现在看她运笔习字时,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笃定,尘世的重压陡然卸去,依稀有初见时的风采。少女的明媚与翰墨的端庄,竟这样和谐的融为一体。赵顼突然想,如果自己平日读书时,有这样的佳人在旁红袖添香,也许就不那么辛苦了吧。 赵顼不忍打扰云娘,凝视良久,才出言调侃道:“娘子如此用功,倒叫我等须眉男子惭愧了。” 他看到云娘抬起头来,面上一惊,已是带了绯红之色,慌乱之中笔上的墨汁溅到手腕上,感觉像自己心爱的墨宝染上脏东西一样,下意识想要用手拂拭,却见云娘抽身避开,方才醒悟过来,忙道:“是我唐突了,打扰娘子用功。” 云娘也很快镇定下来“妾学艺不精,让大王见笑了。” 赵顼笑道:“习字一道,重在日常勤学苦练。我像你这么大时,最爱颜体,爹爹说我的字像田间插秧的大汉,粗俗鲁莽,这几年苦习王右军的字,才算稍稍有些样子。娘子不用心急,关键要持之以恒日日练习。” 云娘看他这样说,忍不住笑了,见赵顼诧异,解释道:“大王说话的语气,让妾身想起了幼时的老师,年纪大概有五六十岁那么大,每次督促妾身功课极严厉。大王明明还年轻,何必这么老气横秋。” 话刚刚说完,云娘才发现自己造次了,纵使入宫以来日日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如今还是暴露了本性,忙低头道:“妾身刚才拟于不伦,请大王恕罪。” 赵顼倒喜欢云娘的直率,有心和她开玩笑,故意反问道:“怎么,刚才侃侃而谈,现在反倒胆小,变成锯嘴的葫芦了?” 云娘忙道:“妾身口无遮拦,甘愿领罪。” 赵顼看云娘颇有些惶恐,也不忍继续逗她了,笑着安慰道:“不要动不动就说罪道罚的,日子久了你就会知道,我是不会以言罪人的。” 云娘这才放下心来,一心盼望这尊大神赶紧走开,却听赵顼温言嘱咐道:“后苑承化殿所藏碑帖甚丰,李舜举掌管此殿,是我的贴身内侍,我跟他说一声,你和妙柔一样,可以随时出入。” 早就听说北宋皇家藏书十分丰富,如今终于可以一窥究竟了,云娘十分欣喜,连忙道谢。赵顼笑了,原来讨她开心也不是很难。 是啊,他们还年轻,还有大把的光阴。青春的宝贵,以前对于自己来说,是可以有精力不分日夜的用功,研习学问,体察时政;是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去等待,最终绽放前程似锦;现在他才发现,青春也可以赋予自己资本,能够光明正大的追求所爱。想来假以时日,无论这纷繁的朝政,还是眼前这朦胧的情愫,都能在自己掌控之中吧。 赵顼又嘱咐道“我还要早些去资善堂就学,晨露清寒,娘子善自保重。”言罢匆匆而去。 三月十日,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圣驾幸临金明池观龙舟争标。赵妙柔和云娘自是不肯放过这一年一度难得的放风机会,早早梳洗打扮好随驾同行。 英宗在临水殿赐宴群臣。靠近临水殿的湖面上,一字排列着四条彩船,上有禁军表演舞大旗、扮狮豹、耍掉刀、神鬼杂剧之类的百戏。旁边又有一条小船,在表演“水傀儡”。一名白衣男子在水中垂钓,他身后有名小童在举桨划船,小船回环旋转数次,钓鱼者和小童对话致辞,音乐声起,钓竿竟钓出一条活鱼。云娘头一回看到这么生动的傀儡戏,觉得十分有趣。 傀儡戏后,又有两艘竖着秋千架的画船驶到了临水殿前。却见一翩翩公子,身着素色窄袖袍,微笑着从船舱内出来,对着临水殿施礼后,抬足跃上秋千,秋千在少年的操控下越来越高,来回飞荡于空中,眼见着那少年的身体与经秋千的横架差不多平行了,云娘觉得自己的心被提了上来,手心都紧张到出了汗,周围也传来了后妃宫女的一阵阵惊呼,却见那少年猛然自最高处腾空而起,弃秋千而出,在空中翻跃了两个筋斗,最后倒垂入水,引得宫人们一阵阵喝彩,云娘看到身旁赵妙柔观赏的十分投入,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忍不住笑问侍从:“这表演水秋千的是谁?” 暖玉笑回道“娘子竟不知道?今年表演水秋千的是王衙内,国朝名将王凯之孙。” 原来是他!云娘看到赵妙柔面色绯红,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水秋千表演后,是今天的重头戏 ——龙船争标。成群的小龙船到“奥屋”把大龙船牵引到水殿前。云娘仔细观察那艘大龙船,却见船上立着三层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船上人物分工明确,单侧有三支船桨,每支船桨由两人执掌,船头龙首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手中挥舞着旗帜,他就是这场表演的“总指挥”。 大龙船两侧各有五艘小龙船,小龙船的龙头上也各站一人执旗指挥,正式争标开始之前。十艘小龙船还要在执旗之人的指挥下表演各种阵式。 阵式表演完后,争标正式开始。正对临水殿前方,池中插着两排共12面锦旗用来标示距离,两排锦旗中间立着一根挂着锦彩银碗的杆子,这就是龙舟要争夺的“锦标”了。 执旗人一声令下比赛开始,两行龙舟击鼓竞逐,争先恐后向前冲去,先到达者得标后自是喜不自禁,带领着众人朝临水殿跪拜,三呼万岁。然后同样的仪式又在执旗人指挥下重演,如此三番才结束了这日的争标活动。 云娘突然觉得意兴阑珊,昔日汉武帝建昆明池,是为了操练水军,积极备战,最终征服了滇国,在其旧地设置了益州郡。而现今的金明池,却成了都人嬉戏玩耍之处。龙船争标的参与者虽然是正式的军卒,但排练的这一套只是花架子而已,真正打起仗来,恐怕没有半点用处。 赵妙柔也不喜欢这喧闹,于是拉着云娘一起出去躲清净。信步走到金明池西岸,与东岸南岸的热闹喧嚣不同,这里游人稀少,也没有什么殿宇,只见垂杨蘸水,烟草铺堤。云娘发现,一名少年正在这里钓鱼。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却见赵妙柔扬声问道:“阁下可是刚才表演水秋千的少年?” 那少年已经换上了一身宽大的白袍,广袖随着头上的发带迎风而舞,越发显得风度翩翩,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正是在下。” 云娘心道:此人真是妖孽啊,又忍不住问:“阁下刚才出尽了风头,怎么如今倒有闲情逸致在此钓鱼?” 少年摇头笑道:“这次表演本来定的是东阳郡王,因他临时有事,求了我多次才答应替换他的。依我的本性,实在不愿凑这个热闹,还是在这里当个钓翁来得自在。” 说完没多久,就钓上来一条尺把长的鲤鱼,那少年令商家临水砟脍,笑着招呼二人道:“既然碰到也是有缘,你们一起来尝尝,这可是当季的佳味呢。” 云娘看那鱼脍薄如蝉翼,用筷子夹起似乎要迎风飘起,放入口中仔细品尝,许是调味得宜,竟丝毫没有鱼腥气,只觉得鲜美无比。 吃完鱼脍后,赵妙柔好奇地指着一旁的彩幕问:“那里面是什么?” 少年笑道:“是关扑。”三人进入彩幕,见里面陈设了各式珍玉、奇玩、绢帛、茶酒器物等,店家笑着招呼道:“列位可将铜钱投掷十次,若有八次背面朝上,我就把列位选中的器物白送给你们。” 赵妙柔颇有些跃跃欲试,但又顾虑自己笨手笨脚,少年笑道:“我来。”他选了一只鱼子纹的茶盏和一把缠枝花纹的绢扇,一连投掷了十次铜钱,竟然九次都是背面。 店家愁眉苦脸对少年道:“小的有眼无珠,竟没看出阁下是位关扑高手,小的是小本经营,还请阁下手下留情。” 少年笑道:“自然,我们只玩这一次。” 店家这才放心,忙把东西递给少年,少年转手把两样东西分送给云娘与赵妙柔:“我留着无用,送给二位娘子吧。” 赵妙柔脸上一红,忙谢过了。少年随即告辞,赵妙柔问道:“今日多谢阁下款待,还不知道阁下名字呢。” “在下王诜,娘子以后可以叫我晋卿。”言罢转身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9.世经宦路心应折 这日,赵曙像往常一样驾临垂拱殿视朝,发现三司使蔡襄没在,问及韩琦等人告知母亲有病请假,勃然变色道:“三司掌管天下钱粮,如今边事日起,军务未备,而蔡襄十日之中,一半都在请假,这三司使还是另选他人为好!” 韩琦与欧阳修面面相觑:陛下这是怎么了,亲理政事以来,总是挑蔡襄的不是,国朝对士大夫一向优容,有事请假也是常事,何至于如此苛刻? 韩琦出列道:“三司事并没有什么差漏,罢之无名。而且当下一时也找不出才识名望比蔡襄更好的,他母亲最近确实有病,还请陛下包容。” 欧阳修也道:“蔡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一向多病。蔡襄只是请朝假伺候老母起居,早朝后还是照常理事,这样公私也可以两全。” 赵曙冷笑道:“自古忠孝本难两全,蔡襄若是忠臣,当此朝廷多事之秋,就应该移孝做忠,恪尽职守才是。” 散朝后,赵曙屏退内侍,留下韩琦、曾公亮、欧阳修三人密谈。出言解释道:“不瞒三位相公,朕听人说,先帝当初立朕为太子,蔡襄曾上奏章阻拦,认为过于仓促,完全可以从容再选。这样的人,是断断不能留在朝中的。” 韩琦心下一惊,暗自叹息,蔡襄惹下这样的嫌疑,恐怕就是宰执们联合出面也保不住了。但还是出面维护道:“陛下亲眼见过蔡襄的奏章吗?恐怕此事是谣传吧。” 赵曙摇头道:“先前我在庆宁宫,就听亲信们说了,蔡襄确实写过奏章。” 韩琦小心劝说道:“事出暧昧,虚实未明。陛下需详细审察。如果蔡襄以传闻获罪,今后小人可随意造谣生事,善人就越发难当了。” 曾公亮也开言道:“京师从来喜为谤议,一人造谣,众人传之,便以为实。陛下切勿听信。” 欧阳修看赵曙还是固执得像牛皮糖一般,忍不住问道:“陛下认为此事到底有没有呢?” 赵曙道:“虽然没有见到文字,但也不能保证一定没有。” 欧阳修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陛下,对蔡襄的诽谤,本来就无迹可寻,即使是有迹可循,也须更辨真伪。先帝时夏殐让婢女模仿石介的笔迹写信给富弼,诬陷两人谋反,幸得先帝圣明,富弼才能保全。前几年还有人伪造了臣的奏稿,建议减少宫中内侍,传布中外,内臣无不切齿,也赖先帝保全,臣现在才能在朝中效力。还请陛下详查,切莫冤屈了蔡襄。” 赵曙固执得像一块石头“相公们不要再说了。如果此事真不是蔡襄所为,告谤者为何不及它人?” 话说成这样,纵使欧阳修身为古文大家,韩琦有舌战群儒的本领,此时也只能摇头苦笑,唯唯而退,看来蔡襄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散朝后,欧阳修来到蔡襄府上,备说前事,蔡襄笑道:“此事我早有预料。感激永叔肯出言为我相争。只是这三司使,我是早就不想做了。” 欧阳修连连叹息:“君谟外放,我亦有狐死兔悲之感,想先帝在时,我等虽屡遭诽谤,但都会派人查清真相,最终予以包容,更不会单凭谣言定罪。而今上如此固执……,哎。”他摇头不肯说下去。 蔡襄正在用心煎茶,把小龙团击成小块,用金器碾成细末,再用细绢仔细筛选,然后取出筛好的茶末,放入烫好的兔毫盏,小心注入沸水,却见盏中泛起白色汤花,茶色呈现出雅致的淡黄。蔡襄笑着招呼欧阳修:“这小龙团每年只得十斤贡上,每斤价值黄金二两,便是王公大臣也不易得。这还是我在泉州时特意留的,永叔快来尝尝。” 欧阳修尝了一口,点头赞叹:“君谟茶中高手,此茶甚是甘冽清香。” 蔡襄笑道:“昔日在福建任上造小龙团,永叔怪我不该以士人做此工匠事。而今诏命已下,不日我将出知杭州。早就倾慕那西湖山水,想来那虎跑泉,配上这小龙团,也可称双绝了。我从此卸下这钱粮俗事,一心侍奉老母,吟风弄月,倒也落得清闲自在。” 欧阳修叹道:“君谟是公认的理财高手,如今遽然离去,谁还能接任三司使呢。” 蔡襄一面啜茶,一面缓缓道:“实不相瞒,三司事如今越发难为。而今天下钱粮六分,兵费就占了五分。况且如今边事日起,以后在军备上的花销,只会越来越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恐怕谁在三司使这个位置上,都会发愁吧。” 欧阳修也叹息:“冗兵冗官冗费,确实是我朝的弊政,如今即便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变得了的。” 蔡襄笑道:“永叔,今日我们不谈国事,你不是一直要求我一副字吗,趁我现在有心情,就赶紧写了还债吧。” 欧阳修笑道:“正是,先帝最爱君谟的书法,君谟一向不轻为书,如今肯题字,是我的荣幸。我当亲自为君铺纸研墨。” 蔡襄并不推拒,凝神在纸张上写道: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一面笑道:“这还是永叔自己的诗,如今算是借花献佛吧。” 欧阳修不胜感慨,他这一生最得意之时,便是充任西京留守推官的日子,遥想当时金榜题名,少年意气,又有上司钱惟演的支持。公事之余,便与友人一起香山赏花,嵩山观雪,吟诗作赋,何等潇洒自在,便是日后宦海沉浮,洛阳的时光总是他逆境时的回想和支撑。而今虽贵为副相,却是世事纷争,心绪烦琐,纵有除弊兴利的志向,无奈处处掣肘,有心无力,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欧阳修身体本就不好,如今消渴之疾越发严重。双腿不时浮肿,视力下降得厉害。大夫已经建议他不要再饮酒了。 “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欧阳修一向热爱醇酒妇人,若是不能喝酒,生活该失去多少乐趣。 更何况,他为人刚直,平生得罪了不少人,在仁宗朝还曾惹上风流官司,被人议论纷纷,实在是此生难以抹去的污点。 想到这里,欧阳修拉住蔡襄的手叹道:“君谟这一去,我也生了归心,不日就要上表,请求朝廷让我重回西京。只是不知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赶上一场洛阳的花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10.浮云不负青春色 春日多闲暇,宫中承袭前代风俗,颇盛行打秋千。赵妙柔早就让宫人们高高架起一座,响午趁着天气和暖,便招呼云娘一起来打。云娘初时不肯,但看到赵妙柔虽然贪玩,胆子却小。那秋千荡了多时不过离地二三尺,忍不住腹诽:古代女子果然没体力,自己前世的的时候,那可是做过反轨列车,跳过十米跳台的女汉子。打秋千这小儿科的游戏,自是不在话下。 云娘的好盛之心被激起,忍不住拽起罗裙,双手握住朱色绳索,两脚一蹬,把踏板向前送出,那绳索就悠悠的向上荡,云娘腰部微微用力,顺势一送,那秋千也就渐渐的高起来。初时不过离地一二尺远近,慢慢的高至三四尺,五六尺,最后竟高至一丈开外,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响起,感到衣裙迎风飘荡,身体越来越高,便是宫墙外的景致也历历在目,春花繁盛,春草初生,春水涌动,这浩荡的春景直入眼帘,云娘的心情变得极好,仿佛羽化升仙一般,尘世的种种束缚早已抛在脑后。 下面的宫人们也看得连连喝彩,云娘突然明白为何古代女子为何钟爱打秋千了,世上对女子本来束缚就多,能够光明正大从事的体育活动更是少得可怜,秋千,大概是她们寂寞时难得的消遣吧。 打了一会儿,云娘也有些累了,遂下来休息,真的是久不运动了,居然气喘吁吁,还出了一头的汗,赵妙柔等人正要调侃几句,忽听内侍报:东阳郡王来了。 云娘自觉此时自己的形象颇为狼狈,正要悄悄退下,却被赵妙柔连连使眼色,只得留下来。 却听东阳郡王赵颢笑道:“妹妹好兴致,那才那位娘子是谁,秋千打得甚好。” 赵妙柔出言解释,云娘只得上来与二王见礼,赵颢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女。娘子这秋千打得,可谓不让须眉了。”又对赵妙柔道“我这次来,主要想问问你,孃嬢生辰将至,可考虑好送什么礼没有?” 云娘见这兄妹二人私语,觉得自己一外人坐着毫无意思,正要抽空退下,又见赵妙柔连连朝自己使眼色,心中叫苦,也只得豁出去问赵颢:“殿下可与王诜相识?” 赵颢不由一愣,看到云娘眼睛一直瞅着赵妙柔,忍不住微微一笑:“自然是很熟。” 云娘看到赵妙柔鼓励的眼光,再接再厉问道:“那不知他现在那里任职呢?” 赵颢缓缓啜了一口茶,方道:“晋卿是将门之后,现荫补三班任职。” 赵颢口风紧,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云娘只得又问道:“不知他今年多大年纪?” 赵颢失笑道:“比我大两岁。”又转过头笑对赵妙柔道:“你有何话直接问为兄就好了,又何必让富娘子为难。” 赵妙柔红着脸啐了赵颢一口:“我只不过是好奇,随便问问而已。” 赵颢笑着调侃:“原来你口中的随便问问,竟是要刨根问底的。” 赵妙柔又羞又恼,一跺脚就要出去,却被云娘拉住笑道:“二大王是开玩笑呢,公主还不回去坐着,真要出去倒真成了笑话了。” 赵颢却换了正容道,“我与晋卿相交多年,深知此人志向甚高,风流自赏,朝野中如子瞻、鲁直一般的名流,也多与其相交,你若只是随便问问便罢,若是……”他见赵妙柔十分羞涩,觉得此话说得早了些,便也就打住不提了。 云娘被赵妙柔软磨硬泡多时,如今终于完成了她的嘱托,只觉得如释重负。想到自己习字需要借阅郑文公碑帖,遂也没告知旁人,悄悄来到承化殿来找寻。 承化殿原名玉宸殿,原是真宗读书休息之所,处理政务之余,经常召近臣来此宴饮,故布置的异常精洁,且位于后苑,密迩宫禁,极是清幽。阳春三月,正值玉兰花开,花香随风飘入殿阁,云娘觉得一阵恍惚,记得前世在国图北海分馆借阅古籍,依稀也是这样的情景。 云娘在殿内仔细搜寻,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碑贴 。她发现此处藏书十分丰富而精当 ,有屡经校定的正经正史 ,有太宗真宗仁宗三代皇帝御制御书 ,另有许多唐朝旧画,正要仔细观赏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忽然发现在后排书架角落里藏着一本《韩非子》,不由好奇拿来观看。原来这是一手抄本,上面还有密密的批注,字迹劲健端庄,却微微有些稚嫩,忍不住细细观看。 里面有一段批注特别显眼“如韩非者,亦一时才辩之士也,观其治国之术,甚有章法,富国强兵之道无出于此,惜后世腐儒不识,徒以险薄相责,予不禁为之浩叹。” 这批注定是赵顼少时写得,云娘想象着他下笔时煞有介事、故作老成的情形,忍不住笑了。 云娘正在神游天外,却听身后有声音响起:“娘子在看什么书?” 云娘吓了一跳,转头见赵顼身着朝服走进来,头带七梁额花冠,貂蝉笼巾。颈项下垂白罗方心曲领一个,腰束金涂银革带,挂以玉佩、锦绶,足登黑色皮履。她不由感慨: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还是这华夏衣冠最衬人了。连忙上前行礼,却被赵顼拉住道:“以后相见不必这么多礼。今日是大朝会,散得比往常早些,我想起师傅们教的功课还有些不明白,便来这里翻翻书。” 赵顼看到云娘在翻看韩非子,不由眼前一亮道:“娘子喜欢韩非?” 云娘点头:“韩非集法家之大成,讲的是富国强兵之道。自然是十分实用的学问。” 赵顼又笑问“那么,娘子最喜欢书中的那句话?” 云娘不假思索的答道:“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言罢好奇问道:“大王最喜欢那一句呢?” 赵顼咳嗦了一声道:“我嘛,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聊充藏书之数的。” 云娘不由腹诽,这位未来的神宗皇帝真是口是心非,突然起了调侃之心笑道:“这样啊,原来大王如此好学,就是随便看看,也要亲自摘抄,写这么多批注的。” 赵顼大笑:“原来看你文静,想不到竟如此促狭,怪不得能和妙柔玩到一起。”一面又正容嘱咐道:“娘子喜欢此书,悄悄拿回去看就是,千万不要声张,惹出麻烦来就不好了。” 云娘也知道本朝独尊儒术,法家学说原属异端,忙答应了,将《韩非子》藏在衣袖里要退下。却被赵顼叫住道:“我一向不喜欢宫中秋千之戏,那些秋千用紫檀木做踏板,金银线为牵绳,实在太糜费了,可是看娘子打秋千,姿态却是极美,原来古人千金买笑,也是有道理的。” 云娘大囧,惊问道:“大王何时看到的,为何不进来?” 赵顼狡黠一笑:“散朝时路过二妹的宫殿,不经意看到的。”他又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笑问:“这支簪子娘子还记得吗?” 云娘仔细一看,不由大惊,这正是自己在上元节观灯时遗失的灵芝纹水晶簪。忍不住问:“大王是从那里得来的?” 赵顼狡黠一笑:“娘子的记性真是太不好了,真的全忘了上元节的事了吗?” 云娘顾不上避忌,打量了赵顼很久,突然恍然大悟,他就是上元节的那位白衣少年。赵顼看到云娘醒悟过来,慢慢地笑了,他把簪子递给云娘道:“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我两次拾金不昧,娘子该怎么谢我呢?” 自己确实欠了赵顼一份人情,该怎么还呢?云娘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赵顼看到她为难的样子,轻笑道:“那就先欠着,以后慢慢还吧。” 云娘却不喜欢欠人人情,思索一阵已是有了主意:“我前几日按古方配置一款香料,就赠予大王权当谢礼吧。” 赵顼仔细赏鉴,觉得香味空灵淡远,有檀香的神韵,却没有檀香烟熏火燎的气味,不由好奇问道:“这款香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成的?” 云娘笑道:“这唐开元宫中香,取沉香二两蜜水浸泡,然后慢火煮一夜,加檀香二两,龙脑二两、麝香二两、甲香二两,马牙硝一钱混合而成。檀香用清茶浸泡一宿,再稍加炒制,自然没有烟熏的气味了。” 原来近来云娘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是这个味道,赵顼不禁心中一荡,收下香料笑道:“我也有一样东西给娘子看。” 赵顼领着云娘来到承化殿的一角,发现靠墙立着一排柜子,想是存放一些机密文件的,他打开其中一个柜子,小心翼翼取出了一盏灯。 “是兔子灯!”云娘惊叹道,小小一只兔子憨态可掬,两只大耳朵还有红红的眼睛都栩栩如生,制灯的工匠真是长了一双巧手。她忍不住好奇问:“大王从那里寻来的?” 赵顼笑而不答,把灯递给云娘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灯送你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飘然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11.春风日日吹香草 治平二年,夏派使臣赴宋朝贺。 因是赵曙即位后第一次招待夏使,赵妙柔十分好奇,兴冲冲对云娘道:“我听说党项男人是要把头发都剃光,带一对怪异的大耳环,还要戴一顶红色的毡冠。这也就罢了,据说他们的眼睛居然是绿色的,浑身长满白毛,你听说过吗?” 云娘忍不住吐槽:“那有这么夸张。党项人是鲜卑族的后代,在前朝已经显贵,不过是与咱们服饰不同,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双眼,那里像公主形容得像妖怪一般。” 赵妙柔摇摇头:“宫中都这样传说,非我族类,长得像妖怪也不足为奇了。”又眨眼笑道:“三娘,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云娘连忙推辞:“这是觉得官家还不够烦心吗?身为公主,居然闲来无事去看夷人,便是瞒过了圣人,被那些相公们知道了上札子,这颜面还要不要了。” 云娘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北宋的那些谏官们,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把手伸进宫里的也比比皆是。司马光不就专门指责衮国公主夜创宫门不守礼法,先后向仁宗上了《论公主内宅状》和《正家札子》吗? 赵妙柔的内侍王诚是个机灵人,笑道:“娘子不用担心,此事想要瞒住他人也容易。小的先打听好夏使从哪个门入宫,想来应该是东华门和西华门。到时候咱们上那里去等,小的给公主和娘子换上内监幞头和袍子,你们走道儿再低着点儿头,谁能知道身份,全把你们当太监了。” 云娘还是不同意:“不妥不妥,万一让圣人和大娘娘知道了,说我领着公主不守闺范,我的脸就丢尽了。” 赵妙柔劝道“你也太小心了,我早就安排妥当,可保万无一失。大哥二哥他们功课之余还能出宫跑跑马,我们天天只能呆在宫墙里,还不许自己找点乐子吗?” 云娘前世出差走南闯北,今生又自小随爹爹游宦,本就是闲不住的人,进宫后活生生被逼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女,日日也实在无聊得紧,听她这么说,也就有些蠢蠢欲动,犹豫片刻嘱咐道:“那只许看一会儿,王诚在一旁守着,瞧着不对就赶紧回来。” 等到了夏使朝贺的日子,三班院正巧是王诜当值,负责具体接待事宜。云娘发现赵妙柔已经和他相当熟悉。王诜把二人领到顺天门,递上一包内监的衣服悄悄嘱咐:“使臣进宫都由引伴使引领,随从到下马碑前止步,一概不得入内,过门禁还有侍卫盘点。那时候人多,各有各的差使,只要不扎眼,找个地方悄悄呆着,谁也注意不上你们。我负责陪同夏使觐见,若有什么事,随时叫我就好。” 赵妙柔感激的冲王诜一笑,二人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上内监的服饰,手摁着幞头,低下身子左顾右盼,等了许久,也不见夏使的影子,正觉得无聊想要回去时,王诚发现门上来人了,忙使眼色,却见进来一老一少二人,年长者明显是华夏衣冠,像是延州派来的引伴使,年少者大约十七八岁,身穿白色窄袖袍,头戴白色毡帽,头顶上的头发已经剔去,除此之外,长相与中原人士并无区别。 赵妙柔没有看到绿眼白毛的怪物,颇感失望:“看来你说得不错,除了头发奇怪些,他跟咱们长得也差不多嘛。” 云娘好奇道:“夏国的使臣怎么这么年轻,比咱们大不了多少,党项人行事果然出人意表。” 赵妙柔低声道:“想来此人是皇亲国戚吧,党项人不是一向任人唯亲吗?” 云娘却觉得那少年十分眼熟,正在仔细思索,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却听那引伴使大声喝道“使臣需要放下佩鱼与仪物,等后内监传旨方可觐见陛下,不可硬闯。” 那少年笑道“汉人的陈腐规律就是多,在我们大夏,想要参见少帝,通报一声就可入内,何必这么麻烦。” 引伴使正容道:“使臣请慎言,西夏乃我朝藩臣,只可称国主,何来少帝之说?” 少年冷笑:“贵国架子不小,相当初贵国还不是把北辽也当作藩臣,后来太宗皇帝对辽作战屡次败北,最后不也称兄道弟了吗?可见规律礼仪都是假的,最终还是要用实力说话。我以为通过延州、三川口、好水川之战,贵国能幡然醒悟,不再计较这些陈腐的礼仪了呢。” 引伴使大怒“无知蛮夷竟敢如此无礼,我大宋国力比西夏强百倍,陛下不过是不愿动武,否则定当用一百万兵,入贺兰巢穴。” 少年十分不屑:“好,我等着,只怕贵国没这样的本事,到时候大败而归,又要浪费许多岁币了。” 赵妙柔十分生气:“这使臣年纪不大,却出言不逊,蛮夷之人果然无礼,我定要告诉爹爹好好教训他。”一面又拉云娘道:“走吧,在这里越看越生气。” 云娘好奇心被激起,摇头道:“此事不知如何了结,公主先走,我在这里再探听一下消息。” “那我托王诜照应一下,你早些回来。”赵妙柔一面叮嘱,一面先和王诚离开了。 赵妙柔走后,云娘看到引伴使气急之下,,竟是自顾自走了,心道这事得等到明日才能见分晓了,正要走开,却被那少年叫住:“娘子且慢走。” 云娘吓了一跳,却见那少年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娘子在这里看热闹看了许久了,只是记性未免太差,还记得当日秦州之事吗?” 云娘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自己在秦州用核桃酪救下的少年,忍不住提醒他道:“阁下原来是西夏的使臣,刚才言行如此无礼,如今被丢在这里,今天肯定见不到官家了,阁下回去如何交待?” 那少年无所谓一笑:“这些不过是小事,那引伴高宜死要面子,却不知我党项人一向凭刀剑马蹄说话,只臣服于真正的强者。明天见到贵国皇帝,我自会好好分说。” 云娘对此十分不赞同:“虽然延州之战、好水川之战和定川寨之战贵国侥幸取胜,但大宋只要关闭榷场,不准青白盐入境,你们同样损失惨重。据我所知,由于连年用兵,贵国早已财用不给,田地无人耕种,牛羊无人放牧,百姓怨声载道,想来国内反战的大臣也很多吧,如若不然,庆历和议又是怎么来的?贵国又何必奉大宋为正朔,遣阁下来称贺呢?打仗要是没有强大的国力去支撑,想来也坚持不了多久。” 那少年一愣,凝视云娘良久终于笑道:“娘子这一番话,倒是比引伴高宜高明多了。不过今日我们不谈国事,我与娘子两次都碰巧遇见,也算有缘,不知娘子因何入宫?又为何做如此打扮?” 云娘只得出言解释,说到后来自己越来越心虚,那少年忍不住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们中原人士也如此孤陋寡闻,以娘子的见识,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吧。”又笑对云娘道:“娘子在这里当什么陪读,实际上不过是为人奴仆,又受宫规束缚,毫无意思,不如随我回去,娘子对我有大恩,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云娘大惊,忙摇头道:“我知道阁下是好意。此处是我父母之邦,宫中规距虽多,但官家一向仁厚,圣人与公主都带我极好,我从未生过离开之念。” 那少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远远看见高宜又从北面走来,忙一把拉住云娘的手,带她疾步向南躲避,二人来到皇仪殿侧面,少年低声嘱咐道:“娘子先在这里呆一会儿,等他走了我就来找你。” 云娘在殿西耳房前站定,过了没多久,却听那少年扬声道:“阁下这么快就回来,是要带我去见贵国皇帝吗?” 高宜冷冷道:“贵国已向我大宋称臣,应该称陛下。你毕竟是远道而来,只要肯承认自己之前无礼,我便带你去见陛下。” 少年冷笑道:“我何错之有,阁下刚才说要用一百万兵,入贺兰巢穴,敢不敢把这话在贵国皇帝面前重复一遍?” 高宜气急反笑:“我便说了又如何,明明是你失礼在先,便是在陛下面前折辩我也不怕。我一忍再忍,你反倒得寸进尺,那便由你自生自生吧。”言罢竟拂袖而去。 云娘估摸高宜已经走远,匆匆向北行至少年面前皱眉道:“阁下也太狂傲了,如今把引伴使气走了,今晚饮食住所都没有着落,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少年无所谓一笑:“少吃一顿无所谓,大不了我在马厩过一晚好了。我毕竟是西夏国使,贵国皇帝不会不管我的。”他见云娘颇不以为然,又调转话题问道:“娘子真不打算跟我走吗,你莫小看了我,我自有法子让你出得去。” 云娘不迭摇头:“我在这里就很好。” 少年定定地看了云娘一阵,突然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娘子觉得好,我也不强人所难,日后有缘再见吧。” 云娘忙避开他的目光,告辞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12.人生乐在相知心 垂拱殿内,朝会又起争执,赵曙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司马光出列道:“陛下,《周书》称文王之德曰: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诸侯傲而不宾,则予以讨诛;顺从柔服,就应该设法保全。王者因此才能为政天下。今西夏国主李谅祚遣使者来贺,引伴高宜陪同入京,言语轻肆,傲其使者,侮其国主,臣请求陛下治高宜之罪,以平西夏之怨怼。” 韩琦立即反驳:“君实是何言语,西夏使臣吴宗未经宣召,意欲擅闯顺天门,且称其国主为少帝,如此悖逆无礼,错在吴宗,不在高宜,为何要治高宜之罪?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吕诲出列道:“西夷不明中国之礼,可以文牒晓谕;若再三晓谕不听,可专遣使臣至其王庭,与之辨论曲直;若又不听,则博求贤才,增修政事,待公私富足,士马精强,然后奉辞以讨。而今西夏谴使来贺,本是好意,高宜将使臣置马厩一夜,断绝饮食,辱其国主,这是高宜无礼在前,怎能不治其罪?” 司马光忙道:“吕诲所言极是,朝廷之治虏当有方略,必先礼后兵,不可不教而诛。更何况,朝廷现在戎事不讲,将帅乏人,公私匮乏,边事当以安静为先。” 赵曙思索一阵叹口气道:“高宜此举确实不妥,朕也不愿因此事,令两国妄起争端。不过,吴宗称其国主为少帝,也实在荒谬。这样吧,相公们也不知二人争执的具体情况。朕诏命吴宗、高宜回延州,令安武军节度使程戡详查后再做处置吧。”他见韩琦还要再说些什么,忙摆手制止,散了今日的常朝。 众人退下后,赵曙总算松了口气,正要召太医来诊脉,却听内侍来报:“颖王求见。” 对待长子,当然不用像对待大臣那样客气,赵曙皱眉道:“这个时辰,你不在资善堂读书,来此作甚?” 赵顼道:“儿臣听闻朝廷欲治引伴使高宜之罪。事发之时,王正好当值,明明是西夏使臣吴宗无礼在先,妄称其国主为少帝,且对太宗皇帝出言不敬。儿臣请爹爹治吴宗之罪。” 赵曙平静地问:“你要如何治罪?” 赵顼朗声答道:“请爹爹申饬吴宗,且遣使至西夏王庭,令李谅祚严厉处置,若其不从,则停赐岁币,同时重申盐禁,待其粮草疲敝之时,可出兵讨之。” 赵曙不答,转身指着御案上一盏滚烫的茶对赵顼道:“你把它拿起来。” 赵顼迟疑的看了父亲一眼,双手捧起那盏茶,发现这建窑茶盏极薄且烫,下意识想要甩开,但想到是君父的吩咐,只得皱眉默默忍耐。 赵曙看到长子手指都烫红了,但还是极力捧住茶盏一声不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昔日孙仲谋劝曹孟德为帝,曹孟德说这是将他放在炉火上烤,如今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仲针,你要明白,社稷乃是重器,君王做出的每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不留神,国家就像这个茶盏一般,转眼就要倾覆。所以高宜之事,实情固然要详查,但群臣的建议,也不能不听。书曰允厥执中,这其中的道理,你要好好思量。” 赵曙从儿子手拿过茶盏,慢慢放到案上叹口气道:“如今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官多而用寡,兵众而不精,冗费日滋,公私困竭,边鄙无备,一旦有灾旱,百姓将流亡为盗,岂是征讨四夷之时?” 赵曙看着长子已经动容,言语变得严厉:“今天的事,你大错特错。本朝家法,皇子需一心向学,不预国事,而你却轻率插手,其错一;妄议边事,轻言刀兵,徒惹争端,其错二。你现在给我在殿外跪够四个时辰,好好反思一下你的言行。” 一旁侍立的苏利涉赔笑道:“官家,外面已经下雨了,天气冷得很,不如改天再罚跪吧。” 赵曙摆手制止道:“公济,此事你不要插手,颖王如此浮躁,朕今日要让他好好长长记性。”说罢带着众人回到福宁殿。 等到赵妙柔和云娘撑伞来到垂拱殿时,天色已晚。她们发现赵顼一言不发跪在殿外。仲春的细雨带着清寒,打在云娘的脸上,让人一阵瑟缩,但赵顼却视若无物,依旧跪得笔直,软翅幞头下发丝一毫不乱。赵妙柔忍不住上千把伞撑开道:“大哥,下雨了,即便是爹爹命令,你好歹要打一把伞吧。” 赵顼固执地一言不发把伞推开。赵妙柔急了:“你已经在这里跪够四个时辰了,还要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是想要让孃孃和我着急吗?” 赵顼终于出声:“妙柔,不关你的事,赶快回去。” 云娘突然开口道:“春雨天寒,不如公主先回去,我留在这里劝劝大王可好?” 赵妙柔看了云娘一眼,点头道:“也好,你的话大哥还是会听一些,如若不成,你再回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赵妙柔走后,雨下得越发急了,云娘虽是撑着伞,但还是有雨丝飘打过来,很快,她的玉色褙子,紫色襦裙都变得潮湿,赵顼忽然转头道:“我知道,爹爹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云娘深深叹了口气,她算是初次领教到赵顼的固执,眼前这个男人明显是完美型人格,对自己要求太严厉了,思索片刻沉声道:“大王最敬仰前朝太宗皇帝。“土城竹马,童儿乐也;饬金翠罗纨,妇人乐也;贸迁有无,商贾乐也;高官厚秩,士大夫乐也;战无前敌,将帅乐也;四海宁一,帝王乐也。”这是唐太宗的原话。大王是陛下长子,大宋中兴的担子终将落在大王的身上。如今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不会让天下人都失望吗?” 云娘看赵顼用心在听,上前将伞移至他头顶,遮住了密密的雨线,缓缓进言:“陛下对大王爱之深,所以责之切。大王自当勤学修德,明辨笃实,以备将来,又何必做此楚囚之叹呢。” 赵顼肃然动容:“是我失言了,不该做此颓废语。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我自小就立志,定要一雪前耻。可如今朝廷财力困穷,军备疲敝,爹爹身体不好,很多事也是有心无力。我确实有些着急,如果我……” 云娘打住赵顼的话:“如今陛下亲总万机,事体已正,大王宜专心学问,孝养三宫,朝事不宜干预。”又低声道:“大王正当青春,日后自然有机会革除弊政、厉马秣兵,一雪前耻,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赵顼点头沉声道:“你说的对,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前朝太宗皇帝一样,做到四海宁一,国富兵强。”他注意到云娘已经衣衫尽湿,劝道“天越发冷了,娘子衣服甚是单薄,还是早些回去吧。” 云娘摇头:“大王在此淋雨,妾身怎敢回去?” 赵顼笑了:“万方有过,在予一人,岂能连累娘子淋雨受寒。” 云娘坚持道:“那大王回去,妾自然也就回去了。” 赵顼笑道:“原来你跟我一样,是个倔脾气。好吧,其实这雨水甚冷,娘子要是再不给台阶下,我也快坚持不住了。” 云娘看赵顼流露出少有的少年心性,忍不住也笑了,她悄悄递给赵顼一个小食盒,“这里面有我熬的百味羹,原本是自己拿来做宵夜的,不过想来大王这半天也未来得及用餐,趁热快回去吃掉吧。”她又把伞递给他:“大王撑伞回去吧,我的住所离得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赵顼坚持道:“那有这样的道理,我送娘子一程。” 二人共撑一伞缓缓前行,那雨下得更紧了,云娘手提着七宝琉璃灯,小心翼翼地照亮前路,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雨线密密的飘过来,后苑的桃花海棠零落一地,她依稀闻到了润泽的泥土气息,还有青草隐隐的香气,果真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在不知不觉中,治平二年的春天已经过去了一半。 云娘感慨了一阵,才发赵顼将伞向自己那边倾斜,他的大半个身子露在伞外,忙把伞向他那侧移了移,皱眉道:“大王浑身都湿透了。” 赵顼却浑不在意笑道:“我早就淋湿了,打伞也没用。” 云娘心想:那你又何必与我共撑一伞?她的脸突然红了,幸而是夜晚,没人能看出来。 不知不觉中,二人已来到云娘的住所,她把伞递给赵顼道:“多谢大王送妾身回来,时辰不早了,大王请回吧。” 殿阁中的灯光明亮,云娘脸红得厉害,赵顼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笑着嘱咐暖玉道:“外面天气甚冷,恐受了寒,你给娘子煮一碗姜汤吧。”言罢转身而去。 暖玉诧异地问云娘:“大王怎么跟娘子一起回来了。大王明明浑身都湿透了,还担心娘子受寒,也是怪事。”她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去下厨熬姜汤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13.诸君何以答升平 引伴使高宜终究没受到处分。夏使吴宗回国后,向李谅祚倍述前事。李谅祚认定受到侮辱,数次出兵侵扰秦凤、泾原数州。 赵曙咨询辅臣对策,韩琦出列奏道:“陛下,募兵制虽是我朝家法。但前朝推行的却是府兵制,籍民为兵,兵农合一,所以兵士数量虽多,但所需军费却很少。现在河北就有义勇近十五万,河东有义勇近八万,勇悍纯实,出于天性,而且有物力资产,不必耗费朝廷钱粮。若将这些义勇稍加训练,臣相信,效果不会比前朝的府兵差!” 赵曙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目前西事紧急,陕西也可效仿此法吗?” 韩琦道:“陕西之前也曾三丁选一丁为弓手,刺字为保捷正军。我朝与西夏议和后,这些士兵又被遣返回乡务农,目前没有多少留存下来。如今李谅祚屡次出兵困扰西境。河北、河东、陕西三路,皆西北控御之地,事当一体。臣请求陕西诸州也实行三丁一勇,只在义勇手背上刺字,与正规军有所区别,不失为御敌的良法。” 赵曙犹豫道:“此事还需问问富相公,加强西北控御固然是好事,但陕西连年水旱,此番又要征义勇,恐怕会骚扰地方、搅乱民心吧。” 韩琦坚持道:“如今西夏势大,李谅祚领兵侵扰秦凤、泾原诸州,杀掠人畜数以万计,想要边境长治久安,必须在陕西选一批义勇。且义勇只在农闲时训练,农忙时依旧回籍种田,并不耽误耕作。陛下,现在征召义勇,虽有一时小扰,但从长远看,对西北的防御却是大大有利。” 欧阳修亦出列道:“陛下,西夏始终是我朝心腹大患,而今募兵,半数为老弱疲敝之人,征召义勇,才能解燃眉之急,否则战事再深入下去,情况将不堪设想。” 赵曙道:“也罢,如今形势如此,也不容犹豫。令屯田郎中徐亿、职方员外郎李师锡、屯田员外郎钱公纪负责具体招募事宜。兹事体大,欧阳相公亲自草诏吧。” 诏书发布后,司马光得知消息,直接到中书省找韩琦理论:“韩相,陕西三丁一刺之事万万行不得。前日朝会上,您说陕西没有义勇。但据我所知,陕西之民,三丁已有一丁充保捷了。西事以来,陕西日益疲敝,比之景佑以前,民力减耗三分之二。加之近岁屡遭凶歉,边民需要休养生息。目前李谅祚侵扰秦凤、泾原,原本就人心惶惶,倘若知道这个诏命,必然会自相惊扰。况且募兵制为本朝家法,陕西正军甚多,不至缺乏,为什么要做此有害无益之事。我认为,河北、河东已刺之民,尚且应当放还,何况是陕西未刺之民!” 韩琦已经不止一次体会到司马光的执拗了,甚是头大,但想到朝廷一向优礼言官,只得安抚道:“君实,你不大熟知边事,自从我朝与西夏议和后,陕西保捷军多半已经遣散了。况且兵贵先声,李谅祚狂傲无礼,他要得知陕西骤然间增兵二十万,岂不恐惧?” 司马光冷笑道:“我虽不习边事,却也略知兵法,兵贵先声,那是因为没有实力,所以才会虚张声势,这种方法,只能欺瞒得了一时。现在我们说是增兵20万,可用不了多久,西夏就会知道实情,那时他们还会害怕吗?如果在打过来,韩相将以何法御敌?” 韩琦深悔自己说错了话,早就知道司马光好辩才,却不知道他这么不好糊弄,只得放低身段,出言解释道:“君实,我想你是见庆历间陕西乡兵先前刺手背,后来又刺面充正军,担忧现在也会这样罢了。朝廷已经降敕与乡民约好,永不充军戍边了,君实大可以放心。” 话说到这份上,韩琦以为已经给了司马光好大的面子,他也该见好就收了,谁知司马光顽固得像一块石头:“朝廷曾经失信于民,即便现在下了赦榜,我也不能信了。” 韩琦曰耐下性子安抚:“我在此,君实实在不必担忧。” 司马光摇头道:“韩相若是长久在此,我自然可以不担忧,但万一调任地方,换了他人在此,看到韩相的先例。难保不会照搬来用,到了那时,又让我去找谁?” 韩琦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已经被消耗殆尽,忍不住大怒要拂袖而去。却被司马光拉住道:“我一向敬仰韩相为人,今日之事,乃一心为公,不得不言。今陛下即位已近两年,而朝廷政事,赏罚之外,一切委之大臣,却没有详细访查,明辨是非,有所予夺。韩相身为宰执,为百官之首,操威福之柄,更要广纳众意,谨慎避嫌。征兵原是枢密院的职责,即便富相患足疾在家休养,韩相也该事先知会,再做决策,实在不必如此草率。” 韩琦此时觉得自己连脾气也发不出了,只得敛去怒容谢道:“君实所言甚是,我亦会深思。”说罢逃也似的去了。 走出中书省,天已完全黑透,仲春的风带着微寒吹到脸上,让人感到舒适。韩琦刚才的焦躁的情绪也褪去大半。此时百官早已散去,早晨喧嚣的殿阁又恢复了寂静。他突然想起前朝宰相李德裕的诗,“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现在没了愤怒,韩琦只是觉得非常茫然。他以为先前治军已是苦事,没料到做宰相却更加辛苦,自从任中书门下平章事以来,一向是早出晚归,“内宫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更是寻常事。原以为自己还算是文武全才,身为宰相,始终不忘边事,他相信总有一天,会用实力洗去好水川兵败的耻辱,而现实却总是让他失望。先前庆历新政的老朋友富弼、范仲淹等人,因政见不同,渐行渐远;欧阳修即便与自己保持一致,却早生了退意,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共谋国事的模样;更不要提那些谏官,在他们眼中,自己恐怕已经成了像霍光一样的奸佞之臣,所提的奏议,十有八九要遭到反对。韩琦忍不住感慨,如果当时自己留在知州,在昼锦堂内逍遥此生,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14.水精春殿转霏微 三月二十五是云娘的生辰,此时天气和暖,气序清和,圣驾幸金明池旁边的琼林苑,宫眷们也陪同前往。云娘不便张扬,只和暖玉亲自下厨准备了几道小菜,邀请赵妙柔一同来吃酒热闹一番。 赵妙柔看到桌上摆着煎鹑子、虾簟、白鱼辣羹、清炒豆芽、槐叶冷淘几样小食。另有生淹水木瓜、沙糖绿豆甘草凉水等饮料,配上糖荔枝、梨干、胶枣等果子,倒也显得琳琅满目。不禁赞道:“这菜品甚是清爽,比爹爹让御厨做得不温不火的膳食强多了。”一面让内侍王诚拿来一捧新鲜的樱桃,“这是两浙路刚进献的,宫中只有大娘娘、爹爹和孃孃处分了一些,这是孃孃给我的,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拿来借花献佛,也算应景吧。” 云娘忙谢过了,笑道:“新鲜的樱桃配奶酪最好。”一面让暖玉拿了些奶酪来,撒上沙糖,赵妙柔用樱桃蘸了些奶酪放到嘴里一尝,果然十分美味。夸道“果然要想吃顿舒心的饭,还得到你这里来。” 云娘与赵妙柔二人对饮显得冷清,故而让暖玉和王诚都上桌来陪侍。几杯酒下肚后,暖玉也觉得不那么拘束了,忍不住好奇问道:“娘子在宫外是如何过生辰的呢?” 云娘笑道:“小时候在京城过生辰,给长辈们磕过头后,大姐、二姐还有宴府的几位表妹我们一起凑份子摆上一桌酒席,在席上我们击鼓传花,花落在谁手上,就要即兴做一曲小令。七舅是裁判,做得不好,是要当场罚酒的。” 赵妙柔表示十分羡慕“令舅素有才名,让他来当裁判,想来是十分公允的。可惜宫中规矩死板,没有这么多赏心乐事。” 云娘不以为然,跟大姐、二姐和宴府的一众才女们比,她做的小令只好垫底,也从未得到她那眼高于顶的七舅的认可,每次过生辰,都要被罚酒好几杯。她倒是真心怀念前世的生辰,与大学舍友凑钱去小酒馆大吃一顿,买生日蛋糕吹蜡烛,然后再转战卡拉OK,起码她唱歌还可以,每次还能当上麦霸。 却听赵妙柔再次吐槽道:“我这几年过生辰,一大早就要被叫起来,到大娘娘、爹爹、娘娘那里去叩头,然后再去大哥、二哥那里去行礼。然后接受内侍们的贺拜,晚上在自己宫内摆一桌酒席,和三妹一起热闹热闹就罢了。这一天要磕无数的头,行无数的礼,到最后只觉得头晕脑胀。” 云娘笑道:“给公主准备的酒席,一定十分丰盛吧。” 赵妙柔冲她翻了个白眼,“宫内的宴席你也参加过,基本上就是全羊宴,无非是些鼎煮羔羊、带花羊头、炙羊心、炙羊腰、羊舌签、片羊头、铺羊粉饭之类,我又素不喜羊肉的味道,活活是受罪。” 王诚感慨道:“还是宫外好,就连先帝,都羡慕民间酒楼的吃食呢。” 暖玉也叹道:“我七岁就入了宫,便是连宫外是什么样子,此刻都记不清了。” 云娘叹了口气,原来她在宫外的日子,也是这些人可望不可及的。 小宴散后,云娘觉得越发冷清,加之众人说起宫外,令她更加想念家人。忍不住想要出去走走散闷,暖玉劝道:“虽是春日里,夜晚的风还是凉,娘子再加上一件褙子吧。” 云娘摆摆手:“吃了几杯酒,觉得有些热,我出去走走就回。你把剩下的樱桃用沙糖泡上,等我回来做樱桃煎,把我们制成的花间露点上,放进香炉里。”一面匆匆出去了。 琼林苑内多古松古柏。两旁有石榴园、樱桃园,亭台楼榭穿插其间,倒是颇为可观。正值暮春,夜风吹来,落花满地如雪。云娘想起往年生辰,与姐妹们在后苑水阁中射覆投壶,何等热闹。今年本是及笄之年,母亲老早就策划好了自己的笄礼,没想到最终还要在宫中冷冷清清的度过,忍不住在一块山石旁蹲下来,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反反复复的写下:“不如归去。” 赵顼信步走来,突然看到这几个字,无端感到非常刺心,装作不在意问道:“娘子是在这里填词吗?” 云娘一惊,连忙站起来,心想他怎么总是这样出其不意,掩饰道:“妾身一向无此捷才,只不过随便写几个字罢了。” 赵顼笑道:“娘子家学渊源,令舅的小令,先帝和爹爹都十分喜欢,说自己没有捷才,恐怕是自谦吧。” 云娘苦笑道:“实在不是自谦。我倒是没少让舅舅指教,只是他一拿到我填的词总是叹气,说是过于纤巧华丽,缺乏真切之情。” 赵顼笑道:“令舅可谓是严师了。”又问道“娘子一个人在这里,可是想家了?” 许是喝了几杯酒,云娘并不避讳自己的心情,坦然承认道:“是,宫中究竟是太冷清了些。” 赵顼并不答话,领着云娘一直往东南走,一座小山映入眼帘,高数十丈,隐隐可以看到上面的楼阁,灯光影影绰绰,仿佛幻境一般。二人沿着锦石缠道迈步登山,山道周围栽种了许多茉莉、山丹、瑞香、含笑等南花,花香馥郁,沁人心脾。赵顼缓缓道:“先帝在位时,因为无子,把爹爹接入宫中抚养,我也跟着进来。我和爹爹单独住在庆宁宫,先帝的后妃公主住在后苑,平常也少往来,是以宫中虽好,我却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作客,濮王府才是我真正的家。每当想家的时候,我就来这里逛逛,站在山顶登高望远,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云娘到想不到他也有这番经历,感慨道:“看来无论老幼贵贱,都有自己不遂心之处,世事终究不能两全。”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山顶,四下里寂静无声。唯见那天上一钩清月,低得像是触手可得。向下俯视,依稀可以看见万胜门和新郑门城楼上的点点灯火。云娘笑道:“这里让我想到了苏州的沧浪亭。也有一座类似的小山,山上也有楼阁,我和阿姊还在那里收集过桃花制香呢。” “沧浪亭可是苏子美的产业?娘子随富相公游宦,去过的地方一定不少吧?” 云娘笑道:“正是苏子美的得意之作。家中我年纪最小,自幼随爹爹辗转数地,去过苏杭、青州、秦州一带,还是最喜欢杭州的山水了。” 赵顼叹了口气:“说来倒是十分羡慕你,我从未出过汴京。偶尔也会想,如果做一个寻常的士大夫,在地方上谋个职位,游山玩水,诗酒风流,是不是会轻松许多。小时候不懂事,曾经和先帝抱怨,说宫里太冷清,民间歌舞喧嚣要热闹得多。先帝却告诉我,正因为宫里冷清,民间才会热闹,若是宫内帝王日夜笙歌、贪图享乐,民间就会冷清。如今想起来,真是至理名言。” 云娘点头道:“先帝圣明。做为帝王,身系天下苍生福祉,不得不夙夜在公,把享乐抛在一边了。” 二人一时都沉默了,山上的风有些大,吹得人衣快飘飘,赵顼的衣袖轻轻抚过云娘的手,她瑟缩了一下,悄悄向后退了一步。谁知赵顼却上前一步,把自己的披风披到云娘肩上,轻轻嘱咐道:“夜里风大,娘子的衣衫太单薄了。” 云娘窘迫之下想要再向后退一步,却被赵顼紧紧拉住了手,只听他在耳边沉声道:“答应我,不要出宫,一直陪着我可好?” 云娘只觉得心乱如麻,被赵顼拉住了手,心中更是一片茫然,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却听赵顼轻轻道:“手这样凉,可是吓到了,你不用着急,回去好好想想再答复也可。” 云娘突然觉得松了口气,一时间竟忘了归还披风,转身匆匆下山而去。 回到住所,云娘连衣裳也顾不上说,蒙上被子倒头就睡,却被暖玉推醒道:“卸下衣服再睡也不迟,我刚刚把花间露点上了。”一面把云娘扶起来,突然低呼道:“娘子身上好烫,该不是发烧了吧,我去请大夫来。” 云娘摆手道:“不必惊动人,想是这两天有些感冒,多喝些水,睡一觉就好了。” 暖玉觉得云娘怔怔的,似乎有心事,思量着劝道:“娘子和我们这些奴婢不同,只要耐心等待两年,等公主出嫁了,大娘娘自然要做主放归,不必再宫中熬着了。” 云娘沉默一阵问:“姐姐入宫也有十年了吧,这十年中你快乐吗?” 暖玉叹息一声:“这两个月和娘子在一起的日子,算是入宫以来最舒心的日子了。我们做下人的,岂敢奢望太多,服侍的主子高兴,我们必须跟着高兴,服侍的主子不高兴,我们更要谨小慎微。在这宫里,无论主仆,人人都要戴着面具过日子,即使有天大的事,脸上也要做出笑模样,渐渐的,我们也都习惯了。” 暖玉又劝道:“娘子别多想了,保重身子要紧。”服侍云娘喝了一盏紫苏饮,转身回耳房去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15.天时人事日相催 仁宗大祥后,诏命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 翰林学士王珪向司马光等人苦笑道:“麻烦又来了,陛下意欲尊崇生父,这回看来是非要给出个结果了。” 司马光正容道:“事关国本,我等皆受先帝大恩,当此之时,正需要我等谏官挺身而出,禹玉何必迟疑。” 王珪拱手道:“看来君实已经胸有成竹了,还请代我等拟奏稿吧。” 司马光并不推辞,奋笔疾书道: “谨按《仪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不敢复顾私亲。圣人制礼,尊无二上,若恭爱之心分施于彼,则不得专壹于此故也。是以秦、汉以来,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统者,或推尊父母以为帝、后,皆见非当时,贻讥后世。况前代之入继者,多于宫车晏驾之后,援立之策,或出母后,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龄未衰,深惟宗庙之重,祗承天地之意,于宗室中简拔圣明,授以大业。濮安懿王虽于陛下有天性之亲,顾复之恩,然陛下所以负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孙孙万世相承者,皆先帝之德也。臣等窃谓今日所以崇奉濮安懿王典礼,宜准先朝封赠期亲尊属故事,高官大国,极其尊崇。谯国、襄国太夫人、仙游县君,亦改封大国太夫人。考之古今,实为宜称。” 王珪仔细看了一下,心道司马光不愧在官场浸润多年,中书要给濮王名分,那么就只给名分,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于是点头称赞道:“君实此论极公正,我等自当附议。”一字未改,派小吏将奏议直接送到中书省。 韩琦看到这封奏议暗自冷笑,王禹玉这个老狐狸是在避重就轻,中书要众臣讨论的关键是陛下和濮王的关系,是称皇考还是皇伯,这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 韩琦亲自提笔写道:“王珪等奏议,未见评定濮王当称何亲,名与不名,诏令礼部及待制以上官员共议。” 这个皮球又踢到了王珪那里,他甚感头大,苦笑道:“看来陛下是必定要给濮王讨个说法了。” 司马光沉吟片刻,决然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史笔如刀,诸位临大节,万不可夺志。” 王珪叹了口气,看来不表态是不成了,提笔写道:“濮王于仁宗为史,于皇帝宜称皇伯而不名,如楚王、泾王故事。” 这样一来,礼部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他们决不允许陛下称濮王为皇考,也决不允许濮王与先帝并列,让本朝凭空多出来一个皇帝。 韩琦接到王珪等人的奏疏,喃喃道:“终于来了。”他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召来欧阳修一起商议,皱眉叹道:“永叔,看来礼部和御史台的这些大臣,是要与中书省死扛到底了,陛下甚是看重此事,必欲称濮王为皇考,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欧阳修笑道:“此事不难,《仪礼》有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五服年月敕》也提到:为人后者为其所后父母斩衰三年,为人后者为其父母齐衰期。这样说来,出继之子于所继、所生父母皆可称父母。再说,汉宣帝、光武,皆称其父为皇考。称濮安懿王为皇考,于礼于史皆有明据,王珪等议称皇伯大谬。我们完全可以驳回,让三省、御史台再议。” 韩琦苦笑道:“永叔此论甚善,只是御史台那些人,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欧阳修沉吟道:“其实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太常寺是专门负责朝廷礼仪的,由太常寺负责议崇奉濮安懿王之礼,名正而言顺。” 韩琦眼光一亮道:“此言甚是。”他心想:太常寺卿范镇,是赵曙的亲信,想来一定会帮赵曙达成愿望的。 欧阳修提醒韩琪:“相公不要着忙,此事要想顺利,还需要征得富相公的同意。” 一提及富弼,韩琦生出许多感慨,早年他与欧阳修、富弼三人一齐参与庆历新政,相互声援,关系本来极好。自从自己任宰相后,与富弼却越来越疏远,便是自己送与富弼的节礼,他也每每推却。当下虽然富弼因足疾在家养伤,但身为枢密使,门生故交遍天下,对朝局的影响却不容忽略,他决定以探疾为名,拜访一下当初的老朋友。 富弼正在府中书房草拟辞职的奏表,看到韩琦来了,忙令老仆上茶,招呼道:“稚圭来了,快坐,真是稀客。” 韩琦笑道:“最近国事冗繁,听说彦国兄足疾加重,虽然一直惦记,却一直到今天才有空来探望。” 富弼摇头道:“老毛病了,不牢稚圭挂念。只是年老精力越发不济,早就想挂冠求去,给年轻人留位置,只是陛下不肯,只好在家接着写辞职的奏表了。” 韩琦脸上在笑,心里却颇不舒服,自己不过比富弼小了四岁,也是垂垂老矣,怎么听富弼说的这话,都像是在讽刺自己贪恋权位不放。轻咳一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彦国兄正当壮年,实在不必做此颓废语。陛下一向倚重彦国兄,是断断不可能放归的。便是我等,在碰到疑难之事时,还要向您讨教呢。” 富弼慢慢的品了一口茶,抬头问道:“这么说稚圭今天来,是有事要指教?” 韩琦点头,低声道“陛下挂念本生,诏命议崇奉濮安懿王之礼,我和永叔商议,想要效汉宣、光武故事,让陛下称濮安懿王为皇考,《仪礼》和本朝《五服年月敕》皆有明证,这也是帮陛下了了一桩心愿,彦国兄以为如何?” 富弼摇头道:“稚圭此言大谬,《仪礼》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服。这只不过是为了行文方便,泛泛而论,并非确指。至于汉宣、光武称其父为皇考,汉宣帝为昭帝之孙,以孙继祖,自然可以尊其父为皇考,但终究不敢尊其祖为皇祖考。光武帝起自布衣,名为中兴,其实可以算得上创业,虽自立七庙,犹非太过。今陛下为先帝之养子承继大业,国无二君,家无二尊。先帝对你我皆有知遇之恩,如若尊濮王为皇考,与本朝历代帝王并列,将置先帝于何地?” 韩琦皱眉道:“彦国兄此论太过了吧。先帝名位已定,陛下为先帝嗣子,早已是公认的事实,所以陛下对太后至今孝养不缺。现在濮王已逝,陛下不过是想要崇奉本生,尽一份人子的孝心,又有何不可呢?” 富弼坚持道:“事关国本,安可含糊。设使先帝尚御天下,濮王亦在世,命陛下为皇子,不知称濮王为父还是为伯父?若是先帝在称伯父,先帝殁称父,稚圭此论不就根本立不住脚吗?若陛下问起我的意见,稚圭可直言告之。” 韩琦哑口无言,沉默许久方道“彦国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定会如实转告。”又叹道:“庆历新政时,彦国兄上当世之务十余条及安边十三策,我亦深受启发,上《论备御七事奏》。当时我们合作无间,力更天下弊事,虽屡遭小人馋陷,但我始终把您和希文视为榜样,从来没有退缩过。而今彦国兄一心求去,是对朝局失望了,还是不愿意再和我合作了呢。” 富弼亦十分感慨“我亦十分仰慕稚圭当年的风采,为谏官诤言谠议,片纸落去四宰执,为将军铁骨铮铮,令西夏胆寒。稚圭敢于任事,不怕担责,我自愧弗如。只是为宰执之后,未免独断了些。三丁一勇之事,不经枢密院直接下诏,仁宗时的谏官,已经去了大半,我听闻因濮议一事,君实、献可、尧夫都要求去,若真如此,台谏空矣。这实在不是宰相持国之道。” 韩琦默然,人都说富弼谨慎,在他看来,不过是胆怯罢了。就像扶立今上一事,富弼借口服母丧,避之唯恐不及,还不是怕站错了队,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自从庆历新政失败以来,富弼的暮气越来越重。顾忌也是越来越多了。 大约是感到气氛有些尴尬,韩琦开口道:“彦国兄,你我宦海浮沉多年,也该明白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一旦选择,就没有回头之路。”许多话他对老友也不便明言,自从保举赵曙为太子开始,他就注定了与赵曙行在一条船上,官场如战场,成王败寇,落子无悔,容不得半点软弱与迟疑。 富弼叹道:“先帝在位时,朝堂上虽有争执,但大都就事论事。而今党争日起,大臣之间相互倾轧,打击报复,渐成常事,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我如今去已决,致仕是早晚的事。愿稚圭善自保重、好自为之。” 言罢,富弼转头看向一旁侍候的老仆:“我要的二陈饮怎么还不上?” 点汤既是送客的意思,韩琦觉得自己还是知趣些好,忙起身道:“不必叨扰了,时候也不早,我就此别过,彦国好好保养身体,改日我再来拜见。”言罢告辞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16.恐随春梦去飞扬 这天散学后,保慈宫来一名内侍,说是奉太后之命,传富云娘去问话。 曹太后的祖父是国朝有名的大将曹彬,她本人曾经指挥若定平宫内叛乱,深得仁宗敬重,在朝野上下素有贤名。赵曙即位初期,因为身体原因,曹太厚曾经短暂垂帘代理政事。 云娘入宫半年以来,曹太后对其照顾有加,一应供给都极为优待,云娘心中非常感激。濮议一事,韩琦与欧阳修站在皇帝一边,必要尊生父濮王为皇考,曹太后身为仁宗遗孀,眼下处境十分尴尬。 云娘行礼后,曹太后令人赐座,笑问道:“富娘子入宫也有些时日了,日子可过得惯,有什么委屈之处,只管告诉我,不要见外才好。” 云娘起身答道:“有劳大娘娘费心,圣人和公主一向宽厚,我在宫中一切安好。” 曹太后示意云娘坐下,挥手屏退内侍皱眉叹道:“这段时间老身的日子却不好过,濮议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想必你也应该知道吧。” 云娘入宫以来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原则,只是小心答道:“妾略有耳闻。” 曹太后见她谨慎,叹了口气缓缓道:“老身听闻令尊连续上二十余章以足疾求罢去。先帝在位时,常对老身称赞令尊是王佐之才,志节皎皎,忠勤劬劬,如今一心求去,朝堂空矣。老身的意思,还是期望令尊勉力就职。” 云娘忙又起身道:“先帝知遇之恩,爹爹始终铭记于心。只是爹爹目前足疾越发严重,连走路都困难,加之年老精力不济,继续任枢密使,只会给朝廷增加负担。况且现在朝内人才济济,也不乏忠义之士,还请大娘娘放心。” 曹太后摇了摇头低声道:“如今朝政被韩相公一手把持,必欲官家称濮王为皇考,这将先帝置于何地,又让老身如何自处?前几日我做手书切责韩相公等人,而韩相公转身就对谏官们说,老身认为王珪等人称皇伯之说是无稽之谈,这等颠倒黑白、假传懿旨,还像个宰执的样子吗?” 云娘也被震惊了,没想到韩琦等人还有这等无赖手段,思索片刻只得劝道:“好在司马相公等谏官皆是忠义之臣,必定会站在大娘娘一边,为先帝讨个公道的。” 曹太后摇头道:“他们虽好,但终究资历不够,不是韩相公的对手,更何况如今欧阳修也站在他那边。说起来,还是令尊在朝野中素有声望,足以和韩琦抗衡,可惜眼下又要辞官。” 云娘沉默了,半响曹太后又拉住云娘的手道:“你进宫也有半年多了,一直还未回去探望过家人,这是老身的疏忽。而今令尊即将要出任地方,你回去道个别也是应有之义。请你务必转告令尊:老身知道他是先帝的忠臣,必定会为老身做主。” 云娘心情沉重,以她的本心论,实在不愿卷入这场争斗,只是她明白爹爹必然是不赞成韩琦等人的做法的,更何况爹爹身为朝廷重臣,在这件有关国本的大事上无论如何都要有自己的立场,思索片刻只得答应了。她想到很快能见到家人,又觉得有些期待和欣喜。 三日后,云娘回到富府,发现母亲和二姐都在,行礼后,晏氏一把云娘拉进怀里,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道:“半年多不见,三娘竟长高了许多,越来越像大姑娘的样子了。”言罢竟掉下泪来。 富真娘也跟着垂泪,但还是劝道:“何必如此伤感,天恩浩荡,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母亲不是说三娘身量长了,又做了好几套衣服吗?快拿来让她试试合适不合适。” 晏氏试泪笑道:“正是,我也是高兴糊涂了。”一面吩咐使女去取新衣,一面对云娘道:“这些衣服我早就准备好了,原本打算让你在笄礼上穿,如今你带进宫去也好。”又问道:“你瘦了许多,不知在宫内可住得惯,可有人为难你?” 云娘含泪道:“女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太后和公主都待我极好,宫眷们也都和气,母亲不用操心。” 晏氏摇头道:“宫中规矩多,人心复杂,你是个直率的性子,那里应付的了这些。我已经跟你爹爹说了,再过一年,你年满十六岁,就去求官家放归。到时候为娘好好帮你选一户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富真娘忙笑着打断晏氏的话:“母亲是高兴糊涂了,这样的话,何必当着三娘的面提起。不过确实应该让三娘早点回来,就她那跳脱的性子,留在宫中着实不让人放心。” 云娘只好假装害羞低下了头。想来以爹爹的面子,官家和太后也不会不同意放归的,只是她心中并不如预料的高兴,反而有些怅然若失,后来母亲和二姐又开始絮絮说一些家常,她居然完全没听进去。 “三娘,母亲问你话呢,又在这里发什么呆?”富真娘看到云娘愣愣的,忍不住问道。 云娘连忙掩饰:“没什么,只是在宫中与宝安公主甚是相得,若是真的离开,恐怕有些舍不得。” 富真娘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云娘的额头,一脸很铁不成钢道:“你入宫半年多了,还不知道宫中的水有多深。濮议之事,牵扯到的不仅是朝堂,更有内宫,稍一不慎,就会连累到整个家族。还有”富真娘越发放低了声音:“皇后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看看永嘉郡君、仁寿郡君她们过得什么日子,还以为宫中是善地吗?” 云娘听暖玉等人说,永嘉郡君、仁寿郡君是赵曙的御极后一时兴起宠幸的,高皇后知道此事后很是闹了一场,赵曙惧怕河东狮吼,居然连个正经名分都没给,平常宫内宴饮朝贺,这二人也从不出现,便是赵妙柔等人也视她们为无物,从不以庶母之礼相待。想到这里,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 入夜十分,富弼与好友宴饮后返家。召云娘在书房相见。云娘看到爹爹苍老了许多、拄着拐杖举步维艰的样子,不由一阵心酸,但还是强笑道:“爹爹,蒙太后圣恩,女儿回来看您了。”说罢跪地结结实实的磕了头。 富弼一把把云娘拉起,觉得女儿这大半年稳重了许多,且气色不错,欣慰的笑道:“三娘确实长大了,你在宫中这多半年,我和你母亲日日挂念的很。” 云娘看到爹爹行动十分吃力,忙道:“女儿带来了太后所赐之药,说是治疗爹爹的足疾十分有效。爹爹且试试吧。” 富弼忙谢了恩,叹息道:“我这足疾是老毛病了,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不加重已是万幸,怎么能指望它好转呢。”看云娘还要说话,摆摆手止住道:“太后这次让你回来,恐怕不只是探亲这么简单吧?” 云娘点头,将曹太后叮嘱的事细细说了,忍不住又发表自己的意见:“按情理论,韩相公等人的手段太过了。先帝认陛下为皇子,最终将天下交付,天高地厚之恩无以为报,要陛下称濮王为皇考,又将先帝置于何地?” 富弼点头道:“三娘明白事理,为父十分欣慰。前几日韩相来访,我已将此意告之。另外,我还专门起草了奏章呈交陛下,盼望陛下不要一直执迷不悟。只是,眼下陛下对太后成见甚深。此次诏命群臣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是早有蓄谋,要驳回中书省的主张,令陛下回心转意,并非易事。” 云娘皱眉道:“如此,太后在宫中的处境岂不很难?” “名分摆在那里,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好在颖王生性仁厚,对太后十分恭敬,我已叮嘱韩维,让他时时提醒颖王和东阳郡王尽孝,想来太后在宫中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云娘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颖王他,是可信任之人吗?” 富弼看了云娘一眼道:“三娘此话何意?颖王英明谦逊,一向眷礼宫僚,待试讲韩维等人极好,对太后也是真心孝顺。我听说,陛下称濮王为皇考,颖王也是不赞成的,陛下有此长子,实乃社稷之福。” 云娘此时心中百味杂陈,却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富弼叹道:“此事为父已经尽力了,我受先帝大恩,对于他的身后之事,不能置之不理。只是宦海沉浮这些年,我实在是累了。这些时日常常思念洛阳老家的亲朋故旧,还有你逝去的大姐和四哥,那时我正出使辽国,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云娘忙安慰道:“爹爹这些年为国鞠躬尽瘁,实在是辛苦。如今且安心养病,太后之事,女儿会替爹爹留意的。” 富弼叹了口气:“目前朝廷党争日起,难免会牵连宫闱,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牵扯其中。我和你母亲已经商量好,等再过一年半载,我会辞掉所有职位回洛阳养老。到时候我再向太后和陛下求情,他们一定会让你回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17.清觞异味情屡极 云娘回宫后一直心绪不佳,也没有兴趣摆弄一向喜欢的饮食香料。她发现习字能让自己平静一些,越发开始苦练。暖玉看不下去几次劝说,云娘只是不肯听。 这一天晚饭后,云娘练了一个时辰大字,又看了几篇话本,正觉得无聊想要睡去,却见赵顼的内侍李宪过来相请,“大王这几日胃不舒服,上次娘子做的百味羹甚是暖胃,劳驾娘子去趟庆宁宫,将做法说给司膳内人。” 云娘心下一惊,忙道:“夜已深了,我将做法写在纸上,司膳的娘子们按步骤做即可。” 李宪感叹云娘不解风情,摇头笑道:“大王特地让娘子过去呢,恐怕有别的事嘱咐也未可知。” 云娘只得起身道:“容我下厨将材料准备好,过去就可以直接煮制了。” 李宪笑道:“小的已经让司膳内人准备好了,娘子直接过去就行了。” 云娘只得跟他过去,李宪手提灯笼引着云娘前行。宫中夜间宵禁,层层殿阁、道道宫墙之间空旷无人,唯有灯笼的一点微光,和天上的一弯清月,照亮这无边的黑夜。她两世为人,走南闯北,见过山高月小,见过江月空明,见过海上明月初升,却没想到宫里的月亮,被层层宫墙困住,竟是这样孤零零的挂在天上。 后苑离庆宁宫甚远,向西穿过临华门转向南行,路过景福殿、延和殿、崇政殿向东,经过六尚局,这就样默默无言走了许久,方看见前方一片被灯光笼罩宫殿院落,想来就是庆宁宫了。云娘拾阶而上,忽然想起了江总的诗“故殿看看冷,空阶步步悲”,不由愣在那里。 李宪见云娘神色有异,忙提醒道:“娘子,大王在里面等着呢。”云娘怔了一怔,只得转身进去。 庆宁宫位于皇宫东南,院落相对独立。赵曙被仁宗认为皇子后就住在这里,御极之后,便成了赵顼一人的居所。比之后苑宫殿的狭窄拥挤,这里的空间明显要宽敞许多。李宪引着云娘,直接来到了赵顼的寝殿。 殿内陈设相当朴素。檀香木大案堆满了历代名人法帖。案后一面墙全是书架,经史子集及各朝学士评论讲义陈列其中。云娘看到赵顼撩开帷帐起身,因在病中,他并未像往常一样注重仪表,只是穿了一件青色便服,头发松松的用逍遥巾笼住,长长的发带垂坠下来,倒更加像风度翩翩的书生了。 云娘此时觉得异常窘迫,忙低身行礼,却听赵顼笑道:“不必多礼,这么晚叫娘子来,打扰娘子休息了吧。” 云娘摇头:“无妨,还没歇下呢。” 赵顼看出来了云娘的不自在,微微笑道“这几日胃痛,御药局只会开些苦的汤药,吃下去越发倒了胃口,倒是挺怀念你上次做的百味羹。” 云娘眼角瞧见了寝室外间角落支着一只风炉,想是为赵顼熬制汤药用的,忙道:“材料都备齐了,我便在那里熬制吧。” 出了寝殿,云娘长长地出了口气,才觉得不那么窘迫了,她把自己带的小砂锅拿出来,加水将材料放进去,不一会儿,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水气冒出来,平白为这座清冷的宫殿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云娘感觉舒心多了。刚刚要找个椅子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却见赵顼走过来笑道:“佐以脯醢味,间之椒薤芳,香味我在寝殿都闻见了,还真有些饿了。” 云娘摇头道:“现在还不能吃,还得煮一会儿才能好呢。” 她打开调料罐,小心翼翼地放了一勺盐,又加了一些胡椒,仔细尝了尝,终于表示满意,轻轻道:“再过一会儿就好了。” 赵顼一阵恍惚,看她那认真的样子,仿佛像一名洗手作羹汤的新妇,过了一阵才笑问道“这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提起食物,云娘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将水笋、猪肚、鸡肉细切成丝,放入水中慢煮,待火候足了,加入盐醋和胡椒等调味,再放一些生粉即可。猪肚记得要反复清洗,否则会有腥燥的味道。” 赵顼笑道:“娘子这样子,比那些司膳内人也不遑多让了。今天叫你来,也不光是为了讨一碗羹,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他领着云娘来到寝室书案前,翻开那些字帖,云娘看到一副未装裱的画,也没有题跋,上面画着茂林远岫,间有池塘亭阁点缀其间。笔法稍显稚嫩,但笔墨淡远,有疏旷之味。赵顼转头问道:“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云娘点头称赞:“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石如云动,毫锋颖脱,颇有些李丘营的味道。” 赵顼点头:“我一向喜欢李丘营的山水画,大娘娘曾经搜购了《寒林平野图》《晴峦萧寺图》送我,我把它们张贴到寝殿的屏风上,时时玩赏,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山林之间,这也算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了。” 云娘笑道:“此画是大王所作吧,仔细看来,倒颇像苏州沧浪亭的景致呢。” 赵顼也笑道“娘子这么说来,还真的有些像。也许是那日娘子提起,我就一直念念于心,不知不觉就画出来了吧。只是有画无字,究竟不算完工。娘子替我在上面写一首诗吧。” 云娘连忙摇头:“我的字太丑,没得糟蹋了这画。翰林院中书画高手比比皆是,大王请他们来写题跋就是。” 赵顼笑道:“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画作着实一般,断断不敢拿到翰林院去出丑,倒是娘子的字写上合适,如此,咱们谁也不用嫌弃谁,难道不好吗?” 云娘忍不住笑了,也不再推辞,用心研磨,站在案边细细揣摩了一阵笔意,方才在画上写道:“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吾甘老此境,无暇事机关。”然后小心吹干纸上字迹将画递给赵顼,一面懊恼道:“写得不好,白白糟蹋了这画。” 赵顼笑道“苏子美的诗与这画极配,已经很好了,何况这画我本来是要送给你的。我听二妹说,前几日是你的生辰,也算是补上一份礼物吧。” 赵顼走上前一步,身体靠云娘极近,药香混合着乳木香扑面而来,夹杂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气息,云娘觉得心跳得厉害,想要侧过身去避开,却被他一把拉近怀里,在耳边低声道:“这几天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在琼林苑我问你的话,想好了如何答复吗?” 云娘此刻没来由一阵眩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觉出他也心跳如鼓,他的双臂逐渐收紧,眼看就要吻下来。 云娘怔怔地抬眼,看到了床前屏风上的茂林远山,天地如此广袤,而在宫中,却只能看到殿阁外的一角天空,便是后苑的假山池水,也不过是供人把玩的盆景罢了。这贴在屏风上的真山真水,终究是无法企及的梦境。于是内心逐渐清明,她用力把赵顼推开,鼓起勇气道“那日大王的嘱托,妾不敢答应。妾父母年纪已老,在这深宫里的支撑,也不过是期盼放归,与家人团聚而已。” 赵顼愣了一下,轻轻放开云娘,黯然道:“难道在娘子心中,我是那样难以托付之人吗?” 云娘觉得自己的心又软了,忙调动残存的意志力,决然道“大王天资英睿,又正当青春,日后自有淑女相配。妾蒲柳之姿,实在不值得大王垂顾。” 赵顼突然觉得一阵烦躁,猛然提高了声音道:“不必说这些多余的,我是不会强人所难的。”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赵顼见云娘惶恐,叹了口气放缓语气:“我明白了,娘子回去吧。”又将案上的画递给云娘:“画拿回去,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李宪在外间等了许久,原以为郎情妾意,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谁知赵顼沉着脸出来,吩咐自己送云娘回去,云娘却是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大为诧异。 一路上两人皆沉默不语,后来李宪实在忍不住,开言道:“富娘子不要怪小的多嘴,小的侍候大王多年,还没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呢,大王为人执拗,不会轻易改变心意的。” 云娘摇头道:“多谢提醒,我很快就到了,你不用送了。”言罢逃也似的离去。 理智终于占了上风,她今天抵住了诱惑,可以说表现得很好,可是并不如预料一般如释重负。作为穿越者,云娘清楚历史的走向,清楚那些大人物的命运,也清楚那场轰轰烈烈变法的结局,她知道自己应该趋利避害。可是她唯一看不透的,是人心。就比如此时,自己的心并不快乐。 后苑的樱花海棠已经零落成泥,这个春天已经过去了。“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云娘不是旧式女子,却无端想起了前世看的戏文,她叹息一声,原来这世上良辰美景、似水流年,终究是用来辜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18.此时只欲浮云尽 赵曙看了太常寺卿范镇的奏议,深深觉得自己和中书又走了一步臭棋。那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汉宣帝于昭帝为孙,光武于平帝为祖,则其父容可以称皇考,然议者犹或非之,谓其以小宗而合大宗之统也。今陛下既考仁宗,又考濮安懿王,则其失非特汉宣、光武之比矣。凡称帝若皇若皇考,立寝庙,论昭穆,皆非是。” 他召来韩琦欧阳修来商议,皱眉问:“范镇究竟是怎么回事?朕看让他任太常寺卿,原对他寄予厚望,以为他定会支持中书省的意见,没想到却如此固执。范镇这奏议一上,贾黯、吕诲、司马光也纷纷上札子附议,事情越发难办了。” 韩琦也觉得头痛,如今言官们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宰执,吕诲更是连续上了3道折子,说韩琦才能比不上霍光、李德裕、丁谓、曹利用,而骄恣之色过之;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欲累濮王以不正之号,将陷陛下于过举之讥,政典不赦,人神共愤。提议赵曙将二人全部罢免。这帮书呆子,真是又臭又硬,论吵架的功夫,韩琦自愧弗如,他打算绕开这些麻烦,从曹太后方面入手,直截了当的解决问题。 初秋时光昼永,气序清和,曹太后和赵曙在天章阁设宴款待群臣宗室,赵妙柔和云娘也一起参加。 赵曙率先举杯劝饮道:“儿臣能居此位,全赖娘娘庇护之恩。且违豫之时,非娘娘内辅,政无所寄,虽古之贤后,不能加也。儿臣愿娘娘满饮此酒,从此母子益亲,恩义无间。” 一时间群臣宗室全部起身出列劝饮道:“母慈子孝,实乃社稷之幸,愿太后坐享孝养,眉寿无疆。” 此后皇子公主和宰执大臣轮番劝酒,称颂曹太后之德,曹太后看上去十分高兴,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杯。 云娘冷冷看着众人的表演,好一副母慈子孝的行乐图,觉得皇帝和宰执们与那些绝世名伶相比,也毫不逊色。她在宫中这多半年,早就看透了赵曙固执寡恩的一面。先帝的幼女早就被赵曙赶出宫去,空余的房子腾出来给自己的子女居住,如今眼看到了及笄之年,婚事却无人过问。至于他对曹太后,若不是司马光、吕诲等言官苦劝,恐怕连日常的晨昏定省也做不到,还好颖王和东阳郡王还算孝顺,时常居中调和,否则母子之间,连面上的情分都维持不住了。 内侍张茂则看曹太后饮酒过量,忍不住在一旁低声劝道:“饮酒伤身,娘娘今日虽然高兴,也要注意身体,还是少喝几杯吧。”在一旁陪侍的苏利涉笑道:“抑郁时饮酒伤身,高兴时却不防。如今官家纯孝,娘娘以天下养,定要多喝几杯。” 曹太后又被劝饮了几杯,觉得酒沉了,心里突突的往上撞,眼看着高居简领着一群有头脸的内侍还要来敬酒,忙对张茂则笑道:“酒喝得确实有些上头了,平甫扶我出去歇歇吧。” 苏利涉忙道:“娘娘且慢,这里有一封诏书,需要娘娘签押呢才能发布呢。” 曹太后疑惑道:“官家身体已痊愈,老身已将政务全部交付,还有什么需要签押的?” 韩琦忙在一旁赔笑道:“是一些宫中的细务,太后为后宫之主,自然要出面。” 曹太后酒喝多了,只觉得头昏脑胀,也来不及细看那诏书,匆匆在那上面签押,由张茂则扶回寝宫休息了。 韩琦连忙将诏书交付给赵曙,二人相视一笑。 曹太后走后,云娘在下面越想越不对劲,突然灵光一闪,鼓起勇气出列道:“陛下且慢,能否让妾身看一下诏书的内容?”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韩琦看云娘不过是个年轻女子,冷冷问道:“是谁在这里多言?” 云娘并不怕他,朗声答道:“妾身富云娘。” 韩琦一愣:“原来是富相公的女儿,娘子既然出身名门,自当幼习闺教,本朝家法,妇人不得干政,这诏书娘子看不得。” 云娘立刻反驳:“刚才苏内监说诏书上不过是些宫内细务,外言不入于内,内言不出于外,太后既然看得,妾身自然也看得。倒是韩相公看不合适。”云娘提高了语调“除非,这诏书有什么不得见人之处,韩相公不愿拿给妾身看。” “放肆。”赵曙忽然想起富弼曾当面劝谏自己善待曹太后,竟然说“伊霍之事,臣能为之”,如今他这个小女儿,倒是和父亲一样大胆,忍不住怒声斥责:“你区区一女子,怎敢扰乱宴会,羞辱宰相,朕看在富相公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还不赶快退下。” 云娘冷笑一声,索性上前一步跪下:“妾身失礼于陛下,甘愿受罚。只是事情未明,不得不言。今日陛下设宴,太后高兴多饮了几杯,神志本就不清明。韩相公即便有诏书让太后处理,也应该等太后酒醒之后,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辰?恐怕太后都没看清诏书的内容,就匆匆签押了。韩相公欺瞒得一时,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不知陛下又该如何处置?” “够了”,赵曙出声打断云娘的话:“事情紧急,韩相公身为宰相,有权便宜行事。倒是你今天大闹宫闱,殊失女子柔顺之道。从今日起,你也不用再陪侍公主们读书,好好在自己殿中呆着思过,减免一切供应,无朕的旨意不准出门。” 却见赵妙柔出列劝道:“爹爹息怒,富娘子入宫时间尚浅,不识礼义,女儿回去好好教导就是,还望爹爹看在富相公的面子上,处置不要太严厉了。” 赵顼、赵灏亦出列相劝:“二姐儿所言甚是,愿爹爹开恩。” 赵曙的执拗性子又上来了:“朕和大臣们议事,没有你们说话的地方。”又对云娘喝道:“还不退下。” 云娘作为穿越过来的人,对于司马光等人念念于兹的名分国本之争原本并不太在意,只是今天赵曙等人的行事,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堂堂帝国皇帝和宰相,居然会使用这种下三烂的招数,去欺骗曹太后一介寡妇,已经突破了她的底线。她止住了还想要为她说话的赵妙柔,起身离去。 自从被禁足后,云娘就被锁闭在自己的小小殿阁里。没了当时的血气之勇,她慢慢的觉得后怕,不知还要被幽闭多久,也不知道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自从穿越以来,她努力压抑自己的个性,努力不惹任何人的注意,努力做一名合格的闺秀,她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还是会一时冲动破功。云娘不禁羡慕起自己那些有金手指的穿越的前辈了,对于她而言,别说是改变历史进程了,哪怕是想见义勇为维持公道,也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云娘看到暖玉又在为明天的饭食发愁,劝道:“这里已非善地,我已经跟宝安公主说好,安排你到她那里当差。总比和我一起受困强。” 暖玉摇头道:“虽然行动受限,也还不至于缺衣少食。皇子公主们的殿阁虽然繁华热闹,但总归人多是非也多。我又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又不会讨人喜欢,倒不如在这里清静自在。”一面说着,一面从食盒中拿出两碗白粥,两样酱菜,并一张千金碎香饼道:“今天的饭食不错,我去王诚那里时,他悄悄给了我一张刚刚烤制出来的饼,娘子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云娘看暖玉的意思十分坚决,也只得罢了。 一日傍晚,云娘喝了几口稀粥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只觉得玉簟生寒,罗衣微凉,隔窗望去,那日头渐渐落下去,月色却在阴云的笼罩下越发朦胧不清,才惊觉已经到深秋时节了。云娘百无聊赖,便在灯下拿了一本《柳河东集》来看,却听见门外一阵热闹,原来是赵妙柔前来探望。 赵妙柔细细看了云娘的神色笑道:“看来日子过得还好,原以为你要憔悴消瘦许多。” 在这样天气能与旧友相逢,云娘又惊又喜:“我这里是不许旁人探视的,公主怎么能进来?” 赵妙柔不好意思的指指窗外“我求了晋卿很久,他磨不过才领我来的。” 云娘看到了窗外少年的身影,儒雅风流,唇角含笑,倒真是翩翩公子,与眼前的赵妙柔堪称一对璧人,不由内心叹了口气问:“公主如今和他已经这么熟悉了?” 赵妙柔含羞道:“中秋节我和王诚偷偷出宫去赏月,正好碰上晋卿,他领我们去长庆楼去吃洗手蟹、石肚羹,还给我买了花胜和捻金雪柳,他和大哥一样,是非常和善的人。” 云娘正想要出口相劝,却被赵妙柔打断道:“不要光说我的事儿了。那日宴会后,爹爹一直怒火未息。便是我寻机会帮你求情,也碰了钉子。如今你只好稍微忍耐一时,待爹爹气消了,我再和大哥一起委婉相劝吧。”一面说着,一面令内侍将一大盒撮高巧装坛样饼和几匹冬装衣料拿出来摆在案上,“我听暖玉说,你这里衣食克扣的厉害,如今天越发凉了,你且拿这些衣料做些冬装,这饼倒是耐储藏,用来做小食极好。” 云娘心中十分感念,忙起身道谢。自己禁足至今,赵妙柔是第一个来看望她的人,平常趋奉的那些内侍们,早已避之唯恐不及;便是自己心里在意的那人,至今也杳无音信,虽是人情常态,却也不禁让人心冷。 赵妙柔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宫里的人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你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叫暖玉来找王诚,倒也省的和他们纠缠。” 云娘点头应了,忽然想起一事道:“晋卿还在外边吗?我有一封家信要托他送出。”赵妙柔不疑有它,将王诜叫进来,告别而去。 云娘决定和王诜开门见山的谈一谈:“恕我冒昧,近来晋卿与宝安公主交往甚密,男女有别,晋卿不考虑避嫌吗?” 王诜摇头道:“公主天真活泼、性情随和,丝毫没有骄矜之色,我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说句僭越的话,我将公主当做自己的家人一般爱护。” 云娘皱眉问:“这么说,你只是把公主当姊妹看待?” 王诜沉吟良久,决然道:“并非只是如此,我是真心喜欢公主,愿今生与之相许。” 云娘暗自叹了口气,世间真心不少,可又有多少真心,能够抵得住岁月的消磨,她提醒王诜:“本朝家法,对国戚约甚严,娶宗室女者不得参政,晋卿若是尚主,只能授予驸马都尉的虚衔,作为闲散宗室了其一生。晋卿自幼与子瞻、鲁直等名流交游,素有大志,亦不乏捷才,真的甘心如此沦落吗?” 王诜笑道:“娘子这就有所不知了,本朝太宗之女徐国大长公主下嫁左卫将军吴元扆,雍国大长公主下嫁右卫将军王贻永,此二人皆是国之重臣。可见即使尚主,只要自己争气,也一样能做出一番事业。我王诜即使再无能,也会自己养活妻儿老母,不靠祖荫和裙带照拂过日子。” 云娘心道:此人还真是无知者无畏,不过她也明白,热恋中的人,恐怕别人说什么反对的话也听不进去吧。 对于这个话题,王诜明显不愿多提,他催促道:“娘子有信要快些交给我,宫门快要下匙了。” 云娘犹豫许久,方轻轻问道:“我的家人,如今还在汴梁吗?” 王诜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富相公与夫人已经在一个月前动身去河阳了,这信我也只好托驿吏转交了。” 云娘用力忍住要流下来的泪水,原来她早已离家千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19.故有情钟未可忘 治平二年秋,从宫中传来曹太后签押的诏书:“濮安懿王、谯国太夫人王氏、襄国太夫人韩氏、仙游县君任氏,可令皇帝称亲,仍尊濮安懿王为濮安懿皇,谯国、襄国、仙游并称后。” 至此,官场众人瞩目的濮议终于有了初步的结论。赵曙与韩琦等人商议后,决定退让一步,降赦曰“称亲之礼,谨尊慈训;追崇之典,岂易克当!且欲以茔为园,即园立庙,俾王子孙主奉祠事。濮安懿王子瀛州防御使岐国公宗朴,候服阕除节度观察留后,改封濮国公,主奉濮王祀事。”也就是说,没有让皇帝的本生父母称皇称后,但保留了称亲,同时将濮王的坟墓升为陵,按皇帝的规格四时祭祀。 与此同时,即使皇帝出面再三挽留,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三位言官还是坚决要求辞职,仁宗时期的台谏,至此全部清空。 更加有意思的是,这一年秋天,汴京暴雨,川泽皆溢,城桓摧毁,庐舍覆没殆尽,压溺而死的百姓不可胜数。京城已经是此等惨状,内城也好不到那里去,已经有多处官署漏水坍塌了。 这日,雨势还没有停止的意思,赵曙在崇政殿举行朝会,等到快中午,发现包括宰相在内,才来了十几人。赵曙心中本来就恼怒,正要派人去催,却将内侍匆匆来报:水势已经蔓延到皇宫内了,他来不及多想,下诏开西华门泄宫中积水,水奔激到东殿,把侍班班屋全数冲没,淹死士卒马匹无数。 这等天灾在大宋开国以来是绝无仅有的事。赵曙这回有些怕了,难道这真的是上天在示警。只好下诏求直言。司马光等人上疏,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老话,对太后不恭、对两府弄权不查,不信任谏官。更加可恨的是,权御史中丞贾黯言辞激烈,上疏称“二三执政建两统贰父之说,故七庙神灵震怒,天降雨水,流杀人民。”赵曙看到后气了个倒仰,一股脑将奏疏全部拂到地上,偏偏内侍来报颖王求见。 赵曙不耐烦道:“这个时辰你又跑过来做什么,是嫌我这里事还不够多吗?” 赵顼端详父亲神色,将奏疏捡起放回案上,又搀扶父亲坐好,款款道:“爹爹且息怒,朝廷下诏求直言,大臣们风言奏事,难免有不实之处。儿臣此来,是想替爹爹分忧。” 赵曙看了儿子一眼,将信将疑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赵顼缓缓道:“儿臣看了司马相公的上疏,虽然是书生意气,说得有些过分,但有一点儿臣觉得有理,先帝天性宽仁,晚年身体又不好,所以天下之事全部委之两府,取舍黜陟,未必皆妥当。爹爹生性谦逊,御极之后,为了给两府体面,他们的奏请也很少驳回,宰执的权力,甚于先朝。富相公辞去枢密使一职后,韩相公更是一家独大,儿臣深以为忧。” 赵曙大怒:“韩相公处事公道,且于我父子有大恩,你知道你这是在诋毁宰相吗?” 赵顼连忙跪下:“爹爹息怒,儿臣并不敢。韩相公的人品固然值得信任。但我朝家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所以设中书、枢密、三司分掌政、军、财三大务,分宰相之权。如今中书一家独大,殊违祖宗创基本意。国家设台谏官,乃是天子耳目,防止大臣壅蔽圣听。因为濮议一事,知谏院已是十人九去,长此以往,爹爹恐怕要独得拒谏之名,大臣坐得专权之利,实非国家之福。” 赵曙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先起来,这些日子你可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赵顼起身揉了揉发疼得膝盖,小心答道:“汴京近日连降暴雨,坊间难免议论纷纷,说是宰相处事难免有不够周到的地方。又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吕诲、范纯仁等人坚持原则,敢于指出宰相的过失,堪为社稷之臣。” 赵曙叹息一声道:“这些话我也知道。韩琦不避嫌,肯任事,如今已是难得,宰相还是要有担当,不能一味和稀泥。” 其实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次韩琦和欧阳修受言官交攻,其实是为皇帝分谤罢了。赵曙不肯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道:“不过言官的力量确实该加强,我已经进司马光为龙图阁直学士,也在留意新的台谏人选。” 赵顼忙道:“爹爹圣明,必会稳妥处置,儿臣不敢置喙。只是昨日大娘娘找到儿臣,为富娘子说了不少好话。如今翁翁名分已定,爹爹也与大娘娘和好如初。爹爹一向宽慈,求念在富相公一心为国的份上,也看在大娘娘的面子上,解了富娘子的禁足吧。” 赵曙凝视儿子良久笑道:“这就是你今天的来意吧。富弼对小女儿是宠过头了,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胆大的女子,倒是颇有真庙章献皇后的做派。也罢,如今看在大娘娘的面子上,就饶她这一次吧。” 赵顼连忙叩首谢恩,正要辞去,却见赵曙正容嘱咐他:“你今天的言行,倒是有了些长子的样子。为父对你寄予厚望,今后要继续读书养志,留心国事。便是在坊间风闻了什么,也可以及时告诉我。只是一句话,皇子不能干政,你务必要谨记。” 赵顼忙应诺了,快步走出福宁殿。持续了多日的暴雨终于变小了些,只是多处殿阁积水,一时难以通行,修内司勾当官正领着一群人在疏导,赵顼抬眼看了看依旧阴沉的天色,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宪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大王可要把这个消息赶快告诉富娘子?” 赵顼本是要去后苑,听了李宪的话,又停住步子,慢慢摇头道:“去大娘娘那里。” 李宪觉得这位主子的心思还真是难测,只得引着赵顼去保慈宫请安。 赵顼行礼后,曹太后笑问:“听过大哥儿刚才在官家那里为富娘子求情,结果如何?” 赵顼简单向祖母叙述了情况:“大娘娘嘱托孙儿的事,孙儿定当尽力,幸而爹爹答应了。” 曹太后十分欣慰:“大哥儿长大了,这回的事做得非常稳妥,不再是当初着戎装见老身的少年了。” 许是年纪大了,曹太后近来经常提这些陈年往事。先帝在位时,赵顼喜欢舞枪弄棒,有一天一时兴起,头戴金盔,身披甲胄到后宫去见曹氏,还特别幼稚地问她自己穿这副金甲可好,像不像一名威武的大将军,结果曹氏却说:身为宗室子弟而着戎装,是国家的大不幸,白白讨了一回无趣。 赵顼听到曹太后旧话重提非常无奈:“大娘娘又调侃孙儿了,如今我早已成年,不再像原来那样冒失了。” 曹太后摇头笑道:“儿孙辈无论长多大,在长辈面前也是个孩子。”又好奇的问:“如今富娘子禁足已经解除,大哥儿为什么不着急把消息告诉她。” 赵顼固执的摇头道:“她未必想见到孙儿。” “哦?”曹太后意味深长地问:“为什么?” 虽然没有血缘之亲,赵顼却是自幼便于这位祖母亲近,感情甚至超过了生母高皇后,此时也就卸下心防坦言道:“她一心想要出宫,对孙儿一味避嫌。她既然无意,我又何必再去惹人厌呢。” 曹太后笑了:“傻孩子,自从她禁足以来,只有妙柔去探望过,你却始终不理不问,如果她把你当成趋利避害的势利小人,你又该怎么办” 曹太后看孙儿意有所动,又继续劝道:“京城暴雨,皇宫亦不能幸免,后苑殿阁多有塌漏,富娘子因被禁足,一切供应本就不周全。如今内侍们修缮后宫主位的居所还忙不过来,还有谁能顾上她呢?” 赵顼醒悟过来,感激地看了曹太后一眼,告辞而去。 张茂则在一旁冷眼旁观,对曹太后十分敬服,笑道:“娘娘果然料事如神。” 曹太后摆手笑道:“当局者迷,我了解大哥儿,他这是近乡情怯罢了。云娘这孩子虽然冒失了些,可是心性良善,聪明灵慧,倒也配得上大哥儿。濮议之事我欠她一个人情,这回算是还上了。” 张茂则笑道:“娘娘是一片慈心,大王定会十分感念。” 曹太后笑问:“大哥儿这性子,你看像谁?” 张茂则犹豫很久,低声道:“大王天质早茂,聪明英睿,老奴不敢妄议。” 曹太后摇头笑道:“你莫非是看出来不敢说?大哥儿这性子,仁德宽厚,十分像先帝,但固执执拗,又像极了官家。至于这热情与痴心,却是跟我朝历代帝王都不像。” 张茂则笑道:“大王还年轻,假以时日,性子自然会更加圆融。” 曹太后叹道:“人的性子是天生的,那里那么容易改变。其实这么多儿孙辈,我最喜欢大哥儿。自然盼着他好。只是有些事情,他不亲自经历些磋磨,是不会明白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20.寒尽春生洛阳殿 因连日暴雨,宫中屋舍多有塌漏,好在云娘所在的殿阁地势较高,只是漏了一点雨,暖玉忙着去修内司找人来修补。云娘一人幽闭在昏暗的殿阁里,只觉得锦衾寒凉,屋漏不干,本来被禁足后就少眠,此刻更是睡不安稳,心情极度郁闷。她忽然想起前世十分沮丧时,会试着找出一本煽情的小说来看,借着书中人物的命运大哭一场后,心情就会好很多。左右暖玉不会很快回来,云娘决定如法炮制。她找来《李义山诗集》,看到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一时心有所触,眼泪夺目而出,又想到远在他乡的父母,哭得更加厉害了。 正在她毫无顾忌的哭泣时,赵顼居然推门进来了,云娘不由怔住了,她万万没想到此时会有人来,也没想到二人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只觉得十分窘迫,一时愣在那里,连哭都顾不上了。 赵顼也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不过也多少冲淡了他忐忑的心情,调侃道:“这是怎么说,天章阁宴会上娘子挺身而出斥责宰相,胆色当真不让须眉,如何现在反倒胆小哭起来?” 云娘觉得自己形象尽失,慌忙擦去眼泪,索性自暴自弃道:“我又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只不过是看到李义山的诗,一时有所触动罢了。” 赵顼笑了,自从入宫以来,云娘一直恭谨守礼,在外人面前是无可挑剔的淑女,没料到今日却肯卸下心防,忙劝慰道:“连日暴雨,想是天意示警。爹爹也有所悔悟。前日已下诏求直言。对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三位言官尽量从轻处置,也并未将濮王称皇,娘子的禁足也一并解除了,待遇一如从前,你应该高兴才是。” 云娘并不答话,赵顼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一般,缓缓说道:“濮议一事,其实我也不赞同韩相公的主张,但爹爹也有自己的苦衷,先帝认爹爹为子,将天下托付,固然有天高地厚之恩,但濮王是爹爹的本生父,鞠育之恩同样难以回报,这事恐怕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为难。当初先帝将爹爹召入宫认为养子,但宫中一有皇子诞生,就被撵出宫去,爹爹难免有心结。” 云娘对此不能全部认同:“想来官家将心事告知太后,也会得到谅解的,实在不必用这样的手段。” 赵顼苦笑道:“寄人篱下的滋味,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已是变得沉重:“我听孃孃说,爹爹刚被接入宫时,地位很是尴尬,不久又有妃嫔怀孕了,宫中的内监长了一双势利眼,就连日常的衣食都供应不周。有一回爹爹实在饿得厉害,催了好几次,内监才拿来一些残羹冷饭,却早已腐坏吃不得,还是孃孃每次偷偷从自己饮食中分出一些周济,爹爹才能在宫中平安度日。” 云娘却没想到今上却有这样的经历,一时竟愣住了,想到自己虽然也是寄人篱下,但有曹太后的照顾,自然吃用不愁;便是被禁闭以来,内监顾及曹太后和宝安公主的面子,饮食用度亦不敢十分克扣,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也许赵曙正是因为这些经历,心态渐渐变得失衡了吧。 赵顼见云娘将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了,继续劝道:“不说这些了。我听内侍们说,富相公和夫人已经到河阳了,一切安好。” 谁知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又引来了云娘眼泪,而且这一回比刚刚还要厉害,想来是想念父母了。 赵顼颇有些手足无措,本是想让她安心,谁知却越来越糟糕。忽然想到自己哄劝幼弟的办法,于是掏出帕子递给云娘,“把眼泪擦擦吧,要是你不哭了,改日我带你出宫去玩如何?” 云娘匆匆擦了眼泪后把帕子甩给他,低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谁稀罕出去玩。” 赵顼看云娘不哭了,终于放下心来,调侃道:“看娘子哭的样子,就像个小孩。你在这样哭下去,纵使是绝代佳人,也会变成貌丑无盐的。” 云娘决定自暴自弃到底了,索性口不择言:“我哭我的,大王觉得丑,不看不就行了。” 赵顼笑了,低声道:“偏偏我就喜欢看,有什么办法呢?” 云娘的脸不出意料的红了起来,赵顼伸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却见她并未拒绝,不由一阵欣喜。云娘身上的墨香混合着梅花香,让人沉醉。 他缓缓道:“宫中不比娘子家里,说话做事要格外谨慎。我少时曾经因为直率冒失,吃了不少苦头,娘子就不要重蹈覆辙了。一时冲动非但不能帮我们达成心愿,反而会连累我们在意之人。” 云娘轻轻点头,他身上有沉水香和檀香的气味,让人觉得安心。“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只知道,这一世纵使前路多坎坷,也要顺着自己心意而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赵顼在耳边喃喃道:“你心中还是有我的是不是。为了解除你的禁足,我求了爹爹好久,如今你欠我一个人情,就留在宫中慢慢还吧。” 治平二年冬,江宁王安石的居所迎来了一位访客,年纪大约四十余岁,骑一头瘦驴,院子进内传报,王安石笑着出迎:“老仆耳背,没听清姓名,但据他的形容,我知道一定是晦叔。” 吕公著笑道:“几年未见,介甫依然如故。上回伯恭告诉我,他遣人下书金陵,见君不修篇幅,露颜瘦损,以为是看门的老兵,说与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伯恭所言不虚。” 王安石亦笑:“前岁我因居母丧,无暇顾及其他,样子是吓人了些。晦叔不是在京任龙图阁直学士吗,怎么来江宁了?” 吕公著叹道:“因濮议一事,献可出知江州,台谏亦为之一空,我上疏与陛下争论此事未果,遂自请出知蔡州,从此“三谏不从为逐客,一身无累似虚舟”。因此有空闲特地绕路来拜访介甫。” 王安石笑道:“晦叔来得正好,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难得相聚,今日我们不谈国事,我这里有新酿的好酒,有朋自远方来,正当痛饮达旦。” 吕公著摇头笑道:“酒倒罢了,介甫家的饭食我是领教过的,特地从京城带来羊头签来下酒。君谟在京时,曾送了一两小龙团,其味清冽,倒是比酒强很多。” 两人来到厅上,吕公著亲自倒水煎茶递与王安石,却见王安石接过茶盏后,从衣袋里取了一撮消风散放入,拿出茶匙搅了搅,然后一口将茶饮干,称赞道:“这茶味道果然是好。” 吕公著惊诧之后大笑:“介甫还是老样子,只是可惜了君谟的好茶。” 王安石却毫不在意:“晦叔此次来访,必有所见教吧。” 吕公著点头道:“君素有经世之才,如今母丧已除,朝廷屡次征召,欲除翰林学士之职,介甫为何迟迟不应呢?” 王安石摇头道:“入职馆阁,也不过是做些舞文弄墨、寻章摘句之事,毫无意思,我倒是愿意出任地方,还能做些实事。何况我家累重,京中物价高昂,居大不易啊。” 吕公著笑了:“以介甫之才,京城并不难居。因濮议一事,朝廷人才凋零,况且如今边事日起,正当用人之际,介甫又何必执拗呢?” 王安石不为所动:“你我至交,自当直言不讳。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今上倦政,朝事皆委诸两府。韩相公为人又刚愎自用,非知我者。我实在不愿去趟这一摊浑水。晦叔的品行我一向敬服,若是晦叔为相,我辈自然可以言仕了。” 吕公著叹息一声,看来短期内王安石是不可能入京了。依本朝故事,凡在进士考试时取得甲科高第的,在派往外地任满一任后,就可以申请考试馆职,这是跻身高级官员最方便的路径。王安石在庆历二年以第四名及第,当然具有这一资格,但是他偏偏不肯走寻常路,这么多年一直辗转地方、屈沉下僚、就是朝廷两次召他赴阙应试,都果断拒绝。后来迫不得已赴京任职,没过几年便遭遇母丧回乡,此后一直屡召不起。 有些人说王安石是在仿效谢安养望,吕公著却觉得,老友是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他思索一阵笑道:“介甫高看我了,仕途坎坷,我岂敢望此。不过从此之后与介甫谈禅论理,悠游林下,倒是一桩乐事。只是你我如此便罢了,但不可不为子孙考虑,我闻令郎自幼颖悟、才高志远,不知可否有意仕途?” 提到长子,王安石亦颇得意:“此子倒是还有些才略,不过年纪尚轻,毕竟浮躁了些,如今在京城准备殿试。还要拜托晦叔多多教导。” 吕公著笑道:“介甫放心,我会给次兄修书一封,让他在京城留意照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21.黄金台筑俊贤多 一入腊月,坊间的节日气氛已经相当浓烈。这日是腊八节,云娘与赵妙柔向往民间的热闹,悄悄出宫闲游,却见街巷到处都在卖韭黄、生菜、兰芽、薄荷、胡桃、泽州饧。街巷中有僧尼三五成群,将金银佛像安放在盆器中,浸以香水,杨枝洒浴,挨家挨户化缘。各大寺院都举办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给门徒。味道颇像后世的腊八粥。二人行至相国寺,发现东边街巷有许多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回头鹿马和天行帖子的店铺,觉得十分有趣。正要一样买一些回去,却见王诜黄庭坚二人结伴而来,赵妙柔忙笑着上前招呼:“晋卿也是来这里买年货的吗?” 王诜点头称是,又向二人介绍黄庭坚。云娘笑道:“鲁直我是认识的。”一面向王诜赵妙柔二人解释缘故,众人皆大笑。许是赵妙柔在场,黄庭坚颇觉得不自在,王诜笑道:“公主是富娘子的至交,为人最是宽和,鲁直切勿拘谨。”又笑对众人道:“昨日下了一场大雪,今日府上开宴,子瞻、子由等一众名流都来参加,列位也一起去吧。” 赵妙柔素来仰慕苏轼之才,倒是非常想去,只是不便抛头露面,王诜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公主和富娘子可在花厅屏风后单设一席,不必出来应酬,倒也便宜。” 于是二人放心来到王府,却见府内已经堆起了雪狮子,挂起了雪灯。宴席设在西园,松桧梧竹,小桥流水,极园林之胜。云娘与赵妙柔在屏风后坐下,赵妙柔指着一位高高的胖子道:“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苏子瞻了。爹爹十分仰慕他的才华,本来准备任命他为翰林学士兼知制诰,因韩相公相劝,后来便到史馆任职了。” 云娘觉得此人的形象与自己想象的十分不相符,忽然听得外间一阵喧闹。却听一名歌姬曼声唱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一曲歌毕,却听众人起哄道:“这正是子瞻的大作,暮云姑娘对你青眼有加呢,子瞻定要满饮此杯。” 苏轼并不推辞,一仰首将酒喝尽,却听觱篥声起,另一位歌姬清唱道: “轻风袅断沈烟炷,霏微尽日寒塘雨,残绣没心情,鸟啼花外声。离愁难自制,年少乖盟誓,寂寞掩朱门,罗衣空泪痕。” 苏轼也拉着黄庭坚笑道:“这唱的是鲁直的小词了,休得推辞,快把杯中酒喝了。” 一时歌姬又开始传唱在座各人的小词,云娘听得多了难免不耐烦,这不就是现场版的诗词大会嘛,不同之处就是多了些美女粉丝,却听主人王诜起身祝酒道:“方今天下无事,我辈得以纵情诗酒,安享太平。愿诸位满饮此杯,为陛下寿。” 云娘知道这场宴会已近尾声,正要拉着赵妙柔去院内赏梅花,却听一人起身朗声道:“晋卿这颂圣毫无意思,我朝虽然百年无事,但陛下所行大有差缪。我在秦州任雄武节度官这几年来,边地十邑九旱,民不聊生,亦未见朝廷有所救恤;宿卫多是无赖之人,将领并非选择之吏,如今西夏势大,一旦有攻伐,则秦地危矣。况且濮议之事,谏官十人九去,朝野议论纷纷,实在非明君所为。” 云娘仔细观察那人,大约三十左右年纪,身材高颀,相貌俊美,令在座的士人黯然失色。不由好奇问道:“此人是谁?” 赵妙柔撇撇嘴:“你不认识他?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章惇。长得倒是一幅好相貌。就是有些高傲轻薄。本来嘉佑二年已经中了进士,但是因为他的族侄章衡是当年的状元,耻于居晚辈之下,竟然把赦命丢还,真是太过分了。” 云娘笑了笑“那他以后定然高中了吧。” “嘉佑四年章惇再次应试,中了第一甲第五名。此人虽然有才,却佻薄秽滥,今天好好一场诗会,最后还是被他搅乱了,真不知道子瞻为何与他交好。” 云娘笑笑不答,她却知道,章惇的确算是北宋士大夫中的异类。 王诜此时面子上颇挂不住,黄庭坚看不下去圆场道:“子厚惯会做惊人之语,但士人颂圣也是常事,以李太白之高傲尚不能免。濮议之事陛下虽有小过,但终归有所悔悟,君实已任龙图阁直学士,朝廷可谓得人矣。” 章惇冷笑道:“君实为人迂阔,不过一书生耳。我实不知为何有此盛名。富相公曾言:君子则惟道是从,不计身之进退。用则进而行道,不用则退而无闷也。这话真是至理名言。濮议一事,陛下并未采用君实的主张,本应与献可、尧夫等人一同坚决求退,不料事后陛下温言几句,君实却能安心去当他的龙图阁直学士,不过是一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一言即出,众人皆惊,苏轼看这情形有些尴尬,连忙解围道:“子厚酒后容易发狂。在商州任推官时,我与子厚在山寺喝酒,听主持说山中有老虎。于是趁着酒兴骑马去看。眼看离老虎还有数十步,马受惊不敢往前,我只好转身回去。谁知子厚独自鞭马向前而去,当就要接近老虎时,他居然拿着铜沙罗在石头上敲响,老虎终于受惊逃跑。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却和没事人一样。可见今日之事,只是子厚酒后狂言,诸位切勿介怀。” 章惇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苏轼拉出花厅抱怨道:“我以为自己就够直率了,没想到子厚更加有过之无不及。你本意是来求仕的,所以我拉着你来参加宴会,怎么能把人都得罪了呢?” 章惇摇头道:“子瞻盛意可感,只是我为人一向如此,当今天下多事,实在不是我等士大夫悠游宴乐之时。” 云娘与赵妙柔看完这场热闹,还想出府去乳酪张家吃甜品。却见王诚匆匆赶过来道:“公主,快回宫去吧。圣人有事找你呢。” 云娘心下一惊:这下糟了,她与公主私自出宫,要是圣人责怪下来,自己却脱不了干系,一路上都在寻思如何应付,谁知到了宫中,王诚却把他们往兴庆宫方向引,赵妙柔正要出言训斥,却见赵顼从殿中走出来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好使,若不是说孃嬢找,你们也不会回来得这么快。” 赵妙柔不干了,跺脚道:“大哥又耍我。”一面又训斥王诚:“你这么吃里扒外,是要造反吗?” 王诚忙跪下赔罪,赵顼摆手笑道:“你别怪他,是我逼他的。不过娘娘打叶子牌缺人手,你快去吧。” 赵妙柔气急反笑:“急着把我叫来,又急着把我赶走,也罢,我就走得远些,省的碍你们的事。”又推云娘:“你站过去些,大哥有话跟你说呢。”一面和王诚去了。 云娘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向后退了一步问道:“大王找妾身有什么事?” 赵顼板着脸道:“这几天总是找不到你,原来是日日都在外面游逛。” 云娘仔细端详他的神色,赔笑道:“大概是前一阵关的时间太久了吧,所以多出去透透气。” 赵顼沉声问:“你既然让我教习书法,就该勤学苦练,上回我让你写的字呢?” 上次赵顼让她摹写王羲之的《极寒帖》,她却转眼忘了,心中暗道不好,忙道:“我回去就补上。” 赵顼摇头道:“罢了,你现在把这副字帖临摹一张交账吧。” 云娘急着将功补过,找来纸笔就要写,那字帖上行楷极飘逸,写得却是:“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她一愣,脸立即就红了,这么热烈大胆的用词,即使她两世为人,也觉得不好意思。抬头一看,赵顼正在看着她无声的笑,忍不住又羞又恼,搁笔抱怨道:“白璧微瑕,唯在《闲情》一赋,大王找来这俗艳之词,故意戏弄我。”说罢起身要走。 赵顼一把拉住她:“你倒说说,这怎么俗艳了?我倒觉得陶渊明此赋甚好,好色而不淫,合乎风骚之旨。”说完靠得更近些,将字帖塞进她手里:“这是我特地送你的,一定要好好收着。” 一言未毕,却见李宪硬着头皮走进来道:“大王,侍讲孙永有事求见。” 赵顼狠狠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22.欢乐欲与少年期 正月多乐事,正旦皇帝坐大庆殿,辽、夏、高丽、南蕃、回鹘、真腊等国皆派使臣来朝贺。开封府进春牛入宫鞭春,宫中早就准备下金银幡胜等物赏赐百官。 坊间的热闹更胜于宫中,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相互庆贺,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一带,都张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靴鞋、玩好之类,舞场歌馆间列其中,车马交驰。都人入场观看关扑,入市店饮宴,即使是穷家小户,也换上了新洁衣服,把酒相酬,一城之人全都沉浸在狂欢的气氛里。 就这样一直到了正月十六,因连日饮宴,云娘觉得有些疲惫,索性躲在居所,安安静静写一封家书,却见赵顼大步走进来道:“二姐儿、三姐儿正在保慈宫陪大娘娘玩樗蒲。你怎么不去?” 云娘丢开笔笑道:“我没有钱,所以在这里躲清净了。” 赵顼笑道:“如此正好,还记得上次我答应你的事吗。我们一起出宫去看灯吧。其实正月十五灯会只是开始,今日才算真正热闹有趣。” 云娘十分惊喜,但又小心问道:“还有谁一同去吗?若是被王府的翊善、侍讲知道了,恐怕不妥吧。” 赵顼摇头道:“爹爹今晚要登临宣德门与民同乐,我的那些老夫子们也忙着过节,那里顾得上这些。我特地换了普通士人的衣服,咱们两个悄悄溜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云娘突然又找到了小时候背着父母出去玩的乐趣,忙不迭答应。她本想去相国寺观赏大殿两廊的诗牌灯,再到资胜阁看佛牙和水灯,谁知赵顼领着她一径来到城东南的汴河边,云娘忍不住抱怨:“再往东走就出城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赵顼笑道:“先办正事。今年过节本来想和往常一样,赏赐侍从一些龙眼、荔枝。谁知大内竟没有,听公辅说,发运司根本没去征调这些东西,现在京城只有一两家大商铺在卖这些南果子,价钱又定得极高。这些人是越发不会办差了。” 云娘心中吐槽赵顼是个工作狂。此时天色尚早,汴河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船主们指挥着工人搬运货物,更有一群牙人正在忙忙的招揽生意,活活一副真人版的清明上河图。赵顼叫住一名看似老成的船主问道:“打扰阁下,这可是发运司的官船,船中运的是什么东西?” 船主看赵顼打扮不俗,倒也不敢怠慢,拱手道:“正是。船里是从荆湖南路调运来的柑橘。” 云娘好奇道:“就阁下和工人们在此吗?发运司的人怎么不在这里监督?” 船主笑了“发运司的那些长官口不言利、手不沾钱,怎么可能屈尊来这里。实话告诉二位,京城的的柑橘早就供大于求了,可是发运判官一句话,我们还得不远千里去征调。我看这些柑橘,八成是要烂在库房里了。” 赵顼忍不住道“可是京城荔枝、龙眼奇缺,发运司没有从福建路去征调吗?” 船主摇头道:“我那里理会得长官们那一笔烂账。据我所知,发运使是根据多年前的底档征调的,却不知时隔多日,有些地方情形早就变了,所以现在漕运是乱七八糟,倒是让那些奸商钻了空子,趁机囤积居奇,抬高物价。”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观察的黑衣士人插言道:“京城的漕运早该好好整顿了。”他指着另一艘运粮的官船道:“你们看那艘船,本来粮食是该收归官仓的,可是现在无人监管,都光明正大的运往私仓了。” 云娘心中感慨,汴梁的商业也算是古代的一朵奇葩了,管理十分混乱,偏偏市面又如此繁荣。却听赵顼问那士人:“依阁下之见,漕运该如何整顿呢?” 那士人笃定笑道:“很简单,扩大发运司的权力。京城库藏支存定数,以及需要供办的物品,发运使有权了解核实,从便变易蓄买。此外,凡籴买、税收、上供物品,都可以从贵就贱,用近易远。” 云娘眼睛一亮:“阁下是说在灾荒歉收物价高涨的地区折征钱币,再用钱币到丰收的地区贱价购买物资。这真是好办法,官府也可以从中盈利。” 黑衣士人笑道:“娘子聪慧,正是如此。此外如果有多个地区同时丰收物贱,就到距离较近、交通便利的地区购买。江湖有米则可籴于真,二浙有米则可籴于扬,宿亳有米则可籴于泗,这样能节省大量的物力财力。” 赵顼点头笑道:“阁下高见。不敢动问尊姓大名?” 黑衣士人拱手笑道:“在下姓吕,字吉甫。这也不是我一人的见解,是友人王安石在京城任度支判官时,我们一起商议出来的。” 又是王安石,云娘暗想,这么多人推荐,难怪赵顼要变成他的粉丝了。 二人离了汴河向北走,此时天已全部黑透,千街万巷竞陈灯烛,光彩争华,万户千门笙簧未彻,满路行歌,更有诸营班院用竹竿出灯球于半空,远近高低,随风摆动,仿佛天上的流星一般,这座汴梁城美得像一个梦境。 他们追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花灯,路边又有关扑、上竿、跳索、鼓板等百戏,云娘虽然不是初见,但还是兴致勃勃,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州桥。密密麻麻都是卖鹌鹑馉饳儿、圆子、白肠、水晶脍、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银杏、盐豉汤、鸡段、金橘、橄榄、龙眼、荔枝的摊子,路面拥堵,一时车马难以行进。 云娘一路观之不足,“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王安石的选择是做前朝五陵少年,她倒是愿意做一名汴京城的市民,像话本里的主人公一样,有滋有味过一生。 赵顼见云娘神游天外的样子,好奇问道:“在想什么呢?” 云娘笑道:“如果抛下现在身份,我倒愿意在汴京开一家小小的香铺,那样的生活应该很多姿多彩吧。大王愿意做什么呢?” 赵顼笑道:“我嘛,也许会当一名画师,向李丘营那样潜心创作。这两年因为忙着学习朝政,把以前的爱好都荒废了。” 二人居然针对这个话题讨论了许久,赵顼笑问云娘:“走了这么久还不累吗?你不是说要去会仙酒楼吃灌汤包子和玉板鲊,那里生意极火,再晚就排不上位置了。” 云娘这才觉得脚有些酸,指着街边的一个馄饨摊子笑道:“真是有些累了,正月连日吃些山珍海味,倒是想吃馄饨了。” 赵顼笑了,拉着云娘在摊边长凳上坐下“本来打算今晚破财,没想到一碗馄饨就能把你打发了。” 云娘看那馄饨以韭黄、精肉、鲜虾做陷,非常精洁。摊主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妇人,动作极麻利,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上了桌,云娘饿了忙张口去咬,赵顼连忙嘱咐道:“慢着些,小心烫口。” 那妇人看这情形笑道:“二位是新婚不久吧。” 云娘大窘,一口馄饨差点噎在口里,却见赵顼面不改色笑道:“正是,逛街逛累了,内人想吃馄饨,我们就过来了。” 云娘瞪了赵顼一眼,那妇人却笑道:“娘子的夫君很是体贴呢,不像我家那位死鬼,忙着去看关扑,留下我一人守着摊子累死累活。” 云娘连忙安慰:“没准他赢个好彩头回来给你呢。”怕那妇人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赶忙吃完馄饨匆匆离开了。 赵顼连忙付钱赶过去笑道:“刚才不是说累了,怎么现在又着急走了?”一面说,一面拉上了云娘的手,云娘只觉得那双手干燥温暖,一时竟舍不得放开。 就这样携手而行,路过很多卖玉梅、夜蛾、蜂儿、雪柳、菩提叶的铺子,云娘觉得宋人的审美也真奇怪,这些花花绿绿的头饰实在不好看,赵顼却坚持一样买了一些凑成一大包,笑道:“玉梅雪柳,元宵节要戴这些才算应景。”转头一看,惊觉云娘已不再身边,连忙四下找寻,发现她在旁边的深巷内仰头看空中的孔明灯,见到他找过来,笑着指点道:“你看这天上的灯多美。” 深巷内寂静无人,灯火映红了云娘的脸,越发显得她的肌肤像琥珀般透明,笑靥灿烂如春花,赵顼一时情动,忍不住将她拉近怀里,低头吻下去。那吻极轻柔,仿佛初雪轻融,云娘只觉得心跳如鼓,不知过了多久,赵顼将她放开轻轻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娘子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云娘觉得自己内心的声音越发坚定,也轻轻答道:“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愿永以为好。”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纵使未来不可预测,他们正当青春,无论如何都要纵情纵意活一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23.长恨玉颜春不久 出了正月,资善堂照旧开始为皇子讲学。这日内侍献了一双弓样舞靴,用漂亮的云纹装饰,样式十分新颖。赵顼偶然兴起,穿着靴子去资善堂就学,一旁翊善、侍讲无不侧目。别人倒还好,韩维却大不以为然,那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原本该他讲《尚书》,他却摊开了书问别的话:“大王在宫内,可常看前朝太宗皇帝的《帝范》?” 赵顼心道不好,大概这位老夫子又有话说了,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我一向仰慕太宗皇帝,倒是时常翻阅。” 韩维徐徐说道:“那就好。请问大王,《帝范》崇俭篇是怎么说的?” 赵顼早就将《帝范》背得滚瓜烂熟,随口答道:“夫圣代之君,存乎节俭。富贵广大,守之以约;睿智聪明,守之以愚。不以身尊而骄人,不以德厚而矜物。茅茨不剪,采椽不斫,舟车不饰,衣服无文,土阶不崇,大羹不和。非憎荣而恶味,乃处薄而行俭。故风淳俗朴,比屋可封,此节俭之德也。” “大王说的是。”韩维把赵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历代圣君又何必如此朴素,臣再请问,安史之乱是怎么来的呢?” 赵顼明白韩维这一番做作的缘故了,低声道:“安史之乱确实源于唐明皇骄奢淫逸,我已知错了,回去就把这靴子毁弃。” 韩维尤自不依不饶,继续劝谏道:“纵观史书,历代以来无不成由节俭破由奢。我朝□□创基以来,历代圣君皆不事奢华。如今天下财用匮乏,大王身为陛下长子,当为天下守财,饮食穿戴虽是小事,但亦不可不防微杜渐。” 赵顼忙道:“先生说的我记下了。”他看了看韩维的脸色,眨眼笑问:“先生今日该讲生书了吧?” 韩维这才揭过这一节,接下来讲《尚书》“咸有一德”一篇,说到“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这一段,韩维十分激动:“治天下之道,莫过于用人。武侯曾经说过: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人才关乎国运,大王不可以不深思。” 赵顼听得极认真,问道:“以先生之见,如何亲贤臣,远小人? ” 韩维朗声道:“知人,帝尧尚以为难事。君王需责令有司细细访查,听其言、观其行,然后一一明辨忠邪。切勿询于一二内侍,采道听途说之言,纳曲躬附耳之奏,则天下可治。” 赵顼点头道:“先生说的有理。如君所论,王安石可谓君子矣,我听说他母丧已除,朝廷复召为翰林学士,怎么一直没见他赴京任职呢?” 韩维笑道:“介甫素有大志。非馆阁之职可以局限,他还是愿意任职地方,倒是能做一些兴利除弊的事。” 赵顼道:“如今朝廷像王安石一样实心任事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只恨所隔太远,仰慕之心无法申达。” 韩维笑道:“此事亦不难,介甫的长子王雱,现在京城读书准备殿试,臣与他常有往来,可代大王致意。” 春寒料峭,许是没注意保暖,云娘犯了咳疾,近来卧病在床。这日赵妙柔来看她,抱怨道:“可惜你病着,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去延福宫看花,也省得闷在寝殿无聊。” 云娘看赵妙柔闷闷的,调侃道:“马上要开闺学,公主都大字练完了吗?功课都背熟了吗?如若不然,便躲去延福宫也是没用的。” 赵妙柔笑了:“你这样病着,还是这么尖牙利口。我今天就是来找你讨债的,横竖你最近书法大有进步。我的字你一并替写了罢。” 云娘深悔自己多言,连忙告饶,二人闹了一阵子,却见赵妙柔叹了一口气,正容道:“白乐天曾言: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近日思量起来,真是至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让云娘好生纳闷,不由问道:“公主是那里不顺心了?” 赵妙柔低声道:“我听王诚说,晋卿一直宠爱一名叫宛娘的婢女。虽然他也对我很好,虽然宫中女师们也教导我女子要以不妒为美德,但我还是心里不自在。” 云娘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基本上是无解,本朝不比前朝,对女子束缚更深,纵使赵妙柔贵为公主,也同样要恪守妇德,不能阻止夫君纳妾。其实赵妙柔看上一名普通人还好,偏偏看上了风流自赏的王诜,今后恐怕还要吃不少苦头。只得劝道:“好在晋卿为人善良,日后不会也不敢做出宠妻灭妾的事情。公主身份摆在这里,只要自己立起来,她们也不敢胡来。我就是怕你性子太良善,一时心软纵容了晋卿,倒让他人钻了空子。” 赵妙柔叹息道:“孃孃对晋卿还算满意,只是大哥死活看不上他,也私下劝过我几次,我真是为难。” 云娘内心一动劝道:“晋卿别的还好,就是性情风流,交游太广,公主身份身份非比寻常,终身大事还是慎重一些好。” 赵妙柔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我相信晋卿的为人。先不说我了,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大哥也是有不少贴身服侍的内人的,其中采薇是打小服侍的,大哥对她情分不一般呢。你最好心中有所准备。” 云娘一怔,心里颇有些不自在,虽然她早有预料,但事实摆在面前,还是感觉有些接受不了。好在她也不是钻牛角的人,思索片刻安慰赵妙柔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又何必自寻烦恼,如今也愁不到许多,其实无论是我们,还是官家、圣人、百官,大事小事,都有不能如意的地方,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赵妙柔走后,云娘难免内心不伤感。暮色缓缓袭来,室内光线已经昏暗不清。她觉得格外憋闷,索性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后苑仍是一片萧瑟景象,虽是早春时节,却不见一丝暖意。 作为穿越过来的人,她早就知道赵顼最后娶的并不是自己,只不过过一日算一日,不愿意去深思罢了。心思一烦乱,索性晚饭也顾不上吃,打发暖玉去领衣料后,云娘起身披了一件褙子,下床继续写大字。却见赵顼拿着几支梅花缓缓走进来笑道:“不是身上咳嗦吗,怎么还要写字劳神。” 云娘一面款款立起,一面笑道:“马上就要开闺学了,我和公主都欠下一些功课,只好抓紧补一补了。” 赵顼将梅花抵给云娘:“今天春天来得晚,但延福宫内的梅花却先开了,你不是要用梅花制香吗,我给你寻来了。” 云娘将龙泉青瓷小花瓶内盛上水,小心翼翼将梅花插入,这才笑道:“这是汴京今年的第一缕春色,用来制香可惜了,还是用它来装点屋子吧。” 赵顼初尝情滋味,一日未见云娘,便觉得有好些话要说:“你不知道,我一时不查,又挨那些老夫子们的训了。”细说起前日韩维侍讲的事,却见云娘神色始终愣愣的,忍不住皱眉问:“是身上很不舒服吗?我让内人们熬制了一些秋梨膏,对治疗咳疾很有效。” 云娘摇头道:“我的病已无大碍,不劳挂念。”又装作不经意问:“这秋梨膏是采薇熬制的吗?” 赵顼点头道:“正是,采薇为人心细,事情交给她,我还放心些。” 云娘心中又酸又涩,黯然道:“她一定是个又伶俐又周全的人吧。” 赵顼一愣,突然笑了:“娘子这是在吃醋吗?” 云娘的脸突然红了,她转过身去喃喃道:“才不是,谁愿意理会你这些。” 赵顼笑着去拉她的手:“以后你有什么话大可以直接问我,何必这么拐弯抹角。采薇是从小服侍我的,我自然也看重她,但也只是仅此而已。这定是二姐儿这个大嘴巴说与你的,倒是让你无端多想了。” 他看到云娘还是郁郁寡欢,索性低声笑道:“其实你大可以放心。我们赵氏男儿大多惧内。先帝难得的好脾气,对后妃一向宽容。爹爹就更不必说了,与孃孃是自小的情分,孃孃不发言,别的女子他是碰都不敢碰的,家法如此,我自然也要效法父祖了。” 云娘噗嗤一声笑了:“大王这些话要是让那些谏官知道,又有一场官司好打了。”又感慨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近来我常提醒自己:将来不可预期,还是把握眼前吧。很多事情,多思无益。” 赵顼却觉得这话颇为不祥,忙止住她道:“事在人为,将来也是可以把控的,你大可以信我”,一面解下一枚玉佩递与云娘:“这是我刚入宫时,大娘娘给我的,我一向非常珍视,如今赠与娘子,以此为定,我会风风光光的娶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24.时危兵甲黄尘里 自夏使吴宗事件后,李谅祚认定宋侮辱大夏,其后二三年间,攻扰边境不断。宋廷忍无可忍,遣文思副使王无忌入西夏责问。 王无忌是有备而来,趁此机会慨然陈词:“自庆历四年两国媾和以来,边境一向太平。谁知去岁国主率兵数万攻略秦凤、泾原诸州,今又攻庆州,难道真的要背弃庆历年间的和议,一意孤行吗?” 李谅祚冷笑道:“去岁使臣吴宗赴汴京朝贺,引伴使高宜将其置马厩一夜,断其供馈,扬言要派百万兵踏平贺兰山。时至今日,也无人问高宜之罪,是上国无礼在前,我不过是出兵讨回公道罢了。” 王无忌摆手道:“国主已向宋称臣,吴宗称国主为少帝,确实也有错。何况两人争执的具体情形旁人也未必尽知,还望国主从大局出发,不计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李谅祚突然笑了:“庆历和议是先父与仁宗皇帝一同缔结的,我岂敢背弃。只是上国边将种谔屡次生事,挑唆我部落首领令凌叛逃,又引诱嵬夷山降宋,不知上国又将如何处置?” 王无忌忙道:“种谔妄生边事,朝廷已派人斥责。也请国主重申禁令,约束边将,共保边境太平。” 李谅祚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倘若上国能管好边将,我自然愿意息兵止戈,坐享太平。” 王无忌退出后,李谅祚转头问一旁侍坐的景询:“卿怎么看王无忌刚才说的话?” 景询冷笑:“他的话不可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种谔狡猾,郭逵多谋,都是容易生事的主儿,陛下不可不防。先帝与宋廷签下和议,也是建立在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连胜的基础上的。如今宋廷藐视我使臣,陛下切不可弃战。定要出兵让他们的边将好好见识我大夏的实力,日后宋廷才能乖乖奉上岁币,重开椎场。” 李谅祚点头笑道:“卿言甚是。去岁我化名吴宗入宋朝贺,早已打听清了宋国的底细。那汴京虽然繁华,却无天险可屏,百万人口皆依赖汴河漕运,实在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况且宋人一向重文轻武,他们皇帝也是一副虚弱多病之相,可笑还想领百万兵踏入贺兰山,只要我们整兵秣马,积蓄粮草,恐怕将来直捣汴京也未可知。” 景询忙正容道:“陛下上次以身犯险,臣实在是日夜悬心,既然已探得汴京虚实,臣恳求陛下再勿如此轻率了。” 李谅祚摆手笑道:“卿什么都好,就是沾染了你们汉人谨小慎微的脾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党项人一向亲历亲为,不信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一套。” 治平三年春,李谅祚遣右枢密党移赏粮出兵攻保安军,进围顺宁寨,火烧屈乞村,在木岭一带设置栅栏,虏掠州兵和延边熟户。环庆经略史蔡挺素有谋略,下令众将坚守营寨,坚壁清野。党移赏粮涉远来袭,粮草供应本就不足,加上围攻顺宁寨十余日未见效果,众将皆有退意。蔡挺看准时机,趁夜晚夏兵松懈之时开寨门进攻,与蕃官赵明合击,大破夏军,兵将死伤无数。 消息传来,李谅祚大怒,召枢密使嵬名浪遇、左枢密使文清、监军文焕、大将梁永能上殿议事,意欲御驾亲征,大举攻略大庆城。却听嵬名浪遇劝道:“自拱化二年以来,宋夏两国边境攻战频繁,兵士难免疲敝,且现在本就青黄不接,粮草匮乏,不若暂且议和,待今秋粮草充足时再战。” 一时众人亦纷纷附和。李谅祚沉默良久,看着一直不发话的景询道:“卿以为如何?” 景询沉吟片刻道:“陛下,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还是先议和,拖住宋国再说。” 李谅祚虽是百般不愿,也只得采纳众人意见,主动献上马匹、皮革等物产谢罪,宋廷也见好就收,赐给李谅祚绢五百匹、银五百两,一时边事暂息。 这一仗打得憋屈,李谅祚心情郁闷,本欲去离宫跑马散闷,却见梁后遣内侍来请:“陛下,太子染上风寒,连日高烧不退,皇后请您过去探视。” 李谅祚年幼时,没藏太后摄政。太后之兄没藏讹庞自任国相,总揽朝政。没藏太后生性风流,与不少朝臣有沾染。丈夫李元昊去世后,便与他的侍从宝保吃多已通奸,原来的情夫李守贵嫉恨无比,加上本就有宿怨,竟在没藏太后与宝保吃多赴贺兰山围猎途中将二人击杀。没藏氏一死,没藏讹庞怕自己失势,忙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谅祚做皇后,继续把持政权。 后来李谅祚年事渐长,开始参与国事,眼见没藏讹庞在朝飞扬跋扈,胡作非为,本就对其专权不满,没藏讹庞又借故诛杀了李谅祚的亲信六宅使高怀昌、毛惟正,李谅祚对舅舅结怨日深。没藏讹庞父子不傻,早就觉察到李谅祚对自己的恨意,密谋要杀害他,没料到李谅祚早与没藏讹庞的儿媳梁氏私通。梁氏是一个心狠的女人,她觉察到父子二人的计划,思前想后决定站在李谅祚一边,及时向他告密。李谅祚决定先下手为强,假装召没藏讹庞入宫议事,安排众侍卫将其击杀。又在大将漫咩等的支持下诛杀没藏一族,连自己的原配没藏氏也没能幸免。事后论功行赏,梁氏顺理成章被立为皇后。 梁氏长得年轻貌美,又足智多谋,李谅祚对她着实迷恋了一阵,只是当上皇后之后,性格日益强硬,又喜欢插手政事,培植亲党,李谅祚对其渐渐不满。他知道是梁后请他,本不想过去,但李秉常是自己眼下唯一的儿子,他即使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对这个儿子还是有几分上心的。 来到梁后宫中,发现儿子已经睡下,不由皱眉问:“秉常烧得厉害吗?眼下情形如何?” 梁后轻声道:“刚喝了药,烧退下去一些,已经睡实了。”一面给儿子掖了掖被角,拉着李谅祚到外殿坐下。 梁后有意笼络丈夫,殷勤献茶奉食,又端详着李谅祚的脸色道:“陛下有阵子没来臣妾宫中了,臣妾不比常人,与陛下是患难夫妻,今后也会相互扶持,还望陛下念在臣妾一片痴心的份上,多多垂顾。” 李谅祚敷衍道:“你对社稷有功,所以封做皇后。近来朝政冗烦,我无暇关注后宫,你是皇后,不要像寻常女子那样自怨自艾。” 梁后腹诽:无暇关注后宫,倒是有功夫□□大臣妻子。但还是做出柔顺的样子道:“陛下说的臣妾记住了。臣妾知道陛下忙于朝政,也想为陛下分劳。臣妾的哥哥梁乙埋自幼有才,又是秉常的亲舅,可让他参与国政,为陛下解忧。” 李谅祚冷笑一声,勃然变色道:“皇后,我多次和你提过,最恨妇人干政,外戚专权,你是糊涂了吗?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梁乙埋的意思?” 梁后忙跪下道:“陛下恕罪,这是臣妾自己的糊涂想法,与哥哥无关。陛下既然觉得不合适,臣妾不提就是了。” 李谅祚冷声道:“皇后真是兄妹情深啊。看在你对我有功的份上,我再提醒一句:你是秉常的生母,只要安分守己,好好教养孩子,我自然会给你尊荣体面。可你要是再痴心妄想,干涉朝政,我可以杀了没藏氏,自然也可以废了你。”说罢看也不看她,转身而去。 李谅祚走后,梁氏跌落到地上,早已是泪水涟涟,喃喃道:“陛下好狠的心,我早就应该知道,他既然能灭掉母族满门,杀死自己结发妻子,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们嵬名男儿,真是个个心狠手辣啊。” 侍女茂倩将梁后扶起劝道:“无论如何,皇后是国母,还有太子可以依靠,切勿如此伤怀了。” 梁后将泪拭去,神色早已变得坚毅,入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如今早已不能回头,她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没错,我还有秉常,他是陛下唯一的骨血,只要慢慢忍耐,总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 李谅祚在贺兰山离宫纵马飞奔,感觉风声从耳边掠过,路边景物飞逝,世间万物都在自己掌控之下,只有在这一时刻,他才能放松心情,才能体会到一点人世久违的快乐。他这成长至今,离不开女人,又深深痛恨女人。他的母亲没藏氏,是他终生不愿提及的耻辱,这个女人有太多的欲望,太多的痴心,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恼,最终害了整个家族;至于梁后,自己虽然开始对她倾心,但她现在行事做派却越来越像母亲,那张写满欲望的脸让人厌烦;还有其他女人,自己与她们不过是各取所需,她们美艳的容颜能满足自己的欲望,自己能给她们丈夫富贵与权势,仅此而已。或许他在秦州邂逅的那位少女,能跟这些女人不同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25.侧身注目长风生 宋承唐制,宫中坊间皆盛行打马球,恰逢辽国使臣萧袍鲁、王师儒来贺,赵曙亲率宗室百官在大明殿观球。 球场东西两端早就竖起了木杆为球门,木杆高丈余,顶上刻金龙,下设莲华座。比赛分为两场,第一场皇帝亲自出马,击球人员分两队,左队由皇帝亲领,衣黄色窄袖袍,右队由王师儒带领,衣紫色窄袖袍。皇帝乘马入场后,教坊乐队演奏《凉州曲》,然后宣召群臣依次上马。照例由皇帝先挥杖击球,球入门后群臣奉觞上寿,贡物以贺。皇帝亦赐群臣酒,饮毕上马。两队开始驰马争击。凡有人击球近门,鼓乐助威,击球入门,擂鼓三通。球门旁置绣旗二十四面,设虚架于殿东西阶下,每队得一筹,在架上插一旗以识之。皇帝得筹,乐少止,从官呼万岁。群臣得筹则唱好,三筹之后比赛结束。 赵曙体弱,对打马球并无兴趣,第一场比赛摆摆样子结束后,就召集一众文臣到便殿饮宴去了。第二场比赛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参赛的人皆是马球高手,左队由赵颢率领,穿紫色绣花球衣,右队由大将萧袍鲁率领,穿绯红色绣衣,两队球员皆脚登鸟皮靴,头戴摺脚袱巾。 萧袍鲁为北朝名将,领兵多次击退夏兵,马术本就娴熟,球场上更是策马驱驰,所向披靡,那球棒异常坚硬,他却大力挥舞毫不忌惧,几次歪挂在马上几欲坠地,偏偏能成功抢球入门。与萧袍鲁相比,宋人这一队虽然技艺娴熟,但终归文弱了些,缺少了拼抢的狠劲儿,开场不久就落后了两球。 赵颢不禁有些焦躁,以换马为由申请暂停,与向宗良王诜等人商议:“契丹人开场势猛,虽是游戏,但胜败关乎国体,众位有何良策?” 向宗良道:“我听闻大王是马球高手,为何不请来参赛?” 赵颢苦笑道:“那些老夫子正将大哥拘在资善堂讲书呢,一时怕难以出来。” 王诜坚持道:“事关国体,不如让宝安公主亲自去请,大王一定会来的。” 他说得不错,王诜令内侍去请宝安公主,大约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赵顼就兴冲冲赶过来,他首先召集众人,低声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又换了一匹专用于鞠击的骏马上场。 云娘前世学习过马术,入宫之后又时常与宫人练习打马球,故而也懂些门道。她发现宋人重新上场后,似乎改变了策略,赵顥和王诜合力紧盯萧袍鲁一人,不让他靠近球,却见赵顼给向宗良递了个颜色,向宗良闪过拦堵的辽人,直接切入对方防线,拦截到对方一个传得不太好的高球,风回电掣间,那球已经稳稳的送到赵顼头顶,赵顼突然起身,竟是直立在马镫上,猛一挥杆,那球当的一声进了球门,落入网中,一时间场上擂鼓阵阵,欢声雷动。 宋人士气大振,在场上拼抢更积极了,辽人也不甘示弱,萧袍鲁趁向宗良和王诜不防,策马向前将球拦截,凭借着无敌的马速,直接将球带入了宋人的场地,传给了后方防卫的王师儒,王师儒眼看就要将球打入球门,却见赵顼如风驰电掣般赶来,与王师儒同时挥杆,那球居然向相反方向滚去,云娘刚觉得松了一口气,就见向宗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球截下,带球策马直趋,因速度太快辽人来不及回防,居然又进了一球,打了一手漂亮的防卫反击。 许是刚才拼抢太激烈,王师儒的马居然受惊了,发疯似的向场外奔去,众人不由大惊。还好他有急智,在马就要撞上马厩之时,奋力向上一跃,双手紧紧抓住马厩的屋檐,这才得以自保,那匹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王师儒此时惊魂甫定,马又丢了,自然无法上场,辽人在短暂的商议后,居然选定一名青年女子上场,正是萧袍鲁的女儿萧英英。宋人这一队不以为然,王诜笑道:“打马球不是儿戏,贵国让一弱女子上场,莫怪我等欺负贵国无人呐。” 萧袍鲁冷笑道:“英英虽是女子,但她的马球技艺,就是须眉男儿也自愧弗如。我契丹全民皆兵,就连女子也是自幼学习骑射,不像你们汉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无缚鸡之力。” 一时间王诜竟被噎住无言,赵妙柔愤愤对云娘道:“谁说我们汉女软弱,你的马球不是打得很好吗?不如上场让辽人见识一下厉害。” 云娘在场外观战许久,难免有些技痒,听赵妙柔这一鼓动,就有些跃跃欲试,只见她向暖玉耳语了几句,暖玉跑到场外朗声道:“谁说我们汉女手无缚鸡之力?我们也有打马球的高手,愿意下场和萧娘子比试一番。” 趁暖玉说话的空当,云娘换好了装备,骑一匹白色小马,身着绯色绣花窄袍,长发像男子一般束起,覆以黑色短顶头巾,英朗之中兼具妩媚,真像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赵顼看云娘这一身打扮不由呆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声斥责:“简直胡闹,打马球最是危险,还不赶快回去。” 云娘却笑得非常从容:“大王,我也经常练习,完全可以应付自如,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赵顼却是从来没见过云娘这样明朗的笑容,突然就心软了。那萧英英却是个爽快人,见云娘如此打扮,策马赶来笑道:“好,要这样才有意思。快快随我入场吧。” 虎父无犬女,那萧英英果然技艺娴熟,赵颢看她是个女子,也不好跟她过分拼抢,看准时机将球传到云娘身边,云娘稳稳的把球接住,转身策马将球带到对方场地,萧英英紧随其后追来,正要挥杆抢夺,云娘突然想到后世足球的打法,做势挥杆把球向右打,萧英英忙向右堵截,却见云娘早已将球向左击出,稳稳的落入对方球门中。 看到自己刚上场就进了一球,云娘十分兴奋,也效仿男子与赵颢击了一掌,赵颢等人也放下心来,看来云娘没有说大话,她的水平应付萧英英应该绰绰有余了。但赵顼却始终心事重重,完全不是刚上场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而萧袍鲁瞅准机会,从宋人手中抢下一球,风驰电掣般打入对方球门。赵颢等人不由连连叹气。 场上的形势又变得紧张起来,赵顼一再提醒自己稳住心神,可是他总是觉得那里不对劲,也许云娘上场,他就有了软肋。 萧英英被云娘占了先机,心中自然不服,决定采取盯人战术,策马紧紧靠近云娘,谁知她二人着急上场,竟忘了将马尾打结,因马离得太近,马尾纠缠在一起,云娘的白马嘶吼一声,前蹄高高向上仰起,竟将主人狠狠摔下马来。 云娘心想完了,这回八成得要摔成骨折了,谁知在半空中,一只坚定有力的手臂将她接住,落地前又将她抱紧,他们贴着地面滚了一圈,居然得以平安无事。 时间突然变得静止,云娘非常后悔,觉得自己犯得错误太低级了,刚说了嘴就被打嘴,急着从赵顼怀中挣脱,然而他并不放开自己,反而将双臂收紧,低声问:“你摔到没有?” 二人此时贴得极近,云娘看到他关切的眼神,竟然像受到蛊惑一般忘记了动作,过了一阵才下意识向四周看去,赵颢等人正远远赶来,她忙低声道:“我无事,大王放开我吧。”赵顼愣了一下,这才松开了双臂。 云娘见他皱着眉头在看自己的右臂,心中一惊,忙问道:“大王手臂受伤了吗?” 赵顼的右臂已经隐隐有血渗出,他却装做无事一般笑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 云娘深悔自己冒失,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却见众人已经来到他们身边,萧英英也悻悻的向云娘致歉:“我一时不查,连累娘子了。” 云娘苦笑:“我没把马尾结好,也有责任。”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没了兴致,萧袍鲁拱手道:“这次小女无状,我代她赔礼,我们养精蓄锐,下次再比试。” 辽人退下去后,云娘着急去请大夫看赵顼的伤。却见赵顼向王诜使了个眼色,王诜忙笑道:“娘子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也通一些医术,先来看看吧。” 王诜替赵顼挽上袖子细细查看,那手臂上部已呈青紫色,有一道不大不小划伤正在流血。王诜笑道:“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并无大碍。只是这几天写字拉弓可能要受影响了。” 云娘这才放下心来,赵妙柔笑道:“好险,只是大哥明天去上学,那些老夫子们又要抓住此事进谏,大哥以后要是再想亲自打马球就难了。” 云娘本就惭愧,听赵妙柔这一说更加不安。赵顼瞪了妹妹一眼道:“无妨,我就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好了,省的给众人招惹是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26.肠断春江欲尽头 坤宁殿内,内侍高居简向高后耳语几句,高皇后不由皱眉而起:“大哥儿简直胡闹。我最近事情多,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以后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劳烦高供奉及时告诉我。” 高居简退下后,高后忙令心腹内人芸香去请儿子。赵顼进殿行礼毕,高皇后提高了声音问:“这些日子你都在忙什么,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想见一面你都难。” 赵顼发现母亲神色不善,忙陪笑道:“这几日功课多了些,没能经常来陪孃孃,是儿子的过错。孃孃素来有心悸之疾,儿子与御药局的人商议,特地调制了柏子养心汤,孃孃可试用一下,效果很好。” 高后摆手道:“老毛病了,吃药也没用,不过好一阵歹一阵罢了。”又指着案上的一卷经书道:“我发下誓愿要将《金刚经》抄写三遍。今日抄得手有些酸。你帮我抄几段,全当为我祈福吧。” 赵顼心中甚是为难,但又不敢违背母亲的嘱托,只得强忍右臂的疼痛慢慢抄写,没过多久,额头冷汗慢慢冒出来。高后心下不忍,一把夺去赵顼手中的笔,拉起他的袖子细细查看:“都伤成这样了,还要继续瞒着我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顼情知此事露馅了,忙笑道:“前日打马球,儿子不小心碰到的,只是些皮肉伤,不妨事,过几天就平复如初了。” 高后摇头道:“你如今一天天大了,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事事操心照管。只是你跟相公们读书学礼,难道不知道“君子不行陌路,不立危墙”的道理?我听说你这次受伤,是为了救富娘子?” 赵顼点头道:“当时情况危急,儿子不得不出手。” 高后大不以为然:“富娘子既然出身名门,自然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这次如此冒失连累他人,那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赵顼连忙出言维护:“这次比赛契丹人太狂傲了,富娘子出场,也是为了大宋的体面,儿子若不出手救她,就让契丹人占了先机,而她也要真的摔成残废了。” 自己的亲生儿子,高后自然了解他的性情,直接问道:“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对富娘子有意?” 赵顼索性跪下来求母亲:“富娘子贤惠聪颖,儿臣对她心仪已久,望孃孃成全。” 高后此时心情十分复杂。扪心自问,赵顼性子执拗,又经常有出人意表的举动,所以在这几个亲生儿女中,她还是最疼爱贴心懂事的赵颢。但赵顼毕竟是长子,他的婚事自己也是很上心的。富云娘的性子,她这段时间冷眼观察,也是个胆大有主见的,简直与赵顼如出一辙,实在不是她理想中温柔贤惠的儿媳人选,于是将儿子拉起来,缓缓劝道:“你快要满十八岁,婚事自然该议了。你若是寻常宗室,要娶什么样的女子自然随你心愿。但你是长子,将来的太子,太子正妃品行必须无可挑剔。我看人一向很准,富娘子为人莽撞冒失,并不是合适的人选。你爹爹已经看中了向敏中的曾孙女,我也曾见过那孩子,虽说比你大两岁,但为人处世最是大方稳重,还是她更合适。” 赵顼大惊:“孃孃,这是真的吗,儿子对此事全然不知啊。” “你爹爹已经给向氏的父亲透露了意思,怎么还会有假。最近诸事繁杂,估计过两天就会有旨意出来。你还是把这些不该有的心思收一收,准备迎娶王妃过门罢。” 赵顼提高了声音道:“儿子去请爹爹收回成命。” 高后急道:“这事已经定了,君无戏言,难道为了一个女子,你连父母之命都不顾了吗?” 赵顼叩首道:“儿子不愿意娶向氏,这次要叫爹爹和孃孃失望了。”言罢起身而去。 高后气了个倒仰,她是知道赵顼冲动之下什么是都能做出来的,连忙嘱咐芸香:“赶快告诉苏利涉拦着些,别让大哥儿触怒官家。” 福宁殿门外,赵顼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苏利涉眼看不是事,苦笑着走过来道:“大王就别难为老奴了,官家吩咐过了,今天什么人也不见。” 赵顼异常执着:“烦请苏供奉替我通禀一声,见不到爹爹是不会回去的。” 这里苏利涉还要在说些什么,却见福宁殿的大门突然开了,赵曙带着怒色走出:“仲针,你闹够了没有。” 赵顼膝行向前一步叩首道:“儿臣有话要和爹爹当面分说。” 赵曙凝视儿子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领着赵顼入殿,屏退众人后道:“你的婚事已经定了,若是你为了这个来理论,那现在就出去。” 赵顼忙道:“儿臣不敢与爹爹争什么,只是与富相公的幼女两情相悦,还望爹爹成全。” 赵曙皱眉道:“荒唐,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里轮得到你做主。你是长子,将来的太子。本朝家法你不会不知道:太子正妃必须是已没落的勋戚之后,不能出自当权的宰执之家。富相公虽然辞去了枢密使一职,但尚为镇海军节度使,判河阳军,富娘子绝对不是你合适的正妃人选。况且,她性格太有棱角,不够贤淑柔顺,和大娘娘又往来甚密,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她做自己的儿媳的。” 赵顼跪下恳求道:“爹爹,云娘平时最是温良。天章阁宴会上,她也为了维护大娘娘与爹爹的母子之情,并不是有意冲撞。富相公为人中正,是我大宋的忠臣。儿臣自懂事以来,从没有违逆过爹爹,但娶妻是关系到一辈子的事,求爹爹圆了儿臣的心愿吧。”言罢伏地不起。 赵曙怒道:“你这些年书白读了,所谓婚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也,故君子重之。你如此汲汲于男女私情,那里还有半点长子的样子!” 赵顼坚持道:“儿子选择富娘子,固然有自己的私心在,但她为人聪敏孝顺,会成为一名合格的王妃的。” 赵曙冷冷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娶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同样和前朝政事息息相关。身为皇子,受国家供养,就应该承担起别人不能承担的责任。先帝御极五十余年能保天下太平无事,关键是懂得制衡。富弼为相二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天下,在朝野中的影响不可低估,所以先帝时有人会诬告他造反,虽然是空穴来风,但也不可不防。他若是做了你的岳父,试问你还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吗?” 赵曙见儿子一时默然,继续道:“我特地打听过,向氏家教很好,为人端庄贤惠,虽出自名门,却无骄矝之色,必定会是一名称职的王妃。” 赵顼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良久方低声道:“可是儿臣若是娶了向氏,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赵曙漠然道:“在这个世上,欲成大事者,谁不是遍体鳞伤。纵使贵为天子,亦不能随心所欲。你眼看就十八岁了,不要在朕面前做小儿女态。这门亲事无论你愿意不愿意,都要答应,不要忘了,朕的儿子不是只有你一个,不要让朕再对你失望。” 赵顼是聪明人,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福宁殿,穿过垂拱殿、文德殿、文德门、端礼门,直接向宣德门折去。李宪怕他出什么意外,只得紧紧跟上劝道:“大王,快到晚膳时辰了,您又在殿外跪了这么久,还是回去吧。” 赵顼并不答话,牵了一匹马纵身而上出了宫城。李宪只觉得头大如斗,忙找了几匹马,领着几名侍卫紧紧跟上。 汴京繁华热闹如昔,正值仲春时节,春容满野,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举目则仕女秋千巧笑,触处则少年蹴鞠疏狂,人人都忙着享受这短暂的春光,纷纷折翠簪红,寻芳选胜,一展金樽。赵顼只觉得无比孤寒,这浩荡的春景与他无关,这热闹喧嚣都是旁人的,自己不过是天地间一寡人。 不知策马奔驰了多久,赵顼惊觉已经到了城门下,他心头一片茫然,勒马问赶来的李宪:“这是那里?” 李宪忙翻身下马,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回大王,已经到了安远门,再往前走就出里城了。” “安远”赵顼喃喃自语。他下马东行,来到安远门旁的夷门山,漫无目的向上爬去,很快就到了山顶。登高远望,一片青翠之色,远处的汴河宛如银练一般向东流去。江山如此辽阔。安边镇远,四海宁一,是他自幼的渴望与梦想。他在山顶立了许久,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无边的暮色慢慢袭来。李宪等人也不知他还要在山顶立多久,正思量着要出言相劝,却见赵顼转过身来,面色已是平静无波,看到李宪等人十分惶恐,淡然道:“回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27.相思空赴惨朱颜 治平三年三月,纳故宰相向敏中孙女为皇子颖王妇,封安国夫人。 对于这个结局,云娘早有预料,故而表面上还算平静。不过对于她来说,宫中已非久留之地,正巧富弼也出面请求放归女儿,云娘跟曹太后提了提,已经得到了允准,于是给二姐写了一封家书,又开始忙忙的收拾行李,准备月底就出宫。暖玉甚是不舍,问道:“娘子真的要走了吗?” 云娘把自己的一套头面交给暖玉,笑道:“是,在宫中这段时间,多亏姐姐照顾。下次相见不知何时,这套头面姐姐别嫌弃,留着权当念想吧。” 暖玉一言不发收下,勉强笑道:“娘子给我的东西,我自然要好好收藏。只是娘子走得太匆忙,我给娘子的荷包还没绣完呢,过了清明再走不好吗?” 云娘摇头道:“大王的婚事已定,眼下又要给宝安公主议婚,闺学已经停了功课,我本就是公主的侍读,如今留在这里毫无意思,不如早些回去与家人团聚。”又将赵顼赠她的物件和书画交与她:“这些东西劳烦姐姐交还给大王。” 暖玉迟疑良久,还是劝道:“娘子何必如此绝情?若是心里难受,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忍着也不过是苦自己罢了。” 云娘决然道:“哭有何用,徒惹是非罢了。这些物件我若再留着,就是与皇子私相授受。这世上女子名节何等重要,我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连累父母家人吧。” 暖玉无法,只得拿着云娘给她东西出去了。云娘收拾完行李,突然觉得身心俱疲,随意坐在一张矮凳上,百无聊赖中拿出一个柑橘来吃,许是放久了,只觉得一片一片尽是苦涩的味道。她有些怀念前世的家了,父母和睦,家庭美满,自己有工作,有追求,也有梦想。大概唯一的苦恼,就是如何向暗恋的男神表白了,但不管如何,希望总归还在。 而这一世,很多事情只是刚刚开始,就早已注定了结局,更加可悲的是,她能看得清历史的走向,看得清很多大人物的命运,却始终无法知晓自己的前路与归宿。前路漫漫,她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了。 不知在殿阁中坐了多久,那日头一点一点渐渐落下去,天色渐渐暗下来,云娘的影子越来越长,和煦的晚风吹来,她觉得自己眼中涩涩的,原来是有泪水落下来。她就势低下头,埋在臂弯里,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依稀有乳木香气袭来,夹杂着浓烈的酒香,云娘才惊觉那个熟悉的影子又映入眼帘,她匆忙想要起身避开,却见赵顼一把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做什么要躲我,你非要这样绝情吗?不留一点念想。” 云娘轻轻将手抽出,漠然道:“我现在怎么想并不重要,大王不是已经做出了选择吗?这些东西留着,徒增烦恼罢了。” 赵顼沉默了,良久才道:“我若是说一切都是情非得已,你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云娘的心思百转千回,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人生在世,会面临许多选择,并不是每一个选择都是我们情愿的。大王素有大志,非儿女私情可以局限,如今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完全可以理解,也无可厚非。” 赵顼的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楚:“可是我不甘心,难道我们都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云娘并不回答,半响方从容道:“妾入宫以来,大王屡次出手相救,自当铭感于心。如今蒙太后恩准即将出宫,惟愿大王从此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平安喜乐,得偿所愿”赵顼自嘲一般念着这祝福的话语,他踉跄前行了几步,缓缓向云娘伸出了手,这短短的距离仿佛蓬山万里,云娘怕自己同时伸出手去,就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她深深吸了口气,命令自己转身离去。 谁知赵顼突然迈步上前,一把将云娘拉近怀里,低头吻了下去。不同于上次温柔,这个吻异常狂暴,云娘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可是他还是不满足,似乎要索取更多。 云娘在怔忪中,看到他似乎要解下锦袍上的金涂银革带,那刺目的颜色闪痛了她的眼,她终于清醒,他们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隐忍已久的怒火一点一点冒出来。 她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他,匆匆整衣起身,沉声道:“大王这么做,要将妾身置于何地?又将未来的王妃置于何地?” 赵顼颓然倒下,过了好久才问:“所以你我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吗?” 云娘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然而内心却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她,她的话音已经不带任何温度:“是,妾身不日就要离开皇宫,愿大王与王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妾身会活得很好,比和大王在一起还要好。” 她还是怨自己的,赵顼苦笑一声,终是缓缓走出殿门,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终究辜负了她。 出宫以后,云娘暂时住在姐夫冯京府上。许是多日强撑终于松懈下来,她才感觉到心中钝钝的痛,痛到饮食坐卧全都无心,每天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便是以前一向喜欢张罗的饮食,现在也毫无兴趣,饭菜摆上桌,也不过是味如嚼蜡,为了保持体力强迫自己咽下去罢了。 姐姐富真娘不知就里,还在费心张罗小妹即将到来的生辰,弥补她在宫中一年多的拘束和冷清。云娘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也只得强打精神。她这几日每夜也只能睡一两个时辰,醒来后照常上闺学,到下午和姐姐说笑一阵,还要应付晏府里几位表姐妹的来访,晚上写大字、做针线,总要到深夜方能安寝,真的感觉难以支撑。 日子一长,富真娘也发现了小妹的异常,开口问道:“我看你近日总是怔怔的,莫不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你看看你,比往年瘦了不知多少,气色也不成气色,索性明日晚起些,不用上学去了。” 云娘找出铜镜一照,才发现自己的黑眼圈已经相当严重,以前圆润的鹅蛋脸变得尖尖的,皮肤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心下一惊,难道真的如此憔悴了吗?不过这原因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姐姐的,她努力做出微笑:“大概是因为在宫中因濮议的事被禁足,所以吓怕了吧。还好后来顺利出宫了。” 富真娘性子直率,也不疑有他,安慰了小妹几句就去了。 这一日云娘像往常一样,正在味如嚼蜡地吃午饭,忽听侍女传报宝安公主来访。 赵妙柔挥手屏退众人,看着云娘吃饭的样子叹了口气:“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你就别再强撑着了,吃不下去不要强吃,少吃一顿又不会饿死。” 饶是云娘愁肠百结,也被赵妙柔逗得莞尔。只是转眼又变得郁郁寡欢:“若不是守着家人,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说来也真是无用。” 赵妙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难道真的要像话本里的娘子那般,患上相思之疾,从此一病不起不成?” 云娘又羞又恼:“我把公主当成正经人,所以一吐烦恼,你还要如此调侃我吗?” 赵妙柔笑道:“虽然是调侃,可也是正经话。大哥已经与向氏完婚了。我看他每天无事人一般去给爹爹孃孃请安,去资善堂就学,与侍讲们讨论学问,便是对向氏也不曾冷落。你却这么伤心,真的值得吗?” 云娘只觉得一盆冷水泼下来,喃喃道:“原来他这么快就将我忘了。”过了一会儿,又轻轻摇头:“不忘又能如何?倒不如忘了,彼此倒能解脱。” 赵妙柔拍拍云娘的手臂:“你是聪明人,岂不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儿女私情对大哥这样的人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光,宫中的岁月,就把它当做一场梦,都忘了吧。” 云娘低头不语,“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年幼时读到这一段,总觉得不解,如今真正领会了,才发现无忧无虑的时光早已远去。 庆宁宫内,赵妙柔给大哥递上一盏茶,“大哥让我说的话,我已经转达给富娘子了。难道非要如此吗?这样一来,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赵顼苦笑道:“我知道云娘,她性子要强,但又重情,不这么说,她是放不下心结的。” 赵妙柔急道:“她的心结是放下了,那大哥的呢?我听说你日日和先生们讲求学问到深夜,还要出去射箭跑马,那里像是新婚应有的样子,你究竟还要自苦到什么时候?” 赵顼默然不答,良久才问道:“她这几日还好吗?” 赵妙柔怜悯地看了大哥一眼:“能好到那里去?我去看她时,她告诉我痛到极处,一切便都放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