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老不死》 第1章 逢魔 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醒来时,她发现神社的山樱又开了。 夕阳如熊野山常年笼罩的雾气一样斜落下来,光影斑驳的樱花漫漫盛放。 和杂草厚苔融为一体的神祠伫立在杉树下,与其说是气派的神社,更像是孤魂野鬼的坟冢。 八重眯了眯眼睛,望着世界自模糊向清晰,在她这个和孤魂野鬼无异的存在前浮现出来。 神明造风格的屋顶上交叉着腐朽的鲣木,立在上面的乌鸦见她醒了,略兴奋地引颈发出嘶哑的怪叫。 对落在神祠屋顶上的鸦群视而不见,八重朝着夕阳伸出手。 毫不意外的,落日的余晖直直穿透了她的手臂,无遮无挡地落在眼底,瑰丽如昔,壮阔而寂寥。 见她懒洋洋的一动不动,那些乌鸦催促般地躁动起来,八重这才起身,朝苍茫古色中离地筑起的神祠走去。 覆盖着腐木气息的神祠只有几叠大,在这数十年间变成了乌鸦的栖息地,曾经供奉着御神体的神祠中堆满了这些强盗掠来的战利品。闪闪发光的小物件尤其受乌鸦们的喜爱珊瑚玉的碎片、如今已经不流通的铜币、小巧精致的贝壳京红、贴在贵族扇面上的金箔,甚至还有女性柔软的香帕。 这种一看就是定情信物的东西怎么能拿啊混蛋如果妨碍了某一对男女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怎么办啊,没有了生命的大和谐你要人家怎么办啊喂喂喂如果不是碰不到实物,她真的考虑过掐着这些乌鸦的脖子让它们乖乖把东西送回去。 八重走到神祠的边缘,聚集在屋顶上的乌鸦们蹦了蹦,伸长颈项齐齐瞅着她的动作。 一手搭在覆满苔藓的木台边沿,八重弯下身,往离地架起的神祠底下一瞧。 落日收拢余晖,她看见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往阴影里又缩了缩,瘦小的轮廓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猩红的眼瞳像是深不见光的枯井,动作姿态透露出畏惧,属于死物的眼中却没有泛起任何波澜,几乎是漠然地望着她。 哟呵,这些乌鸦能耐了,学会偷人了,偷的还是人类的小孩。 八重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为了确定某件重要的事情,她将手试探性地往前一伸,阴影中传来悉索的声音,那个有着奇怪眼睛的孩子往里面躲得更深了。 可以看见她吗 趁着对方移动的片刻,借着微弱的光线,八重看到地面被濡湿的泥土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就算嗅不到空气中的气味,她也能猜到其来源是血。 如果是将死之人的话,也许真的可以看见异常的东西,因此能看到她也没什么奇怪的。八重懒得想那么多。 “你是谁家迷路的孩子”许久没有和人交谈,声音出口时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她就将那种略别扭的情绪压了下去。 这种情况应该说什么来着八重想,自己是现场唯一的大人,还是这座神社的代理神主自封的总得拿出点沉稳可靠的风范。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她尽量把语气放得和缓,“出来吧,那些乌鸦不会吃了你。” 没有动静。 八重清了清嗓子。“小鬼,哦不,这位小朋友这位小大人” 她有些后悔自己这数十年间除了睡就是睡,虽然山脚下就有村庄却鲜少光顾,一觉醒来连现在的年号都不知道,和人沟通的基本能力也差不多废了。 她沉痛地在心底谴责自己十秒,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见到人类的村庄时,有孩子的妇人是怎么喊的,可惜回忆无果。 八重叹了口气。 “小怪物” 话音落下,有着猩红眼眸的孩子像是被某个关键字戳到了一样,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 “伤口再不包扎的话,你会没命的。” 没有得到回应,八重放弃般的站起身。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极其低微的,因长期缺少水分而显得无比沙哑的声音 “你不是人类。” 最后的光线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地平线下,昼夜交替之际的逢魔时刻,古老森林中的杉树高耸入云,无数黑影交错着在地面上被拖得长长的,独独少了一个人的影子。 八重回过身,她身后的地面除了松针和落叶之外什么都没有。 血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也不是人类。”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虚弱微颤的声线透着某种古怪而奇异的意味。 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喔八重面无表情。她现在是不是应该鼓鼓掌,夸奖对方好棒棒观察真敏锐 “你的话里好像多用了一个也字。” 残阳被地平线吞没,早春的空气中浮上了一层凉意。躲藏在神祠底下的孩子沉默半晌,像是重复听到过多次的话语一样,神色漠然地开口 “我是死不掉的怪物。” 自称怪物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山中的神社,随着厚重的夜幕垂落,这个答案不请自来。 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参天古木之间由远及近浮现出摇曳的火光。八重辨认出手执燃烧松枝照明的村民,身着粗麻布衣裳的村民都是正值壮年的男性,手里拿着围猎时才会用到的武器,分成几组在周边梭巡。 估计是害怕在黑暗的森林中走得远了,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人喊上一两声确定大部队的方位。 手执松明的村民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森林里四处搜寻,喊声里透着因惧怕而激发出的残忍情绪。如果不是知道他们寻找的东西此刻就藏在这个神祠下,八重估计会以为他们是在围猎破坏村庄稻田的野兽,打算将其杀了泄愤对于村民来说,没有什么比稻田更重要。 “放心吧,他们不会搜这个神社。”八重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她一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随村民的行动而在黑暗间跃动的火光。 仿佛要证明她的话似的,有三两个村民举着燃烧的松枝,意外来到了神社已经被杂草覆没的参道上。 为首的男人举起松明,前后左右晃了一圈。摇曳的火光映照出被光阴腐蚀的鸟居,以及在夜色中无声绽放的山樱。 那个男人脸色一变,攥着松枝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 他身后的村民仿佛也认出了这个神社,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没有人出声。只是片刻,火光就离开了神社,再次朝着黑暗中的森林远去。 待脚步声被夜色吞没,八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看,”她对着一动不动、近乎屏住呼吸藏在神祠下的家伙说道,“我就说他们不敢靠近。” “你不用害怕。”她顿了顿,又仿佛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这里是纪伊熊野。” 熊野山自古以来被视作黄泉的入口,是从此世渡往彼岸的,居住在此地的人类对于神鬼心怀超出寻常的敬畏,一年中所有重要的时节都会有特殊的祭祀活动。 而这个神社,对于山脚下的村庄是特殊的。 荒废百年的神社许久未被打扰,几十年前终于迎来一丝人气,对方却是觊觎神祠中财物的村民。也许是明白自己的冒犯之举所以心怀恐惧,也许是被追赶而来的鸦群迷了视线,窃取神社财物的村民失足坠下山崖丢了性命,本就无人参拜的神社自此彻底成为禁地。 八重垂下眼帘,自嘲般地笑了笑。 “你是这里的神明大人吗” 有人对她这么说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情了。 世事渐迁,四季流转,山樱再次绽放,而她还在这里,数算着日升和月落,守着日渐荒芜破败的神祠。 如今是延久三年1071。 距迁都平安京已有将近三百年,纪伊国的熊野仿佛仍停留在云山雾罩的神话时代。 住在繁华京城中的皇族公卿整天风花雪月腻了,就喜欢浩浩荡荡地南下至熊野大社参拜。 熊野大社中供奉着八咫鸟,乌鸦在当地被视作神的使者,大摇大摆啄取神社中的贡品也不会受到谴责,偷窃抢掠无一不精,村民们偏偏还不敢有怨言,惯得这些乌鸦无法无天。 “吧嗒”一声,小小的野果从空中坠下,落在纤瘦的肩膀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猩红的眼瞳茫然地向上望去,罪魁祸首蹲在高高的枝头,得意地发出嘶哑难听的怪叫,又展翅腾空远去。 走在前面的八重回过头“它们没有恶意,只是许久没有在神社周边见到活人了。” 古木参天,如笔直的巨剑耸入云端,衬得人类渺小如蚁。透亮的阳光穿过树梢斜射进来,身着粗麻破布的少年像是生怕被柔软如雾的阳光烫到一般,缓缓地伸出手,张开手指,专注地望着从指间渗下的温度。 初次见面时,碍于当时的环境光线,她对他的年龄判断似乎有误。 浅色的头发仿佛生下来就没经过打理,被人粗暴地剪至及肩的长度,落在眼睑前的头发似是逃过了一劫,凌乱地遮挡着猩红的眼瞳中所能望见的世界。已经不能称作是衣服的粗麻布上溅满了肮脏的血污,却不及布料下遍体的伤痕。 一直承受着周围世界的恶意,惯于蜷缩的身躯小心地展开站直之后,身高还是不同于幼小的孩童,依稀可见少年人的影子。 八重尽可能挑了一条好走的路,森林的地面覆满了柔软的松枝落叶,但褐色的泥土间不可避免地隐藏着折枝和碎石。如同野兽般赤着脚行走的少年对此仿佛毫无所觉,踩到硌人的石子寡淡无波的表情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潺潺水声清晰起来,被本能驱使的少年像是极渴的野鹿一样,终于积极地行动起来。 八重笑起来,引得俯身趴在水边的少年抬起头。 她压下上扬的嘴角,移开视线“好的,我不笑。” 林间传来翅膀拍击的破空声,先前被她委以任务打发走的乌鸦飞了回来。熟练地收起翅膀,通体漆黑的乌鸦落在距离八重最近的树枝上,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 八重倾听片刻,开口道“差不多该回去了。” 清水滴滴答答地沿着湿润发梢落回溪中,少年表情不变地抬起视线,猩红的眼睛如无波的深潭,透不出任何情绪。 安静的林间唯有溪流潺潺,水声悦耳。相比往年,如今的水位低了不少,伸手就能触到水底,由此不难想象熊野川的实际情况。 纪伊国的领土东西南面都临海,气候常年温暖湿润,在她沉睡的这几十年却遭逢百年难遇的大旱。 庄稼连年歉收,山脚下的村民们循着先祖古老的教训,几年前在祭司大祝的带领下将活祭品牵到熊野川的上流,绑在木柱上,接着掷石、穿刺、将其杀死。 待温热的血染红了碎石滩,村民们将手中杀人的凶器一抛,齐齐跪地祈祷熊野川的神明降下雨水,以此洗净河滩上的污秽。 乌鸦循着鲜血的气味而来,村民们以沙哑的声音祈求上天,卑微的恳求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成了咒骂。 垂着头颅的罪人之子依旧被绑在血迹斑斑的木柱上,仿佛已经被求雨心切的村民完全遗忘。 最先注意到异常的是祭司大祝的幺女。烈日曝晒之下,她忽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尖叫,周围的村民都停止了祈雨仪式。 在人们惊骇的注视下本应已经死去的孩童睁开了血一般猩红的双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八重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村庄中的人类,是在一百多年前。 那时候她在京城中待腻了,去纪伊的熊野大社参拜是新兴的潮流,上至政事动荡天子身体抱恙,下至哪位公卿失恋谁谁谁家的女儿嫁不出去,有事没事大家都喜欢朝圣一回,感受一下熊野古朴的风土人情。 她来到熊野时正值早春,神祠旁的山樱在斜倾的阳光中开得绚烂,袅袅娜娜如同静止于此处的烂漫云雾。 古老的神祠上缠绕着藤蔓,厚厚的青苔爬满了腐朽的柏木。她仰头看着枝头盛放的樱花,原本只是打算作短暂的停留。 “你是这里的神明大人吗。” 山风拂过,洋洋洒洒卷起樱吹雪。她转过身,一个人类的小女孩从神祠后慢腾腾地冒出来,脏兮兮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捏着麻布裙的一角,望着她的眼神却亮,像是初生的幼鹿一样生着温软的光。 那是她第一次遇到能看见自己的人。 小女孩见她不语地站在原地,只当她是默认了神明之说,将手中的某个东西珍之又重地在布裙上擦了擦。“只要诚心祈愿,神明就会聆听我的愿望,这件事是真的吗” 摊开的手掌心汗津津的,上面静静躺了一枚生了锈的方孔铜币。 她缓慢地回过神来,看了看那孩子眼中毫无掩饰的紧张与希冀之情,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开口说出原先的那句不,我是你大爷。 她跟着小女孩下了山,见到了病榻之上的虚弱妇人。被小女孩唤作母亲的妇人面上的死气是如此明显,在那个年头,就算身染重疾的是当今圣上,除了请僧侣在庭院中日夜念经焚香祈佛也别无他法。 葬下亲人后的第二天,小女孩挽起袖子,将覆没在尘埃苔藓之下的神社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她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如临大敌地和鸟居旁的杂草战斗,从那一日起,她就莫名其妙成了这个神社的临时神明,兼职神主。 神明真实的名讳不可轻易使用,于是小女孩看了看神祠旁的山樱,自作主张地给她取了一个名字。 “八重。” 八重樱的八重。 柔软恍如叹息的音节念起来时,微启的嘴唇会形成微笑般的弧度。 神祠的台阶前开始每日都会有供奉于竹叶之上的野果炖菜。循着气味而来的乌鸦在台阶前大快朵颐,她就跟小女孩讲京城的繁华,宫廷的歌舞,腰挎太刀眉目威严的武侍,以及在贵族小姐膝头慵懒打盹的猫咪。 她看着春樱一夜凋谢,夏虫的歌声在丛间从嘹亮到寂寥,燃烧的红枫铺满森林的地面,然后又变成晶莹的雪霜挂在枝头。 小女孩在她每日的故事中逐渐长大老去,随着时光流逝,从孩童长成少女,又从少女变为妇人。 村中的婚礼极简,没有宫廷的繁文缛节铺张华丽,她将那个看起来温厚老实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又不满意地绕着他转了几圈,一起来凑热闹的乌鸦歪着脑袋停在院里的老树上,齐刷刷都盯着这场婚礼的新郎。 她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最后一转视线看到女孩子眼中幸福的笑意,最后还是缴械投了降。 第二天宿醉的新郎从地板上爬起来时,发现院子里的老树下堆满了亮晶晶的礼物。 她回到了深山中的神社。 光阴如水逝去,她曾看着长大的小女孩成为了孩子的母亲,也不再每日光顾被世人遗忘的小小神祠。以前还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狐狸和鸦群争夺神社前的贡品,到了后来贡品消失了,野狐狸不见踪影,只有山中的乌鸦还傻傻地和她一起留在原地。 一日,鸟居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女孩的鬓发间生了银丝,笑起来时眼角多了细纹,她手中牵着小小的孩子,说话的声音不再明快清朗,变得温柔又平和,洋溢着为人母的安宁和幸福。 看到包在竹叶中的鱼干,停在屋檐上的乌鸦纷纷展翅飞了下来。 山樱照常盛开,飘飘扬扬落了一地飞雪。女孩和她说起家中孩子的趣事、丈夫的腰疾、今年村里的水稻收成。 逝去的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直到小小的孩子抓着女孩的手抬起头来,颤着声音害怕地问 “妈妈,你在跟谁说话啊。” 八重发现自己眼光不错。 不,不止是很不错,而是非常相当极其不错。 艰难地洗净擦干之后,少年曾被尘土血污覆盖的面容意外清雅秀丽,表情漠然却不掩其眉眼间还未长开的风华,枯草般杂乱的浅色长发理顺后变得柔软,像是阳光下的烟雾一样柔和地落下来,半是遮住了少年脖颈上这几日飞快愈合的伤疤。 干得好,八重。她感动地抬手捂住胸口,觉得自己真是个慧眼识珠的天才。 清咳一声,八重唤回呆坐山樱下的少年。 “我觉得,我们神社还缺一个神乐殿。”她抱着双臂站在神祠前的空地上如是说。 屋檐上的乌鸦呼啦啦一下子全飞走了,似是懒得听她接下来的陈词滥调。 “小怪物,你知道对于一个神社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少年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猩红的眼睛看着她,不管她说什么都似乎听得认真。 八重向往地叹了口气“是漂亮的巫女小姐姐啊。”她往四周示意性地挥挥手“在这里搭起一个台子,挂上漂亮的竹帘,舞台铺上柏木,白衣绯袴的巫女丨优雅起舞,想想就让人心动。相比之下,谁还愿意看眉毛都白了的老头子在那里念念叨叨的。” 她转过头,兴致勃勃道“你见过神乐舞吗。” 樱花悠悠然地从枝头飘落,坐在山樱下少年茫然地望着她“神乐舞” “喏,就是这样的。”八重微扬右手作出执扇的样子,挽起左手微拢右手腕垂下的衣袖,姿态一下子变得端庄平稳。她打开扇面将其平举于身前,动作极其缓慢地在并不存在的神乐殿上转了一圈。“慢吞吞的其实很好学。” “当然,京城中的白拍子也跳得不错。你喜欢的话我们向这个路线发展也可以。”她啪的一声收上手中虚拟的金银扇,正色道。 “白拍子” “就是舞女。” “” “我对你的资质很有信心,”八重凑上前,认真地端详少年片刻。“嗯就是眼睛前面的头发有点挡到了,拨开也许会好一点。” 她抬手做出示范。少年学着她的样子将垂于眼前的刘海拨到一边,没有了遮挡的猩红眼瞳直直地望着她。 八重沉默下来。 为什么画风居然会秒变。 “对不起,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她诚恳非常地道,“算我拜托你,把手放下来好吗” 八重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意识到少年和舞蹈这种东西毫无缘分。失落三秒后,她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阳光如雾在高大的杉树间游走,和上一次去溪边取水不同,她这次换了个方向,领着少年走过这片山间最漂亮的野地。一只乌鸦跟在他们身后飞飞停停,时不时呱的一声发出粗哑的鸣叫,空气中充满了春日的宁静。 到了秋天,熊野的山间会结满黄澄澄的蜜柑,如今虽然未到蜜柑成熟的季节,树根处也能采集到早春特有的菌菇和野菜。 林间有着鹿群踏出的蜿蜒小路,路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几只蝴蝶从丛间翩翩飞起,在阳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轻灵地从少年的身边飞舞而过。八重回过头,看见的就是少年站在原地目送小小的蝴蝶远去的身影。 直到小小的光芒消失不见了,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左右看了一下,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小怪物,这边。”八重笑道,对方几乎是立刻就跟了上来,莫名令她想到了和鹿群走散的幼鹿。 她那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回去的路上林间如此寂静,听不见其他动物的声息,她应该一开始就注意到的。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乌鸦忽然放声嘶鸣警告,八重身形一顿,倏然回身。 数支利箭携着破空之声呼啸而来,嗖嗖几下,寒光闪烁的箭头接连擦着慌张落下的鸦羽笔直钉入树梢,带起箭羽一阵蜂鸣似的颤抖。 “快躲开”八重猛地伸出手,但是晚了,也毫无作用。 撕裂空气的啸声再次陡急响起,下一发利箭咻的穿过她的手心,刺进血肉发出厚实的闷音。少年仿佛突然间被无形的巨手掼倒在地,无意识地溢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箭头上涂抹的毒液迅速沿着血液的流动扩散开来,他睁大眼睛,猩红的瞳孔一阵颤动收缩,眼中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模糊。 “抓到它了我们抓到那个怪物了” “快把绳子给我” 朦朦胧胧间耳边响起纷杂沉重的脚步声,少年仿佛一头濒死的兽,被人粗暴地扭着脖子压制在地。 呼吸不到空气,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涣散的视野间最后看到的是从空中无声飘落的鸦羽。 醒来的时候,有月光。 茅草屋内的阴影随着月色的西迁,逐渐缩到了堆着腐烂草席的角落。 他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双手双脚无法动弹,被粗厚的麻绳困得紧紧的。背后传来蚂蚁啃咬般的麻痒,箭头仍插在背部的血肉里,周围却已经开始愈合。 寂静的夜色里,传来松枝燃烧的声音,以及村民们激烈的争论。不过这一切都和他相隔甚远,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他垂下头颅,空气中还凝结着上次的血腥味,阴暗又潮湿,渗进了地表,已经和这个摇摇欲坠的建筑物融为一体。 轻微的翅膀扑扇声响起,一只仿佛染着夜色的乌鸦从窗口飞了进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眼前。 借着月光,少年看清了那是一块尖利的瓦片。 “你得离开这里。”八重站在窗边。 月光穿透她的身影落了一地银霜,她望着点着火光的村屋的方向,漫不经心的语气不再带有笑意 “不想被杀死的话,就开始逃命吧,小怪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百年 没有实体碰不到实物,麻烦不少,但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夜色漆黑,最宽敞的屋敷中点着燃烧的松明,村子里的男性聚集在庭院,对于如何处置被抓回来的“恶鬼”激烈地争论不休。 在这期间,八重就坐在正对庭院的走廊上,望着村民们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提议火刑,有人支持绞刑,但都被周围的人以这些方法都使用过而毫无用处为理由否决了。 她撑着下巴,相同的话语相似的恐惧在耳边翻来覆去,村民们眼中的憎恶被火光映得通红,最后还是眉毛花白的祭司大祝一敲地面,定下了杀死恶鬼的方式分尸掩埋。 “你不能再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了。”八重对少年说。 破败的草屋中,夜色静悄悄的,如果此时有人凝神仔细查看周边的树林的话,会发现黑暗的枝上停满了乌鸦。 “这里的人已经陷入了一种愚蠢的魔怔。” 无数次犯下杀戮之罪的村民恐惧着来自于恶鬼的报复,反正手上的鲜血已经洗不掉了,直到彻底地杀死恶鬼之前,这个循环都不会终止。 “明天正午他们就会动手。在被切成碎块之前,你得逃出去。” 磨断的粗绳散落在地,有着猩红眼瞳的少年在这之后却没有了动作。他抬起头,如同自出生起就被圈养奴役的兽,生涩地重复陌生的字句“逃” “逃去哪里都行,这要不继续待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八重抬了抬手示意,先前衔来碎瓦的乌鸦收起翅膀,落到了少年瘦弱的肩膀上。“不要担心,这个小家伙会帮你带路。” “好了,没时间了,把你身上那套脏衣服换一换。要走的话就得趁现在。”八重背着月光坐在窗沿上,侧头倾听着主建筑那边的动静。“记住,和人在一起的时候,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特殊体质。” 屋内的另一个人沉默半晌,猩红如血的眼睛隐藏在黑暗的阴影里。“因为我是怪物” “不,”八重收回视线,她笑了一下,“因为别人会把你当做怪物。这两者是不同的。” 漆黑的夜色是最好的掩蔽。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隐藏在树林之间,唯有月光如碎银在叶隙间静静闪耀。 八重将少年送到这里,在道路的也是尽头停下脚步。“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出去了。” 夜晚无风,黑暗在树林间宛若某种呼吸的活物,贪恋着陷入此间天地的月光。 “你” 八重耸耸肩,语气轻松“我和人有约,还得留在这里。” 少年沉默半晌,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是杀不死的。” “所以呢” “” “蠢蛋,不会死你还不会痛啊。”八重抬手抱臂,“快滚快滚,麻溜地滚,马不停蹄地滚。” “为什么”离开之前,对方问了一个问题。 “因为我闲。” 少年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血一样猩红的眼珠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月光像是轻柔的纱雾一样落下来,斜斜照亮了脚下的地面。 八重立在原地。没有挽留没有感谢,连离别都淡得如同虚幻的月光,从黑暗中来往黑暗中去的身影眨眼间就被两边的夜色合拢吞没得完全看不见了。 再见了,小怪物。 几十年前,窗外是山野间明媚的春丨色,清风拂过,带得门前的粗帘微微晃动,露出屋内简陋的摆设。 妇人安静地躺在席上,角落里的女眷已经不再轻声啜泣,安静如垂颈的羔羊等着死亡的降临。八重踱到席边,灰白的头发柔软如烟,妇人苍老的面颊上刻着岁月深深的沟壑,干瘪得像是一朵枯萎的花。 “许久不见,您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妇人慢慢睁开双眼,微微笑起来,“但如您所见,我已经老了。” 八重摇摇头,明知没有人听得见她们二人的谈话,还是放轻了声音笑道“不,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她望着卧于病榻上的老妇人,看见的还是当年坐在神祠的台阶上听她讲故事的小女孩,有着乌黑的发、柔软的唇、以及犹如初生的幼鹿一样闪闪发亮的清澈双眼。 破败的茅草屋变成了古老的神祠,院子里的老树绽出粉白如云的樱花,三三两两的乌鸦收起翅膀停在枝上,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二人。 “上次我讲到哪了” “辉夜姬向前来求婚的人提出要求,要石竹皇子取到天竺的石钵,车持皇子拿到蓬莱的玉枝,右大臣寻到唐土的火鼠裘,大纳言找到龙头的玉珠,石上中纳言取得燕子的子安贝。” 静悄悄的屋内又起了风,柔软的枝条在窗外轻轻荡漾,像是辉夜姬的衣摆滑过地面时带起的柔软褶皱。 外面的春日风光正好,碧蓝的天空高远得像是一场不会结束的梦境。 八重陪在女孩的床边,仿佛要用话语将那些遗失在岁月角落的时光都填补回来。 她说要带女孩看纪伊怪石嶙峋的海岸,京城贺茂川两岸的樱花,还有难波滩绵延无尽的芦苇。 女孩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村庄的方寸天地,她没见过头戴乌帽手执笏板的朝臣,也没见过身着华丽十二单的宫廷贵女。八重跟她说起京城之旅的计划,仿佛她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岁月划出的沟堑只要伸出手就能抚平。 声音倏忽一止,八重伸出手,没有碰到从老妇人眼角边无声滑落的湿意。 小女孩老了。 曾经整日追着她的孩子,她如今已经追不上了。 死亡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静静地等在门边。女孩疲倦地闭上双眼,呼吸已然是一种负累。 八重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你还记得,第一次在神社中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了什么吗” 女孩如花瓣枯萎的唇角似是极轻极轻地弯了弯,露出个孩童般的笑来。 “只要诚心祈愿,神明就会聆听我的愿望,这件事是真的吗” 八重垂下眼帘,注视着女孩嘴边凝固的微笑。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是的,只要是你的愿望,我就会实现。” 屋外的风停了。 水稻田绵延,在温柔的春日下闪烁着点点碎光。田埂旁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细嗅就能闻到清新的芬芳。 “这片曾生养你的土地,我会替你看着,至到山间的神祠归为腐木和尘土。只要神社的樱花还会盛开,不论你的子嗣身处何处,只要呼唤我的名字,我必会答应。” “所以放心去吧,” 安心睡吧,小姑娘。 八重坐在神社的台阶前。樱花寿命短暂,从怒放到凋零不过转眼间,前几日还漫漫洒洒,如今已碾落成泥。 浓墨重彩的夕阳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黑暗如涨潮的海水汹汹而来,很快就覆没了世界。 远处的林间出现了火光,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点,之后集结成队,朝着深山中的古老神社包围过来。 停在枝头的乌鸦引颈发出沙哑的嘶鸣,鸦群在黑暗中躁动起来,似是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压迫感,沉甸甸的令人不安。 八重放下无聊支起的手“总算来了。” 村民们循着少年染血的衣物和鸦群特意制造的痕迹,在她等了两日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追到了这里。 荒废的神社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才刚入夜,就被明明晃晃的火光包围得密不透风。举目张望,只能看见绑着浸染过油脂的麻布的箭头,箭头上燃烧着象征人类文明的火焰,齐齐对准了黑暗中的神祠,蓄势待发。 八重从台阶上站起身,她身后是爬满青苔藤蔓的神祠,数百支箭头上的火光将神祠腐朽的柏木映得通红,仿佛下一瞬就会迎风燃烧起来。 这正是她期待已久的阵势。 百年光阴转瞬已逝,她守着这荒芜的神社也已有百年。森林一点点夺回神社中属于它的领土,曾有人类停留过的痕迹也随着光阴被杂草青苔掩埋。孤零零伫立在森林深处的神社再也没有人参拜打扫,她待在日渐衰落的神社中,守着那点小小的回忆,看日升月落,山樱开了又败,开了又败。 “准备”被火光照亮的黑暗中传来粗宏的声音,弓弦紧绷如满月,衔着火舌的箭头在寂静中屏息等待指令。 几十年前窃取神社财物的村民坠下山崖而亡,村中唯一和神社有所关联的一家受不了他人非议,举家搬离,自此不知所踪。 她要保护的血脉已经不在这里了。 已经够了。 不管是她还是她身后这个古老的神祠,等待这一刻都已经等了太久。 “放箭” 一挥手,村里的祭司大祝怒吼出声。 八重微笑起来。 已经足够了。 密集的火光铺天盖地而来。 夜空中宛若乍现无数燃烧的流星,伴随着烈风长啸,密密麻麻的火箭接连钉入柏木,瞬间就将小小的神祠穿了个透。干燥的空气成了最好的助燃剂,随油布绑在箭头的火焰迎风就长,只是眨眼间腐朽的柏木便腾地燃烧起来。 被热浪包裹的神祠从未如此夺目,炽亮得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火焰熊熊燃烧,木材在高温下噼啪呻丨吟,“放箭”“继续放箭”声嘶力竭的怒吼撕破了黑暗的夜晚。 鸦群被滚烫的火焰驱离枝头,神祠仿佛融化了似的,露出了内里的芯子珊瑚玉的碎片、蒙着灰尘的珍珠、小巧精致的贝壳京红、贴在贵族扇面上的金箔还有生满锈迹的铜币。 神社在火海中轰然坠地的前一刻,一支燃烧的利箭嗖的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啪”的一声脆响,御神体的镜面崩裂四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镰仓 平原上起了风。 阴沉的天空低垂,稀稀拉拉的光线凿穿云层落了下来。立于尸堆之上的刀鞘被阳光打亮,染血的刀绪缀上金箔磷粉,随着风声呼啸在战场上飘扬。 浸透泥土的血液尚且温热,盘旋在空中已久的乌鸦纷纷扑落下来。就在这时,一条绑着臂甲的手臂忽然伸了过来,握住血迹斑斑的刀柄用力一拔,“锵”的一声,凛凛寒光映出云翳间的阳光,那条手臂的主人漫不经心地一挥刀,惊起周围鸦群飞向高空。 胸口致命的箭伤不再流血,理应死去的尸体掂了掂手中的太刀,满意地一挽刀花将其收于鞘中。“他”抬起手臂,拔出箭头,将头上斜到一边的鹿角头盔戴好了,略笨拙地将下巴处的绳结重新系紧,接着,才并拢食指和拇指凑到唇边,“咴”地发出奇异的哨声。 平原上响起马蹄声,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出现在战场边缘,马鞍上还溅着冲锋时主人中箭跌落的血迹。身穿大铠的武者向它招招手,它打了个响鼻,迟疑半晌,没动。 哨声还是熟悉的哨声,但吹哨的尸体早已死去。没有声息的躯体之所以还能活动,是因为操纵躯壳的另有其人。 八重和那匹马对视半晌动物有时候比人难糊弄多了。 “萝卜丸,萝卜丸,快过来。”她这几日都跟着这副身体的主人在战场上行军布阵,偷偷摸摸学会了吹马哨的方法,自然也记下了原主人对自己战马的迷之爱称。 全身上下搜了一遍,八重摸出一个被压扁的饭团,还没将手伸出去,那匹马毫不客气地凑过来,几下就将她唯一的口粮吃掉了。 不过,尸体也不需要进食就是了。 成功以一个饭团的代价收买了对方,八重一脚踩上马镫,手扶马鞍,腰间一使力稳稳当当坐到了马背上。她握住缰绳,豪迈地一挥马鞭“驾”风声在耳边飒飒呼啸起来。 尸横遍野的战场被远远抛在身后,八重朝着京城的方向,策马一路疾行。 如今是贞和六年1351,距她离开纪伊熊野已有两百余年。 平安京的王朝不复存在,那个时代末尾的战乱带来了无数死亡,她一开始不过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流连战场,发现自己能使用无主的尸体纯属意外。 就像是捡起被人遗弃的衣服,搬进无人居住的房屋,她第一次获得实体是在河滩边的战场上。 那是个年轻兵卒的身体,被马蹄踩碎了胸膛,右脚的骨头折断。僵硬的身体又沉又笨,她像是喝醉酒的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因为没有痛觉没注意到右脚的伤,下坡时毫不意外地一个趔趄,随着盔甲哐啷的厚重声响,连滚带摔的落到河滩上。 她在那里趴了半晌,有风携着湿润的气息扑到脸上,阳光将河滩上随处可见的碎石变成了闪烁的金芒。她眨眨眼睛,缓慢地坐起来,望着芦苇荡漾的河面发呆。遥远的碧空蓝得通透,她试探性地捡起一块碎石,往河中央的方向随手一扔噗通一声,河水泛起波澜,切切实实地荡起涟漪。 已死的身躯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她大笑起来,开心得像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智障。 在那之后,她的足迹和战火绵延的轨迹差不多完全重合,这数百年间大大小小的战役她几乎全都有参与见证。 烽火狼烟冲锋陷阵的战场比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热闹,也成了她捡尸体的最佳场所。她能操纵已死的躯壳,却无法阻止那个身体腐朽化为尘土的自然过程。根据身体的伤势严重程度,她能活动的时间也长短不一,从短短数小时到几天不等,手脚的灵活程度也全靠运气。 能死而复生的鬼武者不知从何时起,人类的战场上开始流传这样莫名其妙的流言。总算体会到了被人乱扣帽子的滋味,八重第一次被人类的军队以剿灭妖物为由追杀了几天,用刀的手法都熟练了不止一个度。 学会骑马的时候八重得意坏了,没忍住在空无一人的平野上叉了一会儿腰。 战火连绵的混乱年代,成了她表现最活跃的的本场。 “吁”横穿野外的平坦土路上忽然出现一队奔袭的骑马武者,铠甲锃亮,旌旗烈烈。八重一勒缰绳,放慢了速度,驱马慢慢地在路边隐蔽的树丛后停了下来。 那一队骑马武者目标笔直地朝某一个方向奔去,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策马扬鞭的怒喝混杂在奔雷滚滚的马蹄声中,一路扬起漫天烟尘。 道路两旁的百姓都自觉地让出道来,噤若寒蝉地望着武者们气势汹汹地远去。 “一定是那个又出现了。”好半晌,才有人嗫嚅着开口。 一个头上顶着菜筐的妇女闻言凑近了些,压低的声音掩盖不了强烈的好奇“听说,中纳言大人被人杀害了是真的吗” 那个人看了卖菜的妇人一眼,对于这种主动搭话的举动似是有些不喜,但还是回答“这种事情我可不敢随意造谣。你且瞧着吧,刚才路过的是维护京城治安的军队。这些人会出动,说明事态非比寻常。” “一定是「鬼」又出现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八重在心中暗笑,毫不犹豫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朝着那一队骑马武者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京城最近流言四起,因为中纳言大人在路上遭到不明人士的杀害,凶手至今还没有伏法,近畿地区人心惶惶,大家都夜不出户,平日也是小心谨慎,尽量结伴出行。 凶手的真实身份越传越玄乎,到了后面已经和青面獠牙的恶鬼无异。她本来也没有多在意,只是几日前偶然在军中听说,这个恶鬼有自愈的能力,砍断了手脚也能重新长出,简直就是杀不死的怪物。朝廷倾尽人力抓捕,至今也没有成果。 八重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被戳了一下。 飒爽的风像是水流一样从身边涌去,疾奔时落在地上的马蹄仿佛已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节奏,她压低重心手握缰绳,上方是一望无际的苍穹,灰白绵软的云层宛如被拉扯着急速退去,稀薄的日光时隐时现,在平野上投下移动的阴影。 蓦地,有什么气息在风中变了。 八重率先看到的是折裂的军旗,像是战场的标识一样斜插在土地中。有人在惨叫,但这惊恐的声音还未彻底离开喉咙,便被突兀地截断。情况一片混乱,人仰马翻烟尘四起。她乍一眼望过去看到的都是身穿统一甲胄的幕府士兵,手握血迹斑斑的太刀,犹豫着再三后退,仿佛面对的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 滚烫的鲜血喷洒出来,戴着锹形头盔的军官一声痛呼,捂住自己失去的左臂往后踉跄跌去。在凶猛的刀光斩裂他脑门的前一刻,他忽然觉得脖子一紧,有人提着他的衣领骤然一扯,堪堪救他离了险境。 那名军官在地面上被拖出几丈距离,只觉无法顺畅呼吸,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噢,抱歉,忘了你还需要呼吸。”陌生的声音传来,紧绷的领口忽然一松,他咳嗽着抬起头,看见的是逆光坐在马背上的身影。 那个身影在下一刻从马背上翻身落下来,腰间的太刀没有出鞘,就这么走向战场的中央。“等一等,停一下,各位同志们各位辛劳的同志们,我说停一下暂停一下” 正在作战的士兵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向八重,她走向立在战场中浑身是血的身影,抬起手 “好久不” 最后的“见”字还未来得及出口,雪亮的刀光倏然划过,八重低下头,这个身体的左臂应声落地,鲜血都没来得及喷上一喷。 这就很尴尬了。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八重“你和别人的左臂有什么仇吗” 才见面就砍断了她一条手真的是好棒棒喔。为什么每次见到对方她都会忍不住想说他真是好棒棒喔。知道她找到一个好用的身体有多难吗有种砍她手臂,对方倒是有种给她接回去啊啊 砍掉她手臂的罪魁祸首再次面无表情地扬起刀,八重一个激灵,赶紧从这副躯壳中脱离出来。仿佛失去支撑的木桩,那个穿着大铠的身体随着一声闷响扑倒在地,在士兵面前现场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做扑街。 “别砍别砍,再砍这个身体就真的用不了了” 周围的士兵被吓得齐刷刷举起刀,在他们注视下,被朝廷视作恶鬼的男人握着刀半晌,猩红如血的眼瞳仿佛幽深无光的寒潭,许久之后才微微动了一下。 “是你。”他微微垂下刀尖,低沉磁性的嗓音恍如裹着寒冷而虚幻的雾气,露出对于她来说分外陌生的冰凉表情,嘴角讥诮的弧度浅淡到近趋于无。 “你还没死。” 周围的士兵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只能惊异万分地看着男人跟面前的空气说话。戴着锹形头盔的军官忍着痛,给身边的部下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勿轻举妄动。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八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凑上前,虚幻的身影几乎要贴到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面前。她微微眯起眼睛,锐利如刀的视线仿佛要望到那双猩红眼瞳的灵魂深处。 “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那个孩子,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两百多年,她曾以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现在看来,反倒可能是最坏的结果。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擅自消失了两百多年的人。” 八重居居然倒打一耙 她还想说些什么,视线不经意间一落,鲜血打湿了对方破旧肮脏的衣服,握着刀的手腕上满是丑陋狰狞的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她后退一步,将话咽了回去。 “听听令”骤然响起的声音将八重的注意力拽回了现实。她回过头,发现士兵们不知何时形成了包围圈,没有进攻,只是截断了罪人逃跑的路线。 “吾乃受足利殿下任命,守护京城治安保卫圣上的黑田左卫门,如今奉命捉拿杀害中纳言大人的凶手,还请速速束手就擒” 虽然不知道犯人为什么忽然放下了刀,那名军官立刻抓住机会高声喝道,估计对于自己的左臂一事还心有余悸,一不小心就混进了敬语。 犯人无动于衷地站着,手里提着滴滴答答直落鲜血的长刀,猩红的眼眸还是那副冰冷漠然的样子,一看就缺少这个时代常识,跟张白纸一样。 八重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起来“那个你可能摊上大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奈落 杀害朝廷官员是不折不扣的重罪,犯人既没有身世背景,也没有财富权势,按理来说应当场处斩割下其首级。 “你要不要跟他们回去试试”八重建议道,“这些人好像只是来抓你的,并没有杀意。” 周围的士兵紧张地握着刀,仿佛只要包围圈中的人一动,他们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看起来心理阴影颇深。 猩红的眼瞳眯了眯,男人的声音格外冰冷,如同贴在人脖颈上寒光森森的刀刃“你难不成想让我信任这些人类” “不,我是在说,这么被人类长久地追杀下去也不是办法。”八重看了一眼仍维持着扑街的姿势倒在地上的尸体,收敛起心疼的神色。“若情况不对,再解决这些人就是了。” “我也会跟你一起去。”八重抬起头,曾经的少年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两百多年。 在这两百多年间人类对少年做了什么,难以想象却又不难猜测。 她盯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仿佛隔着深冬的寒雾一样,只能看见幽深暗沉的血色。会在离别前的月色下驻足回首的少年,不在那里。 气氛紧绷,安静得落针可闻,被朝廷视作恶鬼的男人不语片刻,微微垂下被鲜血染红的刀尖。“就凭你” 八重扬起下巴“对,就凭我。” “你跟着去又能做什么。”对方冷冷道。 “哦,这你就不懂了吧。” 八重的表情认真非常,就差没叉起腰“我去看热闹。” 初次上洛,人们难免四处张望,为京城白日里的繁华倾倒驻足。不过,一到夜晚,京城的街道便安静下来,只剩下月光和摇曳的火烛。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军官在前头开路,押送朝廷重犯的士兵列队整齐地来到通向禁里的宫门前。 “这是宜秋门。”八重尽职地充当起解说人。“住这里面的可是当今圣上。第一次来就直接面圣,你这待遇可真够不一般。” 然而被押送的犯人并没有理她。双臂被粗厚的麻绳紧紧捆在身侧,周围的人仿佛生怕他挣脱似的,还额外多绑了一圈铁链,由两个武侍一起拉着,只要他稍有动弹便会被缠得死死的。 被刀刃犁出的伤口已结成褐色的疤痕,他只是站在原地,无波无澜的眼中透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失去左臂的军官有些吃力地下了马改为步行,将缰绳递给恭候一旁的随侍。那名随侍扯了扯缰绳,枣红的战马固执地站在原地没动。他又扯了扯缰绳,但那匹马仍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犯人身侧。 真是见鬼了,那名随侍心想。 “跟着他们走吧,萝卜丸。他们会好好待你的。”八重朝它挥了挥手,算是道别。战马可是珍贵的战时资源,白白捡到一匹就跟天上掉黄金差不多。 “不止好吃好喝,还会有很多漂亮的小母马。” 话音未落,那匹马已拖着一脸懵逼的随侍走远了,一甩马尾头都不回一下,走得那叫一个潇洒利落。 八重“”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种马。 厚重的门扉缓缓开启,露出两侧火盆架上燃烧摇曳的火光。腰配太刀的武侍立于门旁,威严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看起来宛如佛堂里的金刚铜像,从这阵势不难想象宫门后的森严守备。 “你看到他们头顶上戴着的帽子了吗。那叫乌帽。就跟百姓住茅草房,官家老爷们住飞檐拱顶可以金屋藏娇的大宅一样,仅从帽子的款式高低,阶级地位基本上一目了然。”八重一路解说,纯当故地重游,就差没兴致勃勃地磕起瓜子。 “百姓戴的那叫萎乌帽,押着你的这些家伙戴的是侍乌帽,待会儿你还会见到带着高高的乌帽子的家伙,那些人是朝廷里的殿上人,可以面圣的那种。喏,就是他们。” 士兵们押着犯人在宽广的庭院中跪下来,遮挡殿厅的帘子缓缓升起,露出两排对坐的公卿大臣,手执笏板头戴立乌帽,挺直的脊梁中透着如出一撤的高居上位的傲慢。 唯有一人的样貌隐匿于殿内垂下的御帘之后,只能隐隐辨认出那位居上席的身影,以及他头上的那顶垂缨冠。 如果放在几百年前,平安京王朝还未覆灭的时候,八重瞧着这阵势说不定会感叹上几分。不过,如今手握实权的可不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卿大臣,早在百年前,属于他们的时代就已经没落了,被崛起的武家氏族取其代之。 现在天子只是武家的傀儡,并无反抗的能力。 似是想到了什么,八重眨巴眨巴眼睛,凑到犯人耳边“这些人可能看上你了我是说,看上你的能力。” 猩红的眼睛微微朝她这边瞥了一下,对方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大概二十年前,镰仓幕府倾覆,朝廷经战乱分裂,分为南北朝廷。坐拥京城的是受足利为首的武家氏族拥护的北朝廷,反抗足利势力的南朝廷则将奈良的吉野作为据点。 这个北朝廷的天子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上掌有话语权的却是武家的足利氏,简称足利大佬。北朝廷的军队只听从足利大佬的命令,天子就是一闲职,整天蹲在家里唉声叹气的那种。 和南朝廷的战争,也是足利大佬在打。北朝廷的天子就负责装个样子,表示我们这边也是有圣上的,你们才是逆贼。 果不其然,传达圣上旨意的朝官轻描淡写地将中纳言大人迷之被杀的事件带了过去。 接下来那些绕绕弯弯的官场话,八重担心在监牢里关了好几百年的人听不懂,特意贴心地为他翻译成“简单直白”的版本 “朕听说你挺能的啊,杀不死烧不坏,有不少精兵猛将都折在了你手里。如此人才,杀了可惜。” “如今时值乱世,正是像你这样的人大展手脚的时候。” “听说你喜欢杀人,巧了,朕有不少仇敌,每天都盼着他们早点去三途川旅游,最好永远都别回来了。” 将那些话语剥去表皮,剔去筋骨,还原出来也就一个意思为我杀人吧。 夜色幽深,唯有火盆架上的火光在摇曳明灭。身着朝服的官员将漆木的供物台摆到犯人面前,一张鸦天狗的面具映着殿侧的火光,透出冰冷的色泽。 “朕可赐你一生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汝可愿效命于朝廷,为朕所用” 八重看向被士兵押着跪在庭院碎石上的犯人。 “财富地位”犯人垂着头颅,眼帘微敛,幽深无光的猩红瞳孔仿佛注视着身体内的某处,古怪得令人汗毛直竖。浅色的长发顺着动作从肩头滑落,犯人的表情隐藏在阴影中,半晌,他才动了动唇,露出刀锋般冰冷渗人的笑来“我们对这些不感兴趣。” 公卿大臣之列中传来一阵不安的轻微骚动。周围的武侍都将手按到了太刀的刀柄上。 “被人类所折磨,被人类所唾弃,被人类杀死了无数次的恶鬼,只对一件事情抱有兴趣。”他抬起眼帘,眼底凝着深得化不开的血色。 隐于御帘后的身影沉默了很久,微微哑着嗓子开了口 “那朕便赐你赋予死亡的权利。” 贞和六年,为至高掌权者所任用的特别暗杀组织天照院奈落,自此建立。 到处都是燃烧的火光。夜风卷着炽亮的火星扑面而来,滚滚浓烟如扭曲的蟒蛇攀向高空。一开始还有人仓皇逃窜,但后来不是葬身火海,就是被追上来的死亡一刀劈开,扑倒在地化为了助长熊熊火势的燃料。 火海的中心是柏木搭建而成的能舞台,锦缎的罩衫被遗忘在地,宛若毒蛇褪下的鳞片。绘着诡异笑脸的能面具从中裂为两半,惨白的面皮上溅了殷红的点点血迹,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阴森诡谲。 寺院的警钟依然在长鸣,提着滴血的长刀,一个身影从火海中浮现出来,捡起掉落在地的能面具。 “不用挑了,不管是什么面具都比你脸上那张好看。”八重坐在舞台的边缘,金漆屏风上傲然的苍松被火焰侵蚀,已变得焦黑。 她稍一转视线,身着袈丨裟的寺院住持瞪着临死前不甘的双眼,就扑倒在能舞台的正前方,染血的右手深深抓着砂石地面,用力到筋骨凸出。他的身边散落着装束不一的尸体,既有寺院的僧人,也有南朝廷的人。 为了筵请南朝的官员而举办的能剧演出,成了这些人生前最后见到的一幕。 “我能提一个小要求吗。”八重转过头,声音真挚诚恳,“你下次能不能等剧目演完了再动手。” 看戏看到一半被迫终止真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见对方没应,八重又唤了一声“虚” “不过是无聊的小把戏。” 他淡声道,随手将面具往火海中一扔,转身离去。 燃烧的火势围拢过来,八重跳下舞台,跟上虚的步伐。 鸦黑的面具遮去了大半面容,虚望了她一眼,猩红的眼瞳映不出情绪。“怎么,没有你喜欢的尸体。” “能不把我形容得跟变态一样吗。”八重咳嗽一声,“我对秃驴不感兴趣。” 火海熊熊,裂为两半的能面带着诡异的笑容,随着寺院化为了焦黑的尘土。 明德三年,南朝覆灭,足利氏开创的室町幕府实现统一,自此成为天下的掌权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战国 群山连绵,如同大地的脊骨,消失在与天相接的远方。 窗外略过一只乌鸦飞离枝头的影子,柔韧的枝条摇曳晃摆,映在薄薄的窗纸上宛若一张极简的水墨画。 天照院奈落的大本营沿峭壁建立在山腰间,身处室内时,就算合上拉门也能听到穿过栈道呼呼作响的风声。 夏季的风畅快,像是鼓胀的帆,不似寒冬的冷风那般坚硬锋利,吹起来令人心情愉快,有种天高地广的通透与爽朗。 不过,不管是什么风,听了几百年吹了几百年,也就腻了。 八重趴在案几上,没精打采地枕着自己的手臂。 和室内一如既往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偶尔卷起的清风,和一两声林间的鸦啼。天照院奈落的御法度极其森严,除非有要事禀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接近这个房间。遣自室町幕府方面的使者通报时,对方也是规规矩矩地蹲候在门外,从室内看过去只能见到一个影子,还是凝固不动的那种。 八重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发霉了。 面对她恍若拥有了实质下一秒就会擦燃的视线,坐在案几前的身影面沉如水,眉毛都没动一下。 手捧经卷不言不语,天照院奈落的六代目首领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保持了一个上午。 “你不热吗。”八重憋出一句。 对方不论寒冬酷暑白昼黑夜都戴着那张黑漆漆的面具,好端端一张隽秀迭丽的脸被遮得只剩下眼睛。 若只是戴面具也就罢了,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向山里的乌鸦看齐,从初代目起,天照院奈落的首领就延续了穿大片大片黑色的陋习,还是那种将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黑。 “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我睁开眼睛是黑夜,闭上眼睛还是黑夜。”八重深深地叹息。 古井无波的猩红眼眸终于离开经书上晦涩难懂的词句,虚抬起眼帘,低沉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哦此话怎讲” “我睁眼闭眼都是你呀,而你永远穿得一身黑。” 到底,到底是谁,给对方灌输了这种不健康的审美。 虚不理她了。 倒不如说,他只是回到了无视她的状态中。 几百年的相处下来,不管是哪个人格,在这方面都进步得飞快。 觐见室町幕府的将军时,就算她蹲在他耳边把足利家的糗事八卦都数一遍,偷偷告诉他将军大人昨晚新收了一房小妾,今天没穿胖次,或者是每次宣见他后都要紧张地跑一次茅房,那张面具后的面容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真真稳得一匹。 揶揄归揶揄,对于虚来说,象征着天照院奈落至高权利的面具是必要的遮掩手段。 和普通人相比,在虚身上流逝的时间缓慢得如同隆冬冰封的河流。曾和他处于同一时代的人从出生到死去,走完了生命完整的一个轮回,子孙后辈绵延几代,他还停留在初次相遇的原地。 她存在的时间长,见过他从少年到成年的变化。 但在寿命短暂的凡人看来,虚的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每隔三四十年,天照院奈落的首领便会换代。要是时间拖得再长一点,不见衰老的状态就会让人起疑。 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人怀疑天照院奈落历代的首领都是同一个人虚的不同人格。 组织建立之初适逢乱世,天照院奈落的初代首领喜好杀戮,兴趣爱好也只有这一个。 这不是在说其他人格都是热爱和平的温和主义者,只是和后来的虚比起来,初代的虚手法更野蛮血腥。那个人格还没有学会暗杀的技巧,只是复刻着人类的暴行,纯粹为向人类施行报复而行动存在。 因为手段过于残忍,朝廷开始惧怕这个人格,天照院奈落被室町幕府接收,成了将军麾下的暗杀组织。 天照院奈落真正发展起来是在二代目掌权的期间。 这一代的虚没有上一代那么阴冷暴戾,他学会了人类的文字,通读人类律法,制定颁布了律例极为森严的局中御法度,奠定了天照院奈落这个组织真正的雏形。 理智到近乎冷酷,这个人格在八重的印象中说话就没超过十六个字。 八重后来想想,这个人格整天钻研怎么把御法度定得更严,也有可能是闲的。那时室町幕府的威望达到鼎盛,正是政权最平稳的时期。天照院奈落没事做,总不能跑去维护街道和平帮助邻里和睦相处。 幕府方面没有下达任务的时候,她就陪着他翻翻律法典章,告诉他哪里能淘到古籍,偶尔帮忙认认生僻字,记录了镰仓幕府历史的东鉴到了后来她差不多能倒背如流。 她也建议过虚换个口味,偶尔读读名著小说,比如什么源氏物语伊势物语之类的,学学人类的风花雪月,就当是换换心情,可惜无果。 天照院奈落是个暗杀组织。人类什么时候最容易放下戒备,被人轻松暗杀呢 风花雪月的时候。 被翻红浪的时候。 八重想透这一层以后,原谅了虚的不懂得欣赏。 三代目是个避世的苦行者。天照院奈落要啥没啥,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成员都苦大仇深双目无神,如同苦修的僧侣这莫名其妙的传统就是从这一代开始的。 四代目曾经想不开,把额前的刘海撩上去了。 五代目穿衣换了个风格,但还是一身黑。八重没有告诉他山里的乌鸦盯着看了许久。 关于虚体内的人格是如何决定换代一事的,八重也曾经好奇地提问 “你们是猜拳还是抽签” 然后得到了所有人格统一的无视。 六代目什么兴趣爱好都没有,只喜欢读佛经,钻研佛法,每天思考什么轮回之苦,众生如何脱离生的苦海达到极乐的彼岸八重觉得他其实只是对前段感兴趣。 永无止境的轮回受苦,说得不正是像他这样的存在吗。 室内是佛经,室外是和尚,八重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经被黑白的秃驴占领了,简直就是噩梦,还是不会醒来的噩梦。 “我觉得,你这样下去不好。”八重将手按到虚面前的经卷上,苦口婆心地劝他,“你这样每天活得一点趣味都没有。更重要的是,对金钱权利美色都无动于衷,让人想要贿赂收买你都无从下手,你好歹留下一个可以作为突破口的弱点啊对不对。” 对此,虚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话“把你的手拿开。” “不是我说啊,现在室町幕府不行了,尾张的那个什么织田挟天子以令诸侯都好几年了,足利将军家正是最软弱的时候。”八重啧啧摇头,“人家送你美人你不要,给你高官厚禄你也不感冒,这可让人家如何是好。”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人对于无法掌控的事物会产生怎样的恐惧心理。” 虚终于抬起头来,猩红的眼眸微眯“你想说什么。” 八重点了点他手中的经卷“人有欲望所以软弱。要让上位者放心,若是没有明显的弱点,捏造一个出来便是了。” “第一句话,我并不否认。”虚放下经书,寒凉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但是” “所以我们就来捏造一个沉迷美色的弱点吧”他话未说完,八重忽然激动地一拍桌子,慷慨陈词,“你想醒掌天下权就醒掌握天下权而我只要后半句的醉卧美人膝就行了咳。” “”室内温度陡降,明明没有表情,虚的眼神却冷得像尖锐的冰,比淬炼的钢刃还锋利。 几百年下来,如果不是没有实体,八重觉得她应该都被砍死过好多次了。 室内的寂静落针可闻,就在这时,门外映出了一人谦恭沉默的影子“大人。” 虚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对外界万物都不为所动的淡漠。“你说。” 那人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颅“幕府那边传来了将军的吩咐,希望大人您亲自去一趟。” 天正元年,是织田幸长和大阪本愿寺之间战争的第四个年头。 四年前的元龟元年,织田方面曾向本愿寺交涉,要求一向宗本愿寺的门主交出大阪的地盘。被断然拒绝后,织田派遣军队向本愿寺发起了强攻,本愿寺毅然迎战,靠着门徒众多信念坚定,这些年和织田军战役不断,倒也坚持了下来。 有魔王之称的织田幸长不是个有耐心的,和大阪本愿寺之间的战争拖得久了,便一怒之下撤了原先的主将,将名为原田政直的重臣派了过去,指挥接下来的战役。 被挟持的将军足利氏对织田方面积怨已久,听到这消息后,偷偷给天照院奈落传了话,让他们半路截杀原田政直的队伍,总之怎么恶心织田家就怎么来。 来啊,来互相伤害啊 天照院奈落在杀人这件事上十分有效率。前脚从足利那里领了命令,转身就将原田政直的队伍给截了。 周围是乱哄哄的厮杀声,鲜血和咒骂齐飞。头盔上印着织田的五瓣木瓜纹家徽,一名悍将骑着战马,长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在混乱的局面中杀出一道血路来,朝带着乌鸦面具的身影汹汹奔去。 “受死吧,逆贼”掉下来的头颅保持着怒目圆睁的神态,冰冷的刀光一闪即逝细如银丝,战马驮着失去首级的尸体擦着虚的身侧而过,织田的阵列中传来一声惊恐的呜咽,不知是谁起了头,不少士兵抛了武器,转身逃命起来。 不需要做多余的手势,被斗笠遮去面容的奈落如嗅到血腥味的鹰犬,朝弃阵逃跑的兵卒扑了过去,不一会儿便鲜血四溅。 趁着周围混乱没人注意,八重附在还算完好的一具尸体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正一正印有织田家徽的阵笠,抬眼就和一张吓得花容失色的脸对上了。 啊哈哈,不妙,被人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士兵像是年方二八的小姑娘一样尖叫起来。 “啊啊啊”八重也跟着大叫起来,不过是被对方的叫声给吓的,纯属条件反射。 一声刀刃劈开血肉的钝响,对方喉中土拨鼠般的尖叫骤然一断,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虚睨她一眼,黑色的衣袖上,面具上都沾满了血。 八重讪讪地放下手。“给自己加戏。” 她轻咳一声“话说你一眼就认出我来啦。” 虚的脸上似是露出了冷笑,八重微妙地将其翻译成“在战场上喊得这么大声就怕敌军不注意,除了你还能有谁”的表情。 “诶等等,先别走,”眼见虚转身就要继续去收割人头,八重赶紧拉住他的袖子,英勇就义般地伸出左臂,“来吧,你之前不是生气了吗。我心胸宽大,这条手臂给你砍,就当消气。” 虚“这不是你的手臂。” “怎么,你还真想砍我手啊”八重睁大眼睛,一时忘了自己附身的是个糙汉的事实,“我跟你讲,你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一声惨叫,趁势偷袭的敌人被虚一刀戳穿了肺部,尸体直直地钉入树干时还在痛苦扑腾。 八重严肃地点点头“好了,不打扰你了。你忙吧。” 周围的敌军不知道为什么都开始退后,虚转腕一挥刀,最后一名敌军扑倒在他脚前,痛苦地在血泊中喘着气,显然已经没剩几口气。 猩红的眼瞳微微眯起,他的身边已没有敌人,面前空出的道路上除了尸体还是尸体。织田的军队都退守在道路的另一端,不再逃跑,也没有前进。 虚望向军队最前方坐在马背上的身影。头戴鹿角盔的身影气势稳重,不张扬也不尖锐,有种大海般广阔而沉静的力量。 原田政直。 暗杀的目标就在眼前,虚一甩刀刃上残留的血珠,正要切换重心,列阵立在原田政直身边的军队忽然就动了。如同河水分流,兵卒们纷纷有序地往旁边后撤,露出被军队掩藏在正后方的一列队伍。 那些军人戴着织田家纹的头盔,但手中却并没有握刀,反而端着样式古怪的金属长管。 这是虚第一次见到这种兵器,他站在原地,两者之间的距离约有一町。 正处于火绳铳的射程内。 早已填弹完毕的炮兵齐齐端枪瞄准立在尸体中的敌人。 “开火”骑在马背上的长官一挥手,发出和温厚面容不符的怒喝。 火绳铳齐齐鸣射,发出怒雷般滚滚的咆哮,连天地都似是震颤了一瞬。 在织田军的注视下,倒在敌人脚边的年轻兵卒忽然爬了起来,在电光石火的一瞬猛地扑上去,以血肉之躯挡住了疾射而来的铅弹。 前所未有的疼痛在体内燃烧起来时,八重才懵然地意识到这具身躯还没有完全死透。 那个年轻人的灵魂在痛苦地扭曲颤抖,发出濒死的悲鸣。她抓紧虚肩上的衣料,用力到指骨关节发白,第一次发现人原来是能痛得喘不过气来的。 被撕裂般的剧痛搅得一片浑浊的意识消逝前,八重想,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她至少成功辣到了敌军的眼睛。 以及 能让那张面具后的脸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这波死得不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复生 陌生的记忆碎片像是冬夜的雪片在黑暗中纷纷扬扬席卷而来。 从牙牙学步到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全部都是她以当事人亲身经历的视角,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她看见碧波粼粼的大海,依海而建的村庄,坐在屋檐下编织草席的妇人,平野上遮天蔽日的箭雨,还有染着血迹森光闪烁的太刀,以及戴着乌鸦面具的男人猩红的眼睛。 微弱的灵魂之火成了黑暗的大海中唯一的光源,不属于她的喜怒哀乐以无法抗拒的力量涌进了胸腔,满盈到几乎要破裂出来。 参军入伍时与亲人分别的不舍、初次出阵的紧张不安、躺在血泊中时的恐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和不甘。 这个年轻人的一生在她的眼前飞驰而去,如同破碎的流沙,又似坠落的星辰,在即将永恒熄灭的前一刻绽放出最后的光芒。 她站在原地,那些清晰闪耀的记忆忽然被看不见的洪流吸走了。那个年轻人的灵魂不见了,黑暗开了个巨大的豁口,将那些鲜活的曾经尽数吞噬殆尽。没有了他人灵魂火光的照耀,黑暗变得极为幽深,如同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廊。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到的是被火把的光芒映红的天花板。 黯淡的视野中,周围都是晃动的影子,如同辨不出人形的黑色斑块。有人在絮絮低语,低沉不变的声调如同某种悠久的咒术,有人在厉声喊叫,痛苦而凄厉的声音仿佛要将人的魂魄也生生挖出来。 她听见滴答的声音,如同沿着屋檐落下的雨水,空洞洞地在耳边回响。 滴水的声音逐渐大起来,盖过了周围嗡嗡的声音,盖过了凄厉的惨叫,最后变成了黑暗中唯一固定不变的节奏。 滴答 八重醒来的时候,发现下雨了。 她眨眨眼睛,现实的世界在眼前清晰起来。雨水从遥远的天空中纷纷而落,砸在叶片上碎成透明的珠玉。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无意识地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思维清晰起来,记忆回到正常的时间轨道上,八重略加思索,觉得自己多半因为附身的关系,随着那个倒霉的年轻士兵死了一回,暂时停不下来的颤抖估计也是死亡的后遗症。 心下稍安,她微微转头打量起四周。不看倒好,周围的景色有种刻入骨子里的熟悉。 高大笔直的铁杉树沉默地立在雨幕中,柔软的松针苔藓盖住了泥土被火烧过的痕迹,腐败的木材归回尘土孕育出新的生命,停在树冠下避雨的乌鸦有些不安地展开翅膀,飞走了。 这里的乌鸦已经不认识她了。 八重走出几步,忽然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看 几百年前被一把大火烧得焦黑的樱木上,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回到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点着一盏细高的油灯,灯芯差不多要燃尽了,软软地浸泡在油脂里。黑暗匍匐在那个沉默的背影周围,宛若某种被驯服的野兽。 寂然无声的房间里,只有油灯微弱闪烁的光芒以及冰冷的刀重复划开血肉的声音。 一种不太对劲的氛围促使八重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 “虚” 猩红的眼瞳一凝,虚转过头,挥刀放血的动作倏然止住,溢出的鲜血却并未就此停下,从血肉模糊的伤口处哗哗流出,灌入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浇过一遍的尸体上。 八重觉得放在房间中央的尸体有些眼熟,看起来像是织田军的兵卒,腹当被刀刃劈开,从背后到胸口还开了个血洞,一看就死得挺惨的。嗯非常眼熟,眼熟得不得了。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倒退重来假装没进过这个房间 八重收起玩笑的神色“你在干什么” 虚放下手,宽大的袖袍垂下来,遮去了他左手腕上反复割开愈合的刀伤。他从那个尸体边上站起来,没有率先回答她的话,反倒是跟幽灵般出现在门外的奈落冷漠地吩咐了一句“把这个处理掉。” 毁尸灭迹,对天照院奈落来说可是本行。 灯光微晃,少了一个尸体的室内又恢复了静稳的夜色。 “你有什么爱好,我自然不会干涉。”八重斟酌着词句,“但以后要是传出天照院奈落的六代目对于尸体有特殊的癖好我不是说真的会有人这么传但假如假如有人活腻了传出这种谣言,对于组织,对于你个人的影响都不太好啊是不是。” 八重有点愁。如果对方兴致来了想逛窑子,她都能带对方逛。但现在这个发展,她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愁。 真愁。 “你这三天去哪了。”虚冰冷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时,八重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挥挥手把他赶到一边去没见她正在思考事情吗。 她回过神,不自觉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刚才说什么”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虚眯了眯眼睛,声音里虚无的笑意如同笼罩湖泊的雾气透着一股寒意“这可就有意思了,你难道不知道吗,距离原田政直的队伍遭到伏击已经过去三天了。” 八重眨眨眼睛,下意识地追问“织田方面呢” “比起织田,更棘手的是足利家的小鬼。”虚瞥她一眼,“原田政直的队伍遭到伏击的同一日,足利联合幕臣向织田举兵,如今已被驱逐出京。” 声音一顿,他漠不关心地开口“室町幕府,已经亡了。” 八重“亡了” 上司都完蛋了你还在这里玩尸体 虽然那个什么足利早就透露出不信任天照院奈落的迹象,还在举兵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把天照院奈落给落下了扔去给原田政直添堵,一看就是害怕奈落反扑反水反室町幕府反他光宗耀祖的大事业,但但诶他好像还真的没什么特别闪亮的优点,除了固执耐折腾这点。 算了,亡了就亡了吧。反正都已经亡了,天照院奈落还能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只能像个老父亲一样把对方原谅。 八重觉得她现在比较关心另一个问题。“所以说,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虚眼神凉凉地看着她“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好好好,我先说,”八重无奈地开口,“我去熊野了。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突然故地重游,我也不知道。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了,可我这不是立刻跑回来了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着说着就变成道歉般的口吻了。她又不欠他。 “以及我看到了,”她移开视线,望着被油灯投在墙壁上的幢幢黑影。“那个人一生所有的记忆。” 虽然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了,透过那个年轻人的视角,戴着乌鸦面具的男人如同死亡的化身,猩红的眼睛寒冷得像是千年不化的坚冰。杀意森凉的刀刃划开胸膛时,如海水漫顶的恐惧汹涌而来,那个人的心智灵魂都已经被击垮了,所以她才能占据主导权。 「恶鬼」熊野的村民曾如此称呼从死里复生的罪人之子。 如他们所愿,曾经只能任人宰割的“鬼”,如今已变成了比死亡本身还令人恐惧的存在。 被人类以恶鬼之名辱骂咒诅的少年,后来真的变成了他们最惧怕的模样。 八重抬起头来“你呢你之前是在拿自己的血做什么。” 灯芯将要燃尽,室内本就昏暗,此刻只剩下点着油灯的一角还微微亮着。虚微微侧过身来,左手腕处蜈蚣般狰狞的伤痕已经淡成了浅色的伤疤,愈合速度之快肉眼可见。 他看她半晌,微垂眼帘掩去了眼底血色的虚无,声音淡漠“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仅此而已。” 对方似乎不想再对这件事有所提及,八重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眨眨眼睛,忽然转了个话题“你房间的壁龛里摆着一个釉瓷花瓶,对不对。” “虽然是赏赐之物,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但整天摆在那里,也有点浪费不是。”八重凑上前,就差没拉住虚的袖子,“这位同志,我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请问你对花瓶里插花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排斥吗。” “你问的问题没有意义。”虚冷着张脸。不过他整天戴着面具,就算没有冷着脸她估计也看不到大概。 “也就是说你并不排斥,只是无感。”八重点点头,做出总结,“你看,这样吧,正巧你对这件事情没什么意见,我又特别希望能在那釉瓷瓶里插上几支花,不如在这件事上,就听我一回” 虚没什么表情地盯她半晌。“你喜欢花”猩红的瞳孔古井无波,沉如死水。“过不了几天那种东西就会枯萎,很快又化为尘土。” “是啊,我喜欢花,”八重笑笑,“因为花谢了也能再开。” 以及,每天面对的都是黑白装束统一的奈落,再看下去她都要成为色盲了,要瞎了。 “不会很快化为尘土的虚大人,请问我能在你的房间里插上一枝花吗。”她第一次半是开玩笑半是正经地用上敬称。 “” “” “随你。” 八重敢保证,第二天领命前去寻花的奈落内心一定是懵逼的。 虽然职业素养,以及对自己性命的敬重,注定了他不会在首领面前露出失态的诧异之色,但仅从对方回来后差点将花插到了瓶口外面这点来看,他的内心一定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间,那名奈落在带上门之前,最后看到的是虚从经书中抬起头来的动作。 八重开开心心地坐在壁龛前,欣赏名贵的釉瓷瓶中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芥子花。精致小巧的花瓣一簇一簇的结在一起,像是金黄的米粒。 这是这个黑白的世界中,唯一属于她的色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胧月 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随便挑一件出来都是弥足珍贵的文物。 挂在壁龛中的是净土真宗的卷轴,质地温润的釉瓷细颈花瓶是足利家的赐物,绘着花鸟的隔扇则是安土桃山时期狩野派的真迹。 五百年前天照院奈落刚建立的时候,这个房间光秃秃的只有墙壁,改造成如今这幅还算过得去的模样全靠八重死乞白赖,将硬到硌人的木地板后来换成榻榻米,也是她每日坚持躺在地板上不动装死的结果。 虽然一开始效果甚微,对于她躺尸抗议的举动虚往往都直接略过忽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小小的让步和变化如沙粒积累起来,到了如今第十二代目任职的期间,这个房间已经有了正常的生活气息,至少是脱离了质朴到如同惩罚的行列。 经事实证明,她这几百年来不懈的努力,挥洒的汗水,都没有白费,原因无他天照院奈落最近收了个孩子。 准确点来说,天照院奈落的第十二代首领,有一天忽然抱回了一个孩子。 坏消息是孩子不像他。好消息也是孩子不像他。 看着小家伙一头灰色的卷毛,八重心情复杂,甚至想要拍拍十二代目的肩膀。对于这种突然冒出来的父爱,她下意识地就将其归咎于孤家寡人几百年了,虚忽然就想要带孩子了很正常。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虚。 那个小小的孩子被十二代目抱回天照院奈落,是在最寒冷的胧月,即十二月。 历代首领都喜欢穿得严严实实的习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虚将那个后来被名为胧的孩子裹在宽大的衣袍里,她凑上前去时,那孩子睡得正沉,似是累坏了,从左额延伸至右颧骨的刀疤还新鲜着,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在她看来和刚出生的幼崽无异的孩子缩在虚的怀中,陷入沉睡时,手中也不忘紧紧捏着虚的衣襟,仿佛他抓住的不是人人憎恶惧怕的死神,而是溺水之人唯一的稻草,快要在风雪中冻僵的迷途者忽然发现的火光。 “诶,孩子他妈呢。”八重抬起头。 “小声点,八重。”虚低沉而缓和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 不,那个,就算她此刻喊破喉咙,这孩子也不会醒的。 喜当爹的人果然会失去冷静,都认识几百年了还忘记这么基础的事情。 “就这么带回来没问题吗” 八重知道虚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德川幕府治世这两百余年,一直和和平平没什么事儿,直到被天人叩开国门。专精暗杀的天照院奈落下岗许多年,最近被德川定定重新启用,为的就是铲除国内的攘夷势力,将一切和幕府唱反调的都赶尽杀绝,能掐死在摇篮里就掐死在摇篮里。 史称宽政大狱。 这个被抱回来的孩子,哪怕无辜,根据德川定定的命令,也是应该由奈落亲手送下三途川的。 虚将那个小家伙抱到房间中,又给火盆中添了点炭,屋内不一会儿便暖和起来。 “这个孩子已经和那些事没什么关系了。” 她看着虚垂下眼帘,第一次在那双猩红的眼瞳中找到了近似于温柔的神色。 只是瞬间,她就决定了就算德川定定此刻气势汹汹地亲自赶来,也休想夺走这个小家伙。 虚将卷头发的小家伙放到被子里,试着让他松开捏在手中的衣襟,无果。虚放下手,就那么坐在床边看着陷入沉睡中的小家伙,半晌,才轻轻开口“这个孩子已经算是死过一次了。” 一手掂着下巴,八重认真地想了想“也就是说,这个小家伙的身体里,现在流着你的血。” “是。” 八重拍拍虚的肩膀“要负起责任来啊。恭喜。” 在胧月被虚捡回来的孩子,起名为胧。 因为有虚的血液,胧身上那些致命伤好得奇快,卧床没有多久便已能如常走动。拆绷带的第二天,他将天照院奈落风吹日晒几百年的栈道给认认真真擦洗了一遍,仿佛生怕闲下来了,虚就会将他撵走。 尽管再三重申过他不需要做任何事,见识过胧的固执劲后,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也只能放弃。 那个孩子几乎是拼命般地展示着自己的价值,就差没有在脸上贴一个“请尽情使用我吧”的纸条,不让他做点事的话,他反倒容易陷入自己毫无用处的惊惶。 宽政大狱期间,天照院奈落忙到差不多能飞起来。虚在外面执行任务的期间,胧就勤勤恳恳地打扫房间,擦洗地面,清除灰尘。虚一旦回来了,胧就会化身为他的小尾巴,他走到哪胧就跟到哪,如果不是这孩子过于在意分寸,估计都想紧紧抓着虚的衣角。 非常善于察言观色,那些虚没有特地跟他说明的房间,哪怕是虚不在的期间,这个孩子也不会去擅自踏足。 历史悠久的暗杀组织有太多秘密,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后天培养,这个孩子很聪明地没有抱着太多好奇心,懂事得让特意在虚外出期间留下来的八重有些感叹。 对于首领带回来的这个小家伙,其他人基本上是睁只眼闭只眼,见到努力擦地的胧一般都会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待在这个地方,胧每天都能见到刚执行完任务回来一身血腥气的奈落。 论养育孩子,这世界上估计没有比天照院奈落更不合适的地方了。 好在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风平浪静。 寒冬很快过去,适应了新环境之后,小家伙也放开了一些,没有以前那么拘谨,偶尔也会流露出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小活泼。 “老师,藏经阁里的那些书我已经整理好了。”打开隔扇,胧将双手放在面前的地面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声音里的期待藏得好好的,只露出一点点上扬的痕迹。 将六代目留下来的那些堆积如山的经书归类整理,胧忙活了大半天,防尘绑在脑袋上的头巾都变了个色,鼻尖上也沾了点灰渍。不过他此时只顾着看眼前人,对于这点小失误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 “这是在等你夸奖呢。”八重托着下巴坐在窗边,语气带了点揶揄,“你信不信,你若是夸奖他的时候顺便摸摸他的头,这个孩子能高兴得晕过去。” 握拳抵在嘴边,虚轻声咳了咳,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八重” 她摊开手“好好好,我闭嘴。” 虚看了她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面对胧时声音已变得柔和“辛苦你了。” 候在走廊上的小家伙抬起头,眼神亮了起来。 “那些经卷堆在那里很久了,你能帮忙整理真是太好了。”虚抬起手,在即将碰到对方卷发的小小脑袋时忽然停了下来。他的手在空中犹豫片刻,往下一低,转而揩去了对方鼻尖上沾到的灰尘。 旁观的八重“”没出息。 “啊啦,你看,一不小心就会沾到这种东西呢。”虚弯了弯眼睛,神态自若地将手收了回去。 小家伙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恨不得将头埋到衣服里“对对不起。” 虚的声音无奈起来“我应该说过的,胧,你不必为这种小事情道歉。” “是的,老师,真的非常对不起。” “” 待胧走远了,八重才重新开口“那个孩子真的很喜欢你呢。” 明明知道天照院奈落是怎么样的组织,却仍旧以“老师”这个尊称称呼双手沾满鲜血的奈落首领。 更重要的是八重眨眨眼睛“以那孩子卑微的过去,需要以大人称呼的上位者不计其数,但发自内心令他唤上一声先生的,你估计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虚抬手按了一下脸上戴着的面具“像我这样杀戮深重的人,可不适合老师这种称呼。” “那就成为配得上这个称呼的人如何啊”八重笑道,她眯起眼睛“反正你也一直有所打算不是吗。” “我可能想离开天照院奈落。”声音一下子低沉下去,她模仿着虚当时的神情,移开视线望向远方,“五百年的杀戮,已经够了。” 和之前的所有虚相比,目前的十二代目有太多的不同之处,以至于刚换代的时候她真的吓了一跳。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现在的虚是唯一会礼貌地唤她名字的。 “八重,能请你不要这么做吗。” 看他会用敬语还会用祈使句 八重抬手,微微按住胸口。时隔多年,第一次听到对方认真喊她名字时的感动她还记忆犹新。 “怎么了吗” “虚。” “” “我有没有说过现在的你真是个好人。” “”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八重清清嗓子,她坐到虚的对面,双手认真地放在膝上。“你也知道,天照院奈落根本不适合那个孩子继续待下去。但只要你不走,那个孩子是绝不可能离开这里的。” “我知道。”虚略微垂下眼帘,“关于这件事,我也一直在考虑。” 八重缓慢地点点头,以强调自己严肃的态度“脱离天照院奈落的计划准备了这么久,你不觉得现在正是实施的好时机吗” 需要小心地策划跑路方案,说起来都是因为天照院奈落那严苛到变态的御法度,追根溯源,就是二代目的错。这么自己膈应自己也真只有精分才做得出来。 “对于这件事,你好像特别迫不及待。”虚看着她。 “哎呀,被你发现了。”八重一点也不害羞,她坦坦荡荡地承认,“我在这里待腻了。” 八重往前凑了点“所以我们跑吧。” 她眯了眯眼睛,笑得格外开心“一起去实现你的梦想。” 五百年。她见过憎恨人类的虚,恐惧人类的虚,蔑视人类的虚。 但现在的这个人格不一样。 他和这几百年来出现过的所有虚都不一样。 他想要成为人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言灵 说起来违背常理,自从来到天照院奈落之后,胧变得开朗起来了。 八重本来就闲,奈落杀人放火的套路五百年来都没什么变化,她最近在观察胧这件事上找到了新的乐趣。看着小家伙整天忙上忙下,把好端端的一个杀手组织打扫得比佛堂还干净,她就容易产生一种天照院奈落这是要竞选卫生先进单位,而且铁定能获奖的错觉。 产生细微变化的不止是天照院奈落的卫生环境,八重最近时常能看到虚和胧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历史悠久的暗杀组织的首领,一个是本应随着家主死于宽政扫荡的奴隶,两个人的身份天差地别,生活轨迹也截然不同,聊起来却有没完没了的趋势,话题重心基本围绕着“你什么时候教我暗杀的技巧啊”和“我不会教你成为一个杀手”展开。 在虚自嘲他除了暗杀的技巧没有办法给予人任何东西时,胧还撇了撇嘴,小小声地吐槽了一句“您这不是一直不肯教我吗。” 那个孩子可能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如今已经变得生动多了。 脱去了旧我的枷锁,摆脱了过去的束缚,虚的血液给了胧第二次的生命,但虚的存在本身,却给予了他活着的意义。 “只要能帮上老师的忙,我什么都愿意做。”听起来像是客套的话语句句出自真心,胧一心一意地想在天照院奈落,在虚的身边扎下根来,就差没剖心以明志。 知道了虚是怎样的存在以后,他的意志也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变得更加坚定。 “你真是捡了一个好孩子。”窗外的夜色漫无边际,虚的房间中点着一豆烛光,八重坐在案几对面,撑着下巴看他书写要呈交给幕府方面的文书。 一般来说,普通人经历过那种神奇的濒死体验,都会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想要问个清楚,胧却没有那么做。 他一直耐心地等着合适的时机,如果虚没有显出愿意透露的意向,估计都能一直这么憋下去。 浓墨在宣纸上晕开痕迹,虚写完最后一个字,利落地提腕收笔,信手将其搁到了一边。 “三天后,我会离开一趟,但很快就会回来。”他转过头,声音平静如雨歇后的海面,话语里的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在这期间,胧就拜托你了,八重。”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月光,摇曳的烛光映在那双猩红色的眼瞳中,恍然间似乎有了温度。 “”好。 她当时想说的是,好。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陷入黑暗的。 前一刻还置身于烛光微晃的房间,下一瞬间,她已孤身一人。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求求你 哽咽的声音忽远忽近,微弱如夏夜即将消失的流萤,在黑暗的意识海中飘浮闪烁。 声声呼唤仿佛与心脏紧密相连,那个声音牵着心弦的一端,倏然绷直了一拽 醒来看到陌生的天花板时,八重愣了一秒。 她下意识地试着翻了个身没成功。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贴在硬到硌人的地板上,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不正常。 手脚被像是绳子一样的东西绑住了,身体虚软无力,腹部传来一阵阵灼烧似的疼痛感,八重努力地扭动脖子,望向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再常见不过的长屋,狭长的房间四分之三铺着破旧的榻榻米,剩下的四分之一则是作为厨房的土间。三个女孩子缩在角落里,尽可能离她坐得远远的,仿佛她是什么可怕的瘟疫。 天照院奈落呢终于被人炸了虚那家伙去哪了还有胧,他估计还不知道虚要跑路的计划。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眼睛一睁一闭,怎么忽然就换副本了 屋外没有风声,房间里也没有声音,只剩下女孩子们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八重终于成功地王八翻身哦不,就是简单地翻了个身,换右脸颊贴着地板。 抱刀靠坐在门口的浪人抬起眼帘,漠不关心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看某种货物。见她接下来都没有什么动作,他便移开了目光,百般无聊地衔着草梗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杀了他。 陌生的声音忽然在脑内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强烈恨意涌入胸腔,像是尖锐的针扎在神经上。八重感到这具身躯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不过有麻绳捆着,那个意识最终只能愤愤罢手。 眨眨眼睛,八重将注意力转向身体内部。 杀了他为什么 没有回答她的话,那个虚弱的意识只是固执地重复一个命令。 杀了那些人渣。 八重只能换了个提问的方向。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 仿佛骤然打破了某个壁障,心音未落,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忽然如雪片纷杳而来。 记忆中的天空阴沉欲雨,黑漆漆的乌鸦停在刑场边尖尖的竹篱上,木桩上摆着两颗血迹斑斑的头颅,哪怕污血满脸,那种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熟悉感也不会褪去。 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却始终无法形成“爸爸妈妈”的发音,视野在摇晃,仿佛黑夜中忽然有风吹熄了火烛,灰暗无光的画面闪烁飞驰,记忆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这个身体的命运已经落到了人贩子手中。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意识哀鸣起来,像是濒死的小动物戚戚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颤抖着发出泣血的声音。 杀了这些人,算我求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八重垂下眼帘,在周围的人看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宽政大狱的遗孤吗。 在心底叹了口气,八重放轻了声音 这就是你的愿望 那个微弱到已经快要消失的意识忽然强烈起来。 是,这就是我的愿望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要献出我的身体,只要能让那些人渣偿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知道了。不过在我答应你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八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闭了闭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许久,久到她以为对方的意识已经消失了,她才听到那个声音轻轻道 咲良。 咲良,发音同“樱”。 樱花吗。 果然是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 八重不受控制地恍了恍神,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在斜斜的阳光下凛然绽放的山樱。眼神如幼鹿般清澈的小女孩怯怯地望着自己,紧张又难掩期待地问她 “你是呼应我愿望而来的神明大人吗” 脑内响起另一个意识的声音。 “是,”好半晌,八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弯了弯嘴角,仿佛受到了此刻这个身体的影响,眼眶忽的就微微湿了。 “但我也只是你祖先一人的神明。” 只要神社的樱花还会盛开,不论你的子嗣身处何处,只要呼唤我的名字,我必会答应。 言语是最古老的力量,对于没有实体之物更是如此。以言语为咒,她单方面定下了契约。跨越了漫长的时光,这以血脉连结的约定,终于因对方强烈的执念有了实现的一天。 全靠仇恨支撑到现在,那个小小的灵魂如将要熄灭的烛火摇曳起来。 那是个女孩子的灵魂,在樱花烂漫的早春诞生于世,被父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成长,但还未来得及如春樱盛开,便折损于宽政大狱的腥风血雨中。 八重将那个女孩子的灵魂小心地拢在指间。微弱的灵魂之火感谢般地碰了碰她的手指,薄薄的暖意很快就消散了。 她看着那点光芒黯淡下去,直至完全熄灭。她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意识消失了,身体忽然就空了。 不要迷路了啊,咲良。 不过,若是记忆中她看到的那对夫妇,一定会等在那里的。 在白茫茫的道路上,一定会等在那里的。 八重睁开眼睛,坐起来。 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子们一脸惊异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人忽然间就精神起来了。 双手仍被绑在身后,她扬了扬下巴,朝坐在门边的浪人示意 “有饭吗” 这个身体已经绝食三天了。 胃部好像穿了个窟窿,火烧火燎的,四肢更是酸软得抬不起来,喘上口气都要颤上几颤,实在太虚弱了。 几乎不需要多想,她立刻就决定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 听说她终于想开了,不闹绝食了,看起来是人贩子无误的中年大叔很激动,当即从定食屋点了餐送过来,也不继续绑着她免得她想办法自残了。 人贩子大叔此行雇佣了两个浪人,一个负责监视货物,另一个则负责听候他的差遣。所谓的货物,自然指的是角落里缩着的那些少女,算上她一共有四个,都是要被卖到花街里去的。 八重正埋头扒饭,一人消灭三个成年人分量的食物,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略带嘲讽的女声。 “亏我还以为你有点骨气,”开口的是年龄最大的女孩子,对方上下扫了她一眼,“现在不寻死了不闹绝食了” 扒饭的动作一顿,八重抬起头,略带茫然地以筷子指向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你觉得呢。”对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哦,对不起,就是突然有点感动。” “跟你说话而已你感动个球啊” 八重并拢筷子放下碗,真心实意地感谢让这碗米饭诞生于世的所有人,这才回到之前的话题上“饭太好吃,突然就不想死了。” “鬼信啊” “你的家人呢”在她看来,这些女孩子都小得不能再小,正是应该被父母捧在掌心好好呵护的年纪。 那个少女忽然沉默下来,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低了一个度,甚至是带上了几分恶狠狠的味道“我没有那种东西。” 顿了顿,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都没有那种东西。” 八重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其他女孩子,她们都低着头,表情麻木地盯着脚前的地面。 “将我们卖掉的,正是我们所谓的家人。” 歪了歪头,八重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所以你们才不跑吗” “你是白痴吗,”少女抽了抽嘴角,“你认为凭我们跑得掉吗。”她朝守在门口的高大背影示意了一下。 “光靠你也许不行。”八重点点头。 额头上猛然蹦出井字,少女凶巴巴地低声威胁“你什么意思,信不信我宰了你。” “我的意思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要自己主宰啊,惠子。”八重露出欣慰如老父亲的表情。 “谁是惠子啊口胡” “先说明,”八重抓抓脸颊,“我只负责创造机会,接下来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小小的一方阳光透过屋顶上的通气口落了下来,她仰起头,看着外面的蓝天。 出现在这里之前,虚已经将带着胧从天照院奈落跑路的计划提上日程,她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干耗。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不是身体太虚弱,她都想现在直接动手做掉碍事的人。 少女的身体是很好啦诶不等等,怎么说得她跟变态似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动起手来的时候,她还是怀念能舞枪能挥刀的草莽大汉,骑在战马上怒吼一声跟打雷似的那种。 遵循天照院奈落几百年不变的传统,八重等到了晚上才行事。 鲜血倏然从人贩子大叔的喉咙口迸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吓傻了。一瞬间的爆发力终是不足,她将尖利的筷子刺进堆着肥肉的喉咙口,筷子头却没有按照预计的完全穿透过去,半尴不尬地卡在中间。 对方的身体随着一声厚重的闷响坠倒在破旧的榻榻米上,饭碗倾倒,汤水四溅。没有立刻死去,那个中年的男人痛苦地喘息着,抓着自己鲜血汩汩的喉咙一阵痉挛,挣扎片刻才没了声息。 守在门边的浪人终于动了,不过室内狭小不便于拔刀作战,一不小心还容易发生刀刃劈在房梁上的惨剧。 寒光闪烁的利刃擦身而过,趁着近身之际,八重一把抽出男人别在腰间的胁差,转身出现到男人背后。第一刀劈空,对方毫不犹豫地回身斩来,她倏然矮身反手就是一刀,割断了对方足后的肌腱。 男人哀嚎着倒下去,但还想挣扎着爬起来,八重将左手压在胁差的刀柄上,对准男人的脖子用力将刀刺了下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 八重站直身体,最后一个浪人停在门边,呆呆地似是忘了拔刀,就那么一直以白日见鬼的表情看着她。 “那个,怎么说呢,从事人口贩卖这种活动,真的会遭天谴的。”她将碍事的头发拨回耳后,又抹了一把脸上新溅到的鲜血,这才抬起眼帘 “我比较赶时间,马上就送你下去和雇主团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松阳 在天照院奈落那个死气沉沉的乌鸦窝里待五百年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情。 很遗憾的是,不论是她还是虚,都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 虚至少还会换代解闷,但她就不一样了。 在这五百年间,她唯一一次出走的原因是什么,如今已经记不清了。也许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也许是因为那一代的虚特别沉默寡言,阴沉到八重每天躺在地上装死求注意他也能无动于衷地直接走过去。 原因不明,具体年份也不明,八重只记得那是一个炎炎夏日的傍晚。 她撇下虚,一个人在世间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拒绝用“出走”形容自己的行为说到底,天照院奈落哪里是她家了哪有热闹就往哪凑,回过神来时,她已置身于灯火的海洋。 街道两旁是熙攘的人流,游丨行的队伍举着高高的竿灯,上面挂满了稻穗般饱满的灯笼,像是迎风涨起的船帆一样微微倾晃。跟着游丨行队伍的乐师打着太鼓,吹着笛,身着短打的举灯人将撑着四十八个灯笼的竹竿顶到额头上,引来周围男女老少的一阵喝彩。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出羽的竿灯祭。 整个盛夏的璀璨都仿佛凝聚到了举行祭典的街道上,象征五谷丰登的巨大灯笼整齐地照亮了夏夜漆黑的夜空。挂灯的竹竿是如此笔直而高,幼小的孩童要仰着脑袋才能看到缀在灯竿最上方的祭神驱邪幡。 周围成了声音的海洋,她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满怀新奇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仿佛妖怪误入人世,又仿佛人类误闯了妖怪的庆典,迷离的灯火绵延成璀璨的光河,热闹的鼓点笛声和人们的喧嚷融成了祭典欢快不变的节奏。 周围的人为举灯人的失误惊呼,又笑着摇头,在成功的那一刻爆发出整齐的欢呼。她也跟着笑,跟着竿灯跑,像是游鱼一般在游丨行的队列中横来穿去,仿佛热闹都是她的,喜悦也是她的,整个祭典的灯火都是为她点的。 都是为她一个人点的。 美好的时光行至末尾,祭典的热闹如泡影消逝,灯笼熄灭,满足的人群心怀着美好的记忆各自散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人群消失,知道这些人终究一日会化为枯朽的白骨。这场热烈而璀璨的竿灯祭会随着他们的记忆入土,世界会忘,但她却不会。 她知道她会一直记得。只有她会记得。 回到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夜色很深,熟悉的房间内依然亮着烛光,燃烧了将近一宿,短得只剩下尾巴般的芯子。虚抬起头,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怎么回来了。” “”八重背着手,努力保持生气,最后还是失败了。 “你知道吗,出羽的竿灯祭真的很热闹。” 猩红的眼瞳微敛,虚移开目光。“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才回来的” “对啊,”她忽然笑出来,“想要告诉你,所以就回来了。” 她走到窗边熟悉的位置坐下来。几百年了,若是有实体,那个地方估计都得给她坐出一个微凹的痕迹来。 “因为只能告诉你,就回来了。” 河流纵横、水路发达,名为堺的城镇自古以来便兴盛贸易,街道两岸商铺林立,大大小小的货船游船每日穿行河道,将来自各地的商品和人运往四方。 战国年间,织田家和大阪本愿寺征战的时候,为了切断本愿寺的粮食补给,第一个封锁的港口就是堺。如今几百年已逝,这里变得比八重印象中的还要热络繁华,哪怕是在宽政年间,街上也冒着活泼的生气。 不过,这份生机勃勃和她最近无关她已经卧病在床好几天了。 她小瞧了活着这件事的难度。 经历了家破人亡的精神打击,自杀不成闹绝食,绝食三天又仓促猛吃,这具身体本来就被折磨得够呛,她还在干掉了三个成年人之后直接跑路,在没钱没食物的情况下,打算一路跑到天照院奈落远在天边的大本营去,结果毫不意外地在半路扑街了。 这里的扑街,是真的扑街。 据八重醒来后回忆,她当时往地上一栽,吧唧一下就失去了意识。 如果不是路边旅屋的老板娘好心收留了她,她的尸体现在早都凉了。 病了一场,她也冷静了下来。 以她现在这幅模样,就算回到了天照院奈落,估计还没见到虚的衣角,就被其他奈落给一刀戳死了。天照院奈落这种隐秘的暗杀组织,随随便便能被人摸到老巢那还得了,见到生人砍了再说。 以这个身体要体力没体力,要力量没力量的素质,遇到职业的杀手,说遗言的时间都不知道能凑够几秒。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死。 原先的灵魂消散后,这具躯壳里的生息全靠她的意识撑着。 这个身体里的血脉,决不能这么断在她手上。 在病着的几天这么思来想去,八重最后决定还是先凑足了寻人的路费再说。 虚和胧不排除已经离开了天照院奈落的可能,人是一定要找的。不过等她找到两人,她一定要狠狠地吐槽虚当初把天照院奈落的老巢放在深山里的决定。 打定主意,她厚着脸皮使出浑身解数,暂时赢得了在旅屋里留下来打下手的许可。 她很幸运,宽政大狱年间谁敢收留来路不明的人,偏偏她就碰上了一个心软的。 清早被透进房间的日光吵醒,楼下传来老板娘将旅屋的暖帘挂到门前象征开业的声音,八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坐到镜前。 镜中映出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她半闭着眼睛拿起放在一边的月牙头梳,不太熟练地理起昨晚睡乱的黑发。 第一次见到自己在镜中的倒影时,她曾像个神经病一样扒着镜沿观察了好久,最终得出结论血缘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 这具身体十三四岁的面部轮廓,如拼图一样,和记忆中的故人隐隐靠拢重叠,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是弯弯的模样。 时隔几百年,她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这幅笑颜。 “八重,”下楼的时候,老板娘掀开帘子从厨房中冒了出来。腰间还系着围裙,对方朝她招招手,嘱托事务时还不忘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酱油不够了,你去江口屋的老板那里打点来。” 被年龄比自己小好几百岁的人摸脑袋是什么感觉 八重一脸严肃“得令。” “就知道嘴贫。”老板娘笑呵呵地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快去吧。” 卖酱油的江口屋在堺西北边的出岛町,靠海,离大阪湾特近,距离旅屋大概也就小半柱香的路程。 新的一天伊始,街道上摊贩已热热闹闹地吆喝起来,河道两旁载着垂柳,姿态袅娜地垂到碧玉般的水面上,缀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八重将手中的一枚铜钱抛起又接住,脚步轻快地走在前往江口屋的路上。 圆圆的铜钱中间留着方孔,除了刻字的不同,历经千年,依然保留着她所熟悉的模样。 转过街角,她信手抛起那枚铜钱。圆形方孔的钱币旋转着飞入上空,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一艘载人的川船此时从河道上驶了过来,如同飘在河面上的落叶,摇橹的船夫不需怎么费力,船只便已顺着水流轻快而下。 “吧嗒”一声,翻转闪耀的铜币从空中坠下,落回手心。 她漫不经心一侧头,在船上看到了一个人熟悉的侧影。 就算戴着斗笠低着头,不,就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烧成灰,她也认得那个身影。 身体倏然僵住,只是八重不可置信愣在原地的片刻,那艘小而轻便的川船已和她错身而过。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跑了起来,沿着河道一路直追。 身上的和服,脚下的木屐都变得无比碍事,周围不断传来行人的惊呼,她来不及道歉,也没办法喊上一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跑这件事上。 携着湿润水汽的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八重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木屐落在桥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河道旁的道路在此倏然截止。她提着碍事的衣摆飞快地跑上木桥,一只脚才踩上桥栏,周围热心的人民群众忽然纷纷扑了过来,能伸手的就伸手拉她,不能的就高声呼喊“使不得啊姑娘,真的使不得啊” 双手撑在木栏杆上,无法在大庭广众下直呼天照院奈落首领的名讳,八重拼命往前探出身子,做了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一件事。 朝着河道上远去的川船,她鼓足全身力气 喊了自己的名字。 “八重” 上半身都探出桥外,再往前一点,她就真的要掉河里去了。 “我是八重啊你这个混蛋负心汉” 人民群众炸开了锅,有热心的人跑向前方的码头打算截船。 川船上的人站了起来,转过头。周围的骚动忽然都远去了,人影、声音,仿佛都融于河面碧玉般的倒影,变得柔软而不真切。 隔着遥遥河川,八重在斗笠下看见了一双松绿色的眼睛。 诶 没有了鸦天狗的面具,没有了天照院奈落历代首领都挂在脖子上的勾玉,没有了黑漆漆的大氅,那双猩红色的眼瞳变成了碧玉般温柔平静的颜色,从停于码头的川船上下来的身影熟悉又陌生,几日不见,却恍若隔了一世。 八重站在码头的木板桥上,张口又闭上,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现在不能喊他虚,那她应该叫他什么 “う”うつろ。 忽然被紧紧抱住,八重当时就愣住了。 来不及哀叹一下这下就真的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因为身高差距,被对方伸手捞进怀里按住时,她不由自主地仰起脑袋,下巴顺势就靠到了对方的肩窝里。 没有说话,她从对方反常的沉默中感到了一种深刻到没有声音的哀痛。明明个子娇小被抱着的人是自己,她却恍惚间产生了被人倚靠着的错觉。 八重终于意识到“虚”的身边似乎缺了什么。 他是一个人。 大脑空白片刻,八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对方的背。 “胧呢” 但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她已知道了答案。 天照院奈落的前十二代目现在叫吉田松阳。 一身普通的行者装扮,肩上披着浅色的羽织,褪去了杀戮深重的血腥气,表情温和的男人笑起来时,和以前杀手组织的首领千差万别判若两人,八重见到他时都愣了一下,更遑论从来没有见过那张面具下的真容的奈落。 没想到,对方最好的“伪装”就是揭下面具。 在这种小镇上,消息永远传得飞快。回到旅屋时,老板娘二话没说直接表示这位吉田先生可以在二楼住下来,在八重解释之后,也依旧坚持价格优惠,伙食全包。 “你真的变了很多。”回到房间后,八重给松阳倒了杯热茶。在旅屋工作的这几天,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泡茶斟茶,以及跑腿。 “是吗。”松阳接过茶,却没有立刻喝上一口,只是将那杯温热的茶捧在手中。 八重在窗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打开窗子透气,街道上热闹的声音随着清风一同涌入室内。 “看了五百年,这点变化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回过头“你吃饭了吗这里的老板娘做得一手好菜,特别是煮海鳗,经常有客人特地为了美食而在这里留宿。” 顿了顿,她继续说了下去“不好好吃饭的话,身体会受不了的。突然扑街的时候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松阳的声音温和而平静“谢谢,我不饿。” “那点心怎么样”八重再接再厉,“我知道一家和菓子屋,那里的老板是京都人,八桥饼做得特别好吃。” 她还想说些什么,松阳放下茶杯,抬起眼帘,他的声音很轻 “我抛下那个孩子逃走了,八重。” 无言半晌,八重再次开口“那些奈落呢你把他们杀掉了吗。” “我和那孩子约好了,我不会再杀人了。” “所以我才说你变了。”八重打开一个小小的纸袋,倒了点金平糖出来,“你要是反悔了想回去,我们可以现在就走。若是你另有打算的话,就先吃点东西吧。” 松阳看了她一会儿,缓慢地收拢掌心。 “你这几天一直都住在这里” “是啊,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八重挥挥手。 作为交通枢纽,堺不止贸易发达,各种消息也传播得飞快。来自世间各处的商人聚集在这里时,带来的不止是商品,同时也带来了一路的见闻。她留在这里,也是希望能听到点什么风声。 八重和松阳在旅屋里待了三日。 到了第四天,两人坐在席桌边用餐时,街对面的茶屋中忽然传来争执吵闹的声音。一个浑身酒气浪人打扮的男人被店家忍无可忍地赶到了外面,就算这样也仍不忘大声嚷嚷。 他说战场上出现了食尸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银时 乌鸦在空中盘旋,大地寂然无声。 折裂的军旗和破损的长刀插在尸骸遍地的战场上,食腐的虫鼠窸窸窣窣穿行其间,除此以外,唯一的活物便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于尸堆中翻翻捡捡,男孩略吃力地将一个僵冷的尸体推起来,在染血的衣襟里摸了半晌,掏出一个被压扁的饭团。 饿了一整天,他一手抓着饭团就坐到了侧卧于地的尸体上。 生者的时间在此处静止,荒凉的景象延伸向地的四极。 和死者为伍的孩子有着银色的卷发,进食的时候仍不忘抱着怀中血迹斑斑的长刀,大口吞咽着早已馊掉的饭团。 扑簌落羽的声音忽然响起,一只硕大的乌鸦收拢翅膀,停到了斜插于尸堆中的刀柄上。 背后的脚步声注意到时已经太晚,仿佛和乌鸦一同出现在战场上的男人穿着浅色的羽织,笑容干干净净,松绿色的眼睛笑起来时如月牙弯弯。 “听说出现了食尸鬼我才来看看,没想到是这么可爱的一只鬼呢。” 八重听说的,是战场上出现了食尸鬼。 松阳跟她说的,是想去一看究竟。 纷飞的战火和繁华的贸易港口如膈千里,八重辞别了收留她多日的旅屋老板娘,和松阳先从水路行了一日,又翻过数道山岭,近日才在距离战场最近的村庄中落脚下来。 月色高悬空中,寂静的夜色如幕布铺展。八重好不容易收拾好两人今晚留宿的村屋,勉强将其整理成能住人的模样,正想检查一下锅釜中半生不熟的米饭,外面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放下破口的粗碗,她跑过去拉开糊着旧纸的木门,今天大清早出门的松阳就那么站在门外,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嗯怎么出去一个回来两个 “八重,”松阳有些抱歉地开口,似是知道自己带回来了个麻烦。 注意到她的视线,那个脏兮兮的孩子抓紧了松阳的羽织,往松阳的背后藏了藏,只露出银发卷卷的脑袋,以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赤红眼睛,神态警惕犹如闯入陌生领地的幼兽。 沉默了一秒,八重让松阳进入屋内,飞快地转身合上门。 “你拐这孩子回来的时候有被其他人看到吗”一手仍按在背后的门框上,她的语气相当认真,“如果被人看到了,我们现在跑路还来得及。” 瞬间就选择了包庇。 “不是的,八重。”松阳轻声笑了笑,“这个孩子,就是之前你所听说的食尸鬼。” 八重看了一下趴在松阳背上的孩子,不期然又对上了那双红色的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眨眨眼睛,回过神来。 “噢。”她发出一个单音节。 黛蓝色的和服上全是污血泥迹,那个孩子有些紧张不安地抓着松阳的羽织,在柔软的衣料上留下脏兮兮的手印子。 八重放下按在门框上的手,声音一下子柔和下来 “我觉得你和他可能都需要洗个澡。” 那身脏兮兮的和服怎么看都是不能继续穿了,八重拿了一些铜钱,出去一趟和邻居换了一件小孩子穿旧的和服回来。 这些钱都是松阳早先存起来的。天照院奈落的首领身边虽不缺值钱的文物,将这些卖出去换钱太容易惹人侧目暴露身份,远不如普通的货币来得安全。 人只要活在世上,衣食住行,不论哪一样都离不了钱。 存私房钱的重要性,在离开天照院奈落之后愈发明显起来。 松阳去了后院,八重站在流理台前思考人生。 她之前花了半天时间才生好火,米饭瞎煮了一锅,菜她还没做。 她留在旅屋的那几天只学会了泡茶,做饭这种高难度的事情,她的经历仅限于看别人做。就算动作看过千百回,甚至千百年,自己实践起来也完全是另一码事。 望着砧板上的柴鱼片和昆布,八重觉得遭到了直击灵魂的诘问。 松阳的体质放到一边不谈,那个孩子瘦瘦小小的模样,怎么看都经不起食物中毒的考验。 正常的味味增汤是怎么煮的来着 等八重历经千辛万苦煮好晚餐,松阳那边已经洗完了。她将食物端到围炉边的木地板上,就着温暖摇曳的火光,松阳正在给那个孩子擦头发。 明显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松阳的动作略显生疏笨拙,握惯了刀剑的手小心轻柔地用毛巾擦了半天,才勉强将沿着卷翘的发梢往下滴的水分拭去。 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衣服,那个银发的孩子低着头,显然也不太适应这种待遇,他的脸上带着被澡堂热气蒸出的红晕,嘴巴抿得紧紧的,像是在忍耐,又不舍得挣扎。 “啊,八重,你来了。”看到她,松阳长出一口气。 看惯了那张脸万年冷冰冰的反派表情,对方松绿的眼眸中此时染上了点寻求帮助的意味,八重虽然很想问一句“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会比你更擅长做这件事的错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代替了松阳的位置,手中自动地接过了他递来的毛巾。 八重顿时就震惊了。她看向松阳,又看向自己的手,露出一副被它们背叛了的表情。 这是什么新的操作她练了五百年的抵抗力呢 那个银发的孩子也抬起头来看她,卷翘凌乱的银发湿哒哒地贴下来,那双赤红色的眼睛就那么盯着她。 “没事的,银时。”松阳温和地说了一句。 这个孩子原来叫银时啊。 八重将毛巾盖到那个卷发的小脑袋上,一边揉一边跟松阳说话“这是你刚才现取的名字” “不,”松阳的眼中浮现出笑意,“是我之前在路上取的。” “听到了吗,银时”八重用毛巾揉啊揉,将卷翘的银发揉得快要蓬起来,“如果不喜欢这个名字的话,我们可以换一个。” 那个孩子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但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这个孩子不习惯和人说话。 但他似乎喜欢听。 八重和松阳聊天的时候,说的都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但她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原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沉默不语的时候也一直在认真地听她和松阳谈话,仿佛两人的声音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这么小的孩子,需要喝奶吧”八重转过头。她原本想说的是这个孩子看起来比胧还小,但这个念头才在脑海中形成,就被她飞快地压了下去。 “需要吗”松阳的声音也不太确定。 人类的幼崽一般是几岁断奶来着 两个年龄相加超过千岁的人隔着围炉无声对望,在对方的沉默中找到了同样的茫然。 “阿银已经不小了。”陌生的声音响起,八重低下头,神奇地发现,那个孩子缺乏表情的脸好像有点鼓起来了。 见她和松阳一时没出声,那个孩子抬起眼帘,虽然还是那副和活泼相差甚远的模样,声音中情感的波动却很清晰“我才不需要喝那种东西。” “哇,原来你会说话。”八重作出惊讶的样子,憋住笑,她一本正经道“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强调自己已经不小了。” “哈你明明也没大到哪里去吧。”银时还想反驳,却被八重揉他头发的动作打断。 “好了好了,”八重移开毛巾,满意地看着银时乱揉一遭后蓬乱翘起的卷发。她摸摸他的头,发现卷发的手感意外不错。“现在先吃饭。” 银时的肚子在此时应景地响了起来。 在战场上待久了,和人类社会明显有所脱节,吃饭的时候,他没有使用筷子,而是直接用手抓。待胃部的空虚被食物填满,火烧火燎的饥饿感褪下之后,他草草地一抹嘴巴抬起头,看到松阳正用筷子夹起菜来。 一手端着饭碗,一手用筷子夹菜,松阳的动作不急不缓,从容而没有声音。 不论是咀嚼着硬如沙粒的米饭,还是喝着和海水一般咸的味增汤,他温雅的面容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有感受到来自味蕾的折磨,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名为八重的厨艺的磨难。 在八重的注视下,银时低头看了看小碟中剩下的几块腌萝卜,犹豫片刻,伸手拿起了放在饭碗旁的筷子。学着松阳的样子,他试着握了握筷子,但还是不会用。 脸颊微微鼓起,他非常努力地摆弄那两根筷子片刻,没有成功。最后,他像是捏鱼叉一样捏着筷子,瞄准了碟中的腌萝卜,倏然往下一插,将那块可怜的萝卜串在筷子上举了起来。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银时抬起头,发现松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旁边。 “筷子不是这么用的。”温暖宽厚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松阳微微弯身,将他手中的筷子调整了一下,耐心地引导着他伸出手,也不知松阳是怎么办到的,他的指尖微微一动,就轻轻松松地将一块腌萝卜夹了起来。 赤红的眼眸微微睁大,银时抬起头,看着将他拢在怀里的松阳。 “看,很简单吧”笑意盈盈的眼眸弯起,松阳的声音温柔而和缓,“你要不要自己试一次” 松阳教银时使用筷子的期间,八重就那么捧着碗坐在一边看。 银时第一次自己成功夹起食物的时候,她看着松阳伸出手,非常自然地摸了摸银时卷发蓬乱的小脑袋。 为了掩饰自己此刻的表情,八重赶紧端起味增汤喝了一口。 “卧槽,好咸。” 松阳和银时闻声齐齐回头。 没来得及阻止银时,松阳看着他端起自己的那份味增汤,难掩好奇地尝了一口,然后被口腔中咸到发苦的味道刺激到差点炸了毛。 身为罪魁祸首,八重毫无悔改之意地摸了摸下巴“看来你是甜党啊。” “不,就算是咸党也受不了这恐怖的味道好吗,你到底会不会做味增汤啊”受到强烈刺激,银时的话一下子多了起来。 “不会。”八重回答得坦坦荡荡。 银时“那你会什么” 抱胸思考片刻,八重斟酌着词句开口“我会骑马” 旁边忽然传来噗嗤一声,松阳一时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一手抵在唇边,他微低着头,肩膀隐隐颤抖,就算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八重也知道那双松绿色的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 人格之间会共享记忆这点有时候真麻烦。 银时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 她托着下巴撇过脸,忍了半晌,也跟着笑了起来。 熟起来之后,逗银时炸毛成了八重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也许是因为食尸鬼的经历,银时的性子特别随和,什么都不挑,很少有比较大的情绪起伏,总是那副懒懒散散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 居无所定跟着她和松阳半流浪半漂泊,看到新奇的景色、热闹的街市,他不会像寻常小孩一样大呼小叫,兴奋笑闹,有时候一不留神站在原地看得久了,回过神来时他也很快就会跟上松阳的步伐。 松阳总会在前方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穿过连绵成海的柔软稻田,路过天空如镜的巨大湖泊,在僻静的小山村留宿,在热闹喧哗的集市寻找旅屋,怀里抱着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武丨士刀,再加上那头银色的卷发和红色的眼睛,不论到了哪里,人们看的最多的,就是跟在松阳身边的银时。 “喂,”松阳在旅屋的前台寄存行李,八重和银时就站在门帘边,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她听到身边的人忽然开口,转头望去,银时依然看着街对面,仿佛刚才发问的是别人一般。 “你和松阳到底是什么关系” “原来,你一直想问的就是这个啊。”八重靠着门边,回答得相当干脆利落,“松阳是我失散多年的外孙。” “骗鬼呢。”银时垂着眼皮看她一眼。 “对啊,我就是在骗鬼。”八重摸摸他的脑袋,“实话实说吧,我其实是松阳的孙女。” 银时挥掉她的手“为什么都是孙子辈啊” “因为比较符合实际嘛,”八重笑得一脸愉快,“要不然我是他曾孙曾曾曾曾曾曾孙” “和你这种家伙没办法说人话,”银时抱着刀别过脸,哼了一声,“老妖婆。” “诶,妖孙。”八重爽快地应道。 她摸了摸银时卷卷的脑袋,满意地看着他再次炸了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三人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全脂、低脂、和脱脂牛奶的差别” 热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八重站在杂货铺的货架前,将三种盒装牛奶的包装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依然不得要领。 “辛辛苦苦产奶的奶牛的心情,这些人真的体谅过吗牛奶还搞什么三六九等,反正都是钙质不就成了吗。” “不知道呢,”松阳一手抵着下巴,似是也在认真思考,他的声音温温和和的,但弯起的眼眸还是出卖了他此刻好笑的心情,“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些有区别吗” “肯定是有区别才要分成三种嘛。”八重叹了口气抬起头,真心实意地建议道,“要不然,我们全买了” 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松阳的声音犹豫了片刻“唔,八重,我们的钱,其实已经剩得不多了。” “怎么花得那么快” 八重差点扔下抱在怀里的盒装牛奶,“我们带的难不成是假丨钱吗” 沉默片刻,她露出沉痛的表情“没办法了,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和银时化缘吧。” 化缘,写作向善良的人民群众寻求布施,实际上读作乞讨。 化缘的剧本她都想好了,幼年丧母的姐弟相依为命,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四处辗转寻父,多么令人潸然泪下。 未成年的姐姐啊,替患有白化病的苦命弟弟撑起了一片天。 “那我呢”松阳指出她剧本中的漏缺之处。 八重拍拍他的肩膀“你就扮演下落不明的父亲,悲情的气氛渲染得差不多的时候你再出场,这叫先抑后扬,前面越悲惨,后面的团聚才越感人。” 嫌丢人一直站得远远的银时“你们玩够了没有。” 站在一旁不断以手帕拭汗的老板终于上前了一步。 “这位客人,”他摆出营业模式的笑脸,“和低脂及脱脂的牛奶比起来,全脂的牛奶营养会比较丰富。” “是吗原来如此。” 八重点点头,伸手从货架上拿下最后一盒草莓牛奶“结下账,谢谢。” 银时“原来你早就决定好了啊喂” “既然有甜的牛奶,还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小孩子就是应该喝甜甜的东西。”八重看了看没有明显开口的牛奶盒,抬头望向松阳“这个东西你会打开吗” 松阳接过她递过来的纸盒,认真看了一下包装上的指示,按照正确步骤沿着有折痕的一侧打开,又往里面放了根吸管,这才将草莓牛奶递给抱着刀站在门口的银时。 “这样就应该没问题了。”松阳弯起眼睛笑了笑。 拒绝的话语涌到嘴边又被他瞬间咽了回去,银时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都说了多少次了,阿银才不是小孩子。”伸手有些不情不愿地接过了松阳递来的草莓牛奶。 然后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好喝吗”八重忍着笑问道。 不过,光看银时的表情,她就知道她买对了。 砂糖以前是奢侈品,金平糖是贵族大名才能享受的珍馐。得益于萨摩藩的普遍种植,如今砂糖虽不再像以前那般昂贵,但也绝不是战场上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物资。 曾经靠着尸堆中翻找食物生存,这个孩子很有可能从来都没尝过甜食的味道。 松阳估计是和她想到一起去了,因为他很快就建议“前面不远处有个和菓子屋,时间还早,我们一起去那里坐坐吧。” 仍然沉浸在草莓牛奶的味道中不可自拔,银时有些愣愣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时,松阳已经牵起了他的手。 六七岁的孩子手很小,轻轻松松就被松阳的掌心包裹起来。 属于成年男性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指间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一层厚茧,说不上柔软,却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不管是身处人流熙攘的闹市,还是行走在遥无方向的旅途,都有种能让人全身心信任交托的踏实安稳。 一手仍抱着怀里的刀,银时撇过头,不动声色地回握住了松阳的手。小小的一个动作,他做起来紧张到微微冒汗,眼帘微垂,视线乱飘,始终低着卷发蓬乱的小脑袋。 八重走在两人后面,她眯了眯眼睛抬头望天,今天的天气果然格外好,阳光温暖,清风和煦,天空的颜色浅一分太淡,浓一分太重,蓝得正好。 和菓子屋外摆着一张长凳,凳子旁支着红色的和伞。 银时抱着刀和松阳坐在长凳上,热闹的集市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盆栽和鸟笼的摊贩挑着挂满货物的竹担从面前走过,路边茶屋的老板娘正热情地招呼着客人,爽朗的声音又脆又轻快。 头上包着布巾的手工艺人蹲坐在小巷口,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泪眼汪汪地扯着母亲的和服袖摆,央求好半晌,还是长相严肃的父亲将摊上的竹编蝈蝈买了下来,放到了破涕为笑的男孩手中。 摊主的手很巧,小小的蝈蝈用竹叶编得活灵活现,仿佛放到笼子里就会震颤着翅膀歌唱起来。 银时收回视线,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喏,给你的。”他转过头,八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她将一个小小的东西放到他手中,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银时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竹编的蝈蝈,栩栩如生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跳离他的掌心。 八重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我们家的银时自然也得有。” “无聊。” 银时垂着眼皮说了一句,没有挥开她的手。 那一天他们吃了很多的酱油团子。 糯软黏牙的白圆团子淋着又甜又咸的酱汁,在火上翻烤至微微焦脆,伴着解腻的浓茶大口咽下,用八重的话来说,有种“活着真好”的感觉。 热闹繁华的城镇距离大海不远,在和菓子屋吃团子吃撑了之后,松阳和八重带银时去了一趟海边。 鼓动的海风铺天盖地而来,吹得三人的衣袍猎猎作响。八重将碍事的木屐一踢一甩,拎起和服的裙摆,在潮起潮落的海边踩着水玩。她追着翻涌退去的海浪一路从海岸这头跑到那头,待白沫如雪的海水重新席卷而来,又赶紧跑回安全的沙滩上。 “你到底几岁啊。”看着她的兴奋劲,银时忍不住吐槽。 将被海风吹乱的碎发压回耳后,八重回过头,相当认真地回答“作为人类,不到一岁。” 暖乎乎的阳光打在脸上,她眯起眼睛,拎着裙摆赤着脚站在碧波万顷的大海边,清凉的海水覆过脚背,像是海生物柔软的触须一样,慵懒而眷恋地围拢过来,又随着退远的海潮不舍离去。 细软的白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广阔无际的大海如同天空的镜面,海水随着亘古不变的旋律柔软地起伏涨落,一遍遍亲吻着大陆的海岸线。 “银时是第一次见到海吗”羽织在风中如海鸟翻飞,松阳侧过头来,微微逆光的表情晕着柔软的弧度。“要不要一起过去” 抱着怀中的刀,银时只是站在海滩边上,天空扭着脖子都望不到尽头,壮阔绮丽的景色映在赤红的眼瞳里,美好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八重从海边跑了回来,手里邀功似的提着湿哒哒的海带。 “我觉得,我们今晚可以煮海带汤喝。” 银时耷拉着眼皮“你会做海带汤吗” “哎呀虽然没有亲手做过,但看多了就会了嘛。”八重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总觉得你好像看过很多东西但什么都不会做啊喂。”他吐槽道。 八重露出欣慰的表情“都会吐槽我了,有进步。小孩子就是要活泼一点啊,银时,就算怕水不敢靠近海边,但也能捡捡贝壳啊对不对。” “谁谁怕水了啊”银时顿时就炸了毛,可惜个子太小,凶巴巴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只龇牙咧嘴的奶猫,底气不足声音还微微磕碰了一下。 “好了好了,八重。”松阳过来解围,眼中明显带着笑。 天地间都是海风呼呼作响的声音,他来到地势平坦的沙滩上,走到银时对面,随意俯身拾起两根树枝,将其中一根抛给银时。 “我说过要教你使用剑的方式,今天就先演练一下吧。” 银时看了一眼手中的树枝“就用这个” “对,就用树枝。”松阳笑得眉眼弯弯,微微抬手摆出标准的起刀势。经海水浸泡又被太阳晒干的枯枝如同某种脆弱的骨架,此刻被他漫不经心地握在手中,却陡然间生出了名刀般寒光凛冽的气势。 “现在虽然没有适宜的场地也没有竹刀,但只要人在即可。” 八重在沙滩边的芦苇草丛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帮忙看东西。 握住并不存在的“刀”,银时的表情中明显有什么变了。懒散的神情一扫而光,那双赤红色的眼瞳中凝着跃跃欲试的光,除了面前站着的敌人,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 被称为食尸鬼的孩子能在战场上孤身一人活下来是有原因的。 只可惜他的敌人是松阳。 这是眨眼的瞬间,松阳手中的“刀”就停到了他的面门前,快得悄无声息,诡异得仿佛凭空出现,如果是真刀实战,脑袋被割下来的时候他都不会有有所察觉。 一咬牙,银时低声道“再来。” 几秒之后,他手中的枝条被轻而易举地击飞,旋转着落入细软的白沙,咔擦一声裂开轻微的碎痕。 “再来。” “再来。” “再来一次。” 拾起又碎裂,拾起又碎裂,银时手中的树枝废了不知多少个,而松阳手中的还是原先的那一个。 “还要再试一次吗”松阳笑眯眯道,逆光的身影如同某种无法跨越的壁障,只是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便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岳一般令人心生敬畏。 从来没有尝过在过去等同死亡的战败,银时不服气地举起手中的树枝,几乎是磨着后牙槽道“再来一次,松阳。”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两秒后被松阳击飞了手中的武器。 和松阳在海边对练了一整个下午,晚上在神社中留宿时,银时几乎是倒头就睡,睡着的时候还不忘抱着他那把宝贝的刀。 临海的神社鸟居上爬满了腐蚀的痕迹,枯枝堆起的篝火在夜色中静静燃烧。身上盖着松阳宽大的衣物,银时就那么蜷着身子,在硬得硌人的木地板上睡得香甜, 神社的柏木地板散发着阳光烘烤后的海盐的味道,历经岁月的风霜,抚摸起来有种干燥不平的触感。风中都是大海的气息,枕着起伏的海潮而眠,八重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在迷迷糊糊间睡着的。 白天余留在木材上的温度不知何时散去,她在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些冷了,正要缩起身子,温暖而柔软的衣物忽然盖了上来,隔去了夜晚带着湿气的寒意。 八重睁开眼睛,借着透进神社的月光,隐约辨出松阳的身影。 “你还没睡” 篝火不知何时燃到了尽头,灰色的余烬安安静静地堆在一起。 “睡不着,就起来坐坐。”松阳看向神社的门口,视线越过朱漆斑驳的鸟居,最后落在映着皎洁月色的海面上。 “顺便守夜”披着盖在肩上的衣物坐起来,八重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看清了裹在她身上的是松阳的羽织。 黑暗中,银时还在沉睡,从盖着的衣物下只露出一点点脑袋。似是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了,从闭上眼睛起他就没有动过,躺得死沉,一点也看不出他没多久前还曾在夜里翻来覆去,简直能在被窝里把自己扭成麻花。 “这一路上都没有见到天照院奈落的踪迹,你说你这个十二代目的存在感是不是有点低,人家说不定都已经把你给忘了。” 钱不够了没有住旅屋是真,行踪不定避人眼目也是真,八重拢起膝盖,坐在神社的台阶上。“你要是不放心的话,下半夜就我来守。” 松阳一时没有出声,八重望着仿佛要坠入海中的明月“你又在想胧的事情” 半晌,她身边才传来松阳的声音“也不是特意去想,只是忘不掉而已。” 只要安静下来,就会忘不掉而已。 “开私塾的钱,我们有吗”八重眨眨眼睛,忽然提了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 “崭新的院子是不要想了,但别人扔着不要的屋子,我们说不定可以捡回来自己改造改造。”将手撑到身后,八重抬起头,认真思考起来。 “剑道场是一定要有的,就是每天都要擦洗地板,会有点麻烦。庭院简单点无所谓,但到了春天要开满樱花。作为教室的房间不需要太大,私塾最好靠海,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就可以将叽叽喳喳的小孩子放到海边去,美其名曰课外实践。” 八重想了想“你可以教他们剑道、书法、和歌,兴致上来了还能将自己的经历掩盖一下当历史趣闻讲讲。” 松阳眨眨眼睛“那你呢” “我我当然负责混吃等死。”八重幸福地叹了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生活,“春天赏赏花,夏天听听雨,秋天收集一下枫叶,冬天就在屋子里烤年糕读话本。” 轻轻地笑起来,松阳的声音很柔和“你真是这么想的” “对啊,私塾的先生只会是你。”八重微微侧头看着他,“松下村塾的大弟子,也永远都会是胧。” 在松阳开口之前,她又补充道“为了筹集开私塾的资金,我们明天化缘去吧。养精蓄锐很重要,你现在还是快点去睡比较好喔。” 她笑起来“松阳老师。” 神社的台阶上只剩了她一个人。 八重托着下巴,望向海天相接的远方。 平和的海声潮起潮落,月色一片温柔,看不见丝毫阴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私塾 初夏。 晴空绵延万里,碧波澄澈的海面缀着碎光闪闪发亮。飒爽的海风略过黑瓦白墙的荻城,穿过武家屋敷聚集的城下町,拂过城外柔软起伏的稻田,化在了还未喧嚣起来的蝉噪中。 时值午后,竹篱围绕的私塾中正在上课。教书先生手执课本踱步于书桌的过道之间,声音不急不缓,清雅悠扬如落地的樱花,领着学生齐念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塘。 「古池塘,青蛙跳入,水音响。」 俳句简单易学,五七五的十七音短小精炼,读起来朗朗上口,就算是不熟悉和歌连词的学生念起来也毫无困难。 这首俳句的点睛之处在于一动一静的对比,古老的水池和新生的幼蛙,禅寂之中韵然的生机。 讲课的声音微微一顿,松阳看了一眼抱刀坐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的银时,嘴角极轻地翘了翘,向周围的学生示意“快下课了,别吵醒他。” 大家会意地小声笑起来,小小的教室内没多久又响起了松阳柔和平缓的教书声。 下课之后,按照惯例是午后的点心时间。 窗外清风吹拂,零星蝉鸣在树林的阴影中时起时落。八重回忆着几天前和村中妇人学到的法子,将葛根碾成粉,加入砂糖和水搅拌,待凝固后又捏成小小的四方块,放在铁丝架上用火炙烤。 葛烧是初夏时节一定要吃的点心,小小的一团入口即化,唯一不足就是做法麻烦了点,极其考验人的耐心。 厨房里静悄悄的,她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地留意着火候,教室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啦合上书的声音,接下来便是蹬蹬的脚步声,一窝蜂跟逃难似的全往厨房这边涌。 “八重八重八重”如果她不应上一声,这些小豆丁能一直这么叫下去。 “好了好了,再叫下去我都要变成六十四重了。”八重回过头,厨房的流理台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排小脑袋,每个人都伸长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铁丝架上翻烤的葛烧,那小眼神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还要等多久啊” 八重漫不经心道“再等等。” “再等等是多久” “再等等就是再等等。” 每日都重复着这些无意义的对话,双方倒是乐此不彼,完全不嫌腻。 “等到勘太长大的时候就能吃了吗”有人乖乖举手提问。 勘太是松下村塾最小的学生,最近最大的进步是在松阳的教导下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就你最聪明,”八重拍拍那个学生的脑袋,“等到勘太长大了,点心就差不多烤好了。” 葛粉制成的团状点心在翻烤的过程中多了一层金灿灿的颜色,烤化的外皮略微透明,内里却是厚实如雪的白色。 八重拾起筷子,从烤架上拿了一块葛烧,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小豆丁们顿时就震惊了。 “你为什么可以先吃” “因为是我做的呀。”八重耸耸肩,又夹起一块塞到嘴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 “你怎么又吃” 嘴里塞着点心,她含糊不清地道“刚才那一块烤得有点糊了,我尝尝另一个。” 烤架上的葛烧不多时就被她扫了个大半,年纪比较小的学生眼中已经蓄满了水汽。 等八重吃掉第六个,终于有学生忍不住哭着去找松阳了。 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日常,年纪比较大的学生们叹着气摇了摇头。 名叫智也的学生家里经商,家境在私塾的学生中算富裕的,衣服上不打补丁,性格也最精明,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小小的镜片闪闪发光“烤架上一共就只有十快,本来就不够所有人吃。在我看来,真正的点心一定被藏起来了。” 八重嘴角一勾,还没笑起来,厨房门口此时忽然传来松阳略带无奈的声音“八重,听说你把大家的点心都吃完了” 她夹着葛烧转过头,几个学生拉着松阳的衣摆,泪眼汪汪满含控诉地看着她。 每次拿八重没辙的时候,大家最后的杀手锏就是哭着去找松阳。 没有直接回答,她看了看松阳身边“银时呢平常就他跑得最快,今天怎么没影儿了” “银时累了,现在还在睡呢。”松阳笑眯眯地回答。 “啊,原来如此。”八重拖长了声音,“那银时今天的份,我就帮他吃掉好了。” “喂我可都听见了”话音未落,出现在厨房门口的某个人已炸了毛。 “咦,这不是应该还在课堂上睡觉的银时君吗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八重作出惊讶的样子,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阿银今天的糖分呢”银时满脸嫌弃地任八重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就像是勉为其难让人撸毛的猫一样。 八重转过身,将置物架上提前做好的葛烧一一拿下来,分给早已迫不及待围在身边的学生。“在这里,都在这里。” 小孩子很好满足,拿到点心的学生眨眼就忘了之前的事情,跟来时一样又呼啦啦地从厨房门口涌出去了。 八重将剩下的葛烧放到粗瓷的圆钵上。 “吃吗”她问松阳,“难得的成功之作,不尝尝可惜了。” 松阳笑着接了过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下午上完课私塾基本上就算是放学了。 每到这个时候,松阳的身边就会巴巴地围上一群学生,有时候是缠着他一起玩游戏,有时候是拖延时间地问东问西。 小孩子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很纯粹,嘻嘻哈哈地跟在松阳身边,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总能逗得大家笑起来。不管走到哪里,松阳的身边总是跟着一群学生,只要他弯身张开手,稍微收拢手臂就能将叽叽喳喳的学生们抱个满怀。 “老师”“老师”十几个小孩子一起说话的声音吵闹非常,松阳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耐心地摸摸每个人的小脑袋。 “我们明天也能见到松阳老师吗”有人抬起头,眨巴着眼睛认真问道。 “当然可以。”松阳弯下身,和学生达到平视的高度,“老师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在这里。” 弯起松绿的眼眸,他的声音温柔而平静“明天见。” 夕阳坠入地平线,天空笼罩上薄薄的暮色。 柔和的晚风拂过村野间的稻田,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远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两声犬吠,夏虫在路边的丛间低低鸣叫,衬得初夏的傍晚愈发宁静。 村里的孩子都是放养状态,家里有事的学生偶尔也会借住在私塾。 今晚留宿的学生不多,总共也就三四个人。 私塾门外响起闷闷的敲门声时,八重正要开饭。 和松阳对视一眼,八重放下方盘“我去看看。” 她走到外廊上,回身发现银时不知何时趿着步子跟了上来,默不吭声地抱着他那把不离身的刀,赤红的眼睛沉沉的。 “你紧张什么”八重微微侧头。 “阿银就不能跟过来看看了吗”银时噎了一下,眼神微闪地撇过头。 “昨晚半夜三更跑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担心一下后果。”八重笑了一声,“现在反而紧张起来了” “我昨晚什么都没干好不好。”银时吐槽道,“被松阳打进地里的时候阿银的眼前都出现了白光啊喂,看见了通向天国的白光啊喂。” 他小声地嘀咕起来“明明都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了,也不知道松阳是怎么发现的。” “偷偷跑出去这种事情,我劝你趁早放弃为好。”八重没有告诉银时,作为天照院奈落的前十二代目,如果连小孩子夜里翻墙出去的动静都听不到的话,松阳就真的不用混了。 “以及,没听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吗直接挑衅官差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松下村塾前不久被人扣上了散播倒幕思想的罪名,因为现在是宽政大狱这种敏感的时期,这个流言虽然是讲武馆的学生传开来的,藩府还是派了官差。 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名义上是讲武馆的学生,却身在曹营心在汉,最近天天往松下村塾跑,一个踢馆,一个捏饭团。凑上银时,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昨晚偷偷溜了出去试图拦阻官差,好在松阳及时赶到,将三个小鬼通通砸进了地里,成功化解了一场冲突。 银时抽了抽嘴角“你的重点是直接对吗” “哎呀,被你看穿了。”八重拍拍他的肩膀,“下次记得别被人发现。” 不被发现你就不会管了吗喂银时的脸上写满了吐槽的欲望。 “好了好了,小声点。”八重推开私塾的大门。 站在外面的身影,明显不是前来驱逐他们离开的藩府官差。 “” “” 和不速之客对视半晌,八重打开门,侧身让出路来。 “我还在想今天你怎么没来踢馆呢,原来是有事迟到了。” 脸上是青青紫紫的伤痕,高杉倔强地扬着下巴站在门口,置于身侧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质地良好的和服料子仿佛曾被人拎着衣领扔到庭院里一般,沾满了泥土灰尘。他就那么沉默地立在那里,像是虽败犹荣的狼崽,没了栖身之地依然昂着高傲的头颅。 “喂,你这小子来干什么”银时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却没有多少玩笑的成分,“被人打了需要阿银替你出头吗” “不需要你这种家伙多管闲事。”高杉嗤了一声,终于迈开步子跨过门槛。他将脊背挺得直直的,声音的不屑也崩得紧紧的 “不过是终于被逐出了家门而已。” 脸颊上的伤痕虽然没有办法,但他将和服掩盖下的伤藏得很好,只是走路比平常慢了一些。八重和银时都装作没看到。 看到高杉出现在和室外的走廊上时,今晚留宿的学生都很高兴。 “啊啦,这不是我们小小的踢馆先生吗”松阳笑眯眯道,“不知我们可否有这个荣幸,和你一同共享晚餐呢” 面对松阳笑盈盈的模样,高杉的态度明显软了下去,给出的回复也格外符合礼数,连声音都小了下去 “打扰了。” 松下私塾的学生大多出身贫寒的农家,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一起吃,没有什么阶级地位之分,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估计是每日踢馆伤痕累累的模样已成惯例,在座的学生都没有发现高杉身上的伤有什么不同之处,见他一起落座,便纷纷热络地凑了过来。 “哇,高杉君今晚也要住在这里吗” “只是今晚而已。”高杉嘴硬道。 “太棒了合宿的时候就是人多才好玩啊”大家都很兴奋,乡野长大的孩子都没什么心眼,也不善于察言观色,率直的善意劈头盖脸地砸过来,遭受惯了周围武家子弟明枪暗箭的高杉还有些不习惯,神色却明显缓和放松下来。 “说起来,今天好像没看见桂君呢。”一个学生忽然开口。 松阳也一起看了过来。面对大家的视线,高杉啧了一声“那个笨蛋,估计是正式向讲武馆提出退学申请去了。他本来就是特招生,如果不是脑袋比较灵光,根本就不会有机会在讲武馆接受教育。” “原来是这样。”松阳的声音很柔和,“他没遇到麻烦就好。” 不知道晚上会有多少学生留宿,八重一般都会多做一些饭,多出来的就留到明天早上当早餐。 “如果觉得饭菜太好吃了,不用不好意思,直接夸我就是了。”八重将盛着饭食的方盘端到高杉面前的小桌子上,一本正经地如是道。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粗茶淡饭,让你见笑了才对吗喂。”银时吐槽她,不知是忽然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的,他转过头,破天荒地提醒高杉“小心味增汤。”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好不好,”八重敲了银时的脑袋一下,“再说了,不管是味增汤还是其他的,咸点总比淡得没味道好。” 银时“你这不还是一如既往的重口味吗喂” 周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日常 私塾里的学生都知道八重最喜欢的就是庭院里的那几株樱花。 据说,当初为私塾选址时,主屋年久失修,道场荒废颓旧,庭院中杂草丛生,她一眼就看中了当时未到盛开时节的樱木,如逢故友喜欢得不肯撒手。 对于世间各种的溢美之词都不为所动,唯有在夸奖私塾的樱花时,八重会格外开心,仿佛樱花开得绚烂都是她的功劳。 屋外是山野间深沉的夜色,庭院中黑影绰绰,白日里风雅的樱花木在夜里看去就是浓墨般的几笔。尽管如此,八重还是打着熟悉私塾的名义,在晚餐后带着一脸不情愿的高杉来到外廊上。 “这种时候你只要装聋作哑就可以了。”银时幸灾乐祸地拍了拍高杉的肩膀,“熬一熬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把你挖过那种恶心东西的手拿开。”高杉斜他一眼。 “哇,不得了,金贵的大少爷高杉发话了,金贵的大少爷高杉碰不得。”银时夸张道,顺便将手在高杉的肩膀上特意抹了几下,懒散的表情要多欠揍有多欠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嘴角一抽,高杉正要发作,八重在这种时候非常及时地回过身来,打断了两人眼神之间的厮杀。 “那是私塾里的樱花,”她笑眯眯地指向庭院中黑漆漆的一团,“漂亮吧” 高杉“不,现在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 声音一顿,他哼了一声,继续道“只是名字的意义相近而已,你到底在得意个什么劲。” 高杉的脑子转得快,一想就通。 “这你就不懂了吧,”八重非常自来熟地拍拍他的脑袋,无视他炸毛般的抗议,一脸慈祥地继续说了下去,“古人云,万物皆有灵。私塾的樱花每年都开得漂漂亮亮的,都是因为有我拜托啊。” “已经完全进入自说自话模式了。” 银时摇摇头,转头看向高杉,“你现在跑路还来得及。” 后面传来一声轻咳,两人齐齐回头,发现松阳不知何时来到了走廊上,松绿的眼眸随笑意轻轻弯起“差不多到睡觉时间了,两位。” 八重回过神来“正好银时的房间里还有空位,晋助,今晚你就和银时睡一个房间吧。” “你在叫谁晋助啊”高杉的声音磕巴了一下。 “你的名字难道不是晋助吗”八重惊讶地睁大眼睛。 随即,她露出同情的神色“看起来生得挺俊的一个小伙子,想不到脑子不太好使。” 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高杉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正要跳起来,八重明智地收起逗弄的神色,朝松阳一颔首“我去拿寝具。”顺便拖走了已经打起哈欠来的银时。 走廊上一时就剩下了松阳和高杉两个人。 “去我的房间处理一下伤口吧,”松阳朝高杉微微一笑,“这位生得挺俊的小伙子。” 私塾的东南方采光最好的房间是松阳的起居室。 烛光柔和摇曳,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以及摊开读到一半的书卷,高杉进入房间时,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壁龛中的釉瓷花瓶。 和传统花道精致严谨的风格明显不同,青釉瓶中闲散而随意地插着初夏寻常可见的山间野花,柔软细长的芒草和花朵结成小簇的胡枝子,仿佛插花的人只是在山间行走时忽然起了兴致,信手便将这些花草带了回来。 注意到高杉的视线,松阳只是微微笑着说了一句“都是老习惯了。”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隔扇忽然被打开,八重抱着一叠被子,腋下还夹着一个木盒,她侧身将隔扇推到门框上,弯身将木盒放了下来“忘记把药给你们拿过来了。” “八重八重,”私塾里年龄最小的勘太跟在她身后追过来,“今晚我们可以继续讲故事吗” “当然可以呀,”在勘太跨进房间的前一刻,八重伸手一捞将这个小豆丁捞回到了走廊上,“走,我给你讲故事去。今天我们就讲历史上最大的汤姆苏圣德太子的故事吧。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口味,讲讲平安初期的歌仙在原业平怎么样伊势物语就是他写的。这个人可厉害了,据说,他活着的时候总共结交过三千七百三十三名女子。你比较喜欢哪种口味” 单纯地被数字折服,勘太扯了扯她的袖摆“三千七百三十三三千七百三十三” 松阳清了清嗓子“八重” 她抬起头“怎么了” “你还是讲第一个故事吧。” 隔扇被重新合上,走廊上的脚步声远去,和室内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抱歉,”松阳笑道,“私塾里总是闹哄哄的。” 高杉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不好的。” 似是想起了他被逐出的家庭,高杉又重复了一次“热闹点没什么不好的。”他微微撇过头,脸颊上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孤高倔强的绿色眼眸仿佛在烛光中微微柔软下来“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松阳弯起眼眸“晋助果然是个温柔的孩子。” “什”高杉还想说些什么,脸上忽然传来毛巾温温热热的柔软触感,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松阳仔细地擦去他脸上伤口中的尘土颗粒,私塾里的小孩子活泼好动经常受伤,他帮学生包扎伤口多了,一来二去也就熟练了起来。 用碘酒消毒的时候,松阳轻轻地碰着他的脸,温和地问了一句 “疼吗” 高杉碧绿的眼眸如同揉碎的湖光一般波动起来。 被揪着衣领从屋中扔到庭院的砂石地上时他一点都不觉得疼,被亲人挥拳相向时他甚至能冷笑出声,但松阳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了他一句,他忽然就觉得疼了,浑身都疼,疼得令人发抖。 他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神色,松阳将清凉的药膏敷到他的伤口上,冰冰凉凉的,他却觉得滚烫。 “不疼。”高杉低声说,“一点都不疼。” 涂完药膏,松阳放下手,温润清雅的嗓音带了点打趣的意味,“说起来,我好像还从来没听过你喊我老师呢。” 往后坐直了点,他将双手兜到袖子里,笑意盈盈地弯起眼睛“这可真是令人苦恼呢,毕竟我已经将你当做松下私塾的一员了。” 高杉抬起眼帘“老师。” 碧绿的眼眸在烛光中微微闪动,他勾起嘴角“松阳老师。” 微微一愣,松阳的脸上流露出惊讶之色,但很快他就露出了笑容。 “虽然已经说过一次了欢迎来到松下私塾,晋助。” 天空碧蓝,阳光澈然。 夏蝉在葱茏的树影间喋喋不休,私塾中传来琅琅书声。 除了每周一次的点心时间,午后是八重最悠闲的时光,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随便找本书盖脸上在檐下乘凉也是不错的消遣方式,来自远方的清风一吹,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有种悠闲舒适到时光仿若静止的错觉。 田埂旁的野花在风中轻摆,路边的地藏菩萨像上缠着私塾学生一起绑上的红围巾。今天出去溜达一圈的收获颇丰,八重心情很好地回到私塾,推开门一看,发现她刚好赶上课间休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和大大小小十几个学生都在外廊上。 在众多熟悉的身影中,她还发现了扎着马尾的桂,那个孩子颇为礼貌地朝她笑了一下。 “是八重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都纷纷好奇地凑了过来,想看看她今天有没有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夏季的河鱼最是鲜美,脂肪肥厚,过油一烤外皮金黄焦脆,内里雪白柔软。村里的妇女经常聚集在井口边洗衣服拉家常,俗称「水井边会议」,八重跟着凑热闹凑久了,也学会了烹饪的方法。到了夏天,不去河里捕上点鱼,总觉得不够圆满。 不过,她今天没有拎着河鱼也没有绑着山间野味,除了掂在手中的钱囊,称得上是两手空空一身轻。 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哇,八重你终于开始抢劫了吗”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有智也比较紧张,小小的鼻尖上都冒出了汗“笨蛋,被奉行所抓到我们就完了。” 松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心,没有人会被抓走的。” 银时懒洋洋地补充“要完也是八重一个人完蛋。” “现在报官的话还来得及。”高杉凉凉道。 “哟嚯,这么快就站到一个阵营去了,很默契啊。”八重意味深长地看着银时和高杉,“你们俩个,感情升温很快嘛。”她转头看向松阳“关于早恋,私塾有什么规矩吗” “混蛋阿银的眼睛还没瞎”“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们两个不用害羞,战国时期这种事情挺常见的。”八重露出慈祥的表情,就差没摸摸两个人的头。 松阳忍了忍笑“好了,八重,别欺负他们了。你今天下午去哪了” 八重的表情很严肃“去斗鸡了。” 学生们顿时就露出了一副“你逗我”的表情,但是她没说谎。 在世间孤魂野鬼般晃荡的那几百年间,她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围观权贵的生活。镰仓幕府的最后一位执权殿下性格懦弱不问政事,唯独热衷斗鸡走犬,她兴致勃勃地看了那么百十来场,当时也并没有产生想自己试试的念头。 会推开这扇大门纯属意外,村里的孩子们之间有一段时间特别流行斗独角仙,私塾的学生被欺负得可怜巴巴地回来,她一捋袖子亲自上阵,结果斗遍村中熊孩子无敌手,脚踢村南小霸王,拳打村北常胜将军,村里原先的小霸王们见到她就双腿打抖。 没有对手的人生是如此寂寞,斗独角仙玩腻了,她就将眼光放到了斗鸡这门历史悠久的竞技上。 今天旗开得胜,她手里的这袋钱全是她凭本事赢来的。 “不好意思啊,拓哉。”八重转头看向村里寺泽家的长男,“今天借了一下你家的公鸡。不得不说,它真是一只争气的鸡。” 寺泽拓哉喵喵猫 “八重,”松阳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八重投降般地挥挥手,“就这一次。我以后都不玩了。” 声音一顿,她将视线转向站在松阳身边的桂,眨眨眼睛笑道“话说回来,我们私塾今天是不是新来了一个学生”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桂的声音清澈而明亮,他还想说些什么,八重已如慈祥的长辈一般拉起了他的手,左看右看眼里尽是满意之色。 “我可以认真问你一个问题吗”她柔声道。 不知想到了什么,旁边的银时面色一紧“不行快,快拒绝她” 私塾里调皮捣蛋的学生一般都面临着两个选择 一、被松阳种进地里,一如三人那晚的遭遇。这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选项。 二、当着众人的面跳一次神楽舞,过程中必须身披女士和服外衣,手持杨桐枝,以跳到八重满意为结束信号。 桂还愣在原地,周围的学生已哀嚎着捂脸转过身去,似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清了清嗓子,八重的神色分外郑重“请问,你对女装有什么看法” 回到教室重新上课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如释重负。 八重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她转头看向身边人“松阳。” “” “你的学生真好玩。”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物语 私塾刚刚建立时,八重曾真诚地跟松阳建议过舞蹈课的开设。 跳舞不仅能强身健体、陶养情操、让学生培养正确的美意识,更重要的是她东西都买好了。 白衣绯裤的巫女服自然不是寻常百姓能随便穿的东西,作为替代,她买了一匹绢制和服,抖开衣料时流动的暗纹可漂亮了,要的就是那种最不一样的烟火的感觉。 “老师的梦想,就是应该由弟子来继承啊”八重曾慷慨激昂,自动忽略不论是虚还是松阳,从来都没人响应过她那一套的事实。 可惜的是,直到如今,她也没有遇到过会跟她说“教练,我想学跳舞”的可塑之才。 私塾里的学生大多都处于狗都嫌的年纪,最是活泼好动唯恐天下不乱,整天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唯有在八重拎出房间里珍藏的那件和服时会陡然变得安静如鸡。 “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浮躁。”每每提起这个现状,八重总是长吁短叹,沧桑而沉痛的语气不出意外一定会引来学生们的吐槽。 明明松阳也整天顶着一张年轻的脸在那里说什么“想要逃课你还早了一百年呢”,“想要挑食不吃蔬菜你还早了一百年呢”,“想要熬夜你还早了一百年呢”,却不见得他被学生猛力吐槽。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待遇。 近日桂的到来令八重无比欣慰。 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好苗子是其一,对方家政万能这点则是其二。不论是洗衣做饭还是打扫清洁,哪怕是缝纫桂也样样精通,帮忙把私塾打理得井井有条。 基于过去经历,桂非常懂事独立。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几乎不需要人操心,学习完全自主,作息规律而自制,生活上也能自己照顾自己,还能帮八重的忙。 八重可劲夸他的时候,他还会特别不好意思。 在冷清无人的屋敷里居住惯了,每天一个人在围炉边吃饭,晚上一个人盖着被子入睡,现在突然换到闹哄哄跟个大家庭似的私塾里,这个孩子脸上的笑容变多了。 唯一比较倒霉的是和桂睡一个房间的银时和高杉,这两个人最近每天早上都顶着黑眼圈出现,罪魁祸首据说是桂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桂虽然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另外两人却是省心一词的反面。为了阻止两人干蠢事,桂最近已是不止一次被银时和高杉一起抓到受教育了。 碧空无云,田野间无风。蝉噪在树荫里喧嚣,夏日的骄阳下不见活动的影子。 今天私塾放假,时间难得宁静。这种炎热的天气使人只想摇着扇子午睡一觉,或是在檐下乘凉,取出水井里冰镇的瓜果,总之能不动就不动,一动少不了要冒一身汗。 悠闲地抱着双臂,八重在私塾门外靠着墙壁等,没等多久,木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三个眼熟的身影接连冒了出来,神色可疑鬼鬼祟祟,一看就是打算偷偷溜出去的。 见到笑眯眯等在门边的八重,现场被抓包的三人明显一僵,冷汗差点直接流了下来。 “招呼也不打一下,这么着急,”八重不急不缓地开口,“怎么,你们八百小标兵忙着奔北坡啊。” “我都说了我们不应该溜出来的。”桂压低声音,显然是努力劝说过两人但都失败了。 银时叹了口气“溜都已经溜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首领,这种时候不要怂,是个男子汉就承认你错了。” “这种时候不要叫我首领你自己的锅你自己背,别乱甩。” “为什么突然就变成阿银的锅了啊喂喂喂。明明是高杉君的错好吗,对吧高杉君”银时果断转过头看向高杉,“首领都发话了,你自己的锅你自己背。” 无视身边的两个智障,高杉目光笔直地看着八重“你是来阻止我们的吗” 八重一扬眉“谁说我是来抓你们回去的” “难道不是吗”桂忍不住发出疑问。 “我阻止你们,你们就不会去打架了”八重露出惊讶的神色,“既然阻止无用,这种大热天的,我为什么要浪费力气去尝试。” “”说的好有道理他们居然无言以对。 “我等在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八重微微弯身,非常认真地伸手按住银时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记得给松下村塾长脸,打架别输了,让那帮小兔崽子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银时的嘴角抽了抽“这种大热天的,你关注的重点果然是这个啊喂” 高杉回过神来,嘴角微微一翘“这点不用你多说。” 八重很欣慰“就喜欢你这用鼻孔看人简直能气死对方的傲气劲,争气。” 目送三人离开之前,八重挥了挥手“好好打架啊,输了别回来。” 即使走远了,她也仿佛能听到三人憋在心底的吐槽。 “你就这么放他们三个走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八重微微侧头,松阳抄着手来到她身边,望着银时三人离开的方向露出无奈的神色。 “这不挺好的吗,银时终于有了能一起去打架的朋友,多棒,我都为他开心。”她一手搭凉棚,世界明亮得晃眼,不论是田埂边的野花还是映着阳光的水田,到处都洋溢着夏天独有的味道。 “八重,我觉得你对朋友的定义似乎有什么误解。” 她回过头,微微笑道“你现在去的话明明来得及将他们逮回来。再说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友谊,不就是一起打架生事一起背锅受罚吗。” 松阳也露出微笑“回来再惩罚也来得及。现在阻止,他们心中不服气,到时候还是会再犯。” 两个人回到私塾,特意在井里冰镇过的瓜果再不吃就迟了。 八重漫不经心地提道“我前几日在城下町的时候听说了,高杉似乎将讲武馆传私塾坏话的学生狠狠揍了一顿。如今高杉被逐出家门之事人尽皆知,那些和他有仇的学生,似乎很想借此机会和他好好算一下账。” “我原本只打算逮一个的,”八重耸耸肩,“谁知道一逮就是三个。” 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夕阳西下,广阔的天际被霞光染得波澜壮阔。燕鸟归巢,夏虫在丛间细细歌唱,傍晚的风温柔而宁静,拂去了白天的燥热,带动檐下的风铃清脆作响。 八重正捧着茶杯休憩,松阳在翻阅书卷,廊上忽然响起蹬蹬的脚步声,一个学生有些慌张地闯了进来,大声喊着不好啦不好啦,银时高杉和桂君出去打架带着一身伤回来了。 留在私塾里的学生都很紧张。 “什么” 八重做出吃惊的样子,也很紧张“谁赢了” 松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不知道。”那个学生犹豫了一下,“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输了。” 得胜归来的三人组衣服破了,脸颊脏了,但那都是勋章。他们昂首挺胸如凯旋的将军,然后看到站在门前笑如春风的松阳,瞬间就蔫了。 站在松阳后面,八重偷偷比了个干得好的手势,但三人只是看着松阳笑意盈盈的表情,冷汗就刷的一下流下来了。 “银时,晋助,小太郎。”松阳每点一个名字,那个人就要抖一下。 他笑眯眯地道“我要说什么,想必你们心里都很清楚。能够替朋友出头固然令人欣慰,但为了私人感情动武,让私塾的大家担心,擅自溜出去打架你们还早了一百年呢。” 被笼罩在松阳的阴影下,三人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松阳伸出手,随着三声脆响,尘土飞扬,三人被齐齐送进了地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 “那么,在晚餐之前,还请你们三个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错误。” 八重那天精心下厨做了一堆菜,味增汤用新鲜的鲣鱼和昆布熬,凉菜用芝麻醋拌,米饭用出汁煮过后放了些淡盐的毛豆,嚼起来美味爽口。 脸颊上贴着膏药,吃饭的时候三人明显老实了很多,喝汤的时候都不哧溜哧溜响,银时倒是毫不客气地吃了很多点心。 当晚的睡前故事是浦岛太郎的传说。 外面的夜色已经深了,静悄悄的连零星犬吠也听不见。学生们坐在铺好的床被上,八重和往常一样,在房间的角落里点了灯。 故事的开头永远都是很久很久以前。 名字叫做浦岛太郎的渔夫有一天救了被孩子们逮住的小海龟,小海龟为了报恩,驮着太郎游去了海底的龙宫城,那里金碧辉煌,珊瑚群五光十色,龙宫城美丽的神女向浦岛太郎致谢,邀请他在龙宫城多留几日。 浦岛太郎被海底的世界迷住了,在龙宫城度过的日子就跟梦境一样,但他心里牵挂着家中的母亲,住了几天后还是决定回到地面上的世界。 离开的时候,龙宫城的神女给了浦岛太郎一个玉盒,叮嘱他万万不可打开。待浦岛太郎回到人类的世界,他发现他的家不见了,他的母亲、所有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浦岛太郎于是打开了神女给他的玉盒,一大股白烟冒了出来,只是转眼之间,他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原来,在浦岛太郎留在龙宫城的那几日,地上已经过了几百年。 讲完故事,按照惯例是学生们自由提问的环节。大家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觉得浦岛太郎很可怜,有人觉得他不该打开神女给他的玉盒,有人认为既然是不应该被打开的东西,神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玉盒给他,神女一定是个腹黑。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大家都讨论得更起劲了,例如人间和龙宫城的时间明明不一样,神女为什么偏偏要挽留浦岛太郎呢救了小海龟,却落得这个下场,还不如当初不救。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那只小海龟是来碰瓷的。 高杉一向是不屑于参与这种讨论的,他能够老老实实听睡前故事就不错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沉吟片刻后,忽然开口指出“你总是讲这样的故事。” “”八重眨眨眼睛“你指的是什么” “你昨天讲的是竹取物语,不属于这世界的辉夜姬最后回到了月之都。不管是浦岛太郎还是辉夜姬,他们身上都有某种特质。”高杉看着她,碧绿的眼眸微眯。 “哦晋助今天突然变得话多起来了。”八重的表情不变,声音中似是流露出了点鼓励,“然后呢” 银时一如既往坐在角落里抱着他的刀。 “他们最后都成了不属于这世间的人。”高杉的声音顿了顿, “他们身上流逝的时间和周围的人是不同的。” 他看到八重似是笑了起来,但接着她便垂下了眼帘,将手中的故事书一合。 “哎呀,一不小心就到睡觉的时间了,我们明天继续。” “诶这么快就到时间了”学生们嘟囔起来,恋恋不舍地钻入被窝。 “小孩子可不能熬夜,要不然会长不高的。”八重摸了摸勘太的脑袋。 “晚安。” “晚安。”黑暗中传来大家的声音。 熄了灯,夜晚的走廊上极静。 八重轻轻地拉上和室的隔扇,转过身,没有月光,黑暗如放大的影子,松阳就那么安静站在那里,没有眯眼笑的时候,如果不是那双温和的松绿眼眸,她会错以为自己见到了虚。 “八重。” “抱歉,”她说,“你我都知道,总有一天要说的。” “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 顿了顿,八重做出晃着酒盏的手势“那,要不要喝一杯我温了点酒。” 沉默片刻,松阳的嘴角轻轻弯了起来“就一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夏雨 古时候有种说法,叫做鸦群聚集即为雨。 早上若是听见乌鸦鸣叫,当天也一定会下雨。 火辣辣的太阳不见踪影,夏季湛蓝的晴空被云层遮蔽,风中传来湿润的气息,庭院中葱茏的树影摇曳着发出窸窣的声音,似是在期待即将降下的雨露。 桂端着刚熬好的汤药穿过外廊,抬眼就看到了站在树荫底下的八重。 她扬着头,微微往前伸出手,仿佛要接住树上的某个人。 “看天色快要下雨了,你要不要进到屋子里来” 沿着她的视线,桂往上一看,没有在树枝间发现任何人影。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悄无声息地停在枝头,几乎和阴影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八重站在那里,他都不会注意到那只乌鸦的存在。 “被淋湿会很麻烦对吧,”八重以循循善诱的语气继续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私塾周边打转,但如果是大雨的话,和银时那个笨蛋一样感冒就糟糕了。”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桂转过头,发现高杉不知何时来到了走廊上, “被淋坏了脑袋的人是你吧,”他朝八重道,“哪有正常人会试着跟乌鸦沟通。” 仿佛被惊动到了,那只乌鸦一展翅膀,扑簌簌地离开枝头飞走了。 八重遗憾地放下手“你这样子一点都不可爱啊,晋助。丧失想象力的年轻人和干巴巴的咸鱼有什么区别。” 她回到走廊上,无视高杉脸上写满的“谁想让你夸我可爱了啊混蛋”,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乌鸦这种记仇的生物惹不得,你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旁边的桂倒是很认真地问了一句“八重很在意那只乌鸦” 这句话让八重看了桂一眼。 高杉这时拍掉了她的手,于是她很自然地转移了阵地,转而摸起了桂的小脑袋长得比私塾的学生都要高这点就是好,小脑袋瓜子随便摸八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你没注意到吗这只乌鸦和前几天私塾上课时停在竹篱上的乌鸦是同一只啊。” “乌鸦不都长得一样吗”高杉斜睨她一眼。 “这可真是失礼的说法,”八重吃惊地微微睁大眼睛,“在你看来,私塾的大家难道都长了一个样子吗” “人和乌鸦怎么可能一样。” 八重耸耸肩“在天人看来,地球人说不定也都长得一样呢。” 来到和室门外,三人都放轻了声音。 拉开纸门,松阳正在给银时换毛巾。他将木盆中的毛巾拧干,放到银时滚烫的额头上,又以手背碰了碰银时脸颊的温度,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月色下淙淙的清溪,音色温柔而和缓“好点了吗” 从昨夜起银时就发起了烧,但白天还是跟没事人一样的继续上课,如果不是在剑道课时露出了端倪,他估计能一直这么若无其事地装下去。 银时没什么精神地躺在被子底下,连卷翘的银发都似是蔫下来了。他的脸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倒是很好地掩盖了他脸颊此刻涌上的血色。 八重在银时的身边坐下来,她抬头看向松阳“银时还在烧吗” “只是普通的风寒而已,搞不懂你们在紧张什么。”高杉的语气有些别扭,在剑道课上从银时手中赢到了一本的人就是他,还是击面赢来的一本。虽然两人当时都戴着护具,但那“啪”的一声说不痛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高杉的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下来“不是说笨蛋都不会感冒吗” 能从这句话里听出关心,这是松下村塾的大家共同的本事。 “会生病说明银时并不是笨蛋。”桂很认真地指出这点,他将托着汤药的方盘放下来,松阳笑着和他道了一声谢。 银时看了一眼黑糊糊的药汁,表情明显有些紧张起来。 八重的声音很严肃“就算是风热感冒,以前也是会死人的。喝吧,银时,大不了一口闷。” “一口闷你以为是酒吗。”银时抽了抽嘴角。 松阳以汤匙舀了舀黑漆漆的药汁“有金平糖吗” 八重早有准备地掏出一小包纸袋。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视线齐齐落到银时身上。 银时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捏紧被子“你你们要做什么这点小烧阿银好得很快的,真的,才不需要喝药。” “小太郎,”松阳微微一笑,“帮我按住他一下。” 高杉嘴角一勾“需要我也来帮忙吗,老师” “不用了不用了,阿银我自己来我自己喝还不行吗” 苦到让人舌根发涩的汤药喝下去后仿佛还隐隐残留在口中,银时耷拉着眼皮,生无可恋地躺在被窝里,机械地咀嚼着八重给他的金平糖。 松阳有些好笑地摸了银时的脑袋,这才起身披上羽织,离开前回头又看了八重一眼“银时就先拜托你了。” 八重笑道“别忘了带上雨伞。” 松下村塾位于荻城郊外的松本村,和武家屋敷聚集的城下町隔着两三里的距离。 藩府的周布政之介大人前不久派人给松下村塾送来了请帖,邀松阳和他见上一面,目前身份只是一介浪人的松阳自然不好推辞。 酝酿已久的大雨在松阳离开后终于倾盆而下。 细密的雨声串起了遥远的天空与大地,半透明的银丝织成了如烟似雾的雨幕。 雨水如珠玉碎溅,整个世界被喧嚣的雨声笼罩,八重望着窗外朦胧的烟雨,正想感叹一下这及时雨冲褪了夏日的燥热,忽的一下想起院子中晾晒的衣物被单还没收。 糟糕。 她从廊上跑到雨中,发现庭院中已经有人在那里抢救了。 “你先回去,别淋雨,这里交给我。” 名字唤作秋音的女孩子抬起头,柔顺的发梢已经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她抱着怀里抢救下来的衣物,没有松手。 “我能行。”她笑了一下,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最后一床被单蔫蔫地挂在晒衣的竹架上,秋音伸出手,动作干脆地将被单一抽没抽动。 她用上了点力气,再次抓着被单一扯,来自对面的力道将被单扯了回去。 脸颊微微一红,女孩子像是动真格了,攥紧被雨水淋湿的被单用尽全力往这边一掀,白晃晃的被单从竹架上落了下来,露出桂站在对面一脸惊讶的身影。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啊啊啊啊。”秋音忍不住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桂满脸疑惑,他怀里也抱着收下来的衣物被单。 八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捂住脸“你们两个都快进屋,厨房里还有姜汤,感冒了就不好了,这里交给我。拜托。” 下雨了要收衣服这种常识,她居然完全忘了。 进屋后,洗完澡换上干净的和服,八重去厨房再煮了些姜汤,又熬了一小锅易消化的小米粥,添了点淡口酱油调味,最后撒上一圈葱花。 屋外雨声喧嚣,衬得和室内愈发静谧,她端着粥走进房间,发现本该睡着的银时正侧头望着窗外浓郁弥漫的水色。下雨的时候屋内光线黯淡,壁龛里点了一盏灯,他逆着光的赤色眼瞳看起来沉沉的。 “你没睡”八重将粥端到银时触手可及的地方。 银时没出声,她也没想要得到回复。 她在边上坐下来,和银时一起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 长州夏季的雨来势汹汹畅快淋漓,充满饱涨的生命力就和熊野一样。 八重喜欢雨,因为雨水总是会带来变化。 雨中的世界和平时是不一样的。 “你在担心松阳吗”她微微侧头。 红色的眼眸动了动,银时收回视线“你没有吗” “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八重眨了眨眼睛,“那些人想要拿松阳怎么样还早了五百年。”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再说了,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私塾,教书先生是来历不明的浪人,藩府想要驱逐的话完全不用多此一举,将人请去喝茶谈话。” 会大费周章来抓捕松阳的,只能是天照院奈落方面的人。不过,这是不需要透露给私塾学生的信息,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如此。 就松阳流露出来的意思,他似乎不想让松下村塾和自己的过去有任何牵扯。 若是要说什么,那也是属于松阳的决定,不是她的。 顿了顿,八重继续道“邀请松阳去喝茶的是担任藩府政务役笔头的周布政之介大人,他现在是藩主面前的大红人,主要负责推动藩政改革。简单点来说,他是个想要改变现状的人。” 见银时不吭声,她笑了笑“你上次半夜跑出去冲突了藩府的官吏,要出事的话早就出事了,不必等到现在。松阳这次被召和你没关系,别把自己的影响想得太重了。”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发生了不幸,他人的灾厄也不是你的错,银时。” 他早就不是在战场上游荡的食尸鬼了。 “你倒是很冷静。”半晌,银时才闷闷地开口。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厚重的雨幕逐渐淡去,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窗上发出清脆的音色。 “听我说,银时,”八重垂下眼帘,“只要你不出事,松阳就不会出事。” 银时终于瞥她一眼“你今天正常得令人有些心慌。” “因为你现在是病患啊,我也是有期间限定的善良这种东西的,”八重笑眯眯道,“金时。” “金时是谁啊。完全不认识啊那种家伙。至少给我把别人的名字念对啊” “你还真是喜欢松阳给你取的名字呢,金时君,不试试以阿金自称吗” 银时有气无力地躺在枕头上,显然是已经放弃了。他忽然对于自己是否能在八重的照料下康复这件事情不确定起来。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有照顾过其他生物的经验吗” 八重认真思考了一下“樱花算吗在我的看护下,那株樱花可是好好地开了一百年呢。” “后来呢”银时耷拉着眼皮,“一百年后发生了什么” “哦,你说这个啊,”八重的声音顿了顿。 “发生了一场意外,被火烧了。” “” 银时很认真地沉默了片刻“我可以拜托假发来照顾我吗我还想活久一点,真的。” 八重露出慈祥的微笑“说啥呢你这个傻孩子,我怎么会害你呢。” 银时“”救命。 雨停后,和八重拌嘴拌累了的银时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松阳急匆匆地从城下町赶回来,沾着湿润雨气的羽织都没来得及换,他拉开隔扇,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正朝着他比手势示意他安静点的八重。 和室内的灯光很柔和,脸上的潮红已褪去不少,银时闭着眼睛睡得正熟,被子掖到下巴处,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有小孩子的乖巧感,乱蓬蓬的卷毛看着就让人很想揉一揉。 “你推掉了”八重从床边站起来,给松阳让出位置。 “推了。”松阳以手背试了试银时额头的温度,确定不烫了,这才放下心来,“我只是一介教书先生,担当不起周布政之介大人给予我的重任。” 她轻声笑出来“你这是还没缓过劲来吗,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没有立刻回答,松阳只是注视着沉睡中的银时,眼底沉淀着他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柔和神色,软得仿佛能在灯光中融化开来。 “不用担心,”八重的声音轻轻的,“这个孩子就算一个人,也曾在那种环境中拼尽全力活下来了 。”她开玩笑地道“仅从求生欲这一点来说,他说不定会活得比我们两个都长呢。” 将和室留给银时和松阳两人,八重退出房间,带上门。 先前被雨水打湿的不止是晾在外面的被单衣物,还有松阳房间窗旁的书架。 她将木架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拿下来,“能让我也一起来帮忙吗”八重转过头,发现秋音正站在那里。 女孩子就是贴心。 八重很感动。 “谢谢。” 有了另一个人的帮忙,八重很快就将被雨水沾湿的书籍挑了出来,摊开来晾干。 至于那些没有被打湿的书本,她整理好之后就放回了书架上。 松阳的藏书很杂,从基础的和歌集到生僻的兰学读物都有。 不过,源氏物语和伊势物语都是她强行塞的。 八重抬手将一本镰仓时期的吾妻镜放回架上,背后忽然传来秋音略带犹豫的声音“八重” “怎么了”她回过头,发现秋音拿在手中的是一个课本,绿色的封面,松阳亲手写上去的标题,和松下村塾学生人手一册的课本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学生署名的地方一片空白,崭新的书页也没有做过笔记的痕迹。 “这是” 私塾里并没有学生丢过课本。 秋音看到八重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原来一直都被松阳放在这里啊,”她笑起来。 八重动作轻轻地将那个无人署名的课本放回书架上“这是一个粗心的学生落在这里的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生辰 流动的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水边草木葱茏,挤满了明丽的菖蒲花,沉甸甸地结着盛夏的色彩。 茂密的斑茅半掩着断裂的木板桥,八重挽着和服裙摆坐在桥的边沿,头上盖着一顶松垮的草帽,手里握着细长的钓鱼竿。 没有风,午后的时间仿佛静止。 阳光将木板晒得发烫,夏虫蔫蔫地在丛间鸣唱,她身边的竹篓空荡荡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一动不动的浮标上。 一只赤红的蜻蜓悠悠地飞过来,停在风车草的尖尖上,不动了。 浮标倏然沉入水中,八重动作极快地一扬鱼竿,“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香鱼跃出水面,在空中荡过漂亮的圆弧。 拎近钓鱼线,只有她手掌大小的香鱼睁着呆呆的眼睛与她对视,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太小了。八重在心里惆怅地叹息一声,随着噗通一声,将刚钓上来的香鱼放回了河里。 “你还真的在这里啊。”背后响起无精打采的声音,她扭过头,银时就那么站在比他还高的斑茅梭鱼草之间,乱糟糟的卷发像是蓬蓬的飞絮,脸上一副已经见怪不怪的表情。 他瞥了一眼空空的鱼篓“看来,你没有什么钓鱼的天赋。” “这叫做休闲养老,健康娱乐。”八重钩上鱼饵,一扬手,将钓鱼线重新甩入河面,“我今天一定要钓上最大的河鱼。” 就在这时 “银时,你找到八重了吗” 河边的蓬草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桂和高杉的身影分开茂盛的草木冒了出来。 “你来晚了啊,假发,她已经变成沉迷钓鱼的老伯了。”银时望向夏日的碧空。 八重笑盈盈地看向两人“咦,这是谁家聪明伶俐的小太郎和晋助,居然迷路到河边来了。” 声音一顿,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要一起和我钓鱼吗” 高杉“我对喂蚊子没兴趣。” “真是冷淡啊,晋助。”八重啧啧摇头,“那么,你们三个顶着这么个大热天,特地来找我是有何贵干” 找松阳没什么奇怪的。松下村塾的学生基本上每天都处于找松阳的状态。上课视线追踪,下课直接紧黏,就像是鸟类的幼崽一样,见到松阳就会自动叽叽喳喳地跟上去。 但会来找她这就很奇怪了。 在三人回答之前,八重猛地一伸尔康手“等一下,让我猜猜看你们不会又捅娄子了吧。” 这个年纪的小屁孩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捅娄子。 松下村塾在荻城郊外的东面,葬着毛利家历代藩主的东光寺也在荻城郊外的东面,两者之间只有走路半柱香的距离。 私塾的学生有一次玩踢罐子玩得好好的,不知怎的跑到了东光寺的陵园附近,被寺里的僧侣逮到后一顿痛骂,最后还是由松阳亲自登门赔罪,将灰溜溜的学生领了回去。 仔细想想,松阳好像还真道过不少歉,基本上都是为私塾的孩子调皮捣蛋整出来的事情。 当然,以银时三人为首,那些能折腾的小鬼被松阳笑眯眯种进地里的频率也相当勤快。 教师果然是辛苦的园丁。八重十分感慨。 如果学生能种植的话,松下村塾的后院早就迎来丰收了。 “不是的,你误会了。”桂轻轻咳了一声。 八重一下子严肃起来“难道,你们被人打了” “怎么可能。”银时抽了抽嘴角。 “也是,”八重看他一眼,又看高杉一眼,她放下心来,“不管怎么看,你们都只有打人的份。” 为什么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为什么居然是安心的表情啊喂。 高杉哼了一声,高冷地抱着双臂不说话。 桂将话题拨回正轨“我们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八重看向他。 桂的声音顿了一下“你知道松阳老师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八重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当时还是十二代目的松阳为脱离天照院奈落做了各种准备,从盘缠到通行手行到身世背景,甚至连煮饭的锅都考虑到了。 但唯独生日好像想都没想。 她也没想。 因为这是两人都没有的东西,所以没有那个惯性思维。 有史以来第一次,八重被问倒了。 她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等等,你们不是很熟吗” “很熟就得知道生日吗” 两方默默对视,高杉和桂的脸上都写着“那不是当然的吗”。 最后,银时抓了抓脸颊,看向河对岸的菖蒲花,退而求其次“你知道松阳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清风拂过,明丽的菖蒲花摇曳起来。河面光影斑驳,粼粼波光倒映在依水而生的风车草上,红色的蜻蜓震动着翅膀,高高地飞入碧空。 “有啊,”八重微微笑起来,“他喜欢你们。” 沉默片刻,银时微微垂下眼帘,赤色的眼底似是泛起了极为轻微的波澜“还有呢” “没了。” “哈” “那么惊讶干什么,”八重笑了一声,“有喜欢的东西已经很难得了。” 对于吉田松阳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莫过于松下村塾的学生。 漫长的时光会磨去人心灵的棱角,事物会失去新鲜的味道,风景会褪去明丽的色彩。日复一日地存在于世间,和世界的距离却会变得遥远。 日出不再令人感动,晚霞不再波澜壮阔,就算是硬如砂砾的米饭和咸如海水的味增汤,也能面不改色地直接灌下去。 被火烧、被刺穿、被肢解、被斩首,身体上的万般折磨,最终还是抵不过吞没一切情绪的寒冷虚无。 喜欢的食物没有。 喜欢的季节没有。 喜欢的事物没有。 杀人如果算兴趣的话,也许可以提个名,但还是和喜欢相差甚远。 她安利虚安利了五百年,在松阳冒出来之前,什么安利都没卖出去。 想要得到的答案明显不是这个,三人看着八重,似是以为她还会多说些什么。 “你们不懂吗”她露出无奈的神色,将钓鱼竿暂且放到一边,“你们这是已经赢在起跑线上了啊。” “听好了,送礼这件事不止看心意,还看送礼的人。”八重叉起腰,摆出胜券在握的架势。她弯唇一笑 “松阳喜欢的是松下村塾的学生,所以你们不管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 松下村塾的课堂不仅限于教室。田野、海边、檐下乘凉的长廊、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要学生有疑问,松阳就会回答。 松下村塾教课的内容也不仅限于书本,想要学什么全凭学生自己的意愿。有人喜欢音律精巧的和歌,有人喜欢苦心修炼剑道,也有人对珠算抱着浓厚的兴趣,噼里啪啦能拨上一整天的算盘。 当然,还有整天无所事事如银时者,胸无大志好吃懒做,特长是在白天睡觉。 所谓的课外实践,更像是郊游。 溪流潺潺,如同融玉清澈见底。跑在最前面的学生踩着露出水面的圆石,蹦蹦跳跳如山间野鹿,眨眼便已轻巧地落到对岸。他回过身来,朝松阳拼命招手。 “老师老师,这边” 有些学生嫌松阳走得慢,又踩着石头跑了回来。 天空碧蓝,云层雪白,倾入林间的阳光慵懒剔透,撒在水面像是浮动的金鳞。 跨过清幽的溪流,葱茏的树影铺天盖地而来。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簇拥着松阳往前走,兴奋劲掩都掩不住。松阳回头看向队伍末尾,八重朝他笑了一下,笑得可开心了。 为了给松下村塾的学生一个答复,也不想让大家失望,八重和松阳偷偷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将他的生日定在了八月四号。 也就是今天。 这种时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大人的特长。 学生们齐齐嚷着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时,松阳直接笑眯眯地答应了。 眼前豁然开朗,明亮的阳光大片大片地倾洒下来。山谷铺满了厚重的草木芬芳,碧空仿佛和绵延起伏的山坡接壤。 “老师,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老师。” 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嚷起来,于是松阳只好闭上眼睛,嘴边带着无奈的微笑。 “不不不,先蹲下来。” “都闭上眼睛了,还怎么蹲下来。” “那就先睁开,蹲下了,再闭上。” 大家吵成一团,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夏日晴朗,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似是吹来了清风,像是柔软的羽毛拂过人的脸颊。 风中带来了阳光的味道,还有夏花的气息。 八重站在一边,看着学生们小心翼翼地将大家一起编好的花环戴到了松阳头上。 松阳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抬手一碰,摸到脑袋上那一圈细绒精巧的野花顿时就愣住了。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松阳老师” 大家都笑起来,但松阳怔了很久。 他慢慢放下手,声音轻轻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满盈到即将溢出来,他不得不轻拿轻放,似是生怕惊动了这个瞬间的时光“这可真是令人惊喜。” “喜欢吗”有学生迫不及待地问,“老师喜欢这份礼物吗” 松阳弯起眼眸“喜欢。”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是老师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我觉得,我们还忘了一件事。”八重清了清嗓子,此时忽然插了一句。 众人一起看了过来,她露出微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八月的寿星还有一个。” 站在边缘的高杉倏然一僵,可惜他反应慢了一步。 “哈别想跑给我抓住他” 银时动作最快,他一把揽住高杉的肩膀,无视对方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色,不怀好意地拖长了声音“你想去哪里啊,大少爷。” 桂清了清嗓子,似是在忍笑“大家的好意,你就收下吧。” 学生们阻断了高杉的退路,在高杉直冒冷汗的注视下,松阳接过女孩子们递来的花环,面带微笑地朝他走过来。 高杉正要视死如归地闭上双眼,脑袋上忽然有轻轻的力道落了下来。他仰起头,松阳抬手为他戴上编着胡枝子的花冠,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铺满了这世界最美好的祝福“提前祝你一声生日快乐,晋助。” 于是八重看到高杉脸红了。 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多高兴,就算他拼命想要藏起这点也无济于事,因为全部都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 银时偏偏在这种时候插了一句“哇,你难不成在脸红吗。” 然后遭到了高杉恼羞成怒的追杀。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温柔的风拂过耳畔,碧蓝的天空很高很远,如同一场不会结束的美梦。 “突然有点羡慕你了,”八重眯起眼睛,看向身边的松阳,她居然觉得对方戴着花冠迷之合适。 松阳微微歪头“怎么了” 八重示意松阳将花环摘下来。 “看到这一朵了吗” 她指向花环左边,因为编的笨拙,那朵紫花地丁已经明显有些松脱的迹象。 “这是高杉编上去的。” 她又指向旁边一朵明黄色的芥子花“这是桂的。” “这是银时的。”她找到编了好几次才编上去的木槿花。 “这是秋音的。” “这是智也的。” “这是勘太的。” “这是” 这些花说不定明天就枯萎了,她得趁现在赶紧记住才行。 趁着时间还未转动起来,私塾的学生还未长大,碧蓝的天空定格在此处,背负五百年杀戮罪业的奈落首领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回忆,她想记住这个短暂如朝露却煜煜生辉的瞬间。 她也希望松阳能够记住。 在他漫长漫长的人生中,曾经收到过这么多明丽的色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立秋 夏天快要结束了。 热浪逐渐褪去,带着初秋凉意的微风从远方穿过稻田而来,草叶不再如同盛夏时那般碧绿柔软,迎风摇曳时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金灿灿的阳光失去烫人的温度,从树梢间落下来时,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鱼类有喜欢聚集在阴影底下的习性。山涧幽凉的树荫下,若是凝神细看,常常能发现隐蔽得很好的鲇鱼。 “待在水里不要动,等鱼群习惯了你的存在,再一鼓作气将它抓上来。记住了,诀窍是要抓鱼鳃,刷的一下把鱼拎出水面,要的就是那种出其不意的感觉。” 八重憋着笑,认真地在岸上指导。 私塾的后山是学生们的秘密基地,虽然常常被大人们吓唬要对山脉的神灵心怀敬畏,不听话的小孩子会在夜间被下山的野兽掳去,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玩心一旦上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时值私塾放学的午后,天气晴好,冰凉清澈的水流冲刷着遍布白石的浅滩,一棵歪脖子树盘根错节地生长在巨大岩石的缝隙中,沉甸甸地垂下茂密的树荫。 八重晃着腿坐在被树荫遮蔽的岩石上,对学生们的抓鱼行动做技术性的指导,顺便给他们加油打气“今晚的烤鱼宴就靠你们了。” 银时是个水性不好的旱鸭子,而且还是特别懒的旱鸭子,和从来没下水摸过鱼少爷出身的高杉一起待在岸上。 两个人负责生火,不过到目前为止,抓鱼组没抓到鱼,生火组也没生起火来,架倒是吵得格外欢。 银时嘲笑高杉连简单的打火石都不会用,高杉讥讽银时只会在岸上逞威风根本不敢下水,两个人吵吵嚷嚷谁都不服谁,就差没有互相揪着衣领在地上打起滚来。 “不用把两人拉开吗”秋音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跑了过来。 “嘘,小声点。” 八重从衣兜里掏出包好的瓜子,往她的手心里分了一点,“这种时候去劝架就没有好戏看了。” 果断选择了看戏啊喂喂喂 秋音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捧瓜子,露出吐槽的神色。 “噗哈” 水声哗然,一个身影忽然破开水面,晶莹的水珠沿着轻甩的乌发四散飞溅,在银时和高杉宛若活见鬼的注视下,桂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鲇鱼从水中冒了出来。 那一声魔性十足的“噗哈”仿佛依然在耳边回响,桂一抹脸上的水珠,拎着还在垂死扑腾的鲇鱼,难掩兴奋地走向岸边。 “我抓到了快看啊,银时,我们今晚的晚餐有着落了” 旁人若是看到这一幕,估计要感叹多俊秀的一小伙儿啊,可惜是个脑残。 面对桂闪闪发亮的眼神,银时和高杉做了同一个动作。 两个人齐齐撇头,选择了无视眼前人。 “那家伙是鲁滨逊吗。”秋音抱臂而站,和八重一起隔岸看戏。 仿佛听到了这边的谈话,桂倏然回头“不是鲁滨逊,是桂” “” 就在这时,河边忽然传来哗然的声响,周围的声音倏然一止,不知是谁惊慌地喊了起来“不好和树摔到水里去了” 本来怕水的银时反应最快,比桂先一步冲下了河滩。 冰凉的河水覆没过腰,八重将名字叫作和树的学生从水中救起来,只有岁的男孩子明显是吓坏了,一边咳嗽一边哆嗦,无意识地扒着她的怀抱紧紧不肯放手。 “没事了,没事了。”八重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稍一抬眼帘,就看到了已经一脚迈到水里的银时。 被惊起的涟漪散开淡去,水面又恢复了平静。见人已经被救起来了,银时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跟没事人一样,懒懒散散地趿着被河水打湿的木屐回到了河滩上。 不小心落了水,和树的衣服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 天气虽还没有入秋,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时间久了被风一吹,难免不会着凉。 八重脱下自己的羽织罩到和树的肩头,大家担心地站在周围。 “抱歉,我先带和树回去一趟换衣服。” 声音一顿,她看向银时“我不在的时候,就麻烦你了,银时。” 放任一群未成年在山中玩耍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她今天本来是监护人,事发突然,她不得不暂时离职。 如果在这里的是松阳,他也会安心地将守护大家的责任交给银时。 山涧的水声逐渐远去,属于群山的静谧围拢过来,夏虫在这个时节已经微弱到差不多消失不见了,星星散散地隐藏在茂盛的灌木间。 斑驳的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落了一地光影,八重牵着和树的手,走在回私塾的路上。 初秋在微微卷曲泛黄的叶片中探出头来,松针苔藓柔软厚重地铺在地面上,八重有几次看到了隐藏在树后的野鹿,那些山间的生灵略带好奇地看着路过的人类,静止不动的身影仿佛定格在了悠久的时光之中,只有毛茸茸的耳朵会偶尔转动。 风声吹过,树叶沙沙飘落。 和树牵着她的手,一直低着头,小孩子特有的沮丧情绪遮都遮不住,仿佛下一刻一瘪嘴就能哭出来。 八重耐心地等着他先开口。 “八重,”抓着自己手指的力道稍微紧了紧,和树的声音低低的,“我今天是不是很丢脸。”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我掉到河里去了,”和树吸了一下鼻子,“只有我掉到河里去了。” 个子矮小不擅长运动,走路也能平地摔,和树在松下村塾的学生中一直都是比较不起眼的那一个。 “这没什么,银时还怕鬼呢,高杉还会对着松阳脸红呢,桂这个看起来挺聪明的一旦遇到肉球智商立刻就下线了,大家各有各的弱点。”八重摸摸和树的小脑袋,“人活在世上啊,不出点糗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活过。” 肩上披着她的羽织,那个小小的孩子与其说是穿着她的衣服,更像是被宽大的衣服裹了起来。 被衣服裹着的孩子抽抽搭搭地牵着她的手,忍耐许久的声音哭得一颤一颤的 “可是我不像银时君和高杉君那样擅长剑道,也不像桂君一般聪明,我功课一般,性格也不有趣,还特别容易丢人。” 八重发现事情好像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一些。 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略带腼腆的孩子,内心里其实一直都很自卑。 “我和大家不一样,我没有特色也没有特长,我什么都不是。” 就连哭泣的时候,和树也是抿着嘴巴小声地哭。 “和树,”八重停下脚步,“和树,你听我说,” 她等到那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下去了,才继续道“你有听说过享保年间的大饥丨荒吗” 完全不知道她问的这是哪一出,和树红着眼圈摇了摇头。 “那大概是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大饥丨荒,那一年天候异常,气温极低,濑户内海地区严重歉收,收成只达到了原本的十分之二。这场大饥丨荒饿死了很多人,灾情也发展到了你现在居住的村子,但还是有人在饥寒交迫中坚强地活下来了。” “前不久松阳在课上跟你们讲了结束战国乱世的关原之战,但你知道战国总共持续了多少年吗” 迟疑片刻,和树不太确定地开口“一百三十六年” “对,就是一百三十六年。”八重对他的回复给予肯定,“每天都有人在不断死去的战争持续了一百三十六年。仅仅是开启乱世的应仁之乱就进行了了十一年,在这期间近畿地带大大小小的战役不断,等到应仁之乱结束,曾经繁华的京都已经在战火中毁于一旦。” “你们的课本上也许没有提到过,但距今大概一千年前的天平年间,九州地带曾爆发疫病,病情一度严重到导致了三次迁京。现在的京都,也是曾经的平安京,则是第六次迁京的结果。” 八重蹲下来,被松针覆盖的地面十分柔软,和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暂时连哭泣也忘记了。 “听好了,和树,”八重斟酌着词句开口,“你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你的祖先,以及祖先的祖先的祖先,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都活下来了。历史上发生过的每一场饥丨荒、战乱、瘟疫,这世间千千万万的苦难和不幸,你的祖先都活下来了,所以你才会存在。” “如果你的祖先在正应六年的镰仓大地震中死去了的话,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同理,如果你的曾曾曾祖父没有在享保年间的那次大饥丨荒中活下来的话,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八重弯了弯嘴角“你现在能站在这里,能听到我的声音,能感受到树叶间的阳光,能今天掉到河里,已经是千千万万个小概率事件在漫长的过去中堆积起来的奇迹。” 林间很静,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夏末的时光驻留的声音。秋天浓烈的色彩隐藏在还未褪去的葱茏中,风中有清冽的气息,叶隙间的天空碧蓝而高远。 “生而为人,即是最伟大的奇迹。” 和树睁大了眼睛,似是一时忘记了回应。他仰起头,阳光斑驳的影子透过叶稍落了下来,映在八重含带笑意的眼底暖融融的。 “你不需要成为聪明的人,也不需要擅长剑道,性格无趣也没关系,不开朗爱笑也没关系,你只要成为你就好了。这世界上没有人能代替你做到这件事。仅从这一点来说,你已经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了,和树。” 私塾的一天总是眨眼间就结束了。 疲惫的学生们倒头就睡,替不能熬夜的未成年好好地盖上被子之后,八重端着茶来到松阳的和室,神色严肃非常,似是有要事要禀报。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写字的动作一顿,松阳搁下毛笔,抬起头来。 “怎么了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松绿的眼眸注视着他人时,总能让对方觉得他在用心倾听,且全神贯注,仿佛世上再没有比接下来对方要说出的话更重要的事。 八重继续一脸严肃“你的学生,非常可爱。” “” 松阳有些好笑地无言半晌,这才重新开口“是什么让你突然意识到了这再明显不过的一点” “也没什么特别的,”八重将刚沏好的热茶放到他手边,“只是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挺可爱的。” 松阳眨了眨眼睛“就只是这样” “还需要其他理由吗”八重道。 “没,我只是开个玩笑。”松阳的眼中浮现出笑意,“我知道你的意思。” 两个人聊了一阵没营养的对话,八重将松阳喝完的茶杯端回到方盘上。 “那个孩子,我是说和树,”八重的声音顿了顿,嘴角轻轻弯了弯,“虽然哭得抽抽搭搭的,但牵着那个小小的孩子的手的时候,我觉得很高兴。”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会因为没有吃到点心而哭起来,也会因为被老师摸了脑袋而破涕为笑。 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而哭起来,抽噎着抱紧自己的小小身躯,让她的心里充满了温暖的、近似于幸福的感情。 为什么会因为掉进了河里而哭起来了呢为什么会因此觉得自己很差劲呢 在她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因这微不足道的小挫折而哭起来的孩子,抓紧自己手的时候却让她充满了忍不住想要微笑的情绪,温暖到不可思议。 “我知道的,八重。”松阳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我也一样。” 被给予更多的人,一直都是他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能面 一年一度的祭祀之火在搭起的祭坛上熊熊燃烧起来。 神社的神官鬓染白霜,戴着高高的乌帽,身着白色的净衣。他站在被火光吞噬的祭台前,将护摩木牌投入蹿腾而起的火焰之中,面对滚滚热浪的神色平静而虔诚,专心念着祷词,向神明感谢这一年的丰收。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也是农闲时举行祭祀庆典的季节。 璀璨而盛烈的夏季仿佛忽然一天就结束了,群山抖落生机盎然的绿,独属于深秋的色彩铺天盖地而来,人们还未注意到时就已染红了荻城郊外的枫林。 听说村里要举办火焚祭时,八重很兴奋,因为在火焚祭之后能烤蜜柑。 传统的做法是在余烬上烤橘子,因此她还自带了蜜柑,特意用手帕包好揣在怀里。 吞掉木牌之后,祭坛上的火势更加磅礴,滚滚烟雾升向天际,如同地上子民的祈祷。周围的人不可抑制地发出惊呼赞叹,八重专注地盯着旺盛而猛烈的祭火,只希望它快点烧干净。 同样的法事观看了几百次,她还是对之后烤橘子的环节比较感兴趣。 “老师老师,”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八重暂时收回视线,看到勘太正拉着松阳的袖子,脸上满是好奇,“大家为什么要焚火” 松阳微微低头,声音温和地回答“焚火是为了庆祝丰收,同时也祈求大家今年幸福安康,避免遭遇火灾。” 对这个答案仍是不太满意,勘太依然仰着头,脸上透着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 “若是要解释得详细点的话,”松阳的声音顿了顿,“从以前起,火就被人们视为神圣的象征。火焰能驱逐黑暗,祛病消灾,还能净化不洁之物。” 祭坛上的篝火愈燃愈旺,继续升温,赤红的火焰如同膨胀一般在风中烈烈舞动。 “不洁是什么意思” 滚烫的火焰模糊了周围的空气,燃烧的火光映在眼中,无声地灼烧着往事。 松阳摸摸勘太的脑袋,轻轻一笑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和生相对的死亡,即是不洁。” 熊熊火焰终于小了下去,直至归于安静的灰烬。村里的小孩子等待已久,都欢呼着跑上去,在焚烧过护摩木牌的余烬中烤起橘子来。 蜜柑的果皮慢慢烧得焦黑,见时候差不多了,八重用树枝将蜜柑从滚烫的余烬中扒拉了出来。 秋天天气凉,今天更是出奇得如此。在寒冷的时节里,黄澄澄的果肉被烤得暖烘烘的,甘甜的气味愈发浓郁。 “喏,给。” 呼吸在冰凉的空气中结成微白的雾,八重将温暖的蜜柑一半放到松阳手里,微微弯起杏色的眼睛“吃了这个,来年就不会感冒了。” 对于松阳会不会感冒这件事,两人自然是心知肚明。 轻声笑起来,松阳收下她的小礼物“那真是谢谢你了,八重。” 神社这边举行完火焚祭,佛寺那边还有能剧的表演。 松阳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在神社这边烤完了橘子,接下来便赶往寺院那边的场子。 周围的村民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一路上呼啦啦地成群结队。 抵达佛寺时,柏木的能舞台边围起了一圈人,八重在前面开路,拼荆斩棘替松下村塾的大家争取到最佳的观赏席。 表演开始前,人声已经热闹起来,期待的情绪在空气中沿着看不见的轨迹弥漫发酵,人们摩肩接踵,到处都是嗡嗡的说话声。 银时在寒冷的天气中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似是不太习惯这种被人群包围在中间的感觉。 人们都沉浸在表演前的氛围中,没有人注意到他醒目的银发和红色的眼睛。 “银时,”松阳忽然带着笑意开口,“你的围巾歪了。” 银时垂着眼皮低下头,发现松阳出门前替他围好的围巾果然歪到了一边,估计是挤过人群的时候造成的。 没来得及啧上一声,松阳已经自然地蹲下来,帮他将围巾围了回去。宽大而暖和的的织物被仔细地盖到下巴处,露出银时被寒气冻得略微有些发红的鼻尖。 “偶尔也多注意点自己的事情啊,银时。”直起身来之前,松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银时乱蓬蓬的卷发,“要是又感冒就糟糕了。” “啰嗦,阿银才不是那么容易感冒的人。”银时回过神,微微移开视线,透过围巾传来的声音有些闷。 八重拍拍高杉的肩膀“看到了吗这种时候,你就应该嘲笑回去,哇,你难不成在脸红吗。这样你就和银时扯平了。” 高杉“几个月前的事情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别说是几个月前了,几百年前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包括你们老师的黑历史。”八重摆出严肃的表情。 像她这样的存在有一个好处,真话可以放心地随便说,因为没人会信。 噎了一下,高杉声音明显带着嫌弃“把你的手拿开。” “怎么,需要我把你的围巾弄乱吗”八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让松阳帮你重新围上去” 旁边的桂看着自己的围巾露出陷入沉思的神色,似是在严肃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秋音“不,你就不要跟着掺和了,桂君。” 鼓点和笛声响起,周围的声音骤然小了下去。 身着华丽唐织的主役登上舞台,雪一般白的能面绘着一张年轻女性的面孔,微启的红唇,细长的眼,淡扫的眉毛点得高高的,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平安京时代的风格。 佛寺中红枫燃烧得正盛烈,密密匝匝地掩映在能舞台的两侧。 顺应深秋的时节,此次演出的剧目是相当经典的红叶狩,讲述了平安时期的武将平惟茂在信浓国遇到户隐山的女鬼,并将其斩于刀下的退鬼物语。 初登场时,真身为女鬼的主役伪装成带着女眷赏枫的贵族之女,邀请在山中猎鹿平惟茂加入她们的行列。被众女鬼灌醉之后,平惟茂沉沉地陷入睡眠,在梦中见到了被八幡神派来帮助他度过劫难的神明。 神明将女鬼的真实身份和意图告知平惟茂,又赐予了他一把斩鬼的神剑。平惟茂从梦中醒来之后,户隐山的女鬼在他眼前显出真身。经过一番苦战,平惟茂凭着精妙的武艺和八幡神的帮助,成功退治了了女鬼,故事到此结束。 八重看过这个能剧很多次,但像这样老老实实地待在台下观看还是头一次。 服装华丽繁重,台词悠长冗杂,能剧的节奏极其缓慢,搭配着背景里悠长古怪的音乐,给予人一种演员们都在诵念祷词的感觉,充满了古老而沉重的仪式感。 一开始的新奇感褪去之后,私塾的学生便有些失了兴趣,高杉倒是一直看得目不转睛。之前烤橘子时他懒得掺和这种“幼稚”的活动,面对小孩子绝对不会喜欢也不懂得欣赏的传统能剧,他反倒来了兴致。 故事终于进入高潮,户隐山的女鬼再次现身时,不复初登场的高雅端庄,换上了象征恶鬼的可怖面具,眼若铜铃,獠牙尖锐,咧着血盆大口。 这是梦幻能常见的套路。主役大多为被困于世的亡灵恶鬼,配角经常担任倾听者或替其解脱执念的完成者,初次登场时主役往往会掩盖自己的真身,在后半段才显出真实面貌,作为能剧核心的面具则是直接表现出这种身份转换的形式。 平惟茂和恶鬼缠斗时,兴致缺缺的学生们终于精神起来,在台下小声地惊呼。 直至演出落下帷幕,周围的人也仍沉浸在最后精彩的对决中,对平惟茂大人的勇武赞不绝口,仿佛亲眼见识到了千年前平惟茂大人的身姿。 “看招吧,你这恶鬼”能剧散场之后,私塾的学生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不过,谁都愿意当武艺高强的平惟茂,没有人愿意扮演户隐山样貌可怖的女鬼。 小小的平惟茂大人很多,可惜缺了能让他们展现英姿的敌人。 学生们互相推搡起来。 “你是女鬼。” “不,你是。” “你才是。” “你全家都是。” “那你祖上十八代都是。” “你就先当当鬼嘛,到时候再换回来不就行了。” “说得好听,要起头的话你怎么不自己来,你这恶鬼。” 银时默不作声地缀在队伍末尾。 八重清清嗓子,大声道“那么,就让我户隐山的女鬼成为你平惟茂的对手吧”她扫了一眼周围“由谁先来你们要一起上也是可以的。” 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当鬼了。 于是学生们都怂了。 松阳笑了笑,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接下来还有其他的活动呢,大家不要伤了和气。” 桂一直在回味红叶狩的剧情,他微微开口“老师” “怎么了” “斩杀恶鬼的,为什么不是八幡神呢既然能赐予平惟茂神剑,就说明八幡神也有退鬼的能力不是吗”他问得认真,银时也一起看了过来。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小太郎。”松阳笑着眯起眼睛,完全掩去了眼中的神色。他轻快道“因为能斩杀恶鬼的,只有人类啊。” 金黄的杏林和火红的枫树,深秋的色彩总是如此浓烈而艳丽,仿佛想在寒冬到来之前不留余力地燃尽最后一丝生命。落叶铺满了青石古道,时间和空间都变得幽远而宁静,染上了这个季节特有的侘寂之美。 一整天都是庆典,松阳和八重将学生们送到了祭典会场之后回到了古朴的佛寺。 八重一直都想尝一尝佛寺的怀石料理,寺院本来就让旅人留宿的服务,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寺院里预定了位置。 今天本来想先逛一会儿庭院,她看了看松阳的脸色,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你今天看起来有些累,没事吧” 学生都不在场,松阳也没必要继续老师的角色,他揉了揉眉心“抱歉,昨天可能睡晚了。” 没有问他晚睡的原因,八重看了他一会儿“要不,你先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 “抱歉。”松阳又说了一次。 这个时节的庭院最是美丽,八重一个人沿着寺院曲折的回廊慢慢走。 古老的池塘如同平滑的镜面,映着燃烧的红枫,拱桥掩映在深秋层层叠叠的色彩之中,地面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落叶,已经零落的和仍开在枝头的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对比。 秋冬天黑得早,她在庭院里逛完一圈,不知不觉就到了夕阳西下的傍晚。 苍穹的尽头被暮色映得瑰丽而壮阔,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燃烧起来。黑暗和光明的界限分明起来,稀薄的斜阳被拖得长长的,无声地落在火红的枫林中有种衰败颓废的美感,愈发衬托出空气中的凉意。 身后的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八重转过身时,差点直接撞进对方怀里。 世界上的声音倏然消失了,莫名其妙的凉意忽然窜上脊梁,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松阳 她抬起头。 不对。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那张脸露出冰冷的表情了,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睛,是血一般的红色。 夕阳没入地平线,只剩一丝赤红嵌在遥遥的尽头,黑暗如水从天际倾倒而下。 “虚”她敛起笑意,往后站直身体,凝视着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格,仿佛要透过那张戴着虚假笑意的脸直直望到对方灵魂的最深处。 不是最喜好杀戮的初代目,也不是最狡诈诡谲的九代目,对方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充满冰冷逼仄的压迫感。 八重“现在不是你出现的时间。” “这可真是有趣的说法,”那个人格低沉地笑起来,声音和松阳的温柔截然不同,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你难不成想说,还有只属于松阳的时间吗。” 八重忽然意识到心底强烈的违和感自何而来她没有在其他人格身上见过那种洞悉一切高高在上的态度。 “你是谁” 她的语气终于冷下来“你到底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回去 “我是谁” 大片大片的黑暗覆没过世界,深秋的凉意攀上夜空,虚的瞳孔如同夕阳下的红枫,猩红得像是凝着鲜血。 “我既是你口中的虚,也是一直存在于这体内的东西。只属于松阳的时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以为你会比任何人都清楚。” 吉田松阳从来都不是单单作为吉田松阳的个体而存在,虚的体内共存着复数的人格,那些人格大多嗜杀成性,对人类抱有极端负面的情绪。 如果松阳压制体内的人格失败了,其他人必定会为了争夺身体的主控权而厮杀起来,但如今站在她眼前的这个“虚”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甚至是从容不迫。 她没有窥探过虚的精神世界,无法做出肯定的判断,但既然对方表现如此,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将其他人格都完美压制住了。 简直是最糟糕的情况。 八重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松下村塾的学生都不在。 让五百年来手染无数人血的反社会人格和一群八九岁的小孩子见面 她的脑袋还没有被驴踢。就算被驴踢过了,那也不可能。 “你先跟我来。” 瞥到走廊拐角处一晃而过的灰色僧衣,八重忽然抓住虚的手腕,不由分说带着他就往反方向走。 天黑之后,在寺院内点起灯是底层沙弥的工作。廊檐下悬着青铜六角灯笼,依次点亮的话,两方人马总会撞上。 她倒不是怕跟寺院里的人遇上,而是怕对方撞见虚。 冒出来的人格又不能跟地鼠一样按回去,她现在莫名心虚,就跟做了坏事怕人抓包一样,有种强烈的想将他一把推进柜子里藏起来的冲动。 为客人预留的和室近在眼前,走廊拐弯的地方忽然传来渐近的脚步声。 在虚有所动作之前,八重忽然回身 “别。” 抓紧对方身上的羽织,八重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轻得仿佛叹息呓语,言语之下汹涌的暗流也只有两人知道。 寺院里要是出了命案,松下村塾就完了。 她似乎听到了背后经卷落地的声音,不过也是,从旁人视角看来,两个人靠得未免太近了,尽管实际上她是将自己扔到了虚面前挡着。 猩红的眼目微敛,虚微微侧头,八重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差不多是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贴着血液温热的颈侧。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别杀人。” 早已不是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吉田松阳现在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失失礼了。” 那个沙弥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慌手慌脚地将经卷从地面上拾起来,转身离开之际,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还站在走廊上的两人。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两人所在檐下没有亮起灯,暗色的影子像是纱一样,层层叠叠地覆盖遮蔽下来。 似是注意到了他有些移不开目光的视线,披着羽织的男人微微抬起眼帘,透过走廊上幽深的黑暗,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红枫在黑夜中燃烧般地绽放,那个男人的眼睛是鲜血一般的红色,深得如同永不见光的寒渊。 莫名的恐惧忽然涌来,震得他脑颅嗡嗡作响,强烈的危机感仿佛在掐着他的神经尖叫,那个沙弥脸色一白,几乎是吓得屁滚尿流,抱着经卷仓皇失措地掉头就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今晚曾和死亡擦肩而过。 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八重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你想阻止我”虚收回视线,低沉的声音淡漠而寒凉,“就凭你现在这个弱小的躯壳” 虽然她凭意志克服了四肢发麻不能动的问题,但在几乎等同于人类天敌的死神面前,这个身体一直停止不了本能般的细微颤抖,如果她现在握着刀,刀镡估计都在喀拉喀拉地轻响。 阻止个球哦。 这个被她一直好好爱惜呵护着、手指连刀茧都没有的身体,怎么可能打得过能无限复生的开挂体质。 八重的印象中,在杀人这件事上,虚没有败绩。 “不,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八重松开他的衣襟,语气轻松,“我现在根本阻止不了你。” 声音一顿,她继续道“所以,这是请求。” 沉默片刻,虚微微眯起猩红的眼眸“我可没做过不会杀人的保证,那是松阳的誓言,不是我的。” “现在杀人对你并没有好处。” “对我也并无坏处。” “所以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八重望着他,不肯移开视线。 如果是以前那个没有实体肆无忌惮的自己,她早就吐槽开了。 为什么每一个虚都那么难搞呢。 但是现在不行,她有再明显不过的软肋,在摸清虚的想法之前,她不想打赌也打不起那个赌。 “如果我说不呢”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对于她的弱点在哪里再清楚不过。 松下村塾。 这边的走廊上一片黑暗,和温暖的灯光仿佛相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同样柔顺的浅色长发,同样笑起来时会如月牙弯起的眼睛,虚和松阳却给予人截然不同的感觉,一个是温暖明亮的太阳,一个是幽冷无光的永夜。 “另一个我似乎相当重视他的那些学生。”虚轻声道,冰凉的声音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 八重抬起眼帘,认真地看着他。半晌,她才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你知道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活得久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保持人类的身份保持得久一点。 但虚打算做点什么的话,她今天可能就得把命横在这里了。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净是执着于无意义的事物。”猩红的眼底血色涌动,虚收起从未真实存在过的笑意,“陪着另一个我进行过家家的游戏,你也沉浸在这没有意义的扮演游戏中了吗。” 八重抿紧唇。 “松下村塾不过是一个虚假而美好的谎言。”他漠然地移开视线,“事实真相就是那些小鬼认为的老师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爱戴的老师实际上是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吉田松阳只是另一个我异想天开构想出来的身份。” “至于你,”他的声音一顿,“更是冒用人类躯壳,连鬼魂也说不上的存在。” 猩红的眼眸深不见底,虚的声音仿佛结着不会融化的冰霜“教孩童习字就算这样,这五百年来无数的我犯下的杀戮也不会消失,这受诅咒的命运也不会终结,只会增加不必要的痛苦。” 他说“你认为那些小鬼能活几年” 你认为那些孩子,吉田松阳的学生,能活几年 黑暗的庭院中没有风,月亮也隐藏起身影,躲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深秋寒意刺骨,八重站在没有点起灯的走廊上,半晌,才极轻极轻地开口 “你难不成真以为,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想过吗” 牵着小小的孩子的手的时候,她真的好高兴啊。 大家都自然地喊她八重的时候,她真的好高兴啊。 不是没有想过现状如果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孩子如果不会长大就好了。 小小的孩子抽噎着扑到她怀里的时候,她甚至清楚地知道,时隔几十几百年,自己依然会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那时候阳光从林间漏下的色彩,还有怀中那孩子温暖的、仿佛眨眼间就会消失的体温。 等那些孩子都已不在人世了,她知道自己若是回忆起来,第一个想起来的,肯定还是那些扒在流理台边缘可怜巴巴望着自己做点心的小眼神。 还有呼呼的海风,抱刀站在沙滩上仰望天空的小小身影,散发着晒干盐分味道的神社,月色下温柔的海面。 “你总是这样,”八重有些突兀地笑了一下,“你总是这样,只看到万事万物不可避免走向衰败的结局。” 看到盛开的樱花便想到它注定零落的命运。 看到半满的茶杯便想到它倒空的模样。 满月变为阴缺,新生变为死亡,相遇成为分离,幸福成为痛苦。 世事无常,只有终结是永恒的。 因此万物失去意义,终结即是幸福,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生命,则是极致的痛苦。 但她如果也跟他一样思考的话,如果瞬间就想到不可避免的未来话,就算是拥抱着那些孩子的时候,也无异于抱着一具迟早会化为白骨尘土的尸骸。 她抱紧的,不过是未来注定的永别。 “生日快乐,老师。” 接过的那顶花冠,瞬间便会枯萎零落。 幸福的、温暖的时光,短暂得如同虚无,转身就会消失不见了。 “但是,就算短暂也没关系,”八重抬起眼帘,看着虚,“只有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几年也没有关系。” 樱花还在盛开的时候,欣赏就好了。 茶杯还未倒空之前,仔细品尝就好了。 今晚的月色真漂亮啊,能够和那些孩子相遇已经足够幸福。 比起空虚而寂寞地度过漫长的时光,她宁愿为短暂的幸福感到痛苦。 哪怕痛苦到恨不能把心脏挖出来,她也想真切地记住活着的实感。 “明明一直选择了观望,你为什么要选择现在出现呢”八重抬起手,按在虚曾经被撕裂被焚烧被刺穿无数次却依然持续跳动的心口上,“你能感受到的对不对松阳的心情。” 她仰起脸“因为你一直都在这里啊。” 无法消失,一直都在这里啊。 虚露出危险的眼神,眼底的血色一下子深得骇人“可笑的无稽之谈。” “虽然花了五百年,”八重恍若未闻地继续说了下去,“还未成为松阳的另一个你跟我说想要理解人类,想要成为人类时,我真的很高兴。” 离开天照院奈落那个鬼地方吧,不要再重复毫无意义的杀戮了。 她微微收拢指尖“你在松阳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变的希望,所以也看到了破灭时彻底的绝望。但是现在结局还没定,你要下判断还太早了。” “所以回去吧,”八重说,“回去吧,现在是松阳的时间。” “他的时间还没有结束。” 虚的表情忽然僵了僵,他垂下眼帘,似是在注视着身体内部的深处,眼底有神色挣扎起来。 呼吸微微紊乱起来,虚靠到走廊的木柱上。“你就这么打算,一直陪着另一个我进行这场无聊的游戏”他沉下声音。 八重很平静“直到他自己说不想干了,或者直到他迭代。” 虚抬起猩红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八重,仿佛要透过她看清什么,亦或是自己。 最后,他缓慢地勾起冰冷的笑容 “如果松阳最后失败了” 呼吸骤重,虚低沉的声音倏然一断,八重赶紧上前,扶住了对方倒下的身躯。 “松阳”她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声音。 “我没事。”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重新响起时,恍若隔了一个世纪。 靠着她的肩膀,松阳平复了一下呼吸,猩红的血色再睁眼时已经变成了柔和的松绿。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将心口的不适感压下。 “事发突然,花了一点时间。” 八重严肃地点点头“你给了他一个上勾拳,一个左勾拳,还是一记直拳” “” “不是我说,另一个你有时候真的有点欠打,下次记得扫他下盘。”八重苦口婆心道,她扶着松阳在走廊上站起来,试探性地松开手,“你能自己走吗期间限定的肩膀免费借你靠喔。” 没有露出笑盈盈的表情时,松阳其实会给人一种遥远而疏离的感觉。 微微垂下眼帘,他嘴角的笑意很淡,声音也是轻轻的 “谢谢你,八重。” 先前发生的事情仿佛都是错觉,松阳很快便恢复如常,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个温和自若、清风朗月的教书先生。 往前没走出几步,八重回头看向他“今晚的怀石料理我们还是取消吧。” 不待松阳回应,她继续道“下次再来就是了,我们回去吧,去找你的学生。” 松阳沉默片刻“现在” 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八重笑了笑“对,就现在。” 檐下的青铜六角灯笼照亮了曲折的回廊,她看向松阳,眼里落着柔和的光“因为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的学生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她微微侧头,勾起唇角“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看着你的学生就可以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一直。 就和她这五百年来做的一样。 秋天的祭典结束了。 不远处的会场点着未灭的灯光,银时三人在回去的途中看到站在路中间的两人时,惊讶的表情遮都遮不住。 “松阳老师”桂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寺院那边呢” 路边的芦苇野草在夜风中轻柔荡漾起伏,松阳笑眯眯地点头“不去了。” “哈”银时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神色,他转头看向八重“你也决定不去了怎么可能。” “也许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谁知道呢。”八重摊开手。 高杉皱着眉头不说话。 “银时,晋助,小太郎,”松阳柔和地开口,“你们过来一下。” 蹲下身,他伸手将三人揽入怀中。紧紧揽入怀中。 三个小豆丁都惊呆了,高杉还结巴了一下“老师” “没事,”松阳摸摸他们的头,“我们回去吧。” 银时没出声,他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抬起眼帘,他看向站在一边的八重。 她只是笑。 那是非常温柔的,温柔到让人有点无措的笑容。 松阳轻声道 “我们回私塾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小雪 一觉醒来,黎明的天色暗沉沉的。日出之前万籁俱静,雪也降临得悄无声息。 角落里的炭盆燃烧了将近一夜,些微的暖意残留在冬日清晨的空气中,八重披上羽织,打着哈欠随手拉开门,傲挺的青松压满了雪华,昨天还光秃秃的庭院覆盖上层层白色,她的瞌睡顿时就全跑光了。 走廊上响起蹬蹬的脚步声,和室的纸门刷的一下被人打开,银时三人还迷迷蒙蒙陷在睡梦中,忽然就被人摇醒了过来。 “起床了起床了,外面下雪了”八重拍拍这个的脸颊,又摇摇那个的肩膀,语气中满是掩都掩不住的兴奋。 “天还没亮呢。”银时困得睁不开眼睛。“下雪而已,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他小声嘟囔了几句,乱糟糟的卷毛往下一低,直接缩进了被子里,继续睡。 “现在是冬天,平常的话天早就亮了,你也该起床了。”八重眼疾手快拉下他盖过脑袋的被子,“不是下雪而已,是今年的初雪啊初雪,你真的不感兴趣吗,这位头发卷卷的年轻人” 银时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早起“头发卷卷的年轻人需要的是睡眠,要不然会跟旁边某个人一样长不高的。” 八重成功被银时转移了注意力,高杉居然没有跳起来反驳银时的话,只是将被子一卷侧过了身去继续睡,由此可见他究竟是有多困。 三人中睡相最文雅的是高杉,他的起床气也最严重,睡得好好的被人吵醒时周身仿佛都会冒出黑气。私塾里活泼好动的学生虽然不少,合宿的时候一旦高杉睡着了,大家都会多多少少收敛起来。 不过低气压这种东西,对于完全免疫的八重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起床了,晋助。” 八重拍拍高杉背对着她的肩膀。 “松阳叫你起床了,晋助。” 听到那个名字,高杉似乎动了一下只是动了一下而已。 冬天早上把小孩子拖出被窝真是一件无比艰巨的事情。 就连一向懂事体贴的桂,也赖在被窝里没动。 八重凑过去一看,发现桂那孩子原来根本就没醒,依然维持着睁眼睡的神奇姿势。 “” 她一捋袖子站起来“起床了,同志们我数三下,你们再不动身的话,我就要使出杀手锏了” 没动静。 没反应。 于是八重伸手抓住三人的被角,猝不及防间倏然往上一掀。 房间里虽然有炭盆,余烬的温度还不足以完全驱散冬日清晨的寒意,温暖的被窝忽然消失,那叫一个风吹屁屁凉。 松阳走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揉着眼睛爬起来披衣服穿的高杉和桂。 银时仍不死心地扒在被角上继续睡,小小的身影整个都缩了起来,像是小刺猬一样压在被八重拉起来的被子上。八重一拖动被子,他就跟着一起被拖走了。 “”八重循着动静转过头,松阳抬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咳,“需要我帮忙吗” “你刚刚在笑对吧松阳你刚才绝对笑了对吧” “咦,有吗”松阳笑着弯起眼睛,“一不小心就露馅了。” “好歹给我否定得果断点啊。”八重露出无奈的神色,“真是的,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不让人省心。” 放下被子,八重微微伸出手,在松阳带着问号的注视下,顺手压平了松阳睡乱之后比平时还翘的鬓角。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了,你贴着脸颊两侧的鬓角为什么会翘起来” “不知道呢。”他微微歪头,温润的嗓音含笑,松绿的眼眸看起来格外无辜,“天生的” 天生个鬼。 五百年来有这个发型的就只有你一个好吗。 八重的脸上写满了吐槽。 松阳轻声笑了笑“银时想睡的话就让他睡吧,反正私塾今天也没课。” 临近年末,私塾放假,冬天正是农闲的季节,学生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增多了,一开始就是作为托儿所发展起来的私塾也相应地清闲了下来。 松阳替银时盖好被子,迷迷糊糊间似是感受到了松阳的存在,银时睁开一条眼缝,看清了身边人是谁之后,又安心地重新闭上,不多时就再次进入了梦乡。 “真的像是在冬眠呢。”八重做出评价。 除了在剑道课上比较活跃,银时一年四季都是那副懒洋洋提不起干劲的模样,到了冬天更是如此,俨然进入了节省能量避免热源流失的小动物一般的状态。 八重和松阳一起看着银时的睡颜。 好像有点可爱。 也罢,看在可爱的份上,今天就让他赖个床好了。 吃早餐时,遥远的天际已经微微亮了起来,光芒映在半敞的纸门上,像是雪地里冒出的芥子花,细绒绒的,虽然不是很明亮,却格外柔和。 重新点燃的炭盆冒着温暖的气息,壁龛里装饰着迎新春的绾柳,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汤饭。 夏季的河鱼水灵鲜美,秋天的菌菇香气浓郁,寒冷的冬季则适合温暖的饭食,也是海老芋最美味的时节。用细火慢慢熬煮,再加一点出汁,口感细腻绵实的海老芋是冬天必吃的食材。 “早上好,松阳老师。” “早上好,老师。” “早上好,晋助,小太郎。” 等高杉和桂在桌边吃得差不多了,银时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半闭着眼睛梦游一般地在桌边坐下来,吃完早饭之后终于显得精神了一点。 日光渐亮,下雪过后的世界洁白而宁静,白茫茫的庭院望过去只有苍翠的老松沉淀着厚重的色彩。不多久,私塾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踏雪而来咔擦咔擦的脆响。 私塾虽然放假了,学生们却闲不住,还是和平常一样有事没事就来打扰一下,黏一黏松阳,要不然就是找银时等人一起出去玩。 今天的游戏是打雪仗,地点是后山。 “记得在天黑之前回来啊,别跑远了。”松阳笑眯眯地道,大家都齐齐应了声好。 八重看向银时,虽然不打瞌睡了,他还是没有一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该有的活泼好动。 “你屁股底下的三把火呢”她眨眨眼睛。 银时掀了掀眼皮“才没有啊那种东西。” 虽然比较愿意待在屋里,他也不会扫了大家的兴,高杉这个大少爷都被一起拖着去了,他自然不会放过能砸对方一脸雪的机会。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走远了,世界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很好。 私塾里现在一个小孩子都没有。 她期待已久的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了她的冬季限定烤年糕大会。 私塾里总是热热闹闹的,这很好,但身边都是小孩子,也意味着她差不多完全没有吃独食的机会,甚至没办法给自己开小灶,因为那些小家伙的鼻子比狗都灵,只要她一拿出点心,就会从各种神奇的角落里冒出来,简直防不胜防。 但现在不一样,她解放了,她终于不用偷偷藏着掖着吃点心了,想想就忍不住要仰天叉腰大笑三声。 架起小烤炉,白白的年糕不多时就冒起了热腾腾的香气,慢慢覆上了一层焦脆的金黄。 八重欣赏着年糕逐渐膨胀软化的过程,见烤得差不多了,蘸了一点甜酱油刷上去,给她自己和松阳一人夹了一块,其他的留在铁丝架上继续烤。 外面是寒冷的冬日,屋子里飘荡着烤年糕的香气。八重捂着嘴放下筷子,一脸被烤年糕的味道惊艳到的表情。 “好吃吗”松阳笑着问她。 八重缓缓放下手“你还真别说,我觉得我可能是个烤年糕的天才。” 为迎新年做准备的年糕她买了不少,学生的家长也送了不少自家亲手打的年糕,这些她一部分今天拿来烤了,另一部分则打算留着做烤年糕红豆汤。 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赏着冬日的雪景吃年糕的场景,但没想到热腾腾的年糕在寒冷的冬日美味居然会翻倍,一炉子的年糕不多久就被八重扫掉了大半。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小雪,透过廊檐望向庭院,细妍的雪花温柔而宁静地飞舞而落,小到还未沾湿人的衣服就消失不见了。 夏日的风铃依然悬挂在廊檐下,小孩子的同情心和共鸣感都格外强烈,私塾的大家嚷嚷着给怕冷的风铃换上了冬天的衣服,缀上了保暖的布条。 “冬天第一次下雪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吟上一首诗,风雅一下”单手托着下巴,八重微微侧头。 “也许吧,”松阳的表情很温和,声音略带调侃,“不过,现在可不是平安京那时候了,不吟上一首也没关系。” 八重眯起眼睛“你只是懒吧。” 松阳笑而不语,没有否认。 她想作出嫌弃的表情,没有成功,还是笑了起来。 细细的小雪很快就停了。 “话说回来啊,松阳,”八重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你是指哪件事”松阳问。 八重放下手,按着自己的左心口“我应该和你说过,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咲良。” 想到那个小姑娘,她的表情不由得柔和下来“这并不是我的身体。” “看着我的时候,”八重的声音微微一顿,“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没有实体,她现在能坐在这里,全都是靠着几百年前她单方面立下的血契。 这不是她真正的姿态。 这张脸,这个声音,也不是她的。 “不会哦。”松阳弯起嘴角,笑意柔软的眼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身影,“因为八重就是八重。” 八重就是八重。 “”八重夹起烤炉上最后一块年糕,放到了松阳碗里。 松阳“” “感觉你说出了正确答案,所以这是通关奖励。”她表情严肃地坐回去,“说得更准确一点,你似乎说出了我最想听到的答案。” 就算是善意的谎言也没关系。 顿了顿,她微微露出笑容“谢谢。” 松阳看她良久,眼底似乎有什么神色动了动。 “八重。” 然而,宁静的时光永远都是短暂的。 “哇,是烤年糕的气味” 私塾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原本应该去打雪仗的学生又成群结队地回来了。 面对小豆丁们齐齐看向烤炉又移回来的目光,八重表现得特别坦荡,一点都没有吃独食的心虚愧疚。 “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打雪仗了” “打雪仗缺少一个公平的裁判。”围着厚厚的围巾,智也推了推眼镜,稚嫩的脸上表情严肃。 八重理解地点点头“哦,那我觉得你们可能需要一个松阳。” 她笑着回过头“去吗” 松阳无奈地笑起来“打雪仗缺少裁判可不行啊。” 于是那天松下村塾集体出动,全都打雪仗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志士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似乎特别喜欢把野外捡到的猫猫狗狗带回家。 水井边是村里的女人们社交的场所,八重常常一起跟着凑热闹,听了不少小孩子把猫狗捡回家,又是撒泼又是打滚,最后却把小动物扔给母亲照顾的抱怨。 因此,她早有觉悟。 私塾的学生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小动物捡回来,对于这件事,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当她和松阳发现桂偷偷摸摸地在房间里翻找绷带伤药时,心下顿时了然,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拿给小猫小狗的。 八重看向松阳,松阳看向八重。 关于小动物的事情两人聊过,如果学生肯负起责任来的话,私塾里多添一口饭也没什么。 唇角微微弯起,松阳向前一步,温温和和地开口 “小太郎” 私塾模范生的背影一僵,桂迟疑地转过身来,表情略有几分不自然,面对松阳时更是多出了羞愧的神色。 “松阳老师” 看着他似是有所隐瞒,而且隐瞒得格外辛苦的样子,八重微微收敛了一下逗弄他的心情。 “怎么了” 开口几次又闭上,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桂抿了抿唇,最后下定决心“请跟我来。” 就算学生们扛了一头野猪回来,八重也有接受现实的觉悟。 不过,她还是小瞧了松下村塾的学生搞事的能力。 离开村子的范围,后山松林密布,到了冬天更是荒无人烟。树梢结着冰霜,枝头压着厚雪,越是往山脉里走,空气中森森的寒气越是冰冷刺骨,每呼吸一口都有种透心的沁凉。 积雪在脚下发出咔擦咔擦的脆响,拨开垂挡下来的松树枝,八重看到几个熟悉的小小身影站在林地中央,似是围着什么东西。 高杉抿着唇,表情凝重。银时离得最远,赤色的眼瞳没有什么波动,看似懒散地站着,却将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只要一有动静便能立刻拔出手中的刀。 空气里有血的味道。 不容错辨的血腥味。 他们捡到的不是什么野猫野狗,而是一个人。 “大家,到我身后来。”松阳忽然开口,声线依然柔和,却比以往多出了几分下沉的力量。 面对可能威胁到私塾学生的存在,总是温柔地敛着锋芒的老师,周身的气质有什么明显变了。 他伸手将年纪较小的学生像雏鸟一样拨到身后,银时抱着刀,和高杉一左一右固执地站在他身侧。 松阳看向蹲在雪地中的八重。 “怎么样” 血腥的臭味和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面朝下倒在雪地中的人影难辨面貌,只能从体格判断这是一个男性。腰间的佩刀缺了一把,剩下的那把刀柄卷脱落,刃面凹凸不平,仿佛经历过无数次激烈交锋,已经磨损得几乎不能用了。 八重伸出手,在学生们倒抽气的声音中,将那个人翻了过来。 枯乱的黑发半长不短,结着雪霜凝在一起,对方胸口的绷带被血迹染得黯淡发黑,八重扫了几眼那人身上的伤势,再次确认这个人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倒在荻外的山脉中,但这个人身上的伤势,是战争造成的无疑。 “那个人”桂踌躇着开口,“还活着吗” 八重拍拍衣摆上的雪粒站了起来“还有一口气。” 虽然气息极其微弱,这个男人的求生欲似乎异常顽强,仔细看的话他的胸膛还有起伏,脸上的死气虽重,但还没有到油尽灯枯的地步,现在抢救一下还是能救回来的。 八重侧过身来,看向松阳“你觉得呢私塾堆放杂物的仓库里似乎还有一点位置。” 松阳的视线落到桂身上,那个孩子有些紧张地抿着唇,表情中明显有着犹豫挣扎之色。眼底的神色一软,他微微放松肩膀,语气轻快起来“说的也是,仓库里不多不少还可以再塞一点东西。” 反应过来两人在说什么,高杉率先瞪大了眼睛,语气颇有几分不可思议“你们明明知道” “如果我说,这个人的身份很麻烦,将他扔在这里不管才是明智之举,你们做得到吗”八重叹了口气,反问他。 其他学生可能不懂,但聪慧早熟如银时三人,不可能猜不出来会以如此伤势倒在人迹罕至的山脉中的,最有可能的便是战败逃亡的攘夷志士。 在这个年代窝藏攘夷志士的后果是什么,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各藩的刑场上。 “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这个人会死吗”一个学生怯怯地开口。 八重看了看阴沉欲雪的天际,言简意赅“会。” 于是大家都不出声了。 不出声就是最明显的答案。 “小太郎,”松阳扬起嘴角,声音平和,“你负责给仓库清出位置来。” “诶可是老师” “还有喂食换水打疫苗,偶尔溜溜也很重要。不要以为捡了小动物回来就能将责任扔给大人啊,自己捡的宠物就要自己养。”八重也煞有其事。 “谁会捡那种大叔当宠物啊这个宠物到底哪里小了啊”银时终于破功吐槽。 “不用担心,银时你负责清理猫砂盆就好了。”松阳笑眯眯道。 “你们两个人有听我说话吗喂为什么宠物的品种忽然就变成猫了话说,既然是私塾的大人这种时候就给我振作一点啊喂” “抱歉,银时。”松阳微微睁开眼睛,“其实我是猫派的。” “谁要你为这个道歉了啊老师”学生们忍不住吐槽起来。 八重“对于我来说,是猫是狗都无所谓。” 桂“其实我是肉球派的。” “够了你们不加入这个话题也完全没关系的再继续下去的话,那个人就真的要死翘翘了” 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高杉“哼,一群蠢货。” 先前紧绷的气氛就这么被破坏了个干干净净,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些笨蛋学生不可能放着重伤濒死的人不管,松阳和八重在这件事上达成了统一意见。 救人。 然后藏好。 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醒来时,他看见了陌生的房梁。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散发着灰尘味道的仓库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灯,温暖明黄的光晕勾勒出摆放着杂物的木头架子,以及仓库紧闭的大门。 全身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火烧般的疼痛感却减轻了不少,狰狞的创面被敷上了清凉的膏药,肮脏发污的绷带也被人换过,包扎得整整齐齐。 自己那一身破布似的衣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而温暖的衣物,细嗅还有皂角的味道,充满了家的安心感。 他下意识地往腰间探手一摸,没有触到刀柄冷硬的轮廓,顿时就跟针扎一般清醒过来。 手无寸铁的男人眼神一厉,就在这时,仓库的大门滑了开来,冬日的寒气仿佛结着冰渣子扑面而来,一声轻响,又被合上的门扉阻隔在外。 “你的刀,松阳暂时收起来了。”八重将热好的米粥放到仓库的地面上,“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个私塾,小孩子整天乱跑,刀具管制很严。等你把伤养好了,自然就会把刀还给你的。” 她一抚和服裙摆,舒舒服服地在一边坐下来,和这位眼露警惕的客人面对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瘦削冷肃的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把戒备的姿态微微一收,勾起略薄的嘴角“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半长不短的黑发盖过眉梢,男人生着狭长的双目,脸颊上有战争留下的刀疤,颧骨微高,轮廓硬朗,挑起嘴角的时候,有种狐狸般的狡黠。简单点来概括,是个会受女人欢迎的类型。 “有啊,”八重的语气很真诚,“没有称呼总是不太方便的,所以,你想叫什么” “想叫什么”男人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眼神似乎微微变了,“你什么意思” 八重露出惊讶的表情“你难道想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男人的手边没有刀。 要不然,对方已经将刀架到她脖子上了。 “哇,表情好凶。”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银时不知何时出现到了仓库门边,语气散漫,眼神却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有一种对方若是动手他就会拔刀砍过去的架势。 他面无表情道“虽然这家伙煮的粥能咸死人,但还留有一条命就不错了,你说呢” 八重沉默片刻,露出微笑“你再说一次你说谁煮的粥咸死人了”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别拆我台。”银时噎了一下,被八重笑得有些发毛,只得小声嘀咕,“亏阿银我难得好心跑来看一下。” 一下子就从准备咬人的小兽变成了家养的猫。 这家伙可能不明白,也有可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管是对她还是松阳来说,学生不在场的时候,孤身一人面对不确定的因素,反而是最安全的。 没有学生在的话,就不会有顾虑,也不会有软肋。 “真是个嚣张的小鬼。”面对银时张露獠牙的威胁,男人忽然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态度反而微微缓和了下来。 这个人并不坏,只是出于此时的境地,不得不对周围报以最高的警惕心。 八重轻咳一声,朝银时眨眨眼睛“现在是大人之间的谈话,厨房里我做好了点心,你可以先去吃。” “别以为用点心就能收买我,”银时啧了一声,“是红豆糕吗” “还有烤年糕。”八重严肃道。 于是银时立刻就抛下了仓库这边的事情。 “你说这里是个私塾”男人打量着周围。这是个小仓库,光线黯淡却温暖,木架上堆满了各种生活杂物,还有累积着厚厚灰尘的储物箱。 “没错,那些孩子在后山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就将你捡回来了。”八重舀起一口粥,“需要我吃一口证明没毒吗” “不用了。”男人耸耸肩,经银时刚才那么一打断,也懒得再撑起剑拔弩张的气势,“能弄死我的机会这么多,何必等到现在来下毒。” 声音一顿,他漫不经心道“你可以叫我黑川。” “那么,黑川先生,我就把话说开了,”八重放下汤匙抬起眼帘,“养好伤势之前,你都可以待在这里。只要不危害到私塾的学生,其他的都随你。” 自称为黑川的男人眯起眼睛,纯感兴趣地问“如果我违反了这一条呢” 仓库里的空气静滞了片刻,八重摊了摊手“你要知道,宽政年间,让一个人消失并不难。” 肩膀微微耸动,黑川忽然笑起来,缺水的嗓音低沉而沙哑。 “这是威胁” “当然不是了。”八重也笑“因为黑川先生不会这么做啊,对不对。” “身负重伤哪怕在雪地里爬行也坚持下来了,你的命对于你来说,对于一些人来说,肯定相当重要。” 黑川突兀地收敛了笑声。 不动声色地看她半晌,他沉下嗓音“你是哪里人” 八重侧头“你祖上是哪里的” “喂喂喂,”黑川略微露出笑容,“不带这么占人便宜的。”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男士和服。 “我这身衣服,还有绷带,都是你换的还真是谢谢啊。” “你道谢道得太早了。”八重眨了下眼睛,“不是我换的。” 对方身上肮脏的衣服和伤口处的血痂几乎结在了一起,这种要将全身扒光的换药方式,自然是由松阳代劳了。 “你应该道谢的人,是这位。”八重回过头,看向此时走进仓库的松阳。 都说了由她应付就行了,怎么接二连三地都有人进来。 “居然不是可爱的小姑娘替我换的啊,真可惜。”黑川嘴里说着让人松懈戒备的话,望着松阳的眼神却明显并不轻松。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对于危险的判断异于常人地敏锐。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最温和,直觉却告诉他,真正不能惹的人,正是这位笑若三月暖春的教书先生。 如果伤到了他的学生,那绿色温柔的眼眸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可不想知道。 “看来你已经醒了,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松阳温和道。 黑川微微颔首,没有忘记应有的礼数“不胜感激。” 松阳在八重身边坐下来,侧头朝她笑了一下“这边的事情就先交给我吧。” 八重于是站起身。 “谢了,”背后忽然传来声音,她回过头,黑川抬起眼帘,“这次是真心的。” 他知道自己攘夷志士的身份会为救他的人带来多大风险。 八重收回视线。“不用谢我,要谢就谢那些笨蛋小鬼吧。因为他们想要救你,你才会活下来。” 拉开门,她的声音一顿“这句话也是真心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麻烦 命运有时候是非常微妙的东西。 因其血腥性质,天照院奈落曾被德川幕府弃之一旁冷落了百余年,就差没有集体下岗,待机许多年后被德川定定重新启用,扔到宽政大狱的舞台上发光发热,都归功于世间大兴的攘夷风气。 在成为吉田松阳之前,十二代目带领着天照院奈落,大部分时间都在专门跟攘夷志士对着干。 哪里有攘夷的苗头,哪里就有奈落无情的锄头。 哪里有反对幕府的声音,哪里就有半夜悄无声息端掉你全家的漆黑乌鸦。 攘夷运动急剧衰退,各藩各地被宽政大狱的恐惧笼罩,天照院奈落的乌鸦整天都在外面飞,忙得几乎脚不点地。 曾野火燎原的攘夷势力落到如今的惨境,和天照院奈落的高效率作业脱不了关系。 手上沾满鲜血的奈落十二代目现在成了松下村塾的教书先生,不惜风险将逃亡流落到此处的攘夷志士藏了起来,如果不是对方伤势不允许,说不定还能坐在廊檐下和对方小酌上几杯。 如果被前雇主德川定定知道了这件事,他估计得气得吐血。 一想到德川定定会气得吐血,八重就看黑川顺眼起来。 待黑川伤势略好,能在私塾内小范围活动时,常常一回头就能看到好奇地对他进行暗中观察的学生。 头一次捡了这么个大活人回来,学生都有点小兴奋。 黑川不多时就变成了“小黑先生”,接下来还有略去敬称往“小黑”发展的趋势。 “这样真的好吗。” 坐在廊下,黑川抓了抓下巴处的青茬,望向庭院中覆雪的青松。 “让我这样的人和小孩子接触,不太好吧。” “小黑先生是指什么”双手兜在羽织袖口里,松阳笑着微微歪头,“私塾里多了一个宠物,大家都很开心呢。” “请叫我黑川。”他抬了抬眼皮,简简单单的动作因脸颊上的刀疤多出了几分粗犷硬气,“我这样的家伙杀了多少人,我很清楚,你还是让那些小鬼离我远点较好。” 在这个私塾里养伤养了大半个月,不知道该说这里远离战火,还是被保护得太好,那些小鬼看他的眼神既好奇又天真,虽然心里知道他这样的人很危险,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要接近。 攘夷志士在这个年代是不同的象征,是秩序森严的社会中反抗势力的代表。 能近距离接触到这样的人,对于这个偏僻乡下的小鬼来说,会带来一种新奇的战栗,说不定还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向往。 “你说得没错,那些孩子都心性单纯,”松阳笑容不变,“但是避免学生走上歧途的方式,并不是竭尽所能地遮去他视野中负面的因素。过度的禁止接触只会引起人的好奇心,我希望他们能透过自己的思考和亲眼所见形成独立的判断。” 他的眼中浮现出柔和的神色“而且,我相信我的学生。” 声音微微一顿,松阳继续道“我也相信,小黑先生比任何人都清楚某些事物的性质。你不会在这件事上误导他们的。” 战争的残酷在对方的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脸颊上的疤,断裂又接回的骨关节,粗粝厚实的刀茧,还有眼底再也化不开的沉沉墨色。 战火硝烟如阴影随行,正值壮年的男人坐在廊檐下,姿态微散,骨子里却好像时刻生着一把无法再回到鞘中的刀。 黑川嗓音沙哑地笑了一声。 天真的学生,天真的老师。不过,这么想好像也不完全确切。 在这个私塾的学生之中,有三个令他比较在意的小鬼。 叫作桂的,模样清隽柔弱,思维极其跳跃,找他谈论的都关乎时势大义。 另一个叫高杉的小鬼对于他的实力反而更感兴趣,如果不是他现在负伤,估计都想跃跃欲试地和他打上一场,从不屑于隐藏眼底的战意。 私塾里的学生表现不一,只有那个银色头发的小鬼,对他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但只要有学生凑近,就一定会站在周围,表面上懒懒散散,赤色的瞳孔没什么波澜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孩子并不是讨厌你。八重曾跟他说过。 “只是,你身上来自战场的气息太明显了,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些不快的东西。” 那个银发小鬼的过往,似乎并不简单。 对于他身上洗不褪的血腥气做出直接反应的,也只有这个小鬼。 “小黑先生,已经打算要走了吗”见他望着远方不说话,松阳心如明镜,语气毫不惊讶,无论面对什么都是那副游刃有余笑意盈盈的模样。 “请叫我黑川。” 他收回视线,漫不经心道“有同伴接应,就不劳你费心了。” 在这位看似平凡的教书先生面前,没有费尽心思隐瞒的必要。 “这几天就走”松阳问他。 “怎么,还想给我来个欢送会”黑川挑起眉梢,微微嘲道,“我走了,你们也就不用费劲心思替我打掩护了。” 新年要拜访街坊四邻,介于私塾里藏着被幕府通缉的攘夷分子,私塾里最近建立了轮流“生病”的制度。 新年伊始的时节忌讳颇多,这种时候生病是不吉利的兆头,有病人所在的屋敷则是不洁的空间。 村子里的人格外讲究这些,因此虽然担心松阳,以及八重的身体健康,登门拜访者却寥寥。 黑川临走的前一天,正好轮到松阳装病。 学生们都沸腾了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松阳生病这件事在松下村塾的历史中绝无仅有。 “老师,你想听什么睡前故事” 小豆丁们围在松阳的“病床”边,各个眼神发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今天我们就讲天狗的隐身蓑衣吧。”扮演病人的松阳尽职地躺在被窝里。负责给他换毛巾的学生力气太小,没有拧干的湿毛巾就那么敷在他的额头上,不断有水珠沿着他的脸侧淌到枕头上。 尽管如此,松阳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非常有耐心地看着小豆丁们“哗”的一下跑出房间,又“哗”的一下带着故事书跑了回来。 “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住着一个叫彦一的酒鬼,他偷了天狗的硬身锁衣,到酒馆偷酒喝”勘太磕磕碰碰地读道。 “是隐身蓑衣。”旁边年龄稍大一点的学生纠正他。 “哦,彦一偷了天狗的隐身蓑衣” “你们在干什么”水珠不断淌到松阳躺着的枕头上,高杉忽然几个大跨步闯进来,一把拿掉了敷在松阳额头上的湿毛巾。 他环视周围“你们就是这么照顾老师的” “好了好了,晋助,”松阳笑眯眯地及时开口,他拿过高杉拎在手里的毛巾,重新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再次躺了下去,“房间里烧着炭,比较闷热,敷着湿毛巾刚刚好。” “老师”高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别介意,”银时打了个哈欠,跟负责换毛巾的学生道,“高杉君比较害羞,他的意思是,你辛苦了,接下来换毛巾的工作交给他就可以了。” 高杉飞了他一记眼刀,但稍一转念,便一声不吭地在松阳身边坐了下来。 他有些不自在地朝那个学生点了点头,将毛巾拧干了点,给松阳换了上去。 银时眼尖地瞥见高杉的手指在将要碰到松阳的额头时,好像微微抖了一下。 “谢谢,晋助。”松阳微微侧头,眼睛朝他弯了一下。 松绿的眼眸温软得像是春日初融的池塘。 “房间里果然还是太热了啊。”银时掏了掏耳朵,“喂,来个谁把窗子推开点,没看到高杉君热得脸都红了吗。” “冷静点,高杉君” “冷静老师现在还是病患啊” “还真是有够惯孩子的,”听着卧室那边传来的动静,黑川斜斜地倚在厨房门边,“你就不怕没病的人也给那些小鬼折腾出病来吗。” “放心,玩不死的。” 八重舀起一勺萝卜味增汤,盛到小碟里,凑近唇边尝了尝味道。 刚煮好的味增汁冒着腾腾热气,咸得刚刚好。 她放下碟子,露出满意的表情。 “你觉得对于病人来说,是吃面条好一点呢,还是喝粥比较容易消化” 在私塾里待的这么些日子,黑川已经懒得去想这里的人心有多大了。 也亏这些人心大,猜穿了他的身份还敢继续收留他,要不然他估计早就冻死在荒山野地里了。 “八重,我把药买回来了。”桂跑进来,隽秀的小脸被外面的寒气冻得红彤彤的。 他将油纸包着的草药往置物架上一放,朝倚在门边的黑川先生点点头,也不喝上一口热茶,又不放心地往卧室那边走去,生怕自己晚来一步松阳就真的被整出病来了。 仿佛看穿了黑川心里的疑问,八重转过头,表情很严肃“做戏就要做全套,这是我们绝不退让的骄傲。” “”不,这个私塾的骄傲到底是什么鬼。 仿佛一刀挥空,黑川扶着脖子终于露出被打败的神色。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八重弯下腰,将垫在置物架下面的某个物品抽出来,还到他手中,“喏,你的刀。当初答应了会还给你的。” “你居然拿它垫东西”黑川明显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出声,“这个私塾真是不得了。” 半晌,他微微止住沙哑的大笑,漫不经心地抬手将刀往腰间一插。“也是,不过是砍人的破铜烂铁罢了。” 曾经那些瑰丽可笑的幻想,早就消失在了战场上。 “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不问啊,我可是明天就要走了。”黑川挑了挑眉,收回刀之后再也掩饰不了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那种锋锐。这样的人,在攘夷军中不会是什么无名小辈。 “为什么要问那些小鬼不过是捡了一个宠物回来而已。”八重声音一顿,“当然,你如果想告诉我的话另当别论。”她举起手指“一小时收费三百日元,我会成为你最好的听众。” 黑川眯了眯狭长的眼眸“一点都不可爱的女人。” “不想被你认为可爱的女人当然一点都不可爱了。”八重摊手,“以及,小孩子都处于长身体的阶段,私塾财政很紧的。” 她只是开个玩笑,对方却煞有其事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小袋钱囊,漫不经心地往她手中一抛。 “就当这些天承蒙诸多照顾的谢礼。你们没有过问我的来处,我也不会去打探你和松阳的过往。”黑川勾了勾嘴角,“拿去给那些小鬼买点糖吃吧。放心,聪明的男人不会只有一个小金库。” “谁说我会拒绝了。”八重抬起眼帘,毫不客气地将钱袋一收。 顿了顿,她继续道“明天小心,别出门就死了。” “知道了知道了。”黑川背过身。 卧室的方向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他倾听片刻,仿佛后知后觉似的,轻声呢喃了一句 “这是个好私塾。” 八重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但愿,但愿战火永远都不要烧到这个地方来。 对方选在了天还没亮的时分离开。 黎明前的黑暗最重,空气中的寒意仿佛能凝结成实体。背负着已经愈合的和不会愈合的伤痕,在私塾短暂停留的男人消失在了清早的雾气里。 八重和松阳都没有起身去送对方。 他们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归于一片寂静。 生活回到轨道上,因为黑川先生的到来而一度被打断的日常又重新流淌起来。 歇业过后,街市重新开张,天空亮起,铲过雪的街道干净整洁,装饰过后的商屋门面充满了新春的味道。 八重这次是来抢福袋的。 她一早就规划好了作战计划,标出了路线图,只等着大杀四方。 周围人头攒动,在一片热闹的氛围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慌张的脚步声,而且直冲她来。 八重下意识地张开手。 下一刻,秋音几乎是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 “不好了”她抬起脸,声音发抖。八重从未见过她这么慌张的样子。 意识到周围都是人,秋音还没有完全失去冷静,她凑上前,语速极快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八重解释了一遍。 因为学生们的愿望,决定去趟浑水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到了。 麻烦果然找上门来了。 “银时君和高杉君已经赶过去了,但对方都是成年人,还有刀,所以我怕” “不用担心,”八重摸摸她的脑袋,“你先去找松阳。” 她站起来,嘴角还带着安抚秋音时的笑意,眼神已经沉了下去,神色微凉。 “我去去就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受伤 枯枝窸窣,沉重的脚步踏过厚厚的积雪,来到隐蔽于山中的荒废神社。 见到来者,抱刀候在屋檐下的男人走出阴影,发髻散乱,眼神阴郁。 “人抓来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总共四五人左右,无一不是腰间佩刀的浪人装扮。 “你可够磨磨蹭蹭的啊,石塚,幕府那边的混蛋给我们的期限本来就不宽裕,你小子是迷路到哪个花街柳巷去了吗抓一个小鬼也这么费劲。”其中一人粗声粗气道。 “闭嘴,片冈。”被同伙称为石塚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一松手臂,将扛在肩头吱哇乱叫的小鬼扔到了地上。 “那个村子里的小鬼都奇怪的很,一个比一个警觉。” “早就说了放开我,混蛋你乡下的老妈没有教过你基本的礼貌吗”那个学生捂着摔青的手臂,不服输地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待看清了周围都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阴影如同小小的山岳笼罩过来,他明显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努力挺直了身板。 “嘴也挺硬。”眼神阴郁的男人露出嘲讽的笑容。 “喂,森本,你确定抓这个小鬼有用吗”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问道,神色明显焦躁不安,眼神屡屡往周围的树林中瞟,“幕府那边保证过了对吧,只要我们能从小野寺那家伙的口中套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就会放我们一马。” “你的话太多了。”森本沉下声音,狭长而阴冷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被刀劈出的细缝,“小野寺这人虽然口风紧,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向幕府投诚的家伙,但他这个人也最重恩义。” 森本看向那个神情不安的学生“那个村子里有人救过他,还是冒着天大的风险救了他,这种恩情,他不会敢忘的。” 没有错过提到“救”这个字时,那个孩子表情中的细微变化,森本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在在问别人之前,自报家门是最基本的礼仪。”那个学生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明白这一点。”森本漫不经心地切换了身体重心,换右手闲闲搭在腰侧的刀柄上。 “我的名字是拓哉。”那个学生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你们和黑川先生是什么关系” “黑川”周围的几个前攘夷志士互相看了一眼,表情嘲弄,“叫黑川的人早就死了。看来,那家伙拿了死去同伴的名字来用啊。” 森本嗤笑一声“你认识的黑川先生,真正的名字是小野寺。小野寺在攘夷军中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完全不一样。我们现在找他有点事,你若是识相,就乖乖跟我们走一趟。” 拓哉沉默了一下,置于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我拒绝。” “这不是选择题,小鬼,”森本嘴角边的笑容冷下来,他朝石塚使了个眼色,“带走。” 拓哉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跑,但石塚只是轻轻松松一伸手,就跟铁钳似的钳住了他瘦弱的胳膊。 石塚正要打晕这个不安分的小鬼,破空之声忽然响起,嗖嗖几下,尖锐的疼痛不偏不倚打在他的手腕上。 随着接连的清响,两枚再普通不过的石子落到覆着积雪的参道上,蹦跶几下没了声息。 其他人齐齐转身,只是眨眼间刀便已全部出鞘,映着雪华泛出冰冷的森芒。 立在参道尽头的,是一个小鬼。 更准确点来说,对方是个表情非常嚣张的小鬼。信手抛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小石子,面对一群佩刀的成年人,那个小鬼傲慢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分毫,祖母绿的眼睛明亮又锐利。 “抱歉,一不小心就打歪了。”论激怒敌人,高杉若说自己是第二,私塾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他微微扬起下颌,生得好看的唇满含嘲讽地一弯,“下次我会瞄准了打。” “一个小鬼而已。”石塚几乎要被气笑了。众人本就心神俱疲,情绪躁郁,紧绷的心弦只需一根稻草便可轻易压断,面对高杉毫不保留的挑衅,顿时觉得血气剧烈上涌。 “怎么面对一个小鬼你们便怕了吗”高杉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仿佛除了手中的石子再不需要其他武器。 真实情况是,事发突然,他两手空空,光是不被发现地追到这些人的藏身地已耗尽运气。 剑道练习戴的都是护具,挥的都是竹刀,能够杀人的真刀,他至今还没碰过。 但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一旦这些人出了荻的辖区,要再做点什么就太迟了。 不论内心如何思虑翻涌,高杉表面上还是那副一派镇定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极尽嘲讽地嗤笑一声“什么保家卫国的攘夷志士,不过是被幕府追得乱窜的野狗罢了。” 仿佛哪里传来理智崩断的声音,空气中忽然杀意暴涨,冰冷到刺目的刀光朝他遽然砍来。 碧瞳一缩,高杉毫不犹豫,放声大喊 “银时” 凄艳的血色率先从敌方的阵营中飞溅出来。 高杉在紧要关头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就地一滚,携着簌簌落雪从地上站起来,赶紧看向敌人后方。 石塚捂着鲜血喷溅的右手臂跪到了雪地里,脸颊贴着地面发出忍痛的哀嚎。 一击得手立刻抽身,银时拽着还愣在原地的拓哉,毫不犹豫立刻朝树林中奔去。 没跑出几步,狠极的刀锋贴着他的面门削来,银时不得不放开拓哉的手,“锵”的一声再次抽刀,险险阻止了敌人差点劈开他脑袋的一刀。 “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跑啊”银时咬着牙龈大喊。 身后护着同学,他展不开手脚。 与此同时,高杉那边的情况也不乐观。 手无寸铁,他只能不断闪避,好几次都差点被刀刃砍中,要抢夺武器如同天方夜谭。 敌人是有丰富沙场经验的成年人,他们这边却只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手中有刀的,只有银时。 滚烫的鲜血泼洒在雪地上,恍如怒放的红梅。 懒散的神态一扫而光,进入战斗状态的银时和平时判若两人。在名叫片冈的敌人扬起刀锋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本能般地动了起来,于电光石火之间窜入敌人内围,手腕一翻,刃尖向上,一击穿透片冈柔软的腹部。 拓哉吓傻了,双腿生根一般站在原地。 武器铿锵落地,口角涌出血沫,片冈睁着凸出的眼球,以玉石俱焚的力气往怀中奋力一抓。银时反应极快,踩着他弯曲的膝盖往后翻身一跃,下一瞬间,另一个敌人的刀锋就到了。 森森寒光擦着衣角而过,银时翻身落地。同伴的一刀割开了片冈的脖颈,如果不是他逃得快,他的脑袋也会跟着搬家。 随着一声清脆的嗡鸣,刀刃再次与敌人交锋,银时的眼底仿佛凝着血色,挥刀的动作透着野兽般的凶狠,彻底放开后有股不要命的架势。 “有意思。”森本眯了眯眼睛,神情阴郁,对于片冈的死去没有丝毫动容。 “不过,小鬼的闹剧就到此结束了。” 高杉终于找到机会,趁着近身之际抽出了敌人腰间的协差。 他一把扔掉刀鞘,惊险躲过横切而来的一刀,正要反守为攻 “后面” 银时的声音如惊雷在耳畔炸开,高杉遽然回身,收缩的瞳孔中映出即将劈下的刀锋。 寂静的神社中,忽然划过乌鸦振翅落于枝头的声音。 落雪扑簌,眼前倏然闯入一道黑影,下一瞬间,森本扬刀欲斩的身影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砰的一声,骨裂的闷响在几丈开外响起,和乌鸦一同出现的,如同狼一般扑过来的生物,将森本按倒在地,几乎嵌入雪中。 喉结微微滚动,压在他喉咙上的不是锋利的獠牙,而是森冷的刀刃,稍一用力就能割开他的血管。 他下意识地仰起脸,想离脖子上的刀锋远一点,眼珠子努力向下滚动“你是谁” 保持着以膝盖压着对方腹部的姿势,八重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眼里毫无温度“路过的家长。” 男人喘着粗气笑起来,被动作牵动的血珠从脖子上淌下来,落在灰白的雪地里。 “路过不可能。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想被你自己的刀割开脖子,就让你的人都别动。”没有回答对方的话,八重微微倾斜刀刃,冰冷的刃面映出冬日寡淡的天空,“我本来不想让这双手沾上不必要的血腥,但现在这都取决于你。” “我的人”森本的胸膛震颤起来,他哑声道,“看来你大概是误会了,我们都只是一群各为自己的亡命之徒罢了” 杀意骤起,背后传来呼啸风声,八重松开森本就地一滚,手一撑地翻身而起,倏然扬刀一斩,不早不晚正好截住敌人紧追而来的攻击,一刀削掉了敌人刀刃最脆弱的部分。 “你会用刀”背后传来高杉惊疑不定的声音。 八重后退几步,正好挡在他身前。 “哦,我还会骑马呢。”八重看着森本从地上爬起来,攥着断裂的刀刃,像是野兽一般扑过来。她把刀给高杉,上前一步擒住森本的右腕,一腿扫掉他的重心,拧着他的胳膊借势一个转身,将他狠狠摔到地面上,再踩着他的肩膀一拉一扯,废了他握刀的右臂。 “都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放过这个梗”不远处传来银时大声的吐槽,但声音明显轻松不少。 八重踹开疼得几乎不能动弹的森本,打晕了另一个敌人,带着高杉往银时和拓哉那边跑。 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 最先倒下的石塚忽然颤巍巍地站起来,右手被银时砍伤,滴滴答答地坠着血珠,左手里握着一把枪。 双目赤红,他将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前一刻还在挥刀和敌人战斗的银时。 八重觉得,自己可能命里和火绳铳和枪这种东西犯冲。 枪音骤然爆鸣,连山脉都寂静了一瞬。 仿佛能震落古老神社的巨响过后,石塚矫正了一下握枪的姿势,将枪口略微调低,对准了八重。 在最后一刻,她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过来,护着银时一起摔到了雪地里。 温热的液体淌到了脸上,赤色的瞳孔无意识地微微张大,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银时在八重的怀里仰起头。 “银时” 见银时不出声,八重的语速快了起来。“怎么了你哪里受伤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她摸摸他蓬乱的卷发,又在各处确认了一遍,没有摸到断骨头碎骨头的地方。 银时终于艰难地开口“血” 湿热的触感不断从脸颊上淌下,八重伸手一摸,发现被子弹擦到了脑袋的人是自己。 一摸一手血,还很温暖。 失血的眩晕感涌上来,八重眨眨眼睛,不经意间看到了将枪口指着这边的石塚,顿时一个激灵,将银时推了出去。 小心。 吊在嗓子眼的这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去。 枪声骤然消失。 一种她非常熟悉的感觉忽然笼罩了全场。 从敌人的角度来形容,那是一种压倒性的,近乎原始的恐惧。 被黑斑侵蚀的视野中,她似乎看到石塚的身影定住不动了,如同刀刃碎裂,他手中的枪身刹那解体,化作片片废铁坠向雪地。 失血过多,五感开始变弱,视线里黑暗和现实交错,八重努力地眨着眼睛,前一刻还僵立在原地的石塚下一刻已经倒在了地上,左手如同被人隔空打穿,变成了一篷难辨的血雾。 “八重。” 脸颊上传来极轻极轻的触感,她收回视线,微微侧头,抬起眼帘看到了松阳不带微笑的面容。 松阳拢着她淌血的侧脸,动作极轻地托着她的头,仿佛生怕用力一点她的伤口就会崩裂开来。见她在看他,松阳弯了弯嘴角,似是打算露出一个和平时无异的笑来,眼神却没有动。 他望着从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眼中的颜色又回到了最初的猩红。 “等等,”八重喘了口气,抬手拉住松阳柔软的衣袖。 松阳垂下眼帘,微微遮去眼底深沉的血色。“别担心,再等一下,我马上就解决一切。”语气仿佛在哄不肯吃药的小孩子。 不,她不是那个意思。 “你的眼睛。”八重小声提醒他。 松阳此时背对着银时三人,不然露馅就糟糕了。 “我知道了。”松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澈的松绿。 仿佛先前天照院奈落首领的影子不过是一场幻觉,他的语调重新变得柔和而平缓,只有略微压低的声线透出风雨欲来的征兆。 “你就在这里,不要动。”他慢慢松开托着她脑袋的手,看向已经站起来却不敢凑近的敌人。 除了死去的片冈、右手被废的森本、和失去意识的石塚,敌方还有三个人具有行动能力。 大脑空白,源自本能的恐惧震得手中的刀不断颤抖作响,他们还是选择了继续战斗。 松阳转过身,右手第一次放到了刀柄上。他放轻声音“等我一下,只要一瞬间就好。” 黑暗吞没意识之前,八重最后看见的,是那个背影拔刀出鞘的场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雪夜 她似乎在梦中看见了过去的事情。 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时间线被剪得七零八落。 绿藤攀上腐朽的神祠,古木参天的深山中漫起云雾,乌黑的鸦羽滑过树梢,下一瞬间这一切都消失了,大地随着雷鸣般的马蹄震颤,平原上响起战争的螺号,仿佛从漆黑的雾气中显出身形,戴着面具的男人如入无人之境,踩过无数鲜血直流的尸骸,一刀斩下中军主帅的头颅。 周围是狼烟和箭雨,惨嚎和怒吼,仿佛在这地狱般的混乱中听见了什么声音,男人放下手中的头颅,微微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某处。 漆黑的乌鸦面具上溅着鲜血,猩红的眼瞳无波无澜,恍若直抵深不见底的寒渊。 只是眨眼的片刻,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遍体鳞伤的少年如同初生的幼鹿,扬起头颅站立在古老的杉树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朝着树梢间的阳光,缓慢地张开五指。 金色的阳光柔软如雾,少年专注地望着指间漏下的色彩,木然的眼中似是落入了微光。 御帘忽然垂下,遮挡去了光明。白日变为黑夜,头戴乌帽的殿上人排排对坐,古板笔挺的侧影倨傲而冷漠。 手执铁链的武侍将犯人压于庭院中细碎的白石地上,声音尖细的朝臣在宣读圣旨。 犯人抬手戴上象征死神的面具,身后忽然变成了起火的寺院。 警钟在长鸣,能舞台在火海中哔剥燃烧。 手执染血长刀的身影没入黑暗,在他背后,惨白的能面咧着诡异的笑容,被熊熊火焰吞噬,很快化为了虚无。 这是虚的过去,也是她的记忆。 火海消散,飞舞的火星变成了头戴阵笠的足轻。 孤身立于尸堆之上,戴着漆黑面具的男人微微侧身,猩红的眼瞳望向一列排开手持火铳的士兵。 “开火” 枪声震落穹宇,心脏忽然一窒。 震耳欲聋的金属鸣音依然在脑颅内回荡,八重望着眼熟的天花板在视野内清晰起来,愣怔半晌,忽然发现黑暗的和室里点着灯。 “你醒了” 她转过头,松阳坐在她床边,氲在灯光中的表情很柔和,除却笑容比较淡这一点,和梦境中神色冰冷的男人判若两人。 神社、雪地、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忽然涌回脑中,八重下意识地抬起手,她脑袋上的伤口鲜血早已停住,此时被包上了一圈绷带,摸起来有种新奇的感觉。 私塾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小孩子跑动的声音。空气里浮动着冬夜的寒气,好在和室里烧了炭,她躺在软乎乎的被窝里,倒也不觉得寒冷。 “你睡了两天,大家都很担心,不过小孩子可不能熬夜,我已经将他们全部赶去睡了。”松阳眨眨眼睛。 绷带摸够了,八重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 “会留疤吗” 松阳笑道“我特地帮你问过大夫,接下来好好养伤的话,还是有挽救余地的。” 八重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就弄坏了别人珍之又重托付给她的东西。 和那些她在战场上捡过的尸体截然不同,现在这个身体,她连练习剑道都舍不得。 心疼。非常心疼。 “你刚才做梦了”松阳及时转移了一下话题。 稍稍一顿,八重看向他“很明显吗” 松阳伸出手,模仿她之前在睡梦中仿佛想抓住什么的动作。“可以看得出来。” “”好像丢人丢大发了。 “也没什么,只是梦到了过去的事情。”躺在枕头上,八重微微转头,不经意间看到了装饰着绾柳的壁龛。 烛光无法触及的角落,壁龛里黑黝黝的,像是时间咧开的一个口子。 碎片纷杂的梦境中,一抹蓝色的回忆忽然从黑暗中跃了出来。 她看到了夹在泛黄的经卷里的,小小的琉璃唐草。 琉璃唐草是一种淡蓝色的花,花期在四月末五月初,是晚春初夏时节盛开的花。 这种和樱花相比略平凡的花草开在山坡上,密密匝匝的一片看上去很像是繁丽的厚毯。 壁龛里的花要跟着时节变换,从冬季的山茶到梅花,再从梅花到樱花,樱花开败之后就应该换上春末的琉璃唐草。 常年待在乌鸦窝里的杀手组织首领对于这种细枝末节,与其说是不上心,不如说是完全不感兴趣,容着她在冷冰冰的房间里插花已经算是载入史册级别的让步。 有一年春末盛开的琉璃唐草特别漂亮,那时德川幕府在世间立下根基已有一段时间,天照院奈落逐渐被边缘化,十天半月不受差遣也是有的。 她非常坚持地在虚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感,就差没扑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躺尸,称呼从“这位小哥”到“这位祖宗”轮流试了一个遍。 “你不能总是活在一成不变的季节里。” 她敲他桌子。 “你看,花都开了,只要你帮我摘一株回来,我保证接下来一天都不吵你。”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拿弹珠弹别人窗子求注意力的熊孩子。 快一起出来玩吧。 她见过村里的小孩子这么做。 怀里抱着一堆弹珠,就那么巴巴地站在篱笆外,日复一日地弹小伙伴的窗子。 别闷在屋里了,一起出来走走吧。 空空的回响砸在墙面上又滚落在地,对方真的就是一堵墙,还是最冷最硬的那种。 她每天砸一遍,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回声,第二天又捡起昨天落下的弹珠,继续重复。 一整天的清静也许真的是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看到首领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其他奈落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喊了一声“大人”,都没敢询问虚这一脸冷漠地是要去哪里砍人。 春末的深山充满宁静的韵味。 罕有人迹的山脉铺满了大自然的色彩,开着琉璃唐草的山坡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柔软的蓝色,在清风中微微起伏。 回去的路上,虚看她走路带蹦还带跳,眼神极淡地扫过来。 “你在笑什么。” 于是她立刻就严肃起来了。 “绝对不是在笑你。” 那株小小的琉璃唐草,后来为什么被做成了书签,她不太记得了。 在化为脆弱的尘土之前,虚翻阅经书的时候,他看他的佛理,她就看那朵淡蓝色的唐草。 五百年的时光,这么想来,也不是完全充斥着血腥和杀戮。 极偶尔,也会有像那样安静的时刻。 为什么会忽然现在想起这个回忆,八重也说不上来。 将思绪稍微拽回现实,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松阳下意识地伸手过来扶她。 “那些人呢”八重将话题拨回正轨。 这原本应该是她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但因为有松阳在,她直接将这个正常的担忧抛到了脑后,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失去意识之前,麻烦并没有完全解决。 扶着她的肩膀,松阳的动作好像微微顿了顿,声音也淡了下来“属于攘夷军那边的纠纷,他们自会解决。” “别担心,那些人不会再出现了。”松阳看向她,“小野寺先生昨天来了一趟,对于这次的事情,他非常抱歉。” “原来他叫小野寺啊。”八重沉默片刻,“真可惜,我觉得还是「小黑先生」这个名字比较适合他。” 松阳弯起眼眸“我也这么觉得。” 八重看他片刻。 “你心情不好吗” “”松阳稍稍侧头,依然是那副眉眼微弯表情带笑的模样。 “为什么这么说” 夜色很深了。 烛光在纸质的灯罩中静静燃烧,光和影如水流淌,和室里大半笼罩着冬夜的黑暗,只剩下小小的一片,覆盖着温暖的光晕。 八重微微抬起手,碰了碰松阳柔软的眼睑。 “这种时候,不笑也可以的。” 怎么可能有人,总是在笑呢。 “没关系的。”八重开口。 冷冰冰的反派脸都看了那么几百年,“偶尔不露笑容也没关系的。” 声音微微一顿,她抬起眼帘“你这次赶上了。大家都没事,也不会有事。” 像胧那次的事情,没能及时挽回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 永远笑意盈盈的人,一旦收敛了笑容,表情会变得意外冷淡。 温柔的绿色眼眸,没有了笑容的遮掩,便盖不住深处的虚无。 和学生在一起的时候,幸福是真切的幸福。 但透过眼前的幸福看到的东西,那些如影随形的东西,也不会消失。 八重摸了摸自己额际的绷带“还有啊,这种小伤,我养个十天半月就好了。” “脑袋上的伤不是小伤,八重。”松阳看着她,“你可能不太了解人类有多脆弱。” “”八重开口又闭上,最后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你知道的,我死不了。” “你也知道「我」是不会死的。”松阳轻声道,“但是,你当时又为什么要那么做” 八重有些不解“当时” “天正元年,”嘴边依然带着微笑,松阳的眼底是她看不懂的神色,“你当时为另一个「我」挡了一枪。” “为什么” 寂静的夜色笼罩下来。 烛光渐弱,黑暗漫过四周,松阳身后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维持着眉眼柔和的表情,他看着她,似是在等一个答案。 为什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简直就像,她一直砸啊砸的那面墙,有一天忽然就对她为什么要砸墙感兴趣了一样。 就好像在五百年的时间中,有一个虚忽然对她做出了回应一样。 很让人懵逼好吗。 “不知道。”八重听见自己说。 她说的可能是实话。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 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自己动起来了。 现在想想,还真的特别蠢。 开枪就能射死的话,虚还愁个什么劲哦,肯定直接来个千百发好吗,轮番扫射怎么大面积覆盖怎么来好吗。 八重还想说些什么,努力挽救一下曾经大脑当机的自己的形象,忽然被松阳拢着肩膀轻轻往前一带,就这么直接靠到了他怀里。 大脑好像空白了一下。 八重眨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松阳” 拢着她肩膀的动作很温柔,对方的羽织上有着皂角好闻的气息,在寒冷的冬夜显得特别温暖,有种蹭上去就让人舍不得离开的安心感。 两人像是在火堆旁依偎取暖的旅人一样,只是轻轻地靠着。 她抬起手又放下,松阳伸出手,拢住她冰冷的指尖。 “房间里是不是还是太凉了”他问道,声音格外柔和。 八重看着松阳带笑的表情,忽然觉得她一定是少点了哪个技能。 和室外面的走廊上响起迷迷糊糊的脚步声,估摸是想去厕所的学生在黑暗中走错了方向,拖着步子逐渐朝这边走了过来。 脑中好像瞬间拉响红色警报,八重几乎是在刹那间完成了抽手,倒回枕头上,拉起被子盖过头的动作。 拉开和室的隔扇时,那个学生看到的就是松阳坐在八重旁边笑的场景。 两秒之后,一道声音响彻了整个私塾。 “八重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温度 冬日的早晨万籁俱静,釜锅在厨房的灶台上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发出声音。 清晨的光线透过上方的通气孔落下来,细微的尘埃仿佛悬在光束中静止,看起来就像是微微发亮的光芒碎片。 随着一声轻响,通向厨房的纸门滑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打着哈欠跨过木地板和榻榻米的界限,梦游般地朝灶台这边靠近。 空气中似有若无地飘来香甜的气息,那个身影一顿,忽然清醒,眼神犀利地往烤架上一扫,发现了金灿灿的烤地瓜。 咽下口水,他想也没想地伸出手。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成功捕捉烤地瓜小偷。”银时抬起头,本应该在养伤的八重笑着看他,神采奕奕哪有伤患的影子,“你也不怕烫着手。” 功亏一篑,银时轻啧一声撇过脸,小声嘀咕“我不碰就是了,小气鬼。” 说着,他挣了挣手,没成功。 银时“喂,还不放手吗。” “放手的话你就跑了。”八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她微微一顿,“你最近在躲我,为什么” 病人需要静养这种常识,在私塾里实行的可能性差不多是零。 自她醒来之后,不管是吃饭喝水还是换药,身边都会围着那么几个学生。但最近在她身边晃悠的身影中,独独少了银时的。刚刚醒来大家都来看她的时候,他也只是站在门边,赤色的眼睛沉沉的,一点都没有要凑近的意思。 大概能猜得出他在别扭什么,她一直耐心地等啊等,最后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了。 “”明显噎了一下,银时的视线飘忽起来,他左看右看,就是不肯和她对上视线。“你想太多了,阿银可是大忙人,光是每天摄取足够的糖分都已经够呛的了,哪来的时间做多余的事情。” 银时有些僵硬地站着,见状,八重微微弯身,拉着银时的手摸向她脑侧原本包着绷带的部位“你其实不用这么紧张的,你看,我的伤口都已经好了” 话还没说完,银时倏然跟触电一样收回了手。 一瞬收缩的瞳孔恢复常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银时结结巴巴道“做做什么啊你” 八重看着他不说话,银时又加了一句“伤口是能随便给人碰的吗。” 她的伤口其实不深,老老实实地卧床养了这么些天,拆开绷带后把头发放下来,根本就瞧不出什么。 但因为伤在脑袋上,大夫又苦口婆心叮嘱了那么多遍,为了避免留下什么不必要的后遗症,她才多躺了几日。 叹了口气,八重扶着膝盖蹲下来,微微抬起头,看向他。 “我被银时讨厌了吗” “” “如果银时不讨厌我的话,就和我坐一会儿吧。”八重眨了眨眼睛。 “地瓜也差不多要烤熟了,正好我们就坐在那边吃吧。” 厨房位于没有铺着地板的土间,一般来说要换鞋。木屐摆在铺设木板的空间下方,八重和银时就那么坐在和厨房相邻的房间的木地板上,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烤地瓜。 寒冷的冬日,烤得焦脆金灿的地瓜温暖又可口,表皮上残留着烤架的热度,揣在手里暖乎乎的。 灶台上,釜锅呼呼地冒着热气。清晨静悄悄的,极偶尔,外面会传来松枝上的雪块坠落四散的声音,除此以外便只剩下冬日特有的宁静。 睡乱的头发胡乱翘着,和服懒懒散散地套在肩膀上,不管是什么样的衣服银时都能穿出松垮的效果,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缺少睡眠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地撕掉地瓜皮,露出金灿灿的内里,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还疼吗。”含含糊糊的声音,如同自言自语,稍不留神就会漏掉了。 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银时垂着眼睑,仿佛要将手中的地瓜看出花儿来,声音也是低低的。 “我是说你的伤口。” 八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赶紧压下笑意。 “如果我说疼的话,”八重清了清嗓子,作出严肃思考的模样,“你会愿意把地瓜分我一半吗” “哈你那明显是打劫吧” 八重笑眯眯地道“不行吗” 在她的注视下,银时有些不情不愿地别开脸,半晌,才含含糊糊道“也不是完全不行啦。” 想了想,他将手中的地瓜掰下一块,极其肉疼的,勉为其难的,递向她。 “喏,”银时还是不肯看她,眼睛望着别处,他嫌弃般的一晃手,催促道“要拿快点拿。” 八重的眼神柔软下来。 银时举着地瓜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八重的回应。 他终于转过头,却见八重拍拍手上的碎屑,朝他微微张开双手。 “要来吗”她的表情很郑重,声音也很郑重,“期间限定的抱抱。” “期间限定的抱抱是什么鬼啦”银时撇过脸吐槽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八重看到银时的耳根微微红了。 “再说了,阿银才不是那些幼稚的小鬼” 他没能把话说完。 八重伸出手,将那个小小的、银发的孩子,搂了过来。 虽然比松阳刚捡他回来的时候好了很多,银时还是很瘦,头发又乱糟糟的,揽着肩膀靠到怀里的时候就像是瘦弱的奶猫,还是会张牙舞爪咪咪叫的那种。 “已经不疼了哦。”八重的声音柔和下来。 “伤口早就不疼了。” 银时安静下来。 好半晌,她才听见他闷闷地道“真的不疼了” 八重没有忍住轻声笑了起来。 “撒谎的人吞千针。”她说道,像是安抚幼崽一样的,摸了摸银时的小脑袋。 私塾的庭院里雪华满盈,白茫茫的世界中,只有古朴的苍松透出了点墨绿。松阳站在廊檐下,悠悠哉哉侧头看向走到他身边的八重。 “你们和好了” “托期间限定的烤地瓜的福,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八重摊开手。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原来还有烤地瓜啊。”松阳笑眯眯道,“还有剩吗” “有剩也不给你。”八重瞥他一眼,“你关心的重点居然是这个,我觉得我们友谊的小船可能要翻了。” 八重和松阳严肃地对视片刻,噗嗤一声,不知是谁先破功,两人都笑了起来。 林中传来雀鸟离枝时振翅的扑簌轻响,轻快地飞向白色的远方。 “说起来啊,”八重移开视线,看向庭院中覆盖雪霜的樱木,“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怎么了” 不语片刻,八重转过身。 “要试试吗” 松阳歪了歪头,神情格外无辜“试什么” 八重看了他半晌,仿佛下定决心,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在松阳满是问号的注视下,八重走到他面前,然后微微抬起手 小心翼翼的,略带试探性的,凑上前给了他一个很轻的拥抱。 笑盈盈的表情忽然消失,松阳的眼眸微微睁大了一瞬。 在这之前,她从来都没有试着伸手拥抱过对方。 为什么今天才意识到这件事,八重不知道,但意识到之后,她忽然就想这么做了。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就像是冬天会落雪,春天会花开,落下的树叶会化作大地的养料,来年腐朽的树木又会冒出新的绿芽,朝对方伸出手是如此自然而然的一件事,只要做出第一步,接下来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世界仿佛变得比前一刻安静了几分,连落雪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八重舒了口气。和面对银时的时候不同,她发现自己还是有几分紧张的。 这样就行了 她正要后退一步,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忽然围拢过来。 松阳伸出手,无声而温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极轻,似是只要呼吸稍重一点,她就会抽手从他怀中离开,如同对待脆弱而短暂存在的珍宝般克制着力道。 冬日寒冷,窗棱似是都覆着洁白的冰霜,对方的怀抱却很温暖。 内心忽然非常平静,像是涟漪逐渐平息的湖泊,又似是映着水面毫无阴霾的天空,八重微微放松肩膀,将脸贴到松阳怀中。 对方的胸膛中传来沉稳的心跳声,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安心的声音。 八重微微垂下眼帘。 那是伴了她五百年的,在这期间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开她的声音。 她很高兴。 八重意识到了这一点。 抱着这个人的时候,被这个人抱着的时候,她打从心底感受到了一种宁静的喜悦。 两个人相拥原来是如此令人高兴的事情。 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被另一个人的存在所包裹,她心底深处的深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深到透不出声音的地方,那个疼痛而接近永恒的寂寞的缺口,忽然就变得没有那么硌人了。 不会被任何东西填满,也无法填满,但至少此刻边缘棱角不再尖锐。 “这也是期间限定吗” 温和的嗓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就算看不到松阳的表情,八重也知道那双松绿的眼眸中含着怎样的笑意。 “我说,你这种问题很让人难办啊。”八重叹了口气。 她仰起脸,摆出严肃的表情“怎么能问女方这种问题呢这就跟我可以牵你手吗一样,不会得到肯定的回复的。假如换一个立场,这次换我问你,你希望这是期间限定” “不希望。” 松阳笑眯眯道。拢着她后腰的手微微收紧,他将八重往自己怀中带近了点,好听的嗓音微微一低 “期间限定的话可不行。” “” 靠在对方怀里,八重无言半晌,似是没回过神来。 “所以,你的答案呢”松阳笑着问她,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得有些孩子气。 松阳微微低头,近到差不多和她抵着额头,呼吸温温热热地落到她的眼睫上。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这个也是期间限定吗” 这是在飙操作吗这是在飙她不知道的操作吗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松阳。 他认真地看着她,眼睛如月牙微微弯起,神色中透着一股极安静的温柔。被对方注视时,连时光也会柔软下来,根本就没办法说出违心话。 撇过脸,八重将脸埋到松阳的肩膀上,半晌,还是没忍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是。” 是她败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红豆 春风拂过,云霞般的樱花纷纷扬扬地漫过私塾的竹篱。 道场中传来竹刀激烈交锋的声响,身着剑道护具的学生屏息静坐于两侧,目不转睛地望着比试中的两人。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从道场的透风孔中洒落,“啪”的一声,两人手中的竹刀在空中相撞,惊起慵懒飞舞的粉尘。 松阳笑吟吟地抄着手立在裁判的位置上,银时和高杉几乎是同时敏捷地后跃一步,各自朝后拉开距离。 汗水沿着下颌滑落,滴在深棕的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水渍,两人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手腕微倾,重新摆出中段的架势,向前轻点的竹刀宛若野鸟的尾羽,在看不见的清风中微微摆动,寻找着一决胜负的刹那。 明白这场比试的胜负近在眼前,在座观望的学生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不再眨动眼睛。 攥紧汗渍斑斑的竹刀,银时和高杉紧紧盯着对方的身影。 令人屏息的寂静过后,两人表情一变,骤然举刀向前跃出 “哈” 清脆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松阳举起手,温和而沉稳的嗓音在道场内清晰可闻 “面。” 同时击面。 这场比试银时和高杉打了个平手。 不管先前是押了银时还是高杉,仿佛从松阳那里得到了什么信号,学生们呼啦啦地一下全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拍两人的肩膀,眼神亮晶晶的。 “银时君和高杉君果然都好厉害啊。倒不如说,你们这几年进步得越来越快了。” 一抹鼻尖,资质比较平庸的学生忍不住感叹出声“再这样下去,我们可就要被落在后面喽。” 他夸张地作了个拍马难追的动作,见状,大家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付出的努力永远不会辜负自己。”桂抱着双臂,别人都一身臭汗,只有他不论何时都是清清爽爽的。他露出笑容“别看高杉这样,他这几年一直都在暗中拼命地练习剑呜噗。” 剑道护手忽然迎面飞来,桂捂住被击中的脸重新站稳了,看向毫无悔意的罪魁祸首“高杉突袭毫无防备的对手可不是君子所为” “吵死了,假发。”高杉侧头取下头盔,随手拨了拨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他微挑眼梢朝这边看来,五官本就生得俊朗,这些年随着岁数增长愈发显得英气逼人,虽还只是少年,却已依稀可见以后长开的风华,一扬嘴角骄矜睥睨的模样都带着好看的资本。 “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不是假发,是桂。”桂肃然道,握着竹刀朝高杉一指 “高杉,我要和你堂堂正正的决斗。” “好了好了,决斗还是留到下一次吧。”松阳托着浸过凉水的毛巾笑眯眯地走上来,“大家现在都累了,还是擦擦汗吧。” 声音一顿,他看向脱下剑道护具就变得懒洋洋起来的银时。 “刚才的比试非常精彩,你们两个都成长了很多呢。” 双手垫在脑后,银时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勉强还行吧我是说高杉君的表现。” 后脑勺上蹦出大大的井字,高杉飞了银时一个眼刀,碍于松阳还在场,倒是没有发作。 轻啧一声,他撇开视线“要打败老师你还差得远呢。” “诶,晋助居然会自谦了吗。”松阳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嗓音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这可真是不得了的进步。” “老师” 高杉还没来得及炸毛,松阳非常及时地递上毛巾。 面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高杉只能闷不吭声地将毛巾接了过去,随手甩到脖子上。 果然还是少年脾性。 松阳眼中的笑意微微加深。 “噗噗噗。”银时故意掩着嘴巴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令高杉听见。 在高杉瞪过来的瞬间,他一抖身子赶紧站直了,非常无辜地望向道场门外,时不时还抬手挖挖耳朵,欠揍得令人有些牙痒痒。 春日的午后,穿过廊下的清风带着阳光的气息。 学生们在道场中休息,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天,银时和高杉一人占据了道场的一角,离对方坐得远远的,巴不得中间再隔几个濑户内海。 外面的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没多久,八重的身影出现在道场敞开的门边。 “午安。”她说,表情看起来和平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似乎。 比较眼尖的同学发现她的手中好像拎着什么东西,察觉到不祥的气息,本来躺在道场地板上放松的男学生都条件反射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怎么了,八重”松阳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努力地憋着笑,她拎起手中的东西“只是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某个家伙落下的东西。” 她不经意地一抖书封,亮出了封面上姿势可人的美少女,和不容错辨的书名to ove啾。 仿佛为了强调这本少年后宫漫的属性,那个销魂的“啾”旁边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心,忽视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话音未落,八重就见识到了所谓的集体变脸是什么意思。 诶等等。 八重眨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可能抄出了私塾男同胞们的共同财产。 终于从核爆般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来,男生们全都跳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不要看老师千万不要看拜托你了” “快捂住老师的眼睛,快来人捂住老师的眼睛啊拜托了啊啊啊神明大人” 凭着求生的本能,男生们几乎是绝望地试图从她手中抢下那本小黄漫。 但他们完全慌了神,手忙脚乱的,一点都没有发挥出人多的优势。 八重举着漫画一个转身,轻轻巧巧避开了扑过来的学生。 银时还算留了点脑子,趁着她转身之际,忽然从视野的死角发起偷袭,动作快得和上课打瞌睡的时候判若两人。 十来岁出头的少年已经比她肩膀还高了,如果是以前的那个矮豆丁,就算银时上蹿下跳也休想够得着她举在手中的漫画本。 只是愣神的一个瞬间,银时差点成功。 少年的指尖擦着页脚而过,八重回过神来,嘴角微微一弯,忽然举着手将漫画往身后一扔,在众人呆住的瞬间,又背手一接,轻轻松松一个侧步转身就从学生们的包围圈中脱出身来。 “唉哟,不要这么害羞嘛,”她憋住笑,晃着手中的小黄漫,“你们也到这个年纪了,想要多看点其他方面的书很正常。” 智也的眼镜似乎下一秒就会从鼻梁上滑下来,他扶了几次,都没扶正。“你你在说什么啊” “别紧张,别紧张。”八重露出慈祥的表情,好声安慰,“我看这些书的时候,你们的祖辈都还在玩泥巴呢。” 声音一顿,她继续插刀“下次别藏被子里了。要知道,你们可从来没主动叠过被子,藏在叠好的被子里真的太明显了,猜都不用猜。” 拓哉给了银时一个肘击,低声道“不是说不会被发现吗。” “吵吵死了。”银时也回了他一个肘击,“说到底,为什么要偏偏藏在阿银房间里啊” “那不是当然的吗”同学甲小声道,“如果带回了我家被我老妈发现,我绝对会被扒掉一层皮。” 银时“喂喂喂,你以为阿银就不会被扒掉一层皮吗这位同学甲” “你刚才说了同学甲对吧你刚才绝对说了同学甲对吧你这个看小黄漫看得流鼻血的人” “那是高血糖我才不想被看小黄漫时会发出傻笑的人说啊昨晚嘿嘿嘿和智障一样笑个不停的人是你吧” 在搜出来的小黄书面前,私塾男同学之间的塑料情谊说裂就裂,就连一脸嫌弃站得远远的高杉都被牵连了进来。 “啊,高杉君超狡猾想要置身事外在老师面前保留颜面你还太天真了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桂深深地低头捂住脸“大家别吵了。” 面对着眼前乱成一团的事态,八重略带惆怅地叹了口气“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抬手按住胸口,看向笑而不语站在身边的松阳“银时也长大了啊。” 咦为什么居然会是这种欣慰的语气 “也是,”松阳微笑着看她,“银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呢。” 银时“这种时候就给我否定啊松阳” “还好我提前做了准备。”八重露出微笑,“红豆饭的做法我和村里的人请教过了,今晚做还来得及。” 等等为什么是红豆饭你对红豆饭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微微蹙眉,在学生们饱含希望的注视下,松阳沉思片刻,忽然开口指出“这么多人份的红豆饭,砂糖会不会有点不够” “” 八重一敲手心“还是你想得周到。庆祝银时登上成人的阶梯可不能办得这么马虎。” 松阳笑吟吟道“普通的砂糖就行吗还是红糖会比较好” 这种时候就不要配合八重演戏了啊老师 学生们抱头崩溃,互相紧拥哭成一团。 还在坚持的同学甲捅了捅银时“你看,都说了你不会和我一样被家里剥下一层皮来。” 银时已经木了“什么都别说了。” 八重捂着嘴靠向松阳“那孩子好像已经开始嫌弃我们了。反叛期原来会来得这么早吗” 虽然极力掩饰,但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泄露了她在拼命憋笑的事实。 松阳拍拍八重的肩膀,轻声安慰她“没事的,银时估计只是害羞了。” 害羞个球啊你们到底玩够了没有啊 仿佛听到了银时心中快要满溢而出的吐槽,八重忽然抬起头“红豆饭,你真的不想吃吗” 在其他学生的注视下,银时跟按了暂停键一样安静下来。 绵延的寂静过后,他垂头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我吃。” “为了红豆饭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尊严啊你”拓哉震惊地看向他。 “啰嗦,”银时懒懒道,破罐子破摔后脸上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淡定从容,就连挖耳朵的动作都带着一股子气定神闲,“为了红豆饭我能眼都不眨地卖掉三百个同学甲。” “为什么我忽然就变成了计量单位啊”同学甲喊道。 高杉“哼。” 一个字透露出来的不屑已经足够。 “哟西,决定了。”银时拍拍旁边桂的肩膀,“今晚的红豆饭没有高杉的份。假发,要不你把你的那一份也让给我吧。” “别开玩笑了,那种东西谁喜欢吃了。”高杉扬起下颌。 “诶,”松阳微微睁大眼睛,“晋助你今晚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 面对松阳带着笑意的视线,高杉先前的气势陡消。 沉默半晌,他撇过脸,平时嘲讽起人来毫不客气的声音忽然就小了下去。 他说 “我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春樱 私塾的一天,总是从早上的问好开始。 春日晴朗,和风微煦,烂漫的樱花从空中拂落,温柔的教书先生站在门边,笑盈盈地迎接前来上课的私塾学子。 “早安,老师。” “早安。” 不论四季,不论晴雨,重复过千百遍的场景已经成为这个私塾的一部分。 穿过私塾的风是悠然的,时间是缓慢的,樱花的绽放是从容而灿烂的,旺盛的生命力一点一点从枝头延伸到树梢,再倏然以最盛大的形式怒放开来。 绯色的花枝如云似雾,光是瞧着也能让人生出几分微醺的情绪来。 随着学生的到来,安静的私塾不多久就充满了叽叽喳喳的热闹声音。 “龙g珠的最近几话你看了吗” “三段变身后的利弗萨超强的他一个指头就将超级赛亚人状态的吉贝塔虐成了渣简直风骚得不行好嘛” 樱花如常绽放,小小的世界依然维持着常态,学生们之间的热门话题变成了这几年间流行起来的卡牌和漫画。 位于西国尖尖上的荻城距离江户太远,漫画更新吃不上热的,堆着旧书和杂志的书屋就成了学生们放学后最喜欢去的地方。 八重笑眯眯地和松阳一起站在门边,在聊着龙g珠的几个学生跨过门槛时,忽然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可惜利弗萨最后还是被超级赛亚人状态的悟哔打败了。” “呜哇八重你居然剧透” 震惊的学生们一哄而散,夸张地大叫着四散奔逃。 “快跑啊,八重又开始剧透了” 本来就闹哄哄的私塾顿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女孩子们以手掩嘴忍着笑,高杉跟没听见似的看着庭院中飞舞的樱花,桂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后预习今天的内容,银时见怪不怪地嘁了一声,将课本盖到脸上接着睡。 八重感叹了一声 “青春期。” 学生们陆陆续续进了教室,松阳和八重继续站在门边,耐心等待。 没多久,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往私塾的方向跑来。 “早安,勘太。”松阳歪头笑道。 “早早安,老师。”勘太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气喘吁吁地撑起膝盖站直了。 “这次又是太郎把你叫起来的”八重蹲下来,非常熟稔地伸出手。 “汪。” 蹲在勘太脚边,那只毛茸茸的柴犬摇起尾巴,眯着眼睛抖了抖耳朵。 太郎是那只柴犬的名字。 勘太是私塾里年龄最小的学生,也是家里的老幺,父母都忙于家中生计,很少顾得上他。 他出生的那年,家里的母狗正好抱崽,当他还在学习练字的时候,太郎就已经成为了村里的狗中一霸,但一到主人面前就成了固定的傻白甜,还是只会躺平露肚皮打滚求摸的那种。 八重曾经也以为这只狗是单纯的傻白甜,直到有一次她在私塾上课期间出去闲逛,见证了村里的土狗打群架的瞬间。 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狗子。 在那之后,因为有把柄落在她手里,对方见到她时就会变得特别乖,比平时乖巧的傻白甜模样还傻白甜,任她怎么撸毛都逆来顺受,弄得桂特别羡慕,还以为她是有什么撸狗的特技。 狗中一霸太郎潇洒不羁多年,只有在面对自己的主人时,才会变成特别操心的蠢萌柴犬。 这些年来太郎一直风雨无阻地送勘太上学放学,默默伴他长大,一人一狗俨然成了私塾门前的固定景色。 和往常一样,太郎将勘太送到私塾门口就不再往前。 如果说柴犬也有坚守的信条的话,这些年不论桂如何坚持诱惑,太郎都雷打不动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不论是上学放学,都必定乖巧地候在私塾门口。 但是和平常不一样的是,这次它没有直接离开,而是一动不动地,继续蹲在私塾门口。 “怎么了” 勘太摸摸它的脑袋,太郎仰起头,轻轻地,摆了一下尾巴。 “那我们就下午见啦。”他开朗地笑道。 课本被翻开,闹哄哄的教室安静下来。 太郎继续站在原地,没有声音地望着勘太离开的方向,卷卷的尾巴垂在半空,摇也不是,不摇也不是,最后慢慢地扫到了地面上。 有一瞬间八重觉得它似是想“汪汪”地叫唤出来,但下一瞬间它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从始至终都没有挪过位置,只是长久的,不动的,专注而无声地注视着一个方向。 春风拂过,樱花飘飘洒洒地随着斑驳的光影落了下来。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亦或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八重微微弯下身。 “这样真的好吗。”她轻声道。 太郎只是望着教室的方向,半晌,八重伸出手,摸了摸柴犬已然被岁月染得花白的眉毛“仅限今天请进来吧。”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 碧蓝的天空澄澈无云,教室外的走廊被春天的太阳晒得微微发烫,清风一吹,便落满了绯色的樱花。 教室里传来松阳教课的声音,还有学生们翻动书页,笔尖落在纸张上的细微声响。 庭院中的樱花安静地飘落,八重坐在廊檐下,太郎就那么趴在她身边,眼睛微眯晒着太阳,表情安详又满足。 它立着毛茸茸的耳朵,听到教室里传来学生们的笑声时,会不自觉地轻轻摆动起尾巴。 柴犬的尾巴是自然卷曲的,高高翘起的时候特别神气,摇起来又有能融化人心的效果。 它慢慢地,慢慢地摇着尾巴。 只是听着教室中传出的声音,感受着主人近在咫尺的气息,便高兴地止不住摇着尾巴。 一枚樱花花瓣悠悠地飘到太郎的耳朵上,它抖了抖耳朵尖,没能将花瓣抖下去,最后还是八重伸出手,将那朵樱花摘了下来。 “马上就不会痛苦了。”她垂下眼帘,轻轻地抚着太郎的背部,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岁月带来的病痛抹消拂去。 十几岁对于人类来说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阶段,但对于一只狗来说,已经是负担沉重的高龄。 太郎眯着眼睛,仅剩的力气都用来慢慢摆动尾巴,呼哧的,呼哧的喘着气。 远远的地方传来了风的声音,庭院中还是静的,只有烂漫至极的樱花在如雨而落,纷纷扬扬迷人眼目,轻柔得像是一场一触即碎的美好梦境。 太郎已经有些摇不动尾巴了。 八重摸摸它的耳朵“太郎” 半晌,他才敲了一下尾巴尖,似是在对她表示感谢。 春日映在教室敞开的纸门上,将白色的和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八重转过头,看向手执课本站在和室前方的松阳。 似有所感,松阳迎上她的目光。 眼里的神色温柔而沉静,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随即合上书。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结束了。” 樱花在阳光下煜煜飞舞,多得了半天假期的学生都很兴奋。反正也没课,大家都干脆赖在私塾里不走了,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 率先走出教室的学生发现了趴在走廊上的太郎,和这个年龄所有的孩子会做的事情一样,她又惊又喜地叫唤出声 “哇,狗狗” 勘太闻声走出教室,这几年身量渐长,他已不是那个连毛笔都握不稳的小孩子,笑起来时有种少年特有的开朗元气。 清风卷起纷纷扬扬的樱花,窸窣的花叶在庭院中随着温柔的光影无声摇曳。 “太郎” 年迈的柴犬安详地闭着眼睛,躺在春日的阳光中没有动。 看起来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和太郎告别的那一天,私塾的学生都在小小的土包前哭得稀里哗啦。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经历生命生老病死的轮回。 平常看起来是最沉稳的那一个,桂拼命忍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直到银时终于看不下去,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要哭就放声哭。” 桂“吵吵死了,不是假发,是桂。” 银时“不没有人喊你假发好吗。” 对于这种伤感的氛围无所适从,银时左右张望片刻,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好好,我知道了,村里的狗中一霸这个空缺的头衔,就让高杉君来继承好了。” 忽然被点名,高杉眼皮一跳 “你喊谁呢。” 银时挖了挖耳朵“我喊你啊,狗中一霸晋助。” 眼里还含着泪珠,有些学生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在两人打起来之前,松阳很及时地给了一人一个入地拳,成功将一场冲突化解于无形。 “银时,晋助。”松阳笑眯眯地弯起眼睛,不待他说完,两人已非常老实地低下头。 “我错了,老师。”“我再也不敢了,老师。” 从很远的地方,清风带来了暖春的气息,天空碧蓝,樱花烂漫。 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去,勘太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直直的。 “我以后都不会再养狗了。” 眼圈泛红的少年和她这么说时,周围的人已经走光了。 八重走到勘太身边,薄金的阳光透过叶隙落下来,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因为另一方注定会率先离去,所以很难受吗。”她问道。 勘太没有回答。 仰起脸,八重望着叶隙间碧蓝的天空“寿命不同这一点确实令人觉得痛苦,但我觉得太郎是幸福的。” “以你的角度来看,你的确是失去的一方,但是对于太郎来说,”八重顿了顿,“你一直都在。” 勘太抬起头。 “从出生到死亡,从它睁开眼睛的第一刻起,直到它咽下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口气,在太郎看来,你一直都在啊。”八重柔和道。 “犬类和人类的寿命是不同的,但正因为如此,你才能陪它走过完整的一生不是吗。。” “人长大了都会离开家,会拥有自己的生活,会建立家庭,在不同的阶段会遇到许多不同的人,但真到了蓦然回顾人生的那一天,到了生命接近终焉的那一刻,那些最初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大多都已经不在了。” 八重微微侧头,嘴角轻弯 “太郎已经足够幸福了,因为你一直都陪伴在它身边啊,勘太。” 毫无预兆的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从眼中冒了出来,少年怔怔地呆立半晌,回过神后慌忙抬起袖子胡乱擦拭起来。 “等等等等,你的眼睛再擦下去就真的要红了。”八重按住他的手。 勘太低着头沉默片刻。 “以后,我都得一个人了。” “是吗”八重眨眨眼睛,忽然朝他微微一笑 “这可不好说。” 第二天一早,勘太在迷迷糊糊间是被砸窗的声音吵醒的。 砸窗的人技术似乎非常差,接连扔来的石子落在木窗上跟冰雹似的,哐哐的吵得人根本没法合眼。 本来想请一天假,他揉着眼睛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门口一看。 以银时为首的一群学生都看了过来。 “早上啊,勘太。”桂露出笑容,除却眼圈发红这一点,看起来和平时倒是没有什么不同。 “你们怎么来了” “哈那是什么愚蠢的问题。” 无视高杉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色,银时一把揽过高杉的肩膀,懒洋洋地露出欠揍的笑容 “秉持光荣传统,狗中一霸晋助来送你上学啦。” 时光静好,樱花正在盛大而绚烂地凋零。 如云似雾的花瓣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清风一吹,私塾的庭院中铺满了绯色的樱花,厚重地盖过了地面原本的模样。 “春天就快要结束了啊。” 捧着热气腾腾的玄米茶,八重惬意地坐在坐垫上,和松阳一起看着庭院中的樱花。 “是啊,快结束了。”松阳轻声笑道,神情平静而温柔,“真是漂亮,不是吗。” 临近终焉的樱花有种特别的美感,如同灼灼燃烧的光华,又似即将谢幕的朝霞,盛大而又落寞,壮美而又凄清,满目芳华刹那凋零,辞世的姿态无悔而绚烂。 望着庭院中的樱花,八重微微垂下眼帘。 “寿命短暂,有时候反而比较幸福呢。” 眨眨眼睛,她仰起脸。 “虽然话是这么说了,但她真的幸福吗” 那个给予她名字的小姑娘。 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那个笑容和樱花一样的小姑娘。 那个一直活在她心中的小姑娘 那个她再也见不到了的小姑娘。 “你觉得她幸福吗” 松阳微笑着问。 八重转过头看着他,半晌。 “我希望她是幸福的。” 松阳的眼神柔软下来。 “那她一定就是幸福的。”他温和道。 八重“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松阳歪了歪头,浅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看起来缱绻又温柔。 绿色的眼眸清楚地映出她捧着茶杯的身影,松阳弯了弯眼睛,轻声笑道 “因为现在的我能理解幸福这种心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暮色 “你到底是什么” 清风吹过廊下,剔透的风铃转了个圈儿,叮叮当当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用蜜红豆做成的水无月盛在扁平的方钵上,八重将糯白的糕点切成了小三角的形状,方便私塾的大家自由拿取。 时值午后的课间,大家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闲聊,嘻嘻哈哈的好不快活。 阳光悠悠地落下来,高杉漫不经心开口时,她刚好吃完第一块点心,正打算进攻第二块。 “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学生,你在这个私塾里到底是什么” 坐在廊檐下的少年侧头看来,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碧绿的眼眸敛着微微闪烁的光,就那么看似平静地望着她。 竹签插入糕点的动作一顿,八重无所谓地耸耸肩,将第二块水无月送到嘴边。 “你们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啊。” 她咽下糕点,视线稍稍一转,落到了高杉手边还未动过的水无月上。 “你还吃吗” 嘴角略带嫌弃地一抽,高杉直接将糕点往她的方向一推。 “少敷衍人了。” 八重睁大眼睛看向他“我像是那种会敷衍你的人吗”然后果断地将那块水无月拨到了自己盘里。“我刚才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为了表达诚意,她还举起竹签“我敢拿银时藏在壁橱里的漫画向你保证。” “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作保证啊口胡” 不远处传来银时的吐槽,八重直接忽略了只当做没听见。 高杉啧了一声,撇过头去。“你不想说就算了。” 几年前私塾的学生被浪人绑架时,对方虽然表现得相当惊诧,事后却没有对她进行追问。 有好几次,她都能感受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但经历过那次事件后,高杉好像成长了,心思也变深了。 今天他难得这么一问,显然是已经憋了很久了。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八重思考片刻,晃了晃手中的竹签。 “你真的想知道” 高杉的视线一下就转了过来。 “如果说松阳是大家的楷模和榜样的话”似是得出了结论,八重清了清嗓子,露出严肃的表情 “好吧,那你可要看好了” 趁着周围的学生都被她的一声大喝夺走了注意力,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签插走了方钵中的最后一块水无月。 “记住了,长大以后千万不要成为我这样的大人。” “” “你是反面例子啊啊啊” 双手揣在袖子里,松阳步履悠闲地拐过走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悲愤欲绝的学生追着八重满私塾跑的场景。 一阵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刘海,松阳笑眯眯地立在原地,表情还未反应过来,八重已毫不犹豫地一个转身躲到了他背后。 这叫作松下村塾之奥义吉田松阳之盾。 不管是嗜甜如命坂田银时,还是扎手刺头高杉晋助,遇到了这个盾,都会瞬间变成战五渣。 八重特别光明正大地躲在松阳背后,手里拉着他的衣服,前来讨伐她的学生往左边突袭,她就拉着松阳往左边转。敌方将方向转向右侧,她又赶紧将松阳摆向右边。 两方人马以松阳为中心不断跑着圆圈,笑眯眯的松阳“” 眼见有学生忍不住要笑场了,桂轻咳一声,抱着双臂义正辞严道“老师,请你让开。” 轻轻眨了下眼睛,松阳望向身后“你这次又怎么了” 扒着他的衣服,八重从松阳身后探出头,表情特别正直“我把最后一块点心吃掉了。” 银时趁着这个机会往左侧一溜,八重反应很快地将松阳往那边一挪。 “老师你就别跟着转了啊啊啊” 松阳无奈地叹了口气“八重。” “好好好,我道歉。”八重也像模像样地跟着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会偷吃大家的点心。”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八十六遍了”拓哉举起手,委屈巴巴地控诉她。 松阳看向拉着他衣服的八重,眼睛弯弯的,嗓音明显含着笑“你说我应不应该把你交出去呢” 八重深沉道“包庇犯罪者的人可是同样要被问罪的。” “是吗,”松阳掂着下巴露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微微歪头,眯起眼睛笑道,“包庇了你八十五次的我也是共犯呢。” “老师” “好了好了,”松阳伸出手摸了摸银时卷发乱翘的脑袋,又看向四周,“大家不要为了一块糕点伤了和气,下次让八重多做一点就是了。” 私塾里打打闹闹已是日常,能维持正常的秩序,全靠松阳春风化雨般的亲和力。 还有一拳不够就再来两拳的打地鼠特技。 待学生们都散了,八重便从松阳身后冒了出来。 “真的有那么好玩吗”松阳弯了弯眉眼,笑着问她。 “特别好玩。”八重肃然道,“但还是以前最好玩。” 曾经她随便逗一逗便会泪眼汪汪的小孩子,现在反倒像是包容着她胡闹的一方了。 她喜欢玩的游戏,他们就陪着她玩,还演得气鼓鼓的。 八重叹了口气,视线越过竹篱望向远方,嘴角轻轻地扬了扬“长得真快啊。” 又高兴,又寂寞。 小小的日常,小小的打闹,小小的幸福,小小的世界。 她将这一切珍之又重地抱在怀中,但总有一天,大家会意识到的。 不断成长,不断向前迈进,不断向着理想的自己努力蜕变的学生,总有一天会意识到。 松下村塾,其实特别小。 地平线的尽头染上柔软的暮色,余晖的光线在天空中倾斜,像是倾倒的彩墨一样流淌开来。 今天是书屋进货的日子,学生们都跑去守株待兔了,私塾里难得安静,唯有初夏的虫鸣在疏影错落的丛间忽高忽低,衬得晚霞中的庭院愈发恬静。 和室里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八重收起坐垫,把桌子摆到一边,清出房间中央的位置,确定周围没有障碍物了,将从城下町古董屋收来的东西放到厚重的梨木柜上。 那是个方方正正的物品,四角包裹着金属质地的材料,头上长着细细的,像是昆虫触角一样的杆子。 八重翻了翻老旧泛黄的说明书,古怪的外星文字旁注有平假名的翻译,但因为年代有些久远了,黑色的墨迹晕成了一团,可怜巴巴地挨挤在一起。 眯起眼睛,她将纸团展开放到眼前。 “需要我帮忙吗” 八重循声转头,松阳笑盈盈地靠在门边,浅色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看她一人忙乎看了多久。 “你听说过收音机吗”八重将纸团交给他,“一种外星的舶来品,虽然已经被天人淘汰了,但现在据说还有几个频道能用。” 随着幕府和天人建交,和外星的文化交流变得频繁起来,最近连荻城的城下町中都开始出现稀奇古怪的物件,大多都是从江户的黑市那边流通过来的。 对于新鲜的事物抱着无尽的好奇心,八重最近有事没事就往城下町的古董铺那边跑,和那里的老板混熟之后,有时候还会帮忙看一看古董。 今天她帮人家鉴了几张镰仓时期的佛画,作为报酬,对方就把这个老旧的收音机送给她了。 松阳看着她调整天线,转动按钮,这里敲敲那里拍拍,仿佛在对待什么倦懒的动物。 眼中浮现出笑意,松阳轻咳一声,伸手越过她的肩膀在收音机的顶端一按“你好像忘记打开开关了。” 电流滋滋的杂音忽然在和室内响起,八重郑重地回头看了松阳一眼。 “你真是个天才。” “你要这个收音机做什么”松阳好奇地问她。 八重转了几个按钮,杂乱无章的噪音忽然一变,如同得到疏通的河流变得舒缓起来。 松阳听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一首歌。 古典而悠扬的舞曲飘了出来,柔曼沙哑的女声轻声唱着遥远的歌谣,虽然听不懂歌词,蕴含其中的情感温柔而缱绻,像是托着雨水的山茶花一样,剔透的,缓慢的,深情地歌声中渗透出来。 晚霞将天空染得绮丽非常,薄薄的夕阳铺落到走廊上,像是缀上了一层金缎。 八重侧头看向松阳,表情似是在忍笑“你来得,似乎有些不巧。” 轻笑一声,松阳的眼神很温柔“你可能得教教我了。” “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个新手身上可不太明智。”八重笑着朝他伸出手,“要一起学吗。” 她对于西洋舞的了解仅限于看过几次。 幕府和天人建交之初,为了摆脱地球人野蛮的印象,学习外星的礼仪下过狠功夫。 那种热闹,她不可能不凑的。 “你先这样握住我的手我把左手搭你肩上你再用右手环住我的腰。” 八重教得认真,松阳一直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作为学生再配合不过。 “像这样”松阳收拢掌心握住她的右手,另一只手贴在她的左腰后,动作很轻地托着她脊背的曲线。 “穿着和服是不是觉得怪怪的”一手搭在松阳的肩上,八重笑道。 悠扬而舒缓的音乐静静流淌,暮色四合,像是薄薄的雾气一样罩过世界。 松阳带着她,慢慢的,在和室里打着圈。两个人都是新手,动作经常出岔子,一会儿“你先迈左脚,不不不,那边才是左边”一会儿“你举起手,让我转个圈糟糕我转不回来了。” 两个人是如此笨拙,就像是学步的小孩子一样,磕磕碰碰地转着圈,八重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了”松阳的表情特别无辜。 握住刀时所向披靡的人,在跳舞这件事上败得一塌糊涂。 “没什么,”八重摇摇头,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只是觉得很开心。” 轻柔而缓慢的乐声逐渐小了下去,像是夏日的虫鸣消隐了声音,潺潺的清溪汇入湖泊,最后的余韵像是一阵清风,拂过耳畔不见了踪影。 音乐消失了,夕阳化作一簇光团,坠向了西山后。沙哑而温柔的歌声似乎依然在哪里回荡,心脏柔和得不可思议,温暖得像是要化掉了。 仿佛跳得有些累了,八重将头轻轻靠到松阳肩上。 鸦羽般的黑发顺着肩头滑落腰间,她阖上眼帘。 “八重” 改而伸手抱着她,松阳低下头。 “谢谢。”八重轻声道,声音低低的。 靠着松阳的肩膀休息了一会儿,她抬起脸。 脸颊染着绯色,八重的眼底似是落着光“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慢慢敛去嘴角边的笑意,松阳认真地看着她半晌。 和室里没有点起灯,夕阳的光芒被地平线吞没,世界只剩下梦境般的暮色。 垂下眼帘,遮去眼底的神色,他极轻的,蜻蜓点水般的,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 刹那而永恒的寂静过后,松阳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 他温柔地捧着她的脸,仿佛要吻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呼吸轻柔得像是初冬的落雪。 “我也是。”他低声说,温雅的嗓音含着汹涌到平静的情感。 我也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光阴 松下村塾一开始是作为托儿所发展起来的。 大人们无暇照顾,村里的孩子整日在山间野地里游荡乱窜,无所事事地追猫撵狗,上树下河,到处惹是生非。 松阳挨个把那些脏兮兮的孩子捡回来,擦净他们脸上的泥点,给予他们崭新的课本,手把手地教他们写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字。 村里的小孩子不再每日调皮捣蛋,待大人们回过神来时,课堂里已传出朗朗书声。 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老老实实地学着认字的伊吕波歌,家里的长姐背着年幼的弟弟,一边哄其入睡一边听松阳讲课。 围着竹篱的大门永远敞开,不知从何时起,私塾成了学生和家里闹别扭出走时,心照不宣的落脚地。 不论怀着多大的委屈和怒气,只要松阳温温和和地哄上几句,再怎么怒气冲冲的学生到了第二天一早就会乖乖回去,被老师摸过头的脸上还会浮着红晕。 因此,当拓哉背着临时打包的小行囊出现在私塾门口时,松阳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弯了弯好看的眉眼,笑着问他 “要一起吃晚饭吗” 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少年心不在焉地在私塾里吃完晚饭,心不在焉地被桂拖去洗漱,心不在焉地铺好自己的被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八重读完低龄睡前故事被银时吐槽,最后在熄灯前,终于没忍住跑到松阳的房间。 “老师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平时大大咧咧爽朗爱笑的少年垂着眼帘,收于膝头的双手捏得紧紧的,神情低落不安犹如被雨水打湿的小狗,可怜巴巴得都快要蜷缩起来了。 松阳放下手中的书卷,望着少年的眼神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温和。 “没有哦,”他轻声笑道,嗓音舒缓像是春日拂过枝头的清风,“作为老师,我相信自己学生做出的决定。” 拓哉低下头。 “你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孩子,我相信你今天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如果难以启齿的话,不说也没关系。”松阳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少年低垂的脑袋,“不论什么时候,你想来私塾都可以。” “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的早餐有芝麻醋拌白芋头茎。 柴火噼啪轻响,煮着柴鱼片的汤锅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八重挽着袖子立在晨光中,动作熟练地将芋头茎去皮,整齐地码在砧板上。 “早上好啊,拓哉。” 听到拉门处传来的动静,八重笑着打了声招呼,手上的动作没停,咔咔几下将芋头块切成四五厘米的小段。 没有像以往一般元气满满地作出回应,拓哉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来到灶台边缘看她准备早饭。 厨房里一时只剩下了汤锅咕嘟咕嘟的声音,还有八重切芋头时,菜刀压到砧板上整齐利落的声响。 切好的芋头条加少许醋,用热水焯过一遍再用冷水冲凉,放到一旁的笸箩里备用,八重抄了点芝麻,碾碎,放到碗里,厨房里的香味顿时浓郁起来。 她拌着调料,正打算加点出汁调调口味,站在一边看了她半晌的少年捏紧拳头又慢慢松开,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我是不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动作一顿,八重微微放下碗,转过头 “怎么了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离家出走了,”拓哉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妹妹。” 拓哉现在是哥哥了呢。 这一个月来,周围的人都这么恭喜他,就连私塾里的同学也打趣他,好像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镀着幸福光辉的祝福。 但是他一点也不高兴。 面对周围满怀善意的道贺,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婴儿时,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怜爱之情,心里只有种陌生的,近乎躁郁的厌烦。 每天都在哭的生物,夺走了周围人所有的关注和爱的生物,瘦瘦小小缩在襁褓里的模样,唤不起他心中任何柔软温暖的情绪。 真可爱啊。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父母笑得合不拢嘴,他站在一边,只是看着,仿佛忽然就成了这个家里的陌生人,洋溢着喜悦气氛的房间里,只有他是多余而格格不入的那个部分。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家人,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拓哉的声音很低,“我是不是很可怕” 沸滚的白沫从汤锅的边缘冒了出来,八重掀起木盖,将其斜斜地靠到一边。 “所以你在害怕吗” 十几岁的少年,已经不是懵懵懂懂的孩童。 “会产生这些阴暗的情绪,你觉得自己很可怕吗,拓哉。” 拓哉没出声。 他低着头,始终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八重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啊,你对于所谓的人这种东西,是不是抱有太过美好的幻想” 眼神微微一动,拓哉抬起脸。 白味增、砂糖、还有淡口酱油,八重将水分晾干后的芋头茎放入碗中,用调过味的芝麻醋拌匀。 “张嘴。”她夹起一块芋头。 下意识地照着做了,拓哉愣愣地嚼了几下。 “好吃吗”八重问。 他点了点头。 露出满意的表情,八重放下筷子,将煮好的柴鱼高汤舀入器皿。 “会产生这些负面的情绪,说明你是一个人。” “是人便会嫉妒,会恼恨。厌恶、愤怒、不甘、恐惧,这些都是正常的,生而为人便会拥有的感情。” 八重拍拍拓哉的肩膀“但是决定你是怎么样的人的,并不是这些不可控的情绪,而在于你如何去处理这些负面的东西。” “松阳不是教过你们吗”她微微笑道,“人从出生起便怀有各种各样的软弱,但即便如此,也能选择抗争。” 拓哉抬头看着她。 “你之所以离家出走,不是因为父母冷落了你,对不对”八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害怕面对自己的阴暗面,所以才逃走了。” 为什么会觉得一点都不可爱呢。为什么会感到厌烦呢。 对着血脉相连的家人,心中却无法产生感情的自己,感到了害怕和羞耻,所以才逃走了。 “你不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拥有软弱一面的人罢了。”八重顿了顿。 “就算是血脉相连的家人,也不是总会立刻拥有感情。这个世界上也许有天生的好哥哥,但就算是家人也有互相厌烦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有意识地付出努力成为一个好哥哥,比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个角色的人还了不起。” “你已经非常勇敢了,能够将自己的这一面告诉别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八重露出柔软的眼神,“你不想输给软弱的自己,对不对” “嗯。”拓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点点头,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不想输。” 吸了吸鼻子,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有些不安地拿眼睛瞧她 “老师会讨厌我吗” 那么温柔美好的人,笑起来眼睛如月牙弯弯的人,手掌心温暖而干燥的人,总是无条件地包容着自己的人如果知道了自己心底的这些想法,还会如往常一般温柔地待他吗。 八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都已经知道答案了,还要来问我吗” 拓哉的脸有点红。 “那换我问你,你会讨厌松阳吗”八重微微侧头。 拓哉的语气顿时就急了起来“怎么可能” “真的”面上依然带笑,她露出拓哉有些看不太懂的眼神。 “就算他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过分的事情,你也依然不会讨厌他吗。” 八重放轻声音。 拓哉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老师怎么可能会做过分的事情。” 八重笑而不语地看他半晌,转身继续舀起了汤。 她将汤和饭依次端到方盘上,用筷子将芝麻醋拌白芋头茎夹到装小菜的碟子里。 “过几天正好要去海边,到时候给你的妹妹捡点贝壳当礼物吧。” 拓哉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没想到这件事。” “早餐你要在这里吃吗”八重看过来。 沉默片刻,他抬头露出和平常别无二致,甚至比以前还要爽朗的笑容。 “不了,我回家吃。” 退出厨房之前,拓哉最后在门边顿了顿,微微侧身。 “八重。” “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见过一个人最坏最可怕的一面你还会一样爱他吗”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那里寻到一点最后的肯定。 立在厨房的窗前静止片刻,八重抬起手,将散落的发丝挽回耳畔。 “早就见过了啊,”她垂下眼帘,笑道,“但是依然爱。” 虚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海边充满了呼啸的风声。 广阔的海面水天一色,洁白的海鸟乘风而起,细腻柔软的沙滩被太阳映得发亮,像是碎金一样闪闪发光。 学生们拉着松阳一起去海边的溶洞探险了,拓哉和少部分学生留在了沙滩边,踩着席卷而来又汹汹退去的海浪捡贝壳。 听说是准备送给妹妹的礼物,女孩子们的斗志都熊熊燃烧了起来,珍珠贝白玉贝樱花贝,麂眼螺弹头螺凤凰螺,全部轮番给他捡了个遍,还挨个对比进行讨论,捡贝壳行动进行得热火朝天。 八重坐在树荫下,海风拂过,空气里充满了海盐微微湿润的气息。斑斑点点的阳光如碎芒落在松枝和细沙上,温暖地缀上一层金色。 天空辽阔而悠远,碧波万顷的海面随风舒缓起伏,亘古不变的潮声令人心情平静,总觉得就可以这么在海边坐上一整天。 “你不一起来吗” 溶洞探险小组,和海边捡贝壳小组都曾向她抛来橄榄枝。 “我今天就算啦。” 八重摆摆手,语气慵懒“偶尔也想养个老嘛。” 银时“啧,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在七岁和七百岁之间自由切换。” 八重沉默片刻,睁大眼睛“居然被你发现了” “喂” 嘻嘻哈哈的笑声逐渐远去,鼓动的海风将人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化作飞鸟腾空而起。 天光明亮到炫目,八重坐在松树的树荫底下,看着那几个学生在海边捡贝壳。女孩子们提着裙摆踩水玩,被太阳晒得微微泛红的笑容像是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八重不知道自己在海边坐了多久。 天空、大海、松枝、沙地,呼呼的风,飒飒的芦苇丛。 世界变得很小,同时又极其广阔,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这片景色还有从很远的,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最喜欢的笑声。 “八重。” 熟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抬起眼帘,看到了松阳的脸。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逆着光而立,他眼底是最温柔的颜色,在他的背后,海水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晚霞的倒影。 “好啊。” 她仰起脸,笑着握住他的手。 夏虫在路边的草丛中鸣唱,天边是夕阳,头顶是逐渐亮起来的星光,带着回忆满载而归的学生手舞足蹈地和同伴回味着今天的收获。 拓哉看着手掌心中的贝壳,捡出最漂亮的几枚放到了袖子里,银时和高杉不知怎的又吵起来了,桂孤军奋战在拼命劝架,松阳暂时还没笑够,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再见啦,老师。” “再见啦,明天见。” 队伍如河流分散,大家都笑着挥挥手,为再平凡不过的一天画上句号。 私塾近在眼前,竹篱上缠绕的牵牛花恣意地生长着,沉甸甸的似是还捧着今早的露珠。 推开门的前一刻,银时漫不经心地一回头 夕阳在天边燃烧。 撑到私塾门口,八重倒下去的时候毫无预兆。 夏虫的声音在那一刻永恒地消失了。 瞳孔遽然收缩,在八重磕到地上的前一个瞬间,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掐住了喉咙,周围没有人能够发出声音。 松阳没有表情地垂着头,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八重没有动。 “老师” 桂艰难地开口,喊了好几次,松阳才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 “小太郎,你去找大夫。” 没有抬起头,松阳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异样。 高杉距离松阳最近,也看得最清楚。 天边的夕阳映在熟悉的眼瞳中是血一般的猩红。 她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数。 这件事情,她从很早以前起就知道了。 已经失去生息的尸体不会因为她的附身而活过来。 应该化为一抔黄土的躯壳,到了她手中最终也会归为尘土。 如同航线已定的船只,从枝头坠落的繁花,那些经过她手的事物最终都会走向它们既定的结局。 那个有着樱花一般的名字的小姑娘,在失去一切的绝望中哭泣着祈求她帮助的小姑娘,如果没有她的干预,一个人在残酷的游廓里能挣扎多久 这个答案,她好像已经知道了。 作为人类的七年时间很短,却也很长。 八重醒来的时候,没有点起灯的和室里有月光。 温柔的月色从窗口淌进来,在黑暗中像是蜿蜒的河流,莹莹地生着朦胧的光。 胸口滞闷,八重在被窝里抬起手,微微按住左心房。 心里早有定数,八重还是微微侧了侧头,看向坐在黑暗中不语的松阳。 “大夫怎么说” “器官衰竭。” 黑暗中传来衣料柔软的窸窣声,松阳伸出手,将她盖在被子下的指尖拢入手中。 “你今天累了,先休息吧。” “松阳。” “银时那边你不要担心,医生的诊断我还没有告诉其他人。” 他弯起眼睛,和往常一般露出温柔的笑容,握着她的手。 “你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放到明天再说。” “松阳。” “冷的话我再去给你加一床被子,你乖乖待着别动。” “松阳。”八重终于打断他。 黑暗的和室里月光无声,八重直直地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叹息般的声音柔和却决绝。 “我不想要你的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鸦羽 听说八重拒绝去寺里养病,给她看病的大夫差点气得跳起来。 眉毛胡子白了大半的老先生行医看病几十年,治过村里小儿的高烧不退,诊过藩府贵人的脉,从来没见过哪个病人听说自己快死了,还优哉游哉任自己病情天高海阔自由发展的。 如果不是病人的身体条件不允许,这位老先生简直想把八重塞到江户资源最好的医馆去,好好看看她那奇怪的病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年纪轻轻的身体,却如同向死亡一意孤行,已经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 老先生坚持给她开了一大堆药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静养。 既然要静养,就应该去环境清幽的寺里。 他和那里的住持是多年的好友,寺里也有擅长药理的僧侣。私塾里乱哄哄的,除了教书先生都是年纪轻轻的学生,没有人懂得照顾病人。 八重支着脑袋,在大夫苦口婆心劝她的期间作出认真思考的模样。 以为她终于想通了,想开了,想明白了,不在自己的生死这件事上闹着玩了,眉毛花白的老先生欣慰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准备继续。 “我有一个问题,”八重坐直了点,双手认真地放在膝头。 老先生点点头“请说。” “在寺里,只能吃斋吗” “”老先生差点一口气没能提上来。 一直不出声地听着两人谈话,松阳保持着温文有礼的态度,此时忽然开口“你想去寺里养病” 他看向八重,还是那副温和而平静的模样“你想清楚了” “一种可能性而已。说是去寺里养病,实际上只是走路小半柱香的距离。”八重数着手指头,“你们可以每天来看我,完全不碍事。” 她想了想,又随意加道“寺里包吃包住,景色也不错。” 如果是在寺里养病的话,说不定就能避开最后的见面。 静默不语片刻,松阳眉眼弯弯地笑道“如果在寺里养病,一日三餐可都得吃素。” “” 八重沉默地伸出手,沉默地拉住松阳的袖子。 “拜托,别把我送走。”她的表情特别诚恳“三餐都吃斋的话我一定会早逝的。” 你已经要早逝了啊这位姑娘 一口老血梗在喉头,老先生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面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如果你坚持不吃斋的话” “你哪里也不用去。”松阳覆住八重的手,声音柔和而低缓,如同哄小孩一般耐心。 转过头,他看向气得胡子和眉毛一起抽的老先生,温温和和地笑道“我们已经决定了,就在这个私塾里养病。” “这样自私的决定,对于病人来说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你知道吗”老先生的语气严厉起来,不再使用敬称,显然是真的被气到了。 “是,”松阳微微笑道。他的态度一如往常温和有礼,却又如同磐石般坚决,绿色的眼眸微敛,沉着他人看不懂的神色。“我知道。” 一动不动地盯着松阳看了片刻,老先生在心底叹息一声,沉着脸背起药箱,一声不吭地拉开门离开了。 只是坐了一会儿便感到累了,大夫离去之后,八重便重新躺了下来。 “对了,就当我只是随口一说,”她转过头,看向松阳“如果我真的想去寺里养病,你会同意吗” 松阳帮她盖着被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两人对视片刻,松阳笑着弯起眼睛。 “不会。” 松下村塾的学生听说八重病了。 但具体是什么样的病,松阳和八重都说不清楚。 上周问八重,她说是中暑了,前几天再问一次,她又说是风寒感冒。这种明显睁着眼睛在瞎掰的说辞,松阳也总是帮她兜着。 意识到私塾里的两个大人达成了统一战线,其余人只好向当时在场的学生求助,但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八重忽然就倒下去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得了什么病,以前总是到处乱跑,下河摸鱼上山捉萤火虫,冬天打雪仗秋天捡红枫,永远兴致高涨一刻都不想浪费在室内的人,开始整日整日地窝在房间里,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步。 有好几次,应该静养的八重都被学生抓到在被窝里一边吃薯片一边看漫画。 桂非常严肃地将八重说了一通,搜走了她偷偷藏在被子的漫画和零食,几天后以为她总该老实点了,一个突击检查,结果却发现她在偷偷地拿午饭喂乌鸦。 那几只黑漆漆的乌鸦落在走廊上,见到桂一脸震惊地扶门站在那里,不急不缓地叼起剩下的食物,一展翅膀,扑棱棱几下飞走了。 那天之后,私塾里多了一条不许喂乌鸦的规矩。 八重长吁短叹“反了反了,这个私塾真是反了。” 私塾的学生自发地开始突击检查她有没有好好养病,就连高杉和银时都参与了进来。 搜多几次之后,由于被窝已经不安全了,她开始偷偷地将零食和漫画转移到房间的各角。 安全指数是提升了,但这也意味着她得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就藏好漫画、滚回被窝、盖好被子、蒙头装睡。 就算是生病了,八重也能继续花样百出和他们斗智斗勇从未想过这一点会如此令人安心,一开始还有些担心的学生,到了后来便渐渐放松下来。 “你说八重的病会不会已经好了”课间的时候,一个男同学大大咧咧地这么笑道,语气里的希冀用轻松的态度藏得好好的。 “可能她觉得好玩,所以就继续装下去了。” 他分析得貌似很有道理,非常符合他们已知的八重的行为模式,引来大家的一片赞同。 “高杉君,你说呢”那个男同学转过头,似乎只要高杉点头说了声“是”,这件事就是千真万确的了,再毋庸置疑。 托着下巴,高杉微垂眼帘遮去碧眸里的神色,明知众人希望的答案是什么,还是冷淡地开口“这只是你个人毫无根据的假设” 教室后面的书桌传来一声响,银时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银时”桂有些不放心地追了出去。 “你要去哪” 暗红色的眼眸懒懒地瞥了他一眼,银时越过桂继续向前走去,语气毫无起伏 “去小解。” 还没有病倒的时候,去城下町购买必要的物资是八重的责任,也是她的乐趣。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和银时三人一起出发前,松阳很认真地来到她的房间。 “我又不是小女孩了。” 八重忍不住笑起来。 “你出门还一定得给我带礼物吗。” 没办法出门以后,她壁龛里的花,都是松阳笨拙地给她换的。 什么时节摆什么花,因为她以前总是和他说,他知道是知道,实践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参差不齐的夏花小心翼翼地插在瓶中,他人看了这幅模样估计要微微皱起眉头,她却觉得正好。 松阳的眼神很温和,温柔的绿色瞳孔总是令人想到被春风抚平的湖面。 他笑道“可是我想给你带点什么。” 轻咳一声,八重把涌上心头的笑意压下去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那就帮我带一份酱油团子吧。” “老师” 门口传来桂的声音。 清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带起一阵透明的涟漪。 私塾里安静下来。 太阳很温暖,空气中浮动着夏花的气息。 天空碧蓝而高远,虽然没有去到外面,就算是闭上眼睛,她也看得到。 打打闹闹的师生四人。 吵架的银时和高杉,和稀泥的桂,还有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松阳。 她和松阳说好了,要和平常一样。 就算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只要有不放心的学生偷偷跑来看她,她就一定是精神抖擞的。 什么都可以丢,但唯有笑容不能落。 躺在枕头上,八重侧头看着外面。 越过走廊,越过庭院,越过竹篱,望向起伏的青山和天空相接的远方。 意志和身体不同步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明明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战五百年,她的身体却告诉她,她很累了,很困,特别想睡觉。 时间的概念模糊起来。 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 梦境里的景色和现实中的色彩交融交织又分离,剥离了黑暗重新清晰起来的视野中,好像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朦胧的意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聚拢,八重的直觉告诉她不是好像,私塾的竹篱外,确实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的,悄无声息的,如同阴影般地站在那里。 是谁。 一袭行者装扮的身影将斗笠压得低低的,就算她再怎么眯起眼睛,也无法看清斗笠下的面容。 明明看不到脸,八重却觉得那个瘦削而沉默的身影莫名熟悉,熟悉到她的心口发痛,呼吸忽然就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那个人斜背着行囊,看起来就跟偶然路过的行者一样。 只是恰巧,恰巧经过了这个私塾而已。 站在竹篱外,那个人仿佛无法挪动脚步似的,只是望着私塾的方向。 长久的,站在那里。 八重确信,就算现在有人从后面一刀砍下他的头颅,滚烫猩红的鲜血溅洒出来时,对方的眼珠子望向的方向,最后映出的景色也不会改变。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觉得对方也是那么想的。 痛苦得仿佛快要死去,痛苦得巴不得在此时此刻死去,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 是谁。 到底是谁。 一个永恒的时间过后,站在竹篱外的人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一只乌鸦飞落了下来,落在他面前的竹篱上,扬颈发出微微嘶哑的,非常亲昵的叫声。 那一刻,内心有什么东西满溢到破裂了出来。 来不及披上羽织,来不及穿上木屐,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顾及自己此时的身体状况,八重扶着墙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就跑了出去。 等一下。 请等一下。 请 “等一下” 正要离开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转过身来。 “要要进来喝杯茶吗”揪着左胸口的衣襟,八重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着那个背影,“就一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语气会软得近似哀求。 请不要走。 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恳求。 八重能感受到那个人的紧张。 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背影绷得紧紧的,宽大的袖口垂下来遮住了对方手中的动作。她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非常鲁莽,甚至说得上是危险,但她就是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去走远。 她张了张口,嗓音微哑 “那是你的乌鸦吗” 停在对方肩头的乌鸦微微侧首,玻璃珠般的黑色瞳孔映出她此时面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乌鸦是一种独特的鸟,有些是留鸟,不论春夏秋冬都留在同一片区域,有些则会不定时地随着季节变化而迁徙。 她一直无法判断,那些不属于本地山脉,总是喜欢在私塾周围逗留的乌鸦,究竟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是不是派遣自同一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这些年,一直看着这个私塾的乌鸦” 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心口传来一阵绞痛,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是你的,对吗。” 肩膀一僵,那个身影倏然冻住。 有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不容错辨的杀意,但在同样短暂的刹那间,对方改变了主意。 在私塾门口杀人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项。 “等一下” 瞳孔微微一缩,八重想都没想,追着那个身影跑进了森林里。 泼墨般的深绿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就将明丽的夏日吞没了进去。 周围的空气瞬间掉了好几度,阳光变得遥远,视野里只剩下了层层叠叠绵延无尽的森绿还有那个模模糊糊不断远去的身影。 八重急促地喘着气,扫开挥到脸上脸的树枝,踉踉跄跄的,像是在黑暗中失去一切导向的人,几乎只是凭着直觉,靠着一股执念支撑着身体在往前跑。 肺部在燃烧,一点一点地变成焦黑的枯枝,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负荷下不断发出哀鸣。 氧气供应不上来,视野眩晕发黑,对于空间和地形的判断差不多完全丧失,八重只是向前跑。 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就算是荒谬至极的猜想也好。 早已死去的亡灵短暂地回到现世也好。 在吉田松阳还未成为吉田松阳之前,天照院奈落的第十二代首领,有一天忽然抱回了一个孩子。 有着灰色卷发的孩子小小的,就那么缩在虚的怀中,哪怕失去意识,手中也不忘紧紧攥着虚宽大的衣袍,仿佛他抓住的不是人人憎恶惧怕的死神,而是溺水之人唯一的稻草。 膝盖忽然一软,大脑没有反应过来,八重几乎是茫然地摔了下去。 地面是倾斜的,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身体各处都很疼,但有一处的疼痛特别尖锐集中,她往那个地方一摸,摸到了一根针。 在胧月被虚捡回来的孩子,起名为胧。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能感受到有人走了过来。 喉咙一阵猩甜,视野被黑斑侵蚀,八重努力地动了动手指身体被麻痹了,动不了。 “老师。” 在漫长漫长的时间中,那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虚。 朦朦胧胧的光辉,并不明亮也不夺目,却切切实实地,给那空虚而黑暗的五百年带来了柔软的变化。 世界的声音仿佛都隔着遥远的水面传来,在哪个枝头似是传来了一声雀鸟的啼叫,悠长的,孤单的,回荡在幽暗的林间。 八重努力地喘着气,让心脏持续跳动。 不只是虚。 她每天的乐趣,最高兴的事情,变成了观察那个小小的,叫做胧的孩子。 阴影笼罩下来,她听见刀刃窸窣出鞘的声音,接着冰凉的刀锋贴上了她的颈侧。 斗笠下的面容看不真切,那种沉冷而肃杀的气息,曾经在天照院奈落里待了那么久,她很熟悉。 八重挪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胧。 虚在外面执行任务的期间,胧就勤勤恳恳地打扫房间,擦洗地面,清除灰尘,整理经卷。打扫完所有能打扫的房间,他就安静地坐着等。 仰着头,看着高远的天,极其耐心地,近乎虔诚地等待那个人回来。 虽然他看不到她,但她曾坐在那个孩子身边,一起陪着他等。 碧蓝的天空,她还记得。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呢。 对方身上的气息是如此冰冷而陌生,压抑到几乎阴郁,八重不由得一阵恍神。 压在她脖子上的刀锋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割开她的颈动脉。 此时如同冰封,停着没有动。 等一下。 等一下。 八重吃力地按着刀锋,沿着刀刃的弧度,抓住了对方的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虚虚地,抓住了那个遍布伤痕,正将刀压在她脖子上的手。 “别走。” 松阳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的事情。 你的课本,至今还落在私塾里。 请回来吧。回来吧。 不要走,拜托了。 “三天后,我会离开一趟在这期间,胧就拜托你了,八重。” 她很抱歉。 当时不在,她很抱歉。 为什么她当时不在呢。 林间忽然传来嘶哑的鸦啼,模模糊糊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八重。 八重。 熟悉又带着陌生的惊慌。 压在颈动脉旁的刀刃一松,冰凉的触感忽然消失了。 紧接着,她感受到对方一根一根的,掰开了她的手指。 “我身上的血腥味会不会太重了” 一次虚执行完任务回来,夜色已经很深了。胧在等他的过程中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虚极其生疏地给那个小小的身影盖上被子,沉默片刻,忽然轻轻地问了她这么一句。 八重眨眨眼睛,凑了过去。 “我什么都闻不到,不过,”她微微一顿,“我觉得那个孩子并不会介意这些。” 虚垂下眼帘。 半晌,他才开口 “是吗。”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虚露出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笑容的表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疼痛 八重知道自己不能死在这里。 她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乌鸦飞离枝头,罩在她身上的阴影撤去刀锋,悄无声息地逐步退去,消失在了愈来愈模糊的视野里。 不断呼唤着她的、仿佛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来的声音开始失去冷静。 意识如同裹着一层厚重的雾,八重断断续续地维持着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身体内部,一动不动地等着麻痹的效果褪去。 待她开始能稍微活动自己的手臂时,八重顺着疼痛传来的地方摸过去,微微颤抖着,一个用力将插在伤口中的针拔了出来。 点点猩红的血珠渗出来,八重用仅剩的力气,将那根针扔了出去。 细长的银针微微一闪,落到了一丛松针碎叶之间,彻底不见了踪迹。 喉咙像是扎着一堆染血的碎玻璃,供氧不足的视野一片昏暗,八重躺在地面上,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只能挪动嘴唇,小声地,小声地在心里喊那个名字。 松阳。 那个正在四处寻找她的人。 笑起来时像太阳一般温暖的人。 松阳。 只是念着这个名字,心绪就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会在私塾的学生追着她跑时将她护在身后,会和她坐在廊下一起看樱花漫漫洒洒地如云霞飘落。 那个会跟她说“八重就是八重”的人。 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眉眼弯弯,有时却会露出空虚眼神的人。 背起小小的食尸鬼,能笑眯眯地说出“凭怪物的剑可无法打败我” 那个比任何人都温柔,也比任何人都孤独的人。 视野和意识都被黑暗笼罩,八重恍惚间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想。 天空很高很远,特别蓝。 她看见松阳背着银时,穿过随风柔软起伏的田野。 前不久还是食尸鬼的孩子脚上全是伤痕,面无表情伏在松阳背上的样子就像一只小小的无尾熊。 松阳就那么一边背着他,一边含笑跟他说话,经过漂亮如镜的湖泊就说,“看,银时,是湖。”路过云雾缭绕的高山,就指着山头说,“快看,银时,是山。” 路边的野花,停在草梗上的蜻蜓,缓缓转动的水车,石头下厚毯般的青苔,在熟透的果实旁围成一圈的蚂蚁。 松阳一路兴致勃勃地讲,这里指指,那里点点,直到银时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 “我伤的是脚,不是脑子。” 八重发现自己笑了出来。 那些回忆是那么温暖,仿佛闪着微微的光。 她容着自己浸入回忆,沉入路途没有终点的过去。 松阳的声音一直显得那么高兴,银时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意识到吐槽无用后就默不吭声地听,很安静地,温顺地听。 阳光很温暖,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没有目的地的旅途很长很长。 仿佛就可以这么走一辈子。 私塾里的烛光燃烧了一夜。 白发苍苍的大夫这次什么都没说,没有劝她去寺里养着,也没有反复叮嘱她要按时喝药。 背起药箱离去时,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说话。 和室里很安静,打破了这沉默的人是高杉。 “你不会好起来了,是不是。” 不顾桂的劝阻,大夫一走,他就闯了进来。 捏着拳头,绷着下颌,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只有质问她的声音泄露出了几丝颤抖。 “你早就知道了。” 八重看着高杉半晌,极其难得的,近乎温顺地垂下眼睑,耐心地问他 “我知道什么” 胸膛起伏了一下,高杉死死地盯着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是不是。” 所以才总是比任何人都积极地面对一切,不管是多么平凡的小事,不管是多么无聊的日常,都仿佛要拼命将这些经历烙印在记忆里似的,永远怀着喜悦的心情去期待。 从重口味的小习惯,到生活中顺应四季变迁的仪式感,春天赏樱,夏天听雨,秋天捡红枫,冬天烤年糕,那些四季里应该经历的一切,全部都被列得清清楚楚,如同早已拟好的清单。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所以总是想尽可能地去感受一切。 自己的人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中止,所以再无聊的游戏玩上千百次也不会腻。 因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能活不长,所以才总是惹私塾的学生哭,逗那些孩子笑,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气得满私塾追着她打又打不着。 戏谑又温柔,随心所欲又克制到了极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去,所以就连爱都带着玩笑的意味。 总是欺负他们的人离开了,那些孩子总不至于伤心得哭出来吧。 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把未来的伤害降到最小呢。 银时的身影始终靠在门外,他仰着头靠在那里,仿佛在出神。 “怎么,”八重抬起眼帘,看着高杉,“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吗” “” 她微微歪头,笑道“在这一点上,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谁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还活着,把每一天当成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天来过,很奇怪” “别逃避我的问题。”高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微微敛起笑容,八重沉默片刻,轻声叹息 “不懂得装傻的人会活得很辛苦的。” 高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指骨关节捏得微微泛白“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 “他知道这件事吗。” “够了”桂看不下去,一把扯住高杉的手臂。 “八重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这件事我们明天” 高杉狠狠甩开他的手。 “闭嘴,假发,这不关你的事。” 很痛。 每个人都在痛。 “如果,”八重忽然开口,她看着高杉的眼睛,缓缓道,“你问的每一个问题,” “我都说是呢。” 面对暂时无法接受,不想去接受,也拒绝接受的事情时,每个人的反应都是不一样的。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高杉头也不回的拉开门跑了出去。 他的反应 是愤怒。 刺伤自己也刺伤周围所有人的,尖锐的愤怒。 “我惹他生气了。” 门大敞着,桂追着高杉跑出去了,银时也不见了踪影,八重望着自己的指尖,床畔的烛光在松阳在她身边坐下来时晃了一下,又很快重新合拢。 微微一顿,八重没有抬起头“一部分的原因,是我伤到了你。” “他甚至为你难过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垂着眼睑,第一次露出苦笑,“怎么办,我该怎么跟他道歉,他短时间内是不会来见我了。” 还有她的病情,到了这一步也是彻底瞒不下去了。 松阳的声音很温和“给他一点时间吧。” 夜间有些凉了,他脱下羽织,披到八重的肩头,替她拢好了。 “人与人之间靠得近了,总会有点摩擦。” 八重抬起眼睛,看着他。 烛光静静摇曳,无数话语涌上喉头,梗得她一阵难受。 当年,你真的确定那个孩子死了吗。 这种话,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对方戴着斗笠,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她中了毒素全身麻痹,视野极其模糊,再加上当时林间光线暗淡,她什么都没看清楚。 关于对方身份的猜测,她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她只是希望那个人是胧罢了。 打从心底希望,那个孩子还没死。 因此对于她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去,她给出的解释是在私塾外看到了可疑的人。 带着乌鸦的,可疑的人。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不会再错过了。 “怎么了你的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松阳问她。 沉默片刻,八重摇了摇头。 眼中浮现出柔软的神色,松阳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搬到我的房间里来吧。” 以她现在不断衰弱的身体状况,她连走路都困难,更别提照顾自己。 于是八重说“好。” 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固定在她的膝盖弯后,松阳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抱了起来。 鸦黑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八重下意识地抬手环住了松阳的脖子。靠着他的胸膛,她仰起脸,松阳笑着低下头,轻轻地和她的额头抵了一下 “那我们就出发吧。” 八重意识到松阳在哄她。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她看起来有那么沮丧吗 居然沦落到需要被人哄的地步 “出发去哪里,伟大航道吗。” 松阳状似认真地思考片刻,笑吟吟道“那个叫什么来着,新世界” “” 八重无语片刻,还是笑了出来。她将头靠到松阳的肩膀上。 “随便你。” 去哪里都可以。 高杉一连几天都没有来见她。 其他人告诉八重,这几天高杉一下课就不见踪影,没有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敢问。 但是桂跟她“间接”地提起过,高杉的手掌心有伤。 罕有人迹的神社中,一个身影正在练习素振。 举刀,踏步,斩下,如此来回反复,一次又一次地切开空气,仿佛打算一直挥刀,挥到力竭再也抬不起手臂为止。 汗水沿着下颌滑落,带着斑斑血迹的刀柄被汗水濡湿,那个身影喘了口气,眼神一厉,骤然举刀往前一斩 没有把握好力道,竹刀脱手而出,哐啷一声滑到了台阶边缘。 手掌心传来火烧火燎般的疼痛,高杉微微抬起手,看着自己脱力颤抖的十指,缓缓地,用力地,将其攥握成拳。 就在这时,有人弯腰拾起了掉在地上的竹刀。 高杉抹了一把脸,冷冷地看向来人。 “你来做什么。” “咦,这个神社难不成被你包了我想来练剑不行吗”银时扛着自己的竹刀,闻言没精打采地掀了掀眼皮,那副模样与其说是来找场地练习剑道的,不如说是翘课来找地方睡觉的。 高杉抬起手,接住银时下一刻掷来的竹刀。 “喂,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银时懒洋洋地开口,暗红色的眼睛里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散漫神色。 “和我打一场吧。” 外面的世界天气很好,八重坐在床上,望着庭院中的松树出神。 高杉拉开门进来时,她正数着松枝开叉的次数。 听到动静,八重转过头,高杉一声不吭地直接坐了下来,还是那种挺标准的,胳膊肘打开双手放在膝上的坐姿。 拒绝对上她的目光,他漫不经心地垂着眼帘,英俊的脸上全是青青紫紫的伤,不管怎么看都是被人打的。 八重“你怎么了” 高杉沉默了很久,她都以为高杉不打算回复她了,接下来却听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和银时打输了。” 八重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轻咳一声,她赶紧压下嗓音里的笑意。 “你原谅我了” “”高杉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她,“这是一个蠢问题。” “但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问题。” 高杉正要哼出声,八重继续道“如果原谅我了,你哼一声就好。” “” “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八重看高杉被噎得有点厉害,赶紧顺毛。 顿了顿,她仔细地观察着高杉脸上的神情,见他似乎真的是愿赌服输心甘情愿来见她的,便缓和了语气,温和地问他 “真的不生气了” 半晌,高杉才极低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八重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谢谢。” 她舒了口气“你生气的时候总像个刺猬,谁都扎,而且扎自己最狠,你跟我生气没关系,但别和自己过不去啊。” 八重伸出手,仿佛高杉还是几年前的那个小孩子一样,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以后别把刺对着你自己但刺我没关系,因为我不会被你刺伤的,晋助。” 怔了一下,高杉回过神来,一脸嫌弃地躲开她的手。 “别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为什么碰了就会长不高吗”八重作出惊讶的样子。 旋即,她相当严肃地收回了手“对不起,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高杉忍了忍,没忍住“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晋助,你嫌弃我了。” “吵死了,作为病人就有点病人的自觉好好地养你的病去。” “这是关心”八重笑眯眯地看着高杉站起来。“是关心吗你在关心我吗” 作为回应,他直接拉上了门。 但在高杉转身离开之前,八重看到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翘了一下。 拌拌嘴、吵吵架,平凡的日常果然最幸福了。 而现在的这一切,哪怕短暂,都是托某个笨蛋的福。 八重转头看向走廊外。 “你不出来吗还是说,你希望我亲自去把你找出来” 片刻的安静过后,银时不怎么情愿地拖着步子来到走廊上。 “麻烦死了。”他啧了一声,抓抓自己乱七八糟的银色卷发,脸上也有被人打过的痕迹,不过样子比高杉稍微好一点。 “领子怎么又是松松垮垮的。”八重的语气很无奈,眼神格外柔软。 “过来过来,”她朝他招手,银时在走廊上犹豫片刻,还是乖乖地凑了过去。 八重将银时和服的衣领合拢了点,又拍掉他肩膀上沾到的尘土。 这些年来渐渐长开,银时的身子骨瘦削却结实,衣服看起来穿得松散随意,常年练习剑道的身体却一点也不瘦弱,肌肉紧绷绷的。 她还记得松阳刚捡到银时的时候,他小小的木屐,她都能托在手掌上。 旅行有旅行时的装束,松阳给他绑护腿,绑护手,戴斗笠,系斗篷,每次都要费一番劲,免得斗笠盖下来遮住他的眼睛,或是斗篷太长拖到地上。 那个小小的、卷发蓬乱而柔软的孩子,这种时候就耷拉着眼皮任他们两个折腾。 一副“我还能怎么办,你们开心就好”的表情。 “你真是个笨蛋。”八重忽然说。 银时嘴角一抽“喂。” “听说过橘子和梨的故事吗” “什么橘子和梨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特别喜欢吃橘子,但他的朋友却辛苦弄了一大筐梨送给他,还问他开不开心。他说开心,但没有收到橘子那么开心,他的朋友就生气了,因为梨是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最后两人都不欢而散。”八重说得很认真。 银时“所以” “你不一样,你总是知道别人最需要、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八重抬头看着他,轻声道,“但你也是个笨蛋。因为你哪怕自己讨厌橘子讨厌得不行,简直会被橘子酸得流眼泪,就算这样也还是会把橘子送给喜欢的人。” 她认真道“我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如果以后遇到了痛苦的事情,难以承受的重担,就算逃避也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过得高兴。” 私塾刚成立的时候,她曾经担心过松阳现在要照顾的学生变多了,银时会不会觉得失落难过。 但他没有变得孤单,反而交到了朋友,还在不知不自觉间成了保护大家、保护这个私塾的人。 银时垂下眼帘,暗红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是你活不久了。”他低声道。 她在私塾门口倒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沉默片刻,八重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了银时瘦削的肩膀。 曾经能被她搂在怀里的小孩子,已经是低头就能抵着她肩膀的少年了。 “银时,” 八重顿了顿。 “我死后,也只是换一种方式存在罢了。” 她拍拍银时的背,虽然他看不到,但还是露出极其温柔的眼神。 “谢谢你,银时。” 曾经被称为食尸鬼的孩子,不论遇到什么都努力地活下来了。 在孤身一人的绝境中也没有放弃,利用一切可用的资源,拼尽全力地在那种乱葬岗活了下来 然后遇到吉田松阳。 “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是一个会努力活着的孩子真是太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长情 她已经很久没有,重复着只是醒来再睡去的日子了。 给予她名字的小姑娘去世之后,最初的那几十年,她都履行着约定,勤勤恳恳地照看着那个小小的山村。 世代扎根于这片土地上的人类,生活重心乃至于价值习俗都围绕着水稻的耕种。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种,秋天丰收,循着古老的传统进行祭祀的仪式,围着燃烧的篝火跳起庆祝的舞蹈。 小姑娘的孩子有了孩子,那个孩子组建起自己的家庭之后又孕育了新的生命。 她所深爱的血脉一代接连一代地延续了下去,她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那些人类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金黄的银杏铺满地面,来年再次回到熟悉的枝头,白雪覆没世界,又化作水流涌入河川。 神祠旁古老的山樱开了又败,无数个四季流逝而去,不知何时通往神社的台阶已爬满青苔,古旧发黑的神祠被荒草覆没,山里的鸦群彻底将这里当成了窝。 一日她和往常一样,再次走到熟悉的坟冢之前。 小小的土包不见了,青草盖过这片曾被翻开又填上的土地这世上最后一点和对方有关的痕迹也已被时间抹平。 细绒绒的野花在风中轻摆,当时好像是黎明,又好像是傍晚。 她在那个不存在的小土包旁边躺了下来。 贴着地面,侧着蜷起身子距离地面越近越好躺了下来。 她闻不到泥土的腥味,感受不到青草拂过脸颊时的微痒。 据说一个人死去之后,最先开始腐烂的是腹部。 之后头发指甲脱落,血肉剥离骨架,身体化为黄土枯骨直到一点不剩。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个会笑着喊她“八重”的小姑娘。 她在那里贴着地面躺了很久。 不在这里。 她思念的人,这近百年每天都在思念的人,哪里都不在了。 她回到深山中被世界遗忘的神祠,勤勤恳恳视察村落这么多年,决定给自己休个假。 闭眼之前,神祠旁古老的山樱垂着厚重繁丽的花枝,再睁眼时,世界已被皑皑白雪覆没。 世界由春入冬,进入金秋之后眨眼间又成为了盛夏。 她任着四季颠倒,青苔爬上再无人来的石阶。 空无一物连时间都不存在的黑暗是如此令人心安,她醒了睡,睡了醒,积极怠工怠得理直气壮,每日翘班翘得心安理得,直到有一天窃取神社财物的村民失足坠下山崖,她唯一挂念的人举家搬离自此不知所踪。 她原本是不打算再醒来的。 每天清醒着是如此麻烦的事情,她安安心心地窝在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打算睡它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直到一天她忽然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醒来,在鸦群的指引下遇到了被人类称作「恶鬼」的少年。 黄昏在天空中倾斜,眼瞳猩红的少年看着她,嗓音枯干得像是数十年没有沾过水分。 你不是人类。 那时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笼罩在烛光中的身影在书写教案。 浅色的长发搭在肩头,松阳披着羽织坐在书桌前,写一会儿停一会儿,执笔的手修长而白净,认真思考的时候眼睫微垂,专注的神情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温和。 八重窝在被子里,自从醒了之后就一直不出声地看着他。 和室里只有松阳落笔时的沙沙细响,以及没有月色的夜晚里烛火静静燃烧的哔剥声。 眉眼温存的教书先生和天照院奈落的首领,如同白日和黑夜,光明和阴影,不管怎么看都难以将两者直接联系起来。 片刻后,执笔书写的动作微微停顿,松阳转过头来,声音里噙着笑意 “你不继续睡吗” 显然已经注意到她很久了。 八重一时没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烛光静静摇曳,映在她眼里温软又朦胧。 微微敛起嘴边的笑意,松阳搁下笔,起身来到她身边。 “是哪里不舒服吗”他的目光里满是关切。 八重伸出手,动作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停顿片刻后又抬手抚上他的眉眼。 “八重” 指尖触到的是温暖的体温和柔软的皮肤,她小心地沿着那眉眼来到鼻梁,又从鼻梁划到嘴唇,非常温柔地轻轻摸着他的脸。 她见过这张脸沾满血污的模样,见过这张脸隐藏在漆黑的面具之后,也见过这张脸上深可见骨的刀伤瞬间愈合,被火烤到焦黑露出底下血肉的皮肤刹那间恢复如初。 会露出温柔的表情,会拥有笑颜,是近十年才发生的、堪称奇迹的转变。 松阳垂下眼帘,在她即将收回动作的时候,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浅色的发丝落在手背上轻轻的有些痒,松阳眼中的神色温柔得像是要化了似的,他握着她尚贴在他脸上的手,侧头在她的手心里微微吻了一下。 “怎么了,八重” 她恍了恍神。 以前虚一心钻研那些枯燥晦涩的佛经,往众生轮回万事皆空的道路上走得远了,看得久了,甚至深夜了还不消停时,她就经常把手按到他面前的经卷上。 他装作看不到的时候,她还会特意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就差没把手贴到他的乌鸦面具前面。 反正他也砍不到她。 但现在她忽然意识到,那些无聊到有些幼稚的举动可能只是因为,她一直,一直都希望有一个人能像这样握住她的手罢了。 放在以前虽然是不可能的,但当这个愿望现在得到满足以后,她就完全不想动了,只想安安静静地贴着这份温暖待着。 “没什么。” 八重回过神来。 她笑了一下,收回手“不用在意我的,你继续回去写吧。” 成为老师是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松下村塾刚成立没多久的时候,松阳为了编撰课本每天都伏案到深夜,挑挑拣拣删删改改,身边被各类书籍堆成了小山,有时候她端茶进来了,还会被他拉着询问意见。 有几次她在这个过程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蜡烛烧到了尾巴芯,松阳还坐在书桌前,陷入思考时戳着自己脸颊的毛笔拿反了都没注意到,脸上全是滑稽的墨迹。 她笑出声来的时候,松阳还会一起跟着笑,然后笑完了才一脸无辜地问她 “怎么了” 想到这些回忆,心里就不可抑制地涌上柔软的情绪。 躺在被窝里,八重看向松阳,眼里染着笑,她忽然开口“我喜欢看你作为老师努力的样子。” 正要重新执起笔的动作一顿,松阳坐在书桌前,悬于和纸上方的笔尖一动不动,墨色的水珠慢慢凝结成粒,吧嗒一声,坠在白色的纸张上化成了软软的一团。 片刻后,他搁下笔,把和室里唯一的烛火熄灭了。 夜色像是纱一样重重叠叠地落了下来,八重微微仰起脸 “你不写了” “嗯,不写了,因为没有心思写了。”黑暗中,松阳的声音带着笑意。 八重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挪到另一边的枕头上,她抬起被子的一角“没办法,那我就把我的堡垒分一半给你吧。” 视野还没有适应黑暗,耳畔传来衣料柔软的窸窣声,她感到身边多出了另一个人的存在,很自然地便靠了过去,将自己贴在松阳怀里取暖。 这个身体的机能每况愈下,天气虽然还没有冷起来,手脚却总是觉得冰凉。 松阳伸手将她往怀里揽得近了些,微微低头笑道 “你的堡垒” “像这样。”八重拉起被子盖过两人的头顶,“这种时候就应该偷偷在被窝里打手电筒。” 两个人的被窝很小,她能感受到松阳的胸膛随着他的笑声震动起来。“然后呢” “然后等听到房间外响起脚步声了,就赶紧关掉手电筒装睡。熬夜看漫画的乐趣正在于此。” “唔,如果没有人突击检查呢” “那就装作有人突击检查。” 两个人一起躲在被窝里,外面的黑夜静悄悄的,浓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迹。 “银时今天上课又睡着了吗” “嗯,又睡着了。” “和晋助打起来了吗” “还好,被小太郎拉住了。” “现在的比分呢” “好像是一百一十三胜对一百一十四败。” 松阳一一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情,八重忽然一顿,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感觉你好像在把我当成小孩子对待。” 松阳“你不是只有七岁吗” 八重“那你是什么老头子吗” 黑暗里传来松阳的轻笑,他思考片刻“我的确是老头子了呢。” “老头子松阳” “对,老头子松阳。” 八重不敢笑得太大声,这些天她总觉得喉咙里像是压着猩甜的血块,说话都比以前轻声细语,笑着笑着如果一口血吐出来就不好玩了。 这个身体如今维持着非常脆弱的平衡,最微小的因素都可能引起雪崩般的溃乱。 小声地笑够了,八重将头靠到松阳的颈窝处。 她发现人类女性体格比较娇小这种时候就挺好的,取暖的时候可以将整个人都缩在对方怀里。 仿佛源自骨子里的倦意涌上来,八重放轻呼吸,只是靠在松阳怀里休息。 沉默片刻,她小声道 “松阳” 落在她耳畔的声音很温柔“我在。” 八重发现自己最近好像在不停地跟人道谢。 “谢谢。” 安心地闭上眼睛,她的声音轻而柔软,如同某种呢喃 “谢谢你成为松阳。” 这七年是她最快乐的七年。 最长也最短暂的七年。 黑暗中很久都没有传来声音。 靠在松阳怀里睡着的时候,她朦朦胧胧间仿佛听见有人在说话。 你一定得很快就回来。 总是温和含笑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在拼命抑着某种东西。 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约定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尤其冷。 后山的枫林一夜落尽如火的红叶,沉寂的大地被厚重的白色掩埋,撕绵扯絮的雪花茫茫而坠,盖在寺院后方墨青的墓碑上白得刺眼。 揭下守灵的白色布条,私塾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悬在门外的纸灯笼熄了火光,叠起来之后回到了仓库。临近年末,私塾休课,少了学生的教室一下子空了很多,安静得有些冷清。 担心夜里温度过低,松阳特意给他们加了几床被子,长火盆里添了很多炭,一觉醒来,和室里残留着木炭燃烧的气味,混杂着空气中清冷的寒意。 外面的庭院中传来一声坠地的闷响,估计是松枝上的积雪。 属于桂的被窝不见人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和枕头挨着。 银时收回目光,窝在被子里没动。 他很早就醒了。 难得能睡个懒觉还不用担心被人拖起来,他倒不是被冻醒的,只是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了,仅此而已。 清晨蒙着雾霭般的蓝,走廊上静悄悄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和室的拉门随之哐的滑开,就算闭上眼睛转过身去继续睡,记忆里的声音也会锲而不舍地追过来 “外面下雪了,快起床。” 窗外的天光逐渐亮了起来,下雪天世界就像是笼罩着一层白色的绢纱,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长火盆里的木炭烧完了,残余的温度冷却下来,银时裹紧被子翻了个身,然后又翻了个身,仿佛要将自己裹成一个毛毛虫似的在被窝里瞎折腾。 “吵死了。”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毛茸茸的脑袋在被子里微微一动,银时探出头。 “嫌吵的话你倒是起来啊。”他耷拉着眼皮。 从来只会针尖对麦芒,高杉不客气地给予回击 “明明早就醒了你装什么睡。” “”微微一噎,银时很快反应过来,“哦你怎么知道我早就醒了” 和平常不同,两人短暂的交锋之后就没了下文,许是天气寒冷,开口说话都会让人流失力气,身体里好像开了一个漏风的口子,温热的活力都从这个口子里涌出去了,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壳,偶尔往外蹦一个短句已是极限。 冬日的早晨,厨房是私塾里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 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菜刀落在砧板上清脆而整齐的声响,马上就是年末,村里的人家都不开火,正月的料理提前做好了备着,八重以前却从来不顾及这些,就算是大晦日,如果私塾里有人想吃烤地瓜,那个小烤炉也是说架就架,佛祖来了都挡不住。 对于传统和规矩这种东西,八重总是只捡她喜欢的尊重。 银时打了个哈欠,拉开木门,站在灶台前的身影循声回头,在微微的晨光中露出一个笑来。 “早安啊,银时。” 松阳弯着弧度好看的眼睛,和服的宽袖用布条挽起在背后打了个结,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微微凸出的手腕骨。他将浅色的长发扎了起来,衣服也看似熟练地换了耐脏的深色系可圈可点的努力但大概是盯火候盯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有几缕发丝松散开来落到了脸颊边。 银时的哈欠打到一半顿时就停在了那里。 他将视线从松阳的脸上移到正冒着热气的汤锅上,又从汤锅移到散布着青葱碎段的砧板上,最后在厨房里绕了好大一圈才回到松阳身上。 “你在做什么” 松阳看向身侧白烟滚滚的汤锅“做早饭” 银时“你刚才用了问号对吧你刚才绝对用了问号对吧” 他噌噌下了榻榻米,穿上木屐啪嗒啪嗒地跑到灶台边,粗略地扫了一眼流理台上的战况,确定松阳的确是在煮味增汤。 砧板上的葱花整齐得有些可怕,仿佛被人拿着尺子量过。 银时沉默片刻,啧了一声“这种事情交给假发不就好了。” 话还未说完,他便已经后悔了。 果然,他听见松阳微微笑了一声,还是那副温和而低沉的嗓音“我想自己试试看。” 根据八重的说法,松阳只会煮粥最基础的、单纯为了饱腹的、像忍者在外执行任务时除了饭团便只剩下另一种选择的那种粥,撑死算个杂炊。 据说两个人一起旅行时,有一阵子天天翻山越岭,深山老林里路上人影都见不到几个,八重吃杂炊吃腻了,终于被逼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做咸得要死的料理的过程这是她对私塾学生的官方说辞。 其他的暂且不表,对于咸得要死的料理,银时至今还有深刻的心理阴影。 八重刚开始学做料理时,总是生怕没味道似的拼命加盐加酱油,还特别热衷让人试吃,不管是萝卜味增汤还是凉拌牛蒡丝,就连应该带点甜味的芋头,也咸得让人嘴巴发苦,脸皱得仿佛要往里缩。 面对八重初期的地狱级别酱油料理,只有松阳会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笑盈盈的,仿佛没有味觉似的,特别捧场地全部吃下去。 后来八重的厨艺逐渐好起来了,虽然还是脱离不了重口味的标签,但至少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他以为记忆已经随着时间淡了,此时又忽然想起来,确确实实地记起来,八重最先开始学做的就是味增汤。 用柴鱼片熬高汤,过滤残渣,再切豆腐,倒入高汤,用小火煮开味增酱,最后切葱花,关火。 无数个早晨,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厨房,看到的总是八重在朦胧的晨光中忙活的身影。 “明明看了那么多遍,但轮到自己的时候还是会手忙脚乱。” 银时看向松阳,他似乎真的只是在说味增汤的事情,声音略有些怅然,表情却平静。 松阳一直很平静。 仿佛只是相识多年的友人出门远行了,八重不在以后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 守灵是葬礼必走的过程,私塾里的烛光夜夜点着,银时有几次深夜起来,松阳的房间都是亮的,仿佛真的在等人归来。 等到不能再等了,出殡前夕,松阳曾轻声问了他一句 “银时,你有看到什么吗” 他摇摇头,松阳便没再说什么。 尘土盖过棺木,厚雪飘落坟头时,周围的学生在雪中站得有些麻了,松阳也只是摸了摸他们的头,像个老师一样,温和沉稳地说了句“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雪依然在下,雪花纷纷扬扬迷人眼目,视野里的一切都只剩下了这冰冷单一的色泽。 松阳走在他们前面,雪逐渐下得大了,扑棱棱地打在人身上,他恍然未觉,就那么一直往前走,眼睛也不知看着哪里,行走在雪中的身影遥远得有些陌生。 当桂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喊他“老师你走错路了”时,松阳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还是他们熟悉的模样。 “啊啦,一不小心就差点迷路了。”松阳弯起眼睛,笑得和平时一样。 松下村塾不是这个方向。 他站在渺茫的雪色中,有一瞬间仿佛只是孤身一人站在那里。 诺大的天地间,雪愈下愈大了,几乎要遮去人的神情面貌,只剩下茫茫的空白。 四季温暖的长州藩几十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后来人们说起那一年冬天,都将反常的天气归咎于宽政大狱的血风,将其视为一种不祥的征兆。 高杉忽然上前,紧紧抓住了松阳的手腕。 “我们回去吧,老师。”他低声道,身高已及松阳肩膀,再过几年说不定就不需要再抬头仰视自己的老师了。 他抓着松阳的手,明明已经抓着了,但似乎还想抓住什么一般,几乎是一字一顿,以雕琢空气的力道重复了一遍“回去吧,老师。” 灶台上的汤锅沸腾起来。 大片大片的水沫从汤锅的边沿溢了出来,松阳赶紧揭开盖子,吹散热汽,用木柄长勺舀了一点味增汤盛到小小的瓷碟上。 “要尝一尝吗” 松阳的声音将银时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接过松阳递过来的碟子,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 不知是什么味道的汤汁沿着喉咙滑入腹中,只有微微发烫的感觉残留在体内。 银时知道松阳在看着他。 咂咂嘴,他露出微微嫌弃的神情,垂下眼帘。 “太咸了。” 那一年眨眼就走到了末尾,午夜钟声一过,神社里边像是凭空冒出了初谒的人群,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格外热闹。 松阳和往常一样絮絮地叮嘱着“跟紧老师别走丢了。”仿佛他们还是几年前的小土豆丁,一只手就能全部牵起来。 墙上挂满了琳琅的绘马,院内的神树没能逃过一劫,枝条上结满了白色的签纸,像是开满了白色的山茶,一团一团地簇拥在一起。 将钱币投入赛钱箱,桂摇响铃铛,认真弯腰向神明行了两次礼,直起身后又拍了拍手。 愿天下的穷苦人家都有饭吃,隔壁寡妇家的大花猫能平安产子。 思维跳跃的桂小太郎许下的愿望也同样跳跃,有一次八重跟他说神明没那么小气,多许几个愿望也无碍,只要大声说出来以表诚意就好,他就真的照做了,被高杉嘲笑也不恼,只是非常正经地加了一个愿望愿高杉晋助在新的一年里能长高一寸。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银时都过得挺舒心的,在剑道课上被高杉逮着机会就单挑的人则变成了桂。 新年初诣,人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夹棉的羽织烫得熨帖整齐。 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橘黄的光晕,挂绘马的木墙前站满了人,各自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了微白的雾。 八重对于向神明许愿这件事一直不太感冒,比起自己许愿,她总是对其他人的愿望更感兴趣,每次来神社总是会在站在绘马墙前,光明正大地看木牌上形形色丨色的心愿。 “银时” 他抬起头,松阳往他身上比了比“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去年初诣时穿的衣服今年显得有些短了,羽织的袖子仿佛被谁剪去了一段,就算他环着胸,将手塞到身体两侧取暖,也仍有一截手腕露在寒风里。 松阳左右张望了一下,神社里头没有避风的地方,拜殿两侧的屋舍围着透塀,非神职人员不得入内。 桂和高杉正在写绘马,不知今年抽的是什么风,高杉这次被桂拉着一起许愿,他没有和平常一样直接拒绝,而是认认真真地站在寒风中写了起来。 神社地面上的砂石发出寒冷的窸窣声,灯光在夜中明亮,却并不带有温度,反倒让人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 周围是嗡嗡的人声,松阳脱下自己的羽织罩到他身上,伸手将他搂了过来,以自己的身体为屏障,将寒风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就不冷了。”松阳笑道。 瞳孔微缩,银时的表情凝住了,一时都忘了反应。 他长得比以前高了,不再是身高只及松阳腰间的幼童,卷发乱糟糟的,一声不吭的时候有点像只大猫。 半晌,银时才小声地嘀咕“我才不冷。” 说着,少年却稍稍低了一下脑袋,仿佛不经意地靠到了松阳的肩膀上。 很温暖。 温暖地不想动。一点都不。 “是吗,”他听到松阳轻笑,嗓音低沉和缓,“可是银时最怕冷了不是吗。” 怕冷也怕寂寞。 松阳摸了摸银时毛茸茸的脑袋。 “到了春天就会暖和起来了。” 到了春天。 银时想起松阳房间里的釉瓷花瓶。 初秋的时候,松阳应着八重的要求将壁龛里的花换成了合乎时节的胡枝子和桔梗。如今深秋已过,那些枯萎的干花还留在瓶子里,像是被寒冬榨去了颜色和生机,只剩下薄而脆的壳,枯黄枯黄的。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换掉呢。 “松阳” “嗯怎么了” 银时抬起头,夜空里寒星寥寥,漆黑一片,灯笼的光芒是柔软朦胧的橘黄色,记忆里松阳的表情也氤氲得有些模糊起来。 “你许愿了吗” “银时许愿了吗” 明明是自己先开的口,问题却被对方抛回来了。 那时他许了愿吗 许了的。 并没有任何用处的愿望,他难得认真地许了一次。 不过愿望这种东西并不会成真。 私塾也没有等到那一年的樱花。 熊熊燃烧的大火烧红了夜空,仿佛要将世界烧出一个窟窿。 灼热的高温连空气都扭曲了,他被禅杖压着,只能如困兽一般绝望地匍地挣扎,泣血般的嘶鸣堵在喉咙口,嘴巴里全部都是血的铁锈味。 “请好好地,保护大家。” 约好了哦,银时。 银时。 他听见奇怪的,仿佛被人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扭曲声音,似哭似笑,悲到极致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听说战场上出现了食尸鬼我才过来看看,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可爱的鬼呢。” 脸上有温热的液体落了下来。 好像是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半路 屋顶破了个口子,天空像是窥探的眼,眼白浑浊而黯淡。 嗡嗡的人声在室内移动,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嘎吱嘎吱地摇曳不停,屋外忽的卷起凛冽寒风,砰的一下砸在木板墙上。 室内安静了一瞬,接着嘎吱嘎吱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劣质麻药的药效褪去,他如同突然甩到岸上的鱼,一时疼得忘了呼吸。 明明没有出声,那烦人的脚步声却像是立刻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下跑了过来。 “银时,你醒了” 声音的主人有着一张过分清隽的脸,比女人还乌黑柔顺的长发刚参军时没少被其他人笑话。 有些人笑得特别古怪,桂也没察觉到异常,少年时遇到挑事的总想着要堂堂正正解决。 懒得将希望寄托在桂缺根弦的脑袋上,他暗地里找上去时,却发现那些人已经被高杉修理过了,修理得太狠以至于他们后来看到松下村塾的人就打哆嗦,没多久就离了队。 银时垂着死鱼眼,望着呼呼漏风的屋顶,躺在草席上没动。 为什么麻药过去后他第一个想起的是这么愚蠢的记忆。 见他不出声,那张愚蠢的脸更加努力地凑近了几分,几乎是贴着他的鼻梁大喊“你还认得我吗银时” “我是桂小太郎啊” “我是你的偶像桂小太郎啊你还记得你欠我的一千三百六十二圆吗” “壹仟叁佰陆拾贰圆啊” “吵死了。”银时面无表情地抬手揪住桂的脸。 “我知道你是假发。” 桂喋喋不休地还想说些什么,眼神严肃非常,嘴巴跟河豚似的努力一张一合。 银时辨认出他的口型 不是假发,是桂。 啪叽一声,银时再次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桂的脸。 军医来检查他的伤势,确定他取出子弹的伤口没有发炎感染,刷刷在本子上记了几笔,告诉他过一阵子会有医护人员端药过来,便急急忙忙地去查看下一个病员的伤势。 室外的寒风敲打着腐旧的木板,周围躺满了伤员,临时征用的荒废神社难以容纳这么多人,伤势较轻的人便缩在墙角里坐着,疲惫地望着外面永无止境的风雪。 天气严寒,不论是行军还是运输粮草都格外困难,漫长的冬季自古以来便是止战休兵的时节。 以位于西国边缘的长州藩为,他们领军一路朝江户北上,如今已接近由德川幕府直接管辖的「御领」。 代管此地的是谱代大名,祖辈都是关原之战中曾追随东照神君德川家康的大将,非一般的忠心耿耿,组成敌军的旗本是直属幕府的家臣,和之前遇到的幕府代表军不同,格外难缠。 如今只需越远江、骏河、甲斐或相模,将军的江户城便在眼前。 战事进行到如今地步,双方都心照不宣攘夷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因此即便是天气严酷非常的寒冬,战火也并未停止。 银时撑着身子坐起来,在室内环视一圈,没看到某人矮上一截的身影。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道“高杉那疯子呢” 鬼兵队擅长的是奇袭。 奇袭。顾名思义,就是出其不意地向敌人发起进攻,擅长背后捅刀,专挑敌军薄弱要命的地方下手。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乌鸦啄了,仿佛忘了自己队伍负责奇袭的设定,最近几场战役高杉次次带着鬼兵队深入敌军腹地,上次更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冒着枪林弹雨杀入中军阵仗,一刀取了敌将首级。 前一刻还在浴血死战,那些幕府士兵看见主将血淋淋的头颅,如同丧主之犬哀哀地悲鸣一声便缴械投了降。 自从松下村塾被烧毁的那一夜起,高杉薄到几乎不存在的耐心就磨光了。 眼见江户城愈来愈近,再没有什么能压住他身上那股不要命的狠劲。 贸然突袭幕府中军,高杉硬生生受了几刀,浑身浴血回到营地里的模样不管怎么看都需要躺上好几日,如今医疗队里却完全见不到他人影。 “哦,”桂发出没有什么意义的单音,“高杉醒得比你早。” 银时挠挠脖子,直接略过这个话题“有酒吗。” 自从辰马退下前线,酒这种理所应当的东西就在队伍里变成了稀缺品。 深入幕府直辖的领地,粮草物资越来越难以跟上,和酒精沾点边的东西都被吝啬得紧的医疗队搜刮去了没有麻药也没有酒精的时候,那些还想活命的倒霉蛋就只能咬块布忍着。 银时以前觉得坂本辰马“啊哈哈”的愚蠢笑声能烦死人,他现在也依然这么觉得。 他只是想念以前能肆意喝酒的日子。 他只是想念苦辣辛涩的酒液灌入口中时,篝火在眼前模糊,那一刹那人的大脑生出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见鬼的现实丢得远远的,他有时候真的会产生错觉,好像下一刻就会被人敲进地里,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过的声音笑吟吟地在上方响起 “想要酗酒你还早了一百年呢,银时。” 坂田银时是甜党。 他其实并不喜欢酒的味道。太苦了。 “怎么了银时需要我叫医生过来吗” 桂的声音微微紧张起来。 “没事,只是麻醉药的效果消散得有点快。” 仿佛忽然累了,银时捂着眼睛,片刻后他放下手,嗓音低低地来了句“给我点酒就好。” 参军之后,不论是高杉晋助还是桂小太郎,每个人都学会了习惯酒的味道。 初阵回来后第一次喝酒,那两人被辣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一边咳嗽一边继续灌,灌到后面忍不住了,终于跑到井口边吐。队伍里有经验的老前辈没说太多,只是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难得温和地说了句“第一次都是这样的。” 第一次杀人,都是这样的。 “银时,”桂的声音很严肃,“你是伤患。” 银时翻翻白眼“这句话你应该留给偷偷溜出医疗站的高杉同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会儿皮。 身为军中领袖,如今战事吃紧,桂好不容易有空探望一下又把自己送进医疗站的同窗,没营养的对话说了几遍,他就得回去了。 将刀插回腰间,桂站起来,半晌,忽然轻声道 “你又梦到了以前的事情,对不对。” 银时望着屋顶上漏风的口子,阴沉的天空中,云层开始流动。 “你好好养伤。”没有期待银时会做出回应,对他这种装聋的反应习以为常,桂拉开木门,仿佛对着立在门外不存在的人,朝着空荡荡的风叹了一句 “拓哉的事情不是你的错,银时。” 木门合上了。 他仰着头盯着那一小片天空,盯得眼睛发酸,直到冰冰凉凉的一小片从空中飘下来,细绒的白色落到脸颊上融化开来,坂田银时才意识到下雪了。 那是一枚普通的珍珠贝,在荻城的海岸线上随处可见。 红绳已经磨得很旧了,珍珠贝依然光彩夺目,仿佛珍之又重地每日擦拭过很多遍。 战场上硝烟蔽日,滚滚的浓烟从疮痍满目的大地上腾起,如同被风折裂的军旗。 远处有炮弹炸裂开来,人的惨叫短促而尖锐,眨眼间就被更多的声音盖了过去。 银时背着青年拼命往回跑,浓稠温热的血液不断流淌到背上,将白色的衣袍染得一片猩红。 “银时。” 累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青年闭着眼睛,小声唤他。 银时。 银时。 那个微弱的声音不断哀求。 白发的夜叉终于跑不动了。周围是炮火和硝烟,他背着同窗慢慢停了下步子。 青年探出右手,将一直攥在手心中的东西交给他。 红绳一松,小小的珍珠贝上染着血,像是白瓷上的樱釉。 肩上一沉,像是有谁将脑袋靠了上来,背后的人没有了声息。 火光依然在燃烧,时间和声音静止了片刻,又缓慢地重新流动起来。 银时背着青年,越过战场,继续向回营的方向,亦或是更远的方向走去。 夏虫在路边的草丛中鸣唱,天边是夕阳,头顶是逐渐亮起来的星光,带着回忆满载而归的学生叽叽喳喳地笑闹成一团,风中仿佛还带有海水湿润的气息,竹篱上开满了淡紫色的牵牛花。 走在三个学生身边的老师笑得温柔又纵容,眼睛都弯成了好看月牙。 银时。 银时。 “银时” 耳畔炸开同伴嘶哑的怒吼,雪亮的刀光迎面而来,坂田银时倏然回神,想都没想一刀斩过去,滚烫的鲜血溅射出来,怒目圆睁的幕府士兵举着还未落下的刀锋,僵直片刻后倒了下去。 尸体嵌入厚沉的雪地,又有更多敌人红着眼睛扑上来,仿佛要一血之前所有仇恨。 寒风卷起飘舞的雪花扑面而来,额挡、头盔、铠甲、甚至人的眉毛胡须上也结了白色的冰霜。 焦黑的辎重车歪倒在山路旁,燃起的火光与黑烟被长风扯得破碎,在寒冷的下雪天中惶惶然地散着。 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幕府派兵突袭了攘夷军运送粮草物资的辎重队。 考虑到他伤势未愈,桂将他临时塞到辎重队里,挂上护送的名义,肯定没想到最先倒霉的就是看似安全的辎重队。 敌军来势汹汹,人数众多。 不多时,银时就发现他被重重包围了起来。 雪中散落着敌人和同伴的尸体,辎重车依然在燃烧,风雪小了,火势便渐渐大了起来,汹汹连成一片。 他握着刀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如同围猎的野兽,周围的敌军也随着他后退的步伐逼近过来。 天色愈来愈晚了,率先耐不住发起进攻的士兵被他一刀挑飞喉咙的防具,敌人接连冲上来,银时一刀划开这个的肚子,一刀砍下那个的右臂,袖子上溅的全是血。 砍了七八人之后,刀卷了刃,他就扔了刀,拔出腰间的胁差。 敌军有些憷了。 温热的血液从额头的伤口淌下来,周围的雪地上七零八落散着残肢和尸体,断刀和残柄,白发的夜叉面无表情地站在寒风中,红瞳逆光,背后是熊熊燃烧的辎重车。 未愈的伤口崩开了,疼痛模糊了视野,仿佛没有注意到渗透绷带在胸腹间弥漫开来的血迹,银时只是直挺挺地立在雪中。 他的耳边有很多声音。 温柔的、开朗的、大笑的、恸哭的、虚弱的、悲伤的,无数的声音都在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银时。 请保护好大家,银时。 老师就拜托你了,银时。 银时。 银时。 敌军如同整齐的阴影一般朝他袭来。 白雪覆没的山道上突兀地响起了马蹄声。 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俯冲而下,越过燃烧的辎重车的那一瞬间,马蹄腾空而起,火海裂为两半,映红了马上武侍的面具和出鞘的太刀。 身着昔具足的骑马武者如同来自战国时代的亡灵,头盔立长角,面具若赤鬼,一手握缰绳,一手执太刀,弯曲的长刃雪一般的亮。 敌军还未反应过来,那个身影纵马俯冲,势若奔雷,掠过敌阵时长刀一挽,斩落数人,直朝这边疾奔。 在两人即将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马上的武者忽然弯下腰,朝他的方向伸长手臂 大脑空白,攥着刀柄的指尖倏然一松,银时抬起手。 朝迎面而来、立刻便能将他斩于马下的武者伸出手 啪。 身体忽然一轻,视野骤变,回过神来他已来到马上。 马背颠簸,火光在身后极快远去,敌人不甘的怒吼被寒风吞没,疾驰的马蹄成了耳边唯一剩下的声音,天地间忽然就安静了。 失血过多,视野发黑,银时只能在黯淡的风雪中辨认出陌生的背影。 他知道自己需要保持清醒,但意识还是逐渐离他远去。 迷迷糊糊间,银时听见了记忆里非常熟悉的声音。 “超度亡灵的梦幻能听说过吗” 就算私塾里没人感兴趣,那个声音也总是能自得其乐地继续说下去。 嘴角似乎微微弯了弯,银时无意识地抵着前面的背影,意识终是坠向黑暗。 “区分剧中亡灵和生者的方式很简单戴着面具的” 便是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立场 “喂,你不会说话吗。” 篝火噼啪燃烧,黑咕隆咚的影子投在山洞的岩壁上,像古老而晦涩的壁画。 坐在火堆旁的身影抬起头,全身的盔甲随着动作发出沉重的窸窣声,高鼻深目的面具转向他的位置,露出眼睛的部位因为头盔的遮挡,如同两口幽深的井,望进去只有黝黝的黑暗。 银时“” 对方“” 一同窝在篝火旁取暖的战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嚼子和笼头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洞穴外是漆黑的夜和呼啸的风雪,戴着面具的武侍抬起手,安抚般地摸了摸它粗糙的鬃毛,那匹马乖下来,对于银时占了火堆旁最好的位置还是有些气呼呼的,倒也没伸过头来拱他。 被一匹马嫌弃了。 坂田银时的内心毫无波动,于是表面上也一动不动。 这几天他一直过得很玄幻。 被幕府军围堵陷入绝境,又被莫名其妙杀出来的武侍半路救走,在马背上的时候他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山洞里,洞穴里不止有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简易的绷带伤药、木碗汤锅、烤干铺开的稻草甚至连被子都有。 被、子、都、有。 银时当时的心情就很复杂。 他伤的不是脑子,还记得自己这颗脑袋对于幕府的价值。在他昏睡的这么几日,就算不拿高杉的身高打赌,他也知道幕府军估计正在进行封山式的大搜索,哪怕他藏到地里变成萝卜了也得刨出来。 “你”银时艰难出声,决定委婉一点,“这些都是从附近的村民家借来的” 覆着盔甲的身影始终沉默,没有说话。 远江是幕府的直辖地,当地的村民多是佃户,算德川家的领民,偷偷帮助攘夷志士是大不忠,等同卖主。 银时眼皮一跳“你偷来的” 沉默许久后,他看到对方点了下头,清晰明了地,毫不含糊地点了下头。 你还点头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完全没有反省之意,只有点头的时候点得特别利落喔喔喔喔喔喔。 十八岁的坂田银时当时就感受到了绝望。 但不知是天气恶劣的关系,亦或是负责搜寻的幕府兵士被风雪糊住了眼睛,他安安稳稳地养伤养了几日,什么麻烦都没遇上。 第三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够活动了,不会扶着岩壁走几步就感到伤口又要崩裂了,想要出去探探情况,脚还没迈到洞口,寒光森森的太刀就噌的一下插到了他脚前的地面上,刀光明晃晃的,相当刺眼。 银时抬起头,面具的主人面无表情当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古老厚重的鹿角头盔下只露出眼睛黑洞洞的部位,幽幽地转向洞穴里边。 于是他只好乖乖回去躺着。养伤。 一养伤就养了一周,还一不小心长了点肉。 沉默的武侍每日清早离开洞穴,回来的时候手里有时提着野兔,有时抓着野鸟,有一次还拎了一条软趴趴的蛇回来。 坂田银时吓得活蹦乱跳,毛都差点炸起来,对方默默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明明没有说话,表情也全被狰狞的面具遮住了,他却愣是从中读出了“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怕蛇”的意味。 相处了这么几日,他有时候会有种奇怪的错觉,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奇妙的熟悉感,好像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了。 哪怕对方整天沉默着不说话,一动不动的时候就像陈列在壁龛里夸耀祖辈功勋的盔甲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没有眼神交流他也能懂得对方想表达什么。 比如让他好好养伤,让他不要担心追杀,让他多吃肉多吃蔬菜敢挑食就切腹。 比如,等「他」回来。 白天对方不在的时候,银时有很多机会离开。 对方甚至会把太刀留给他,只背着长弓和箭囊出去,古老而传统的一身行头就像平家物语里走出来的人物几百年前的人才会这么穿。 他可以离开,但他没有。 银时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 从每天都能猎回食物这点来看,对方非常熟悉山脉的地形、生物的习性,仿佛曾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深山里,轻松地就能挖到冬天难觅的野菜。 若是逃跑的话,估计半天不到就会被对方追上。 这是他到目前为止所想到的,最好的理由。 篝火小了下去,茫茫的风雪依然在洞外呼啸,枣红色的战马好像睡着了,身着昔具足的武侍微微低头,往火里添了点易燃的枯枝。 温暖的火光映在那张狰狞的面具上,看习惯以后反倒不吓人了。 垂下眼帘,银时漫不经心道“你真的不能说话” 阴影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周围的岩壁上,片刻后,他看到对方点了头。 “天生的你是哑巴” 摇头。 “那就是后天的喽。你现在不能说话,是因为什么难言之隐吗” 火光静静摇曳,戴着鹿角盔的头颅缓缓点了一下。 表情不变,银时眼神微深 “比如你背后的家徽” 远江属于幕府的「御领」,由谱代大名之一的井上河内守代管。 井上家的家徽是由十二根鹰羽组成的图案。 虽然蒙了血迹,但对方盔甲背心处以金泥描绘的,正是这个图案。 突袭辎重队的幕府军当时没有立刻追上来,估计也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盔甲上、明显属于幕府一方的家徽。 按理说,他应该在醒来的那一刻就拔刀压住对方的脖子问个清楚。 不过,按理说他也不应该粗心大意到连一把刀都没带上,当时就那么傻了吧唧地扔了刀握住对方的手,上了人家的马,然后还毫无防备之心地晕了过去。 如果他平时警惕心也这么低,在战场上死几次都不够。 银时仿佛能在耳边听见高杉的冷笑。 天真。 愚蠢。 二连发。 坐在火堆旁的武侍摇起头来,这次摇得特别明显,还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仿佛在说“你就不能更加认真地猜猜看吗” 银时觉得他好像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 他抽了抽嘴角“这身盔甲不会是你偷的吧” 点头。 点头了。 点头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不不,冷静点,阿银为什么忽然就变成吐槽役了。冷静。冷静。 银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偷别人的盔甲” 沉默片刻后,戴面具的武侍朝他伸出手,笼手的锁子甲随着动作一阵窸窣轻响。 银时看了对方定格在空中的手臂几眼,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把他拽到地狱的深渊吗 对方其实是徘徊于世间充满执念的厉鬼,现在终于要将他拖下去了吗 从火海中浮现而出的骑马武者,不管怎么看都很可疑。 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说是巧合也太巧了点简直就像是专门为他而来的一样。 所以果然是鬼吧 是鬼吧 银时伸出手。 没有摸到想象中虚幻而冰冷的雾气,鹿皮的手套厚实而柔软,被火烘烤过暖融融的。 他将手交给对方,仿佛从几百年前而来的武侍微微低头,认真地在他手中写起字来。 一笔一划,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指划过他的掌心,像教幼童习字一般,写得极其缓慢而充满耐心。 噼啪一声,点点火星跃入空中,很快又消隐无踪。 银时回过神来,试着辨认了一下对方写下的字 「丑」。 “” “” 到底是盔甲丑还是什么别的太丑啊 为什么因为丑就去偷盔甲啊 银时沉默了很久,暗红色的眼睛已经有些放空了。 戴着面具的武侍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以为他没有看懂,提起指头又要重新写一遍。 “不不不,我懂了,阿银我都懂了。你不用再写一遍。” 银时忽然就累了很熟悉的,忽然就累了。 “你是幕府那边的人” 对方摇摇头。 “也是,我这颗头对于幕府那边的人来说还是挺值钱的。”银时说起自己的脑袋就像在说别人的一样,语气满是浑不在意的漫不经心。 “你帮我可得不到什么好处,卖了我至少还能得点钱。” 对方又摇起头来。 银时意识到那是「别这么说」的意思。 他移开视线 “既然不是幕府那边的,你是攘夷志士” 对方看他半晌,似是想叹气,然后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银时微微皱起眉头,一时有些拿不准。 戴着狰狞面具的武侍依然缄默,一副杀伐装扮,举止却始终没有任何戾气,此刻看他纠结还颇有些愉快的感觉,好像他很好玩似的。 他们现在是在被幕府追杀。 极偶尔,他会忘记这个事实。也许是他想忘记炮火、硝烟、不断不断死去的人。 明亮而温暖的篝火噼啪作响,外面呼啸的风雪声好像小下去了。 雪霁之后,说不定会有月光。 不见星光的夜晚,莹莹的月光就像地面上的白雪。 非常温柔又恬静的景色。 夜深了,世界好像变成了透过洞口看到的圆。 小小的世界,只剩下了眼前这丛静静燃烧的篝火。 “不属于幕府,也不是攘夷志士。” 银时声音一顿。 “你到底是站谁那边的” 安静片刻,对方抬起手,在他的掌心里写下一个字 「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世间 雪停了。 万籁俱静的世界一片白茫,身着盔甲的身影牵马走在前头,白桦林静悄悄的,纤细的枝桠结着霜雪,像枝头一夜开满了花。 朦朦胧胧的景色,能听见的只有马蹄陷入厚雪的嘎吱声。 银时环视周围,不要说是追杀的幕府军了,连其他活物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走在前面带路的武侍第三次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似乎有些后悔临走时没把被子给他裹上。 不不不,他真的不冷。 停顿片刻,牵马的武侍把头转了回去,银时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未彻底松下去,他便见到对方忽然加快了步子,直直走向矗立在雪地中的自动贩卖机。 噫 没有因为他的吐槽而消失的自动贩卖机静静立在林地中央,武侍抬起手,用鹿皮手套抹去展示柜上的白雾,仔细打量架上的商品。 那个身影站在自动贩卖机前,这里敲一敲那里按一按,仿佛在期待自动贩卖机会对其作出回应。 无果,对方回过头来,鹿角盔下的眼眶黑洞洞的,沉默地对着他。 “你没见过自动贩卖机吗” 银时抽了抽嘴角,他无奈地往展示柜那里比划了一下,又指指投币口“看到了吗下面标着的是价格。想要哪个,你把钱币投进这里,等绿灯亮起来的时候,按一下就会出货了。” 带着鹿角盔的身影微微低头,看了一下他所指的投币口,若有所思片刻,抬起头,继续缄默地看着他。 “干嘛干嘛干嘛就算你这样看着我,阿银也不会掏钱的” “”对方依然静静地在自动贩卖机前站着。 没有风声的树林极静。 半晌,有积雪从枝头慵懒滑落,噗通一声,蓬蓬松松地发出闷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把脸转过去,把脸转过去听到没有别一直这么看着我行不行,啧。”银时撇开视线,有些烦躁地抓了住自己乱糟糟的卷发。 “只是我恰好有点渴了而已,没办法,谁让阿银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请你一杯算了。”他小声嘟囔起来,翻了翻衣兜,好不容易翻出两枚银闪闪的硬币。 一共一百五十日圆。 刚好够买一瓶宝矿力。 银时“” 不知道他在沉默什么,对方正要凑过来,他一下拢起掌心里的硬币,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喂,要选快点选,你想喝什么” 重甲随着动作一阵窸窣轻响,戴着赤鬼面具的武侍抬起手,指向展示柜中的宝矿力,侧头看着他。 简短的动作,银时却好像从中看出了某种奇妙的期待感。 “你这家伙到底几岁啊。” 熟悉的吐槽忽然脱口而出,银时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他将身上仅有的两枚硬币投进细长的口子里,往亮起的绿灯上一按。 哗啦啦的声音在贩卖机的内部响起,武侍蹲下身,从下方的出货口里拿出靛青色包装的宝矿力。 在银时的注视下,无法说话的武侍直起身,将手中未动过的宝矿力递向他。 “给我” 覆着锁子甲的手臂定格在他面前的空中没动。 不出声、不进食、不喝水,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睡眠,甚至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出来,他观察了这么多日,疑问却只是越积越多。 银时伸出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宝矿力。 头戴鹿角盔的身影毫无留恋地垂下手,转身牵起了战马的缰绳。 结果只是好奇贩卖机是怎么出货的啊。 只是想看商品咕噜咕噜滚到出货口的过程啊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银时在心底吐槽着,靛青色包装上的「宝矿力水特」几个字越看越傻。 停顿片刻,他拧开了瓶盖。 牵马的武侍回过头,银时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明明表情嫌弃得不行,嘴角却似乎小小地往上扬了一下。 深入山脉腹地,树林逐渐抽长变得高大而茂密。 矮小的白桦树为铁杉和雪松让出路来,笔直笔直的树木如同大地凸起的骨刺伸向苍穹,沉默地垂眼注视在山中穿行的两人。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成了耳边固定不变的节奏,银时有几次一不留神走得近了,被甩动的马尾一把扫到脸上,呸呸地擦嘴连忙往后退,抱怨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见那匹成了精的战马回头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这匹马到底和他什么仇什么怨。 走在前方的武侍对于一人一马之间的小龃龉恍若未察,专心致志地在林中领路。 “喂,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就算这么问了,对方也不会答复,只会继续沉默地往前走。 灰白的天空柔软如雾,似乎下一刻就会飘起雪花。远离人烟的山脉听不见其他声音,高耸的杉木从亘古以来便矗立于此,衬得行人旅者渺小如蚁,像大地上再微不足道的一个墨点。 他还有很多事情去做,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他知道出了这山便是连绵的炮火,滚滚的狼烟,是刀光和剑影,永无止息的厮杀和没有回头路的战场。 但银时现在不介意这条路走得长一点。 他一直在跑。 一直。 从私塾被火光吞噬的那一夜起,就再也无法回头,也没有回首可去之地。 视野忽然开阔起来时,银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拂到脸上的风。 大地仿佛被划出了界限,茂密的松林倏然在边缘止住,熹微的光线从广袤的云层中漏下来,巨大的湖泊如同嵌在山脉中的一面镜子,映着那一线天光微微发亮。 群山静默,纯白的雪色延伸向地的四极。 牵着马,头戴鹿角盔的武侍等在湖畔的雪地中,回身向他望来。 “看啊,银时,是湖。” 微风拂过,湖畔的芦苇窸窣摇曳起来,像柔软的波涛。 金色的麦田无边无际,松阳背着他穿过起伏的田野,阳光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天空扭着脖子都望不到尽头。 世界很广,路途很长,他趴在那个温暖宽阔的背脊上,松阳的声音总是含着温和的笑意,他有时枕着那个声音睡去,平稳的梦中无风,终于没有僵冷的尸体和孤零零的夕阳。 银时。 时隔多年,他又听见了那温和柔软的声音。 快看,是湖。 不止是湖。 还有高山,平野,连绵起伏的丘陵和碧波万顷的大海。 能让一个孩子趴在老师的肩头安然入睡的,温柔的世界。 银时站在原地,忽然就迈不开步子,只能站在那里。 戴着鬼面的武侍于是牵着马走回来。 云层在巨大的湖面上投下移动的阴影,风起又落,最后随着荡开的涟漪归于平静。 收回视线,银时微微垂下眼帘,嗓音暗哑 “你想带我来看的就是这个” 没有回答,对方一手持着缰绳,另一只手拍了拍马鞍,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银时沉默半晌,“你不会是想让我骑上去吧。” 点头。 坂田银时破罐子破摔。 “我不会骑马。” 点头。 估计是“我知道你不会”的意思。 “”深深地吸一口气,银时克制住想吐槽的冲动他什么时候变成吐槽役了他抬起头,“你难不成想教我吗教我骑马” 作为肯定的回应,戴面具的武侍再次期待地拍了拍马鞍,无声地发出邀请。 一分钟之后,银时面无表情地坐到了马鞍上。 视野骤然拔高,对方牵着缰绳,领着枣红色的战马走了几步,确定他坐稳了不会掉下来之后,忽然微微回首,朝他看了一眼。 心底涌上不详预感的刹那,马身忽然往前一纵 对方牵着马跑了起来。 呼啸的风声带着冰凉的雪粒子扑面而来。 笃笃笃笃 撒开的马蹄在皑皑的雪原上烙下梅花瓣的印子,朝着远方的山脉,抑或只是单纯地沿着湖岸奔跑。 逐渐习惯了马背颠簸的节奏,银时拉着缰绳慢慢直起身。 他转过头。 云层像翻涌的海潮一样在倒退,近处的景色活动起来,只有巨大的湖泊是固定不动的。 湖面映着灰白的天空和远方的群山,中间一线泛着细细的波光。 笃笃笃笃 马蹄声逐渐慢下来,穿着昔具足的身影牵着马头向旁侧一转,在厚厚的雪地上踩出梅花般的圆弧。 那个身影牵着战马,像哄小孩子开心似的,跑着看不见的圆圈,慢慢停下脚步。 苍穹中的云翳露出一条缝隙,薄到近乎透明的天光无声地倾洒下来,不知姓名的武侍立在雪地的光与影之中,仰头看着他,因为面具的遮挡看不到表情,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 银时愣怔片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笑了。 这个家伙在笑。 轻咳一声,他翻下马背,从对方的手中牵过缰绳枣红的战马斜他一眼,没有反抗他牵着马往林中走,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之前忘了说了,你马骑得不错。” 身侧没有传来回应,银时拉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紧,旋即又很快放松下来。 “你相信吗,”他低声笑道,漫不经心地藏起声音里的自嘲,“人死之后,也会换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他的脚步慢下来。 “你” 裂帛般的破空之声忽然响起,面若赤鬼的武侍循声扭头,银时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一声铿锵的金石之音,之前还会被死蛇吓得哇哇大叫的青年眼神一瞬间就变了。白发的夜叉在瞬息间拔出悬在鞍侧的太刀,刀光雪亮,将急射而来的铅弹一分为二,斩为两半。 树上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冰冷的锋芒圆弧乍现,银时转势收刀向上一挡,从上方袭来的敌军正好劈刀斩下,兵器在空中相撞猛然爆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鸣。 见势不妙,偷袭的敌人往后退去时,咻的一声,长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穿透气管,雪白的箭羽刹时溅上一片殷红。 立在枣红的战马旁,戴赤鬼面具的武侍再次弯弓搭箭,紧绷的弓弦倏然一松,长箭消失,下一瞬出现在敌人的左胸口上,箭头整根没入,只剩下鲜红的箭羽在外面微微摇晃,如同蜂鸣。 借着箭矢掩护,银时挥刀冲入敌阵,曾在源平战争中大放光彩的太刀既长且沉,和直刃的打刀不同,上手不易,挥起来也难。白发的夜叉一刀切开敌人腹间的铠甲,轻若无物地将手中的太刀一抛接住,反手接下另一人的劈击,挡开之后一刀劈下,从肩膀到右腰,几乎将敌人斩为两半。 大概只是前哨或先锋,只有数人的队伍很快便被击杀干净。 不再去看倒在雪地上的尸体,银时抹去嘴边的血迹,刚要转身问上一句多余的“你没事吧”颈侧忽然一痛,暗红的瞳孔只来得及微微一缩,接着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戴着恶鬼面的武侍伸出手八重伸出手,接住银时颓然倒下的身躯。 「对不起。」 她微微抬起手,似是想和以前一样摸摸那头蓬乱而柔软的银色卷发,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指在空中犹豫半晌,还是缓慢地放了下去。 「会再见面的。」 很快。 待她处理完这次的事情就好。 八重将银时驮到马背上,将太刀收回鞘中,在鞍侧系好了。 枣红的战马温顺地垂下头颅,任她摸了摸颈侧的鬃毛。 「拜托你了。」 微微打了个响鼻,那匹马晃着嚼子和笼头转过身,消失在了覆着皑皑白雪的林间。 只要沿着那个方向走下去,就能遇到这些天就差没把这片山脉翻个底朝天的攘夷军。 会是高杉还是桂呢。 如果遇到的是高杉,说不定会被打一顿。不能亲眼见证有点遗憾。 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弯起,八重抬起手,将先前战斗时有松脱迹象的面具重新扣了回去。 天气严寒于她有益,但拖了这么些天,这具身体也快要僵硬到不能用了。 八重检查了一下箭囊还剩下一支箭,足够了。 背起箭囊,她提着长弓,朝战马离开相反的方向走去。 厚重的云层散了,天空碧蓝,像剪出来贴上去的。 茫茫雪原白得刺目,身穿统一甲胄的幕府兵卒列着整齐的阵队,战旗烈烈迎风招展,枪戟林立刀光雪亮。 军中主将身披阵羽织,戴着印有井上家徽的头盔,跨坐在剽悍肥壮的战马上。那是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性,颧骨突出,面目威严,锐利的眼神像捕猎的苍鹰,眉毛乌浓。 铠甲窸窣的声音跑近,近卫队的队长单膝着地,向他报告 “有敌袭。” 坐在马背上的背影没有动,慢条斯理地开口 “敌军多少人” 单膝跪在雪地里的近卫犹豫了一下。 “一人。” 己军的阵列中忽然传来轻微的骚动,一个模糊的人影跨过广阔的雪原,朝这边直直走来。 “一人”待那身影走近,看清了赤鬼般的面具和涂漆竹甲上模糊不清的血迹,跨坐马上的将领露出嘲讽的笑容。 “不过是个「伪物」取我箭来。” 火铳诞生之后,箭矢从战场上退下,成了武士贵族打猎时的用具。 两军交战由箭矢开启的时代,已经在历史中黯然失色很久了。 身披阵羽织跨坐马上的中年男子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箭头对准茫茫雪原中孤身立在军阵前的人影,将弓弦拉至满月般紧绷的弧度 他的手指倏然一松,扎着鹰羽的箭杆发出水流一般的声音,呼啸离弦。 在全军的注视下,立在雪地中的孤独武侍抬起右手,仿佛抓麻雀一般,不紧不慢朝虚空中一握。 箭羽蜂鸣,箭杆似乎还在摇晃不止,戴着赤鬼面具的武侍抓住凌空射来的长箭,一个转身,弯弓搭箭,开弦将射来的箭矢还了回去。 噗 喉口突然多出一柄长箭,点点血迹落在雪中如同殷红盛放的梅花,距离主将极近的近卫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风声止息,雪原上一片寂静。 中年男子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紧接着愤怒的咆哮响彻全军 “铳兵队准备” 八重放下长弓,望着幕府军最前列的铳兵啪的一下单膝跪下,填弹上膛,黑压压的枪口齐齐对准她的方位。 几百年来,她从未干涉人类的战争,也未曾涉足人类的政事。 生灵涂炭也好,哀鸿遍野也罢。 作为一个尽职的看戏者,她顶多捡捡尸体,玩一玩角色扮演,被人类的军队以妖物之名追杀的时候,也没有动过狠下杀手的念头。 恨不能将人类赶尽杀绝的,这几百年踩着尸山血海一路前行的 一直都是虚。 “开火” 枪支齐齐爆鸣,震耳欲聋的枪声在雪原上如雷鸣回荡。 这个身体早已死去,急速旋转的铅弹射穿颅内时没有丝毫痛觉。 风声携着巨大的力道袭来,仿佛有人往她的下巴上狠狠一推,脊椎往后折裂,咔擦一声,视力短暂消失前,她看到了雪原上蔚蓝的天空。 天空很高很远,特别蓝。 松阳背着银时,穿过漫无边际的田野向远方走去的身影,柔软的风,温暖的光,融成一片微微模糊了一下。 但在她突破幕府军的重围,将银时掳走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破例了。 不,也许是在更早之前。 也许在那个银发的小鬼第一次别扭地喊她“八重”的时候起,她就注定会插手这世间之事。 只因对方是此世之人。 山谷间回荡的枪声渐渐平息,幕府军的铳兵放下枪管,扬起的烟尘散去,身着重铠的身影倒在前方约一町的雪地上,脖颈折裂,鹿角盔歪斜,赤鬼的面具裂开口子,露出面下之人青色的僵冷皮肤。 跨坐马上眉目阴鸷的中年男子冷冷一哼 “结束了。”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先前一箭被射穿喉口的尸体忽然一扭头,咯的一声接回错位的骨头,直直站了起来。 瞳孔遽然睁大,身披阵羽织的中年男子面露骇色,伸手就要拔刀,下一刻却身子一歪,随着喷溅的鲜血从战马上栽倒下来。 八重一甩刀尖上的鲜血,耳膜隆隆的都是周围人的尖叫和怒号。 她抬起手,将插在颈间的长箭一把拔了出来。 只要有死人,她就能行动。 周围士兵的尖叫声盖过了发号施令的怒吼,人仰马翻,一派混乱。 八重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看起来太吓人了,她才下定决心要把银时送走。 这个样子,她不想让任何熟人看到。 这个熟人里,好像可能的确不包括虚。 脖子发出像生锈一样的声音,但眼珠还温热活络,八重转过头,因颅内充血而染上红色的眼球望向周围的幕府兵卒。 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也许是已经察觉自己的命运,那些人全都不叫了。 只要在敌阵中创造出一个伤亡,她便能将敌军屠至一人不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夺舍 漆黑的愤怒。 激战末尾,她不小心附到尚存气息的生者上,被刺穿心口时,剧痛一闪即逝,这具身躯的意识戛然而止,随后便是死亡的黑暗。 生与死的狭缝很窄,没有他人的存在也没有时间的概念。 那个灵魂携着此生的记忆远去了,她耐心地立在原地,等着自己再次回到现世,回到熊野云雾弥漫的山间或者如同上几次一样,再次窥探到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庞然的愤怒袭来时毫无预兆,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她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卷入水底。 是记忆,但不是人类的记忆,是情感,却也不是属于个体生物的情感。 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愤怒铺天盖地,将一切感知都染成了漆黑的颜色。 那好像变成了她的愤怒,亦或她本就和那愤怒是一体,那股漆黑的情绪庞大到没有边际,她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只想迫切地为这痛苦寻找到宣泄口 唰啦 黑暗中响起铃声。 那铃声微弱得如同错觉,但下一刻再次不容错辨地响了起来。 有人在振铃。 漫无边际的黑暗好像被辟出一块区域,空灵的铃声逐渐清晰起来。 仿佛注视着久远的记忆,她看不清那人的五官,只能看到长衣曳地的身影,振铃、旋身、扬腕、舞扇,像优雅的鹤,又似纯白的雪,乌发用檀纸挽起,前天冠的流苏像紫藤垂下。 巫女。 神楽铃五彩的绦带甩向空中,清脆的铃音如涟漪在黑暗的水面上扩散。 不急不缓,沉稳宁静,只是心无旁骛地向神明向这漆黑的愤怒向她祈求。 平息吧。 平息吧。 古老的祷词周而复始,庞然的愤怒逐渐淡去,像巨兽蜷起身子,慢慢在黑暗中睡去。 唰啦 意识淡下去之前,她再次听到了轻响的神楽铃。 铅灰色的天空晦暗无光,冰冷的风拂过荒野,腰间无鞘的青年蹲在战场边缘,一把染血的断刀插在地上,不远处散落着几根断指。 八重走到青年背后,没有脚步声,对方却像察觉了她的存在,微微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五官平凡无奇,眉眼透着温和,几乎已经看不出以前哭起来时皱巴巴的模样。 见到她,青年似是有些惊奇,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静。 “诶,死神居然是女性。” 一句话,八重就差点顺手一拳敲上去。 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图,青年挠了挠脸颊,移开视线。 “抱歉,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就是有点意外。” 他露出有点傻气的笑容,说出接下来的话语时,温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能麻烦你一下吗既然是死神小姐的话,应该能知道我的尸体在哪里吧” 漆黑的乌鸦从死尸上扯下碎肉,更多的乌鸦呼朋引伴着落了下来。青年望向战场,似是陷入了回忆,声音微微轻了下去。 “实在不行的话,能帮我告诉他们一声不用再找了也可以。” 他动了动嘴角,似是想做出微笑的表情“我已经死啦,尸体什么的,反正都被轰得七零八落了,找不到也没关系。只有这一句话也好,能拜托你帮我转达一下吗” 八重仰起脸,灰暗的天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她还是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那里。 “向谁” 青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们是同一个私塾出来的,可以说是同窗。” “同窗是吗我知道了。” 收回视线,八重低下头,看着依然蹲在战场边的青年。 她慢慢道“你该走了。” 人类的魂魄若是在世间停留的时间过长,容易被执念缠身堕为鬼。 被啰啰嗦嗦的僧侣超度很烦人的,不如自己走得干脆。 静默片刻,青年站起身,笑着朝她道“所以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见她不说话,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往衣服上蹭了蹭。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有点熟悉啊这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不是在搭讪就是就是有点在意。” “是,”八重忽然开口,她抬起眼帘,“我是来带你走的。” 在青年微怔的注视下,她说出他的名字 “和树。” 那个曾经一不小心摔进河里的,抽抽搭搭由她牵着几乎哭了一路的孩子。 肩上披着她的羽织,那个小小的孩子与其说是穿着她的衣服,更像是被宽大的衣服裹了起来,啜泣时也不忘将她的手牵得紧紧的。 因为小小的挫折而哭泣起来,曾经让她感到非常幸福的,松下村塾的孩子。 那个孩子的名字是和树。 青年定定地望着她,瞳仁里好像忽然落进了微光,温和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 “八重”他小心翼翼地放轻声音,好像生怕声音大一点,她就会消失不见了。 八重挥手往他的脑袋上一盖。 “敬称呢” “你什么时候有过敬称了。”青年的声音无奈起来。 八重瞥他一眼“一直。” 将战场抛在身后,两人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一边聊天一边并肩行走起来。 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是另一副模样,对于她出现的原因也闭口不提,青年只是絮絮叨叨地和她说着话,比如银时和高杉如今的比分,一个叫坂本辰马的青年的大嗓门,桂永远乌黑亮丽的秀发。 他不提战争的部分,也不提已不在人世的私塾学生,仿佛这几年都只是欢乐的小日常,她只是出门远行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乱哄哄的私塾还是那副热闹过头的样子。 银时和高杉在逛花街的时候吵起来了,半夜起来的时候有人看到桂在水井边偷偷护养头发,说起这些的时候,青年笑得比她还开心,拼命在那里抹眼角涌上的泪水。 八重曾经想象过这场对话。 待对方垂垂老矣,在属于生者的此岸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会伴对方走完最后一程。 到了那个时候,要聊些什么好呢 有没有遇到重要的人 第一次成为父母的时候,有没有高兴到偷偷哭出来呢。 有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有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呢 特别后悔的事情人生最美好的瞬间 好多,她真的有好多问题。 但现在全都问不出口。 不是这样的。 明明人生还没有结束,明明连一丝白发都还没有,好多问题连答案都还没有找到。 她想象中的那个时刻,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来得这般早。 “真好啊,”青年微微歪头,声音发自内心带着满足的笑意,“最后还能再见到你。” “感觉好像一下子就回去了呢。”他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因为八重知道他的意思。 那是荻城的初秋。 秋天在微微卷曲泛黄的叶片中探出头来,松针苔藓柔软厚重地铺在地面上,她牵着那个孩子的手,斑驳的光影透过叶隙落了一地。 风声吹过,树叶沙沙飘落。 两人仿佛又走在了回私塾的路上,只是这次她再也不需要牵住对方的手。 “和树,”八重知道自己得说点什么,再不开口就晚了。 青年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谢谢你,”小小的孩子牵住她的手时,“我曾经特别幸福。” 回忆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啊走,然后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青年半透明的身影模糊成片片光点,最后仍带微笑的脸庞像融化的积雪消散无形 前往她永远也去不了的彼岸。 身侧空无一人,八重在原地站了良久。 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湿润的情绪从眼里滚落下来。 夜晚,江户城无眠。 满头大汗的医师抱着药箱,不顾礼数在中奥的御廊上匆匆疾奔。 将军所在的御小座敷被侍卫重重围着,烛光摇曳,金泥描绘的格天井像无数只眼睛,注视着下方痛苦翻滚的身影。 “大人”“振作点啊大人” 臣仆的声声呼唤,毫无用处。 “有刺客”发髻撒乱,德川定定目眦欲裂地朝空中大喊,鼓起血丝的眼球仿佛注视着某物,周围的人慌忙四顾,可除了随风摇曳的烛光,房间里便只剩下代代忠于德川家的臣仆。 “刺客快抓刺客” “没有刺客,房间里没有刺客啊,大人。”旁边的人再三重复,德川定定却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似的,脖子上青筋凸起,眼睛死死瞪着某处。 仿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他之前还在痛苦抽搐的身影忽然一僵。 诡异的痉挛平息下来,德川定定抬起眼皮,脸上的肌肉维持着僵硬的姿态,用平静到可怕的声音说“都出去。” 常伴将军身边的平御侧踌躇着膝行向前“大人” “所有人都给我出去。” 下垂的面皮一抖,德川定定猛然拔高声音“都给我滚不想掉头的话就给我滚” 他一把拽过旁边的烛台,豪华的屏风接连翻倒,周围的人互相踩踏着从房间里逃了出去。 狼藉一片的御小座敷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德川定定的身躯颓然坐倒,他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浑浊的、似是正往内里翻去的眼球。 手指微微抽动,他像是在和身体内部的某物争斗,死死压着自己的动作,以至于用力到青筋凸起。 “你到底想要什么” 德川定定的意识世界里,依然是华丽的花鸟屏风,镂空的金属香炉,金莳绘的漆木家具。 唯一不同的是,八重正拖着他的后领,将他从自己意识世界的主导权里往外拽。 她将他从房间里拖出来,一路撞倒无数屏风烛台,烛火触地即燃,这个意识世界里的江户城很快便燃烧了起来,熊熊火海从中奥的御廊这头一直烧到了表御殿的大广间。 “你这大胆逆贼该千刀万剐的罪人该死的妖物”德川定定嘶声咒她,她恍若未闻,继续将人往外拖,直直拖到这个意识海边界的黑暗中去。 她要结束这场愚蠢的战争。 德川家第十三代征夷大将军,就算是天道众的傀儡,也大有用处。 她要夺舍。 原主人的意志在崩溃,这个虚假的江户城也像将沉的巨船一样,在熊熊火光中发出崩溃前兆的咯吱声。 被她拽着衣领拖地前行,既没有家臣也没有护卫,德川定定的咒骂声逐渐小了下去,变得惊恐起来。 “你到底要什么” 他扭曲着面孔。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夺去什么” “安心。” 八重没有回头。 “你活着比死了有用。我只是借你身体一用,等用完了,就还给你。” 她声音冷静,实际上已经痛到快要站立不住。 对方一直在拼命排斥她的意识。 就像一件衣服,同时只能给一个人穿,一个身体里难以容纳两个不同本源、彼此争夺的意识。 咲良那次是例外,她算是得了身体主人的允许,得以操纵不属于她的躯壳。 如今她强行进入德川定定的意识世界,就像闯入他人的领地,遭到了极其猛烈的排斥,高压的剧痛几乎能碾碎她并不存在的五脏六腑。 八重将德川定定拖到他意识世界的边缘,再往前,就是虚无边际的黑暗。 “睡一下吧。” 在她松开对方衣领的刹那,外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大人。” 那个声音低沉而冷静,和之前那些慌张的臣仆截然不同,像幽深无光的井。 透过德川定定的视角,八重到了单膝跪在眼前的身影。 黑衣、银发,摇曳的烛光映出苍白瘦削的面庞。 从左额裂向右颧骨的刀疤。 八重骤然僵住。 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一刀 嘎吱 石子在墙上留下浅白的痕迹。 夜色幽凉,单间的牢狱高高地开了一个小窗,薄薄的月光像雾一样透进来,朦胧地勾勒出地上的石砖。 短暂的停顿过后,似是找到了手感,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一笔接一划,写得异常认真耐心。 在牢门外停下脚步,胧望向阴冷潮湿的墙壁,那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部都是用石头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一开始对方会用笔在墙上写,后来笔墨都被收走了,他就改用石头刻。 没有纸笔也好,没有学生也好,若是小小的狱卒今天没来,那就提前把明天上课的内容写好。 仿佛忘记不了老师的身份,亦或是不能忘记这个身份,那个人说着要和自己抗争,每日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在和这块墙壁过不去。 “骸不会再来了。”胧漠然地收回视线,“你写下的这些东西毫无意义。” 嘎吱嘎吱在墙上书写的声音一顿,松阳镇定自若地放下那块可怜的石头“你不是来没收我作案工具的” 牢门外没有回应。 “没有纸笔真的很麻烦呢。” 望着冰冷的石壁,松阳自顾自地将话题接了下去。 “不是有断头餐之说吗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喝到味增汤了,作为即将上刑场的罪人,我现在还是比较想要可以书写的笔。” 作为刑期将近的死刑犯,松阳的语气相当轻快,对于这种单机的情况似是习以为常。 “我保证就用最后一次,不知” 他回过头,笑意温和的表情微微一凝。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胧确实看到松阳眼神变了。 笑意消失,绿色的眼瞳微微睁大,对方的神情中划过他难以理解的情绪,快到一触即离,等他回过神来,涟漪已经消失,波动无处可寻,仿佛一切不过是场错觉。 “怎么了”松阳微笑着问他,脸上还是那无懈可击的温柔表情。 他深爱的,深爱到几乎痛苦发狂的温柔表情。 胧面无表情地立在牢门外。 波动是存在的,只是涟漪在深处,他看不到而已。 无妨。 如今的局面,木早已成舟,不论松阳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他都不可能逃得掉的。 这个人不会逃离死亡的命运。 不会逃离死亡之后回到他身边的命运。 他开口 “你的时间快到了。” 再耐心点。再稍微等一等。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絮絮低语,隐秘地将他心底最阴暗卑微的喜悦都抽丝剥茧地牵出来。 在松阳看不见的地方捏紧拳头,胧继续道“到时候上天会派遣使者监刑。” 两人都知道他口中的「上天」指代什么。 “天道众”松阳眨了一下眼睛。胧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松阳的视线似乎微微往他肩后飘了一下,又很快移了回来。 “定定公怎么了吗” 身为天照院奈落的前代首领,松阳对有关天道众和幕府的事情敏锐非常。 “像我这样的罪人,居然请得动天道众的大人出场监刑。”他笑吟吟道,“这可真是令人惊讶。” 定定公忽然身体抱恙,如今还意识不清地在城里躺着。 作为幕府最高掌权者的将军倒下了,在情势混乱的时期没了傀儡,天道众只好暂时亲自上阵把持局面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透露出去。 事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眼前的局势。 已经晚了。 不论想要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胧看向牢内,松阳还是坐在那里他当然坐在那里雾一般的月光漫下来,阴暗的地牢里什么都是冷色调,但这个人不同,从被投入牢狱的那一刻起,到如今马上奔赴刑场,松阳一直都是那副温和沉静的模样,像垂颈的羔羊,绿色的眼眸温柔得令旁观者痛苦。 但他不是旁观者,而是将羔羊牵到屠宰场的刽子手。 就算要反悔,现在也已经晚了。 太晚了。 胧在心里喃喃道。 “与你无关。” 他转过身,不再去看牢中之人。 离开前,他只留下这一句。 脚步声远去,牢内安静下来,无声的月光弥漫开来,像寒冷的雾泽。 松阳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笑起来,绿色的眼眸仿佛落入波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 “你果然回来了。” 如果不是没有实体,八重现在简直想揪住这个人的脸。 “你还敢笑。”她觉得手痒,“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好意思笑” “什么天照院奈落第十二代目,现在脑袋都要丢了,我看你就是个假的。” 八重在牢房里走起圈来,松阳就坐在那里,微笑着看她走来走去。 “你还笑,笑什么笑,严肃点” 松阳敛起笑容,表情变得稍微沉重了一点,但嘴角还是微微弯着。 八重“” 她走到松阳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 “就真的那么好笑吗” 微仰着脸,松阳安静地和她对视片刻,绿色的眼眸轻轻地柔软下来。 “嗯,因为你回来了。” 一怔,八重回过神,微微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更担心银时那边的情况,多花了点时间,抱歉。” “我知道。”松阳微微颔首,“比起自己,我也更担心大家。你是明白这点的,不是吗就算你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我的请求估计也是一样的。” 请保护松下村塾的学生。 沉默片刻,八重忽然开口“如果真的想保护你的学生,你就得把自己救出去。” 微微一顿,她低下声音 “到底怎么了” 以松阳的实力,以天照院奈落十二代目的实力,他曾经说过的“如果将刀指向我的学生,就算是国家也颠覆给你看。”这句话并非玩笑。现在这个牢笼,他完全能走出去直接走出去。 不必等到私塾的学生武装起义,不必等到那么多人命丧战场,他应该能早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早在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就回到学生身边。 但如果不是来自外界的压力,而是内部的问题 八重看着松阳,半晌,声音极轻地开口 “你的时间要到了吗” “八重,”松阳唤她,还是那副温和的表情,眼里的决绝却似永不弯折的刃。“如果” “你等一下。”八重打断他。 “可以,我答应你的请求。”她维持着镇定如常的表情,声音也没有颤抖。一下都没有。 “但在那之前,”如果有实体,此刻她的心脏一定在如雷鼓动,“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没有心跳呼吸真好啊,只要她眼神不动,声音保持平稳,就不会露陷。 “说好。” 她要得到他的允许。 “松阳,你说一声好,我就答应你接下来的任何事。” 她知道他会照做,因为他信她,因为他想让她答应她难以接受的事,因为他猜不到她想要做什么。 就在几分钟之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打算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没疯。相反,她简直冷静得不得了。她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果然,安静片刻后,松阳柔和地看着她,说了声 “好。” 世界的切换如此突兀,地面仿佛遽然从脚下抽离,八重猛地往前一个踉跄。 她撑住了地面。 不是冰冷龟裂的石砖,而是荒芜的,寸草不生的大地。 应该被称作天空的东西模糊而晦涩,像干涸的墨迹,也像凝结的斑斑血块,单调压抑的色调,和这世界的所有东西一样。 真奇怪。天空是暗的,她却能看见这片荒原,也看得见自己撑在地上的手。 八重站起身。 她没站起来。 更准确地说,她被人捞了起来。 捞起来就跑。 “等不是” “你不该来。” 那冰冷低沉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此时染上了几分陌生的急促,似是在负伤微微喘息。 漆黑的乌鸦面具遮住了和松阳一模一样的脸,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八重愣怔片刻,认出了对方是谁。 这个意识世界里,除了松阳,所有人的名字都是虚。 时隔几百年没见,此刻浑身浴血仿佛才经历了一场恶战的人,是天照院奈落的六代目首领。 恶战 八重的大脑微微空白了一下。 暗红的血迹渗透了黑色的衣袍,她努力试图掰开卡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但两个人的力量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她像猫一样瞎挠片刻,终于罢手。 猩红的眼眸微微下移,落在她身上。 “你得出去。” 贯穿身体的刀伤深可见骨,「虚」却好像没有痛觉,除了呼吸不太平稳以外,那副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冰冷神情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所以你打算把我扔出去吗你这是在助跑虽然以前吐槽过你很多次,我道歉还不行吗。” 内心涌上强烈的不安,在八重的印象中,虚是不会逃的。 但他现在确实在这么做。 初代目阴冷暴戾只喜杀戮、二代目寡言少语、三代目是个避世的苦行者,至于六代目六代目喜欢佛理,也只喜欢佛理。 没有杀人的任务时,他就天天翻那些晦涩难懂的经卷,一动不动可以坐上一整天,她各种努力地在他面前找存在感,他不理她,她就自己跟自己说话,一个人编完一整段对话。 他装作没在听他总是装作没在听但她知道他有的。 几百年的事情,此刻好像都是昨日发生的一样。 八重看到那猩红的瞳孔忽然一缩,令人脊椎发麻的杀意忽然闪现,「虚」倏然停下脚步。 没有拔刀反击。 刹那的寂静过后,大片的血色喷涌而出,有人一刀劈开了「虚」的背脊,从后颈到腰椎,全部斩裂。 被对方弯身扣在怀里,脑袋压在对方胸口,八重什么都没看到,耳膜隆隆作响,明明死寂,却像是有声音。 “不会很快化为尘土的虚大人,请问我能在你的房间里插上一枝花吗。” “随你。” 对方的血滴到了她脸上。 温热的。 八重抬起脸,扣在「虚」脸上的乌鸦面具掉了下来,露出熟悉的眉眼。 血沫不断溢出,浅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对方微微垂眼,濒临死亡时,猩红的眼眸依然淡凉,声音也冷漠无波 “你不该来。” 快走。 失去气息的身躯倒过来,八重慌忙伸手扶住。 “虚”她小声唤他。 没有回应。 不会有回应了。 她抱着「虚」的脖子,托着他沉重的头颅,裂开的后颈全是血,染红了柔软的浅色长发,从她拢紧的指缝间渗出来,沿着小臂从胳膊肘滴落。 嘀嗒。 同样颜色的血珠沿着垂下的刀锋落到地上。 “哦这可真是有趣的场景。” 身穿黑色和服的男人眯起血色的眼眸,微扯嘴角露出毫无温度的笑容。 “你难道在为了这个「我」而感到悲伤吗,八重。” 意识死亡之后,世界开始抹去这个人格的存在。从指间开始,对方的身躯一点点化为黑沙,被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连地上的血迹都没了踪迹,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那个曾经伴了她几十年的人,仿佛从未存在过。 八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半晌,才低低开口 “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看向这个意识世界的主人 “你要做什么” “你这是在生气吗”虚看着她,好像她的反应很值得玩味似的。 “我不过是给予了另一个「我」他一直渴求的终结。倒是你”他微微扬起刀尖,轻轻抵在她的下巴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八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 “你猜猜看” “无妨。”虚移开刀尖,表情重新变得漠然。“你要看着,那便看着吧。” 他往前走去,刀锋斜斜垂在身侧,上面的血迹已经不见了。 “所有「我」的终结。” 八重猛地爬起来,还未追上去,膝盖忽然一软,仿佛被无形的重压按倒在地。 作为这个精神世界的主宰,虚的意志便是束缚一切的重力。 手指深深抓入地面,她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荒芜的大地染上鲜血又失去颜色。 其中一个「虚」倒在了离她比较近的地方,冰冷的红瞳渐渐黯淡下去时依然对着她的方向,八重努力伸出手去,但指尖还未抓到对方的衣角,那个身影也散了。 都散了。 她认识的,她不认识的,拥有相同面孔的人,连尸体都没有长久留下地消失了。 不在了,都不在了。 这五百年间陪伴过她的人,都不在了。 只剩下最后一人。 虚提着刀走上去。 双手被缚跪坐在地,松阳望着墨色扭曲的苍穹,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听到背后响起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绿色的眼眸一片沉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只是注视着即将斩下自己首级的虚。 不行。 八重颤抖起来。 她依然发不出声音,整个世界都压在她的脊背上,她动弹不得,只能听着心底那个声音不断哀泣。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我们跑吧,一起去实现你的梦想。” 大脑一片空白,无数的记忆在眼前纷繁碎裂。 像雪片。 月光下的海面、庭院里的樱花、开满夏花的河流、如火燃烧的枫林、淹没山脉的厚雪。 所有的回忆里,都有着同一个身影,同一个温柔的声音。 接着便是墨一般的夜色,以及那个温暖的怀抱。 “松阳” “我在。” “谢谢。” “谢谢你成为松阳。” 虚扬起刀。 “永别了,另一个「我」。” 大脑嗡的一声。 什么都不知道了。 仿佛从哪里传来禁锢碎裂的声音,下个瞬间,八重霍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用跑这个词形容好像不太对,但到底是怎么抵达的,身体到底做了什么她记不清了。 世界好像在那一刹那模糊起来,又异常清晰如同水洗。 削铁如泥的刀光遽然斩来,她想都没想,猛地扑到松阳身前。 晦暗的天空,荒芜的大地。 有够糟糕的景色。 视野一瞬放空,恍惚间她似乎看到猩红的瞳孔骤然一缩,耳边响起两个人不,是同一个声音 “” 喊了什么 没听清。 无法收回的刀锋割断她脖子的前一瞬,她听见自己的大脑作出冷静的判断 会死。 咔擦一声,如同镜面碎裂的声音,世界骤然黑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曾经 她死了吗 真正的死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因此八重判断她还“活”着。 她还存在。 仿佛对她的心声作出回应,虚无边际的黑暗忽然沉淀下来,如同云雾变成大地,在她脚下铺成一条道路。 重组过后的世界在眼前浮现,八重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山野里。 星辰寥寥的夜空漆黑,时间好像是晚上,道路的尽头传来车轮碾过土地的声音,举着火把的模糊身影逐渐走近。 衣衫褴褛的男人拖着厚沉的木板车,似乎是同个村子出身的老翁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腰佩太刀的武侍缀在队伍末尾,身穿绀蓝的直垂,微微往前突出的下巴扣着侍乌帽的带子。 八重跟了上去,那三人行至宅邸的大门前回过神来时,那个宅邸就已经立在那里了头戴乌帽的武侍清了清嗓子,示意两个村民在门口停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迈进宅邸通报去了。 衣衫褴褛的男人抬起手,用肮脏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就在这时,木板车上的板箱忽然动了,仿佛内部装着什么活物,正在里面挣扎。 火把一抖,留在宅邸门外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阿阿爷,你看到了吗”男人结结巴巴地开口,浓重的口音。 八重就站在两人身边,老翁和男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惶。 “郡司大人命我们运来的,难道不是药材”男人微微喘着气,脸色有些难看。 郡司。 已经几百年没有听到这个头衔了,八重微微挑眉。 郡司是由朝廷任命的官职,是藩国之前、令制国时期的产物,德川建立幕府后就废除了这套古旧的官职制度。 “小声点”老翁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声音却发虚,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感觉。 “大人的心思不是我们这些小民能揣测的,你再多嘴,小心掉脑袋。” 咚咚咚。 木板车上的动静再次响了起来,在乌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心头齐齐打了个突,男人望向老翁,眼中满是犹豫。 “阿爷,如果这里面的是个人” 话未说完,老翁直接斥道“别瞎说”神情却动摇起来。 “箱子没有透风孔,如果里面的是个人,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男人喃喃自语着,忽然将手往衣服上一擦,转身就要去查看木板车上的东西。 “弥之助你这你这唉” 老翁举着火把,只好站在木板车周围帮忙警戒,黝黑粗糙的额头上结满了汗。 八重跟着凑了过去。 她早就习惯了周围的人看不见她。 男人将最上层的木板撬开一条缝来,犹豫片刻,一咬牙将木板挪开。 就在那个刹那,八重忽然知道了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知道躺在里面的人是谁。 火光渗进黝黑的木板箱,困在里面的活物循着光线微微扬起头。 一双血玉石般的眼睛。冰冷坚硬,鲜红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流下血来。 “弥之助” 男人吓得往后一个踉跄,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 双手被缚在身后,青年蜷着身子躺在拥挤的木板箱里,凌乱的长发被汗水打湿,漠然的眼眸微微转动,望向外界漆黑的夜空。 那双红瞳之中,并没有映出她的身影。 八重知道她现在在哪。 这是虚的过去。 虽然不知是如何办到的,但她可能来到了虚的意识深处他过去的记忆里。 从平安末到镰仓末,那段她未曾存在过的,漆黑无光的两百多年。 酒精对于虚从来都没什么作用。 自天照院奈落建立以来,想要杀掉他的人不占少数,但不管是如何致命的烈性毒酒,遇到虚的体质便通通成了无害的清水。 虚身体的解毒速度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有醉过,一直承受着清醒的代价。 这个年代粗制劣造的酒水,不要说是起到麻醉作用了,估计让他的意识模糊一下都做不到。 劣质无用的酒精,却是那些人类最后的一点仁慈。 也许连仁慈也说不上,他们只是害怕那惨叫和挣扎罢了。 “不要恨我。” 阴暗的仓库里点着火把,几个武侍将虚压在地上,牢牢束缚住他已经捆着麻绳的手脚。 刀刃和剪子用火烫过,为首的中年男人拿起器具,手指似乎在微微发抖。 “别恨我,我只是奉大人的命令行事。”他哑声道,眼底的厉色一闪即逝。 “要怪就怪你是个怪物这件事吧” 人的眼球连着众多的肌肉和神经,切除时,需要将这些东西一一剪断。 咔擦一声。 火光摇曳,映在仓库墙壁上的黑影,像某种巨大的怪物由无数漆黑人影组成的,巨大的怪物之躯。 那些怪物压着无法动弹的猎物,举起鲜血淋漓黏着碎肉的剪子。 咔擦一声。 然后又是咔擦一声。 人痛到极致时,是发不出声音的。 像甩到油锅里的鱼、被人类活活剥皮的野兽,长发的青年无声而剧烈地挣扎起来,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血红的瞳孔不断收缩,似是已痛得濒临崩溃。 剪断视神经,那个中年男人将血淋淋的眼球掏出来,放到随侍递来的木匣里。 他抹了一把脸,面皮僵着,眼神如同死水,声音像枯涸的井,幽幽的毫无波动。 “还剩下左眼。” 右边的眼窝空洞洞的,仅剩的左瞳已然开始涣散,浅色长发的青年躺在被鲜血浸透的地面上,木然地望着仓库漆黑的天井。 像任人宰割的兽。 就算尖叫、哭喊、哀求、咒诅,就算痛得快要死去,就算痛得已经死去又被拖回人世,这一切也不会结束。 “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八重在虚的耳边不断重复,但毫无用处。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在这里。 这段记忆里,没有人能看到她,她也触碰不到任何人。 “我在这。” 八重听见她的声音似乎哽了一下,但她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这我在这我在这” 可是她不在。 那两百多年,她都不在。 白发苍苍的郡司大人,借由秘密的药方多活了四十年。 一开始这个回忆里的人类还有面孔,到了后来每个人便只剩下阴影模糊的五官,接着四肢也开始消失,变成了只会张嘴说话四处飘动的影子。 那些会说话的阴影每日清早打开仓库的大门,将新鲜摘取的眼珠放进木匣,晚上配着药膳,一齐送到郡司大人所在的寝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了后来不管白天黑夜,以后会成为虚的青年都闭着眼睛,就算眼睛重新长出来了,也依旧习惯性地阖着双目。 在这个回忆的世界里,时间的概念是模糊的。 八重陪着看不见她的青年一起待在仓库里,仓库的高处开了一个小窗,能窥见外面的阴晴雨雪、四季轮转。 “你知道吗仓库的屋檐下搬进了一窝燕子。” 外面没有叽叽喳喳的鸟鸣。这个位于北面偏僻一角的仓库仿佛被世界遗忘了,除了每日清早定期打开大门的武侍,血腥浓重的仓库,无论是人类还是飞鸟走兽都避得远远的。 “鸟窝里有一只银啾,一只桂啾,还有一只晋啾。银啾天天跟晋啾吵架,但桂啾是好孩子,不争不吵,每天都想着要早日学会飞翔。” 血迹斑斑的衣服已经太久没洗了,结着血壳硬邦邦的,青年缩在角落里,头靠着墙,闭着双目的模样像在睡觉。 他不是在睡觉,只是无事可做而已。 每日除了忍耐疼痛,便只剩下了忍耐疼痛。 从眼眶里流下的血迹干在脸上,青年的眼皮微微耷拉着,盖过了应有眼球的空洞。 “银啾和晋啾虽然每日互啄” 八重的声音忽然停下,外面传来了惊恐的喊声。 她走出仓库,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火光。 被火焰灼烧的黑影翻滚着,惨叫着,她知道那些都是人,但因为虚被挖去了眼珠,闭目不再去看这世界,所以这个府邸里的人类都没有五官,所有人都只是模糊的阴影。 全木制的府邸很快便陷入火海,熊熊火势一路烧到了仓库。 没有人记得打开仓库的大门,那些奔跑惨叫的阴影已经自顾不暇,又岂会记得那个被人类视作怪物的青年。 八重冲回仓库。 “快跑” 这是逃跑的机会。 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奔跑和惨叫,亦或是根本就漠不关心,以后会成为虚的青年依然靠坐在墙角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火势窜上房梁,空气被热浪扭曲,世界咯吱呻丨吟着,开始朝地面坠来。 “跑啊你快跑啊” 八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一声哗然巨响,燃烧着的木梁坠落下来,碎成无数迸溅的焦木。 在整个仓库砸下来之前,八重伸手搂住青年的头,将他的脑袋护到怀里。 这场大火,虚并没有逃出去。 这场连续了四十年的噩梦,他没有逃出去。 他只是被烧死了一次,然后又活过来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古木参天的森林,绿意遮天蔽日。 八重跟在虚身边,自从离开了被火烧毁的宅邸,他就似乎一直在世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避开人类,避开村庄,避开一切和人类有关的事物,青年选择的都是最荒芜、最罕有人烟的道路,有时候一人在山中走上十天半月,除了野鹿,连这个年代四处作乱的流寇盗贼都见不到一个。 他孤身一人行过云雾缭绕的高山,淌过水流湍急的河川,跨越漫无边际的原野。 八重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在他身边跟着。 她早就习惯了单机,一路上叽叽喳喳,自编自演也能把一段对话说完。 “脚下小心脚下有碎石,你要踩上去了啊,果然又踩上去了。” “不是,你刚才已经来过这里了,你在山里绕了几天了还出不去吗。不不不,不是这边去那里往那边走” “你不饿吗已经到中午了哦,你真的不想吃饭吗一直这么走不累吗” “嘘,我觉得那头鹿在跟踪我们。” “我觉得那只乌鸦在嘲笑你的方向感。” “你到底要去哪里为什么要一直走呢” 途中,虚在爬满青苔的古树下遇到了一个盲僧。那个盲僧抱着琵琶,阖目唱着古老的歌谣,有几个旅者装束的男人坐在周围的石头上休憩。虚站得远远的,八重以为他喜欢听,但过了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那个人的眼睛不是被挖掉的。” 一曲唱毕,生来便看不见的盲僧深深鞠了一躬,周围的旅者有几个人给他扔了一枚铜板,其他人就跟没看到似的,休憩完毕后起身离开。 再次踏上旅途。 秋天的红枫落了,变成了白雪皑皑的冬天。 冬天的冰雪融了,露出了大地温暖的春意。 八重看着虚走上被荒草覆没的石阶。 云雾缭绕的深山里静悄悄的,他一阶一阶走上去,来到曾被大火烧过的参道上。 参道已经不存在了,野草肆意生长,铁杉依然笔直耸入云天,古旧的神祠无处可寻。 “你到底要去哪里” 他不是在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而是一直、一直想去一个地方。 衣上全是暗色血迹的青年站在焦黑的枯木前,他仰起头,似是在茫然地寻找什么。 那里曾开有樱花。 山樱曾在斜倾的阳光中开得绚烂,袅袅娜娜如同静止于此处的烂漫云雾。 古老的神祠上缠绕着藤蔓,厚厚的青苔爬满了腐朽的柏木。很多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熊野,仰头看到的就是枝头盛放的樱花。 这些画面在眼前模糊起来,仿佛漫上了一层水雾。 春雷在天边轰隆一声,世界静止片刻,哗然的雨声落了下来。 虚站在那棵焦黑的樱木前,茫然的,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无处可去地站在那里。 雨水打湿他柔软的浅色长发,湿漉漉地沿着下颌淌下来。 贞和六年,时隔两百多年的时光,她再次在战场上遇到了虚。 “是你。” 周围的士兵被吓得齐刷刷举起刀,在他们注视下,被朝廷视作恶鬼的男人握着刀半晌,猩红如血的眼瞳仿佛幽深无光的寒潭,许久之后才微微动了一下。 他微微垂下刀尖,对于她这样说不上活着或死去的存在,忽然奇怪地说了一句 “你还没死。” 你还没死。 雨声好像忽然大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弱者 又是战场。 荒凉的平原上,抬头望见的天空漆黑一片。喉轮被长箭射穿的武侍、蒙着头巾的僧兵、腹卷开裂内脏流出的足轻,来自不同时代的尸体叠靠在一起,血迹黯淡的断刀插在战场上,像从大地生出的尖锐骨刺。 没有时间的概念,八重只觉得自己走了很远。 被人类切碎、烧死无数次的青年不见了踪影,越往这个意识深处的边缘走去,这个世界的逻辑和架构越崩坏得厉害。 首先褪去的是色彩,接下来消失的是日月和星辰。 苍穹永远漆黑,黑白的世界只剩下这个堆满不同时代尸体的战场。 空荡荡的平野上没有风,八重转头望去,荒芜的景色伸向地的四极,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样的。 去哪了 八重往前一步,忽然一脚踩进漆黑的水里。 周围的尸体浸入那片漆黑的色泽,荒凉的战场倏然成了漆黑无垠的大海,她一脚踩在水里,来时的方向已经成了遥远的彼岸。 触不到摸不着的回忆世界在此戛然而止。像水中化开的墨,大片大片的黑色蔓延而去,八重孤身一人立在空广寂寥的黑暗中,一缕轻到恍若幻觉的风擦过脸颊,只是眨眨眼,那触感就消失了。 往前。 没有声音和色彩的世界里,唯有心底的这道声音越发强烈。 八重踏进水里。 像是迫不及待想拉她下去,黑暗的海水立刻涨了上来,很快就漫到她的腰际。 前方空荡荡的,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八重逆着水往前走,漆黑的水越涨越高,不知何时可以回头的彼岸也不见了。 她一个人涉过漆黑无垠的大海,在冰冷的水即将漫过喉咙的那一刻,忽然踩到了略微上倾的坡度。 沿着那道坡,八重再次踩到了平坦的地面上。 黑暗的水从后面漫过来,她伸出手,摸到了冰凉的岩壁。 前方一片漆黑,周围依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摸着岩壁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又好像只是人打盹的小片刻,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另一个存在的声音。 说是声音并不确切。 铁链拖过地面的窸窣,更像被囚在黑暗深处的兽类移动时发出的轻响。 奔跑的过程中,她不小心在黑暗中撞倒了什么,那个架子一般的物体在洞穴的地面上碎裂开来,她一脚踩上去极脆的,已经被时间腐朽的焦木。 篝火架。 这里也许不能说是这里但这里曾经有过人。 被拌了一跤,摔出去的时候八重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牢门一般的东西。 这里曾经有过看守者。 说是牢门,那个格状的障碍物已经相当腐旧了,她稍一攥紧,便有粉尘碎片簌簌下落。 八重在黑暗中摸索着往旁边探去,找到了低矮牢门上的挂锁。 用力扯了几下,那个早就应该朽坏了的挂锁纹丝不动。 身后传来汹涌涨潮的水声,八重蹲下身,往周围的地面上摸去。 碰到了。 不知道是刑具还是夹木炭的铁钳,周围太黑了,什么看不见,人和瞎眼无异。 站起身,八重往后一步铿锵一声,金属碎屑飞溅,手臂被反向的作用力震得骨头发麻,牢门上的旧锁依然挂在那里。 冰凉的水没过了她的脚踝,逐渐朝这洞穴的深处漫过来。 “喂” 八重抓住牢门,金属的挂锁随着她摇晃的动作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没有回应。 以后会被称为虚的青年窝在极深的黑暗处,仿佛气息已经死去的野兽,只是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黑暗的水接连涌进来,狭长的洞穴愈发逼仄。 被汹涌的水流压着,八重几乎是贴在牢门上,她伸长手臂,透过木格的间隙,仿佛要去抓那藏身于黑暗中的青年,拼命将指尖往前够去。 把手给我。 声音好像也被一并吞噬了。 把手给我。 喂。 喂,听得见吗 虚 不,不对。不是这个名字。 那是在虚这个名字诞生还要之前的,更远之前的时间。 那时候,他还不叫虚。 微微一怔,八重忽然开口 “” 小怪物 黑暗中传来极其细微的一声。 像钥匙转动,也像牢门开锁的声音。 身前骤然一空,牢门消失了。 八重以为自己会落到水里,但没有。 黑暗的水流倏然将她往前一推,她被推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想要找到支撑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到,但贴着掌心传来的,是属于活物的心跳声。 八重仰起脸。 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在黑暗中清晰起来,对方就像沉默的兽,只有心跳和呼吸可闻。 她抬起手,柔软的发丝落在手背上有些痒,指尖触到的是温暖的皮肤,黑暗无光的环境里,她试探性地碰了碰对方的脸,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亦或只是无意识的举动,对方微微侧了一下头,正好将脸贴到她掌心里。 “小怪物” 她感到对方垂下眼帘,像入睡似的轻阖双目。 黑暗的水越涨越高,不大的山洞几乎已经被全部淹没。 这次可以碰到了。 八重伸出手 漆黑的水没过了一切。 并不痛苦。 不会无法呼吸,也没有窒息的感觉。 时间仿佛是水流没顶的那一瞬,又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世界都足够从基础构建重来,八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白茫茫的空间里。 天地浑然一体,广袤的空间没有界限,触目所及全是空白,除了空荡荡的白色还是白色。 她松开手,长发的青年,亦或是以前的虚,微微阖着双眼,像被定在了原地似的,一动不动地垂首坐着。 八重站起身,就在那个刹那,她的脑海中闪过一道意识 刀。 她需要一把刀。 意识形成的瞬间,手中忽然握上刀柄。 寒冷的杀意骤然暴起,铿锵一声,手中的刀和另一把直直撞上,刹那间迸出无数细碎的金属火花。 “反应倒是够快。” 身着黑色和服的男人露出毫无温度的微笑,刀锋轻盈地一转,像灵活的毒蛇一样,贴着她的刃面陡急削来。 一侧首,八重避开擦着她耳际而过的刀尖。 后面。 攥紧刀柄,她倏然转身扬刀,虚的攻击快得如同凭空闪现,瞬间便落了下来。 令人牙酸的金属鸣音在空气里四散荡开,三次被阻,虚优哉游哉地收起刀锋,往后退出一步。 “也是,毕竟五百年了。” 他望向手中的刀,光滑冰冷的刃面映出猩红如血的瞳孔,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裹着散不开的寒雾。 指尖触上刀锋,虚欣赏着这把纯粹为杀戮而诞生的利器,唇角浮现出令人背脊生寒的笑意。 “我的刀,你见过很多次了。” 从单纯地复刻着人类暴行,到后来杀戮的刀法臻于化境。 朝廷赋予天照院奈落给予死亡的权利,这五百年间,没有人比虚更加彻底地贯彻这个信条。 “你真是跑得够远的。”似是欣赏够了,虚微微放下刀,刀尖垂在身侧,“竟然连这个地方都找到了。” 带着游刃有余的神情,他不急不缓地握刀朝八重走来。 “托你的福,我倒是记起来了,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话音未落,就在那个瞬间,熟悉的重压又按了下来。 随着割裂空气的清啸,两把刀再次在空中相撞。 见她挣开束缚,虚好像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握刀的右手稍稍一压,他凭着绝对的力量迫使八重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在干什么放弃进攻一昧防守” 越过僵持的刀锋,虚倾身凑近,几乎是贴在她的耳畔凉声道 “可是会死的。” “你又在干什么。” 八重抬起眼帘,她露出微笑,以同样嘲讽的声音回道 “这个撩起碎发的发型,是彻底放弃了吗。” 压在刀刃上的重量忽然一轻,八重再次往后一退,应下虚挥手就斩来的一刀。 “你看,”虚微垂眼帘,嗓音低沉森凉,“天真到用刀背对着敌人,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刀有两面。 用来砍杀敌人的刀刃,和用来保护自己的刀背。 一直反手握刀,在虚施加的力道下,八重的刀刃已经快要贴上自己的脖子。 再往前,殷红的血珠就会溢出来。 就在那个刹那,虚倏然收回刀。 来不及喘息,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虚的意图,八重扔开刀就往回跑。 森寒的刀光乍现,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 在将要触上青年脖颈的前一瞬,刀尖停住了。 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八重抬起眼帘,虚的刀尖堪堪停在她眼前,再往下一寸就能劈开她的脑袋,再横斩一刀就能将她背后长发青年的脑袋也一起割下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 游刃有余的神情和微笑都消失了,虚居高临下地握着刀,漠然的红眸幽深得令人胆寒。 “连完整的人格都说不上,这只是「我」过去的一个碎片而已。” 没有意识没有情感。 只是藏在那段黑暗时光深处的,不断抹消自我的过程中遗留下来的一个碎片而已。 “你就那么讨厌吗,” 八重看着他。 “这个过去的「你」。” 那个曾经任人类宰割的、弱小的自己。 被反复虐待折磨,在无尽的痛苦中连心志都曾被磨灭的,那个过去的自己。 “五百多年前,再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 八重的声音微微一轻。 “那个孩子,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被人类斥为恶鬼、无处可去也无处可依。 没有真正的名字也没有感受到过爱的,那个孩子去哪了 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猩红的瞳孔深处一片虚无。 半晌,他开口说出两个字 “碍事。” 停在她眼前的刀尖往下一移,抵在了她的喉咙口上。 “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是以真实的姿态存在的事实。”虚漠然道,“在这里死了,你就真的死了。” 沉默片刻,八重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那就杀了我吧。” 她抬起手,紧紧攥住虚的刀,刀刃锋利,殷红的血很快就渗了出来,滴滴答答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沿着刀刃一路滑到刀尖,化作血珠落了下来。 “你连「自己」都能下手斩杀不是吗那就先杀了我吧。” 啪嗒啪嗒,殷红的血不断落在白茫茫的地面上,像寒冬盛开的红梅。 “要不然的话,不会让你杀掉的。” 仿佛没有看到从手掌心里不断渗出的血迹,八重表情不变。 “不会让你杀掉「自己」。” “我不知道杀掉所有的「你」之后你想做什么,但像我这样不可掌控的因素,可能会对你的计划造成一点小麻烦。” 她仰脸看着虚,攥着他的刀,将刀尖抵在自己的喉咙口上。 “能够彻底杀死我的机会,错过可惜了。” 只要再往前一点,就可以戳进去了。 八重攥着刀的手微微发起抖来用力的。 无论如何,刀尖都没有前进分毫,仿佛被冻在了那里。 虚垂下眼帘。 攥着刀的手掌心全是血,因为攥得过紧,刀刃深深嵌进肉里,隐约已经触到坚硬的手骨。 “哦”半晌,他低声开口,“那松阳的弟子呢” 虚慢条斯理道“这种时候,你反而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这种时候。 “松阳怎么了” 攥着刀的手无意识地一紧,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看来,你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虚的唇边浮现出极冷的笑意。 “吉田松阳不会再出现了。” 未来得及深思对方话语里的含义,抵在她喉咙上的刀尖忽然消失了。 虚收回手,没有刀没有鞘,作为这个意识世界的主人他只是站在那里,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时间,但现在还不是终结一切的时候。” “我不否认你之前的观点,你的存在的确有些棘手。” 冰冷的红瞳微微眯起,他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色。 “那么,不妨来做一个交易吧以松阳那些弟子的性命为注。” 回到现实世界时,八重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失火的夜空。 滚滚黑烟腾空而起,架起的木堆熊熊燃烧,赤红的火光映在众奈落的禅杖上,烫得仿佛能融化金属。 在周围人惊恐的注视下,死而复生的男人从火海中走了下来。 被灼烧焦黑的皮肤瞬间就恢复如初,就像火焰无法近身的神祗不,这个男人是恶魔。所有人心底浮现出同样的声音。 除了一人。 “怎么” 从火海中复生的男人有着猩红的眼眸,唇角勾起的笑容比寒冰更冷。 他看向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的奈落。 “回来的不是你的老师,失望了” 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僵立着。 熊熊火光交织,三度笠在对方的脸上投下阴影,八重没有见过比那绝望更深的眼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契约 像气泡一样的物体浮上来,啵的一声,绿色的液体泛起涟漪。 八重靠在实验台边上,几个身着防护服的研究人员抱着文件走过,巨大的灯光白得刺眼,诺大的实验室纤尘不染,干净到近乎无情。 实验室和走廊隔着巨大而透明的玻璃墙,八重在实验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跳下来,越过需要权限认证的门扉,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这里是s57区,是天道众对阿尔塔纳进行秘密研究的实验场所。 在这里工作的研究人员全部签署了保密协议,她曾不止一次听到不同的研究员发出同样的哀嚎“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协议,我这篇论文绝对能发到星际顶尖的期刊上。” 论文什么的她不太懂,但对于这里来自各个星系的研究人员来说,那似乎是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自从虚贡献出了第一个血液样本,这个实验场就沸腾了。 就像水温达到一百摄氏度不,比这蔚为壮观多了看到仪器显示的血样报告,那些研究人员本和毛囊一样死气沉沉的眼神瞬间焕发出热烈生机,如果不是厚重的防护服不允许,几乎要热泪盈眶地相拥在一起。 喜极而泣。 这是生物的奇迹。 首要的研究人员一边晃头一边这么喃喃道,八重当时凑近了点,又听到了诸如“进化”、“飞跃”、“宇宙”等等的词汇。 越过长长的走廊,八重来到整个实验区权限最高的研究室。 身着防护服的研究人员站在玻璃壁外,整齐地低头看着仪器。 在背地里欢欣鼓舞上蹿下跳,只要一旦靠近虚的所在,这些研究人员就全部变得安静如鸡。 第一次抽取血样时,那个研究人员的手抖了半天,确定虚不会突然暴起一把扭断他的脖子,才哆哆嗦嗦地完成了抽血。 八重“你的表情太凶了。” 同样一张脸,当虚露出和松阳一样的微笑时,效果却截然不同,只会加深那种令人瘆得慌的寒冷感。 就像贴上去的一样。 牵动脸上肌肉而露出的表情,简直就像死神露出的微笑。 吓跑第一个研究人员之后,不管是抽血样还是采集骨髓液,都变成了由仪器代劳,虚只要躺进去便可。 八重穿过玻璃壁。 显示屏上的各项指数平稳起伏,虚阖着双目,浅色的长发散落在冰冷的金属上,肤色淡白的脖子上插着抽血的长管,深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沿着管道流到采集处显示屏上的血压指数几乎没有变化。 快到不可思议的造血速度。 虚看起来像在沉睡八重知道他是醒着的。 “遗憾的消息你这辈子可能和失血过多这个死因无缘了。” 没有回应。 这个选择性无视她的习惯,保持了五百年真是好棒棒喔。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说了。” 八重低头看他。 进入仪器前,长发的男人脱下漆黑的奈落装束,露出白到有些缺乏血色的皮肤,一动不动躺着的模样像逼真的生物标本,肌理骨骼完美到让人不忍触碰。 虚没有表情地躺着。 八重也没有表情地看着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作为生物的奇迹,你就不能让他们给你留条裤子” 她有几次都差点长针眼。 显示屏上亮起绿灯,虚睁开眼睛时,脑电图的波变动了一下。 八重非常自觉地转过身。 他抬起手,一把拔下插在脖子上的抽血管,细细密密的血洞很快愈合如初。 披上鸦黑的和服,虚走出研究室,站在玻璃壁外的研究人员都抱着资料往后退了一点。 “活体实验进行到哪一步了” 猩红的眼眸落在其中一个研究人员的身上,那个人呆呆地立了半晌,被同伴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慌忙回神。 “马马上就可以进行人体实验了。” 说完,那个研究人员紧着声音又补充了一句“大人。” 虚和天道众定了互惠互利的协议。 以自身的血液为饵,他从天道众手中获取了地位,以及借此深入天道众组织内部的机会。 “哦”虚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寒冷的红眸看向这边。 握着自己右手的力道微微一紧,八重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什么时间” 那个研究人员微微犹豫了一下,在最后一刻明显改口 “后天。后天就可以开始进行人体实验了。” 交易,顾名思义,指双方以同等价值的事物进行交换。 攘夷战争已经结束了,败北的是攘夷志士。 在清洗倒幕势力的大屠杀中,松阳的弟子不会丧命于奈落之手,在真正的终焉到来之前,他亦不会对松阳的弟子下杀手和虚讨价还价到这个地步已是极限。 作为交换,他需要成功且毫无瑕疵的实验体,诱使天道众放下戒心。 与此同时,有了真实的身体,就相当于她的存在有了分明的物理界限。 附身之后,她不能离开躯壳,也不能自杀,只能老老实实等着终焉到来。 她不能妨碍虚的计划,也不能向他人透露任何有关虚的情报。 虚毁灭世界的时候,她只能在观赏席上待着。 虽然是口头约定,对于她来说,约定一旦立下,便会形成犹如实质的束缚,言灵比任何事物都能更加有效地限制她的行动。 这是不平等的交易。 后天很快到来,炽白的灯光从上方打下,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类面色苍白,口鼻各处插着连接生命支持系统的管子。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留着再常见不过的黑色长发。八重回忆了一下她几天前看过的资料,如果没记错的话,名字好像是加藤杏子 加藤杏子于一个月前被判定为脑死亡,意识完全消失,身体的机能全靠医疗设备吊着。 作为承载意识的容器,这个躯壳已经空了。 研究人员举起细长的针管,里面装着的血液呈深沉的暗红色。 注射最低限度的血液这是虚的指示。 八重打量着那个再也不会作为自己醒来的女性。 羸弱纤瘦,肤色苍白,闭着双眼的模样像在无声地祈祷。 加藤杏子。 不是实验体九十九号,而是加藤杏子。 因为巨额的医疗费,家人放弃她之后签下了器官捐献书。 “开始注射。” 八重闭上眼睛,往前一倾。 很沉。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拥有身体,特别沉。 接着,一股微弱的暖意沿着四肢百骸流散开来,一开始是细小的泉眼,接下来汇成流淌的溪流。 身体里那种异常沉重的感觉慢慢消失了,快要停滞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像焦枯的树木重新焕发出绿色的生机,快要断掉的线头被人强行接起,这个快要干涸的身体里重新涌入了新的生命力。 睁开眼睛,看到冰冷的猩红瞳孔时,八重愣了一下。 意识仿佛从深水中捞出,清醒起来后,她意识到围满人的手术室安静到落针可闻。 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贴墙站得远远的。 见到她睁开眼睛,那些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瞥到站在手术台前的虚,又齐齐闭上了嘴巴。 八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你不是前天才抽过血吗” 陌生的声音沙哑虚弱,但对于前不久还是脑死亡状态的人来说,能开口说话已是奇迹。 红瞳一眯,虚直起身,没有回答她的话。 “看来,实验成功了。” 腰间佩着刀,一袭黑色和服的男人站在一尘不染的研究室里,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显得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拔掉针头拔掉一切碍事的器械仪器。 “等”贴墙站的研究人员颤巍巍地伸出手。 拔掉最后一个针头,就像顺走研究室里的一个试管那么理所当然,虚将她从手术台上抱了起来。 “等等一下你要带着实验体九十九号去哪里” 八重也很懵。 忽然离开手术台,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她无意识地伸手搂住虚的脖子。 待虚闲庭信步地闯过重重门禁,来到通往外界的最后一道门扉前,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等等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太一样。 她不是要扮演模范实验体吗她都想好了一堆骚操作,保证上来就能测个一百三十五,不,一百五十五的智商。但实验体现在都要跑了,还怎么个模范法 越过虚的肩膀,八重努力回头一看 不止是警备人员,整个实验区的研究人员都跑过来了,之前还井然有序的实验区一片混乱,如遭敌袭。 “你就打算这么走出去”八重试着开口。 红外线瞳孔扫描仪识别出虚的身份,随着气流泄出的轻响,由特殊合金制成的大门向两侧打开,她看到了候在门外的奈落。 “如果你想留下来被解剖,我可以现在就放你下来。” 虚好整以暇地抬起眼帘,似乎没看到拔出武器的警备队,也没有听到实验区内尖锐回荡的警报。 话音未落,为首的研究人员几乎是嚎叫出声 “等一下,数据至少请让我们记录一下数据” 虚转过身,追过来的研究人员一个紧急刹车,在相当的距离外停了下来。 “只要有我的血液,这样劣质的实验体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数据也随便你记录。” “还是说,”虚微扯嘴角,像是在笑,毫无笑意的眼底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你们打算因区区一个实验体,舍本逐末与我为敌” 身穿黑色和服的男人立在门扉前,外界仍是寒冷的时节,冷得刺骨的风削进来,像锋利的雪片。 周围的警备队齐刷刷地举起枪,瞄准镜中对上那毫无情感波动的猩红瞳孔,忽然打了个寒颤,犹豫了。 “你您没有权限。” 为首的研究人员闭了闭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虚勾起嘴角,笑容极冷。 “我没有权限” “不,我是说,”那个研究人员深吸一口气,缓慢却坚定地看向八重, 这个身体的营养状况似乎相当堪忧,单薄的和服几乎能勾出背脊的蝴蝶骨,像瘦弱的雏鸟一样被虚单手抱着。外面寒风呼啸,八重决定她再也不嫌弃虚一身黑的和服了,被冻得蜷起脚趾,她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实验体九十九号没有离开的权限。您也没有带她离开的权限。” 留下来的话,可能会被解剖。但没了这个身体,她反而能自由行动。 她和虚的约定,没包括她不能被别人杀死这一条。他杀是合理的。 如果跟虚走了,她就真的跑不掉了。 况且,外面是真他娘的冷。 想到这一点,八重又从虚的怀里探出头来。 留下 她正沉思,虚望着那个研究人员,慢慢眯起猩红的眼眸“实验体九十九号” 对方做出仿佛要将恐惧吞咽下去的动作,僵着表情开口“是的,就是实验体九十九号。” “是吗。”虚漠然道。 他转过身,抱着她穿过门扉。 “现在不是了。” 没人追上来。 回天照院奈落的路上,八重甚至都没心思考虑自己接下来的处境。 深山里积雪未化,空气冷得似是要结冰,她呼出一口气,气息全部结成了厚重的白雾。虽然披上了黑色的羽织,但夹棉的羽织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根本不够。从天照院奈落的飞船上下来后这短短的一段路,她冷得几乎想跑回恒温的实验室里。 “你死不了。” 仿佛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虚冷眼扫来他又把黑漆漆的乌鸦面具扣上了。 “就算冷到五指开始脱落,你也不会死的。” 八重“哦,你还真会安慰人。” 枝头传来一声嘶哑的怪叫,一只羽毛蓬松的乌鸦扑扇着翅膀,落到了距离她最近的雪枝上。 她离开了十几年。 这只认识她的乌鸦已经很老了,羽毛不再油光水滑,鸟喙也被磨得不再尖锐。 离开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它估计还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八重有些怔,她仰起头,看着那只老乌鸦追着虚的身影,展开翅膀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 “嘎” 沙哑又难听的叫声。 她一时都忘记了刺骨的寒冷。 天色暗下来,深山里的万物蒙上了黯淡的雾蓝色。 那只乌鸦展开翅膀,飞飞停停,最后落到南大门翘起的屋檐上。 室町时期建立的南大门很旧了,深沉发黑的厚重木材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如果不是守在侧门旁的人影,看起来几乎要和山里的树木融为一体。 天照院奈落在五百年间扩建过三次,最古老的建筑物都建在山壁上,后期的建筑集中在山脚附近,南大门迎接首领归来时才会开启。 十几年前,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还在任的期间,那个灰发的孩子就会等在这里。小小的身影立在巨大殿门的阴影下,像路过时任谁都不会注意到的虫蚁。 但每次,都等在这里。 虚抱着她走上台阶,八重回过神,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 如同石雕一般侯在侧门旁,那些奈落放下禅杖,单膝跪下。 不再是孩童的男人低下头颅,一如十几年前一样,卑微地似是要亲吻虚脚前的地面。 “您回来了。”胧哑声道。 他等的那个人没有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遗物 山里的雪化得晚。 融雪天比下雪天更冷,湿漉漉的空气里积蓄着寒意,雾蓝的黎明映在窗纸上,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将羽织披到肩头,八重摸出火折子,点起灯,暖橘色的光芒勾勒出古老的圆窗和壁龛。 数寄屋造的和室有两百年的历史,位于书院的东南角,是天照院奈落最后一次扩建时期的产物。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在这个和室里住上好几年。来都来了,自然要住得舒适。 关于增添家具的建议书她已经在着手书写,虽然肯定会被无视,她闲着也是闲着,最不差的就是时间。 天光逐渐亮起,白茫茫的颜色映在窗格上。 八重坐在矮桌前,将第八张和纸展开铺平。她拾起笔,蘸墨的笔尖落在纸面上,刚要施力,“吧嗒”一声,墨迹斜出老远。 八重看了看纸上洒溅的墨点,又看向自己并不配合的右手。 半晌,她皱了皱鼻子,将那张纸团起来一扔,随着一声轻响,白色的纸团落在了同样颜色的纸堆里。 “她的右手没有任何问题。” 天照院奈落的药师是个胡子稀疏的老头,脑袋光秃背脊佝偻,活像怪谈里的鸦天狗,眼睛一眯便能将人的五脏六腑瞧得清清楚楚。 “没有淤血的痕迹,筋脉通畅,肌肉也没有损伤。” 敛目垂手,老迈的药师朝虚微低下头颅。在天照院奈落侍奉了大半辈子,他如今年事已高,不管是面对死亡还是面对虚在旁人看来,两者也许并无不同都能坦然处之。 “老朽查不出病症所在,让大人失望了。” 八重在老者的面前挥挥手,想强调一下她这个货真价实的“病患”就在这里。 她努力地挥着手,对方视若无睹,眼睛直接越过她,枯枝般的手指触着地板,向虚的所在弯下佝偻的背脊。 “请大人责罚。” “” 噫,结果是隐藏的抖吗。 八重陷入深思。 “下去吧。” 冷漠的声音不辨喜怒,在虚抬起眼帘之前,老迈的药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门后。 哔剥一声,烛火摇曳在隔扇上投下阴影。 “看来,你的血也是有限制的。”八重收拢五指感受了一下。 用力握住右手时,会很疼。但这个身体的手腕上没有伤疤,神经也没有受到压迫,使不上力气的现象难以从生物的角度解释。 “拥有龙脉力量的血液,虽然能奇迹般地修复肉体上的损伤,但这个奇迹好像也止步于此了。” 在虚的精神世界时,她在自己的右手上开了一刀,回到现实世界后,这个伤势一直愈合得缓慢,深可见骨的刀伤她曾新奇地观赏了好几天,没想到还会对她现在的身体造成影响。 精神上的损伤会影响身体,但身体上的伤势就算愈合了,精神上的创伤也不会轻易消失吗。 表情被漆黑的面具遮去大半,虚微微眯起红眸“不能使用自己的右手,你看起来很失望。” 天照院奈落这样性质的组织,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严密监视,唯有虚的所在是例外。烛火在十几叠的和室内静静燃烧,夜色一片死寂,不是因为暗中待命的奈落屏住了呼吸,而是因为真的没有人。 “怎么,你难道以为自己能握住刀的话,就能从这里逃走了吗”虚俯下身,他的声音冰凉轻柔,落入耳中仿佛有寒意沿着脊椎节节攀起。 “不,”八重抬起头,“不能用右手的话,我就没办法好好捏饭团了。就以天照院奈落的伙食水平,我觉得我可能会饿死倒是真的。” “那你就试试看吧。”虚收回手,漠然起身。 八重“不,你先别走,就以你那些部下的尿性,如果没有得到你的明确指令,他们肯定不会让我靠近厨房的等等,别走,诶,你别走啊” 不论她如何殷切呼唤,虚都没有回头。 这塑料般的五百年哦。 窗外传来乌鸦嘶哑的啼鸣,一连毁了十六张纸之后,八重叹了口气,认命地放下笔。 拉开门,脑袋光秃秃的奈落果然待在回廊上,眼神不动,身姿也不动,简直就像栽在她房外的一棵松,还是积了一夜落雪也不动弹一下的那种。 八重“房间里的炭快烧完了。” 山里的寒气袭来,没有得到回应,八重将羽织裹紧了点,继续道 “你可以替我去取点炭来吗” 既然有人看守监视,那都是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她摆出自己最真诚的表情,守在她屋外的奈落一动不动,如同蹲在路边的地藏菩萨。 “诶,话说起来,你叫什么名字雄一雄二真雄莫雄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的名字是丙丁君了。” 没有回应。 “丙丁君的发型是你自己选的吗天照院奈落好像没有强制要求组织成员剃度吧,你为什么会选择光头呢因为凉爽吗因为帅气吗因为大家基本上都是光头吗” “” “我跟你讲啊,这叫做同辈压力,是来自外界而非本心的影响。你看看奈落三羽,没有一个是光头。人啊,要活出自己的特色才容易成功。” 天照院奈落不愧是专业的暗杀组织,成员都具有非一般的心理素质。八重敢打包票,就算定定脱光了在面前火辣热舞,对方的眉毛也不会波动一下。 看看,素质。这就是素质。 “丙丁君你今年多大了婚配否家里人是不是已经开始催了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清纯妩媚活泼可爱贤惠温柔的还是说” 声音一顿,八重弯起手指,露出迷之微笑“你是这个” “木炭的分配是固定的。”冷漠的声音响起,丙丁君转过头,毫无波动的表情像雕刻出来的模子。 “我们早点回到第一个问题上不就好了。”八重一敲手心,得到他人回应立刻便欢欣雀跃起来,“虚” 触到对方眼神,八重体贴改口“你们家首领下过不能让我死的命令,对吧在寒冷的冬天得病,死亡的几率会高很多喔。你确定要承担这个风险” 见对方似是面无表情地陷入了思考,八重再接再厉 “一个是无足轻重的规矩,一个是首领下达的命令,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不是吗” 交班的奈落朝这边走来,见到表情同样冷漠的来人,八重举起手打招呼 “早上好啊,甲乙君。” 不知是不是错觉,丙丁君离开岗位的动作十分迅速。 八重充满期待地看向甲乙君,还未开口,作为到目前为止和她相处时间最长的奈落,对方直接放弃了交流,转过身取炭去了。 无人在明面上看守,虚也没有下达过禁足的命令,八重拢了拢羽织,沿着回廊跟着出去了。 云雾笼罩的深山里罕有人迹,除了几次扩建的建筑群,天照院奈落历经了五百年的时光仿佛毫无变化,只有巨大而厚重的木梁仿佛被岁月的大火灼烧过,变得古老而黝黑。 出了书院是藏经阁,藏经阁对面是钟楼。曲折的枯枝上落满了雪,一只乌鸦停在枝上,八重仰起头 “你看到胧去哪里了吗” 那只乌鸦歪了歪脑袋,张开翅膀,从枝头飞向法堂的方向。 法堂周围的地面铺着白色砂石,和两侧的建筑群连着回廊。八重脱下木屐,走上层层台阶,青铜六角灯悬在廊檐下,虽是白天,由厚木搭建而成的大堂内依然点着烛光,仿佛能听见空洞的黑暗在隆隆回响。 八重转过身,穿着黑色僧衣的奈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知道胧去哪里了吗” “请回。” 那个人挪动嘴唇,发出声音。 “胧呢” 漆黑的乌鸦拍着翅膀,暂时停在了青铜灯上。 大堂内传来法器的轻响,又似是禅杖在触地。 众人皆默,除此以外便只剩下长者诵念经文的沙哑声音。 “胧去哪里了” “请回。” 直接无视身前的复读机,八重转头望向那只乌鸦。 再次展开翅膀,它离开青铜灯,沿着左侧的回廊飞了出去。 天照院奈落是个极安静的组织。 八重提着和服的衣摆在廊上奔跑,穿过表殿跑向内里,扑簌一声,院里松枝的积雪落了下来。天空是灰白的,寒风静止,穿着黑色僧衣的奈落在表殿长廊的尽头倏然止步,不再向前。 前方对于所有奈落都是禁区,非首领传唤不得入内。 八重转过长廊,差点和来人直接撞上。 对方穿着白色的衣袍,系着黑色的护手,同色系的单肩挂络上绘着八咫鸟纹案。 天照院奈落十二代目在任时的装束。 “松” 声音出口的瞬间,那个人看了过来。 深灰色的瞳仁。 八重怔在原地,胧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庭院枯干,积雪的枝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只乌鸦的影子,正是壁龛里挂画描绘的景色。 没有戴着乌鸦面具,浅色长发的男人坐在窗边,单着一件黑色的和服,外披同色羽织。将长刀置在膝头,他漫不经心地推刀出鞘,指尖沿着刀纹从刃尖滑下,指腹被刀刃划开,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渗出,还未坠落,割开的皮肤已愈合如初。 锋利的刃面映出凛凛寒光,冰冷的利器在手中失了取人性命的能力,虚无聊地把玩着手中的刀,等了片刻,和室的纸门倏然被人拉开。 “接任仪式是什么时候。” 八重将门在身后合上。 “让我想想,”随着一声轻扣,虚不急不缓收刀回鞘,“后天” 八重“为什么” “十二代目已经不在了,天照院奈落需要新的首领,而胧是最合适的人选。”虚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你看起来似乎不太满意。”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八重直接走到他面前,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案桌,上面堆满了天道众按照约定呈交上来的实验报告血样分析、细胞活性、细胞增殖的实验数据、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冰冷术语。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 “那是松阳不,至少在他人看来,那是十二代目的遗物。” 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呢” “天照院奈落的首领继任仪式,可没有把上代首领的遗物也一同交接出去的传统。”八重将手撑到虚面前的桌子上,“其他人也就罢了,但是胧” 唇角浮现出毫无温度的微笑,虚凉声道 “但是胧就不行因为你心疼了” “你似乎忘了,”猩红的瞳孔微微眯起,虚轻声道,“当初让松阳被捕的人是谁。” “将松阳送上断头台的人是胧,我只是将失败者的遗物交还给刽子手而已。痛苦只要是吉田松阳给予的,就算会痛到筋脉寸寸断裂,那个男人也甘之如饴。连痛苦都没有了,那个男人才会真的活不下去。” “多么扭曲又可悲啊。”虚发出轻笑,“可悲到我都有点兴趣了。” 八重直起身。 “这算什么终焉到来之前,你那点小小的娱乐” “说不上娱乐,我只是给予而已。”虚说,“毁灭人类的是他们自身的欲望,我只是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而已。天道众想要永生,我便给予他们永生,那个男人想要松阳的一切,但如今只剩下痛苦,我便给予他那份痛苦,有何不可” 八重“那你呢,你想要什么一切的终结” 虚看她片刻,冷漠的声音似是裹着寒雾,遮去了所有情感波动“生气了那个男人是毁灭吉田松阳建立的一切的源头,你看起来倒是毫无怨恨。” “那就当我怨恨好了。”八重微微开口,“假定我恨他,然后呢” “我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她垂下眼帘,“如果我当时在的话,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了呢。” 如果松阳带胧逃离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如果她当时也在的话,事情现在是不是就不会一样了呢。 这是毫无用处的假设。 她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的。 安静片刻,八重轻声道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这次,我已经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初次见面,应该如何自我介绍 她已经见过他很多次了,但他从来都不曾知晓她的存在。 这种单方面的初次介绍,应该如何开头才好呢。 事到临头,八重才发现她并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这么多。 想做什么,豁出去做便是了。 “你好。” 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一副外出执行任务的装扮,手里提着斗笠,肩上背着掩饰身份的普通行囊。 虚将她带回天照院奈落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灰发的青年知道组织里有她这么一个存在,对于她忽然拦到身前的举动,他微微颔首算是有所示意,绕开她便要继续前行。 八重倒退几步,再次拦到胧的面前。 “你好,我是八重。我可以叫你胧吗” 灰发的青年苍白而瘦削,深色的眼珠看不出情绪。 他沉声开口 “你挡路了。” “是的,我挡路了。” 八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塞到青年手中。“收下这个,我立马让开。” 胧垂下眼帘。 被竹叶包裹着的,是捏得松松垮垮的盐渍饭团。他没有接,那饭团便落到了地上,很快便变得脏兮兮的。 他以为对方这下该放弃了,那人却露出“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笑容,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份饭团。 “你这次接好啦。喏,拿着,没有毒。” 这个女人不能死。 这是所有奈落接到的命令。 胧瞥向左袖口,那里藏着贴身的小刀,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了回来。 八重装作什么都没看到,高高兴兴道 “你就拿着一下,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再扔掉就可以了。” 这句话令他抬起头。 那个人还是在笑,眉眼弯弯,眼里全是莫名其妙的柔软神色。 “你就假装一下,假装收下了就行。” 微微一顿,她继续道 “再不走,你的任务就要耽误了。何必呢只是几个饭团而已,你之后随便扔。” 沉默许久,胧接过她递来的饭团,转过身时,八重仍在笑。 她站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望着灰发的青年逐渐走远,身影一点一点被苍茫的古色吞没。 将手背在身后,她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腕。 要快点好起来。 那么难看的饭团,下一次可送不出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雨夜 一个人要受多么严重的伤,才会死去呢。 暴雨滂沱,宅邸沉寂,喧嚣的雨声砸在庭院的白石上。 替代家主的死士在地上爬行,从腹间淌出的猩红血迹蜿蜒一路,被雨水一冲,像殷红绮丽的蛛丝,大片大片地浸透锦织的华服。 建筑物在灰蒙蒙的雨帘中模糊成了影子,失去声息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散在各处。 那名死士爬向落在地上的刀,颤抖的指尖触上刀柄的刹那,噗嗤一声,鲜血从后颈飞溅出来。 豆大的雨珠在斗笠上噼啪迸溅,诺大的宅邸一片死寂。 静立片刻,胧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臂,染血的刀尖在鞘口附近磕碰了几下,滑回腰鞘。 雨势越下越急,将盛开的早樱打入泥里,雨水在地面汇成溪流,混杂着尸体的血迹朝四处流淌而去。 跨过无人看守的门槛时,胧的身形微微一晃,靠到了石墙上。 他抬起手,一摸颈侧,先前被敌人擦破的伤口中渗出了发黑的血液。 毒素发作得极快,五脏肺腑仿佛被剧痛捏住,胧慢慢弯下身,血沫开始从嘴角溢出。 要受多严重的伤,一个人才会死呢。 视野被雾蒙蒙的血色笼罩,那层血色不断加深,最后变成深渊般静止的黑色。 喧嚣的雨声远去了。 心脏不会停跳。 刹那而永恒的寂静后,体内的不死之血涌动起来。 坏死的细胞重获新生,破裂的器官遭到缝合,破损的组织修复如初,那滚烫如熔岩的血液在身体内部四处流走,比火焚烧还要惨烈的剧痛将人体内部的骨头一一敲碎又重新拼起。 撕开堵塞的筋脉,切断枯萎的神经,将毒素腐蚀的心肺全部溶解又重新构筑。 不会死去。 就算脑髓溢出,脾脏破裂,胸腔肋骨被巨石压成扭曲的碎块,只要体内的不死之血还未干涸,他就不会死去。 活下去。 在极端剧痛的挤压之下,理智通通如泡沫碎裂。 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连开口嘶声尖叫都做不到,被疼痛粗暴地撕扯开来的意识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死。 只剩下生物对死亡本能般的渴求。 活下去。 滚烫如岩浆的血液在体内暴走涌动,伴随着蚀骨的剧痛,七零八落的躯体被重新拼接织起。 活下去。活下去。尽忠至最后一刻。 那滚烫的血液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吞噬人灵魂的痛苦漫无边际,在既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活人的黑暗中,他只能如溺水之人一般抓住那个声音。 为「吉田松阳」。 体内涌动流走的不死之血对他说 为了「吉田松阳」。 那是恶魔的声音,是救赎的声音。 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不断喃喃回响的,是他自己的声音。 为了「松阳」。 每「死亡」一次,他就会记起被巨石碾碎的经历。 像固定的回放,又像烙印在身体里的记忆,那些破碎的片段黏附在他的存在上,长成了坚硬冰冷的鳞片。 浮浮沉沉的意识附回身体,有什么冰凉的物体压在额头上。 胧微微睁开眼睛,昏黄的烛光渗进来,外面似是正在下雨,隔扇围拢的大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风雨拍在木板上的响声。 未拧干的毛巾皱巴巴的,沁凉的水珠滴到青年沉冷不动的眉眼上。 八重低下头,迎上胧的视线,表情微微空白了一下。 置在地板上的木盆被撞得一歪,清水荡起波纹。 在涟漪消散之前,八重几乎是一个侧翻,瞬间回到原位上,拿起经卷遮住表情,作出认真读书的姿态。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读书,外面噼里啪啦地下着大雨。 轰隆一声,遥远的天际传来滚滚闷雷,雨势在片刻的静止后愈发大了。 烛光静稳,诺大的殿内无人出声。 胧望着昏暗的格天井,许久之后,嗓音沙哑地开口“你在这里做什么。” 捻着脆弱泛黄的纸张,八重翻过一页。 “我在努力保持安静。”她继续读书,头也不抬,“不出声的话,你就不能以我太吵为由赶我走了。” “” “当然,你就算赶我也赶不走的。” 她似乎觉得自己很机智,如果不是手里端着书,几乎都想拍拍自己的肩膀,以兹鼓励。 “在你能自己照顾自己之前,我都会待在这。”八重板着脸,“没办法,谁叫你又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回来了。” 破破烂烂的。 胧垂眼,看了一下包扎到脖子上的绷带,没有反驳。 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许,八重清了清嗓子,拿起叠在一旁的经书。 “养伤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你想听妙法莲华经呢,还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呢,还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呢” 胧面无表情 “你去了藏经阁。” “重点居然是这个,真是无趣的男人。”八重啧啧摇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许可” “你有吗” “” 八重微微移开飘忽的视线“诶,我们今天还是先读这本楞伽经吧。” 她翻到第一卷。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1 读完一段,她还会停下来。 “你知道这几句什么意思吗这大概是在说,世间生死,都如虚空的花朵,你也要死,我也要死,大家都要死,这是世间的规律。生死虽虚空,但正是意识到这份虚空,才会有救赎的怜悯以上都是我瞎掰的,我们继续。” 然后就真的继续 “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2 八重一边读一边观察胧的表情。 不是她的错觉,对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 对方难不成,其实,很讨厌听佛经吗。 奈落有集会的时候,大家一起沐浴精神的洗礼时,对方难不成其实都在开小差吗。 停顿片刻后,八重放下经书,神态自然地建议 “要不,我们今天还是讲海的女儿” “” “你是格林童话派的还是安徒生童话派的我不喜欢黏黏糊糊的悲剧,所以我们还是讲点开心的故事好了,嗯,桃太郎的传说就不错。” “从前” “够了。” 瓢泼大雨敲打着窗棱,外面的樱花一定都凋谢了吧。 好不容易熬到早春,有些花骨朵还簇拥在枝头,如今已经散落在地,被飘摇的风雨碾进泥里。 白昼裹在雨里,黑得像夜晚。 胧看着旁边细高的烛台,一只白色的飞蛾扇着脆薄的翅膀,在温暖的烛火边飞来飞去,一触即离,空中巡回半晌,又扑了过来。 “已经够了。你可以走了。” 噗滋。 是翅膀被烧焦的声音。 胧收回视线。 “我想一个人待着。” 喧嚣的大雨被木板和隔扇格挡在外,殿内烛光静稳,空气在古老的木地板上沉淀下来。 屏风上的画很旧了,像将要剥落的金漆。昏黄的烛光无声燃烧,光圈之外的区域皆是黑暗,老旧的格天井像巨型蜘蛛张开的腿。 “你讨厌我在这里吗” 八重微微侧头。 “你讨厌我” 清楚地知道不会有回复,八重勾了一下嘴角,自然地移开视线。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挺好的。” 她看向手中泛黄的经卷。 这本战国时期抄写的书已经很旧了。 “这样的话,如果有需要杀死我的一天,就一点都不会难过了。” 她随意翻到一页,古老的书卷里夹着粉尘一般的碎末,看不出颜色,但应该是某种植物的残留。 像脆弱的,被风一吹就会散去的花瓣。 八重伸出手,想触碰,最后还是收回指尖。 她小心地抚平纸页,合上书。 “如果我死了,你不会难过,这样最好。” 灰发的青年,不,应该说是男人沉默了很久。 胸膛沉下去,微弱的气息从口中吐出,胧闭上眼睛。 “这里的乌鸦认识你。” 八重微微笑起来 “这里的乌鸦也都很喜欢你。我还从来没见过它们这么喜欢一个人。” 对于她装傻的反应视而不见,胧哑声道“你活了多久了” 声音一顿,他睁开眼睛“不,也许我该问,你活了多少次了” 眼窝深陷肤色苍白,灰发的男人转头看着她,没有表情的时候流露出一种阴郁的冰冷感。 “你是私塾里的那个女人。” 他记得他差点杀死的那个人。 孱弱却执着,充满矛盾和不协调感。 “我还以为,心里知道但嘴上不说,是奈落都会遵守的规矩。”八重笑道,坐直了,“是,我是她。但也不只是她。” “你是来复仇的”胧的眼神带着深沉的探究,还有疑惑。 八重保持微笑“你觉得我是来复仇的吗” “”胧移开视线,声音沙哑,“让松阳被捕的人是我。” “说对了。”八重垂下眼帘,“把你的课本烧掉的人,也是你。” 她轻声道“被奈落放火烧掉的私塾里曾有过你的课本。” “为什么。” 灰发的男人撇过脸,喉结微微上下滚动。“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八重“你不是问我了吗,为什么不复仇答案就是这个。” 殿外大雨依然倾盆而下,但呼啸的风声好像微微小了下去。 “要向你索仇的人多了去了。”八重摩挲着书封上墨迹题写的大字,“所谓奈落,都是已经放弃了今生的人。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个组织里都是极恶的罪人。说是报应也好,命运也罢,这五百年来,几乎没有人落了个好下场。” “要排队向你索仇的话,排在我前面的人多了去了。”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就连你自己,也排在我前面不是吗。” 胧沉默着不说话,八重笑了笑,将书卷等等都放到一边。 “不过你既然都这么要求了,我也不会拒绝。” 她看向将要燃尽的灯芯。 “作为惩罚,就请你听着吧。” “因为你而诞生的,因为你而被带回奈落的,吉田松阳这个男人的故事。” 瓢泼的大雨一直下到了深更半夜。 古老的和室里点着微弱的烛光,窗外是黑暗的夜雨,昏黄的光和冰冷的雨交织在一起,像一场奇异而深沉的梦。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八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把门带上,外面冷。” 说完,她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裹紧了点,转过身去就要继续睡。 戴着乌鸦面具的人像阴影一样立着,猩红的眼睛血色深沉,在昏暗的环境里仿佛会流动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同一天内,已经有两个人问她同一个问题了。 八重从温暖的大氅里伸出手,头都懒得抬,直接往墙上的挂画一指 “我选的。” 接着,她又往壁龛里的花瓶一指 “我选的。” 微抬手臂,她指向插在瓶里的樱花枝 “我今天抢救回来的。” 最后,她拍了拍脸颊边的榻榻米 “我要求换的。” 重新阖上眼睛,困到意识恍惚,八重小声嘀咕起来 “我在这里干什么我都住五百年了,若是人类在一块土地上居住了五百年,你要夺他们的地,他们能发动战争跟你拼命,我怎么睡个觉都不可以了。” “哦”虚眯起眼睛,俯下身来,“那你身上这件衣服是怎么回事。这也是你的” “” 八重睁开眼睛,特别诚恳地看着他。 “我错了。之前说你这件衣服太丑是我不对。我现在才发现,这件衣服特别暖和,特别实用,你真有眼光,不愧是你。” 如果虚露出了冷笑,他的表情被面具挡住了,她看不着。 “刚从外面回来,你不冷吗”八重披着那件鸦羽大氅坐起来。 “你看你,外衣都湿了,赶紧脱了挂起来。” 掩嘴打了个哈欠,她挪到角落里点起炭炉,回头朝虚伸出手。 “衣服。” 猩红的眼眸微微眯起,虚站在原地,没有动。 八重走过去。 “把手抬一下。”她示意。 “口气倒是不小。”虚的语气很凉,“你似乎完全忘了你现在的处境。” “对对对,我忘了。” 八重抬起头,他比她高,没办法。 “那么,你决定好要怎么砍我了吗。心脏脾肺肾,随你选择,反正人类脆弱得很,哪个部位都能造成致命伤。” 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不记得了。 总之,虚拒绝被她拉到同样智障的水平,她丰富的经验没有了用武之地。 不过,问题总算是解决了被雨水打湿的黑色羽织挂到了炭炉上方。 裹着那件黑漆漆的大氅,八重蹭到桌边。 “想当灭世的反派真不容易。”支起下巴,她看向摊开在上面的资料情报,“你要挑灯夜读吗” 揭下面具,浅色的长发随动作滑落,虚将漆黑的面具扣在桌上,抬手随意抽出一张纸。 上面纵列的全是人的名字,各人的职位、俸禄、藩地、政派、罪名、行刑日期,密密麻麻的墨迹挤在一起。薄薄的一张纸。 八重将名单扫了一遍,没有看到熟悉的名字,肩膀放松下来。 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虚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就算有,你又能如何呢。” “你说得对,我不能如何。”八重叹了口气,离开桌面。 “你继续吧,就当我是空气。” 漆黑的大雨在外面的世界里瓢泼,八重将大氅裹紧了点,背对烛光在桌边躺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着窗沿,昏黄的烛光和时间的概念逐渐模糊,氤氲着黯淡下去。 小小的声音如同梦呓,在雨声中微不可闻。 “虚” 不是梦呓,是确实睡着了。 抬手研墨的时候传来微微拉扯的感觉,虚垂下眼帘,八重裹着他的衣服缩成一团在桌边睡得正熟,不偏不倚正好压住了他的一个衣角。 她想说的是你看,我现在能给你留灯了。 雨势渐小,黑夜变得寂静。 烛光烧到短短的尾巴芯子,朦胧的光晕将虚的影子投在壁龛里的墙壁上。 雨水沿着屋檐坠落,虽然只是一瞬,墙上的影子似是想往地面低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红枫 随着扑扇翅膀的声音,一大一小两只乌鸦落到了枝头。 时间是清晨,山间薄雾弥漫,秋日蜜糖色的阳光斜斜洒下来,薄雾融进了金砂。 八重坐在席垫上,按照约定老老实实地保持肃静。 神龛的白瓶里插着杨桐枝,木地板的纹理被时间磨平抹去。胧手执禅杖立在大殿最前方,黑压压的奈落众寂然无声,和外面明媚的秋色如同隔着另一个世界。 特别、特别沉闷。 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凑过来,结果却有种被迫参加集训的感觉。 抬手掩嘴,八重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转过头,胧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她打哈欠的动作一顿,乖乖把手放了下来。 统一的僧衣,统一的禅杖,统一的斗笠。 虽然也擅长单独进行刺探、潜伏、刺杀的任务,就像庞然的鸦群,天照院奈落在本质上是集体行动的暗杀组织,有时分散得错综复杂,但之后必会合拢。 没有人吐槽的日子真是难熬。 总算散会了,八重百般无聊地揪着灯芯草的坐垫,抬起眼帘时,她看到所有人都停住不动了。 正要离去的人,留在殿内的人,所有人都停下原本的动作,已经戴上斗笠的将斗笠解下,拿着禅杖的将禅杖放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单膝行礼,像一大块阴影落了下来。 她走到殿外围廊的廊檐下,果不其然看到了虚行过的身影。 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秋日的阳光似乎变得遥远。 在虚的身边待了五百年,也观察了他身边的人类五百年,她很熟悉这无声弥漫的情绪。 畏惧。 再迟钝的人对于死亡的预感也会意外敏感。 就像有的人临终前会感到微微寒冷,明面上不知,潜意识里也会察觉危机。 人类惧怕虚,就像他们惧怕并且抗拒死亡一样。 奈落的训练能将人打造成舍弃七情六欲的杀戮机器,却不会改变人类这种生物的本能。 对于虚的存在,他们既敬且惧。因为惧怕,所以愈发尊敬。 环顾四周,八重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傻不拉叽地站着不太好,因为显得她傻不拉叽。 在她考虑要不要蹲下时,虚看了过来。 戴着面具,披着黑漆漆的大氅,虚的一身行头将他的面貌遮了个严实,基本上只露出猩红色的眼睛。 这身正式的着装,是天道众那边又来传唤了吗 天道众的审美在她看来一直是未解之谜。 为什么要坐在高高的柱子上,天道众是不是一直饱受痔疮的折磨,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 在虚看过来的时候,为了不影响认真行礼的他人,八重只是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一路顺风。” 或者她应该说路上小心 但对象如果是虚的话,她应该祝其他人路上小心 哎呀,走远了。 算了算了。 虚有事出去了,胧也有事出去了,在天照院奈落闲得没事做,秋日午后的阳光又特别暖和,她趴在桌上,趴着趴着就睡着了。 然后做了一个梦。 关于她极少梦见最初。 那是过于混沌的时间,光怪陆离,晦暗又斑斓,好像初次见面的世界一股脑将所有东西都捧了过来。 可憎的令人喜爱,可喜的令人憎恨,善恶的概念尚是虚空,丑陋和美丽同为一体,单体和整体没有分别。 没有形态、声音,没有名字,仿佛在某个时间点上,她忽然开始存在。 第一次见到海上的暴风,那是盛大宏伟、吞天噬地的奇景。 黑色的天空和大海混为一体,狂风从海中掀起怒涛,一声巨响,炽白的闪电像巨蛇蜿蜒落下。 炸开的怒雷撕裂黑暗,粼粼的闪光在乌云中蜿蜒远去。 黑暗夺回主权,孤零零的渔舟在海面颠簸,硕大的雨接连随着海水倒灌进来,暴雨打得人睁不开双眼。 微弱的呼喊被风雨卷走,摇曳的灯火被大雨浇灭。 狂澜倒卷而来,孤舟被推上浪尖,愤怒的白沫像张开的口,将脆弱的渔船咬成两半。 破碎的木板沉下去,怒涛依然汹涌,暴雨仍在呼啸,黑压压的苍穹电声雷鸣。 哗的一声,海面上狂风拔起,几丈高的巨浪撞在一起,碎落四散。 她朝虚空伸出手,想迎接暴雨,也想拥抱飓风。 豆大的雨珠不会落入她手中,海面四碎的白沫不会溅到她脸上,但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那暴风雨面前,所以她朝虚空张开手。 起风吧。满涨吧。 呼喊吧。咆哮吧。 暴雨劈头盖脸地浇灌下来,她好像真的就立在那庞大的雨幕中。 那是无与伦比的、几乎令人颤栗的喜悦。 虽然只是在最初,但她曾感受过存在这奇迹本身带来的喜悦。 以为一切俱都短暂,波澜壮阔的奇景是此生一会。 时间这个概念还未变得漫长,她如同初生的幼儿睁大双眼,单方面地仰慕,单方面地渴求着停留在「触手可及」上的世界。 那个时候她还未成为「八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是。 所以纯粹喜悦。 想喝酒。 梦见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特别想喝酒。 在天照院奈落待过五百年的好处这种时候就显露出来了,这个极其苦闷缺乏娱乐的地方,哪里能找到酒来,不用走暗道,八重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 培养杀手,自然不能培养出一杯倒的杀手。 摆平天道众,虚回到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太阳还未落山。 天空一半是夕阳的余晖,一半是深邃的鸢蓝,金色的光线透过群山的身影,落在木质的回廊上。 “你总算回来了。” 看清楚了八重跑向的人是谁,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奈落露出见到世界末日的表情。 一手还拎着瓷白的酒盅,好像等他等了一辈子那么久,八重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抬起手臂就给了他一个拥抱。 “你跑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和天道众那帮老头子玩得开心吗” 空气里有熏然的酒香,八重的脸颊红通通的,眼睛亮得犹如水洗,盈满了软软的光。 她蹭蹭虚的衣服背后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拎起手中的酒盅,她格外真诚地跟他建议“干不干了我们就是好兄弟。来来来,干一杯,不干的人都是孙子。” 话还未说完,她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身体绵软无力,八重差不多是完全靠在虚的身上才没滑下去。似是笑够了,她叹息一声,自顾自地嘀咕着毫无逻辑的话语。 “朱丽叶啊朱丽叶,你为什么偏偏是朱丽叶呢。” 说着,还抬起头,对着虚左看右看,慢慢敛起笑容,变得忧愁起来。 “朱丽叶,你变丑了。” “酒是哪里来的”虚抬起视线,面具后猩红的眼眸微微一弯,仿佛在笑的眼神极冷。 跟在八重身边的两名奈落跪了下去。 八重还在喃喃着“你什么时候变得喜欢穿黑色了你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不要你了吗噢,我的天啊,那个渣男,看我不抬起我的靴子狠狠地给他的屁股上来一脚。”1 那两人极其僵硬地跪在地上,片刻,虚冷漠地收回目光。 “退下去。” 两名奈落立刻消失。 “假装醉酒毫无意义,如果这又是什么无聊的小计谋,你最好立刻收起来。” 对于虚声音里的警告置若罔闻,八重打了个小小的酒嗝,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 往后退的时候没站稳,八重的身体有往下滑倒的趋势,虚伸出手一把捞住她的腰。 一声脆响,她手中的酒盅摔了出去,碎成莹白的瓷片散在木地板上。“哎呀,我的精神支柱。”八重扭身就要去捞碎片。 “你就把下午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了”虚直接将她按回来,“你在掩饰什么” “我跟你说啊,我做了一场梦。”八重仰起头,眼神被酒精熏得雾蒙蒙的。 “特别特别大的暴风雨。哗哗的浪,刷的一下打过来,可大了,瓢泼的雨浇得人睁不开眼睛。那个船啊,一下就沉了。我当时还纳闷,为什么不会浮上来呢,船上的人都去哪了呢。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就不在乎了。” “大雨一直下,我就一直仰着头,站在那里看。” “真开心啊。暴风雨这种东西,真令人开心。”她笑起来,靠着他的肩膀贴在他怀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仿佛依偎在她的避风港里。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太久以前我都记不清了。唔,那时候你出生了吗” 八重微微皱起眉头。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来着” “撒手。”虚冷冷道。 闻言,八重抬起手,拉住他的衣襟。 “我不。我要为所欲为。” “你想死吗。” “嘘,这种事情就不要说破了。大家假装活得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无聊的自欺欺人。” “你变了。你变得一点都不可爱了。” 她醉醺醺地伸出手,按住虚的面具,左看右看。 “小怪物怎么就变成了大乌鸦呢。” 叹息一声,八重的声音很惆怅“变丑了。” “”虚停下脚步,嘴角微微一勾,猩红的眼眸寒意森凉。 “你似乎真的想让我砍你。” 八重眨了眨眼睛,思维有些跟不上。 “诶,你不想砍我吗” 虚低笑一声,嗓音里的寒意像是会从人的骨头缝里渗进去。 “杀死你的方法,可比你想象得还要多。” 八重仰起脸,几乎是期待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不用呢” 夕阳落到山后,中庭飘落的枫叶像一场红雨,在白昼的余晖中折射出朦胧的光芒。 群山沉寂,时光非常安静,八重醉得一塌糊涂,软绵绵地靠在虚身上。她抬起手,把中庭指给他看 “漂亮吧” 红枫漫漫洒洒,像华盖也像羽毛。 薄薄的树叶被光影一照,脉络纤毫毕现,像细细的血管,落在地上堆成绯色的湖泊。 虚收回视线。 “所以呢”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为什么需要所以” 她伸长手臂,眯眼望着夹在指间的红枫,还有红枫后面瑰丽的夕阳。 “多漂亮啊。不需要什么所以然后。” 天际的光芒收拢余晖,倾斜的残阳逐渐消失在连绵的群山背后。 靠在虚的怀里,八重微微垂下眼帘,眼底的神色柔软像一触即散的雾,后面的情绪都被遮盖得看不清了。 她轻声道 “总有一天,你也要死的,是不是” 没有回音。 “哎呀,既然你要死了,我得抓紧时间创造一点回忆才行”八重仰起脸,“创造一些以后回想起来,会让人痛得心都快要死掉的回忆才行。” “时间这东西很狡猾的。”她笑起来。 “如果连疼痛都没有了,我怕我记不住你。” 虚移开目光,声音从面具后传来“你好像以为自己能长久地活下去。” “不知道欸,”八重稍微歪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自己能存在得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我不想再继续存在。” 八重好像听到虚发出了冷笑。 也是。对方都在准备毁灭世界了,自己这句话相当于在拆对方的台。 “差点忘了,我今天去山里走了一圈,有一个东西要给你。”她在和服的袖袋里掏啊掏,最后摸出一片小小的红枫。 山里是落叶的季节,层层叠叠,在夕阳最后的映照下仿佛会绚烂地燃烧起来,寂寥又瑰丽。 八重举起手,将那枚红色的枫叶举到虚面前。 “你看,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 她在他怀里笑起来,脸颊绯红,“漂亮吧” 漂亮吧 不是血的颜色,是漂亮的,红枫的颜色。 夜色吞没太阳的光辉,雾一般的鸢蓝仿佛从沼泽中浮上来,苍穹的夜色变深了。 靠在他肩膀上的人睡着了,侧头露出白皙的脖颈,像毫无防备的鹿。 不需要用刀,只要用手圈住稍稍一拧,便立刻能掐断那喉咙里的声息。 虚抬起手,指腹触到八重颈间细腻柔软的皮肤,温热的血液在颈动脉中汩汩流动,奔涌在那血液中的,还有他自身的血。 是他给予,也只会由他收回。 虚微微松开手。 “实验区的研究人员向我们报告,你似乎在数月前私自带走了一个珍贵的实验体。” 天道众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傲慢,他们居高临下地坐在各处,形成半个包围圈般的圆环。 地板的纹路幽幽地散发着光芒,黑暗的环境会对人产生心理上的压迫,天道众将自身隐藏在暗中,唯有冰冷低沉的声音在诺大的空间内回荡。 “我们当初并没有给予你干涉研究的权利,出自对双方利益的考虑,还请你遵守协约,将实验体九十九号在明天之前还回来。” 虚静静地听着天道众发难,脸上始终带着俯视众生的寒冷微笑。 “时隔数月才提起此事,诸位对龙脉之血的研究难道进行得不太顺利吗”他抬起眼帘,嘴角挂着微笑,在座之人都不禁往后一缩,“归还你们如今研究的一切都由我,归还又要从何说起。” “我曾经说过,为了互相的利益,你们可以切碎我的身体,榨尽我体内的最后一滴血进行研究。只要能找到杀死我的方法,这些都无妨。” 虚眯起猩红眼眸,笑得眉眼弯弯。 “但这个,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露水 天空很高,呼呼的风穿过栈道,通透而畅快。 风声离去后,和室很安静,八重在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片刻 桌前,空的。 壁龛,空的。 窗边,空的。 很好。 没人。 她悄无声息地合上通向长廊的隔扇。 心情颇好地抱着怀里的一大捧花,八重来到壁龛前,铺开和纸,认认真真地拣起花枝来。 她的起居空间如今移到了书院的和室,但在这个房间里插花的特权,好说歹说都是自己曾经努力挣来的,每次看到壁龛里光秃秃的陶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咔擦。 将拣出来的花枝剪成参差恰当的长度,八重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灰扑扑、历史相当悠久的陶罐。 白日里和室没有点灯,自然光从窗格里透进来。 在刻意的庸俗和毫无意义的华丽之间徘徊片刻,八重想象了一下某个人回到房间后的表情,觉得心满意足了,选出最简洁朴素、被虚扔出去的可能性最小的几枝花插了进去。 她这次兴冲冲抱来的材料明显多了,剩下的花草八重用和纸包了包,决定带回书院去。 这几年间,虚忙着从内部蚕食天道众,她见到他的次数少了,在天照院奈落受到的制约也松了起来。 奈落众好像都习惯了有她这么一个人。经时间证明,作为一个吃闲饭的,她安安生生在组织里待了这么久,脑袋依然好好地连在脖子上。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变化,其他人的态度到底不同了。 抱起那捧和纸,一个不小心,八重撞到桌角,弯身推回移动的桌子,一抬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东西。 不过是龙脉相关的情报罢了。 相关的研究报告,在这几年间她也看了不少。八重随意地扫了一眼,正要起身时,视线触到古老泛黄的纸张,微微顿了一下。 那本缺页少角的书,与其说是严谨的文献,不如说是参杂大量奇怪符号的宗教古籍。 口味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杂的。 八重眨了下眼睛,视线稍稍一转,年代不明的书卷混杂在雪白的研究报告中,好像对方把龙脉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收集到了一起,包括古时的传说和记录。 除了龙脉相关的文献,堆在桌面上的,还有古早时期的天灾记事。 年代久远的书卷写的是汉字,生僻又拗口「五月廿六日癸未,陸奧國地大震動,流光如晝隱映。頃之,人民叫呼,伏不能起,或屋仆壓死,或地裂埋殪。」1 八重想了想,记起这好像是贞观十一年,西洋历869年发生过的一场地震。 这本书她翻过来一看,果然是平安初期的史书三代实录。 天灾。龙脉。 沉默片刻,八重将那本古籍放回原位。 只是在和室里逗留了短短的一阵子,外面的世界阳光依旧。 清风从遥远的天际拂来,山中草木葱茏,八重从青石台阶上拾级而下,颇有历史的石阶上爬满了青苔,像绿色的斑。 空中传来熟悉的啼叫,羽毛墨黑的老乌鸦朝她飞来,似是寻她很久了。 八重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嘴角的笑意弯到一半,凝在那里。 不适的感觉来得突然,散得也快。 好像一不小心忽然踩空,心脏一悸,八重捂着脑袋蹲下去,手里的捧花散落一地。 脑袋很疼。好像有人拿着锯子想要从内部锯开她的脑壳,八重无意识地张开口,发不出声音。 几年前,她在实验区里看过这个身体的医疗报告。 造成脑死亡的原因,是什么来着 她捂着头在原地蹲了一会儿,那只老乌鸦落在她面前的石阶上,略不安地张颈发出嘶哑的鸣叫,胸脯的羽毛都蓬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很快消失,仿佛之前的不过是一场幻觉,八重喘了口气,看向自己的手心。 她以为自己会看见满手的鲜血,那疼痛货真价实,像是脑袋曾被凿穿过,留下了血淋淋的洞。 什么都没有。 喘息片刻,八重捡起散落在地的花枝,用和纸包好了。 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她想起那张惨白的医疗报告。 这个身体的死因,是事故造成的脑部重创。 德川定定要“退位”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八重正拿着逗猫棒,努力地吸引某个人的注意力。 代号是骸的小女孩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捧着茶点。吃东西的时候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细细的碎屑偶尔会落到桌面上。 负责教导她的左近阁下夸她是百年难遇的逸才,年纪轻轻已有跻身「奈落三羽」之列的才能,是天照院奈落这个黑漆漆的乌鸦窝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八重拈着逗猫棒,在骸的面前晃啊晃,无果。 “你不喜欢逗猫棒吗” 无光的眼眸微微动了动,骸抬起脸,嘴角沾着饼干的碎屑,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为什么会喜欢逗猫棒。” 超可爱。 可爱到万箭穿心。 在心底噼里啪啦爆炸升天捶地挠墙一万次,八重轻咳一声,将逗猫棒收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她镇定道。 骸收回视线,默不吭声地吃掉那块抹茶饼干,又看向了放在桌中央的茶点。 盘子上的抹茶饼干,只剩下最后一个。 坐在对面的胧同样面无表情。 抛下“定定公有退位之意”这个重磅消息后,另外两人还是该逗“猫”的逗“猫”,该吃点心的吃点心,只有一起跟着瞎凑热闹的乌鸦比较心疼他,偶尔会啄他手指一下,表示他还没有被彻底无视。 一眨不眨地看着放在桌中央的最后一块点心,骸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向胧的时候,眼底带上了淡淡的警惕。 胧“你拿。” 桌上的最后一块点心立刻就消失了。 再次在心底噼里啪啦爆炸升天捶地挠墙一万次,八重保持平静,露出慈祥的微笑“抹茶饼干的话,还有很多哦。” 天照院奈落的御法度很严。 但这个很严的御法度是几百年前立下的规矩了。 抹茶饼干御法度有说明不许吃抹茶饼干吗 没有。 女子的午茶会御法度有禁止女子的午茶会吗 没有。 “哎呀,将军又要换代了啊。”八重捧起粗瓷茶杯啜了一口。 “继位的人选呢” “纪伊家的德川茂茂公。” “如今才十四岁的那位” “正是。” 八重摩挲着茶杯,不置可否。 德川定定打算把自己年幼的侄子放到将军的宝座上,自己退居暗中操纵政事的野心从很久以前便初露端倪。 她在意的,别有其他。 将军要退位了,换言之,这几年的政治大清扫已经差不多完成了。 自攘夷战争结束,反对当今政权的攘夷志士遭到无情清剿,这是明面上的动向。 德川定定暗中要除去的,是处于幕府内阁中的政敌,如具有将军继承权的一桥派。 那些窝里斗她不感兴趣。 但攘夷志士 “没有消息。” 知道她在想什么,胧淡淡开口。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八重这么说服自己,已经说服过很多次了。 在这种政局动荡的时期,天照院奈落的首领是大忙人。 八重“谢谢。你要不要再来几块饼干” 胧摇了摇头,起身离去。 那只乌鸦往前蹦了蹦,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八重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张开翅膀,那只乌鸦扑簌簌地飞到胧的肩头,和胧一起离开了。 将所有茶点一扫而空,骸明显吃得有些饱了。 八重忍住摸摸那小脑袋的冲动。 “开始上课之前,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要被子吗你可以午睡一会儿。” 说是上课,不过是最简单的读书习字罢了。 她的右手腕如今已无大碍,握刀虽依然勉强,握笔却是没问题的。 她能够给予的东西一直很有限。 有关吉田松阳的事物,是她为数不多捧在手中的东西。 她和胧进行交换,希望他能多多少少将一点有关外界的情报告诉她。 她和骸进行交换,希望对方能稍微在她的身边多停留一会儿。 下午茶的时候陪她吃吃点心,听她说说话,一起练练字,不出声地忆起松阳。足矣。 “今天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呢。”八重翻开凭着记忆写下来的课本。 她掠过那些熟悉的文章,她曾经在烛光中看过松阳写下的文字,还有曾被年幼的学生歪歪扭扭誊写在纸上的段落。 “你有特别想学的东西吗”八重看向骸,后者微微摇了摇头,坐在桌边的姿态很认真。 “唔,”思考片刻,她最终做出决定,“那我们就选俳句好了。” 如果一定要用喜欢形容的话,比起和歌,松阳更喜欢俳句。 八重往纸上一点,表情很认真“这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俳句之一。” 骸看向她指出的句子。 「你为我烧水, 我给你看好东西, 一个圆雪球。 松尾芭蕉」 “” “可爱吧” 小小的脸上是完全无法理解她萌点的表情。 如果再活泼生动一点,对方的脸似乎都要皱起来了。 轻笑一声,八重换了一个俳句。 和室里的时间安安静静,清风和阳光舒缓无声。 八重一边解释这些俳句的意思,骸就在一旁跟着记笔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翻过书页,另一首俳句映入眼帘 「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八重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 骸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署在那首俳句后面的“小林一茶”。 “这句话什么意思” “写出这首俳句的诗人,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 似是回过神来,八重朝她笑了笑“这首俳句,是在他年幼的女儿夭折之后写的。” “为什么”稚嫩的声音清冷无波。 “是人都会死,为什么要特意写下这首俳句” 八重摩挲着干涸的墨迹,指尖擦过那短短的词句。 “所以才会有「然而」啊。” 骸仍是不解。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复述仿佛从别人那里得来的话语 “因为是「重要之人」吗” 八重想了想“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有吗”骸看着她,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在单纯提问,“重要的人。” “有啊。”八重眯起眼睛,仿佛阳光太过刺眼一般,笑起来。 知道对方接下来会问什么,她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小脑袋“今天的课就到这里结束吧。” 作为交易,她接受虚的血液,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丛间传来微弱的虫鸣,庭院中无风。 八重将课本放回书架上,和室里又变得只剩下她一人。 在天照院奈落待的这几年,她每天的活动都相当固定。 除了教骸读书和胧唠嗑八卦的时间,她不是在各处乱晃,跟着听听讲经,偶尔观看一下奈落的训练,就是在后山闲逛,不管怎么走,都是在天照院奈落的范围内。 外面的世界腥风血雨,她按照约定,只是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八重收起桌子上的杯盘,正要起身,那股疼痛又来了。 杯盘清脆落地,茶水浸透地板上的榻榻米,她捂着脑袋在桌边蹲下来。 呼吸变得急促,仿佛有人拿着锥子在凿她的脑壳,八重蹲了半晌,那剧烈的疼痛没有淡去,反而逐渐加剧,变得令人无法忍受。 脑部重创。 八重怀疑自己脑内的血管破裂了。 仿佛要应征她的猜测,她觉得鼻间一热,伸手一摸,在逐渐被黑斑侵蚀的视野中看到了猩红的血迹。 要干涸了吗。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从意识中划过,她呼吸一颤,心脏拼命跳动起来。 和室外响起脚步声,朦朦胧胧间,她看到有人影映在纸门上。 “我没事”她急声道。 是甲乙君丙丁君还是其他负责监视她的奈落 听到动静所以来查看吗。 不行。 “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我自己收拾一下就好。” 死了的话就能出去了。 从这个身体里逃出去。 世界如同融化变得模糊起来,意识被剧痛挤压得缩成一团,八重疼得想要哆嗦,但还是勉励咬牙忍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待会儿我要午睡,不要打扰我。” 她经常午睡。 在天照院奈落里待得无聊,她没事的时候就会在桌上趴一趴。 门外的脚步声似乎远去了。 拼命紧绷的心弦一松,视野好像黑了一瞬,额头钝痛,八重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地上。 脑干一旦死亡,人体会停止生命必要的活动。 意识和身体分离,肺部慢慢停止运作,缺氧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她从来没试过这种慢性死亡的方式。 这个身体自行挣扎起来,手背上青筋贲起,指尖紧紧抠着地面,在榻榻米上留下月白色的抓痕。 都是徒劳。 脑袋很疼,脑脊髓液都被搅成了一团,但这股尖锐且眩晕的疼痛变得遥远。 时间是很久的一瞬过后,走廊上再次响起脚步声。 门被扯开,模模糊糊间,八重听见了“把血样拿来”的命令。眼前有阴影落下,冰凉的手指将她的袖子挽到胳膊,露出淡青色的血管。 她拼命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胧一如既往沉冷的脸。 果然早有准备。 眼角瞥到尖锐的针头,注射管里是暗红色的血液。 冰凉的针头戳进来的瞬间,奄奄一息的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忽然扬手一挥,将针管打出去摔了个稀碎。 啪嚓。 清脆的裂响,暗红色的血液沿着尖锐的玻璃碎片滴下来,将榻榻米染得猩红一片。 世界黑暗下去。 她也许没有阖上眼睛,只是视野黯淡了下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耳边那些纷杂慌乱的声音。 令人安心的黑暗。 她迫不及待想要拥抱的黑暗。 一直在耳边鼓动的,心脏的声音,缓慢,遥远。 快点消失。快点消失。 心脏即将衰竭的刹那,她尝到了嘴里铁锈和盐的味道。 模糊不清的意识随着铁锈味的扩散逐渐清晰起来,五感归位,八重茫然片刻,忽然意识到,这是血的味道。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有人在喂她血,嘴对嘴。 她的第一反应是扭头吐掉。 但对方仿佛料到她会这么做,一直按着她的后脑勺强迫她仰起头吞咽。 被血呛到,八重睁开眼睛咳嗽起来,猩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滴滴答答地溅到虚黑色的和服上。 比起心脏衰竭,她觉得自己更可能缺氧而死。 身体下意识地做出抗拒反应,八重撇过脸,颤抖着想大口呼吸,半是呜咽半是咳嗽的声音还没涌到喉口,又被虚堵了回去。 扳过她的脸,他再次压着她的唇吻上来,将血渡到她口中。 “放唔” 噗通一声,胸腔内的心脏怦然鼓动。 瞳孔微缩,她明确地感受到体内将要枯涸的生命力又重新涌动,汹汹地席卷而来。 呼吸被夺走,口腔里全部都是温热的血腥味,她抬手想往虚的肩膀上推,没推几下手腕反被他攥住压到腰后,动弹不得。 见鬼。 见鬼的力量差距。 八重简直想咬他,但舌头被他压着,连合上嘴巴都做不到,更别提咬人。 剩下的一只手在对方的身上又推又抓,差点扯住对方浅色的长发,最后像溺水之人抱紧救命稻草,只能紧紧揪住对方衣襟。 要死了。 大脑只剩下这个念头。 仰着头,视野又变得模糊,八重意识到那是生理性溢出的泪水。 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断气的时候,一直压着她的男人忽然把她放开了。 重新获得自由呼吸的能力,八重条件反射般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都是眼泪。 顾不上嫌弃她靠着的人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抵着虚的肩膀,努力喘息,任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发抖。 “想死”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拢着八重散在脸颊边的发丝,虚抬起她的脸,微微弯起的红眸神色冷漠。“没那么容易。” 八重已经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他撩起的碎发都揪下来。 她闭了闭眼睛“我想自然死亡都不行吗。” 手指按上她的唇角,虚抹去她嘴边的血迹。 “这可不是由你决定的事。” “要如何死去,什么时候死去。” 红眸一眯,他轻声道 “都是属于我的决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信女 普通人被刀切伤手指,一周左右可以痊愈。 八重第一次被刀切到手指,是松阳带着银时居无所定四处漂泊时期的事情。 握着血流不止的手,她当时愣愣地站在流理台旁,松阳想过来按着她的伤口,但似乎又怕拿捏不好力道,结果她和松阳傻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后来还是银时闯进来,及时阻止了松阳撕毁袖子。 “为什么这种时候只有阿银是有常识的那一个。” 小声地嘀嘀咕咕着,银时表情嫌弃,拿绷带给她包扎手指,不放心地包了好几圈。 松阳全程在旁边观摩学习,待银时包扎完了,眉眼弯弯地夸了他一句,接下来的旅途银时一直低着头,大大的斗笠压得低低的,脸颊直直红到了耳朵根。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张开手指举在眼前,阳光透过窗格淌进来,八重微微眯起眼睛,左手指上那条被刀切出的细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最后只剩下还未干涸的血迹。 普通人被刀切伤手指,伤口绝对不会这么快愈合。 都怪某个人瞎灌了她那么多血,如果说这具身体因为最初接受的血液很少,勉强还能和普通人擦边,现在已经明显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往变态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生气。 很生气。 虽然最近得到了摸菜刀做料理的允许,但就是很气。 拾起筷子,八重生气地将鸡蛋啪啪打匀,生气地倒入出汁和淡口酱油,生气地撒盐,生气地把蛋液倒入模具,把模具放入蒸锅,最后将锅盖啪的一盖,继续生气地切起姜丝。 咔擦咔擦的声音响个不停,蒸锅里冒出白烟。 八重关了火,把蒸好的玉子豆腐捞进小碗里,姜丝用甜醋调好味,往白米饭上一撒,舀出一碗味增汁,啪啪啪全部往漆木方盘上一放,完事。 “喏,拿去。” 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八重对候在一旁的丙丁君示意“端到你家先代首领的房间里去。” 丙丁君沉如死水的面容泛起波澜。 他看着八重,没有动,脸上露出“你别害我”的表情。 “又不是让你去暗杀他,你怕什么。” 束起和服袖子的布条有些松了,八重解下来,用口衔着布条的一端,重新绑紧。 “那么害怕进那个房间的话,把东西留在门口就好。” 她含含糊糊地应付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料理这次做的是糖煮上豆。 生气地剥豆荚。 丙丁君垂目看着放在方盘上的料理,动了动嘴唇,以极低的声音开口 “恕” “暂时请不要跟我说话,我在保持生气。”八重剥出绿油油的豆子放到碗里。 她的新纪录,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破了。 背后一时没有传来动静,再次有人开口时,已是清清冷冷像结冰雾花的声音。 “这个是甜的吗” 八重转过头,丙丁君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骸站在她身边,细白的手指拨了拨瓷碗里的青豆。 她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鸦羽般的阴影,像精致缺乏生气的人偶。 八重的身后瞬间百花盛开。 “等一下就加入糖汁。”放下豆荚,八重捂住心脏的部位,半晌,抬头朝骸露出微笑。 “再等等哦,马上就好。” “你想吃饼干吗等得无聊的话,你先吃吃饼干。” 沉默片刻,骸摇了摇头。 “不用。” 居然拒绝了甜点。 剥着豆荚,八重不由得多看了骸一眼。 从来不会主动开口索要,但只要小姑娘拿到了点心,除非断指不可能抢走。 看起来文静无害的小姑娘,护起甜食来可凶了。 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她做料理,骸大多数时候都和这个组织里的杀手一样,不到必要不会开口,一旦开口,则简洁非常,好像语言也被当做可用的刀刃。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骸专注地看着她剥豆荚。 “哪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喜欢说然而的那个人。” “你是说小林一茶” 骸点了点头。 “唔,他啊,”八重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 “他在五十多岁时娶妻,诞下的四个孩子先后夭折,妻子也死于难产。后来他又娶了一个妻子,但婚姻并不美满,不到几个月就分开了。到了第三任妻子,他终于成了先离开的一方,死的时候好像是六十七岁吧。” 剥完豆荚,豆子撒盐用热水煮软,捞出冲凉水一遍。 “大家都说这个人真可怜啊,生于不幸的家庭,一生颠沛流离,明明那么喜欢小孩子,在世时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好像是相当孤单的一个人呢。” 骸垂着眼帘“妻子和女儿都死了,所以很可怜吗” “唔,说起来的话”八重将手往布上擦了擦,“在他去世后不久,他的第三任妻子好像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天照院奈落里的孩子并不能称作是孩童,八重还是下意识地把故事的结局往好的方向引。 “虽然自己不在了,但他仅有的这个女儿后来好好活下来了。作为父亲,估计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 八重将事先煮好的糖汁倒入青豆的碗里。 “为什么会突然想问这个” “没什么,”骸的声音毫无起伏,“只是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八重拾起筷子,打算夹一个尝尝味道。 骸“一个脸很长的大叔。” “啪嚓”一声。 八重捏断了手中的筷子。 半晌,她放下那双断掉的筷子,视线远远地落向窗外。 “啊是这样啊。” 在骸的注视下,八重回过头,眼睛笑得都弯了起来。 “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情没做,糖煮豆我先放这了,你随便吃。” 胧回到天照院奈落,见到他回来,遇到他的奈落表情看起来都有点不对。 对于常年不带表情的奈落众来说,那点不对的神情,特别的欲说还休。 会在天照院奈落这潭死水里搅合的,只有一个人。 见到站在窗边的八重,胧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 似是已经等他很久了,八重直奔主题 “脸很长的叔叔是谁” 她眯着眼睛笑得和煦,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佐佐木异三郎。” 胧抬了抬眼皮“你想查到哪个地步” 抱着手臂靠在窗边,八重眨了一下眼睛“能查到哪个地步” 就像乌鸦食腐,奈落的性质也差不多,替掌权者干的都是最见不得光的事。 在政治大清洗时期被虚扔到首领的位子上,麻烦的烂摊子和最阴暗的勾当全是胧处理,手腕不黑一点狠一点早就是一堆烂骨。 当然,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个傻白甜。 拆开护手,胧活动了一下手腕,面无表情地回答“这取决于你想调查到哪个地步。” 以天照院奈落的手段和情报网,只要她想知道,佐佐木异三郎到几岁还在尿床这种事情也能翻出来。 这么随便查人家家底好像不太好。 思考片刻,八重决定将锅甩到虚头上。 这个人的影响太坏了,玩起政治斗争来能把天道众玩死,在他身边待久了多多少少会歪上一点。 轻咳一声,八重严肃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佐佐木是那个名门佐佐木” 胧微微颔首。 “哦,历史挺长啊。”八重微微一顿。 “那就先查个祖宗三代吧。还有,他个人出入游廓的记录也要搞到手。” 胧拿起案桌上的一叠卷宗,直接递给她。 八重接过来一翻。 “咦,已经有了” 她抬起头看了胧一眼,又低下头扫了那份卷宗一眼。 “哇,心真黑。对你刮目相看了诶。” 说着,八重笑了笑,慢慢合上卷宗。 “这是怎么回事” 天照院奈落做事没有偶然。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胧淡淡地一眼扫来,言简意赅 “看完就烧了吧。” 别蹚这浑水。 “我知道。” 八重把那卷宗一收,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我就算想做点什么,也做不到的。这点你敬请放心好了。” 她当时是那么说的。 四月十三日那晚的月亮特别圆。 流萤在丛中飞舞,像微弱的光带在黑暗中划过。圆月还未升上高空,在树影后若隐若现,八重坐在廊檐下看月亮,月亮还未出来,庭院的深处先慢慢走出了一个人影。 是骸。 她穿着枫叶纹的和服,就像她出任务去杀人时一样,和普通的孩子一样穿着普通的和服,用来取人性命的刀藏在背后的花腰带里。 “怎么了” 骸很少在入夜后出现。杀手总是习惯在夜里行动,不见五指的黑暗就像他们的保护色一样。 “要一起看月亮吗” 八重笑道。 今晚的月亮特别圆,她特意熄了灯,只有流萤的光芒在黑暗中忽闪忽弱。 她知道骸不是来看月亮的。 “你曾经问过我,”骸站在她面前的白石地上,暗红的眼眸隐匿在夜色的阴影里。 喜欢来这里吗 有空便来坐坐吧。 “喜欢是什么,我不知道,”她看向周围,这书院小小的一角,“但在这里可以吃点心,可以学俳句,也可以偷懒睡午觉。不被允许的事情会得到允许,不能做的事情也可以偷偷地去做。” 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 “这个组织里,你在的地方是灰色的。” “所以没有监视的命令,我也会来。” 骸抬起头,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细微的波澜。 “人类是自由的生物,这句话是真的吗” 八重伸出手,对方的手软而凉,指间有经常握刀的粗茧,但依然是女孩子的,软软的手。 她将骸的手拢入掌心,轻轻握住。 “你喜欢哪种颜色” “我没有喜欢的颜色。” “那就去找吧。” 握着骸的手,八重朝她微微笑起来“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如果想做的话,就放手去做吧。” 对方从庭院的深处朝她走来的时候,她可能就已经知道了。 这个孩子是来道别的。 从黑暗中走到此时升起的月色下,可能骸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在这里了。 “去吧。” 八重慢慢松开骸的手。 那个小小的身影退入暗中,转身离去之际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庭院里空无一人,八重独坐在廊檐下,看着月亮从树梢后探出头来,高高地升入夜空。 月辉洒在地面上,像铺了一层白雪。 不知道这份平静能保持多久,她只是仰头看着夜空。 那晚的月亮特别圆。 奈落众在深夜被召集起来。 烛火排排点起,幢幢的黑影在墙壁上闪过,像魑魅魍魉赶赴百鬼夜行。 披上羽织,八重走出房间,一抬头就看到了夜色中在栈道上连成一线的火光。身穿黑色僧衣的奈落持着火把,朝古老的大殿列队行去,常年紧闭的大门敞开着,露出幽深的内堂。 时隔十几年,天照院奈落的查问会上次召集,还是十二代目背叛组织时的事情。 转过身,八重看到了本该在大殿内待着的胧。 和山上不同,书院的这个角落没有点起火烛。月亮西沉,清辉被黑暗的群山吞没,胧沉默地立在阴影里,颈间戴着念珠,手中持着禅杖,奈落首领的装束威严而无情。 特地下山来找她,胧只跟她说了一句话。 “骸背叛了组织。” 背叛组织的奈落五百年来只有一个下场。 脸很长的大叔,她真是记住了。 八重“我知道了。” 这种情况下,她只能去找一个人。 那个人现在会在哪里,多亏天照院奈落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组织内的至高掌权者该怎么出场、什么时候出场都有明确规定。 神龛两侧摆着细长而高的烛台,昏黄的光芒虚幻摇曳,映出铜镜内黑色的身影。 外面的大殿静悄悄的,厚重的门扉早已阖上,黑压压的奈落众寂然无声,像战场上盘旋空中扑向尸体前的鸦群。 虚拿起黑色的面具扣到脸上,刚转过身,衣角被人扯住了。 “等一下。” 八重抬起头“请不要杀她。” 紧紧地捏着虚衣袍的一角,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又重复了一次“请留那孩子一命。” 昏暗的环境,唯有神龛两侧的烛火静静燃烧。 虚看她片刻,乌鸦面具后的红眸微微一眯“理由呢” “对于你的计划,她只是无足轻重的蝼蚁,连弃子都说不上,杀不杀她没有任何影响。” 轻笑一声,虚眼里的神色薄而凉,像削过的刀刃“既然是蝼蚁,杀了又如何。” “话虽这么说,但就算是当做余兴也好。”八重深吸一口气,“那个叫做佐佐木的男人失去妻女后会如何向这个世界复仇,你就一点都不感兴趣吗天照院奈落这五百年来出的叛徒屈指可数,反正世界都要毁灭了,就把这当做是终焉前的一点余兴。” 不语片刻,虚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人类无聊的悲剧,我已经看得够多了。” 一扯袖子,虚往正殿走去,八重不得不松开手,再次上前一步 啪。抓住了他的手腕。 “等等。” “”虚侧过头,红眸眯起,嗓音寒凉,“你已经没有可以交易的东西了,八重。” 抓着他的手,八重沉默片刻,垂下眼帘。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交易。” 她安静道。 不像虚,她没有自己的组织,也没有自己的势力。 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没有一声令下就能为自己割舍性命的死士,认识的人多也没用,因为对方连她的存在都不曾知晓。 就算存在的时间再长,举目四望,这世上也没有属于她的东西。 轻叹一声,八重抬起头 “这是我个人的请求。” 这个世间,没有她的根。 就算和人建立羁绊,相处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数十年。 如同水中捞月空欢喜一场,对方离去后,她又是孤身一人,一直如此。 “我一直都是,只能求你不是吗。” 八重看着虚。 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她轻声重复 “求你了,请不要杀她。” 拜托了。 我能求的只有你。 说到底,我一直都只有你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真心 骸离开天照院奈落之后,下午的女子茶会由三人变成了两人。 和阴沉瘦削的男人隔着茶桌对坐,八重低头啜了一口麦茶,沉思片刻决定划掉女子午茶会,将其改为天照院奈落八卦小组。 成员只有两人的天照院奈落八卦小组在安静的氛围中默默喝茶。 蹲在胧肩膀上的乌鸦张嘴怪叫一声,颇为不满地扯了扯他耳侧的灰发。 八重抬起头 “它们会薅你的毛去筑巢吗” 那只乌鸦逮着胧耳侧的一撮头发又夹又扯,胧稳稳当当地坐着,面部表情沉冷无波,眉头皱都没皱一下。 “无妨。” 不是,谁问你无不无妨了。所以说答案是“有”吗 是“有”吗曾经有过被乌鸦薅毛拿去筑巢的经历吗 八重摩挲手中的茶杯片刻。 “乌鸦这种生物,不偶尔管管的话会变得无法无天的。” 窗外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羽毛蓬松的老乌鸦像一大团浓墨落下来,伸颈发出沙哑的鸣叫。 蹲在胧肩膀上的那只乌鸦明显年幼,听到那声包含警告的啼鸣,抖抖翅膀停下动作,乖乖松口,灰溜溜地飞了过去。 老乌鸦往小乌鸦的颈后啄了一口,两只乌鸦张开翅膀,扑簌簌几下没了影儿,几根鸦羽悠悠地从空中飘落到窗台。 窗外天空灰白,山里的四季总是分明,春夏短暂,秋冬漫长,之前还散着樱花的窗台如今覆上了一层雪白的薄霜。 胧收回视线,低沉的嗓音淡淡 “天气冷了。” 八重“不是,就算天气冷了你也不能随便让它们薅你毛啊。” 胧抬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固执地沉默不语。 铜墙铁壁般的沉默。 八重支起下巴“我说你啊,你怎么就老是不长肉呢。” 胧垂下眼帘。 没有戴着外出执行任务时的斗笠或天盖,虚无僧打扮的男人坐在茶桌旁,拢着茶杯的苍白手指毫无血色,没有被护手遮住的皮肤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崎岖不平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过,新生的皮肤和老旧的疤痕交错。 她天天把人家抓过来开小灶,喂了这么好几年,书院的这个角落都快变成外婆家的厨房。 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对方依然瘦得毫无变化,眼下的那一圈黑色还有加重的趋势,仿佛一辈子都没阖眼睡过一个好觉。 八重以指敲了敲桌子“让想要毁灭世界的那位毁灭世界去。什么烂摊子都扔给你,这叫做剥削下属的劳动。” 闻言,一直默不作声喝茶的人抬起眼帘,灰色的瞳孔沉沉“地上的蝼蚁鼠辈不需要虚大人出手。传达上天的使命制裁罪人是八咫鸟的职责所在,胆敢拦在虚大人道路上的障碍,我自会除去。” 眼见胧有围绕着英明神武的虚大人长篇大论下去的趋势,八重抬起手“停一下,停一下。知道你是虚吹了,冷静点。” 叹了口气,她趴到桌上,片刻,脸颊贴着桌面小声嘀咕起来。 “也不知道骸骸怎么样了。脸很长的叔叔怎么听都很可疑,如果在新的环境里受欺负了怎么办,会偷偷躲起来哭吗” 胧面无表情“天照院奈落的杀手不会哭,也不会受人欺负。” 八重恍若未闻。 “偷偷躲起来哭的时候会有人给她点心哄她开心吗在新的环境里晚上睡得着吗会不会半夜从梦中惊醒哭着想找我却找不到呢不行,脸很长的叔叔怎么听都很可疑。” 一拍桌子,八重直接坐起来。 “我要去找见那个佐佐木脸很长。” 陈述句。 她直勾勾地望着桌对面的天照院奈落十三代目,胧放下粗瓷茶杯,淡淡地抬起眼帘。 “是佐佐木异三郎。” “管他是异三郎还是脸很长,”八重的表情很认真。 “我要见骸。” “她现在已经不是骸了。”沉默片刻,胧忽然开口。 他看着八重“她现在叫今井信女。” 她怔了怔。 窗外传来积雪落地的脆响,八重跟着移开视线。 “什么啊,”她轻声道,“这不是个挺好的名字吗。” 比天照院奈落中二度爆表的骸好多了。 沉思片刻,八重放松肩膀,重新叠起手臂趴到桌面上。 “我收回之前的说法,那位佐佐木先生虽然脸很长,但起名的水准还不赖。” 信女。 她在心中默念了这个名字几遍,有些高兴又有些泄气。 这样的好名字,她可起不来。 纸门上映出单膝候在室外身影是奈落胧从茶桌边站起身,八重趴在桌上望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你觉得她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轻轻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 和室的门合上了。 山里落了一场大雪,像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抚得平贴极了。 群山静默,杉木高耸的森林在边缘止住,白茫茫的大片空地上,一棵光秃秃的树望着天空,曲折错落的枝桠从远方看去像黑色的花骨。 八重解开发带,抬手系到离她最近的树枝上。 系好了,她松开手后退一步,和一只乌鸦对上了视线。 那只黑漆漆的乌鸦蹲在同色系的树枝上,八重眨了眨眼睛,向它一示意,那只乌鸦扑簌簌地展开翅膀落下来,在她的小臂上停稳了。 手臂上多出一个小生物的重量,八重摸了摸那只乌鸦坚硬的鸟喙。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森林边缘传来哗啦啦的噪响,八重转过身,栖在衫木间的鸦群仿佛被某物惊动,齐齐展翅离枝,铺天盖地,光影飞掠。 停在她手臂上的乌鸦跟着一展翅膀,飞向苍穹。 扑棱棱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久久回荡,纷飞的黑羽划过视野,八重仰着头,待天空静下来,收回视线时看到了立在雪地里的黑色身影。 “毁灭世界累了,来散步吗” 没有回答她的话,虚看了一眼她系在枝头的东西。 “你又在做多余的事。” “总要有点纪念。”八重抬起手,碰了一下垂到眼前的枝桠。“虽然奈落都短命,没有人收尸也再正常不过,但好歹认识了一场,就当是一点人情。” 每日负责监视她的奈落换了一班人。 她和往常一样回到书院,没见到丙丁君,候在回廊上等她的是两个陌生的奈落没有一个是完美的光头。 八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人,那两人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片刻之后,双方都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越过那两人,径直回到房间,这件事实就算这么尘埃落定了。 丙丁君比甲乙君多活了几年。 那个最先学会了不接她话茬的青年,死去的时候同样没有葬礼。 “人类好像很怕死后无人惦念,不是吗。” 八重拿出白色的布条一同系到枝子上,扎好了。 “一个人来到世上,一个人离开世界,本就如此的事人却会觉得寂寞,真是奇怪。但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想想我还是决定纪念一下好了。” “那不是寂寞,只是人类对死亡未知的恐惧。”虚轻笑一声,声音冰凉。 “因为一个人过于弱小无法生存,人类才喜欢成群结队,集成村落,又建立藩国。面对未知的恐惧,也是如此。” “是吗”八重问道。 “这未知的恐惧,曾经也包括你吗” 浮在表面的冰凉笑意消失了,虚眼底的黑暗变得深重,像噬人的深渊,就算是奈落此时也会退得远远的,八重反而嘎吱嘎吱地踩着雪来到他身边。 “如果死后没有人记得你,你会觉得寂寞吗” “” “会觉得寂寞吗” 黯淡的天空飘起雪花,零零碎碎,像柔软无声的羽毛。 “无聊的问题,我是为了终结所有的「我」才出现的。”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再次被寒冷的笑意覆过,猩红的眼珠微微下移,视线落在她身上,“死亡是所有生物共同的宿命,抗拒这命运的人类不过是在毫无意义地挣扎罢了。” “好吧,就你最硬核。” 八重伸出手,接下从空中飘落的第一片雪花。 “喏,” 拢着手心,她将合起来的双手递给虚,得意得像个傻瓜“给你。” “第一片雪花。” “” “诶不是,你别转身就走啊” 雪逐渐下得大了起来,扑簌簌的雪花在林间纷纷飘落,触上枝头,拂过人的面颊鼻尖,像极轻极轻的吻,将人的眉毛短暂地染成微微的银白。 溪流冻结,覆满青苔的圆石成了蘸糖的雪团子。八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虚后面,透过树梢望见的苍穹灰而柔软,堆满厚重云层。细白的雪花不断从黯淡的天幕飘落,安静得恍若能听见世界轻柔的呼吸。 收回视线,八重追上虚。 “刚才的是谢礼,你为什么不接” “谢礼”虚抬了抬眼皮,“谢我什么” “谢你放人。” “哦如果我当时没放人呢” 八重语塞了一下,虚瞥她一眼,面具后的红眸神色薄凉。 “就算我当时没放人,你也早有打算。” 如果求情没用,当然就只能来硬的了。 就算是硬闯,也要闯进去救人。 虚露出毫无温度的微笑“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把人救出去。” “不是认为自己能把人救出去,”顿了顿,八重别开视线,“只是做好了不择手段的觉悟而已。” “不择手段,比如搭上自己这条命” 八重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拼上性命也要救下来的人,你却放走了。那个孩子的命既是你讨回来的,现在将她要回来,又有何不可。”虚勾起嘴角,声音噙着轻柔的恶意。 “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帮你。” “少来了。”八重叹了口气,“看起来好像在关心我,只是你无聊的恶趣味又发作了而已,试探就到此为止吧。” 两人中间隔了几步距离。 “这恶劣的性格,真想问问你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这种时候你就想念松阳了” 八重步下一顿。 雪花纷纷茫茫,触到脸颊冰冰凉凉的,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朦朦胧胧的白色不断削落,像断续的幕布垂在树林间。 虚弯起眼眸,神色却是冷的。 “可惜了,你好像特别喜欢这个最接近人类充满软弱的「我」。” 八重微微伸出手,柔软洁白的雪花落下来,触到掌心就化了。 “喜欢啊,怎么了吗。” 好像她的回答很可笑似的,虚轻嗤一声。 “就算是从不死的怪物中诞生的存在,你也能用「喜欢」形容。” 一顿,八重抬起头。 “我说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什么。” “这五百年,我一直待在这黑漆漆的乌鸦窝里,眼睛没瞎,你难道以为我是被「你」的真善美打动了吗别开玩笑了。” 她睁大眼睛。 “像你这样的人,地狱有几层你就会下几层。” 停顿片刻,八重叹息一声,微微侧头。 “可话说回来,我们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在这地狱的奈落之底。” 雪愈下愈大,好像白色的雪片一瞬间都倾倒下来。 枝头地面落满了雪花,朦朦胧胧间只剩下这茫茫飞坠的白色。 “不是就算是从不死的怪物中诞生的存在,我也能用「喜欢」形容。”八重轻声道。 “而是我爱着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死的「怪物」。” 如果死后没有人记得你,你会觉得寂寞吗 不要紧。 我会记得你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迷人眼目,八重微微上前,踮起脚尖,按着虚的面具很轻地吻了一下。 嘴唇触到的面具冰冷坚硬,她看到那一贯波澜不惊的猩红眼瞳似是微微收缩。 “刚才的谢礼是开玩笑的。” 弯起嘴角,她往后退开。 “这个才是真的谢礼。” 不死的「怪物」不会爱人,那也没关系。 由我来爱你就好了。 就算世界不记得,就算所有人都选择遗忘 好的坏的,所有的你,我都会记得。 每一个你,我都爱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言葉 五百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总有一种梦境般的质感。 簌簌的白色填满视野,仰头向天空望去,晦暗的云海层层叠叠,间隙里不断飘落着雪花。 八重看到那个身影立在崖边,穿着粗麻的黑色和服,单手拎着太刀,静止不动如同冰冷的石像。 时值观应之乱,室町幕府爆发内战。 叛乱军的队伍静谧无声地穿过原野,白茫茫的平原上,唯有风声掠过枪戟旌旗的呼啸。 冒着风雪行军的队伍越过毫无遮挡的平原,进入山谷时抬头看见立在山崖边的黑色身影。 乌鸦的面具遮去容颜,猩红的眼眸像幽深无光的枯井,那个身影略略垂首,浅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森冷的视线往军中一扫,锁定头戴折乌帽的武将。 天照院奈落刚刚成立不久,组织里当时只有一人,听命于室町幕府的朝廷便只派了那一人,拿叛乱军试刀。 噬骨的寒意窜上脊梁,叛军党首足利直义麾下的兵卒纷纷拔刀出鞘。 薄凉的嘴角微微一勾,在全军的注视下,立在崖边的人影微一俯身,坠落下来。 “放箭” 长箭纷纷呼啸离弦,像鸟一样从空中坠下的身影不闪不避,任尖锐的箭头穿刺肩膀腹部,忽然抬手拔刀。 雪亮的刀光一晃,跨坐马上的武将仰起脸,袭击者的身影像死亡的阴影映入瞳孔。 冰冷的刀刃穿过那人温热的喉管从后面冒出。虚握着刀柄从空中落地,将武将的尸体拽下战马,刀尖一划,从喉口剖至胸膛,挑出血淋淋还在跳动的心脏。 簌簌的飞雪不断飘落,惊恐的惨叫此起彼伏,身着单薄和服的青年像野兽凶狠地掠入敌阵,用再生的手臂撕开猎物的喉咙,断裂的刀刃割下敌人的脑袋。 长丨枪遽然扫来,青年踩着尸体跃入半空,一个翻身,拔刀斩向跨坐马上的身影。 “你这你这怪物” 歪斜的尸体从马背上栽倒,黑色的身影握着滴血的长刀立在马上。 风中传来破空的呼啸,他稍一侧头,箭头擦着额角刺过,细长的血丝很快愈合,不留一丝痕迹。 猩红的眼珠转向射箭的兵卒,虚勾起嘴角,神情似笑非笑,眼底一片死寂。 雪依然在下。 茫茫的白色落入山谷,盖过散落的尸体,阖上死者的双眼。 掩埋所有惨烈的嚎叫和余温尚热的血液。 曾任人宰割的怪物在人类的军队中大肆杀戮,仿佛寻找着什么一般,血淋淋地挖开敌人的胸膛。 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也不在那里。 抛开刀,虚伸手穿过最后一名生者的胸口。 温热的血液溅了满脸,手臂上残留着人类的体温,他抽出手,露着血洞的身躯倒下去,发出无足轻重的闷响。 太弱。 太弱了。 曾杀死他无数次,将他折磨囚禁无数次的生物,居然是如此弱小的东西。 无法原谅。 将他穿刺焚烧割裂,挖出眼球埋入地底,一遍遍杀死又一遍遍折磨的生物到头来居然如此卑微不堪,比地上的蝼蚁还要脆弱渺小。 软弱到令人发笑。弱小到让人憎恨。 曾经困住他的,原来是如此不堪的东西。 八重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仰起满是血迹的脸,嘴巴微张似是要笑,眼神却是空的,深陷其中的黑暗望不见底。 半晌,虚收回视线,扬起手臂一刀斩下叛军主将的头颅。 “如果有布的话,最好还是用布包一包比较好。” 荒芜的原野安静极了,只有雪花不断从空中飘落。 天照院奈落的初代目将那个头颅提起来,也不擦一擦肮脏的血污,拎着交差用的头颅就走。 “” 她看了一眼那颗死相凄惨的头,和浑浊充血的眼珠对上视线,已经可以想象出朝廷方面的抱怨。 一般来说,首级这种东西是放到木桶里交上去的,再不济的话拿布包裹一下也成。 “诶,你至少把脸上的血擦一擦啊。” 像这样的对话,至少得重复十几次对方才会看她一眼。 八重跟上虚的身影。不止是朝廷赐予的面具,他的眼角眉梢溅满了鲜血,看起来宛若食人的恶鬼。 “脸上黏糊糊的你不难受吗” “” “不难受吗还是说你喜欢这种有东西黏在脸上的感觉噫,原来你喜欢这种黏糊糊的感觉吗” 反正不会被刀剑砍到,八重在虚的身边转来转去,凑上前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严肃地冒出一句 “你的头发又长了。” “你很吵。” 长久被人类社会排斥在外,如今「怪物」获得了在阴影里存在的许可,周围依然没有人原意教虚在人类社会立足的习俗和规矩。 就像豢养牲畜,朝廷给他住处衣服和食物,没有任务的时候就弃置一边。 以其他人格为衡量标准,初代的虚也极难相处。他每日的活动除了杀戮便只剩下杀戮。 单纯为向人类报复而展开行动。 雪色苍茫的平原上卷起一阵寒风,粗麻的黑色和服在先前的战斗中变得破破烂烂,露出以肉眼可见速度愈合的枪伤箭伤。 “你等一下。”猩红的眼瞳移了过来,八重转身朝山谷的方向跑去。 她随便捡了一个尸体附上去,在周围的尸堆里摸索一阵,找到还算完好的布料,扒下来拎在手里,沿原路折返。 回到漫漫洒洒飘着飞雪的平野上,八重发现那个黑色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舒了口气,她将手里的布料抖开,披到对方身上裹起来。 她没有体会过冻僵的感受,但就以她观察人类观察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太高或太低的温度都会成为致死的因素。 冻烂的身体就算能复生,总归不好受。 意识到对方可能根本不在乎身体烂不烂的问题,八重抬起眼帘,和猩红的眼眸对上视线。 初次相遇,昏黄的夕阳斜斜地从树梢落下来,那个瘦小的身影看着她,红色的眼睛里除了茫然便只剩下茫然,似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人厌恶,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一遍遍死亡之后睁眼又会回到这个拒绝自己的世间。 小小的少年缩在阴影里,被折磨到木然的眼神望过来时,似是在向她无声发问 我是怪物吗。 就因为我是「怪物」吗。 脸上溅满鲜血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猩红的瞳孔里倒映出来的,是面色发青的僵冷尸体。 怔了怔,八重回过神来,移开视线“要不,我给你再加一层”只披一件果然还是不够。 闻言,虚转身就走。 扔下那具尸体,八重跟上去。 雪似乎小了一点,茫茫的平野不见人烟。她跟在那个人身边,有时候特意走快一点在前方等他,有时候刻意放慢脚步,之后再一口气追上去。 从天际飘落的雪花变成盛夏喧嚣的细雨,落在斗笠上的樱花逐渐染成深秋的红枫。 世界的时间从身边流逝而去,四季的色彩更迭变迁。 白骨归为黄土,枯朽的腐木中又再次生出新芽,身边的万物不断轮回,生命的循环周而复始。 室町幕府亡了,战乱再次四起。 本能寺的大火烧红了夜空,关东平原上的狼烟滚滚升起。 战鼓螺号的喧嚣散去,德川在江户建立幕府,秩序再次回到世间,又是长达百余年的和平。 有一天,她和往常一样坐在窗边,外面阳光正好,天高云远,像无法触及的一场梦。 天照院奈落的第十二代目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忽然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 “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以前的人不会使用爱这个词。 那些无法以言语为容器盛载的感情,在和歌中被交托给四季的景色,赋予分离又汇合的河流,独自盛放无人欣赏的樱花,天际的雷鸣和夏夜的枯蝉。 她的心脏没有被挖出来过。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心脏这种东西。 但她心口的部位会疼。 “扮演人类的游戏,你玩得太久了。” 雪花在林间静静飘落,时间回归现实,虚沉默良久,很轻地笑了一声。 “连这种软弱的感情都学会了。” 冰凉的雪片擦过脸颊,八重眨了一下眼睛,仰头看他。 “你的心脏会疼吗” “没有被刺穿撕裂的时候,你这里”她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心口。 “会觉得痛吗” 我会。 垂下眼帘,八重无奈地笑了笑。 “看着你的时候,我会。” “这里会很疼。” 看到被世界拒绝的你,憎恨人类却又渴求人类的你,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却又被遗落在时间之外,永远都孤身一人的你,我会觉得很疼。 为什么会疼呢。为什么看着你便会觉得疼呢。 我明明没有心脏这种东西。 “你肯定无法理解对不对” 顿了顿,八重放轻声音。 “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理解。” 但心中这快要满溢出来的东西,如果一定要从人类的词汇中拣选一个字眼形容的话 可能是「爱」。 “哦这倒是有趣。”虚垂下眼帘,猩红的眼目微敛,似是注视着自己体内的深处。 他慢慢露出冰冷的微笑“这个身体的血肉在隐隐作疼呢。” “你要不要再说说看”红眸一弯,虚做出邀请,手中的动作却像是要把那不安分的部位生生挖出来。 “听见你说的话,某人似乎高兴得不得了。” 吉田松阳不会再出现了。 不再出现和已经死亡,是两码事。 一直都是两码事。 面上带着冰凉的微笑,虚单手抓着这个身体的左胸口,看似笑意弯弯的眉眼落着深重的阴影,仿佛真的想将自己胸腔内碍事跳动的心脏掏出来。 一怔,八重上前一步 “大人。” 林子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前来传讯的奈落单膝跪在雪地里,深深低着头颅。 开口时已恢复波澜不惊的冷漠,虚放下手。 “直说。” 没有错过虚声音里一闪即逝的森冷杀意,那个奈落沉默了一下,低声回禀 “是天道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寄生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 黑色的鞘身,银白的直刃,和天照院奈落人手一把的刀没有任何不同。 冰凉的刀刃抵上喉咙时,八重正在吃点心。 她眨了眨眼睛,够向茶桌的手在半空定格,指尖差点就能触上胖乎乎的红豆大福。 “别动。”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平板又僵硬,“不想脑袋掉下来的话,就别出声。” 窗外安静非常,没有落雪的声音。 不分昼夜监视她行动的奈落,好像在这个短暂的罅隙里消失了,探不到任何声息。 放缓呼吸,八重沉默片刻 “如果这是绑架的话我可以帮忙。” 突然就有点小激动。 轻咳一声,八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茶桌边。 “由我带路,从这里出去会轻松很多。我们,合作一下” “我说了,别动。” 这个身体的皮肤很薄,那人握紧刀刃稍一用力,鲜红的血丝就从颈间渗了出来。 细细的血丝落到衣襟上,八重顺着那人的力道,无奈地仰起头。 “不是我说,就算创造了空隙,想从天照院奈落的老窝里逃出去也没那么容易。” 时间紧迫,其他奈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察觉到书院这边的异常。 对方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搁在她喉咙上的刀刃一收。 别,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 想到绑架的正常流程,八重赶紧转头“我很配合的,让我保持清醒于你们绝对” 最后的“更有益”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只觉颈侧一痛,下一瞬视野就黑了下去。 结果还是要来这一套啊。 黑暗中有风吹到脸上。 冰冷刺骨,裹挟着雪沫和冰渣,那风呼啸不停,仿佛要将人的脸活活刮去一层。 略艰难地睁开眼睛,八重发现自己在落雪的林间快速移动。 周围的景物模糊成一团,世界颠倒,映入视野的是不断倒退的雪地,她反应片刻,意识到这份眩晕恶心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像米袋一样,她正被人扛在肩上。 硌在她腹下的肩膀特别僵硬,肌肉像石块一样结着,那个人一副奈落打扮,黑色的僧衣在疾行的风中猎猎翻飞,斗笠压低看不清面貌,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陌生的后脑勺。 喉咙间的划口已经愈合,八重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特别标准地绑在身后。 “目标醒了。”旁边传来冰冷的声音,是之前拿刀划伤她喉咙的人。 被人扛在肩上,八重有些不便地扭过头,和声音的来源对上视线。 同样的奈落装扮,沉如死水的表情她见过不少次。 眼睛微微睁大,八重有些惊讶“戊己” 她给代替甲乙丙丁的两名奈落取了名字。 延续传统,年纪大一点的叫戊己,年纪小一点的叫庚辛。 不。 视线短暂交接的刹那,某种奇怪的直觉否定了她先前的判断。 不是戊己。 但和她此时翻江倒海的胃部比较起来,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 “放我下来。”八重冷静开口,“不然你会后悔的。” 天色有些暗了,杉木云立的森林无尽延伸。这队人训练有素,明显有备而来,在地形错综复杂的山脉中朝着明确的方向疾行。 没有回应,扛着她的仁兄像聋了一样,只顾继续前行。 八重沉默片刻“我要吐了。” 正要散开的队伍忽然一顿,好几个人齐齐停下脚步。 “来了。”和戊己长着同一张脸的人低声警告。 八重“” 不不不,真的要来了。再不放她下来的话,打满马赛克的东西就真的要来了啊啊啊啊。 簌簌的声音像振翅而来的群蜂,八重感到扛着她的人忽然加速,其他人留在原地拔刀出鞘,有个声音低低地咒骂了一句“见鬼,这么快。” 八重努力撑起上半身,还没仰起脸,哨子一般的呼啸声破空而来。 噗嗤一声,扛着她疾奔的身影骤然前扑,她被带着一起摔出去,顺势落在雪地上往外滚了好几圈堪堪止住势头。 奈落的追击部队到了。 两方人马在天色渐晚的林中厮杀起来,白色的雪地很快染上暗红的血色。 压下眩晕的不适感,八重撑着身体坐起来,那个奈落打扮的身影脸朝下匍匐在雪地里,后背被禅杖穿过,看起来就像被人钉在了那里一样。 她撩起那人的袖子,在手臂上看到了奈落的刺青。 咦 微微皱起眉头,八重将那人盖在斗笠阴影下的头颅转过来。 像树梢开叉的枝桠,又像某种海藻生长的触须,青色的经络从颈间爬上来,在那名奈落的脸皮下微微鼓起。 宿主的心脏停跳之后,那青色的筋脉也仍在活跃而贪婪地蔓长。 被寄生了吗 八重站起身,戊己不对,是寄生在戊己身上的某种生物哎呀好麻烦现在还是叫他戊己好了。 “再往前一步,我就割开她的脖子。”冰冷锋利的质感再次抵上脖子。 胧抬起手,他身后的奈落后退一步,像黑压压的阴影整齐地静止在他身后。 天照院奈落的追击部队极有效率,只是她开小差的片刻,之前的那队人已经被解决了个干净,只剩下她身后的戊己。 作为被绑架的人质,八重一时忙于看热闹,都差点忘了角色扮演。 她小声地询问身后的戊己“我现在装害怕还来得及吗” “” 没有得到回应。 双方人马都面无表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之前,胧开口了。 “你想要什么” “全部给我消失。”戊己冷声道,“只要我发现你们跟上来了,立刻就会砍下这家伙的脑袋。” 说着,他一压刀锋,八重之前愈合的伤口里就渗出了鲜红的血珠。 “我知道了。”胧表情平静,动作也非常平静地收起杖刀。 他身后的奈落纷纷效仿,一时间林间只听得见刀刃窸窣回鞘的声响。 智障才信奈落说不动手就不会动手。 但能跑自然还是要多跑一下试试的。 “说真的,你们绑架我就不能再努力一点吗” 森林周围的景色不断倒退,冰冷的风在耳边呼啸,八重闭了闭眼。 损失了一个小队,对方的心情显然相当糟糕。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爬着青色筋脉的脸庞可怖而狰狞。 “不被倾巢而出的乌鸦食得尸骨无存就不错了,人质小姐。” “哎呀,你不装了”八重睁开眼睛。 虽然只是一点点,和之前那种冰冷僵硬的感觉不同,这个人真正的性格开始冒出来了。 “你是什么外星的寄生种吗” 天照院奈落收集情报的能力一向是顶尖的。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风中传来血的气息,八重注意到对方的后腰处晕开了一大团血迹,对方却像没有痛觉似的,在林间穿行的速度没有慢下来分毫。 “罢了,”她收回视线,“你和负责接应的后续部队联系上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你最好现在确认一下。” “哦” “天照院奈落有天照院奈落的套路。例如先放跑猎物,在猎物放松警惕时逐渐缩小包围圈,最后将其逼上绝境再忽然收网。” 眼睛一眯,戊己道“我没有相信你的理由。” 话音未落,他怀中的通讯设备忽然噪响起来,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杂音。 脸色微微一变,戊己掏出通讯器,屏幕上映出奈落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闪而过,画面骤暗,随即便是破碎的黑白。 八重“好了,你现在有理由相信我了。” 背后应景地传来禅杖振响的嗡鸣,不用回头去看,她也知道奈落的分队追上来了。 天色彻底暗了,夜晚的林间暗影重重,黑暗似海水弥漫。 切断一切后路,就像围猎一样,奈落的鸦群将无处可逃的猎物向山上逼去。 山顶有天照院奈落多年前弃置的神社,神龛里曾供奉着天照大御神的神体。 燃烧的火把映红了神社前杂草丛生的地面,赤红的光恍若深海中的浮游生物,在黑漆漆的森林里摇曳闪烁。 率先追上来的奈落被戊己杀掉了,那些人的尸体堆叠在台阶上,他很快便失去了优势,在奈落的重重包围下只能不断退后,最后被逼到神龛面前。 八重叹了口气“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想从乌鸦的老巢里逃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对方扬起刀尖的刹那,周围的奈落齐齐扑了过来。 刀刃映出火光,火光照红了刀面,那锋利雪亮的光芒划过夜色,八重表情不变地往灰尘覆盖的木地板上一踩,也不知道她踩到了哪里,黑暗骤然打开豁口 咯嚓。 一声厚重的闷响,地板上打开的暗门重新合拢,奈落众扑了个空。 黑暗的隧道里亮起微弱的光芒,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岩壁上回响。 八重提着古旧的油灯,跟在她身后的人一言不发,青筋爬到太阳穴,眼球泛着不正常的浊色,注视人的时候好像隔了一层厚膜。 “你能寄生在一个身体上的时间是有限的吗” 八重决定找点话聊。 浑浊的眼球瞥了她一眼,对方嗤笑一声,回答得意外认真 “没有哪个生物能永久地存在下去。” “也是。”八重点点头,道“这个暗道最后一次使用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年久失修,让你见笑了。” 天照院奈落这样的暗杀组织,经历过好几次政权更迭,听命于掌权者,却有自己独立的体系。 卸磨杀驴的做法在政治斗争里并不少见,借天照院奈落巩固势力,之后又忌惮这份力量想要将其除去的人不在少数。 天照院奈落各处都有暗道,有用来弄死敌人的,也有用来帮助自己人逃生的,还有一些是生是死全靠认路技能和当时的运气。 八重将油灯拎高了点,两条分叉的山道各自通向不同的地方,烛光照耀不到的尽头是空洞幽深的黑暗,仔细听的话仿佛还有隆隆的回响。 “你想走左边还是右边” “这句话不该问你吗”戊己撕下腹部的血痂,“你似乎对这个乌鸦的老巢特别熟悉。” 八重满不在乎地收回手臂“那就走右边吧,死了的话算我们倒霉。” 戊己冷淡道 “什么时候成我们了。” “咦”八重回过身,“我们难道不是彼此扶携互相帮助的绑架犯和人质吗。” “你就那么想逃出去” “当然想。” “为什么” “没什么,在这个乌鸦窝里待腻了。” “你不是加藤杏子。” 八重端着灯继续往前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加藤杏子了。” 戊己耸了耸肩“好吧,就当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好了,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八重,”脚步一顿,她侧过身来,眼瞳隐匿在烛光无法触及的暗处,摇曳不定的阴影覆上半边面容。她微微笑道“这是我用得最久的名字。” “” “怎么样刚才是不是有点被吓到了” 戊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完全没有。” “诶,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那种半夜不敢上厕所的害怕,一点都没有吗” “没有。” “”八重泄气地转过头。 浑浊的眼球盯着看了她片刻,戊己微微勾起嘴角,低声道 “你想逃出去,是因为某个人是不是。比如某个胆小到半夜不敢上厕所的” 八重转过身,对方说话的声音陡然止住。 手里提着油灯,她上前一步,昏黄的烛光无声摇曳映在古老的岩壁上,黑咕隆咚的阴影像鸦天狗生出的巨大羽翼。 弯了弯眼眸,她笑道“天道众最近身体可好” 没有错过对方面部表情的变化,那点可有可无的笑意迅速从对方眼底褪去,像结冰的湖面覆上一层厚厚的寒雾。 手指擦过刀鞘,戊己放下手,目光深沉。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们这么急着来抓我这个漏缺的实验体,”一顿,八重表情不变地继续道“不就是因为天道众的身体出现问题了吗” 跟龙脉之血相关的一切人体研究,是片崭新而巨大的空白。 实验室的数据派不上用场,星际顶尖的科研人员束手无策若是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自然而然地,天道众便会将主意打到她这个最初的漏网之鱼上。 为什么虚要单单带走这个实验体 他在掩藏什么 能阻止他们身体腐坏的线索,会不会就在这个实验体身上 “你们还真是被他玩得团团转。”八重敛起笑意,“你们就没想过,贸然行动会暴露出多少东西在我们寻找出路的这段时间,你们的老底说不定都已经被奈落摸清了。” 对方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至少我们会抓到你这个特殊的实验体。” “如果我不是什么特殊的实验体呢”八重问他。 “如果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实验体,虚是特意为诱天道众上钩,才造出我好像很特殊的假象呢” “不可能。”戊己冷冰冰地道,“脑死亡的实验体成功活过来的例子,只有你一个。” “”那是因为她自身的关系,和虚的血液无关。 宇宙级大骗子。 虚真是个宇宙级别的大骗子。 “就算你们将我抓回去解剖了,也不会查出和其他实验体有任何区别的东西。” 八重有些头疼。 “说实话吧,这几年我一直等着人绑架我,但我现在忽然觉得,这么麻烦你们似乎不太好。” 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戊己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这几年天道众一直想把你抓回去,只是没成功而已。”他凉凉道。 “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连你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杀光了。你以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头一遭吗你只是没见到那些被奈落杀掉的人的尸骨而已。” “” 回过神来,八重哑然片刻,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这个实验体的事情,虚藏得越严实,天道众只会越感兴趣。” 她很想老实地告诉对方,还有对方背后的天道众 不,她没什么特殊的,你们只是被耍了而已。只是被耍得特别惨而已。 心里这么想着,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听好了,”八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我只是一个活饵。” 她曾经和「虚」说过,要让上位者放心,若是没有明显的弱点,捏造一个出来便是了。 如今他不止捏造出了并不存在的弱点,还利用这个创造出来的弱点,拿捏住了上面的软肋。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也就这么个意思了。 她在心底自嘲。 虽然不是第一次搬石头了,但这次砸得好像特别痛。 就连这次的行动,她都怀疑奈落有在虚的授意下特意放水。 天道众特意将虚支开,他也将计就计。 所有人都将计就计。 八重一字一顿,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告诉对方 “我只是一个被虚抛到你们面前的,用来引天道众出洞的活饵罢了。” 不好意思啊,让所有人失望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追截 这里曾经是山里猎户的据点,低矮的地板铺满灰尘,围炉上方的木梁被熏得焦黑,发霉的草席堆在角落里,被八重抖了出来堵在墙眼上挡风。 外面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打火石擦响几下,沉寂的围炉慢腾腾地绽出橘色火光。 身后传来嘎吱作响的脚步声,奈落装扮的人走下破木板拼成的楼梯。 “有找到酒吗”八重期待地回过头。 戊己斜她一眼,抽出腰间的刀鞘在地炉对面坐了下来。 “这种破地方,你觉得会有吗。” 八重拿着枯枝拨了拨火堆。 “调料呢你有找到调料吗” “这不是郊游。” “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八重将串好的河鱼架在火上烤,待鱼皮烤得焦脆金黄了,翻了个面继续烤。 “你不用这么紧张,反正跑都跑出来了,与其半路把我们这两条小鱼抓回去,不如等后面的大鱼出现了再一网打尽也不迟。” 靠着背后的墙壁,戊己眯了眯眼睛“听你的口气,我们被奈落追上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闻言,八重稍稍抬了一下眼帘“不,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被奈落追上的概率是百分之一。但概率还是在那的,年轻人不要灰心丧气嘛。” “可能性只有零点零一你还跑什么。” “因为好玩。刺激。我很闲。喏,理由都给你了,你随便挑一个。” 戊己闭上眼睛养神,懒得再跟她说话。 八重看着脆脆的鱼皮在火中一点点变得酥脆焦黄,想到没有可以撒的盐,没有可以调味的酱油,也没有可以配菜的酒,就不由得有点悲从中来。 原本以为逃出天照院奈落她就可以再次过上吃吃小菜,喝喝小酒的美好日子。 现实显然很残酷。 自从喝醉了一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天照院奈落里见过酒精。 虽然那时还活着的甲乙和丙丁第二天看到她都是一副“你怎么还没死”的表情,但八重敢摸着自己的良心发誓,她当时绝对,绝对没有做出什么特别出格或丧心病狂的事。 禁酒就很过分。 她不嗜酒,只是偶尔喜欢喝一喝。但不能喝酒,这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八重拿起架在火边的烤鱼,呼呼吹了几口,送到嘴边轻轻一咬。 “有那么好吃” 哔剥一声,灰烬中堆起的火光簌簌摇曳,靠坐墙边的人睁开眼睛。 戊己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外面静悄悄的,山脚下的木屋独处世界一隅,寒冷的黑暗像雾气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被利用至此,”干燥的嘴唇微弯,他哑声道,“我还以为只要是个人就不会无动于衷。” 咬着烫呼呼的鱼肉,八重垂着眼帘,含含糊糊地回他 “谁说的,我现在可难过了,都快难过死了。真的。” 咽下那块肉,她的声音清晰起来“所以这一共五条鱼,我吃三条怎么样你看,我都被人利用成这样了,就当照顾一下我的心情。” 对面的人冷漠地移开视线。 “无所谓。” 一时无话。 随着夜色加深,屋内的温度不断跟着下降。 盖在墙上的草席不足以遮挡渗进来的寒意,八重往火堆里添了点枯枝,暖橘色的光芒晃了晃,稍微变旺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罢了。 “你刚才用了难过这个词呢。”八重拢起膝盖,靠在火边取暖,“正常情况下,不应该问人是否生气,或者愤怒吗” 戊己闭着眼睛“这个身体的状况很糟,但我还没瞎。” “只能寄居在他人的躯壳内,是不是会习惯性地带上旁观者的视角”八重笑了一下。 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她微微收拢双臂。 “好吧,我收回一部分前言。说一点都不难过,可能是假的。” “明知道可能会被利用,却什么都没做。”她叹了口气,“比起难过,现在反而有种啊,果然还是这样的感叹,你说我是不是有点毛病。” 对方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你在跟我说什么吗。” “咦,你不知道吗”八重从膝盖上抬起头,“有一些话是只能对陌生人说的。” 戊己“” “陌生人的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想听的话就当没听见好了。” “对着陌生的绑架犯,也亏你说得出口。” 八重“还好,你这不是时日无多吗。会潜入天照院奈落的只有死士,如果你不介意,这些话还请你顺便一起带到坟墓里去。” “” 对方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古怪,似是想笑,又很快将那凉冰冰的笑意压了下去。 “那么,就当我无聊问问好了,明知会被利用却毫无作为,这样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八重摆出严肃的表情“我有个理论。” “关于那家伙的理论” “对,是我旁观那家伙得出的理论,你想听吗。” 靠坐在墙边的人耸了耸肩,八重得了鼓励,微微往前坐直了点。 “我觉得,那家伙说不定潜意识里在等着决定性的一刀。咔擦一下让人掉脑袋的那种。” “什么意思” “会被利用,会被伤害就算清楚地明白这事实,但在刀真的落到自己身上之前,会如何反应都无法预计。”八重的表情很认真,仿佛在进行学术论文的解说,作者是她自己,研究对象也是她自己。 “疼了的话说不定就会抽手了,因此明知会被利用却毫无作为,一边难过一边期待,甚至还试着坦白心迹,当结果和自己预想中的一致时,比起难过的心情,更加强烈涌上来的,反而是果然如此的念头。” 戊己“那么,决定性的一刀,这家伙等到了吗” “很遗憾,” 八重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那家伙的脑袋似乎还连在脖子上。” “哦就算是这样的一刀也不够锋利吗” “可能吧,”她按住自己心脏跳动的部位,“也许要在这里捅一刀才会比较有用。” “你是指货真价实地捅一刀”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那家伙担心的是如果心脏被捅穿了也无法变得轻松,那该如何是好。因为担心这点,都不太想被捅上一刀了。” “听起来那家伙病得不轻。” “我也这么觉得。” 围炉中的火光哔剥燃烧,枯柴发出脆裂的轻响,静谧无声的黑夜只剩下这固定不变的声音。 八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今晚你先守夜” 戊己还未开口回答,八重拉过几张草席,往身上一裹,再卷了几卷,背着火堆侧身躺了下去。 “”他沉默片刻,“你就打算这么背对敌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现在是彼此扶携互相帮助的绑架犯和人质。”八重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将草席拉高了点,差不多盖过脑袋。 “再说了,你们就算真的要解剖我,我也不会介意。” 戊己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冰凉“会死也无所谓” 阴影盖下,暖橘色的火光透过草席的缝隙漏进来,像星星点点的光斑在木地板上摇曳。 仿佛缩进了自己的世界里,八重望着那光影交错的缝隙,慢慢闭上双眼。 “这个身体对于我来说,是桎梏。” 黑暗无垠,下雪的夜晚听不见声音。 她在朦朦胧胧中睡着了,即使是睡梦中,那哔剥的火堆依然在燃烧。 暖橘色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晃动,迷离的光斑失焦分散,又重新聚拢变得清晰。 梦境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哑剧,她看到熟悉的身影坐在火堆边,浅色的长发落到羽织上,微垂的碧眸里敛着极温和的神色。 长途跋涉了一天,小小的身影将那把不离身的武丨士刀抱在怀里,蜷缩在火堆边睡得正熟。 松阳轻手轻脚地给银时盖上被子,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银时傻不拉叽的睡颜。不知梦到了什么,银时皱起眉头,松阳抬起手,很温柔地碰了碰他乱糟糟的银色卷发。 嘴边浮现出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松阳垂着眼帘,一下,一下,仿佛哄小孩子入睡一般,轻轻地拍着银时的背。 噩梦不见了,银时放松下来。松阳曲起手指刮了一下他的脸,银时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无意识地侧过头来,正好将脸颊贴到松阳的手心里,像奶猫一样贴着那温暖的手心蹭了蹭,安心地继续沉睡。 八重记得松阳那时怔了一下。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夜晚的寒冷,她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心里细细密密逐渐被柔软又厚实的笑意填满。 她看着回忆里的自己。 心底被这温暖的回忆一点一点挖空,空到凹陷下去,坠入深不见底的地方。 黎明是雾蓝色的。 黑色的影子停在窗边,像一团硕大的墨迹,拢着翅膀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 八重走到窗边,地板上厚重的灰尘盖去了她的脚步声。 静悄悄的天空还未亮起来,她伸出手,老乌鸦和往常一样蹭了蹭她的手指,漆黑的羽毛失去曾经的光泽,像渔夫的蓑衣一样蓬松地盖在身上。 八重放轻声音“你也要走了吗。” 没有回应。 那只老乌鸦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像厚重的雕塑立在那里。 “我知道了。”她弯了弯嘴角。 “谢谢你。” 谢谢你特地来跟我道别。 “去吧。” 老乌鸦轻轻啄了一下她的指尖,展开翅膀飞走了。 没有再回来。 “被发现了吗。” 背后响起低沉沙哑的声音。 “放心,还没。” 八重望着窗外发呆,高大的身影立在斜斜的阴影里,冰冷的眼珠看不出情绪。 “但估计快了。” 作为胧的眼线的那些乌鸦,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这个地方。 她转过身,和天道众雇佣的杀手对上视线。 “我们得抓紧时间跑路了。” 之前的接应部队被天照院奈落杀了一波,这次他们学乖了,派了隐蔽性极强的飞舰。 八重强调了一次保持清醒的要求,端着枪械的武装人员没有理她,齐齐看向带她前来汇合的戊己。 戊己面无表情地颔首,犹豫着要不要打晕她的士兵放下手。 咔哒一声,八重让对方给她铐上了手铐。 这是她此生第二次踏上宇宙飞船这种东西。 虚在这几年间去了不少趟宇宙,但都没带上她,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带土特产,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纤尘不染的金属走道上回荡,八重左右张望,新奇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被两侧的士兵押到飞舰的主控室。 控制室被巨大的屏幕包围,全方位展示外界的景色。 奇奇怪怪的天人坐在屏幕前,画面上是流动的云层,云层分开时能窥见遥远的地表。周围散开的护卫舰是隐形的,涂有特殊金属的外层随着光线变化,看起来如同和云海融为了一体。 飞舰航行的时候极其平稳,难以想象自己正处于千米的高空中,八重抬头看着巨大的屏幕,觉得她赚到了。 如果有爆米花就更好了。 八重有些遗憾。 “看够了”戊己打了个手势,那两个士兵押着她就要往回走。 就在这时,屏幕上的画面骤然切换,平静的流云消失,鲜红的警告密密麻麻地堆满视野,监控室的光线暗了下来。 “怎么回事” 舰体后方传来猛烈的巨响,金属地面一阵摇晃,灯光明明灭灭,最后彻底黯淡,应急灯紧着亮起,子弹上膛的声音接连传来,周围的士兵摆出警戒的架势,戊己低咒一声,神色变得紧绷。 在撞击产生的那一刻,八重被巨大的作用力直接甩了出去。 双手铐在背后不便寻找支力点,她一个打滑,旁边的士兵没抓住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八重保持着懵然的表情,一个标准的打滚,撞到了屏幕前的控制台边上。 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早上好啊,诸位。” 站满人的监控室变得极为安静,昏暗的空间内,唯有冰冷低沉的声音可闻,就算不抬起头,八重也能想象到那猩红的眼眸中含着怎样空洞的笑意。 “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这么久,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戴着乌鸦面具的男人立在另一艘飞舰的屏幕前,眼眸微弯,嘴角带笑,和煦的嗓音明明没有杀意,众人却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了上来,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喉咙一点点扼紧,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个擅自跑出去的饵,该由我带回去了。” 八重从控制台下站起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抬起胳膊肘,一侧身。 咔哒。 关掉屏幕切断了通话。 “看什么看,还傻愣着干什么” 八重一扬眉,铿锵有力地下达指示 “全速前进给我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逃离 尖锐的警报不断回荡,舷窗层层紧闭,主控室内暗如夜晚。 红色的应急灯成了唯一的光源,舰身剧烈颤抖震动,隆隆呼啸着穿越翻涌的气流和云海。 用一个词形容此时的情况,就是刺激。 很刺激。 如果不是被安全装置牢牢按在座椅上,八重都有点想起立鼓掌。 屏幕上的画面不断闪烁,一会儿是裹挟着火光的黑烟,一会儿是护卫舰被奈落炸沉击碎的画面,冬日阴沉寡淡的天空变得热闹非常,到处都是坠落的残骸和正在交火的舰队。 拆人战舰拆得很开心嘛。 天照院奈落是什么时候练就了一炮将人轰回姥姥家的本领,她并不知道。 提速到极限之后,由虚指挥的敌舰依然咬得紧紧的。一向只在阴影中活动的暗杀组织露出尖利的獠牙,炮击铺天盖地,像不咬断猎物脖颈绝不罢休的野兽,大不了拖着目标一起坠向地面卷入爆炸。 又是一声巨响,飞舰的左翼被炮火击中。 金属壁板咯吱颤响,倾斜坠落的船舰像濒死的巨鲸一般发出令人牙酸的绵长呻丨吟。 周围已经没有站着的人,负责看押她的天人士兵系紧安全装置,章鱼般的眼球朝她这边滚动了一下,然后又滚了过来。 “见鬼了,这家伙不是重要的实验体吗。” 头顶的应急灯不断愤怒闪烁,失去平衡的船舰开始朝左面倾斜,尖锐的警报被隆隆炮吼淹没。 八重就很无辜。 “就算你们现在绑了我到甲板上去,奈落那边也会照轰不误。” 收敛顾忌手下留情 那种东西不存在的。 她的体内流动着虚的血,就算船舰坠毁了,爆炸了,被捞出来的时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能活下去。 被关在这个身体里,继续活下去。 “这位年轻人,如果你觉得奈落那边会因为我在舰上而有所顾忌,那你怕是要失望了。” 仿佛印证她的话语一般,轰隆巨响炸开,飞舰的尾翼再次被炮弹击穿。 “要进行接触了。”操纵船舰的天人咬紧牙关,握着操纵杆的手背用力到青筋贲起。 灰暗的云层破裂,嶙峋的山岩覆着皑皑白雪,密集的针叶林像大地尖锐的骨刺,笔直而整齐地戳向苍穹。 裹挟着滚滚黑烟,飞舰在山脉里紧急迫降。 应急舱门弹开,刺骨的寒气扑面袭来。 全副武装的天人士兵押着她没跑出多远,在结满雪霜的林间遇到了奈落的地面部队。 灰暗的苍穹飘起雪花,覆满苍松的山脉听不见万物的声息。 装束统一的奈落众像黑压压的阴影截去前方道路,细白的雪片簌簌落下,轻悄悄地划过为首之人的肩头。 “止步于此吧。”胧抬起眼帘,苍白的面容神色极淡,“对抗上天的恶鬼,只会堕入无间地狱。” 周围的天人士兵齐刷刷举枪,待在胧身后的奈落纹丝不动,如同冰冻的石像。 八重知道要让这些石像活过来,只需胧稍一点头,这个地方很快就会变成残忍的杀戮场。 她仰起头,望向飘雪的天空。 裹着黑烟和火光,又是一艘战舰似折翼的火鸟悲鸣着从高空坠落。 天上一张网,地上一张网,插翅难逃也不过如此。 收回视线,八重看向胧。 “如果我说,我不打算回去呢。” “”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和虚大人赌气也请适可而止。” 剑拔弩张的双方人马静止在林中央,紧绷的情势一触即发。 在这种情况下,八重一怔,忽然笑出声 “你果然全都知道。” 她抬了抬手臂,仿佛想下意识地擦去什么,记起双手还被拷在身后,又放了下来。 “赌气你觉得我这是在跟他赌气” 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笑话,八重开口笑道“就凭我,你觉得我能跟他赌什么呢我把能押的全部押给他了,都已经赔得倾家荡产了,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赌呢。” 闭了闭眼,胧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沉声开口 “作为实验体,落入敌人手中的后果是什么,想必你很清楚。同样的警告我不会说第二次。” 微微敛起笑意,八重安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轻声道 “你从来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呢。” “八重,你知道老师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八重,我今天摔到河里了是不是很丢脸” “呜哇八重你居然剧透” “八重,你的伤口还疼吗” “真的一次都没有过呢。”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世界又回到白茫茫的林间,簌簌的雪点像破碎的羽毛一样落着,盖过对面之人灰色的发和沉着的眉眼,“你一次都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如果我求你的话,你会原意放我走吗。”八重笑道。 “不是真的放我走,但你会原意放我走吗。” 用竹叶包起来的饭团,整整齐齐摆在漆盒里的甜点,只要装作收下了就可以。 转身就扔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也没关系。 “这个假设毫无意义。”胧垂下眼帘,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 “你已决定要和天抗争到底。” “少来了,才不是抗争那么冠冕堂皇的东西。” 双手铐在背后,八重在雪地里站得直直的,嘴角带着微笑。 “只是有就算死去也想见到的人而已。” “八重,你不会好起来了,是不是。” “很遗憾,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胧无声地握紧金属禅杖。 雪花落到肩头,凉意沁入衣襟。 “抱歉。” 这声道歉,她不知道对方是否听懂了。 眼神柔软下来,八重望着对方,又安静地重复了一次 “我真的很抱歉,胧。” 能够将胧带出天照院奈落的,只有吉田松阳。 能够让他心甘情愿身堕地狱,救赎和永劫都只在一念之差的,只有吉田松阳。 “开火” 猩红的血花在林间绽开,不知是子弹先穿过了黑色的僧衣,还是杖刀削掉了发烫的枪管,金属刺耳的嗡鸣骤响,双方同时发起进攻。 趁着情势混乱,戊己一把拽过八重,在几个天人士兵的掩护下先逃了出去。 山脉的松林密集,笔直的粗木耸入云天。 撕绵扯絮般的飞雪在林间纷纷飘坠,视野像是被时断时续的白雾笼罩,冰冰凉的雪花落到睫毛上,轻轻一眨就融化了。 坠毁的飞舰,黑烟和火光,兵器相交的清鸣和枪械扫射的声响逐渐小下去,被这山中亘古绵延的沉默吞噬,最后只剩下雪落枝头的声音。 藤蔓和青苔交缠生长,八重望着周围飞快倒退的地形景色,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刹那,眼前的松林豁然开朗。 刺骨的寒风卷上山崖,蓬蓬雪沫扑面而来,待风声止息雪雾散开,漫无边际的茫茫雪原浮现出来。 “这不是没有路了吗” 身后传来其他天人愤怒的质问,戊己的声音冷冷的,像结冰的湖面毫无起伏。 “已经不需要路了。” 对于背后的动静恍若未闻,她往前一步,木屐落在未曾有人踏足的雪地里,一声蓬松的脆响,积雪陷了下去。 呼啸的狂风卷起和服袖摆,八重走向悬崖边际,微微抬起脸。 雪原渺茫,阴沉的天空像巨大的炉盖扣下来,晦暗的云海层层叠叠,间隙里不断飘落着雪花。 时间极静,金戈铁马的虚影从遥远的时代而来。她眨眨眼睛,恍然间看到旌旗猎猎的军队涉过荒芜的雪原,那个过去的身影就那么立在崖边,黑色的和服在寒风中似鸦翼翻飞。 她一步一步走到崖边,走到那个过去的虚影站立的地方。取其代之。 从这里极目远眺,除了茫茫白色,便只剩下茫茫白色。 背后的动静不知何时消失了,死一般的安静。 八重侧过身,那些天人士兵倒在血泊中,脸上最后冻结着被背叛的不可置信。 “你这是要干什么。”她微微眯起眼睛,笑道。 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动了动,皮肤下的青筋像海藻一样活了过来。 “从一开始,我的任务就不是带你逃出去。” “那可真是令人安心。你们的动作这么慢,我都在考虑撇下你们自己跑路了。”背对着空荡荡的悬崖,八重转过身来。 “派你来的人究竟是谁” 戊己摊开双手“天道众一直在进行阿尔塔纳相关的研究是公开的秘密,天道众想要得到你,自然就会有人想从中作梗。” “研究阿尔塔纳变异体的血液,促使宇宙实现飞跃性的进化反对这个研究的人可不在少数。人为推动生物进化是科研领域的禁忌,就算是天道众底下的实验人员,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个计划过于疯狂。” “所以,”八重接过他的话,“那些反对这项研究的人想要除掉我,对吗。” 她这个违反自然规则的实验体,不应该存在下去,更不能落入天道众手中。 戊己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容。 “因为寄生的能力,像我这样的存在无论到了哪里都会遭人厌恶猜忌。而你落到如今境地,全都是拜一人所赐。” “既然不是打算带着我跑路,” 八重仰头望着灰暗的苍穹。细细密密的雪花还在飞坠,撕绵扯絮般的白色看不到尽头。 “你要怎么杀我” “你马上就能知道了。”戊己眯起浑浊的眼睛。 “时间差不多了。” 钻心蚀骨的剧痛袭来得毫无征兆,八重微微睁大眼睛,垂首看着眼前的地面上绽开大片大片的血色。 喉口愈合的伤痕忽然撕裂,龙脉的血液失去效用,这个身体最初由医疗仪器撑着,后来靠龙脉之血维持运转,一旦撤去这些支持系统,便会如碎裂的器皿轻易崩坏。 力气仿佛从里面被人掏空,八重晃了晃,后退一步弯下身。 戊己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刀捅进她腹里,稍一用力,绞断刀片,单单抽回了刀柄。 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 黑色的鞘身,银白的直刃。 胸口血气翻涌,八重咳嗽一声,咽下满嘴血沫。 “小看你了。”她勾了勾嘴唇,露出虚弱却不失欣赏的笑容,“这是什么” “虽然极其稀有,但阿尔塔纳的结晶石可以被锻成兵器。” 戊己垂眼看着她。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只是一把刀,但对于靠着龙脉之血生存的你来说,摄入其他星球上的阿尔塔纳如同摄入剧毒,哪怕只是一点点,微量的毒素一旦流遍全身便足以致死。” 八重无声地笑起来。 没有比死亡更快的捷径了。 “可惜了,外面的世界全是你的敌人。对于你来说,安全的地方或许只有天照院奈落。”戊己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的,如同隔着遥远的水面传来。 八重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应或辨别对方说了什么。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想争先恐后地离开这破碎的器皿,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至少想称赞一下对方杀死她的用心,但才开口,腥热的血就溢了出来。 “杀死你的人虽然是我,但要怪,就怪那个把诅咒之血给你的人吧。” 视野黯淡,对方的存在只是说话的声音。 八重感到这个身体倒了下去,陷在雪地里。 抬起眼帘,昏暗的天空仿佛在朝地面坠落,白茫茫的雪花落在眼睫上,剔透冰凉。 作为死前最后看到的景色似乎也不错。 世界是倾斜的。 时间静止,声音消失,在这倾斜的世界里,戊己模模糊糊的身影忽然一颤,如遭重击往后飞去。 失血过多,视野极其黯淡,八重努力抬起眼帘。 对方被人掐着喉咙单手提起,举在寒风呼啸的悬崖边,爬满青筋的脸痛苦到扭曲,可怖奇异极了。 虚。 她动了动嘴唇,想喊那个人的名字,发不出声音。 “你做了什么。” 杀意森冷的声音隐约传来,掐在戊己脖子上的手指逐渐收紧。 呼哧呼哧,拉风箱般的沙哑笑声低低响起。 戊己说了什么,八重没听清,虚的耐心似乎瞬间就到了极限。 没有看到刀刃划过的痕迹,戊己的头颅直接飞了出去。 鲜红的血珠沿着黑色的刀刃滑落,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松,无头的尸体从崖边颓然坠下。 思维逐渐迟缓,黑暗像水漫上来,她的意识和这个身体的连结已经变得很弱了,以至于她模模糊糊间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旁观的错觉。 她看到自己被虚揽入怀中,无力地靠着他的胸口,气息微弱连呼吸都已变得艰难。 抬起手,虚直接拔出嵌在她腹部的断刀,鲜血立时大滩大滩地涌了出来。 他将碎在她体内的刀片连着血沫碎肉全部挖出来,掌心指缝淌满血迹,恍然间又变回了最初那个将人开膛破肚的恶鬼。 比死还要残忍的剧痛将她的意识拉回身体里,八重疼得微微哆嗦起来。 停。 停。 停下。 “疼。” 虚的身影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脸上溅满血迹,猩红的眼瞳深处涌动着黑暗的雾气。 意识脱离这个身体之前,八重最后感受到的,是对方托起她的头颅,含着血液吻了上来。 碰到的嘴唇意外温暖,虚喂给她的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溅到和服的衣领上,沿着衣料滑落,最后融进暗红的雪里。 对于这个身体而言,曾经赖以生存的鲜血是剧毒。 她可以走了。 飘飞的雪花被风卷起,纷纷扬扬散回地面。 崖边极静,半晌,虚放下手站起来,那个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雪里,和服被鲜血染红,像极其殷红的梅。 断气了。 “虚大人。”松林边缘传来胧的声音。 垂首敛目,他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在雪里,仿佛没有看到雪地里的那具尸体,也没有看到虚怀里的血迹。 “敌人全灭,还请下达进一步的指示。” 没有回应。 “虚大人” 仿佛过了很久,那个背对他的身影漫不经心地振落刀上血迹,将其收回鞘中。 “这个尸体已经没有用了处理掉。” 胧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扣上面具,虚转过身,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就在胧以为虚会直接离开时,虚忽然顿了顿,微微侧头。 “以及,” 他勾起嘴角,低沉的嗓音似是在笑,眼神却是冷的。 “松阳的那些弟子这几年究竟过得怎么样了,我是时候该替他关心一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夜樱 巨大的夕阳在天边燃烧,通红的火烧云镶在地平线上,好像大地着了火,卷着流云往苍穹涌去。 瑰丽的红在鸢蓝的天空中交织晕染,那壮烈的景色烫得灼人,他舍不得闭上眼睛,哪怕会被那色彩灼伤,即使被夕阳的光线刺得想要流眼泪,也依旧不敢眨眼。 遥远的地平线上起了风,看不到尽头的田野泛起涟漪。 私塾的学生在田埂上追逐打闹,那个身影不紧不慢走在后面,浅色的羽织染上夕阳的流金,侧首望来时,清浅的眼眸弯成好看的月牙,绿色的瞳孔中仿佛凝聚了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光景。 怎么了,晋助 视野转变,他意识到自己正抓着那浅色的羽织。 用仿佛要将那布料揉碎的力道,紧紧将那虚幻的存在攥入手中。 身体不舒服吗 他张开口,却没有声音出来。 喉咙被沉默扼住,胸口好像有黑色的水漫上来,他挪动嘴唇,只能无声地念出那日日夜夜和梦魇相缠的字眼。 老师。 老师啊。 记忆中的身影在眼前蹲了下来,和曾经幼小的自己视线持平。 是眼睛里进沙了吗 波澜壮阔的夕阳在背景里燃烧,云层好像流火坠落,映在眼里烫得灼人。 他舍不得眨眼。 一秒都舍不得。 怎么了,晋助 那个身影抬起手,拇指的指腹很轻地触上他柔软微陷的眼睑。 你的左眼怎么了 那个人的声音,笑容,嘴角微弯的弧度,从肩头滑落的发尾。 背后的天空,夕阳的余晖,不会再重来的光景 烙在他这空空的左眼里,烫得像流动的火。 老师啊。 心底的那道声音发出悲鸣,像野兽哀泣。 只是注视着回忆里的面容,他便疼得几乎浑身颤抖起来。 那个人总是在笑。 笑意盈盈眉眼弯弯,直到头颅落地的前一刻,嘴角也依然弯着温柔的弧度。 怎么了,晋助 他发不出声音,没法做出回答。 燃烧的夕阳像鲜血沿着天空的四角滴落,那个身影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好像他还是当初那个扛着竹刀来道场踢馆的小孩子,好像他只是身体不舒服了一般,一遍遍耐心地问他 怎么了,晋助 窗外开着夜樱,在提灯的映照下如飞雪飘落。 三味线清越的声音从窗隙滑入,乌鬓似云的游女注视着沉睡中的男人,纤白柔软的手指犹豫半晌,很轻地将男人散在脸侧的发丝拢回耳后。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动作,手腕倏然被人攥紧,她吃痛地惊叫一声,对方借着昏暗的光线眯起眼睛,眼底凶狠的厉芒隐去,像野狼收起利爪,漫不经心地甩开那刀都没握过的纤细手腕。 夜中的花之街灯火通明,高杉披上墨金唐草纹的羽织,将无镡的刀插回腰间。 “时间过去多久了” 淡淡的嗓音在座敷间内响起,那游女有些委屈地揉着通红的手腕,细声细气地开口 “先生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这个客人不一般,她不敢使出那些惯用的伎俩,只能隐含期盼地看着男人英俊硬朗的面容,连羞怯之意都不敢表达得太明显。 化名西浦松助的客人擅和歌精乐理,在这条花之街上极受欢迎,就是性子不太好捉摸,像隔着一层游离不定的云雾。 听说对方要来,她特地盛装打扮,对方碰都没碰她一下。 仿佛真的只是来阖眼休息一般,他喝了会儿酒就躺下了。 座敷间的拉门被人打开,走道上暧昧的灯光渗透进来。 那游女一惊,抬起头,发现高杉已经打算走人了。 “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顾不得仪态,她牵着和服裙摆跑到门边,门外的男人微微侧身,好看的薄唇微微一勾,低沉的嗓音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教人忽略了那碧眸里淡而冷漠的神色。 “我下次再来。” 出了游廓,舒缓的夜风拂来,精致的画舫沿着河流而下,河堤栽着袅娜的垂柳,屋外的提灯散发着暖色的光晕。 喝酒谈笑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几个面色酡红的浪人站在游廓外,隔着格子对里面的游女指指点点。 像梦一般的夜之世界,这个时辰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明月高悬,高杉戴着斗笠,沿河堤缓慢步行,直到面前停下几个人的身影。 为首的男人梳着一丝不苟的月代,中年发福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声音慢悠悠的,像京都里那些好风雅的公卿。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巧了,这不是西浦松助先生吗。” 身后的随从恭恭敬敬地候在原地,那中年男人眯起眼尾的褶子,笑呵呵地做出邀请 “上次多亏有先生相助,不知先生现在可有时间,赏脸和我小酌一杯” 抬起眼帘,高杉漫不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不远处那几名浪人还在对着格子里的游女评头论足,粗犷的笑声隔着段距离也清晰可闻。 “好啊,”他看着那人,慢慢勾起嘴角,“今晚这月色,不喝点酒可惜了。” 夜色中的樱吹雪,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绮丽。 月亮掩映在横斜的花枝间,从游廓二楼景色最好的窗子向外望去,黑暗的河流被画舫的烛光点亮,整个京都唯有此处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高杉倚在窗边,点燃烟丝,朦胧的烟雾在空气里摇曳飘散,遮去了完好右眼里的思绪。 中年男人笑呵呵地给他斟酒夹菜,添酒添得尤其勤快,只有两人的和室里一时只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 半晌,高杉终于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看向那人。 “看井上大人的神色,我该道一声恭喜了。” “哪里哪里,”对方连连摆手,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如果不是先生暗中除去了那些碍事的鼠辈,我也不会有如今进入幕阁的机会。以后也还请先生多多关照。” 轻嗤一声,高杉咬着烟嘴,不紧不慢地笑道“关照还是不必了,井上大人如今入了幕阁,和我这种人还是不要扯上关系为妙。” 眼神闪了闪,井上表情不变地放下酒杯。 “先生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岂会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 “哦是吗”高杉满不在乎地敷衍过去,视线似有若无地朝楼下望去,“最近天诛事件频发,世道好像不怎么太平,在街上游荡的浪人多了不少,井上大人如今仕途平坦,若此时出了什么差错,未免可惜。” 仿佛没看到井上微微僵住的笑脸,高杉微抬下颌,慵懒一笑“不过,看井上大人的样子,对于自己的那几个随从似是信任得很。” 那碧绿的右眼直直地望着对方,仿佛已经将他的那些小伎俩摸了个清透,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冰凉极了。 “”井上张了张口,就在这时,门边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洒金的拉门直接撞到了门框上。 突然拉开门的游女站在光影交接的边界上,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提着曳地的和服裙摆,立在那里的姿态格外凛然,好像气势汹汹前来抓未成年回家的家长。 那个陌生的游女将视线锁定在高杉身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然后,她大步走进来,一声不吭地拉过高杉的胳膊就走。 游廓内的灯光昏暗,在那游女俯身的刹那,井上似乎看见她挪动嘴唇比了个口型。 跟我走。 傻愣愣地坐在原地,井上终于回过神来,他连滚带爬跑到门外,朝着待机在走廊上,也待机在游廓楼下的浪人大吼出声“别让那两个人跑了” 脖子上青筋贲起,他几乎是抓狂道“给我追” 和鬼兵队联手杀害幕府官员的证据,必须在今晚处理干净。 活人都不可信,唯有死人能令他安心。鬼兵队的踪迹难以捕捉,如今好不容易遇到高杉单独行动,这个机会,死也不能放跑了。 弦声优雅轻漫的花之街骚乱起来,喝醉的客人踉踉跄跄地抬起门帘,一脚还未跨到街上,直接被佩刀的浪人粗鲁撞到地上。 花魁道中的队伍被冲乱,华丽的朱伞在地面上破碎,行人惊叫着四散,那些杀气四溢的浪人像循着血腥味的狼,不管不顾拨开人群,直朝目标追去。 夜风呼啸而来,那个游女拉着高杉跑得飞快,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提着和服的裙摆,甩掉木屐后的双脚仿佛没有痛觉,像小孩子一样踩着地面奔跑。 月亮遥遥地悬挂在天边,夜樱似吹雪散落,两人穿过灯光越过桥梁,逆着人流和常规,像误入妖怪庆典的人类,又像闯入人世的妖类,在光怪陆离的夜晚里朝着月亮的方向奔跑。 “站住”“给我站住” 追杀他们的人声音越愤怒,抓着他奔跑的人就笑得越欢。 发不出声音,那人的肩头只是无声颤抖,迎着夜风扬起头颅的姿态看起来快活极了,仿佛许久未曾这般自由。 高杉漫不经心地一垂眼帘,和服长袖的掩映下,那抓着他的手腕上赫然凝着一道深可见骨的疤,仿佛被人拿着尖利的簪子狠狠划开过。 割腕自杀的痕迹。 浪人们的脚步声隔着一条街道远去,那个游女拉着他闪进幽暗的巷子里。 夜空狭窄,只留一条缝隙,深沉的墨色边缘染上了通红的火光。 远方的声音逐渐喧哗起来,有人敲响了警钟,还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起火了起火了” 那个游女从巷子里往外探出头,没有看到追杀他们的身影,又缩了回来。 她将靠在墙边的竹帘草席拿过来,朝高杉比划了一下示意他蹲下去,好让她把他藏起来。 “你完全不会运用自己的表情呢。” 高杉扶着刀鞘上前一步,碧绿的右瞳微眯,将对方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这个游女的长相很柔和,游廓里的女人都清楚自己的优势是什么,也擅长通过一颦一笑,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将自己身上最有魅力的特点展示出来。 对方毫不避讳,笔直又坦然的眼神,简直就是在浪费这柔美的五官。 嘴角一勾,高杉微微俯身,刀鞘抵着那个游女的腰侧,低声在她耳边道 “是谁派你来的” 眨了眨眼睛,那个游女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向下望去。 领口敞开,男人的锁骨线条消失在衣襟里,结实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于是她顿了顿,然后伸出手。 把他的衣领给合上了。 高杉“” 对方“” 有一瞬间,一种非常奇怪的熟悉感涌了上来。 高杉不自觉后退出一步,对方抱过那些草席竹帘,接着就要往他身上盖。 他往旁边一侧,眼神晦暗不明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你到底是谁” 杂乱的声音近了,火光盖过夜空的颜色,幽暗的小巷里静悄悄的,那个人看他片刻,忽然抬起手,往他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 “别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为什么碰了就会长不高吗”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晋助,你嫌弃我了。” “你到底是什么” “你们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啊。” 那是过于久远的记忆。 远在硝烟蔽日之前,远在私塾被火光吞没之前遥远得像上辈子做的一场梦。 短暂怔住的片刻,高杉看到八重朝自己笑了笑,忽然一转身就从巷子里跑了出去。 “在那里快追” 八重没跑出几步,朝她袭来的刀风一窒,背后忽然就安静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高高的月亮悬在天边,高杉单手拎着刀站在那里,殷红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刀刃滴到地上。 那些还活着的浪人不敢上前一步。 “怎么了”他嗬地轻声笑道,“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吗” 高杉眯起瞳孔,眼底闪烁着冰冷狠戾的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故人 花街的房屋是传统的木质建筑,燃起的火势很快连绵成海,人群被集体疏散。 飞舞的火光袭向夜空,空幽幽的圆月嵌在黑暗里,唯有木柴在熊熊燃烧的火海里噼啪崩裂。 最后一名浪人趴在地上垂死挣扎,高杉踩住他的背脊,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大滩大滩的暗红色漫出来,那个人不动了。 片刻后,高杉微一转腕,振落刀上湿润温热的血珠。 “如你所见,”随着窸窣的摩擦声,他不紧不慢地将刀收回鞘中,“你想找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逆着背后熊熊火光,高杉转过头,嘴角勾着薄凉的弧度,碧眸幽深似夜中的孤狼。 “你想找的高杉晋助,早就不在了。” 跨过一地尸体,左眼绑着绷带的男人闲庭信步向她走来。 “真遗憾啊,如果你是抱着这种念头才从三途川游回来”声音一顿,他淡淡地嗤笑道,“那你怕是要失望了。” 高杉盯着八重脸上的神色变化。 她先是眨了一下眼睛,表情露出几分茫然,似诧异又似不解,没有继续动作,只是有些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他。 也是。 对于高杉晋助的印象,对方的记忆估计还停留在松下私塾的时期。 对方记挂的,是那个高傲又倔强,桀骜又张扬,嘴巴毒脾气坏,但会和老师同窗一起大笑,扛起竹刀神采飞扬地向银时下战书的少年。 不再是少年的男人垂下眼帘,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去注意八重的反应,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被人拉住了袖子。 那力道很轻,但拉住之后就没有放手的意思。 高杉微微侧身。 八重抬起手,往她的脸颊上指了指,朝他比了个口型 沾到血了。 碧眸微眯,高杉未有所动作,八重很自然地伸出手,指腹在他的颊侧一抹,将血污擦去。 属于生者的皮肤温热,碰到脸颊的手指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暖意。 收回手,八重看向地上的尸体,问他 不需要处理一下吗 她指指尸体,又指向旁边燃烧的建筑物,极尽诚恳地建议 我可以帮你把尸体拖过去烧掉。免费的火葬服务。 “” 在八重有所动作之前,高杉伸手将她抓了回来。 “不必了。”他看她一眼,仿佛重新将她认识了一遍一般,淡淡地别开视线,“这种小事其他人会处理。” 其他人 被高杉抓着手腕带离现场,八重剩下的一只手全用来提和服碍事的裙摆,踢踢踏踏跟上成年男性的步伐。 “你很快就知道了。” 高杉稍微走慢了点,他回头看了一眼八重拖到地上的和服。 游廓的女人都是笼里的金丝雀,衣服层层叠叠,越繁复精致越好。 先前拉着他健步如飞地逃窜,现在一旦回过神了,八重就有点跟不上了。 麻烦地啧了一声,高杉回过身,扶着刀鞘拔出刀来。 咿等等一下 刺啦一声,寒光划过,八重震惊地看着和服下沿多余的碎布落到地上。 “走了。”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高杉收刀回鞘,拉过她的手腕就走。 “看来,在下来晚了。” 前来善后的河上万齐庆幸他戴着墨镜,他身后的鬼兵队队员,表情管理就没那么好了。 双手插在长风衣的兜里,一贯走神秘文青路线的万齐平静颔首“敌人已经被晋助解决了。” “不,还有一些麻烦的工作得交给你去完成。” 高杉哼了一声。 没有错过万齐称呼的那一声“晋助”,八重一下子抬起头,几乎是双眼放光地看着他 你们是朋友吗 从未被人以如此热烈的目光注视过,河上万齐沉默片刻,轻咳一声。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高杉打断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 被高杉半抱半拖走之前,八重都一直在拼命朝他比口型。 你是晋助的朋友吗 那期待的表情,简直就像在说高杉晋助这人没朋友一样。 意识到这点后,河上万齐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 家长 这是担心孩子社交的家长 他有种奇怪的错觉,如果不是被高杉拦着,对方估计会想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邀请他喝个下午茶谈谈心。还是全程保持慈祥长辈脸的那种谈心。 “河上前辈”部下的呼唤使万齐回过神来。 “没什么。”他平静道。 忘记问对方的名字了,这可真是失礼。 不过,以后会见到对方的机会,肯定不止这一次。 鬼兵队的船只停泊在港口。 抛锚之后,巨大的屋型船驶离港湾,在夜色的掩护下像幽灵一样飘向漆黑无垠的大海。 尸体不会晕船,八重靠在舷窗边,望着云层间若隐若现的月亮。 作为鬼兵队里唯一的女性,名字叫又子的少女给她送来了换穿的衣物。 解开游女繁复的发髻,将叮叮当当的簪子发梳全部拿下来,唯有脸上的妆容,八重没有动。 人死之后尸体会开始腐烂,虽然才咽气没多久,这个身体的四肢关节已经变得僵硬。 就算不对着铜镜,她也知道这张脸卸下妆容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她不介意缺胳膊少腿地在虚面前活蹦乱跳。 她见过他死而复生时肌肉骨骼重新生长的模样,他也见过已经腐烂的尸体行动起来时怪异的姿态。 但高杉不同。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直在松下村塾的学生面前保持人类的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 “你现在不能讲话,对吧。” 倚在舱门边,高杉从怀里掏出烟管,漫不经心地点燃烟丝,凑到嘴边抽了一口。 八重坐到桌边,桌上摆着高杉命人拿过来的笔墨纸砚。 她在纸上写好回复,然后将纸提起来,非常严肃地摆给高杉看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高杉没有回答她的话,反倒低低地哼笑了一声,“看来是了。” 他坐到桌对面,咬着烟嘴不语片刻,忽然开口道 “这个状态,你能保持多久” 八重拿起纸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高杉“我在问你话。” 八重继续拿起纸 我也在问你话。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不知道。”高杉冷冷道。 他说是的是实话。 是什么时候开始依赖烟草辛辣呛人的味道那段时光过于黑暗浑噩,他已经记不清了,也不想去记。 捻着和纸的手指微微放低,八重张了张口又闭上,最后无声地垂下眼睫。 灰白的烟雾似昙花飘散,高杉支着手,凑到嘴边的烟管停在那里。 片刻后,他漫不经心地移开烟,重复先前的问题 “你能保持这个状态多久” 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八重写下一行字 你就不问问我是谁 这么基础的问题,却现在才被摆到明面上。 高杉眯了眯右眼“八重。” 那许久未曾出口的名字落在他自己耳中,听起来就像别人说出的一样。 对面的人沉默下来。 半晌,八重轻叹一声,再次在纸上写下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能认出她。 简直就像,对方一直都在期待着过去的人能起死回生一样。 要不然的话,怎么可能会瞬间就猜到她是谁呢。 那与其说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不如说对方这些年一直压藏在心中的偏执幻想,那一瞬间在现实找到了落脚之地。 已经猜到了高杉接下来想问什么,八重安静片刻,慢慢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句 我的情况是特殊的,能保持多久,看这具身体的腐烂速度。 海上的月色被黑云遮去,世界落入阴影的辖域。 高杉衔着烟,望着舷窗外黑暗的景色,漫不经心的嗓音微微沙哑 “是吗。” 片刻的沉默后,他又加了不必要的一句 “我知道了。” 高杉站起身,走到舱门边。 “已经很晚了,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等一下 八重忽然起身,僵硬的身体跟不上焦急的意志,被桌角绊了一跤,一个踉跄跌到门边,亏高杉眼疾手快弯下腰来托住了她。 扒着高杉的手臂,八重愣怔片刻抬起头来,在短短几秒间想好了说辞。 如果我有事找你,你会在哪 “”高杉垂下眼帘,遮去碧眸里的神色。 “我会在房间里。” 一顿,他低声道“腐烂的问题,我会想办法。” 不,她担心的不是这个。 扒着高杉的手臂重新站起来,八重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晚安 高杉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好像笑了,又好像没笑。 “晚安。”他说。 他已经许久没有和人道过晚安了。 转过身的刹那,那点轻微的笑意褪了下去,消隐无踪。 又是熟悉的梦魇。 荒凉的战场,铅灰的云海,染血的白袍在寒风中猎猎翻飞。 他看着那身影走上千百次相同的道路,走到他过去人生的终焉,往后所有梦魇的。 视野低平,天空倾斜,他被奈落缚着,被此生再也无法摆脱的罪孽绑着,狼狈绝望之极地匍匐在地,像被人剖心挖肺的野兽一样哀哀哭嚎。 求你了。 求你了银时。 那不肯放过他的画面再次重现。 寒冷的刀光一闪,浅色长发的头颅飞落,破碎的世界寂然无声。 左眼剧痛,被鲜血染红的视野里,银时颓然垂下握刀的手,嘴角依然弯着可笑的弧度。 他从未见过的眼泪,从那张脸上落了下来。 为什么,他还活着。 已经见过地狱的人,将地狱带给别人的人,为什么还会活着。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晋助。 冰冰凉凉的触感。 晋助 身体一颤,高杉从噩梦中醒来,发现床边点着灯。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微微侧头,舷窗被人合上了,将黑暗的风雨阻隔在外。 夜色漆黑,海面无垠,瓢泼的雨水没有形态只有声音。 室内昏暗的光线很柔和,八重坐在他床边,冰冰凉凉的手掌心贴在他额头上。 见他看了过来,八重收回手,无声地朝他比出口型 我还以为你发烧了。 陷在噩梦里无法醒来的人,看起来就跟高烧不退一样。 颤抖、出汗、面色惨白,痛苦得整个人都皱了起来。 在高杉说“出去”之前,八重先低下了头 对不起,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进来了。 然后又很快坐直了。 既然都已经道歉了,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 高杉“” 和以前一样的强盗逻辑。 尸体是不需要睡觉的。一个人醒着的话,稍微有点寂寞呢。 八重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这种时候,如果有故事书就好了。 她伸出手,隔着被子很轻地拍着他的手背。 好像他还是私塾时期的小孩子一样,幼稚又可笑地拍着他的手背。 快快睡着呀。 八重无声地拍着数,好像在唱哄孩子入睡的歌谣。 刚刚摆脱一场噩梦,高杉发现自己很累了。 懒得去管八重那些幼稚的行径,他阖上眼皮,倦意像潮水一样涨了上来。 黑暗的窗外雨声不歇,点起的烛光静静散发着光辉。 八重很轻很慢地拍着数,见高杉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便渐渐停下了动作。 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她当时愣在那里,没有反应。 因为时隔多年,跨越生死,对方再次见到她这个本该死去多年的人,见到违背世间常理能自主行动的尸体,第一反应不是惊异,也不是畏惧,而是问她 已经变成这样的我,你还会靠近吗。 如你所见,我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 我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你认识的高杉晋助已经死了。 雨水盖过黑暗中大海的声音,八重抬起手,很轻地拂去落在高杉左眼睑上的碎发。 蠢货。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八重开心又难过地弯了弯嘴角。 这不是还活着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夜虫 十几年前的夏夜,庭院虫鸣声微。 她穿过私塾安静的走廊,烛光从隔扇的缝隙溢出,像遥遥黑暗中为船夫指路的渔火。 拉开隔扇,烛光在木地板上扩大,她立在门边,披着羽织的身影循声回过头来,眼底浮现出清浅温润的笑意 “大家都睡了” 私塾的学生正处于最活泼好动唯恐天下不乱的年纪,白日里叽叽喳喳个不停,面对松阳教育的铁拳时才会消停点。 晚上要将那群小鬼按到被窝里犹如打仗,还得留心防范装睡的小兔崽子偷偷溜出去。 这里的小兔崽子总喜欢成三出没。 “没睡的话再逮回去就是了。” 八重笑着走到松阳桌边,桌上整整齐齐叠着学生的小作文。 晚上批改作业是松阳的习惯,此时他微微弯着嘴角,心情明显不错。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她看了松阳几眼,随手拿起几篇学生的作文,第一张草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次的标题未来的我。 未来的我想成为悟空那样头发笔直的帅气男人。 手中的动作一顿,八重往署名处一扫,不出意外看到了银时的名字。 “其实也没什么,”松阳笑眯眯道,低沉的嗓音分外柔和。“大家各自不同的想法读起来很有趣。” 未来的我想成为舍身奉公名垂青史的武士。 未来的我想在城下町开一家吴服屋打响商铺的名号。 未来的我想潜心修习兰学,游历四方增长见闻。 和城下町供武家子弟就读的讲武馆相比,松下村塾的学生不多,十几篇作文在桌上摊开,八重选出其中一篇,故意朝松阳晃了晃。 “这篇是满分作文吧” 未来的我想成为像老师一样温柔的人。 松阳笑容不变“哎呀,被你发现了吗。” “哎呀,你好歹自谦一下装装样子啊。”八重忍俊不禁,“你现在可是老师。” “正因为我是老师,”松阳看向纸上尚显稚嫩的字迹,眼底温和的笑意在烛光中氤氲化开,“学生的志向不分高低,所以大家的作文都是满分。” “像小太郎那样心怀家国志向高远很好,选择懒懒散散悠然度日,也依然很好。” “哇哦,松阳说出了相当松阳风格的话。”八重摆出严肃的表情。“说起来,我觉得这桌上似乎缺了哪一个学生的作业” 松阳眨了眨眼睛“晋助没交。” 八重继续抱着双臂,仿佛在和松阳商量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那么,要给个子最矮鼻子却扬得最高的晋助同学一个零分吗” 夏夜的虫鸣绵绵起伏,宁静的夜色如墨洇开。 “不,”松阳垂眼笑道。 “这也是个答案,不是吗。” 时间、地点、人物。 小作文的三要素。 时间是现在,过去的未来,地点是鬼兵队屋型船的内部,主要人物是年龄奔三的鬼兵队总督。 金属管道在天花板上交织,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木屐的声响。 今天也在为毁灭世界奔忙的高杉晋助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冷峻的神情掩映在缭绕的烟雾后,他墨绿色的右眼注视着前方,又仿佛在望着更加遥远的现实。 空幽幽的音乐此时应景地响了起来,先是令人屏息的寂静,电吉他的声音如飞蛾扑扇的翅膀闪了几下。 得噔。 得噔。 得噔噔。 得噔噔噔噔噔 那旋律逐渐高昂起来,架子鼓和贝斯豪情万丈地加入进来。 待高杉走到房间门口,那立体回声的bg已经进入高丨潮,各种电子乐器一起甩头狂欢。 得噔噔噔噔得噔得噔噔噔噔噔 握着银质烟管的手没有颤抖,高杉沉默地在门前立了片刻。 他冷冷地转过身,冷冷地开口 “八重。” 窝在暗处的鬼兵队员齐齐打了个哆嗦,八重表情不变,关掉播放音乐的扩音器,从走廊的拐角处走了出来。 在高杉发问之前,八重先开了口 你喜欢这个bg吗 “” bg这东西对于反派来说可重要了。你看最终x想7里的萨菲哔斯,人家就特别懂bg的重要性,每次出场自带交响乐队不说,还有一个团的女高音在那里喊他的名字,铿锵有力地“萨菲哔斯咚咚咚萨菲哔斯”生怕别人记不住他叫啥。 见高杉无动于衷地冷眼站着,八重苦口婆心地劝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但要做一个成功的反派,一定得有个成功的bg。光抱着三味线弹几个小调,要赢得人气是不够的。 高杉“” 八重我跟你讲,反派的市场竞争现在可激烈了,你看那个那个猩猩画的在ju上连载的漫画,叫啥来着哦对,哔魂。哔魂的大反派出场bg有管风琴合奏,行动起来还有彩虹幻影,可中二可拉风了。 她扬起手中的扩音器,高杉的视线微妙地往这个眼熟的扩音器上飘了一下,又很快移了回来,冷酷的表情纹丝不动。 八重快乐地向他推荐刚才我播的这首叫暗夜の虫は光に集う,是不是特别拉风酷拽狂霸炫是不是恍惚间能看到飞蛾在路灯边扑来扑去噗滋噗滋地燃烧 高杉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开口“说完了” “” 八重略遗憾地放下手中的扩音器,无声地比出口型说完了。 随着气流泄出的轻响,金属舱门轻盈滑开。 走进去之前,高杉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扩音器,淡淡地撇下一句 “以后离奇怪的家伙远一点。” 可是鬼兵队船上到处都是奇怪的家伙啊 躲在走廊拐角处暗中观察的队员甲憋住了吐槽。 十年前的战争以攘夷志士的败北收尾,如今鬼兵队作为走在暴力倒幕最前沿,引领攘夷新风尚的标杆,队里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能人异士。 疑似有鼻炎的冈田似藏先生已去往了天国,从建立初期便跟着总督的元老级成员,似乎没几个是和正常挂钩的。 昨天,他在通往甲板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了武市变平太先生。眼睛黑洞洞的男人高举着扩音器,一如往常地喊着“反对大江户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修正案”的口号,邀请路过的队员在奇怪的纸上签名。 和平常不同的是,这次武市变平太身边还站了一个人。 八重举着自己做的牌子,上面用加粗的毛笔提了标语 做成功的反派,从健康作息开始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路过的队员见到的都是这样的画面 武市变平太“我想要毁灭的,只是大江户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修正案而已” 八重二手烟有害健康,公共环境需你我爱护 “这个腐朽的世界,不需要大江户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修正案” 震惊二十八岁青年抢救无效,原因居然是这个 “让我们一起反对大江户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修正案” 天大的秘密身体才是一切的资本,特邀反派xx先生分享人生成功经历 最后万齐不堪其扰,又子认为武市变平太严重抹黑了鬼兵队总督的形象,两人抡三味线的抡三味线,拔枪的拔枪,几声闷响之后,鬼兵队的船上终于清静了。 好歹建立了一个下午的革命情谊,八重放下标语牌,蹲到武市变平太身边。气若游丝的男人睁着黑洞洞的双眼,贴平躺在地上的同时不忘将手中的扩音器递给她。 “江户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就交交给你了” 屁咧你们到底为什么能正常交流啊 队员甲就很崩溃。 但总督不去管,他能怎么办呢,他心里也很苦啊。 在这个充斥着装傻役的世界里,一旦落入吐槽角色的定位,就咸鱼翻不了身了。 他看着八重饶有兴趣地摸摸这个开关,敲敲扩音器的喇叭,内心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一幕。 扩音器让八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金属制的房间纤尘不染,异星的医疗仪器亮着运行时的绿色光芒,八重躺在诊床上望着天花板,明亮的灯光像雪一样白。 异星的药物沿着细细的管道刺入皮肤,虽然不知高杉是从哪里的渠道获取的,但这奇怪的药物确实能延缓这个身体的腐化。 八重老老实实地躺着,保持老实大概保持了半盏茶的时间。 “你可以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来。” 靠在墙边的人发话了。 你是说这个吗 八重扬起手中的扩音器。 这个是来自武士变态平先生的礼物。 纠结片刻,她恋恋不舍地将其放到一边。 高杉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懒得纠正她正确的名字是武市变平太。 他习惯性地掏出烟管,想起周围的医疗仪器,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将烟管收了回去。 “你这几日在船上似乎待得很习惯。” 八重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你的队员都很关心你。 高杉抬起眼帘,啧了一声 “你笑什么。” 八重抿起嘴唇,但嘴角还是弯的 没什么。 她移开话题。 以前你填未来志愿的时候可没把推翻幕府写上去。 高杉扬起下颌,淡淡地嗤笑道 “所以呢” 我只是在想,要推翻幕府,没有健康的身体可不行。 八重的表情很认真,似是很想举起此时不在身边的标语牌 震惊熬夜居然如此伤身 论挑食对身体的危害胡萝卜原来有这么多重要的营养成分 高杉看她片刻,敛眸移开视线。 “你想说的就这些” 不然呢 “我是认真的。”高杉低低笑道。 他离开墙壁往前一步,来到医疗仪器环绕的诊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推翻幕府,毁灭这个腐朽的世界,并不是过家家的戏言。” 八重眨了眨眼睛。 噢,那么拥有强健的身体就更重要了。你总不能在毁灭世界前自己先离世啊。 “” 片刻,八重转回头,看向上方的天花板,冰冷的医疗仪器运行时发出轻微的震动声,莹莹微光闪烁不停。 再说了,就算我劝你收手,你也不会收手,不是吗。 对方从以前起就经常和人打架。 在加入松下村塾之前,混世魔王高杉晋助的斑斑劣迹她就隐有耳闻。 这倒不是因为他喜欢四处寻衅滋事,只是那个年代容不下离经叛道的人。 一个人的一辈子出生便已定好轨迹,不想沿着这条既定的轨迹走下去的人,注定要遭受来自家庭社会各方的压力和胁迫。 就像无法被驯服的狼崽,他学不会弯下脊梁。 面对那不会弯曲的背骨,周围的人于是举起戒尺,恫吓、威逼、嘲笑,想要将不受束缚的狼驯成听话的看门狗。 对于那些挑衅,高杉晋助只是照单全收罢了。 他总是学不会后退。 如果没有遇到吉田松阳,那个伤痕累累却始终骄傲倔强的孩子会怎么样呢。 她不知道。 身边的医疗仪器发出注射结束时的提示音,八重抬起手,拔下细细的插管。 说句实话,作为不曾参与这十几年,想在又忽然擅自冒出来的人 她顿了顿。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插手你现在要做的事。 八重抬起头。 但你的人生是只属于你的。 未来的空白,也是属于你的。 高杉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选择了沉默。 八重朝他笑了一下。 你有一群不错的伙伴。 她的脑海里闪过奈落众黑色的身影。 那才是真正想要毁灭世界的团体。 手撑在床沿,八重踩到冰凉的地板上,和服的衣摆从诊床上滑落。 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尸斑。 晋助,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高杉的下颌微微绷紧,但很快他便放松下来。 “要走了” 他一直认为她只是偶然的借尸还魂。 不,只是这么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八重略略移开视线。 我可能,需要你的一点帮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网罗 永夜之都,吉原。 灯火通明的喧嚣淡去,云鬓微乱的游女立在游廓门前,依依不舍地和客人道别。 悦耳的丝竹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待最后一名客人离去,街上的诸多游廓一一熄灭灯笼,静谧的黑暗像网子一样罩下来,厚沉沉地盖过这由夜王凤仙统治的世界。 吉原女子的生活极其固定,除了吃饭休息、学习技艺的时间,从晨起梳洗之后,便得坐在鸟笼般的格子间里揽客。 最近吉原的游女之间难得流传起怪谈,怪谈起源于轮屋的一个格子女郎,那个女郎声称自己在梦中见到了妖怪。 这妖怪谲诈多端,擅长化作人类女子的面貌,谆谆劝诱她交出自己身体的所属权一段时间,还开出极为友好的条件,声称会将她从游廓里赎出去不用还债的那种。 世上岂会有这种好事。 那个女郎说到此处,总是会露出嘲讽的表情轻轻摇头。 小小的怪谈流行了一阵,很快又被麻木的生活盖了过去。 熄灭火烛之后,游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禁闭室里的身影靠着墙壁,阖着双目的模样似是已陷入沉睡。 “你就是她们口中说的妖怪” 八重踏进空荡荡的意识海。 没有颜色,没有场景,没有鲜活的回忆,那名年轻的女子倚着空无一物的黑暗,漫不经心地支起脸颊。 “作为一只妖怪,你长得可真像人类。” 对方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对于她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意识里的不速之客,既没有表现出惊慌,也没有表现出排斥。 八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黑色的雾气在身边慢慢游走,丝毫没有要扑上来攻击的意味。 她举起手“先声明一下,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妖怪。” “无所谓。” 那女子耸耸肩,浅褐色的瞳仁神色淡漠,仿佛蒙了一层化不开的雾。 让这对话进行下去毫无益处,于是八重单刀直入 “我来是想和你进行一个交易。” 她打算再详细说明一下,作为占用对方身体的补偿,她会将对方赎出游廓,在交易结束之后给予对方后半辈子的自由。 但她才开了个口,对面的女子就先点了头 “可以,我同意。” “” 咦等一下,居然这么爽快的吗 那女子支着腮,始终是那副淡淡的厌世表情“你不就是想要我的身体吗那就拿去吧。” “这令人作呕的人生,也请你全部拿走好了,不用还给我。” 八重“” 之前的游女不是被她吓得尖叫连连,直接将她推出意识空间,就是把她当做自身精神失常癔造出来的幻影,疯疯癫癫完全让人插不进话。 反应这么爽快的,她还是头一次见。 “我没有打算夺走你的人生。”八重清了清嗓子,“我只是需要借用你的身体一段时间,等我完成了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便会将这身体还你。” 对面的女子掀了掀眼皮“随便你,你不想还我也可以。” “行吧,那就这样了。” 八重转过身。 她又不是来劝人喝鸡汤的。 “明天我会来实行交易,到时候你还可以反悔。” 十年前,她曾试图对德川定定进行夺舍,虽然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但也确定了这种方法的可行性。 她不想强夺别人的身体,这种做法风险也高,这几日她在吉原忙着物色不想活了的人选,意外发现不想活的人不少,但愿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未知存在的却没几个。 未知和死亡对于人类而言是不可分割的概念,现在看来未知有时候可能还更胜一筹。 到了第二日,八重如约前来。 对方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二话不说就将身体的所属权全部交了出去,一人在黑暗空旷的意识海里陷入沉眠。 八重已经和高杉打过招呼,接下来只需高杉那边带赎金过来,从游廓老板手里拿回“她”的卖身契,她就能大大方方地从吉原走出去。 换下游女的服饰,穿上普通的棉质竖纹和服,她跟着领路的游廓老板,踏上台阶,行过灯火繁华的亭台楼阁,最后在全吉原最气派的唐破风玄关前停下脚步。 “请等一下。”八重看着守在大门两侧的百华,眼睛一眯露出和善的微笑,“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她往身后的方向比了一下“通往地面的电梯在那边。” 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手执长刀的百华向她的方向逼近过来,胁迫之意不言而喻。 游廓老板恭恭敬敬站到门边,弯腰向里边一示意“凤仙大人有请。” 吉原是幕府默认存在的法外之地。 二十年前,原本的吉原被一场大火烧毁,看中吉原暴利的天人和幕府中央达成协议,将吉原转入地下重建。 这里是政治罪犯逍遥法外的桃源乡,是幕府中央不会轻易触及的禁地。 她因此选择了吉原,现在看来,可能还是低估了某个人布下的眼线之广。 八重步入楼阁顶层的座敷间,宽肩阔背的老人坐在上席,不紧不慢地啜着杯中酒,后梳的发际线看起来格外锐利。 “这可真是罕见。” 已完全适应地球生活,前春雨第七师团团长搭着宽松的浴衣,审视她的眼神如捕捉猎物的苍鹰。 “这可真是罕见。” 八重非常自觉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视线落在凤仙面前摆着酒菜的小案上。 “客人居然没份吗” 一声脆响,莹白的酒盏在壁龛上碎裂四溅。弹着三味线的游女微微一抖,放下拨子默默起身,安静恭顺地退出房间带上了隔扇。 仿佛之前无事发生,坐拥吉原的夜王支起膝盖,闲闲地将手搭在膝头。 “你是什么东西异星的寄生种” 吉原的游女不会胆敢在他面前放肆。 八重诚恳回答“不,我很确定我是地球产的。” “哦”夜王凤仙眯了眯眼睛,只是随意地坐着,气势却犹如厚重的山岳。 “你从天道众那里拿走了什么” 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八重微微扬起眉毛。 “我什么都没拿,这是实话。” “什么都没拿,天道众至于大费周章到牵动老夫吗。”凤仙露出冷笑,周身骇人的气势陡然一戾“大胆” 八重发现自己开起了小差。 同样作为立于顶端的强者,夜王凤仙和虚,哪一方会显得比较凶呢 她思索片刻,得出结论不不不,两个人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完全不同的凶。 夜王凤仙霸烈,给人山岳压顶般的窒息感,虚则不同。 如同凝视着死亡这深渊,面对虚的时候,动弹不得的恐惧会使人放弃求生的希望。 凤仙的威压使人臣服,但虚带来的却是绝望。 八重任思绪飘散开去,待她回过神来,充斥和室的凛冽杀意已仿佛能化作实形。 “真是令人不快。”凤仙从席上站起,眉宇间凝着阴影,“身为弱者就应该有弱者的态度,你那是什么眼神老夫何时允许你抬起头颅了” “我到底要重复几遍,”八重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没有从天道众那里偷取任何东西。天道众这么麻烦你,我也很抱歉。”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会在地面上和高杉汇合。 如今她迟迟不见身影,高杉多半已经派人进入吉原打探。 “你最好小心你的口气。不然,就算天道众要的是活口,老夫也不会手下留情。” 夜王凤仙森然道。 她原本是打算静悄悄地走,不惊扰任何势力。 如今计划有变,她需要让高杉知道,她不想让他过来。 别过来她得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 天道众可不知道她能“借尸还魂”,也不会在吉原这种地方布下眼线。 凤仙提到的天道众,只会是虚。 “身为女人,身为弱者,你的本分是向强者臣服。” 夜王凤仙居高临下。 她需要闹。闹得越大越好。 “是吗” 暗暗绷紧肌肉,八重眯了眯眼睛,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你可是从弱者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几乎是瞬间离开原位,手掌在地上一撑,极快地往后翻去,足尖还未落地,夜王凤仙携着凛冽罡风的下一掌就到了。 一声巨响,座敷间的隔扇飞了出去。八重险之又险旋身避开,电光石火间一拳又至,携着崩山裂石的威压朝她面门打来。 八重闪身急躲,身后的墙壁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直接报废,碎石木料簌簌而坠,巨大的豁口露出外面金属的夜空。 “你只会躲吗”夜王凤仙哈哈大笑,笑声冰冷张狂。 八重抽了一下嘴角。 开什么玩笑,只要被打中一下,这个身体就永久报废了。 五指成爪,凤仙遽然朝她的咽喉抓来,她猛地侧头,咬紧牙关曲肘格挡。 在对方转变攻势时,她倏然扭身,借势踹向对方腰腹,蹬离之前被对方捏住脚踝骨,用力一甩从豁口掷了出去。 风声陡急呼啸,八重落到屋檐的瓦片上打了好几个滚,乍一稳住身形,铺天盖地的威压再次袭来。 轰隆,惊天动地的一拳打穿了屋檐,碎裂的瓦片扑簌簌掉入黑暗。 八重掰回脚踝错位的骨头,站到屋檐的边沿上,她身后已无退路,呼呼的夜风吹起和服的衣摆,遥远的灯光连绵成迷离的海,金属的天空管道纵横。 夜王凤仙不紧不慢朝她走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微微停涸,八重笑了一下,仰头后退一步,拥着夜风从屋檐上落了下去。 对方没追上来。 夜王凤仙是吉原的王,他和幕府中央暗中有所勾结,但极其厌恶别人对他的地盘指手画脚。 她不想被抓回去,对方也不想遂了“天道众”的意。 凭什么“天道众”要他抓人他就得抓人 就这么打一打,闹一闹,一不小心让她溜走,不是很好吗。 失重的黑暗中夜风尖声呼啸,八重在空中转身,这楼阁有几重屋檐,她从这一层屋檐落到另一层屋檐上,最后沿着巨大的金属管道回到了地面上。 楼阁顶层的动静恍若发生在平行的异世,吉原的街道依然繁花似锦。游廓门前的客人来往不息,格子后面的游女忙着娇笑揽客,喝高的浪人漫步街头,入目所及尽是热闹景色。 八重挑了条人少的道路,这里背对主干道,街边的大多是些茶屋和甜食铺子。 她沿着层层台阶走下去,匆忙接回去的脚踝经她刚才那么一乱来,隐隐又疼了起来,这次估计是骨头裂了。 下了台阶来到平地上,压低斗笠的男人迎面走来。 她往旁边侧了一下,侧得不太及时,被对方的肩膀撞了一下。 怪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对方动手的时候八重想都没想,几乎是抬手就做出了反击。 拿骨拿筋拿穴,几番进攻格挡、擒拿反擒拿下来,八重忽然意识到 糟糕,暴露了,这是古武术。 这年代还熟悉这种技巧的人,据八重所知也就那么几个人。 这几个人里,就包括了眼前易容的天照院奈落十三代目。 对方冰凉的手指拿住了她小臂上的穴位,她保持着正要反抓对方左臂翻腕的动作,静默不语片刻,微微开了口 “胧我劝你现在放手,真的。” 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胧面无表情地抬眼“恕难从命。” “不,我真的劝你放手。” “” “不要以为这是花街,我就不敢喊了。” 对方都易了容了,肯定不是在执行什么光明正大的任务。 话说回来,奈落在吉原的地盘上这么蹦跶,夜王凤仙他老人家知道吗 没想到你们居然是这样的奈落。 “我数三下,你放手我也放手,成不” 胧默默地看着她,明明不是同一张面皮,却愣是让八重看出了熟悉的冷淡表情。 “不是,你真的会后悔的。不放手的话,我喊起来你真的会后悔的。” 花街上才没有人会管陌生男女拉拉扯扯 天真。 太天真了。 有一句话,正是在花街这种地方,杀伤力才会成倍放大。 见对方没有放手的意思,八重深吸一口气 “白嫖啊啊啊啊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隔壁主干道上的所有游廓,沸腾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真相 位于二楼的禁闭室光线昏暗,木格的小窗对着里巷,透过窗口可以隐约窥见街道上的混乱。 出于职业习惯,胧侧身立在窗边,隐匿在灰尘厚重的阴影里。 这个角度可以将外界动向最大限度地收入眼底,始末屋的役人提着灯笼从巷口匆匆晃过,纷杂的脚步声没远去多久,屏息凝神时,屋顶上又传来了百华跃过的动静。 片刻,待这些声音都远离淡去,胧才撤回视线,沉默地看向八重。 大概是房间的光线问题,但对方波澜不惊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谴责的意味。 要解释他们为何此时藏在同一间禁闭室里有点麻烦。 长话短说一下的话大概就是胧的敬业精神非常让人肃然起敬。 八重知道胧是天照院奈落的模范员工,但喊出让所有雄性为之色变的禁语,也没能令对方松手。 待她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变成两个人一起躲避追捕了。 八重深深地看了胧一眼。对于虚,对方真的是死心塌地级别的忠诚。 随即,她诚恳道歉 “刚刚对不住了。” 禁闭室里光线很暗,陈旧的榻榻米散发着许久没有晒洗的霉味。 闭拢的隔扇间透出一丝缝隙,外界的灯光溢进来,在黑暗中蜿蜒成一条细细的分界线。 胧抬起手,揭下那张毫无意义的虚假面皮。 四年的时光似乎没有改变对方多少,立在黑暗中的男人肤色依然苍白,像许久不见光的野兽,下颌瘦得有些锐利,缺乏血色的嘴唇和平常一样薄薄地抿着。 用八重自己的话形容一下,那是一张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的脸。 “你这几年作息规律吗” 加藤杏子的身体衰竭死去时,是攘夷战争结束后的第六年。 对于她来说,她只是“死”了,然后睁眼时又回到了现在的人世,这四年的空白转瞬即逝。 这期间的间隔其实是个赌局,她无法掌握自己重新化形需要的时间,如果是十年,几十年,甚至一百年那在普通人眼中她也和死去了无异。 没有回答她的话,胧言简意赅 “虚大人让你回去。” “” 八重揉了揉眉心,努力斟词酌句“不是,那个,你不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太对吗” 胧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这是虚大人的命令。” “我和他又不是从属关系。”八重觉得有些头疼。 想了想,她接着道“能拜托你跟他说一下吗,就说我最近有事,暂时不会回去。” 说到一半,她又啊了一声“但这么做的话,就相当于你明明见到我却没将我抓回去,任务失败的话会挺麻烦的吧结果还是行不通啊,真糟糕。” 立在窗边的阴影里,胧不语片刻,微微敛眸,低沉的声音藏着极细微的迟疑 “你生气了吗” 八重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她的嘴角弯了一下 “问出这句话的,是胧还是天照院奈落的十三代目” “” 黑暗中没有传来回答。 “我没有生气,这是真心话。” 八重微微后仰靠到墙壁上。 “他利用了我,我为了离开天照院奈落,也放弃抵抗积极配合过敌人的行动,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倆扯平了。” 一顿,她又加了一句“至少,我会当做我们倆扯平了。” 胧闭了闭眼,哑声开口“那” “我现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八重耐心道,“天道众已经上过一次当,他们不会再咬钩了。再者,能重创阿尔塔纳变异体的武器确实存在,这样重要的情报,我也帮他试探出来了。论功行赏我不感兴趣,但能去想去的地方的自由,不是应该还给我了吗” 虚的实力和年龄都摆在那里,她不担心他会在政治斗争里吃瘪。 之前和夜王凤仙谈话的时候她也注意到了,虚如今能够以天道众一员的身份和其他势力进行交涉,他手中已确切握有权利,完全摆脱了之前空有地位的被动局面。 “你看,现在的局面根本就不需要我回去对不对虚他一个人完全能把别人玩得团团转对不对” “” “再说了,我根本无法向别人泄露情报,语言的约束力对我非常有用,我既然已经做过保证,就无法食言。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我可以证” “不是这样的。” 胧忽然低声道。 他转过头看着她,还是那副阴沉寡淡的神色,眼里却有什么不同了。 “你不应该在虚大人和人类之间选择了人类。” “”八重有些回不过神“等等,这什么时候成选择题了” 胧垂了垂眼帘“那个时候天道众迫切想要得到完美的实验体,反对天道众的势力则想要毁掉阿尔塔纳的生物实验。在那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你若是想活命,便只能待在天照院奈落。” “独自出逃便会腹背受敌,但若向松阳的弟子求救,便会致使对方陷入同样危险的境地。” 从虚将她从实验室带走的那一刻起,她就被他绑到了同一条船上。不管她承不承认,在外界看来都是如此。 “外面的世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只有天照院奈落能给予你庇护。但就算是这样,你还是逃走了。”胧的声音低沉沙哑。 “就算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只有待在虚大人身边这一个选项,你也还是离开了为了松阳的弟子。” “我当时没有在做选择题。” 八重移开视线。 “倒不如说,我当时没有选择。作为被利用的棋子,我只是让想要除掉我的人除掉我了而已。” 胧微微蹙眉“那并不是虚大人计划中的一环。你原本是不会死的。” “计划这种东西,总会出点岔子不是吗。”八重看着他,“认为自己能掌握一切,是傲慢。就算神明也无法完全随心所欲。” “就算如此,你也不应该选择虚大人以外的人。” “这并不是选择题,从来都不是。”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但对于虚大人而言,这是。” “胧,这只是你个人的臆测。”八重轻声道“而且,我不想和他吵架。” “我从来都不想和他起冲突。”她微微吸了口气,“但比起被摆到毁灭世界的棋盘上,我还有其他的事情想做。” “所以请不要阻止我。” 细细的光从隔扇的缝隙间落进黑暗里,像地图上的河流,静止不动地凝在原地。 外面的街道上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热闹,遥遥传来三味线清棱优雅的弦声,仔细聆听的话,还能听见男女的笑声,杯盏碰撞的脆响,不紧不慢的鼓点悠悠响起,闭眼就让人能看到艺伎曳地的裙摆和手中折起的舞扇。 “松阳的弟子就那么重要”胧沉声道。 手搭在隔扇上,八重静立片刻,语气缓和下来“抱歉,我暂时还不打算回去。” “人是会变的。”胧的表情无悲无喜,仿佛他只是在说别人的事,也确实如此。 “松阳的弟子如今只是在人世徘徊向天索仇的厉鬼而已。” 八重轻轻皱眉“你是在说晋助” 刚刚回到人世的时候,她其实在高杉不知道的情况下在他身边跟了一段时间。后来有幕府官员打算对高杉不利,情急之下她才附到了自杀而亡的游女身上,急匆匆地跑去找人。 “高杉晋助勾结幕府要员,暗中杀害别派的官员,操纵幕府内的派系斗争,如今和海盗春雨结成同盟,是威胁当今政权最激进危险的罪犯。” 胧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他为什么能和春雨结成同盟,你要不要猜猜看” “” “他献上的结盟礼,是昔日生死与共的同窗。” “坂田银时和桂小太郎曾联手对抗过春雨,为了促进结盟,高杉晋助选择了背叛过去的同伴。那三人如今已分道扬镳,道路不会再次重合了。” 见八重立在隔扇边不语,胧上前一步,藏于袖中的银针悄无声息地滑至掌心。 “请和我回去。” 八重忽然抬起头。 “那两个人还活着。”她看向胧,仿佛这就是答案般,又重复了一遍“银时和小太郎还活着。” 言闭,她骤然扯开隔扇,外面的光源大片涌入,锋利无阻地切开禁闭室内厚沉的黑暗。 “让你的人退下。” 外面的街道上丝竹悦耳,游廓里灯火通明,却死一般的安静。 通向玄关的道路被穿着黑色僧衣的身影封锁,诺大的游廓人去楼空,奈落众的身影候在走廊里,金属冰冷的禅刀映出光线靡丽的花灯,诡异得像是静止的画卷。 胧闭上眼睛,低沉的嗓音无波无澜,冷漠似山顶千年不化的积雪。 “动手。” 枪声在此时突兀响起,舶来的琉璃灯应声碎裂,似万千雪片纷纷散落。 守在楼梯口的奈落栽倒下去,汩汩鲜血染红了地面。其他人齐齐转身,披着墨金唐草纹的身影从散去的烟雾中显出模样,深碧色的右瞳微微眯起,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正是鬼兵队总督高杉晋助。 他身后的队员拔刀的拔刀,又子举着枪,眼神不善地盯着胧的方向。 慵懒地衔着烟管,仿佛只是来寻花问柳一般,高杉看似风度从容地立在原地,望着奈落众的视线透露出寒冷彻骨的戾意。 他当然记得这些人是谁。 微微勾起唇角,极力抑着心底滚烫灼人的仇恨,高杉吐出一口烟雾,优雅地抢去胧的台词 “动手。” 八重觉得夜王凤仙估计要被气疯了。 这里的估计,是十之八九的估计。 三方势力在吉原大打出手,游廓里的战斗场面太过混乱,除了乌鸦般一身漆黑辨识度极高的奈落,吉原的自卫队百华紧接着闯进来,为首的女人穿着墨底枫叶纹的和服,冷丽的面容划着刀疤,干练肃杀的身影极为令人印象深刻。 鬼兵队兵分几路开始撤退,她跟着高杉出了吉原,回到江户浅草寺附近的地带。 狭长的小巷两侧夹着传统的木质建筑,掀开其中一家绛紫的门帘,面容和善的老板娘擦着围裙跑上来,恭恭敬敬地将高杉迎了进去。 这里似乎是鬼兵队在江户隐藏的据点之一。 八重沿着窄而陡的木楼梯上到二楼的茶室,高杉屏退旁人,静静地立在窗边。 茶釜柔和地冒着热气,隐隐约约的清香在和室里萦绕弥漫。 这是个适合让人放松的地方,壁龛里挂了字画,瓶里插着初夏的花,托盘上摆着精致的茶碗,一派恬静宁和,和奢靡艳丽的吉原如同两个世界。 八重合上身后的隔扇,看着那个沉默不语佩刀站在茶室里的背影。 他会问她什么 私塾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借他人的身体活动吗她当年的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天照院奈落为什么会出现在吉原她和那些人是什么关系 望着那个背影,八重有些恍惚,在极短暂的一个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积雪山中的神社。 穷凶极恶的浪人绑架了私塾的学生,高杉和银时私自跑去营救,被人数占有优势的敌人包围陷入困境。 “你会用刀” 被她护在身后的孩子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那个身体被她爱护得极好,像平凡家庭出身的女性,手上没有刀茧,私塾上剑道课的时候她也总是只在一旁笑哈哈地看着。 疑惑在那时扎根,但那个孩子回到私塾后却没有再和其他人提起。 现在终于要面对了吗。 沉默良久,高杉依然没有转过身来。 那个身影站在窗边,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一般,深深地吸气吐出,这才慢慢哑着嗓音开了口 “老师到底是谁” 八重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聪明人有时候果真聪明得可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朝暮 十数年前的夕阳鲜红如血,红枫漫漫洒洒,寺院的长廊暗影重重。 枫影在镜面般的地板上交错,那个身影立在黑暗深处,往日温和俊朗的容颜不见笑意,轻柔的声音噙着薄凉的恶意。 “松下村塾不过是一个美好的谎言。” 虚毫无怜悯地叹息着另一个自己的愚不可及。 仿佛已经看见了这场闹剧既定的结局,他轻轻地嗤笑“爱戴的老师实际上是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吉田松阳只是另一个「我」异想天开构想出来的身份。” 那个声音毫无障碍地跨过时间的阻隔,再次在她耳畔清晰响起 “陪着「我」进行无意义的过家家,你也沉浸在这场扮演游戏中了吗,八重” 茶釜中的水煮好了。 柔软的水烟在风炉上方弥漫,细细沸滚的水沫漫到茶釜边沿,谨慎而克制地躁动着。 八重看向窗边,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大片大片的暮色盖过天空,像沾湿的鸢纸,晕出朦朦胧胧的色彩。 之前背对她立在窗边的身影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表情被绷带遮去大半,一言不发地极力忍耐。 八重意识到她错过了唯一可以装傻的机会。就在她短暂出神的那一瞬间,她的沉默已经给了高杉某种答案。 她看向一边 “水已经煮好了,要不要先来一碗茶” 厚重的沉默令人难以忍受,她只想打破这窒闷的气氛。 “你还没回答我,老师到底是谁” 高杉的嗓音很低,低到有些发哑。 茶碗是厚重的粗瓷,入手的质感温润,低调而朴素。 滚烫的清水流入碗底,茶末融化开来,像池中的水藻漾开绿色的触须。 八重用茶筅刷开碗底的茶末。 “吉田松阳还能是谁他是松下村塾的老师。” 她不认为这是谎言。 「吉田松阳」是为了松下村塾而诞生的名字。 不再是无生亦无死的「虚」,而是有着温度和笑容的「吉田松阳」。 那个人如同自己所期望地成为了老师,这是毋庸置疑她会拿命去捍卫的事实。 “但之前呢” 高杉拼命忍耐,胸腔有情绪似乎即将破堤,快要压垮他的肋骨,发出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悲鸣。 “在松下村塾存在之前,老师是谁” “晋” “回答我” 八重抬起头,高杉死死盯着她。 “你以前不断给我们的那些提示,究竟算什么” 她哑然。 见八重一时失语,高杉低低地笑了起来“老师隐藏的身份和天照院奈落有联系,这我早就想通了,偏远乡村的教书先生怎会需要奈落出手收押,但那些提示呢” 那些看似普通的睡前故事,她总是反复跟私塾学生提起的典故,浦岛太郎长生的悲剧,辉夜姬和亲人永隔的宿命,以及主役为亡魂的能剧,戴着面具在人世徘徊的幽鬼 “你总是讲这样的故事。”十几年前的少年有着明亮的眼神和清澈的嗓音。 是的,她以前总是讲那些故事。 因为听故事的少年都会长大,但他们的老师却不会变老。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总有一天他们不会再对故事提问,疑惑的目光会转而望向容颜永远年轻的老师。 当年那个少年的回答,言犹在耳。 “故事里的主角都是不属于这世间的人,他们身上流逝的时间和周围的人是不同的。” 高杉压低声音,嗓音仿佛在笑,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不断给我们提示因为迟早有一天打算说出来吗还是因为迟早有一天会暴露” 他是何其聪明的人,只是在停顿的刹那,他看清了八重表情细微的变化。 “看来是后者。” 高杉冰凉地笑出来,那笑容实在令人难过。 “你担心会暴露的事实是什么让我猜猜看,肯定和故事的内容有关对不对” “对不起。”八重收拢放在膝盖上的手。“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她当年给出那些提示,不是为了看到如今的局面。 千算万算,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本能看着自己的学生活至辞世的老师,会成为率先离开的一方。 “老师不是普通的人类,是不是”高杉的目光烫极了,失去的左眼并没有使他视线黯淡,与之相反,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凌厉,像是烧着滚烫的火。 “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因为你就不是。至少,你无法被归到普通人类的范畴。” 他不想这样逼她的,但他忍不住。 吉田松阳是高杉晋助的心病,是烂在他骨血里的疤,是这十年间他日日夜夜被梦魇纠缠的根,是他死不瞑目的因,是他尚在人世苟延残喘的理由。 他如今还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复仇。 向世界,也向自己。 高杉晋助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 茶釜安静地煮着水,满到溢出来,沿着釜身缓缓下淌,落到长方的漆盘里。茶室里听不见别的声音。 “是。”漫长的半晌过后,八重放下手,“我不是人类。就像我现在占据的是别人的身体一样,私塾的时候,我用的也是别人的身体。” “至于你,”记忆里虚的声音含着冰凉的嘲讽,“连鬼魂也说不上,只是冒用人类躯壳的存在罢了。” “你所认识的松下村塾的八重,并不是我真实的模样。” 她不是生命停留在双十年华的姑娘。 她没有人类的体温,也没有能切实拥抱他人的双手,她以本我的姿态存在时,甚至无法碰一碰不再是少年的男人苍白的脸颊。 她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因为她存在于没有倒影的世界里。 知道这问题答案的,似乎只有虚和松阳。 高杉沉默了很久。 再开口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杀了老师的是谁” 一字一顿,话里行间都是风雨欲来的血腥气。 既然吉田松阳不是普通的人类,以他的实力,若非当年有隐情,又岂会被幕府轻易拿捏在手里,最后落得被弟子斩首的凄惨下场。 碗里的茶汤早就凉了。 八重微微垂下视线,望着碗里那抹冷凝的茶绿。 “我不能说。” 表情被阴影覆盖,高杉颤抖着吸了口气,手指捏得骨节泛白。 “不能说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和人有约,不能说。” 看出高杉想问什么,八重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人类,所以我不能违约。语言对于我的约束力是不一样的,晋助。” 此时此刻,她几乎有些感激起这份契约来。 “假如我告诉了你那个人的名字,你打算怎么做” 高杉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仿佛再也压制不住磅礴的杀意,他的声音含着刺骨的戾气 “我会杀了他。” 他会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伤害过老师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仿佛又看见了十年前恩师头颅落地的场景,高杉绷紧下颌,滔天的恨意在胸口灼烧,运筹帷幄的鬼兵队总督在涉及吉田松阳这个名字时失却所有冷静,像负伤的野兽龇露獠牙,比任何时候都偏激危险。 八重捧着早已冷却的粗瓷茶碗不说话。 放任现在的高杉对上虚,和找死无异。 她沉默着,高杉却没有停下来。 他抑着急促的呼吸,极力试着冷静下来思考,开口的声音暗哑非常 “你为什么会成为奈落的目标你现在还活着,就说明你那时并没有死去。在这期间你在天照院奈落,是不是既然被人约束,就说明你掌握了他们不想你知道的东西。不杀你灭口,也许是因为他们留着你有用,也有可能是他们杀不了你。”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将手指搭在腰侧的佩刀上,指节敲击着涂漆的刀鞘。 敲着刀鞘的动作一顿,高杉倏然抬起眼帘。 “他们是同一人吗” 八重的表情没有动。 口腔内壁泛起丝丝血的味道,她表面上没有任何动摇。 “让你缄口的,和当年害了老师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问题过于尖锐,像一把笔直的尖刀,锋利到会刺伤提问者本身。 “是不是” “” “到底是不是” “高杉晋助。”八重忽然开了口,对面的人微微一顿。 她保持着平静的表情,眼神却难过极了 “你一定要这样不肯放过自己吗。” 极短的寂静过后,高杉笑了出来。 “放过”他抬手捂住脸,从喉咙深处挤出低哑到几乎破碎的笑声,“我刚才已经说了,当年害死老师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十年前,为了夺回自己的老师,松下村塾的学生漫过尸山和血海,踏过战友同窗的尸体,亲眼见识了地狱,最后却只能借由践踏恩师的性命活下来。 八重不忍“松阳当初作出选择,不是为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老师当初就不应该死”高杉的声音里满是扭曲的痛苦。 死的人应该是他。 他那时也确实死去了。 高杉晋助的世界随着吉田松阳的死崩溃了。 “你不恨吗”高杉哑声问她,“害死老师的,我们这些学生也有份。你就没有恨过吗” 那个人对你不是很重要吗。 恨他 恨松阳的学生 八重摇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晋助。” 眼底涌起极淡的湿意,但那陌生的雾气很快就褪了下去,消融无影。 “让那个人成为了老师的,是你们啊。” 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想成为人类。 柔和的清风吹过山麓,戴着八咫鸟面具的男人曾望着遥远的天际,低沉的声音似染惆怅又似微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混入孩子们当中跟他们一起学习。” 学习如何洗净这双沾满鲜血的手。 松下村塾并不是一个虚假的谎言。 也许短暂得如同梦境,但五百年来只懂杀戮的怪物,确确实实从人类那里获得了纯粹的爱。 怪物付出了爱,也终于获得了爱。 是那些看似懵懂无知的孩童,教会了不老不死的怪物何为人类。 是吉田松阳的学生,让他成为了老师。 直到最后一刻,那个人也能够作为老师死去。 八重轻声开口 “你们是松阳的宝物。” 叽叽喳喳在老师怀里笑作一团的学生,曾经让那个人露出何等温柔的眼神,她是见过的。 那样温柔的爱,能给予人怀抱任何痛苦的勇气。 她抬眼,安静地注视着怔怔的高杉。 “所以不是的,我不恨你。与之相反,能够再见到活着的你,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在松下村塾的那七年,扮演朝生暮死的人类时 她曾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重逢 八重在茶屋里待了几日。 和凤仙的战斗中她受了点伤,热心的老板娘请来郎中,嘱咐她好好休息,待脚踝的碎骨愈合了再自由行动。 她的房间在茶屋二楼隐蔽的尽头,和室不大不小,圆窗对着小巷,角落有一台小小的电视机。 那是八重第一次见到电视机。 她在天照院奈落待的那几年,就像被怪志里的鸦天狗神隐了一样,过的是深山里与世隔绝的日子。 外面的世界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天人的科技带来了哪些变化,如今亲眼见识到了这小小的电视机,八重才有了确切的实感。 闲着也是闲着,八重学会了切换电视台的方法,抱着她的瓜子梅干,往电视机前的软垫上一横躺,就不动了。 武市变平太在外面敲了几次门无果,拉开隔扇时,看到的就是电视中播放的八点档狗血剧。 “阿美” “英太” 男女主角在机场的安检口前相遇,女主角阿美提着行李箱缓缓回身,眼角蓄着泪水,两人隔着人群深情相望,煽情的主题曲此时应景响起。 八重吸了吸鼻子,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小声地说了一句 “加油啊英太。” 武市变平太决定开口提醒她“八重小姐。” “嘘,小声点,这是最精彩的部分。” “” 武市变平太顿了顿“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晋助先生让我带你撤离。” 仿佛没听清他的话,八重捻起纸巾揩了揩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在确定阿美和英太幸福之前,我不能走。” 屏幕里,阿美忽然一把甩开行李箱。英太张开双臂,阿美奔向他的怀抱,两人紧紧相拥,笑中带泪泪中带笑。 “阿美” “英太” 武市变平太木然地收回视线。 “奈落在全面清查鬼兵队留在江户的据点,以他们的速度,找到这个茶屋只是时间问题。” 八重嗑瓜子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天照院奈落的十三代目相当难缠,那个男人曾在宽政大狱的血风中崭露锋芒,普通的障眼法瞒不了他。晋助先生在暗中和对方对峙多日,目前只能暂时引开奈落的视线。” 啪的一下关掉电视,八重扫落身上的瓜子壳,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不能被他们抓住,我不能回去没有电视机的日子,我已经回不去了。” 武市变平太缓缓点头,方脸上浮现出郑重之色。 “那么,”他掏出纸笔,恭敬而热切地递到她面前,“在离开前,请你在反对大江户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修正案的宣言上签个名吧。” “” 八重神色同样肃穆地接过笔,正要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 “武市。” 淡淡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武市变平太以八重难以看清的速度夺回纸笔,站直身体整了整衣襟,黑洞洞的眼睛眨都不眨“晋助先生。” 高杉瞥了一眼过来,不需要他开口,武市变平太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八重看了看桌面上还未清理的瓜子壳,又望向地面上摊开的娱乐杂志,最后决定直接装瞎。 和室里一时有些安静。 高杉披着墨色的羽织,手里提着斗笠,下巴上有斗笠扣带勒出的浅浅痕迹,他站在和室门边,没有跨进来,一袭匆匆赶路的行者装扮,仿佛一转身就会消失进暗巷的阴影里。 “能走了吗” 他的目光落向她的脚踝,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知道高杉这是在问她伤势,八重做出示范走到他面前。 “已经没问题了。”她抬眼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在茶室里咄咄逼人地质问她之后,高杉一连几日都没露面。 高杉动了动嘴唇,最后微敛眸光,朝走廊侧开身来“既然能走就不浪费时间了。如果不想被奈落抓回去的话,就跟紧点。” 茶屋是旧时典型的木质建筑,楼梯又陡又窄,踩上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声响。 高杉先下了楼,站在楼梯口看着八重踩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 离开茶屋前,高杉将斗笠递了过来,言简意赅 “把这个戴上。” 茶屋外的小巷很安静。这个时间段没什么行人,偶尔有麻雀落在刚刚洒过水的门前,叽叽喳喳着蹦开又落回来。 八重仰起头,透过斗笠的下沿望着江户初夏的天空,浅浅淡淡的蓝色偶尔撇进几片白云,她第一次在仰望天空的时候看到了稀疏交错的电线。 时代在变化。 她在天照院奈落待着不出的那六年不知道错过了多少东西。 收回视线,八重看向高杉。 戴着斗笠默默并肩行走的两人,怎么看都有种要去干大事的感觉,像电影里在纷茫大雪中奔赴最终决战的浪人剑客。 神秘。沉稳。酷帅。 想到这里,她的表情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八重问高杉“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没有受她此刻的情绪感染,高杉的回答相当冷淡“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敷衍三岁小孩的回答。八重差点吐槽,但是不行,她现在是酷帅沉稳的浪人剑客,她斗笠都压低戴着了,不能做出违反这份苦心的举动。 八重跟着高杉登上停在河边的蓬舟。 江户靠海,虽然比不上自古贸易繁华的大阪,仍是水路纵横的桥之都市。 船夫热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川船扁舟在横跨隅田川的长桥下往来交错,河面像街市一样繁华热闹。 离了岸,蓬舟顺流而下。行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从水路切回陆路,又从陆路下至水路,这么往复几次之后,总算在夕阳西下前抵达了一处山里的寺院。 八重立在青石阶上,望着裹在苍茫暮色里的古刹,在心里感叹了一番。 她总算知道高杉之前的那句“跟紧点”是什么意思了。 前来开门的僧人披着芥色袈裟,朝高杉微微施了一礼,安安静静地将二人引入内室。 暮钟遥遥传来,天色愈晚,寺内的小沙弥点起廊下的铜灯,微微的光芒在地板上铺散开来。 八重没有行李,她打开隔扇倚在门边望了一会儿庭院,看向沉默不语的身边人。 “如果有什么想和我说的,现在就是你的机会。”八重肃了面容。 高杉瞥她一眼,几日不见又恢复了鬼兵队总督惯常的高深莫测,墨绿的独眼神色深凉,教人看不清他心底在想什么。 熟人之间就是这点麻烦,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肚子里的一堆话对方都已经知晓了,说出来意义也不大,于是两人都沉默着。 “哎呀,不想抓住机会就算了。换我说。” 八重抓了抓脖子。 “你好好按时作息,晚上不要熬夜,烟少抽,吃饭的时候别挑食,每天忙着毁灭腐朽的世界也不要忘了照顾自己的身体” 不用道歉,之前的事我压根没放在心上,你也别往心里去,继续毫无负担做你高冷的总督就好这些心里话不用说出来,双方会意足矣。 该唠叨的都唠叨完了,八重顿了顿,声音缓和了一点。 “我这样东躲西藏,长久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胧既然已经知道她在高杉这里,肯定会紧紧盯着鬼兵队。 就算高杉有心护她,她也不希望天照院奈落和鬼兵队胶上。奈落难缠起来究竟有多难缠,这世上还活着的没有几个人比她更清楚。 八重侧首,朝高杉笑道“等最近的风头过去了,能拜托你帮我伪造一个新身份吗”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了,高杉嗬地笑了一声,神情凉凉,嘴唇勾起几分嘲讽的弧度 “以后一个人遇到麻烦了,可别哭着鼻子来找我。”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好啊,”八重轻轻笑了一声,“如果遇到麻烦了,我会第一个去找你的。” 她静了静 “谢谢,晋助。” 廊檐落下的阴影里,高杉冷峻的面容似乎微微柔和了一点。 天际传来遥遥钟鼓,八重站在和室门边,目送他离去。 披着唐草纹羽织的身影隐入晦暗暮色,像短暂停留于世间的异客,踽踽独行,眨眼便消失在古色苍茫的深处。 七月。 江户的天气明显炎热起来,蝉噪连绵不休,又到了雪糕冷饮登上便利店销售榜的季节。 白昼亮得刺眼,繁华的街道人流如织,手提公文包的上班族迈进街对面的便当屋,清脆的门铃响起,站在柜台后的店员露出职业微笑 “欢迎光临。” 店址靠近江户市中心,大崎便当屋每日贩卖的便当有三种,菜单每周变更一次,因为菜式营养可口,价格又实惠,深受附近上班族的喜爱。 中午是店里最繁忙的时间段,下午两点一过,客人便少了起来。 冷气缓缓吹拂,年近五十的大崎先生掀起帘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又有订单了”他看向柜台后打包外卖盒的身影。 “名字是西乡的客人订了八份便当呢。” 年轻的店员说着,将外卖盒依次放进袋子里,手指一挽打了个漂亮利落的结。 “没问题吗,真帆,会不会有点重了”大崎太太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圆圆的脸庞眉眼和善,她温声细语地问 “这些便当你要送到哪里去会不会很远啊” “放心吧。”新来的年轻店员八重往订单上看了一眼。 “就在歌舞伎町,不远呢,走过去就可以了。” 她站直身体,理了理大崎便当屋的员工制服,将写着「樱庭真帆」的名牌别正了,再戴上帽子,郑重地向大崎夫妇告别“那么,我出发了。” 踏出自动门,七月的热浪滚滚扑来。 八重提着便当盒,像踏上打败魔王旅途的勇者,一往无前地迈入那炽白的世界 外卖员装扮的勇者很快就败在了炎热的天气下。 要融化了。 一路看着地图走走停停,八重来到红圈标志的位置前,抬起帽檐看了看招牌,又看了看门牌号,确定是这个地址无误,她啪的一下收起地图,擦擦脸颊上的汗水,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店里的光线昏暗暧昧,给予客人充分隐私,店中央搭起的舞台上有人在表演,身着花和服的大汉拨弄着清棱棱的三味线,一紫一粉两道身影随着乐声执扇起舞。 舞台灯打下来,照亮了那两人涂脂抹粉的面容。 乌发红唇的“美人”扬起皓腕,手里的扇子啪的一下打在同伴的腰上。 “腰扭得再快一点” “吵死了。”穿着粉色和服的家伙懒得掐着嗓音说话,一开口便泄露了男性的身份。 “为什么我要被抓来当临时工啊颚美请假了关阿银什么事,放过无辜的阿银好嘛” 桂沉下声音“只要你腰扭得够快,身为男人的尊严就追不上你。” “你根本就已经放弃了男人的尊严吧”银时猛烈吐槽。 三味线的乐声一变,两人扬起扇子齐齐转身,互换位置继续扭腰。 “不是男人的尊严,是桂子。” “请暂时不要和阿银说话,我现在不想理” 台下忽然传来哗啦一声。 在舞台上扭动身子的银时和桂循声望去。 八重手里的便当掉了一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致你 信笺的开头划掉又重来,如此这般反反复复,最终还是落了笔 「致并不在天国的松阳 你还好吗 我最近过得挺好的,吃得健康,睡得也香。我现在每天早上十点上班,工作到晚上十点结束,时间过得非常充实,打工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每天都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 说到各种各样的人,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以前开私塾的时候你跟我说过,想充分尊重每一个学生的特性。 我最近觉得你说的这句话真是太对了这不是说我之前觉得你说得不对,你说的话当然对,但现在变得更对了。 如果你在身边,我真想拍拍你的手夸你一句不愧是你,想得这么深远,看得这么透彻,比他人本身更了解他人。 我这含糊的表达方式,可能会令你感到困惑,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你还记得我以前让私塾的学生跳神楽舞吗 那曾是我的乐趣,也是他们人生的黑历史中最难以启齿的部分。 如果时间能倒退,我真想让他们再更多地跳一跳,因为谁能想到这以后还会派上用场呢 小太郎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我心知肚明多年,但未曾想银时也会有绽放光彩的一天。 原来他心底一直埋着这种隐秘的爱好,没有察觉是我迟钝。 我最近感慨万分,好像摸到了一点人类中年后的感悟。 孩子大了,管不着了啊,作为长辈的我们,除了支持和信任以外,还能给予更多的什么呢 那是你的学生,是我曾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点信任和支持,我还是能做到的。 虽然你不在身边,也不能目睹弟子长大后的模样,但是你放心,我会好好替你见证的见证他们如何走上人妖俱乐部的巅峰。 不管是要毁灭还是拯救世界,成为人妖俱乐部的头牌也罢,看到那些家伙还活蹦乱跳的样子,我就觉得足够了。 银时身高只及你腰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但我前几天见到他的时候,当年那个小家伙已经长得很高了。 你们俩如果现在并肩站在一起的话,谁看起来高一些还说不定呢。 是不是忽然有点危机感了 几百年身高都不变也是让人有点困扰呢。 但正因为自己是不变的,看着那些飞快长大的家伙,心底总会被轻易触动。 今年六月的紫阳花开得漂亮极了,写信的现在已经是七月,闭上眼睛,脑海里还是看得到那副景象。 你大概也知道,我一直想在院子里种紫阳花。樱花四月开败,接下来的五月和六月,院子里总不能光秃秃的,那多没劲啊。 到底要种怎么样的紫阳花呢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有答案了。 七月份过去后,马上又要到八月了。 这世上没有你的时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了。 今年的花火大会据说要比往届的都要精彩盛大,如果你在」 落在纸面上的笔尖微微停顿。 早晨的清风从窗口吹入,八重压平信纸,划去最后几行,涂成看不清原文的墨色方块。 桌边的时钟指向九点一刻,她盖上笔,折好信纸放入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亦没有地址,雪白干净。 大崎便当屋每日早上十点开门营业。 出了车站步行五分钟,八重从后门进入店内,换好员工制服,出来在收银台后站好岗位,静候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店内的便当每天早上由大崎夫妇提前做好,装在盒子里摆到柜台上供客人自由拿取。 今日的第一位客人是栗发的小哥。 作为每天勤奋观看新闻收集各方资讯的人,八重认出对方是真选组的一番队队长。 冲田总悟点了一份炸虾便当,没过多久,真选组的另一位常客也来了。 帮助这位客人打包时,八重非常贴心地塞了一堆蛋黄酱调料包进去。 请在网上给我们五星好评哦。 八重挂着职业微笑目送真选组副长离开。 今日新推出的炸虾便当人气意外火爆,还未到午后,店里的便当就已经差不多卖了个精光。 大崎先生不得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拜托八重给他添把手,收银的工作交给了平时管账的大崎太太。 客人出入的门铃清脆地响个不停,大崎先生抽空看了一眼八重这边的情况,她将调过味的蛋液倒入方形的烧锅,待蛋液煎至金黄,用筷子翻卷到锅沿,在空出的锅面抹上色拉油,又倒下另一层蛋液。 中午的时间段最紧迫,她动作飞快,将做好的玉子烧依次放进便当盒里。 “你平时经常下厨”大崎先生扬了扬眉,忙碌之中也不忘开点玩笑,“我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靠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活着。” 实际年龄是对方二十倍有余的八重唔了一声“还好,只是以前经常需要做多人份的料理。” 大崎先生来了兴趣,待店里的客人少一点了,便开始教她做炸虾。 由于当天的便当提前卖完了,八重提早下了班。她在车站附近的便利店里晃悠了一圈,买了些漫画杂志带回公寓里去,晚上好好地泡了个热水澡。 第二日,八重和往常一般来到店里,换上员工制服,来到收银台后。 早上十点,大崎便当屋开门营业,迎客的门铃准时响起,八重抬起眼帘,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熟悉的脸,她最近经常在电视的新闻里看到。 “欢迎光临。”心里微讶,八重很快就恢复了职业的笑容。 离开人妖俱乐部之前,她曾给银时和桂一人塞了一张便当屋的名片,说是赔礼会给两人打折。 天照院奈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搜人,她没有明面上和两人相认的打算,能借着卖便当的机会多见见面自然是好的。 毕竟,她总不能暗中偷窥吧 虽然已经偷窥过了去歌舞伎町送外卖的时候,她总会在附近多晃悠一阵子但暗中观察总归不太好。 更何况桂的行踪还这么不稳定,她每天扒着新闻,也扒不出什么花来。 站在柜台前的男人目光炯炯,光看脸确实当得上攘夷时期贵公子的称号,五官俊雅清隽,身姿笔挺如修竹,就算背后站着露有腿毛的巨型企鹅生物,也不能减损他身上那脑残志坚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 见对方只是盯着她不说话,八重不得不轻咳一声,礼貌关怀“这位客人” “抱歉,是我失礼了,”桂回过神,他看向她的员工名牌,声音微微顿了一下“樱庭小姐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八重保持微笑“这位先生,请问你打算点餐吗” 桂低头往羽织的口袋里掏了掏,然后更加努力地掏了起来,他身后的企鹅怪看不下去了,体贴地递上便当屋的名片。 “就是这个,伊丽莎白” 原来企鹅怪的名字是伊丽莎白啊。 清了清嗓子,桂将名片递到柜台上“用这个可以打折是吗” “是的。” “那那我要一份玉子烧便当好了。”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玉子烧是配菜,没有单卖的便当。不过,我推荐今日的和风便当。” “那就和风便当。” “好的,和风便当一份,一共是425日圆,感谢您的惠顾。” 大崎太太笑呵呵地走了过来“真帆,再给这位先生打个八五折吧。” 一顿,八重转过头“您认识他” “这位先生昨天也来了店里,见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还帮了我一把。”大崎太太露出和蔼的眼神,“这年头这么礼貌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了。” 说着,她朝八重笑了笑“真帆做的玉子烧很受欢迎呢,连回头客都有了。” 随着一声清响,收银机弹出抽屉,八重找好零钱装好便当,一起递到桂手中。 “感谢惠顾,欢迎你下次光临。” 桂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但身后还有其他客人在排队,他收起目光中微微复杂的神色,礼貌而克制地点点头 “我下次再来。” 晚上十点三十分,八重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回到公寓。 赭褐色的独栋公寓伫立在安静的住宅区内,入口处有漂亮的金属邮箱,等电梯的大堂亮着明黄的灯光。 她住在5楼的502室,一房一厅,还有个小小的阳台。 八重最满意的是带有电冰箱和微波炉的厨房,刚搬进来的时候,她曾在厨房里望着微波炉转了一晚上,就为了多听听那“叮”的一声,非常有成就感。 按照她原本的预算,八重是打算挤挤长屋的。她那时还没有开始找工作,身无分文没有存款,租房的押金都交不起。 能住进这样的独栋公寓,全靠高杉帮忙。 幕府通缉的恐怖分子似乎不仅擅长搞破坏,也非常熟悉江户各区的治安情况。 八重在这个公寓里住了一个多月,附近连小偷小摸的事件都没有,邻里和平得几乎快要发霉。 这个住宅区是江户最安全的地带之一,半夜闭着眼睛出门也不用担心。 用毛巾擦着头发,八重泡完热水澡从浴室里走出来,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忽然听见阳台的方向传来咚的一声重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哗啦啦地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八重一低头,和熟悉的人对上了视线。 砸下来的“东西”清了清嗓子,摆出自己最严肃正经的表情“晚上好,我被幕府的走狗追杀,一不小心失足从屋顶坠落,不知你可心系江户的黎明,愿助我一臂” 八重面无表情地关上阳台门。 “等一下八樱庭小姐请等一下” 桂砰砰敲着玻璃门,见她不理睬,他忽的一下凑近将脸贴到门上,指着自己喊“是我啊是白天买走了第一份便当的那位客人啊你还记得我吗” 那吵吵闹闹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便委屈地安静了下去。 八重吹干头发走出房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抱膝蹲在阳台角落里的身影。见到她走出来,桂抬起头,都是成年男性了,还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被主人遗弃的小动物。 她拉开阳台门,那个家伙立刻满血复活,一个弹跳落到客厅里,把手往羽织里一兜,端端正正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不胜感激,”握拳抵在唇边,桂咳了咳,“可恶的真选组,如果不是他们,我桂小太郎又岂会落到如此地步。” 被幕府通缉的家伙自报家门了啊。超级爽快地自报家门了啊 八重忍住了拿报纸敲上去的冲动。 “少来了。没有人告诉过你尾随下班回家的女性是犯罪吗” “什么居然有人尾随你吗”桂睁大眼睛,“谁到底是谁可恶,单身的女性一个人住果然不安全,作为报恩,就请让我桂小太郎保证你的安全吧。” 说着,他将双手置于膝头,非常诚恳地道“接下来的几日多有打扰,还望你见谅。” 这是仙鹤吗这是拼命想要留下来报恩的仙鹤吗 “不,”八重冷静道,“我觉得窝藏通缉犯更不安全。” “那怎么行”桂振振有词,“我已经仔细观察过了,301室和608室的住户都很可疑,居然把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混在一起,一看就是会对独身女性下手的潜在犯罪分子。” 八重“” 可疑的人只有你而已啊暗中偷窥别人的罪犯就是你啊 “抱歉,我完全没有理解你刚才说的逻辑。” 八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摔下来之前在外面待多久了” “一个小时而已。”桂一时嘴快,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这是为了确认你居住的环境安全与否。”表情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 这不是露馅露得更多了吗喂喂喂 八重无语片刻。 等等,她什么时候变成吐槽役了。十年不见,对方的功力居然长进至此,能把她逼到吐槽的地步。 想到这里,八重深深地看了桂一眼。 “算了,今晚你就先在客厅住下吧。” 她终究还是硬不下心肠。 “还有你脸上的伤,”八重拿来药膏,“也稍微处理一下吧。” 桂颔首,身姿笔挺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好。” 八重和他对视半晌,固执的男人继续固执地坐着,脸上还是那副大义凛然随时能为江户的黎明舍身赴死的表情。 三分钟后,那表情肃穆的脸上多了一块膏布。 “掉下来的时候你是脸先着地了吗”八重将膏药的贴纸扔进废纸篓,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热茶。 “一时手滑。”桂郑重地接过茶杯,脸上贴着的膏布随说话的动作一鼓一鼓的,“我下次会注意的。” “不,请不要有下次了好吗。正门这种东西存在是有原因的。” 桂眼睛微微一亮“我下次可以从正门进来吗” “”不行。 八重垂下眼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下次别拿真选组当幌子了,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桂迟疑了一会儿。 “你怎么知道” 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八重放下杯子 “和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样因为就是知道啊。” 她知道桂已经认出她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近乡 桂小太郎是个说到做到、坚定贯彻自己目标的人。 他说“接下来几日会多有叨扰”,之后的一周也果真做到了。 以前好学生桂小太郎是被银时和高杉带着逃课翻墙,如今他飞檐走壁无所不精,能上天能入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来还有那两位不成器的同窗的功劳。 或飞窗而入,或翻越阳台,八重晚上十点下班,每次回到公寓,必定会瞧见某人准时出现的身影,时常伴随着爽朗而扰邻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有种就来追追江户的黎明吧,真选组的走狗们” 佯装被真选组追到此处的桂扮演得很尽心,有时候还会背着伊丽莎白图案的降落伞,像个小仙女一样飘到她公寓的阳台上。 八重看他玩得那么开心,想想贴在她邮箱上的邻居投诉状“夜间新闻的声音太吵了,请把电视的音量调低一点”最后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总是让真选组背锅会不会不太好” 这么说的第二天晚上,桂就利落地改了口。 “接受正义的天诛吧,幕府的走狗们” 接下来还有“该死的税金小偷”,“局长是个猩猩的马戏团组织”,“箱馆之战中的败犬”等等诸如此类的称呼。 结果只是改变了骂真选组的方式而已啊。 话说最后一个称呼已经突破了次元壁啊超级危险的这个。 看在桂会帮她打扫客厅的份上,八重最终还是放弃了锁阳台门。 深夜,厨房亮着暖黄的光。 煮着海带粥的汤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八重将玉子豆腐切成小方块,放到盛着海鳗挂面的瓷碗里。 夏天是海鳗的季节。 濑户内海盛产海鲜,海鳗料理是长洲特色,不吃点海鳗仿佛夏天都白过了。 以前松下村塾就算资金常年紧巴巴的,到了夏天她也会想方设法地弄到几条海鳗,或剁成肉泥拌面,或煮成鲜美的高汤,在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制成清爽的刺身也是一道美味。 兑好出汁、酱油和味淋,倒入浅青的瓷碗里,鲜美的深色酱汁一点一点没进面里,沉到碗底,切成方块的玉子豆腐看起来黄灿灿的。 八重将宵夜端到桌上。 “怎么了不吃吗” “不,没这回事。” 微敛目光遮去眼底思绪,桂擎着筷子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道“我开动了。” 桂的脸上还贴着之前的膏布,八重觉得看起来有点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打了呢,便伸手要帮他揭下来。 “你怎么还贴着这个。” 桂反应极快地往旁边一弯,像个敏捷的不倒翁,一摆身子又坐回来了。 “不行,这个不能揭。”他正色道,又加了一句“这是封印。” 八重“” 决定尊重桂奇怪的脑洞,她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夜宵的分量不多,海鳗挂面和黑海带粥很快就吃完了。 八重收起桌上的碗筷,端到厨房的水池里。 “还是我来吧。”桂走进厨房。 “不用啦,一下就洗完了。” 桂“噢”了一声,跟黏在厨房门边似的,没走。 透过眼角的余光,八重见他在那磨磨蹭蹭的就是不离开,最后干脆不纠结了,双手一抄站直了。 厨房里传来水流哗哗的声响,桂清了清嗓子,以“今晚天气不错”的语气开口道 “你见到银时了吗” 八重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见到了在人妖俱乐部。” 桂的声音在喉咙里卡了一下。 “我说的不是这种见面。” 冲去泡沫,八重将洗干净的瓷碗放到架子上晾干。 桂安静了一会儿“已经见过了” 八重关掉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倏然止住。 “虽然被凶巴巴的房东追着讨房租,但看起来过得不错。” 已经远远地见过了。 “我会帮你按着他的。”桂忽然开口,“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银时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八重有些好笑,嘴角也确实弯了弯“那真是谢谢你了。” 一顿,她继续道“但我觉得保持现状就可以了。” “为什么” 八重想了一会儿要怎么解释她麻烦的处境“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现在要称呼我为「真帆」对吧” 桂点了点头“弗利萨都在龙珠z的电影里复活了,这种事情没什么奇怪的。” 不等等,这个脑洞她完全没跟上。对方的脑洞现在演到哪里了她完全没跟上。 八重轻咳一声“总之,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保持「樱庭真帆」这个身份是最好的做法。” 桂蹙了蹙眉,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说了一句“如果以后遇到了麻烦,你可以来找我。” 说了和高杉一样的话啊。 八重笑眯眯道;“好啊。” “如果时机合适,你会去见银时吗”桂问道。 八重想了想“时机合适的话,可能吧。” 至于这个合适的时机是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八重笑着弯起眼眸“到时候可得请你帮我按住他啊,小太郎。” 歌舞伎町距离大崎便当屋不远,大概走路十几分钟的距离。 今天的客人订了两份炸鸡便当,八重送完外卖,正好是下午两点整,也是她小休的时间。 炎炎夏日,蝉鸣如浪绵延。 天气太热,歌舞伎町的街道上见不到什么人影。八重站在冷饮贩卖机前,数出荷包里的零钱硬币。 投进一百五十日圆,八重抬起头,眯眼看着展示柜里的冷饮。 考虑片刻,似是做出了决定,她往亮起的绿灯上一按,哗啦啦的声音从贩卖机内部传来,她赶紧蹲下,时机掐得不早不晚,正好看到蓝色装的宝矿力滚到出货口。 不管看了多少次,自动贩卖机出货的过程都很好玩。 她爱现代科技,赞美天人这方面的技术。 八重从荷包里找出一百五十日圆的硬币,再次投了进去。 相同的哗啦啦声响起,第二瓶宝矿力欢快地滚到了出货口。 她弯下身,将两瓶宝矿力拿出来,起身的时候荷包的口子倾开,硬币从中应声清脆滚落,银闪闪地在地上蹦了几下,躺平了。 八重捡起掉落的钱币,抱着怀里的宝矿力站起身,眼前忽然多出一个人伸过来的手。 她的视线沿着那只手向上望去,手的主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外罩松垮的云纹和服,银色的卷毛被太阳晒得软趴趴的,暗红色的死鱼眼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逆着光的表情要多散漫就有多散漫。 “喂你不拿的话,阿银就当是自己捡到的喽。” 万事屋老板坂田银时拖长嗓音,手里还躺着那枚五十日圆的硬币。 “凑足六枚都可以买一本ju了啊。” 八重忽然就笑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笑,但嘴角上扬的弧度无法抑止,连夏日的高温都变得可亲起来,仿佛这天气是为了两人此刻能在冷饮贩卖机前交谈才决定存在的。 “谢谢。” 她接过银时手中的硬币。 夏日的颜色是天空中的白云,西瓜的熟红,被阳光烫得发亮的绿叶,还有宝矿力包装上的蓝色。 真是个好天气。 八重想了想,将抱在手中的宝矿力递了一瓶出去。 “这是谢礼。” 是回礼。 十年前的。 银时扬起一边的眉毛“给我的” “不然呢”八重眨眨眼睛,“站在我面前的活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次白送饮料,下次会有白送的便当吗” 银时笑,也不跟她客气,打开瓶盖就喝了一口。 “你还记得”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你现在不是正好好穿着吗,大崎便当屋的员工制服。” 银时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你刚开始工作没多久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让便当撒了一地的外卖员。” 他握着饮料,懒懒地靠着贩卖机,笑话人的时候耷拉着的眼皮总算往上抬了抬。 “不过看你现在好好的,说明那里的老板不错,是个好人。” “不愧是万事屋的老板,社会经验丰富,其他方面也是如此。” 八重仰头笑道。 银时好像呛了一下“那次是误会。” 八重笑着点头“我明白的,都是误会。” “不是,我是说,那真的是误会。”银时嘴角一抽。 八重继续微笑“好的。” “你有在听吗阿银在说什么,你有听明白吗” “听明白了,那方面经验丰富都是误会。但是没关系,经验这种东西可以积累。” “不你明白了个什么啊那种经验阿银一点都不想积累” 银时露出一副很心累的表情。 她见过这个表情很多次,不过那时候银时的脸上还有着小时候微微的婴儿肥,松阳捏他脸的时候还会夸一句“手感真好”,然后笑吟吟地看银时炸毛。 现在站在她眼前的,明显是已经褪去少年青涩轮廓的成年人,脸上估计也捏不出什么肉了。 大概是此时气氛太好,好到有些莫名其妙,八重没怎么想好下一句话要说什么,声音就已经擅自出了口 “只要给钱,万事屋什么都做这是真的吗” 喝饮料的动作顿了顿,银时放下手“你有委托” “算是。店里最近打算推出新品试吃的活动,我一个人发传单的话可能忙不过来。” “唔,”银时想了想,“大概什么时候” “下周五。” “成吧,”他随手把她鸭舌帽的帽檐往下一压,意识到这动作有点过于亲昵,咳嗽几声赶紧收回手,“下周五我带着那两个小鬼到车站前和你汇合。” 八重愣了一下,抬起帽檐,嘴巴一抿不觉露出笑容 “就这么说定了下周五见。” 一周七天,她周日休息,周六提前下班,下午六点收工。 出了车站,正好是日落时分,瑰丽的晚霞铺满天空,迤逦的夕阳在地平线上燃烧,空气里的温度凉爽不少,街道上三三两两有行人在散步。 八重去了一趟附近的便利店,买了点小吃和雪糕。 拎着塑料袋走在回家的路上,傍晚的风景静好,光线温和,天空低广。 摩托车的轰鸣驶远了,清爽的晚风迎面吹来,八重隐约听见风中传来孩子的笑声,路过街区的公园,果然见到几个小豆丁正在玩踢罐子。 那些孩子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其中最小的男孩子大概只有六岁,他非常努力地跟在年龄大的孩子后面,小小的一张脸憋得红通通的。 咚的一声,铁质的罐子被高高踢飞,那声音好像石子落入水面,又好像飞鸟一样朝高空振翅。 扮鬼的孩子一脸惊诧地转过身,其他人哈哈大笑齐声高喊起来“踢中啦还是胜平当鬼” 八重拎着塑料袋站在公园附近,舒缓的清风拂过脸颊,眯起眼睛时,金红色的夕阳在视野里融化晕开,盛夏傍晚的天空和十数年前一模一样,蝉噪的起伏恍如一线。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小孩子的笑声了。 “发现你了,清志” “达也、健太郎、启太、直人” “啊罐子” 金属罐再次被人一脚踢起,随着回荡的声音高高飞入空中。 游戏重来,扮鬼的人继续当鬼,周围的人一哄而散,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跑得急了,脚下绊了一跤,眼看就要摔倒。 八重听见其他人喊了一声 “悠树” 个子矮小不擅长运动,走路也能平地摔。 那个孩子曾经牵着她的手,抽抽搭搭地哭了一路。 大脑空白,八重一把接住那个即将摔倒的孩子,将他抱到怀中。 这个年龄的孩子非常小。 就算活了千百年,她也无法忘却那小小的温度。 “没事吧悠树” 罐子不踢了,周围的孩子都围了过来。 “我没事。” 叫做悠树的孩子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非常有礼貌地跟她道了一声谢 “谢谢你,大姐姐。” “不客气,”八重松开手。 她听见自己和平常一样微笑道“下次小心点。” 和树。 夕阳落下去,玩游戏的孩子都回家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逐渐远去,八重拎着塑料袋站了一会儿,在公园空空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最后一丝晚霞遥遥地嵌在天际尽头,街边的路灯逐一亮起,在新鲜的夜色里蒙蒙地散发光晕。 她望着住宅区里的灯火,现在应该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草丛里的虫鸣逐渐变得嘹亮,呼呼的晚风不吹了。 抬眼瞥到站在公园对面,不知在那里站着看了多久的人,八重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 “免费的雪糕,来一支吗” “你是说融化的免费雪糕” 银时露出仿佛想开玩笑的表情,嗓音却有些涩。 “你对融化的免费雪糕有什么偏见吗” 八重笑。 她撕开包装,发现草莓味的雪糕确实已经融化得不能吃了,包装袋不断往下滴着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好吧,你说得对。” 八重将草莓雪糕扔进公园的垃圾箱里。 银时定在原地,似是不敢上前又不舍得退后。 没有了玩世不恭的神色遮掩,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只是看着她。 “如果想取消下周五的委托,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八重声音轻快。 “你不用勉强自己的,”她笑道“坂田先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守护 周五是个大晴天。 万里白云不见踪迹,天空蓝得通透如洗。 八重穿着大崎便当屋的员工制服,手里提着打印好的传单,站在马路边等绿灯。 麻雀蹲在电线杆上打盹,夏蝉在树荫里声嘶力竭,隔着几条街的方向传来电车驶过的隆隆声,哐啷哐啷,摇摆晃动,带起呼啸往前的风。 她等了几天,没有等到取消委托的消息,到了约定的周五,想了想还是把传单提上了。 一开始就是临时想的借口,对方就算今天没来,她也能一人扛起推销新产品的希望,将传单全部派发出去。 街对面绿灯亮起,八重抬手正了正帽檐,迈开步伐。 到了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人流明显多起来,来往的行人或着和服或西装革履,街边现代建筑和传统町屋并立,好像过去和今日的江户跨越时空拼接在了一起。 视线稍稍一转,八重不怎么费力便看到了便利店门前的三人一狗。 电铃响起,自动门向两侧滑开,免费的冷气从店里吹出,站在外面的人和狗眯起眼睛,整齐地发出贫穷而幸福的叹息。 睁开眼睛,前面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银时看清楚八重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停滞一秒后忽然站直了,直接往新八的后脑勺上一拍“快,阿八,去打声招呼,客人已经到了。” “为什么是我去”新八扶稳眼镜,回头看向银时“万事屋的老板不是你吗” 握拳抵在嘴边,银时低头清了清嗓子“你升职了,暂且任命你为一天的代理老板吧。” 新八的声音很冷静“我可以选择辞职吗。” 这两人还在唱着相声,神乐那边已经自来熟地和八重聊了起来。 “作为酬劳有免费的便当吃是真的吗” 湛蓝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声音轻快又活泼,带着微微奇特的尾音。 八重忍住揉揉小姑娘头发的冲动“是的,免费吃。” “太好啦”神乐发出一声欢呼,“今天带定春过来果然是正确的选择阿鲁” “蹭饭的念头暴露得太明显了啊”新八在背景里吐槽,叫做定春的巨型犬蹲在便利店前,很是认真地盯了八重一会儿,忽然凑了过来。 “等一下”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和她对上视线的银时忽然警觉,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抱住了定春的脖子。 “等等等等,这个不可以咬像平常一样吞下去是不行的吞下去的话会得病的拜托了千万别像平常一样直接咬阿银付不起医” 在三人的注视下,定春绕着八重转了几圈,嗅了又嗅,然后抬起脑袋,很轻地蹭了她一下。 “咦。” 银时的嘴角抽了抽“原来你会正常地打招呼吗。” 他以前被咬得满脸是血究竟是为了什么 “汪。”定春挨着八重坐下,像是想团起来将她护住,尾巴一卷盖到她脚背上。 八重抬起手,正想摸摸巨型白柴毛茸茸的耳朵。 “好了好了,交朋友时间到此结束,”银时拉住定春的项圈拼命拖,“我们该开工了我们不是来公园遛狗的喂” 八重第一次在一只狗的脸上看到了嫌弃的表情。 这么打打闹闹半天,才总算开始派传单。 四人一狗兵分两路,新八和神乐头也不回地带着定春走了,沿车站南出口发传单。 “你以前做过这种工作吗” 八重将手提袋里的传单分成两份。 银时扶着脖子,仿佛要将旁边商店街的招牌看出一朵花来。 “还好。” 八重点点头“那你看好了啊。” 她抽出一张传单,在路过的行人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一个箭步跨越两人之间的距离,像乔丹上篮,像猛虎出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传单塞到对方手中。 “免费的便当试吃活动了解一下” 表情懵然的无辜路人继续带着那懵然的表情,脚步略飘忽地捏着传单走了。 “刚才看清楚了吗”八重非常严肃地回过头“发传单的诀窍在于快、准、狠,需不需要我再给你演示一遍” “不,不需要了。”银时木着脸接过八重分好的传单,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发传单的经验很丰富” “还好。”八重诚实一笑“今天是第一次。” 银时“” 周五的车站很热闹,商店街上人来人往。 有了万事屋的帮助,传单很快派完,八重去了一趟便利店买慰问品,提着冷饮出来时,正好看到三人一狗坐在树荫底下的画面。 用坐这个词形容过于静态,干掉了五人份便当的神乐将魔爪继续伸向新八的便当,新八拼死护着自己的叉烧,坐在旁边的银时没能幸免被同时卷入。 定春淡定地趴在树荫里,对于这种场景早已见怪不怪。在便当盒飞来的前一瞬间,它淡定地起身,离三人所在的长凳远了一点,垂下耳朵盖住噪音,趴着继续乘凉。 夏蝉在看不见的地方知了知了地叫,盛夏的阳光铺在地上,地面亮得发烫。 吵吵闹闹的声音安静下去,夜兔族的小姑娘吃饱喝足了,脑袋一歪打起了瞌睡。 “喂喂喂,要睡回去睡,阿银可不是保姆。” 细碎的阳光从叶隙里洒落,拂面的清风舒缓又温柔,天气格外适合午睡。 没过多久,新八也支撑不住倒了过来。 两个未成年靠着他睡得可沉,银时一副嫌麻烦又没办法推开的模样,想嘀咕又怕吵醒两人,最后只能无奈地坐着。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放心了。 如果要跟松阳报告,她会写什么 「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务正业,但每天都过得很热闹。」 散漫地、平凡地、作为坂田银时生活在这世间的某一角落。 现在身边靠着两个熟睡的小鬼,坐在树荫底下正望着夏日的晴空,眼神非常温柔。 万事屋的老板不需要被过去打搅,保持着现在的日常。 就够了。 生活总是继续向前。 在那之后八重没有再委托万事屋,她依然在大崎便当屋打工,有时候会去歌舞伎町送外卖,偶尔会在饮料贩卖机边上碰到银时,时不时也会听到关于万事屋的一些传闻。 比如被海龟绑架去了一趟龙宫啊,在温泉旅馆撞见鬼啊,总之只要有奇怪的事情发生,背后一定能找到万事屋的踪影。 歌舞伎町的居民对万事屋的老板很是爱戴,虽然语气总是带点嫌弃的玩笑意味,和她聊的最多的就是万事屋最近又干了什么。 登势居酒屋前不久来了一个叫晴太的小鬼,身世很是可怜,被万事屋的老板拎回来之前据说一直在当小偷,现在总算找了一份正经工作,每天都在居酒屋端盘子洗碗。 送完下午的最后一份外卖,八重路过万事屋时无意识地放慢脚步。 她今天在歌舞伎町晃了一圈,没有看到银时或神乐新八的身影,那个叫晴太的孩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稍作停留,这时有人出声叫住了她。 “要进来喝一杯吗”登势居酒屋的老板娘不知何时倚到了门边,“白日喝酒别有一番风味。” “谢谢,但我还得回店里一趟。”八重笑着摆手。 没有回应,登势掏出打火机,一声轻响,火苗擦燃,青烟弥漫开来。“你在找人” 八重顿了一下,侧过头来“很明显吗” “一看就知道。”手指夹着香烟,登势将烟凑到唇边,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 “那几个家伙今天不在。”略微沙哑的嗓音淡淡,居酒屋老板娘的脸上爬满岁月痕迹,但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美丽。 “晴太那孩子认为自己的母亲在吉原,剩下的那几个家伙不放心,就一起跟去了。” 八重正打算转身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 “哪个吉原” “这世界上还有几个吉原”登势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去了吉原桃源乡,被夜王凤仙统治的不夜城。” 巨大的中庭,朱漆廊柱,天井繁丽。 桔发的少年笑眯眯地坐在兔子雕塑下,望着单枪匹马的地球武士挑战恐怖的吉原之主。 胜负在十招之内明晰,随着一声惊天巨响,墙壁裂开,碎石木料簌簌落下,夜王凤仙扣着那浪人的脸,将他按入残垣废墟。 在楼上观战的晴太发出惨叫“阿银” “你的实力就只有如此吗,”手臂上肌肉贲起,夜王凤仙露出狞笑,“就凭你们这些将国家输给天人的武士,又如何斩断老夫的枷锁” 战局陷入一边倒的劣势,面对夜王凤仙力量上的绝对压制,银时无法挣脱,淅淅沥沥淌下的血液染红了凤仙脚前的地面。 表情被黑暗的阴影覆盖,凤仙加重手下力道,像烈怒中的雄狮发出咆哮“丧家犬就好好在一边看着吧,看着你们的国家和女人,如何被我等强者蹂” 锐利的风声呼啸而来,凤仙遽然松开手,寒光凛冽的薙刀擦着他的手臂刺下,嗡的一声如刀切豆腐没入石砖地面。 凤仙握住伞柄,重逾千斤的巨伞在他手中轻若无物,猛地挥起剧烈罡风。 下一瞬间,八重携刀从高空落下。她避开罡风落到伞上,拇指推刀出鞘,刀光一闪朝凤仙的脑袋削去。 清脆的裂响在凤仙的指间响起,钢刃被他硬生生拗断,在他掌中碎成片片废铁。 脚下一点,八重毫不留恋立刻后跃,凤仙的下一击擦着她面门而过,凄厉呼啸的风声在近处震耳欲聋。 短刀滑入手心,她就地一滚,砍向凤仙脚后跟的肌腱。 凤仙骤然转身,沉重的巨伞朝这方向一扫,无数烟尘碎石扬起,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痕迹。 八重接连后跳,在电光石火间捞起地上刀刃碎片,掷向凤仙面门。 他稍一侧头轻松躲过,拔出嵌在地上的薙刀,后踩一步,手臂肌肉贲发,像开弓的弦,将手中的薙刀投掷出去。 一声恐怖的巨响,八重之前所在的地面化为了齑粉。 凤仙沉重的巨伞迎头落下,地上的石砖爆裂开来,八重不退反进,借着烟幕掩护,踩着落在地面上的伞尖,倏然前跃,短刀刺向他咽喉。 眉眼微动,夜王凤仙反手接下这一击,锋利的短刀刺入掌心,刀尖没入血肉直直从他手背上透出。 仿佛没看到指缝间淌下的鲜血,凤仙露出残忍微笑,遽然伸手,掌心一下子被短刀刺穿到底,沿着刀柄,他抓住八重手腕,咯吧一声,捏碎了她手腕的骨头。 右手腕无力垂下,八重表情不变地拔下发簪,簪尖对准凤仙的眼球,用尽全力猛扎下去 滚烫的血液飞溅而出,夜王凤仙闷哼一声,攥着她右手腕的动作却没有松开。 闭着血淋淋的右眼,立在夜兔族顶点的强者从喉间溢出杀意森寒的笑声 “表情比上次好多了。” 他睁开完好的左眼,眼球里血丝密布,露出盯上猎物的嗜血神色 “很好,你这不是也能露出杀意吗。有种就来试试吧试试你有没有杀了老夫的能耐” 冰冷的刀锋忽然袭来。 那一刀来得突兀凶猛,又急又快,被凤仙提着在空中晃悠的八重都愣了一下。 在手臂被切下之前,凤仙表情一变,瞬间松开对她的桎梏,闪身退避。 重新回到地面上,八重踉跄了一下,抬起头,发现气息奄奄的银时又站起来了。 他握着长刀挡在她身前,鲜血不断沿着额际淌落,像伤口崩裂的野兽沉重喘息,身躯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倒下。 染血的眉眼隐匿在阴影里,银时的声音低低的,染着比刀锋更冰冷的杀意 “别碰她。” 散漫度日的万事屋老板一瞬间又变回了徘徊战场的夜叉。 无视撕裂的伤口和哀鸣的神经,他慢慢站直身体,暗红色的眼瞳冷冷地望着吉原之主“要打倒你的人,有我就足够了。” 八重回过神来,一下子拉住银时染血的袖子 “等等银时,你现在不能” “待在我的身后,八重。” 银时没有回头。 眼前一场恶战在即,他缓慢地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武丨士那般,微微舒展指骨,攥紧了手中的刀。 “拜托你了,待在我身后。” 银时用梦呓一般轻的声音说“拜托你,八重。” 让他保护一次。 让他守住一次。 八重不自觉地松开手。 “我知道了。” 轻轻一顿,她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那么,银时,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打架别输了。” 一怔,银发的男人微微侧首,眉骨被鲜血染透,带着笑意的眼神却很温和 “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啰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养伤 永夜的桃源乡迎来了久违的日光。 黑暗被割碎,阴影如积雪消融,天空敞露,璀璨的光芒从中倾泻而下,八重站在屋檐边缘,仰首微微眯起眼睛。 “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神威。” 夜王凤仙倒在屋顶的碎瓦中,龟裂的面容被死气笼罩,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回首这一生,我们的路上空无一物。” 周围的人皆静默不语,银发染血的武士和她一起抬眼,望向晴朗无云的苍穹。 “就算有渴求之物,也无法伸手拥抱,因此只能嵌入利爪,越是想要便嵌得越深,但越是伸手,越是渴求,却只会把它推得离自己更远。” 桔发的少年表情不变,眉眼弯弯笑着,似居高临下也似怜悯地听着凤仙最后的话语。 “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爱这种东西。” 沙哑的笑声逐渐微弱下去,八重转回目光,身着繁丽朱色和服的女子以膝为枕,坐在凤仙身边。 眼帘轻垂,她的表情温和又宁静,笑起来时嘴角微弯,湿润的眼泪像透明的珠子,簌簌落在苍老的面容之上。 不甘的质问和咆哮都消失了。大束大束的阳光倾洒下来,温暖得不可思议。 凤仙半闭着左目,似是在出神。他挪动干裂的嘴唇,缓慢地吐出声音 “日轮。” 那是夜王最后的遗言。 江户下起了雨。 盛夏的骤雨驱散积蓄的暑气,淅淅沥沥的雨声弥漫,歌舞伎町笼罩在一片水色里,朦朦胧胧,少了几分平日的喧闹。 八重关小火,糯软的白粥米粒晶莹,她撒上切得细细的姜丝,端到木盘上之前想了想,添了点酱油进去。 客厅里安安静静,沙沙的雨声敲打着窗棱。 墙壁漆着暖色,「糖分」的匾额悬挂在办公桌上方,厚木的抽屉式储物柜靠在角落。平凡的空间,平凡的家具,透着主人的散漫以及生活的温馨痕迹。 之前在吉原大闹了一场,万事屋的老板最近都在养伤。剩下的两个未成年员工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工作,不管是定春的狗粮还是这个月的房租都由他们搞定,今早接了个委托就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收回目光,八重拉开和室隔扇,应该躺在床上养伤的人差点弹跳起来,以快到幻影的速度将什么东西塞到枕头底下。 “”她露出和蔼的微笑“你不是要午睡吗” 轻咳一声,银时单手撑着脑袋,胳膊肘欲盖弥彰地压着枕头底下的东西“你不是应该先敲门再进来吗”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敲门的话,你就有反应的时间了。” “阿银已经是成年人了这是成年人的房间你懂吗进成年男性的房间之前你好歹敲一下门啊拜托你。” “好好好,对不住,没有敲门吓到你了是我不对。”八重叹了口气,端着白粥坐下来。“银酱是成年人了。” “谁是银酱啊啊不,银酱就是我不是,谁让你喊我银酱了都说了阿银是成年人” “你小时候不是整天「银酱」「银酱」地称呼自己吗,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这个称呼方式。” 银时“” 八重“现在不喜欢了「走开,银酱才不想被举高高」这样的句式,以后也不会有了” “”沉默片刻,银时颤抖着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别说了,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八重的声音有些遗憾“好吧,那么,你在枕头底下藏了什么” 银时自暴自弃地将枕头底下的杂志抽出来,摊到她面前。 一本龙g珠而已。 八重拿过来,随手翻了几页“你还有好好对着镜子练习龟派气功吗” “别再说了。求你。” 八重合上那本漫画还给银时。 银时抬了抬眼皮,语气有些不确定“就这么还给我了” “不然呢”八重道“难道我要没收吗” “你以前不是专门负责突击检查没收漫画吗” “以前是以前,你现在都是成年人了,我怎么可能还管你午休的时候偷偷看漫画。” “那你为什么要特意不敲门就进来啊喂。” 八重顿了一下“想知道” 银时耷拉着死鱼眼看她。 斟酌片刻,八重实话实说 “因为好玩。逗你最好玩了。” 银时面无表情地躺了回去,拉上被子,望着天花板不说话。 八重憋着笑,伸出手指碰了碰盛粥的瓷碗,好声好气地劝他“你不饿吗我煮了点粥。” “不饿。”银时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摊平的死鱼。他的目光往这边飘了一下,又很快飘了回去“反正肯定咸得要死。” “”她的确多加了一勺酱油。 八重清了清嗓子,正打算毫不心虚地强调一下她料理早已进步的事实,银时忽然微微侧过头来,像是方才想到了什么一般,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她“你手腕的伤已经好了” 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屋檐下的风铃转了半圈,很轻地发出叮铃的声音。 “已经没有大碍了。”八重垂眼笑道,“煮粥完全没问题,但工作的话可能还有点不方便,所以这几天我都休息。” 她这几天手腕缠着绷带,活动的时候尽量避免用右手,不知怎的,就忽然想到了虚。 如果是像虚那样的体质,区区碎骨估计当场就能愈合如新。他曾经就算被烧成了灰,也能从灰烬中重塑肉身,白骨瞬间就能覆上肌理和血肉。 这么想着那个人的事情,心情就变得微微奇妙起来。 这种缓慢等待身体愈合的过程,那个人可能并没有经历过。 如果跟那个人说“手腕骨头碎了,这几天都没办法如常使用”,她在脑海里模拟了一下虚的反应,觉得他多半会直接让她换个身体,或是稍微环保利用一下,灌点不死之血进去直接改造体质。 反正很简单粗暴就对了。 八重想着想着就叹起气来。 就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几天她一直放在心上,有事没事就拿出来晾一晾,好像还有点乐此不疲。 像是「人类碎骨的愈合过程和奇妙感想」这样无聊的话题,没有哪几个正常人会感兴趣。 但她就是想分享啊。莫名其妙地想发帖啊。就算对方不会给她点赞转发,来个已阅也行啊 八重把自己这几天的心情总结了一下,概括完就是她最近特别想虚。 “让伤患来照顾伤患也太奇怪了。”银时移开视线,望着窗外朦胧的烟雨,嗓音散漫“我又不像某个人,患的是终身也无法治好的脑疾。” 回过神,八重认真地思索片刻“你想让小太郎来照顾你” “不你到底是怎么理解我刚才说的话的。”银时转过头,一脸无语。 “不管怎么说,”八重弯了弯嘴角“我只受了点小伤,都是因为银时一直在战斗中保护我不是吗。让我来照顾你,又有何不妥” 银时“我要午睡了。” 八重露出慈祥的表情“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不禁夸啊,银时。” “”在银时炸毛之前,八重噗嗤一笑站了起来。 “好啦,既然你要午睡,我也不打扰你了。” 夏季的雨势渐急,湿润的雨珠接连敲打在窗棱上,叮叮咚咚溅开清脆的音色。被雨幕围起的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喧嚣雨声,愈发显得安静。 细密的雨丝被斜风一吹,水雾弥漫进来。她走到窗边,将窗子合拢了些“你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 “等等。” 手搭在窗上,八重侧过身。 银时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他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卷发,一副非常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知是拿她还是拿他自己没办法。 “粥太咸了,重新煲一次吧。” 万事屋位于登势居酒屋的二楼,入口的玄关和客厅连着一条走廊,走廊的左侧通向厨房,厨房的冰箱上挂着轮值表,仔细一瞧的话,今天正好轮到银时做饭。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厨房亮起灯来。 淘米洗净,鲣鱼汁兑汤底煮开,鸡蛋打散备着,银发的身影动作似乎懒散,做起料理来却有模有样,看起来可靠极了。 之前只是远远地望着,作为陌生人搭话时八重也不能观察得太仔细,她觉得银时长高了许多,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银时。”八重忽然出声唤他。 “嗯怎么了”银时回过头,未睡醒般的卷发凌乱翘着,他穿着那件黑色描红边的单衣,没有披着云纹的和服外袍,光着脚站在厨房地板上的模样看起来十分随性。 “你是不是长高了”她微微仰起头。 银时“不长高我还能变矮不成” 八重随手比了比“现在想揉揉你的脑袋都变难了。” 想她以前,风光无限,常年霸占着全私塾第二高的宝座,除了松阳,所有的小脑袋瓜子都随便她摸。 银时露出警惕的神色“你想干嘛” 八重收回手,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没什么。” “就算你露出那副表情也没用的。不行就是不行。” “好吧。” “我说了不行。” “我知道。” “” “” “好了我知道了,阿银知道了还不行吗。你把那副表情收起来。” 银时啧了一声,嫌麻烦似的道“就一次。仅限今天。” 微微低下头来时,像极了勉为其难让人抚摸的大型猫科动物。 心脏毫无预兆地忽然就软了下来。 她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八重试探着伸出手,好像站在她面前的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一般,很轻很轻地摸了摸银时的卷发。 你小时候不是喜欢整天「银酱」「银酱」地称呼自己吗。 乱葬岗的食尸鬼被松阳背起,在那一天有了名字,成为了坂田银时。 她忽然就想摸摸那个孩子的小脑袋。 就像松阳还在的时候一样,银时身高还不及松阳肩膀高的时候一样,像以前一样笑着弄乱他本就蓬乱的卷发。 她其实想问他不痛苦吗 看到她的时候,看到她身边的空缺的时候,他不会觉得痛苦吗 这些话语涌到嘴边又被无声咽下,八重只是笑着摸了摸银时的头发。 对战夜王时,对方将她护到身后的那一瞬,她前所未有清晰地认识到 真的,长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日常 养好伤势后,除了周一到周六打工的时间,八重开始有空就往万事屋跑。 有时候提着免费便当,有时候身后跟着不去追江户黎明的通缉犯,平平淡淡随意胡闹的日子转眼就来到了夏末。 周日。天色晴好,苍空碧蓝。 吹过檐下的风带起清脆的铃音,听起来惬意而悠闲。 八重拉开万事屋的门时,银时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漫画。 染着尘埃的阳光透过窗格斜斜落入,他单手支着脑袋,银色的卷发乱糟糟地翘着,整个人横卧在沙发上,懒洋洋像只晒着太阳的大猫。 听到玄关传来的动静,银时眼皮都不抬一下,慢悠悠地翻过书页。 “欢迎光临。” 八重走到沙发后,望向银时手里的漫画“哎,你就是这么欢迎客人的” 「咻」「梆」漫画主人公一个漂亮的反杀,借着友情和胜利的力量,成功送嚣张的反派上天。 “客人我怎么没看到”银时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改为平躺,顺带翘起二郎腿,“喂阿八,把咱们冰箱里的黄油啤酒端上来,隐形的客人已经到了。” 端着茶水过来的新八冷酷地吐槽他“不好意思,这里不是哈利哔特的片场。” “说什么丧气话呢阿八,都是眼镜角色,我看你就很有大难不死的感觉哦。” “不,那个,大难不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 趴在定春身上的神乐忽然抬起头“我想喝黄油啤酒啊噜。” “小丫头片子还早了一百年呢,喝你的能量饮料去。”银时懒洋洋道,十足十的家长架势。 夜兔族的小丫头片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扭头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银时躺在沙发上,浑然不在意地继续看漫画。 八重侧头“我有委托,你真的不接” 银时瞥了她一眼。 “委托不会又是发传单吧” “不,这次是我个人的请求。” “事先声明,阿银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我知道。”八重笑着看他翻页,“银时。” “干嘛” “我想学车。” 银时的手忽然一抖,漫画差点直接砸到脸上。 沉默半晌,他将遮挡视线的漫画移开,仿佛见鬼般,缓慢地、逐字逐句地重复“你想学车” 八重点点头,朝他微笑“我想考驾照。” 银时“” 大崎便当屋的外卖订单分散得不远,但偶尔也会有不得不搭电车的情况。 这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想学车。 武士雄赳赳骑着战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八重的行动力很强,向来说做就做,来了兴致撸起袖子就是干。 瞌睡瞬间醒了大半,银时挣扎片刻无果,下楼将停在巷子里的小绵羊推了出来。 银色的低排量摩托车被主人保养得很好,漆面光亮,后轮胎侧有银字模样的标识。 八重“噗,很可爱。” “”银时“你刚才噗了一声对吧噗了一声对吧阿银可是全都听见了。” 八重摇摇头“不,我刚才夸你的车特别帅,特别拉风。” 银时垂着死鱼眼,见她表情特别诚恳,无奈地叹了口气。 “听好了啊,学习驾驶摩托车的第一步,是培养正确的安全交通意识。” 说着,他将安全头盔往她脑袋上一盖,指了指垂下来的安全扣“这个,要系上。” 将盖过眼睛的头盔往上抬了抬,八重很听话地扣上安全扣,扬起脸问他“然后呢” “然后我们先熟悉一下摩托车的构造。” 银时抓抓头发,示意她过来,站到小绵羊旁边。 “看到这个了吗”他指向右侧的转把“这个是油门,下压提速,上旋减速。” 离合器、后视镜、变速踏板、燃油量表,银时将这些一一指给她看,确定她全部认识了之后,让她坐上小绵羊试试。 黑色的车座不高,就算是女性也可以踩到地面,八重握着转把,颇有些新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然后非常自觉地把防风镜拉下来戴上。 因为帅。 稍微转动右手把,启动的小绵羊轰鸣着发出轻微的震动。 银时有些不放心“我刚才教的,你都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八重看着仪表盘,视线停留在左侧的时速表上。 银时嘴角微微一抽,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详的预感“你手肘放松点,半曲就行,离合器不用握得太紧。喏,像这样。” “像这样是什么样” “就是啧。”银时露出被打败的表情,他掀了掀死鱼眼,任命地在空地上半蹲下来,好像骑着并不存在的小绵羊一样,手握虚空做出示范“像这样。” “啊,我懂了。”戴着安全头盔的八重慢慢点头,神情郑重像即将赶赴前线的士兵“这车就像战马,而车把是缰绳。” 银时“不你到底懂了什么” 雀跃的心情难以掩饰,八重微微转动车把“我可以先开开看吗” 银时眉毛一抖。 八重继续道“我骑术很好的,你放心。” “不是你已经要开出去了离合器别松” 银时几个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小绵羊的车头。 小绵羊突突突地震动着,八重转过头,表情很遗憾“变啰嗦了啊,银时。” “这是谁的功劳啊” 吐槽连发,银时喘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抬眼“你真的想试” 八重和他对视“很想。” “”银时移开视线,似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真没办法”。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 “作为初学者,你开慢点,今天就先在歌舞伎町附近兜一兜。小看江户交通路况的人可没有好果子吃。” 八重“好。” 随即,在银时的注视下,她一转油门,轰鸣声起,小绵羊瞬间加速,前轮抬起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 扬起的烟尘浩浩荡荡,被风一卷,缓慢四散。 “” 咦 咦 在江户的街道上驰骋的八重后来被真选组送了回来。 栗发的年轻警官嚼着口香糖,大概是因为长相隽秀的关系,背后冒出恶魔尾巴的时候也看起来无辜极了“不愧是老板,一天就能收到六张超速罚单。” 说完,还吹了一声口哨。 额头突突蹦着青筋,银时挤出笑容“我还以为这是谁呢,这不是真选组的总一郎君吗你们局长呢又去尾随良家妇女了吗” 之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飙了一路车,八重镇定自若地摘下安全头盔“超速罚单,我会付的。” 似是欣赏银时的表情欣赏够了,总悟耸耸肩,将手里的罚单收了回去。 他将视线转向八重“看在你之前差点撞飞土方先生的份上,将功抵过,这次就放过你了。” 差点被撞飞的土方“喂总悟你这混蛋” 仿佛没听见背后凶神恶煞的声音,这位警察小哥转身离开前挥了挥手,清朗的嗓音拖得散漫悠长“下次记得瞄准点。” 八重“” 真选组的人都走了,八重拎着安全头盔,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有时速限制。” “” 银时没出声。他从她手里接过小绵羊,推着往前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来,停下脚步回过头“你还愣着做什么把头盔戴回去。” 说着,他长腿一跨,黑靴踩住两侧的地面,在小绵羊上坐稳了。 “你不是想兜风吗我带你正常地兜一次。” 八重愣了愣,回过神来,很快笑开。 “我现在就来” 小绵羊等在原地,她飞快地跑向银时,坐到后座上,三两下把安全头盔系好。 银时瞥她一眼,暗红色的眼里浮现出笑意 “抓紧了,掉下去阿银可不负责。” 夏末的时光轻松悠闲,八重和银时下午出去兜了一阵风,晚上回到万事屋,薄薄的暮色映在天际,像柔软的紫砂,往上洇成了夜晚的墨色。 当天的晚餐是热腾腾的寿喜锅,拌着生鸡蛋特别适合下饭。 吃完饭,新八不让她洗碗,八重便和神乐一起窝到了沙发上看电视。 歌舞伎町在夜色中热闹起来,楼下的居酒屋传来酒盏碰撞的清响,客人们时不时爆发出笑声,听起来快活极了。 万事屋客厅的电视机里正播着这一季的狗血剧,夏日祭的烟花噼里啪啦开得耀眼,男女主穿着浴衣,站在神社的台阶上眺望远方的夜空。 主题曲缓缓响起,神乐咬着醋昆布,聚精会神看得专心,眼前忽然微微一暗,却是八重伸手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 下一刻,屏幕中的男主慢慢低下头,镜头拉近,对准了两人在夜空烟火下明明暗暗的侧脸。 “我看不见了啊噜。” “马上就好。”八重淡定地坐在沙发上,待男女主接吻完毕,夏日祭的烟火坠落下去,又淡定地将手收了回去。 神乐看向电视,男女主正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刚才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八重眨眼“刚才屏幕稍微脏了一下。” 她一转视线,发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银时正以难以言喻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你是怎么预判得那么准的 这几个月刷遍各频道的狗血剧,八重表情不变地以目光回应 灯光、镜头的角度、主题曲的插入时间,看多了就能看出套路。 银时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看杂志。 四十五分钟的一集不长,这周的狗血剧很快播到末尾。 待下集预告结束,广告的乐声响起,神乐原本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剧情里,一看到购物节目中的防脱发洗发水,瞬间就来了精神坐直了。 “我想买那个啊噜” 八重抬手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好,买。” 推销完防脱洗发水,笑容满面的主持人又将扫地机器人摆上台。 神乐双眼放光“还有那个我也想买啊噜。” 八重微微一笑“好,买。” 震动减肥仪。 神乐“这个。” 八重“好,买。” 几轮下来,银时终于忍无可忍“喂喂喂,你太宠她了。” 八重就笑“我存钱也没用,不如花掉。”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微叹了口气,温柔地摸摸神乐的脑袋。 “再说了,小姑娘这种生物啊,一不小心就长大了,以后说不定还会嫁人成家,现在自然是能宠就多宠。” 听到某个关键字,神乐衔着醋昆布想了一会儿“电视剧里,惠美说圭吾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想嫁给他,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意思”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眼睛“大概是,喜欢的人是怎么样的,这个意思。” 神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你喜欢怎样的人” 银时端起茶杯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凝滞的时间很短暂,八重回过神来,只装作没看到银时的反应。 她弯了弯唇角,表情自然,声音平稳 “笑起来好看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思念 叮铃 廊檐下的风铃转了一圈。 梦境中的湖面无声漾起涟漪,她趴在庭院的朱桥上,看金红的鲤鱼悠悠然在绿藻间游曳。 不远处,寺院的长廊立在水上。平日卷起的竹帘垂落到底,掩去了亭中两个人的身影。 天正十七年1588的夏日平静无云,战国乱世熊熊烧了百余年,如今火势渐微,表面上看起来只有余烬还烫着。 夏风拂来,注满水的惊鹿倾倒,竹管梆的一下敲在白石上。 金红的鲤鱼忽然四散。 竹帘飘起,披袈裟的僧人低声和天照院奈落的首领谈着话,停顿间微微抬起眼帘,不经意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浅褐色的瞳仁。 视线交汇的瞬间极短暂,她托着下巴,还在思考对方是不是真的看到她了,夏风窸窣远去,被风吹起的竹帘重新落下,她只来得及看到戴着八咫鸟面具的侧影,慢慢摩挲着杯沿的手指停在了那里。 叮铃 廊下的风铃发出鸣音,像平静的水面散开涟漪。 床头柜的时钟指向凌晨的四点二十分。 距离破晓还有一个小时,深海般的夜色向雾蒙蒙的鸢蓝过渡,黑暗的房间里传来气流涌动的微凉是窗户没关。 八重抬起手臂压到眼睑上。 等了半晌没等到睡意,她长叹一声,无奈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打开冰箱,灯光如黄油切入黑暗,八重随手拿了一罐冷饮,拉开拉环,背靠到厨房的流理台侧。 天际慢慢亮起朦胧的光,勾勒出客厅重沙发的影子。沙发上搭着她昨晚换下的浴衣,棉麻的料子从边沿垂下,似乎还染着夏日祭会场明丽的气息。 烟火、人群。游在塑料池子里的金鱼。 橘子汽水很快见底,八重晃着那半空的易拉罐,视线微微一转,落到冰箱的日历上。 夏日祭的日期被红笔重点圈出,在昨晚成为了过去时。 地板微凉,八重拎着空空的易拉罐,看新一天的晨曦从阳台后升起。 夏天结束了。 “欢迎光临。” 门口的电铃响起。 店里播放着枯燥的午间新闻,站在收银机前的男人穿着笔挺的白色制服,微勾的鼻子上架着金丝的单边镜片,头发后梳一丝不苟,看起来严谨而冷淡,像被贵族保养置在壁龛里的名刀,整个人散发着难以接近的气息。 “午安。” 这么说话的期间,男人握着翻盖手机打字如飞,耷拉的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我是见回组局长,佐佐木异三郎。听闻真选组经常光顾此店,身为真选组忠实的粉丝,我今天特此前来,希望也能尝试一下真选组副长常点的套餐。” 八重脸上营业式的笑容微微一凝。 睁开眼睛,她的视线扫过自称佐佐木异三郎的客人没有错,的确是马脸。 这个长度,绝对是马脸不会错的。 内心瞬间开启战斗模式但又瞬间被她压了下去,八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依然笑意盈盈“好的,一份蛋黄酱加倍的炸猪扒套餐,一共是六千七百五十日圆,感谢您的惠顾。” 闻言,一直低头玩手机的男人总算抬起头,看向菜单。 「超惠炸猪扒套餐今日特价只需450日圆」 见回组局长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十五倍” “客人您说笑了。”八重站得笔直“这是给精英的特价餐,六千七百五十日圆,独您一份。”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碰撞。 佐佐木异三郎没什么表情地看她片刻,正要收起手机,身后的门铃叮啷响起,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怎么了,异三郎”清冷的声音恍若结着霜花,漫起看不见的雾气,今井信女走到台前,腰间佩着太刀,一副正在出勤的模样。 “这个店里有可疑分子吗” 说着,那双紫红的眼眸朝她看了过来,无波无澜,像万籁俱静的冬日冻结的湖泊。 “四百五十日圆。” 八重回过神,面上依然挂着微笑,声音却软和了下来“如果这位小姐也要点餐的话,我可以再给您打六折。” 佐佐木异三郎“” 他透过镜片注视着八重,八重看着信女,似乎很想掏出自己的钱包往台面上一拍让她买吃的去。 “你是想试试可乐饼套餐,还是爱心蛋包饭套餐顺带一提,这些全部都是特价。” 佐佐木异三郎看了一眼并没有标着特价的菜单。 站在收银台前,信女认真地思考片刻,清清冷冷地开口“有甜甜圈吗” 八重“没有,但是我可以现在去买。” “” 佐佐木异三郎最后以七百日圆的价格买了两盒便当,在店员热切的“欢迎您下次惠顾”的声音中转身出了店门。 他很肯定,这个「您」是单数,不是双数。 待穿着相同制服的两人走远了,过了马路,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八重才收回目光。 收银机弹出钱箱,她数好钱币,将零钱和纸币整理好,重新放回格子里。 客流逐渐稀少,墙上的时钟将影子拉长,待八重再次抬起头来,已经到了她下班的时间。 “辛苦了。”大崎太太走进员工间,八重将换下来的制服挂好,转头笑着打了声招呼。 她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大崎太太站在门边温和地看着她“真帆,你要不要明天请个假我看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的,如果身体不舒服,千万不用勉强。” 八重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打个哈哈蒙混过去,对上大崎太太隐含关心的目光,那句“我没事”涌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她咽了下去。 “不用,完全没有严重到需要请假的地步。”她放松肩膀。 之前没被人问起来的时候还好,现在被人这么一提,八重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今天有些不在状态说不上没精神,就是注意力有些飘忽,一不小心就会发起呆来。 思索着前不久在杂志上学到的新词汇,八重恍然大悟般地一敲手心“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五月病” “现在已经是八月末了。”大崎太太笑眯眯地提醒她。 “”八重继续敲手心“原来如此。” 大崎太太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真帆。” “嗯” 大崎太太望着她的目光带着过来人的理解与包容,仔细瞧的话似乎还隐约含点鼓励。 “是相思病吗” 八重敲手心的动作一顿。 店里熄了灯,大崎先生将卷帘门拉下来。 下班之后周围的街道显得空荡荡的,一盏路灯立在夜色里,静静地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 大崎太太送她到附近的车站,轰隆隆的列车从站台上驶过,带起夜晚微凉的风。 “是恋人吗” “说不上是恋人。” 大崎太太耐心地点点头“那是家人吗” “用家人形容似乎也不太恰当。” “朋友” “好像也不是。” “初次见面的人” “真要说起来的话,已经认识相当久了。” “这样啊。”大崎太太停下脚步。车站里响起空灵的女声,播报即将到站的末班车。 “不是恋人朋友家人,也不是初次见面的人。即便如此,也一直挂在心上,”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像夏末初秋掠过耳畔的晚风,“那一定是非常特殊的人吧。” 车站的时钟指向晚上的十点三十分,远处隐隐传来列车驶近与铁轨摩擦的声音。 八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微微笑道 “是的,是非常重要的人。” 晚上十一点十分,歌舞伎町灯火通明。 登势居酒屋热闹非常,笑骂和杯酒碰撞的声响齐飞。相比之下,楼上的万事屋显得安静许多,客厅里的电视机似乎还开着,隐约能听见综艺主持人唾沫横飞的嗓音。 没过多久,电视机的声音啪的一下断了,神乐百般不服气的叫喊紧接着响起,后面还跟着定春助威般的汪汪声。 “啰嗦死了未成年人都给我睡觉去” 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通,万事屋那边的动静才小了下去。 八重站在楼下,看着银时走到窗边,抬手关灯。 十一点四十五分。 牛蛙在桥下轻声歌唱,旧城区斑斑勃勃地爬着历史的痕迹。 稀薄的月光分开蔓长的草丛,红色的鸟居掩映在树林间的阴影里,古朴的神社似乎许久没有人拜访,尽管如此,铺着石板的参道还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八重站在拜殿前,正前方就是赛钱箱和铃绪。 她拿着硬币,手指慢慢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边缘,似是想记住每一个凹凸和刻度,许久都一动不动。 “请问,你是有什么烦恼吗” 管理这神社的神官忍不住走了出来,乌帽狩衣,鬓间夹着细细的白发。 凌晨十二点,八重没想到会在神社碰上别人,一时也有些惊讶。 将硬币拢入掌心收好了,她侧过身来“晚上好。” 那神官微微一顿,朝她颔首,头刚点到一半,便听八重继续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似是从未被人这么反将一军,他噎了噎,挺直身板拢起双手,“并无。” “神官没有愿望吗”八重问他。 对方的声音严肃起来“神官的职责自古以来便是侍奉神明,而不是向神明谋取利益。” “原来如此。”八重想了一会儿,“那么,负责垂听人愿望的神明,也没有愿望吗” “正是。” 八重摩挲着手中的硬币“堕入无间地狱的恶鬼的愿望,神佛会聆听吗” 若说对方的表情之前还有点不确定,那神色立刻便坚定起来“不会。” “这样啊。”八重笑了一下,她收起硬币“那我的愿望也一定不会被听见了。” 两鬓斑白的老神官犹豫了片刻。 “你的愿望是什么” 八重“你想知道” 对方迟疑地,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召唤会毁灭世界的大魔王。” “” 对方的脸色变了又变,八重忍不住笑起来。 “开玩笑的。” 转过身,她提步走下台阶,迈过鸟居前挥了挥手 “晚安,祝你好梦。” 她的愿望是不会被神明垂听的。 就像她念着的那人,千百年来的痛苦始终没有可去之地一样。 所以她不会许愿。 也只是暂时想他。 就像离开他这件事,也只是暂时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虚妄 浩瀚无垠的宇宙中,一艘船舰正在行驶。 瑰丽诡谲的星云交缠绽放,像错综复杂的神经末梢,又似人类放大的瞳孔,从正中间望进去,深不见底的黑渊仿佛直抵时间尽头。 虚立在巨大的落地舷窗前,跨越几十万光年的行程单调而枯燥,再怎么璀璨的星河,日复一日地看着也会变得平庸而无奇。 冰冷的舷窗上映出他自己的脸猩红的瞳孔,似笑非笑的嘴角。 他熟悉这副表情。透过水面模糊的倒影、黯淡光线中的铜镜,透过其他「自己」的视线,他看着这张脸露出这种神情已经看了近千年。 只是一张皮囊罢了。 裹在一个空虚的躯壳上。 千百年来,他就是被锁在这般无聊的存在里。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虚注视着舷窗外的星云,那名奈落单膝触地,不带表情地禀报 “天道众那边传来了通讯的请求。” 阴影匍匐在脚下,虚没有转过身。他舒展眉目,心情似是变愉快了那么一点,低沉的声音随着嘴角微微扬起 “切掉。” 跪在他身后的奈落沉默了一会儿“那位大人的情况很糟糕。” 言下之意,便是担心对方被逼急了会做出难以预测的举动。 “哦”虚漫不经心道,“具体有多糟糕” “那位大人的身体已有腐烂的迹象,据说左手快要不能使用了。”回答他的声音僵直平板。 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刀柄,虚眯起红眸。 “那岂不是正好。” 他的声音醇厚优雅,无形中带着压迫,面具后的微笑透着令人骨隙生寒的恶意。 “一条手臂而已,和自己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那些老家伙自然心里明白。” 回到地球正是初春的时节。 古老的森林从漫长的冬季中苏醒,厚厚的青苔铺满岩石,藤蔓密密地缠在树上,结出细碎的花。 天照院奈落和虚离开前没有变化。 胧还是那副寡淡的神情,面对杀死自己恩师的恶魔,姿态恭敬虔诚,像供奉神祗的信徒。 自认为已经看厌了这种生物,就算是虚也不得不承认,人类有时候确实奇怪。 如果愤怒憎恨、哀鸣悲泣倒也罢了,对方沉如死水般的表现着实无趣。 就算拿松阳去激他,将血淋淋的疤一次次撕下来,那隐忍到自我漠视的表情也不会出现裂痕。 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的男人,像焖燃的余烬透不出光,悄无声息地怀揣着滚烫焦灼的温度,从内部将自身一点点燃烧至灰。 虚俯视着胧,眼里带了几分玩味。男人一动不动地单膝跪在原地,脸色较之前似乎又苍白病态了几分,静默地等他开口。 如果松阳在这里,见到弟子如今的模样,不知又会有怎样的表情。 胜利的人,是他。 “幕府最近情况如何” “一桥派愈发野心勃勃,定定公不打算忍耐,想必这几日便会有所动作。” 胧答得一板一眼。 松阳败了,他才是胜者。 虚迈开步子,从垂首敛目的男人身边走过。 “其他消息呢” 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的不悦从心底涌出,一时间盖住了那些深处躁动挣扎的情绪。 胧的迟疑极其短暂,转瞬即逝,如果不是虚特意等着,估计都不会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 “还没有。” 胧低下声音“高杉晋助一直在转移奈落的视线。” 撒谎。 但也不尽都是谎言。 任高杉转移奈落视线的男人垂着颈项,如果他现在一刀劈下去,鲜血溅出来时,那沉冷寡淡的眉眼估计也不会改变分毫。 想到这里,虚便失了兴致。 “退下去吧。” 叮铃 廊檐下的风铃转了一圈。 盛夏的蝉噪喧嚣起来,沿着热浪滚滚绵延。 戴着八咫鸟面具的男人坐在桌前,仿佛感受不到空气里的闷热,沉默地阅着手中的经卷。 虚知道自己在哪里。 回忆中的天正十七年1588,战国末尾,天照院奈落六代目任职的时期。 “你不闷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眸色猩红的男人恍若未闻,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真的,你不觉得各种意义上的闷吗不无聊吗坐在这里不觉得热吗” 没有影子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窗边,即使在战国时代也显得古老的服饰垂落散开,轻软的披纱像云雾,洁白恍如牵上祭坛的羔羊。 叽叽喳喳半晌,似是暂时自言自语够了,八重微微侧头,转而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 感到落在身上的视线离去,戴着八咫鸟面具的男人抬起眼帘。 虚冷眼看着梦中过去的那个自己,就像他五百年间一直栖居在意识深处,漠然地注视着「自己」诞生毁灭的轮回。 看着天空发呆的八重忽然回过头,兴致勃勃地开口建议“那个什么寺的住持不是给你寄了邀请函吗听说那里的庭院风景不错,你现在正巧很闲,我们不如去逛逛” 金红的鲤鱼跃入水池,涟漪破碎,漾开圈圈波纹。 梦境中的画面转换不过眨眼间,「虚」垂下眼帘,看着煮沸的清水流入粗瓷茶杯,冲开杯底积淀的茶粉。 “真意外,”垂下的竹帘遮去了骄阳,面貌年轻的寺院住持弯起笑意,嗓音温和舒缓,“我还以为您不会接受鄙寺的邀请呢。” 言闭,他微微抬手,向桑染色的粗瓷茶杯示意“茶艺粗陋,让您见笑了。” 八咫鸟的面具遮去了大半表情,「虚」的声音低沉冷淡“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 寺院住持脸上的笑意微微凝固。 夏日晴好,粼粼波光在长廊边摇曳生姿,木地板透着水汽的清凉。 “关白大人1这几年四处征讨各国,不断吞并扩张领地,前不久又颁布了刀狩令,进一步巩固政权。待局势稳定,天下太平,您可思考过自己的退路” 「虚」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猩红幽深的瞳孔看不出悲喜。 “时代会改变,但人类的欲望不会。” 贪婪、自私、残忍、傲慢,不管是哪一个时代的人类,从出生起便背负着这些丑陋的原罪。 “如同战争是人类欲望的载体,天照院奈落也不会消失。” 他抬起眼帘,道“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不会停止,因此就算天照院奈落消失了,性质相同的组织也会继续存在。” “人类,是没有办法抹消自己的本性的。” 梆的一声,庭院中传来惊鹿的清响。 注满水的竹管倾倒下来,敲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白石上。 面貌年轻的主持抬起眼帘,脸上不复温和的笑意,表情在竹帘投下的阴影中变得晦涩起来。 “那,您呢” 夏风拂来,廊上的竹帘被风吹起,对面的人意有所指地朝庭院中瞥去,视线掠过空无一人的朱桥。 “您的欲望是什么” 粗糙的杯沿被茶水的热气蒸得湿漉漉的,「虚」停止动作,指尖留在茶杯特意弄出的小缺口上。 “实不相瞒,我从很久以前起便能看到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寺院住持再次露出微笑,笑容谨慎,压藏着那么一丝自信,“您的身边,似乎一直跟着什么存在。” 午后的时间过得很慢。 金红的鲤鱼在绿藻间游曳,偶尔啵的一声溅起少许水花。 待对方的笑容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僵硬,「虚」才重新开口“是吗。” 周围的温度似乎低了那么一点,但又仿佛只是短暂的错觉。 「虚」放下手中的茶杯,能轻易拧断人头颅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白皙,难以想象溅满鲜血的模样。 “你继续说。” 天正十八年1589,北条氏谋反。 时任朝廷关白一职的丰臣吉秀率二十万大军,讨伐北条氏。 七月,北条氏全线溃败。 北条父子切腹自尽,家臣被流放荒岛。 五念寺的主持正淮因参与谋反,同门下弟子被斩首于京都鸭川河畔。 出于不知名原因,五念寺没有被下令焚毁。丰臣吉秀将当初告密的僧侣提为新任主持,五念寺改名为正兴寺。 “真意外。” 八重趴在桥栏上,望着不知世事变迁依然在水中悠哉游曳的金鱼。 “我还以为这次你也会和以前一样,不选择站队。那些拉拢你的人,置之不理就是了。” 天气晴好,京都鸭川河畔的血迹早已被洗净。 寺中的庭院风景如初,白石拱桥,只是来往于佛殿之间的僧人换了一批。 她天天烦他,虚这次借刀杀人将谋反一事捅出去时,她自然也在场,只是不理解他为什么忽然开始积极蹚浑水了。 水面如镜,没有映出她的倒影。 八重托着下巴,忽然转过头“你有带鱼食吗” 她还没说完接下来的一句“帮我喂个金鱼呗”,穿得一身漆黑的男人已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我拒绝。” 八重“小气。小肚鸡肠。铁公鸡。铁乌鸦。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还没胡言乱语完,她自己先笑出了声,摇摇头,又继续趴在桥栏上看起金鱼来。 片刻,「虚」转回目光。 “你似乎对人类很感兴趣,不断模仿人类的行为。” 八重的声音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因为好玩啊。” “你想被看见吗”「虚」低声道,“被人类。” 身影顿了顿,八重回过头“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天真。” 虚看着过去的「自己」冷冷如是道。 天真。 他知道那个「虚」当时想的是什么。 如果人类发现了你的存在,他们只会想尽一切办法掌控你、折磨你,将你烧成焦灰,血淋淋地切碎,挖出你的眼球,关到暗无天日的监牢里。 让你在漫长的黑暗中自己折磨自己,像失心疯的野兽吞噬撕咬自己的血肉,自己扼杀自己的意识和情感。 被名为自我的牢笼折磨到发疯,疯了也不能死。 最后只能切碎自己,将无尽的痛苦分摊到每一个存在的碎片上,麻木地煎熬下去。 被人类发现,你只会遭到生不如死的折磨。 就像他们对「我」做的一样。 就像他们对「我们」做的一样。 早春的山樱在夜色中漫漫绽放。 廊下的青铜灯微微亮着,勾勒出枝头粉霞般的花瓣。 不想再回到无聊的梦境中去,虚立在廊檐下,神色难辨地注视着每年都会重复盛开的花枝。 “小怪物,你见过神楽舞吗” 熊野的山间雾气弥漫,薄金色的阳光从千年前的树梢间渗透下来。 樱花似吹雪不断飘落,那个身影微扬手腕作出执扇的模样,另一只手挽起垂下的长袖,缓慢悠然地在花树下转了一圈。 “像这样,慢吞吞的其实很好学。” 啪的一下收起并不存在的扇子,那个身影笑着凑过来,柔软的嘴唇抿得弯弯的。 想要。 没有风,夜樱仿佛静止在时间的光影里。 胸口深处的情绪再次躁动起来,但是和曾经被人类剖开心脏的经历相比,这点隐痛微不足道。 虚冷眼旁观着这些多余的情绪。 那是存在于他体内的东西,但不是他的。 那接近饥饿的渴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被他杀死的无数「自己」,残存的影响如今依然在苦苦挣扎,在毫无意义地向他诉求 想要。 但他早已习惯保持局外人的角度,高高在上地俯视别人,也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那些不可掌控的情绪,于他而言不过道路上的绊脚石,碍眼而无趣。 龙脉的钥匙即将到手,备用的棋子已经没有追回来的必要。 所以胧的谎言,他不追究。 “大人。” 身后多出一个影子,虚微微转头,一名奈落跪在长廊的阴影深处,面貌模糊地静止在原地。 “江户城传来消息,白夜叉等不明人士潜入将军府意图谋反,十三代目已前去镇压。” 沉寂的心脏古怪地跳动起来,虚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压了几次,没能把这感觉压下去。 他的表情愈发冰冷起来,猩红的眼眸阴沉沉的。 沉默许久,虚转过身。 “准备船舰。” 他的声音很低,面具后神情森冷。 “去江户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月影 深夜,医院的高级病房灯火通明。 警备人员巡逻的走廊响起骚乱之声,治疗中的佐佐木异三郎抬起眼皮,病房的大门在下一刻倏然滑开。 “晚上好。” 八重拎起塑料袋,露出职业外卖员的微笑“您点的便当到了,请查收。” 佐佐木异三郎没什么表情。 “万分抱歉”见回组的队士灰头土脸地冲进来,“没能拦住她是我等失职” 八重表情不变地站在原地,佐佐木看她半晌,在队士们动手之前悠悠开口“慢着。” “局长” “你们都先下去。” 片刻后,门被重新带上,病房内安静下来。 “这是精英的判断吗”八重稍稍侧头。 佐佐木靠了回去,他失血过多的脸透着苍白,表情一如既往,还是那副有些懒散有些冷漠的模样,仿佛白天在江户城遭到暗杀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他慢条斯理地反问“大崎便当屋的樱庭小姐,此时出现在这里又是有何贵干” 八重将塑料袋放到床头柜上“奈落的毒很棘手吧。” 医疗器械的运行灯闪烁不停,扎入他左臂的管口里不断流出暗红血液,表示毒素全清的绿色信号一直没有亮起来。 男人的视线一瞬间变得如刀锐利,但那乍现的锋芒恍如错觉,很快就被优雅地收回鞘中。 “你想和精英做交易”他问都没问一下她的情报来源。 “你太抬举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了。” 玻璃窗外映出夜空中幽凉的圆月,八重弯了一下嘴角“与其说交易,不如说我们互相欠个人情如何” “我告诉你制作解毒剂所需的药材,而你”她的声音顿了顿,“只要把我一起带进江户城就好。” 沉默小片刻,佐佐木垂着眼皮开口“樱庭小姐似乎十分笃定我会去趟这浑水。” “是吗。”八重无意识地以手指敲着窗沿,“三天的怪物阁下如此轻易就被暗杀者送进了医院,还是在执行任务期间犯下如此失误,接下来若只是束手待毙,任见回组解散,也未免太不像你的作风。” 佐佐木观察着她的小动作“樱庭小姐很急吗扣上叛国罪名的逆贼明早才会被执行死刑。” “”八重转过头,几乎是笑眯眯地道,“辛苦工作一天,任谁刚下班就听到几个笨蛋把自己送进了江户城的消息都不会心情愉快。” 翻盖手机忽然亮起屏幕,佐佐木扫了一眼新来的邮件。 “我知道了。” 大脑飞速思考时表面上也不动声色,他似乎瞬间就做出了决断。 佐佐木抬起眼皮,不紧不慢开口道“正好收到了委托相同的邮件,仅此一次,我收下这份人情。” “谢谢。”八重微微放松肩膀,“你只要把我带上就行,进了江户城之后,我们各自行动。” 佐佐木飞快打字的动作一顿“恕我直言,这种情况下选择单独行动,似乎并不是明智之举。” “有时候选择和明智无关。”八重移开视线,望着窗外。 她放缓声音“我必须单独行动,仅此而已。” 会来吗 “为什么”佐佐木透过单边的金丝镜片望着她,脸上的表情难以测度。 巨大的圆月嵌在夜空中,孤独又遥远,像从远古残存下来的国度。 冰冷的玻璃窗仿佛映出了相似的温度,八重将手指轻轻搭在上面,见着自己的倒影弯了弯嘴角,轻声回答 “因为有个人可能会来。” 她心底有道隐秘的声音,在不停地告诉她。 会来。 江户城,天守阁。 金泥雕花的格天井溅上鲜血,乌鸦的残骸和雪白的制服混在一起。刀剑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华贵的大殿成了厮杀战斗的场所,被杀意涂抹得面目全非。 在现任将军德川茂茂的命令下,见回组和真选组暂时联手,在万事屋陷入危机时及时赶到,一举扭转了局面。 被斗笠遮住面容的奈落一齐跃起,挥动杖刀朝他袭来,佐佐木异三郎举枪射杀其中一人,侧身扬刀一斩劈开左方奈落的胸膛,雪白的衣领溅上梅红的血花。 收势起身,他抬起眼帘,往楼上一扫,八重羽织的衣角从视线的夹角里匆匆掠过。 “局长” 眼见中庭的清扫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佐佐木正打算擦拭一下刀尖上的血迹,背后的见回组队士惊叫起来 “敌人有增援” 抬起头,台阶上方的长廊不知何时站满了黑压压的奈落众,金属禅杖触地,森冷的杀意犹如实质。 增援 有哪里不对。 忽然从赶尽杀绝的一方变成被捕杀的一方,佐佐木蹙了一下眉头,刀锋一转,平举指向前方。 “见回组听令,”他沉下声音,“全员随我出击。” 声音漫上来了。 八重在天守阁的走道上奔跑。金漆隔扇绘着老松和苍鹰,盛放的牡丹和芍药,像看不到出口的迷宫,两百多年来不知困住了多少人。 一开始只是中庭有交战的声音,但渐渐的这血腥气便往楼上涌去。 惨叫声、嘶喊声、禅杖嗡嗡的金属振鸣,整个天守阁仿佛在看不见的业火里燃烧,发出没有人耳能听见的崩毁声。 拐角处忽然冲出奈落的身影,八重飞快拔刀,几下将敌人击落在地,脚步不停地继续朝一个方向奔跑。 是这个方向吗 她知道那个人现在就在这里。 也许是直觉,也许只是臆测,但她就是毫无来由地知道,不论怎么跑,她最后会来到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就算不是为了阻止虚和银时碰面,她也必定会去见他。 绘着苍松的隔扇忽然飞出,见回组的队士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跌到走道上,紧跟而来的奈落像扑食的乌鸦举刀刺下 “咔擦”一声,银芒划破空气,八重削断金属禅杖,转身将那名奈落击飞出去。 周围的奈落再次袭来,八重扬头避开贴面扫过的杖刀,凛冽的罡风吹起耳边发丝。连退几步站定,她正要挥刀反击 “你在看哪里” 耳畔忽然响起冰凉的声音,有人从背后握住她的手腕,操控着她手中的刀,陡然转身一挥 心脏骤停,八重瞳孔一缩。 “快躲开” 晚了。那个见回组的队士保持着愣愣的表情,被她忽然回身的一刀砍中肩部,滚烫的血液立刻疯狂地迸了出来。 “笠原” 在场的见回组队士惊恐又焦急地大喊起来,手执禅杖的奈落反而停住,从冷血无情的杀手退为恭谨乖顺的棋子。 “哦”虚扫了一眼那名在飙溅的鲜血中倒下的队士,“避开了要害呢。” 就算被他攥住手腕,八重也在最后一刻拼尽全力移开了刀锋。 稍微有点扫兴。 八重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你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虚略带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质问,“你现在还有余裕关心别人吗”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帘,周围的见回组队士举着刀,却像是被无形的恐惧定在了原地,刀尖颤颤地止步不前。 戴着八咫鸟面具的男人只是站在那里,他们便无法动弹。 “你先放手。” 八重挣了几下,虚轻松地从背后握着她的手腕,仿佛她那点力量于他不过蜉蝣撼树,像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意识到两人力量上的差距,八重沉默片刻,直接松开手指。 哐啷一声,银白的刀刃落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她把自己的刀扔了。 “错误之极的选择。”虚低声道,温热的呼吸落在她发间,“有刀的时候尚且处于不利的地位,现在你扔了武器,只是将自己置于任人宰割的境地而已。” 闻言,八重抬了抬眼帘“你有完没完。” 虚眯了一下眼睛,猩红的瞳孔深处似是浮上一层阴冷的不悦。 “你就这么不想伤害这些人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叹息出声“他们都是无关的人。” 虚不置可否,没有得到他的指示,周围的奈落一动不动地待机在原地。 顿了顿,八重的声音缓和下来“我们谈一谈吧。” “谈什么”虚的语气变得冷淡,“松阳的弟子” 注意到她的身影僵了僵,虚的声音低沉而森凉“叛国可是不得了的罪名。” “你答应过的。”八重忽然抬起头。 她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在这个阶段对松阳的学生动手的。” “那又如何。”虚神色冷漠地看着她,“就算我不出手,天道众也不会容忍他人动摇自己的傀儡政权。” 八重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忽然一怔“天道众已经来了” 她转身没跑出几步,就被虚拽了回来按在怀里。 想到银时会出事,八重真的急了。 “你先放开我” 但不论她怎么挣扎,虚都没有松手,扣在她腰间的手臂就跟铁箍一样,不论她怎么掰都纹丝不动。 无果,她紧紧揪住黑色的和服袖子,低下声来 “虚。” 虚沉默半晌,猩红的瞳孔神情难辨。 “就那么重要吗松阳的弟子。” 八重微微松开手,正打算说点什么,禁锢她的力道忽然松开,她还未反应过来虚要做什么,颈侧一痛,意识就被骤然切断。 虚抱着失去意识的八重站起来,她终于不再试着逃离,垂下的头颅柔软地靠在他肩头。 执刀静立的奈落纷纷让出路来,见回组的队士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个黑色的身影离去。 在队士们满怀恐惧的注视下,虚在走廊的尽头停下脚步,侧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那一眼仿佛是最后的宣判,有的人忍不住闭上双眼,不敢直视自己死亡的瞬间。 细微的窸窣声之后,没有传来刹那的剧痛,也没有血肉被割开。 那名队士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发现还站在周围的只有和自己身穿同样制服的同伴,而乌鸦的身影已不知所踪。 靠着背后的墙壁,他缓慢地滑坐到地上。 被放过了。 昏黄的烛光在古老的墙壁上摇曳,朦朦胧胧地在深海般的夜色中浮动。 黯淡的光线勾勒出熟悉的壁龛,壁龛里挂着净土真宗的卷轴,斑驳的佛画在阴影中仿佛生出了扭曲的藤蔓。 她有些恍惚地望着色泽深沉的木天井,隐隐约约觉得这熟悉的场景有哪里不对,稍一转头,对上了一双猩红色的眼睛。 “醒了” 背后的墙壁低低震动起来,八重懵了片刻,终于意识到她靠着的不是什么墙壁。 视野里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包括黑暗,以及烛光中的和室轮廓。 这是她曾经待了五百年的地方,每一寸都熟悉到骨子里。 天照院奈落。 八重试着动了动手指,麻痹的感觉还未完全消散,沉淀在身体各处的神经里,她只能偎在虚的怀里,软弱无力地靠着他的肩膀。 八重缓缓地抽了一口气。 “想逃吗”虚搂着她低下头,声音冰凉平缓,像寒冬漫过湖面的雾气。 脑子里的警报在疯狂拉响,一切都指向对方这几年间似乎变得有些不太正常,但具体是哪里变了,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八重闭了闭眼,努力调整呼吸。 “不,我不打算逃。” 她要和他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谎言 夜很漫长。 昏黄的烛光沿着岩壁流动,凝神细听,隐约能捕捉到拾级而下的脚步声幽深的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虚抱着她停下来,黑暗在此处戛然而止。 培养槽散发着微光,出现在眼前的,是天照院奈落暗中建立的实验室。改造过后的岩壁爬满奇异的金属纹路,如同置身于异星的船舰内部。 冷冻舱开启,白茫茫的寒气弥漫四散。 舱里躺着一具由不死之血维持的实验体,离了深低温保存状态,慢慢显出原本的模样。 还未仔细看清楚那名年轻女性的五官,忽然接触到冰冷的金属床,八重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拉住了虚的袖子。 “一定要我换身体不可吗”她扬起头。 虚垂眼看她,神情寡淡而薄凉。 “不然呢” 他问,“你难道打算继续占着这脆弱的躯壳,还是说” 他轻轻勾起嘴角,似嘲讽似胜券在握“你不介意改变现在的身体接受不死之血” 被戳中要害,八重明显沉默下来。 这个身体的正主还活着,一直栖居在意识深处沉睡,她也答应过对方完成心愿后会将身体归还,予对方自由。若是接受不死之血,正主就再回也无法到普通人的人生轨道上了。 “要我换身体可以。”她轻声道,“但之后这个身体要怎么办” 闻言,虚稍稍侧头,唇角笑意冰凉“我不认为你现在有讨价还价的条件。就算要谈,那也是之后的事。” 八重看他半晌,安静地转过眼去“好,我信你。” 适应一个新身体,就像适应一个新的模具。 她已经习惯这个浸入的过程,从原本的身体中抽离自己的存在,如同在黑暗中将水注满容器,八重闭眼倾身附下去 活着的感觉总是沉重的。 肌肉的重量、骨骼的重量,存在的重量一起压下来,空间感倒转,八重睁开眼睛,她已躺在之前俯视的实验床上。 略微颤抖着抬起手臂,八重张开五指,女性纤细的手背上透着淡青色的血管,肤色白皙到有些惨淡。 她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一会儿,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 指腹按上左腕,有什么异物似乎埋在肌肤里,摸不到凸起也不影响行动,但就是莫名令人在意。 在她开口问之前,虚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过来“那是芯片。” 八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什么芯片” 虚转过头,实验室的培养槽散发着幽光,他弯了弯眼眸,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定位用的芯片。” 八重还在愣神,得到虚示意的奈落如同影子一般走上前来,打算着手处理躺在金属床上的另一幅躯体。 “等等” 不顾仍处于虚弱状态中的身体,八重下到实验室冰凉的地板上,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正要离去的奈落。 “你们要做什么” 那几名奈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虚慢悠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自然是放到冷冻舱里。” 天照院奈落埋藏着太多黑暗和秘辛,注定是只进不出的死地。旁人若是来了,便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 “如果这个选项你不满意,”虚眯了眯眼睛,“销毁也是另一种选择。” 八重转过头看着他,片刻,她松开手,任那几名奈落离去。 空旷的回声安静下来,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披着黑色羽织的男人朝她的方向伸出手。 “过来这里,八重。” 虚的语调缓慢低沉,像在念诵古老的祷词,猩红的瞳孔仿佛洇开血色,渗入深不见底的暗处。 冰冷的培养槽上映照出模糊的身影,有些培养槽是空的,有些灌满了培养液,幽幽地在黯淡的环境里散发着微光。 天照院奈落在研究不死之血。 不需要往下继续想,只是停在这里,结论也足够令人背脊生寒。 八重往前迈开一步,脚掌试探性地落到冰凉如镜的地面上,踩实了。 还不能很好地维持身体平衡,如同在冰面上滑行,她小幅度地往前又挪了一步,探出手,将指尖放到了虚的手心里。 冰冷的指尖被男性的手掌拢住,忽然拉着往前一带,八重微微睁大眼睛,一个踉跄跌进对方怀中。 “自己走不了吗” 被抱起来的时候,八重下意识地抬手圈住了虚的脖子,微凉的声音落入耳畔,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落到她颈侧的呼吸。 如果是平常,她一定会在这种时候吐槽一声“也不看看这是怪谁。” 但八重发现,她现在已经有些搞不懂虚在想什么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打算利用她做什么。 明明没有需要演戏的对象,却像第一次在天道众面前展示研究成果时那样,亲手将她抱出实验室不,比那个时候还演得用心。如果是毫不知情的旁观者,估计会以为她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培育出来,唯一成功的样本。 为什么 她的可利用价值,应该在几年前将天道众引蛇出洞的时候就耗尽了才对。 不死之血起效很快,八重觉得自己的体力此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微微松开了圈着虚的双手。 看过来了。 心里莫名打了个突,八重装作没注意到又重新抱住了他的脖子。 等等,为什么她会紧张。 八重微微蹙眉。 虽然不知道原因,虚对于她此时不能走不能蹦,只能乖乖靠着他的状态似乎很满意,移开视线时的神情稍微有了一点温度,但也只仅限于一点。 为什么 古老幽深的山道里,唯有烛火哔剥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 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岩壁上,像晕开的墨迹,沿着石阶往地面的方向蔓延。 天照院奈落的楼阁古刹隐没在夜色里,几条长廊上点着灯,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亮着。 八重安静地由虚抱着,穿过那几条长廊,时间感厚重的藏经阁紧挨着书院,进了书院的大门,穿过几条回廊,数寄屋造的和室门上映出烛光,屋里空无一人,仿佛一直等着她的归来。 壁龛里的字画,摆在架子上的物件,桌上的茶壶,全部原封未动。 如果她有话要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八重张了张口,“我想和你谈谈。” 庭院中的山樱在夜色里盛开。 吹雪落地无声,融化也同样安静,灼灼燃烧的樱花在黑暗中从容逝去,碾入尘泥。 虚眯起眼眸,没有拒绝“你想说什么” “在那之前,”八重抿了抿唇,“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江户城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现任将军向天道众递交了辞任诏书。” 不用想也知道,天道众不会接受这个决定。 作为傀儡,德川茂茂还有对付一桥派的价值。在寻找到合适的代替棋子之前,这个将军的座位,德川茂茂就是不想坐,天道众也会把他按下去。 “这样啊。”八重垂眸思考片刻,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 别的暂且不提,那个温柔的将军既然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就说明银时等人不会受到处罚。 她能感受到虚的不悦,但她打算去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有些事情藏着掖着,不如全部摊开了说。 不语半晌,八重微微开口“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斟酌着词句,她抬起眼帘“我和人立了契约。” “” “一旦完成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就会把身体还给原主,给予她后半辈子的自由。我知道天照院奈落鲜少放人活着回去,目前将那个身体冷冻保存起来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 她没能把话说完。 “你和人类立了契约。”虚的声音冷下去,变得压抑森寒。 和预期中的反应一致。 “和人类建立契约,有哪里不妥吗” “不妥”虚反问她,“一次又一次接近那些丑陋扭曲的生物,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觉得,”八重顿了顿,“人类不是完全无可救药。” 虚看着她,眼中浮现出似讥讽的冷笑“哦所以你想变成人类,是吗。” “和人类在一起待久了,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能够改变的错觉。” 似笑非笑,眉眼弯弯,他露出八重熟悉极了的笑容,特意以温柔的声音吐出淬毒的恶意 “明明是个怪物。” 披着人类外壳的的冒牌货。 “你总是说这些伤人的话。”八重垂眸,“虽然我一点都不意外,但该受伤的时候,也还是会受伤的。” 五年前,她和前来暗杀自己的人说,她知道虚会利用自己,想看看自己会被伤害到何种程度。 虚想试探天道众,她便帮他。 他想引出在暗中虎视眈眈的势力,她也由他。 她甚至知道,哪怕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对方也一定会看都不看,直接随手丢到一边。 但她还是在被当做诱饵抛出去的前夕,努力将自己的感情传递出去了。 会碎掉吗 会崩毁吗 意外的是,当她将自己那颗被弃之不顾的心脏捡起来时,掸掸灰,擦一擦,却发现它还是那副模样。 还没彻底冷下去。 “是,我是个怪物。”八重握住自己的手,轻声笑道,“和你一样,是个怪物。” 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大概,今夜便能得出结论了。 “你也不是一样,有着想要成为人类的部分吗” 不然的话,吉田松阳又算什么呢 如同被人触到逆鳞,虚脸上那层假而空的笑意迅速淡去。 红眸微眯,他的表情冷漠至极,低沉下去的嗓音结着厚重的冰霜“那个愚蠢的「我」吉田松阳抱着对人类的向往而生,最后也是因人类的欲望而死。” “没能战胜自己欲念的弟子,亲手将恩师拖回地狱。临死之际也仍挂念着学生的老师,最后被一手带大的学生斩下头颅。你和我说人类并非完全丑陋,并非完全扭曲” 虚牵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你只是憧憬着自己从未得到,也不会得到的东西而已。” “没有尝试过被火焚烧的痛苦,未曾日夜被囚禁在地牢中的你,口口声声向着人类,”没有停顿,他的声音冷漠又残酷,“这份憧憬,令人恶心。” 和室里静悄悄的,气氛落针可闻。 八重抬起手,像是要揪紧自己的衣襟那样,将手置于左胸口上。 “你觉得,爱这种东西很恶心,是吗” 就算是我,也没有摔碎多次还能重新恢复如初的心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八重忽然开口“我不喜欢这样。” “五年前,被你当做棋子利用,死去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疼。” 如果他真的不要她的这份感情,那就罢了吧。 她难道还能硬塞给他不成 “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我猜不出来,也无法干涉,但如果你只是想继续利用我的话,你不如让我走。” “算我拜托你。” 「由我来爱你就可以了。」 但如果对方觉得这份爱很恶心呢恶心到令人憎恶呢 “我也不打算再做什么交易了。” 她原本是想和他好好谈谈的。 「你之前的做法令我很受伤,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么做」 本来是想这么好好把话说开的。 八重垂下眼帘“说实在的,已经到了有些讨厌的地步了。” 不想吵架。 既然没有好聚,那就至少争取好散吧。 “我” 忽然被按倒在榻榻米上,视野颠转,八重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闷哼,大片的阴影落下来,虚的瞳孔暗红得有些吓人,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断收紧,被他掐着的肌肤很快就泛起了青色。 “你从人类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虚的口气寒凉似刀,阴沉的表情喜怒难测。 “满口谎言,口蜜腹剑,整天将好听的话挂在嘴边,但转身就会毫不犹豫地背叛盟友和至亲。” 八重扬起脸,尽管痛得有些颤抖,但声音还是很冷静“放手。” “人类是何其虚伪的生物,”虚毫不费力地压住她的反抗,冰冷的表情高高在上,却又似是在拼命抑着什么,“内里丑陋不堪,却拼命地用甜言蜜语堆起假象,只为自己博取利益。” 被按在榻榻米上动弹不得,八重侧头闭了闭眼。 “请立刻放手。”她的声音很轻 “我讨厌现在这种局面。” 攥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忽然收紧,八重脸色发白,却还是继续道“我真的不想讨厌唔。” 最后的「你」字被迫咽回唇齿间,虚压着她吻上来,冰冷又强硬,不留一丝容人反应的空隙。 大脑一片空白,牙关被人撬开,唇舌被缠住攫取,按着她后颈的手迫使她扬起头颅,像被野兽咬住的鹿那样,她明明想拼命寻找氧气,结果却只是方便了对方予所予求,将她的喘息和微弱的呜咽都吞吃入腹。 呼吸交缠,这个吻和温柔无关,只是毫不留情的掠夺。等虚终于放开她,八重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在榻榻米上瘫软成一团,她扶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呼吸。 “说谎。” 虚抬手拨开她散落的黑发,手指落到她颈侧的动脉上,言语似乎轻柔,声音却透着矛盾而压抑的阴冷 “和人类一样口口声声说着爱,但转身离开的时候比谁都果决。” 虚漠然垂眼,猩红的瞳孔晦涩而深沉 “我已经厌倦了人类口中的谎言,也最憎恶虚假的承诺。” 「你说了会爱我的。」 八重忽然安静下来。 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她转过头,表情怔怔“你刚才说什么” 「明明对我用了爱这个字眼。」 衣衫褴褛的少年藏在阴影里,像是重复听到过多次的话语一样,神色漠然地开口 “我是死不掉的怪物。” 八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浅色的长发从披着羽织的肩头滑下,落在她颈间,她触到虚的脸颊,动作很轻地抚上他清冷的眉眼。 “我以为,你并不会想要。” 对于人类之间温存的感情,对于爱这种东西,嗤之以鼻,也不屑一顾。 “明明是个怪物。” 阴冷俊美的男人和最初的那个少年重合。 “你也不是人类。” 八重撑起身子,捧着虚的脸颊,柔软地在他的唇角边试探性地亲了一下。 “像这样,你不厌恶吗”她认真地抬起眼眸看着他。 连自己都不爱的人,也仍会怀有渴求吗。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极了,那双猩红的眼眸深处似是泛起了波澜,但很快又被压了回去。 “就只有这样”虚勾了下嘴角,眼神晦涩。 接着,他握住她的手腕,偏头吻了上来。 世界的时间静止了。 樱花不再盛开也不再凋谢,生命和死亡一同凝固。 那是什么都没有的,令人分不清炽热和冰冷的纯白。 视线恍惚,身体隐约变得奇怪,八重彻底软下去倒在榻榻米上。手指无意识地攀上宽阔的背脊,插丨进浅色的长发,她攥紧黑色的羽织又松开,随着虚的索取颤栗喘息,嗓音不觉变得湿润甜腻。 “等等一下” 已经无法思考,身体的温度滚烫,理性仿佛都融化了离自己而去。 “我讨厌人类的谎言。”意识朦胧间,八重听见虚的声音,低沉暗哑,杀意缠绵入骨。 所以她必须爱他。 理智到冷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虚轻声对她说 “你不可以对我说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入骨 光流淌进来,温和安静,细小的尘埃悬浮于空气中,朦朦胧胧,像柔软的轻纱。 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没有判断时间的器物,唯一的依据,只有榻榻米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温度。 应该,是下午吧 八重慢吞吞地想。 身体懒洋洋的,软散得像是没有骨头。她待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 从侧躺的角度看世界,木色暗沉的天花板很高。传统的和式房间有松柏的清香和麦秆的味道。 连通外廊的纸门敞着一丝缝隙,静悄悄的风声将落樱吹进来,色泽浅淡的花瓣飘到光带中的榻榻米上,被涌动的清风一吹,蹭着榻榻米往前又飘了几飘,悠悠然地落到离她不远的地方。 啊,现在是春天呢。 山里正是群樱盛开的时节。 透进和室的光静止在原地,那朵樱花柔顺地躺在那里,红色的花蕊朝着她的方向。 纯粹是好奇心作祟,八重偷偷摸摸地伸出手。 探出的指尖即将碰到花瓣时,身后待在阴影里的人醒了。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搭在她腰上的手不怎么费力便将她圈了回去,重新拢进怀里。 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八重遗憾地收回手,微微叹了口气。 “早安。不,应该说午安。” 虚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刚睡醒的人。 猩红的瞳孔清醒冷漠如初,仿佛不过只是闭眼小憩了一会儿,能表明对方曾进入睡眠的痕迹,大概只有拂下来的额发,以及比起平常还要低沉一些的嗓音。 “你在看什么” 他的口气淡淡。 偶尔,八重会像现在这样,鲜明地意识到虚比她高很多这个事实。 从侧面抱着她的时候,两个人的肩膀抵着肩膀,她的背脊贴着他的胸膛,他只要稍微俯身就能把她整个人都搂进去,像怪谈里的鸦天狗那样,将猎物藏到自己羽翼的阴影底下。 “没什么。”八重回过神。 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对面的墙壁,她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带着笑意开口“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下午起床” 身为阿尔塔纳变异体,虚和普通的人类不同,对于睡眠没有绝对的需求。 细胞的活性、血液组织的再生能力,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就算三天不合眼,他也能照常行动,该杀的杀,该砍的砍,业务能力之强在战国时期曾广受各位雇主的侧目。 天照院奈落融合了禅宗苦行的精神,首领天天一大清早就爬起来,下属自然也不敢睡到自然醒,久而久之,八重看谁都觉得他睡眠不足,总觉得这个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散发着要英年脱发的气息。 会不会其实一直偷偷盼着首领能睡过头一回呢。 这真是个严肃的问题。 “无聊。” 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还是和以前一样尽关注愚蠢的问题。” 八重毫不在意地仰起头“你这是旷工吧” 她抿着唇,笑着打趣他“还是说,是消极怠工” 眯了眯红眸,表情辨不出喜怒,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漫不经心地将她肌襦袢的后领往旁边一拨。 “不,是积极怠工。” 虚捉住八重打算拉回衣领的手。 “不死之血,有时候还是有点麻烦。” 他垂下眼帘,神情若有所思。 八重颈侧的痕迹已经很淡了,吮吻后充血的地方泛着较浅的绯色,像白绢上的樱花。 如果是普通人的身体,痕迹应该会留得更明显才对。 仿佛听见了奇怪的潜台词,八重一个激灵,干笑着拍开虚的手,把衣领合拢了。 “不不不不,一点都不麻烦,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忽然警惕。 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有点凉。 八重沉默片刻,更加坚定地攥紧了衣襟“不来了,绝对不来了。” 有不死之血也不够折腾的。她要坚定立场。 “你在不满什么吗。”虚弯了弯眉眼,气质本来就阴冷,微笑都透着一股寒意。 八重眼都不眨,直接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她难不成要夸他吗 难不成要夸他吗 就算活得时间久了人的脸皮会变厚,但那厚度也是有极限的,是看场合的。 “就算你介意,那也毫无用处。” 搂着她的腰,虚的呼吸落在她后颈的小片肌肤上,温温热热的,酥麻且痒。 八重颤了一下。 “你已经哪都不能去了。” 衣料窸窣摩擦,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慢慢收紧,虚垂首吻上她的后颈,眼底涌动着暗沉的血色。 “你已经是我的东西了,八重。” 「我」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明还是那副冷漠的口吻,虚扼着她亲吻的动作却仿佛想撕开她的血肉,连着骨髓将她吃下去。 虚无的深渊,是会噬人的。 永远也得不到满足的空虚,总有一天会变成野兽,将能抓到的东西都吞吃入腹。 六代目,那个愚蠢又可悲的「他」啊,到死都在想保护她。 从他自己手中。 闭目不看,垂首不语,日日沉浸在自己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宗教里,最后终于能将她抱入怀中时,后颈到腰椎全部折裂,也喜悦到指尖发麻。 他一直看着所有的自己,见证「他们」所见证的,感受「他们」所感受的。 所以他知道。 临死的一刻是幸福的那个最早发现了自己的欲望,试图将猛兽关进笼子里的「虚」。 抓住他的手,八重喘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虚。”她在努力唤他。 保持着清冷的表情,虚的动作从容不迫,冷静而自持,仅从表面上来看,没有沾染一丝欲丨念的味道。 “怎么了”他平静开口,嗓音沉稳极了。 眼角盈上湿润的水汽,八重拽回自己险些再度陷进去的思绪。 “你确定” 大白天的下午,外面阳光明媚。 山樱飘飘洒洒,绚烂似连绵的云霞,被风吹落到和室外的长廊上。 八重发出压抑的,仿佛快要哭出来的泣音,将脸埋到凌乱的被褥里。 托住她软下去的腰身,虚俯身吻着她细腻白皙的肩膀,漫不经心地问她 “讨厌吗” 想要杀死却做不到,只是绑在身边却又无法得到满足。 放任离去的话,其余的「他」残存下来的影响便会难以管束。 但如今抱着她,那些吵闹的东西都安静下来了。保持这个模式,似乎未尝不可。 喘息着,八重偏过头来,湿润的眼角微微发红。 她安静地看着他,朦胧的光影间,神色有种不可思议的,仿佛不会被折断的温柔。 “不讨厌。” 未尝不可。 鸢紫的暮色像涨潮的海水,轻悄悄地从远方漫上天际。 光辉隐去,世界浸入昼夜的交界,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暧昧里。 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亦或是时间的概念已变得无足轻重,八重攀着虚的肩膀,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喘息。 神思恍惚间,极致的欢愉不知第几次汹涌而来,她小声地呜咽,死死抓紧早已被她揉得皱巴巴的黑色和服。 被另一个人的存在填满的感觉是如此不可思议,心底似乎有什么快要滚烫地满溢出来,八重低低呻丨吟出声,眼角泛起湿润的水光。 暮光将门上的和纸染成薄薄的鸢紫,没有晚风的声音,空气安静极了,近乎静止。 待反反复复的索求终于停下来时,她已经没有了力气,靠着虚的肩头半阖着眼帘,随时都能睡过去。 “八重。”耳畔落入冰凉低沉的声音,那个声音喊了她几次,八重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的腿根酸软得厉害,虚只是稍微探了探,便知道她已经到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似乎再做下去就要坏掉了。 虚好像低声说了些什么,八重没有完全听清楚。 她稍微抬起头,努力地亲了他一下,算是做出回应,然后便软绵绵地趴了回去。 身体黏糊糊的,湿透的肌襦袢也完全不能穿了,八重任由着虚将她抱去浴室清洗、换上干燥的衣物。 原本已经累得不想再做任何事了,回到和室时,她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睁开眼睛,她在桌上看到了青花鱼、味增汤、白米饭配腌酱菜。 天照院奈落的标准餐。 终于记起自己这是在天照院奈落的大本营,非常了解奈落有多么擅长隐藏气息的八重顿时清醒,旋即陷入沉思。 “什么时候” 她木着脸问。 虚随手扯过墨色的羽织,漫不经心地披到她肩上“刚刚。” 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抬眼“他们没那个胆子。” 八重“别说了。” 暮色过渡向星辰,夜晚降临得静谧无声。 身体仍然酸软,但进食后好歹恢复了些体力,八重打开纸门,侧着身子靠坐在边上看院里的樱花。 困倦,却又舍不得睡,她不知道自己这份心情从何而来,只觉得这安静的时光令人情绪格外平和。 大概是因为她终于下定决心了。 “虚大人。” 奈落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仿佛早有预料,虚站起身,他戴上八咫鸟的面具,朝黑暗中投去一瞥 “备船。” 黑暗中的影子深深低下头,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靠在门边,八重抬起头来“天道众看来成为他们的其中一员还挺忙的。” “终焉前的余兴而已。”虚拿起刀架上漆黑的武丨士刀,戴上狰狞的面具后他整个人的气场变得更加幽深冰冷,愈发像从古时候起便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天狗。 “啊,等一下。” 眼见他要走了,八重扶着门框站起来。 伸出手,她拉住虚的袖子。 虚侧过头。 “我想了很久,”八重轻声道,她温和地垂下眼帘,”虽然可能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我们可以试着去学。” 没有去看虚的表情,她耐心地继续说 “我们可以学习如何在一起。” 从头开始,慢慢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秘密 坐落于书院外的藏经阁是将近四百年前的建筑产物。 平时罕有人光顾,堆积在深处的卷轴书籍有的年代过于久远,被时间磨损得枯黄纤脆,久而久之无人翻阅,便渐渐被遗忘了。 厚重的木梁将稀薄的阳光阻隔在外,二楼的藏书室极静,陷在昏昏欲睡的阴影里。 诺大的空间内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八重从这一排迷宫般的书架晃到下一排,视线漫不经心往左侧一掠,凝住了。 果断横移过去,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手指往上够,指尖堪堪触到藏青色的书底,在那里摸啊摸努力了好半晌,在将书皮抹下一层灰来之前,一只苍白的手越过她的头顶上方,悄无声息地将那本书取了下来。 “谢谢。”八重从胧手里接过那本沾满灰尘的书。 发色灰白的男人沉默颔首,算是有所示意,转身便要离去。 “你的伤好点了吗” 八重叫住他。 脚步一顿,胧侧过身来,雾一般的尘埃在静滞的空气里游走,他整个人隐匿在书架之间的阴影里,单薄的枯野色和服与其说是被人穿在身上,不如说是套在了瘦削的骨架上。 沿着手腕消失在空荡袖口里的疤痕浅而淡,男人的手指苍白而骨节分明,有种锐利而脆弱的矛盾感,像使用次数过多即将折断的刀刃。 “这点小伤,无足挂齿。” 胧以叙述他人伤势的口吻如是回复。 八重往前小跑几步,非常熟练地一个转身拦到胧面前。 “这样啊,我看你如今养着伤没什么事做,既然都晃到藏经阁来了,”和善地微笑着,她举起手里的书,“不如陪我聊聊天” 胧下意识地往陈旧的书封上看了一眼,视线触到伊势物语这几个字时明显停顿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这种书怎么会在这里” 伊势物语写于距今九百多年前的平安时代初期,其中记录的两百多首和歌,十篇里面有八篇和男女之情有关,歌颂的尽是些千百年前的恋爱故事。 八重“想知道” “” “想知道这种风花雪月的书籍为什么会出现在天照院奈落的书架上吗”八重继续微笑“那就和我聊聊天吧。” 胧沉默半晌,古井无波的声音沉沉“这是命令吗” “不,”八重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她放下手中的书,“一定要是命令你才会和我聊天吗” “您知道我的伤是从何而来。”胧抬眼,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底在想什么。 玩政治的、从事暗杀的,学会不露声色是生存的基本。从天照院奈落的最底层一路爬上来,面具自然是要戴得牢了,牢到融进骨血里,到死都剥不下来。 “我知道。”八重摩挲着书面上的灰尘。 她知道江户城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落满历史尘埃的藏书室将每一寸呼吸声放大,没有记录时间的钟晷,时间依然如沙漏里的流沙在静谧中往下坠去。 “你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八重的声音接近叹息,“早就成年了。” 如果他们还只是私塾里的学生,打架的时候由笑眯眯的老师拉开一人一个入地拳就好。 手心还是手背,要怎么做出选择她不知道。 “如果你是想要一个答案的话,抱歉。”八重最后只是言尽于此。 胧垂着眼睑“您误会了,我没有想要答案。” 八重跟着一起了沉默一会儿“我说啊,你一定非得用敬语不可吗” “和五年前相比,情况有所改变。”胧表情寡淡,言简意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根本就没意识到里面的弦外之音。 “等等,什么情况有所改变” 八重懵道。 胧镇定地别开视线“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下属该贸然谈论的。” 这个人的态度太认真了,就算真的是在一本正经地揶揄她也完全分辨不出来。 “”八重简直想抬手揉脸“你们奈落这方面的墙角听得是不是有点太溜了这种时候的效率是不是太高了点” 胧低下头“不敢。” 然后他又抬起眼帘,以平淡的陈述句道“您没有否认。” 八重“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起话来这么棘手。” 不管外表看起来如何像一板一眼的忠犬,能成为天照院奈落十三代目的人,怎么可能是好对付的傻白甜,切开来绝对都是黑的。 胧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八重抬起手又放下,难得有种自己败了的感觉。 “请把敬语去掉,算我拜托你把敬语去掉。” 胧“恕难从命。” “”半晌,她扬起头,深深叹息,选择了破罐子破摔“那就当这是命令好了请你坐到那边的书桌边去,在我带着茶点回来前坐着不许动。” 天照院奈落的十三代目不愧是天照院奈落的十三代目,论执行命令的完美程度,五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左右。 藏经阁离她现在住的书院不远,八重出去一趟又回来,便见胧果真如她要求的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在原地。 雾一般的阳光越过屋檐落下来,他保持着她离去时的姿势,背脊挺直,双手静置膝头,像打坐入定的僧侣,光看背影让人有种想上前探一探他呼吸的冲动。 八重将深灰色的夹棉羽织递到他眼前“披上吧。” 葱绿的树影在木地板上投下一片阴凉,春日不算寒冷,但只穿单衣还是有些少了。 “就算你自己无所谓,剥削员工的劳动也应该有个限度。” 胧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八重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她也不介意,漫不经心地继续道“我看你前几天筋脉还没扭过来,就被天道众直接提走了,汇报事项的时候没有吐血吧” “定定公这个棋子废了,政局有变,他们感到焦灼也是理所当然。” 垂下眼帘,胧抬手接过她递来的羽织。 “这种时候还在体贴上司,不愧是天照院奈落的十佳好员工。”八重坐到桌边,看胧暖和起来的模样似是顺眼不少,她托腮笑道“接下来的几天既然没什么事做,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天照院奈落若是少了你这个劳模,损失可就大了。” 胧沉默了一会儿。 “您”接触到八重的视线,他微微改口,“你说了些什么” 几天前他被天道众传唤了一次,之后就再无动静。 这不正常。放在如今政局不稳的时刻,更显诡异。 八重捧起仙贝,咔滋咔滋吃了起来。 “唔什么我没说什么啊。” 看不出她在装傻,除非一个人瞎。 胧面无表情地看她,眼底写满不认同。 吃完一块仙贝,八重拍掉手上的碎屑。 “话说起来,我也有事想问你。”她拿出抹茶饼干,撕开包装袋,“你做了什么” 胧“你是指什么” “一年。”八重漫不经心地举起一根手指,“我一年前在吉原的时候就被奈落发现了,但到如今才被抓回来。奈落的效率是什么时候低成这样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愧是在宽政大狱的血风中摸爬滚打一路晋升上来的人,胧的表情纹丝不动“那是因为有高杉晋助从中阻挠。” 八重的动作稍微顿了顿“是吗。” 鬼兵队的踪影难觅,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高杉了。偶尔,她会在新闻上看到鬼兵队相关的只言片语,知道他还在精神十足地搞破坏扯倒幕,心里便会感到安定一些。 如今她回到了天照院奈落,就不只是没办法常常见到高杉了。 考虑到奈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她曾经做了二手准备,一封信交给公寓的房东,一封信交给打工的便当屋的大崎太太。 如果桂沉不住气了又去翻她家阳台,如今也能在阳台上找到她未还给房东的钥匙,稍微搜一搜房间,就能发现内容相同的信笺。 应该说是道歉好呢,还是出远门前的便条好呢。 总之「请不要担心我的事情。」 无法承诺归期,但只有这点,还希望能清楚地传达。 八重望着树影间零星的阳光。 片刻后,她转回头来“说起来,我们现在算是在聊天吗” 胧一时不答,她将抹茶饼干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仿佛在交换谈话的主动权“那么,机会难得,我给你限时优惠好了只要是你感兴趣的问题,你随便问。” 山间吹起风,云层投下的阴影掠过地面。 檐下的青铜灯发出悠远的声音,像被风鸣响的古老乐器。 就在八重以为她不会听到回复时,胧忽然微微开了口“你认识多久了” 仿佛跨过了哪条禁忌的界限,伸手触及了本不能触碰的事物,男人披着深灰色羽织的肩膀绷紧起来,像即将受到处罚的人那样,本能地做出防御的姿态,但压抑的动作间又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期盼。 他垂首敛目,声音暗哑而晦涩 “和那位大人。” 对面一时没有传来回应。 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八重在那个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出神的刹那短暂又漫长,八重回到现实的时间点上。她张了张口,听见她自己慢慢道“是延久三年,将近八百年之前的事。” 掠过山间的风平静下来,葱郁幽深的树影投在木地板上,洇开墨一般的痕迹。 “不过那个时候,我们也说不上认识。因为种种原因,那个人为了躲避村民的追杀,跑到了深山的神社里。从那个村庄里逃出去之后,我就没再见到他了。” “是吗。”胧的声音很轻。 不知想到什么,八重笑了一下“那个人当时和现在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见过乌鸦的幼崽吗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衣衫褴褛、又瘦又小,她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哪个人类家庭丢弃的孩子。 “再次见面的时候,”八重的声音顿了顿,“已经是两百多年后了。” “他变得很不一样,不如说是彻底变了个人。” 满身血污的男人立在战场的尸堆中,眼神阴郁,表情冰冷,对于语言的反应异常缓慢,仿佛只剩下杀戮这一个本能。 那个人当时的状态是如此糟糕,以至于她都说不出一句“你怎么了” 天照院奈落成立最初的那一百年,她几乎就相当于在对着石头说话。 敲一敲石头还会立刻有回音,但名为「虚」的存在,有时候她说上十几句他也不会抬抬眼皮。 那个人眼中映出来的,什么都没有。 到底在看着哪里呢 她整天围着那个空壳,跟在那个被憎恨和愤怒驱使的存在身边。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如果说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肯定是骗人的。 但是她留下来了。 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要让那个人再次独自去面对世界,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于是她学会了单方面的聊天,学会了在压抑阴暗的杀手组织里待下去,学会了和死活不理你的人讨价还价。 她学会了观察一个人,一直看着一个人,五百年不移开目光。 “你知道吗”八重忽然抬起视线,说出理所当然、但现在看来又有些不可思议的事实“那个人以前是不识字的。” 读书习字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统治阶级的特权。不为人类社会所容、只会遭人憎恶畏惧的「鬼」,自然不可能得到教育的机会。 成为天照院奈落的首领,开始为统治阶级所用,「鬼」也依然是「鬼」,永远不可能摆脱卑贱的身份和人类同席。 接受教育是少数人的权利,无法习得人类的文字,会将自己置身于非常被动且不利的局面。 既然人类不愿意,那「鬼」就自己学。 没有老师,就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在性命攸关的选择面前,人类永远妥协得非常迅速。 “你等我一下。” 不知想到了什么,胧看着八重忽然兴冲冲地跑出去,过了一会儿捧着什么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她将那堆东西往他面前的书桌上一放,那都是些古老到看不出具体年头的书卷,有批注过的佛经,也有记载天照院奈落历年事件的古籍。 八重小心翼翼地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翻开其中一卷,伸手往页脚上的批注一指 “你看到了吗这个「幾」字。” 汉字的「幾」以前被用来标记「き」的音节,是最常见的万叶假名之一。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说出去哦,说出去的话会被砍的。”八重的表情很严肃,似乎又隐约含着点笑,“就这个字,那个人要写好,曾经还练了一阵子。” 她翻开另一卷书,这卷似乎相对新一点,书页损毁得没那么厉害,墨迹也没有晕到难以辨认的地步。将两卷书一起摊到胧的面前,八重兴致勃勃道 “你看出差别没这一本,和这一本里的笔迹,后来明显有进步对不对” 胧抬起眼帘,八重已经明显沉浸到别的世界里去了。 她将虚以前着笔过的书籍文件按照时间顺序排好摊开,从三四百年前的佛经注释到近期的幕府文书,那些承载着历史本身的纸张很久没有接触到阳光了,脆弱纤薄,枯黄似深秋的落叶。 “你之前不是问我,天照院奈落的藏经阁里为什么会有伊势物语吗还不是因为那家伙整天看这些干巴巴的书。我好心建议他多看些源氏物语之类的经典,陶养陶养文学情丨操,结果全部被他扔到书架上吃灰去了。” 八重摇摇头,眉间依然带着笑。她抬手拂去卷上的积灰,将记载了延享年间历史的卷籍在桌面上翻开。 “那个人更准点来说,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个人,连着写「り」这个平假名的时候,有个小习惯会在尾巴那里打个圈。” 她一边说一边笑,意识到胧一直没出声,这才忽然打住。 “啊,不好意思,”八重直起身来,她合上书,“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不小心就说得多了。你一开始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不,”胧闭了闭眼,哑声开口,“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事。” 虚穿过耸立的楼门,缓缓开启的门扉发出厚重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 走上石阶,行过曲折的回廊,每每经过一处,都会有奈落无声地停下来以金属禅杖触地,屈身向他行礼。 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五百年重复看着同样的景象,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都显得多此一举。 “虚大人。” 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胧披着羽织出来迎他,垂首敛目,神情一如往常恭敬。 眯了眯眼睛,虚还未开口,八重已经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她在笑。眉目舒展,嘴角弯起,仿佛等他回来已经很久了。 “这次怎么去了一整天天道众那些老头子就那么唠叨吗你听我说,我今天在藏经阁” 八重拉住他的袖子,叽叽喳喳说得欢快。 虚漫不经心抬起眼帘,胧不发一言地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 “我在说什么,你有在听吗”八重仰起脸。 虚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那么,然后呢” 八重“根本就没在听吧你。” “不,我在听。”虚挂起微笑。 掌握在天道众手里的钥匙,如今已有半数落到了他的手里。 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发动星际范围的战争。 “瞎说。” 八重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抬手抱住他的背脊,将脸贴到他怀里。 “没办法,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身形微顿,虚垂下眼眸。 软乎乎地靠在他怀里,八重高兴地眯了眯眼睛,笑着跟他说 “欢迎回来。” 但现在还不是发动战争的时候。 暂且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理喻 “这个角度会不会看起来好一点” 八重拾起花枝,沿着瓶口斜斜插入浅青色的器皿。茶杯大小的菖蒲花沉甸甸地半垂下来,柔软的碧叶弯成舒展的圆弧。 古朴的和室位于曲折错落的长廊深处,窗外树影苍郁,浓密如同层层叠叠的墨迹。 手下的动作一顿,八重直起身来,看向窗边“再不回应我就当你睡着了喔” “随你。” 漆黑的长刀置于膝头,虚擦去刃上旧的保养油,手指轻轻巧巧划过锋利的刀尖。 八重眉头一皱,觉得虚的回复过于简单。 “你就不能更加认真地敷衍我吗比如说一句还行” 将手中的刀翻过来,虚继续保养刃具,力道均匀地打上粉末。 “哦那么说你便会开心一点吗” 八重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值得一试。” 滴上刀油,以奉书纸擦拭抹匀,虚举起手中的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成果。 寒光凛凛的刃面映出室内的光与影,片刻,猩红的眼眸微微一弯,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还行。” 刀尖微倾,虚放下手中的刀,将先前拆卸下来的切羽刀镡重新装了回去。 八重看着虚。 他把玩着手中的刀,仿佛那是什么玩具,保养过后的刀刃雪亮冰冷,蕴着时刻准备见血的锋芒。 “满意了”虚偏过头来。 八重撇开视线,抬手将最后一枝花插入瓶中“满意,满意极了。” 顿了顿,她开口道“既然有心思保养刀剑,这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你就不能偶尔顾一顾吗” 时隔五年再次回来,壁龛里落满灰尘的花瓶保持着她最后一次触碰时的样子。 脆弱的花叶枯萎成碎屑,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周围,浅青的釉面被厚厚的尘埃盖去了原本的颜色,一看就知道五年都没有人经手打理。 花草枯了也不换,器皿积灰了也不擦。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壁龛重新整理了一遍,该扔的扔,该擦的擦,瓶里重新换上当季的色彩。 “如果我记得没错,”虚收刀入鞘,漆黑的刀鞘合上金属的刀镡,“那似乎是你的东西,会放到壁龛里也是你的要求。简而言之,那并不是我的责任。” 八重“所以你就扔着不管了哦,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房间里的物件若没有虚的明示,奈落是不敢动的。 一抚和服衣摆,八重在窗边坐下来,和虚面对面。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打算让那瓶花那么烂着” 虚随手将刀放回刀架上,低沉的嗓音始终游刃有余“既然那么在意,你自己好好照料不就行了。” 八重“我现在很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你听好了。” 清了清嗓子,她挺直腰板,双手叠在膝头,目光笔直而严肃 “刀好看还是我好看” “” 虚看着她没有说话。 虽然没有说话,表情还是那副笑起来让人凉飕飕的感觉,他那面具般的神色似乎凝固了片刻。 半晌,虚波澜不惊地开口 “你终于撞到头了吗。” 八重就很想问问他终于是什么意思。 但她憋住了。 本来就只是心血来潮的小玩笑,她放松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一点求生欲都没有,各种意义上的。” 虚眯了眯眼睛,一旦稍微收敛笑容,他身上那股危险的感觉便会像刀尖一样滑出来。 暗杀组织的幕后首领也许和当代小年轻的流行文化完全脱节,但他也猜得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八重朝他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把手给我一下。” “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非得有目的性吗。” 她觉得自己大概知道普通的人类伴侣之间是怎么相处的。 这些年看到的、见到的,早就记在脑子里。想要这么做的想法是从何而生,也许是在此刻忽然冒出来的,也有可能她一直都埋藏在心底深处。 男性的手很宽,手指骨节分明,虽然常年握刀,却并不粗糙。 夺去无数、同时也被夺去无数的手,乍看之下除了略苍白的肤色,和普通人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分别。 八重将她的手放上去,和虚掌心相贴。 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八重垂眸看了两个人的手一会儿,忽然道“你的手指比我的长很多。” 手掌也比她宽。 这个理所当然的发现令她觉得新奇。 八重坐到虚身边,张开五指和他的手指相叠她的指尖堪堪够到他的第三个指关节。 “有人夸过你的手很长吗” 眉梢微扬,虚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所以呢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有的哦,因为我想夸你。” 八重动了动手指,找到虚的指隙,和他五指交握。 “看,握手完成了。”她眨眨眼睛,如是笑道。 温暖又柔软的体温,不带攻击性也没有侵占的意味,像偶尔落在湖面上的阳光,又或是到了时节便会盛开的花,自然而然地循着世间的规律,而两个人相握的手也是如此。 虚停顿了一下。 “你想做的就是这件事” 身侧传来另一个人的重量,八重倚着他叹了口气。 “对,你猜的没错。” 清风与光影,窗外的世界似乎很遥远。 脸上依然戴着那假笑,虚慢条斯理道“你在高兴。” 八重蹭着他的衣服点点头“我在高兴。” “就为了这种无聊的小事。” “对,就为了这样无聊的小事。” 虚最后作出结论 “不可理喻。” 胸膛随着无声的笑声震动起来,八重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可不是吗。” 然后又更加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老头子。” 虚的刀就在后面的刀架上放着。 估计从来没有见过胆子比她更大的人,也许是在考虑,虚不言片刻。 “想死吗。”他和煦道。 八重用手指刮他掌心“想死的人不是你吗都在这么努力地计划毁灭世界了。” 虚抓住她乱动的手。 “你会和我一起下去。” 他低声笑,眼底的神色恍如逐渐凹陷的淤泥,浸到深晦难辨的黑暗里。 一起。 “我知道。” 八重叹了口气,仿佛两人只是在聊今日的天气。 “无所谓吗” “不,当然有所谓了。” 靠着虚的肩膀,八重闭了闭眼睛 “但因为是你,所以没办法。” 不可理喻。 薄金色的阳光越过窗格,斜斜落在打磨光滑的地板上。 诺大的道场空旷安静,厚重的建筑物充满古木的气息。檐角的神龛垂下白色的注连绳,靠墙的木架上置着木刀和长柄。 八重随便束了束长发,从架上取下一柄训练用的木刀,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挽了个刀花握实了。 “要来吗”她转身笑道。 道场正中居首的位置,虚披着漆黑的羽织好整以暇地立在那里,手中的木刀闲闲垂着。 “这个问题,似乎应该问你。”表情带着点玩味,虚摩挲着刀柄,漫不经心道“居然对不自量力的败北持有兴趣。” “你只用陪我随便练练就好。”八重走到虚对面,两人之间隔着大概一间的距离,“整天待着不活动,身体会生锈的。” 将木刀倾斜举起,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还是先问一下好了你懂得点到即止的意思吗” 天照院奈落培养出来的杀手,需要修习各种各样的武艺和技巧,剑道是其中之一,由组织内资历够老的剑道师范教导,首领是不需踏足道场的。 就算有资质奇佳的苗子,也能扔给现任的十三代目去指点,基于以上原因,八重有充分理由怀疑虚已经很久没有碰过木刀了。 虚侧了侧头,唇角笑意薄凉“点到即止,不就是留一条命的意思吗” “”八重沉默地别开视线,“新人没有交给你指导真是万幸。” 不过,她倒也理解了听到她想借一下道场时,胧那难以言说的眼神。 你确定 现在回想起来,胧的眼里写满了谨慎的不赞同。 “那么,”虚没有举起刀,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姿态称得上有些悠哉地站在原地,“你要继续吗” 八重回过神,眨眨眼睛笑了出来“当然继续。” “形式不限,时间不限,就当做是陪我活动一下。” 木刀的刀尖像雀鸟的翎羽在空中轻摆,随即忽然下沉,刀势一转,刁钻陡急地朝着虚的方向斜切而上。 两把木刀在空中交击不断发出回响,虚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她的攻势,两人你来我往了几十回,他站在原地没挪一步,单手握刀的姿势要多傲慢有多傲慢。 虽然有点遗憾,但八重可以确定,虚根本就是秉持着逗她玩的心态在挥刀。 不管是力量还是速度的差距,光是对自己身体的熟悉和掌握程度,两个人就不处于同一层面上。 对于常年修习剑道的人来说,手里的剑会成为身体延伸的一部分。 但如果一个人频繁更换身体那就没办法了。身体跟不上思维真是一件悲伤的事。 “啪”虚接下她挥来的一刀,凭着绝对的力量压制直接震开她的刀锋。 “你就只有这点力气”他弯了弯眉,单手扬刀往下一斩,动作轻松随意,却差点直接打掉她手里的木刀。 八重卸开力道,避其锋芒转而侧身退了一步,木刀沿着斜弧挥向虚的腹部。 “不是七尺大汉真是对不起啊,我下次要不要附身一个试试看” 毫不意外地一击挥空,八重手腕一翻,忽然扬起刀尖突刺,虚轻轻松松一侧头,她的木刀擦着他的脸侧而过,罡风扬起耳畔几缕浅色的发丝。 侧着头,虚眯了眯猩红的眼瞳,唇角似是轻轻一勾。 得赶紧离开他的剑围。 八重立刻收势,但这个根本没练过剑道的身体跟不上大脑的指令,她还没往后跃,虚已经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臂一麻,她不受控住地松开手指,木刀从指间掉落,虚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至身前,居高临下地露出微笑 “果然是毫无疑问的败北。” “不,”八重顿了顿。 随即,她扬起脸,凑近他的唇边啄了一下。 温软的感觉一触即离,手腕还被虚攥着,八重往后仰了仰,得意的笑容明亮极了“这样就是一比一平了。” “耍小聪明。” 虚眼眸微暗。 “没有哦,开始前我可清清楚楚地说了,”八重昂首挺胸,“形式不限。” 她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自己能赢,适当地扳回一局令人心情格外舒畅。 “形式不限” 虚嗓音一低。 浅色的额发落在眉间,穿着黑色和服的男人微垂红眸,嘴唇勾着幽深莫测的笑意。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八重。” 阳光如斜雾,历经百年时光的道场空旷安静,散发着柏木厚沉的气息。 八重攥紧虚身上的和服,被他抵在墙上吻得后仰。 视野朦胧,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脊椎涌向四肢百骸,随着吮吻加深,她的意识像要被含着融化似的愈发酥软。 “嗯唔” 勾住舌尖,舔咬唇瓣,在耳畔响起的暧昧声音令人脸颊发烫。 虚攻略侵占着她口内每一处柔软的腹地,仿佛想将她仔细完整地吃下去。不知怜惜为何物的索吻,动作冷漠却又缠绵,矛盾得令人无法思考。 在到达缺氧的临界点前,八重小声地呜了一下。 动作微顿,虚松开扣着她后颈的手,八重靠到身后的墙壁上,喘息片刻,坚定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中场休息。” 没有第一时间退开,虚抬起手,指尖按住她湿润的唇角,意味深长“认输了” 这么计较输赢你是小孩子吗。 虽然想这么说,八重明智且果断地扔出白旗“输了。” 得到想要的回复,虚不紧不慢收回手,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一周之后,我会离开地球一趟。”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靠着墙壁试图站直身体“离开地球” 虚扶住她,将她拢入自身的阴影里,没有立刻回答。 “过几天你做下准备。” 顿了顿,八重抬起头“准备什么”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吗”虚似笑非笑地弯了弯眉。 去宇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星辰 没有传播声音的介质,漆黑的宇宙静谧而永恒。 迷离星光跨越遥远的距离,终于抵达观察到它的人类,每一次相遇都耗尽了漫长的时间。 站在落地舷窗前,八重仰头望着星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遥远的尽头。 她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天文书,夹着五颜六色的书签。如今是离开地球的第七天,舰上所有人员的活动逐渐减少,她每天闲着闲着,最大的爱好就变成了观测沿途的星体。 17星云又被称为天鹅星云,离地球有将近六千光年的距离。 书上的图片虽然瑰丽壮阔,星云是宇宙尘埃和气体汇聚而成的扩散天体,真的靠近时,看到的景色反而没有那么绮丽明亮,多了层雾蒙蒙的柔和光感。 休憩室空旷安静,在抵达中转的星球之前并无事做,这舰上的奈落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久而久之,这里便好像成为了只属于她一人的空间。 伸出手,指腹触到冰冷透明的屏障,八重好奇地感受着不同于地球上任何材质的金属,看向自己映在舷窗上的倒影。 二十代前半的女性披着小豆色的羽织,黑色的长发松松挽着,从肩头垂落腰侧。 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每次都是黑长直的设定呢。 八重望着自己的倒影,片刻后,她移开目光。 休憩室的金属地面传来轻微震动,舷窗调整光线暗下来。她眨眨眼睛,看到切换功能的舷窗上显出小型宇宙尘暴的警标,正要后退一步,如同遭到看不见的气流挤压,整个舰身剧烈抖动了一下,地面紧接着倾斜。 失去重心,视野骤然后仰,八重“咦”了一声,镇定地做好与地面接触的准备。 “噗通”并没有传来疼痛的感觉。 那是她胸腔里,心脏短暂停跳的声音。 下坠的势头忽然止住,八重睁开眼睛,和俯视自己的猩红瞳孔对上视线。 “晚上好。”地球上现在应该是夜间时分。 虚披着漆黑的大氅立在那里,面具后的表情虽然看不真切,但一定是皮笑肉不笑的嘲讽没错了。 半靠在他怀里,八重腾出手来,海獭式鼓掌“你接得真及时。” 每次以天道众一员的身份出行时,虚总要穿着这身设计感清奇的装扮,从头到脚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看得次数多了,她也就放弃了吐槽,选择了拥抱这份不一样的审美。 那个词是怎么形容的来着 多元化,对,一定要学会接受审美的多元化。 小型的尘暴来得快散得也快,警报解除,舷窗重新恢复明亮,遥远的星云在看不到尽头的虚空里迤逦弥漫。 “要和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吗”八重表情真挚,声音也很真挚。 虚弯了弯眉,声音低沉冰凉“你就这么希望我把你扔到地上去吗。” “噢,别,千万别,看在我们认识五百年的友谊的份上。”八重抓紧他的手臂,赶紧自觉地站直了。 和一窝奈落去宇宙旅游是什么感觉 首先,旅游这个概念就是不存在的。 其次,你最好学会自娱自乐,因为就算抱根木头,也会比跟这群人在一起有意思。 平稳行驶的船舰低低嗡鸣,光年之外的星云静谧无声地铺展开来,聚合的星际物质折射出朦胧绮丽的光线。 “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八重决定找点话题。 没有转过头,虚的声音满是漫不经心,那云淡风轻到有些冷漠的笑容就像贴在脸上的面具一样。 “你是指什么” “当然是星云啊。”八重抬起手,触上冰冷的舷窗,“生命漫长的恒星死去时,将剩余的物质抛洒向宇宙。我们现在看到的星云,正是燃烧殆尽的恒星留下来的残骸。” 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弯起唇“为这盛大的终焉而感到目眩神迷吗” “可能吧。”八重唔了一声。 “就算是恒星也逃脱不了死去的宿命。”虚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不管是太阳,还是别的星体,这所有的光都有消耗殆尽的一天,黑暗才是宇宙中永恒的基调。可惜寿命短暂如同人类的生物,由于目光过于短浅,无法确实地理解这一事实。” “话虽如此,不是有这么一个学说吗。”八重叩了叩透明的金属屏障,“宇宙自一百多亿年前的大爆炸产生,最初的能量和物质结合成更为复杂的结构,不断演变,然后有一天,星体诞生了,这诞生的星体经过漫长的年岁,在千万分之一的复杂条件下又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体。” “就算这一切最后都会走向消亡,但从黑暗的虚空中能诞生光,能孕育生命,这件事本身就像一个奇迹。”八重柔和了表情,轻声补充“我认为非常美丽。” “会觉得这无意义的轮回有值得赞美的地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么冷酷无情的虚无主义,你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我应该感谢你没有明确把愚蠢而天真加进对我的评价里吗” 虚轻轻嗤笑“你明白就好。” “我真是谢谢你哦。”八重弯了弯嘴角,“嘴巴这么毒。” 远方的星空亘古不变地静静闪耀,她转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人闲聊。 “第一次见到宇宙的时候,你就没有感到震撼的瞬间吗。” 虚弯了弯眉“那种无聊的情绪是什么” “你可真擅长把天聊死。”八重真心实意地夸他。 顿了顿,她继续道“「这个景色真是不得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存在。」诸如此类的感想,你真的没有过吗” 虚表情不变“这是你的感受。” 八重认真想了想“宇宙这么广阔,就算是你,也应该存在能稍微触动你心弦的事物才对。” 他们活过的年岁,在这世界的历史中不过弹指一瞬。就连人类本身,也不过是漫长的黑暗中短暂闪耀的光点,是尘埃中的尘埃。 虚垂眸看她,殷红的瞳孔看不出什么情绪,还是那副幽深无波的神情。 半晌,他淡淡地移开目光。 “没有。” 还有一种可能,是对方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不是没有新鲜的事物,而是就算遇到了未知,心绪也不会再起波澜。 不论外表如何年轻,对于有意识的生命体来说,千年的岁月已足够沉重到磨去任何棱角,让心脏如死水沉寂。 八重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抱住他。 “你在干什么” “试试看能不能捂暖一点你那颗石头做的心脏。” 贴着他的胸口,八重叹了口气 “真的什么都感受不到吗。” “比如什么”虚站在原地。 “比如心脏遭到撞击,砰砰跳动起来的那一刻。” “如果你是指心脏被刺穿的瞬间,”虚抬起手,手掌来到她的后腰处,眉眼弯弯地笑“那样的瞬间「我」有很多。” “所有的生物本能都是活着。就算本人的意志求死,体内的心脏也会坚持跳动到最后一刻,”他嗓音一低,唇角依然含笑“多么矛盾的构造。” 没有立刻回答,八重默默收紧手指。 “我其实会觉得有点寂寞。” 落地的舷窗外是浩淼的星河,她将脸埋在虚的肩窝里,默默垂下眼帘。 “为什么呢太过美丽的景色,会让人无端觉得有点寂寞。” 过于盛大的喜悦会让人流出眼泪,憎恨到了极点,会变成漆黑的悲伤。 世间万物好像都有微妙的平衡,美好的东西,不那么美好的东西,不管是痛苦还是喜悦,一旦过了临界点都会失去原来的色彩。 “一心求死的人却死不了,想活的人也做不到活着。” 八重轻轻地笑“真是矛盾。” 可是怎么办。 “如果只有我自己的话,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会觉得寂寞。” 没有你在,我会觉得很寂寞。 微微松开手,八重从虚的怀中抬起头来。 “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想继续活下去了,是不是” 枝头四季盛开的花,跨越穹宇的星辰,这世间微小却宏伟的奇迹数不胜数,却无法激起对方心中半分波澜。 这个人的心从很早以前就死了。 在她看见被朝廷称为「怪物」的男人,拖着肮脏残破的太刀出现在古老的战场上时,她就应该知道这点了。 那颗冷冰冰的心脏,任她怎么捂,也不会保留住最重要的余热 让一个人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带有生机的温度。 吉田松阳的出现曾让她看见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但就这五百年间漏下的碎片,也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扼杀了。 该说这人是无比忠于自己反派的设定呢,还是一心想拖着所有人下地狱,别的道路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呢。 如果两人只是普通的熟识,普通的、拥有相似寿命的存在,她估计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如果在山樱盛开的神祠里,她没有遇到最初那个被人类舍弃的少年,她也不会懂得如此深刻的寂寞。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但是个体有个体的选择,她向来不干涉。 在那无法被抹消的痛苦面前,这样充满自私的话,也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因此八重只是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对虚道 “是不是就算等到世界毁灭了,我也等不来你的一句「喜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虫洞 肯特星位于银河的外旋边缘,是连接众多星际航道的中转站。 这颗小行星上超过半数的人口都是来自外星的移民,贸易高度发达,是极少数拥有人工制造虫洞技术的星球。 虫洞,即宇宙内连接两个不同时空的狭窄隧道。 这个星球上的居民将人工制造的虫洞名为「门」,能实现短程的定点空间跳跃。对于以超越光速行驶的船舰来说,一次空间跳跃能省下四五天的航程,因此价格即便昂贵,通行票也供不应求。 悬浮于虚空中的船缓缓驶入停舰坪,巨大的空间内泊满了来自宇宙各处的船只,信号塔高高耸立,像海螺上突出的尖刺。 披上风衣戴上护手,八重将一本银河系旅游攻略放入随身的斜跨包中。确定要带的东西都带齐了,她转头看向站在舷窗边的漆黑身影 “你确定不和我一起下船逛逛吗” 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不够有说服力,八重又严肃地加了一句 “这里的旅游观光业可发达了。” 表情不变地听她絮絮叨叨完,虚弯了弯眉,以丝毫不感兴趣的声音道“所以呢” “”八重“你还是那么讨厌人群。” 虚微微眯起眼睛“你也总往吵闹的地方凑。” “” 两人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八重叹了口气,露出无奈的神色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伴手礼我给你带。” “没有。” “诶当真真的没有吗” “没有。想下船的话就赶紧走。” “哇哦,无趣的男人。” 虚勾起嘴角就笑了。狰狞的面具后,那抹反差极大的笑容看起来和煦极了“那你就去找找看好了,会让你觉得有趣的男人。” 空气里似乎传来结冰的声音,他抚着漆黑的刀柄,不紧不慢地补充“前提是如果你找得到的话。” “不需要去找了,我就觉得你挺好的,非常好。” 八重眼都不眨“你最有趣了。全宇宙最有趣。” 像是没察觉到裹在虚周身的阴冷气息,她抬头笑起来,声音明亮又柔软。 “回头见。” 气流泄出舱门滑开,虚抬起眼帘,恭候在登船桥旁的奈落默不作声地颔首,转身跟了上去。 肯特星的十三区是商贸最繁华的地段,汇聚来自宇宙各处的产品。 从死去的恒星内核里挖掘的矿物,传说中喝一口就能见到天国的烈酒,能完美连接生物神经的电子义肢,闻所未闻但应有尽有。 八重兴致冲冲地从这一家店跑到下一家,不一会儿怀里就抱满了纸袋子。 左边的商店在进行打折促销,似有若无的植物香气传来,柔软而朦胧。 耳朵尖尖的女店员手里托着玻璃瓶,微笑着向路过的行人打广告 「萃取自然精华,这款眼霜经科学研究证明能有效除皱,淡化黑眼圈,呵护你眼部最娇嫩的皮肤。」 八重路过那家美妆店,几秒过后,又倒退着走了回去。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胧买点伴手礼带回去” 她转头问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奈落。 天照院奈落的十三代目很忙。 虚在的时候,忙。虚不在的时候,他更负责留在地球镇场子,和幕府、和天道众玩表面和气背地互相捅刀的游戏。 就算虚飘到宇宙去了,只要胧还在,天照院奈落就一定会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恭候虚大人的突击检查虽然他还从来没有突击检查过。 八重觉得留守地球的胧有点寂寞。 “”跟在她身后三步距离的奈落保持沉默。 寡言是所有奈落的通病,像胧那样吹起虚大人来能吹三天三夜不合眼的是例外,是发生概率小于百分之一的异常值。 但就算是在奈落当中,身为三羽之一的柩也格外安静。 这个人的外貌充斥着一种需要用比较级形容的气息眉毛很粗,刀疤超级硬汉,表情冷酷极了,好像抬手就能唰唰砍你几刀,缺点是死活不肯开口。 八重走进那家店里,扫荡眼霜、夜间修复精华、睡眠面膜。 看到价格的时候她顿了一下,算清外币汇率她得送六百次外卖才能赚足这个钱。 但转念一想,她现在用的是天照院奈落的资金。 她不花这个钱,难道要留给虚用在毁灭世界上吗 不,这不是买买买,这是在间接拯救世界。 还有胧的黑眼圈。 八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出店门,耳朵尖尖的女店员笑得灿烂夺目。 柩像个门柱伫在外面,眼神沉沉地注视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肯特星是众多星际航线的交叉处,也是中转点。 下一段的航程漫长,填充补给、检查船舰,一个下午的时间其实说不上充足。 从街头逛到街尾,八重将十三区差不过逛了个遍,正打算回头时,海啸一般的欢呼尖叫声从隔壁街区传了过来。 是武斗场的方向。 和十三区相邻,十四区的画风截然不同。 这里是最鱼龙混杂的区域,作为标志性建筑的武斗场远远望去如同怪兽的巨大巢穴。 夜兔、茶吉尼、辰罗,宇宙三大佣兵种族的身影据说经常活跃其中,肯特星十四区的武斗场在银河系的好战分子中颇享有盛誉。 不设门槛,只看实力,这一方天地的规则简单粗暴,令人瞠目结舌的利润也是如此。 八重买了下一场比试的观众票,排队入场。 她倒是想报名试试这种粗暴的赚钱手法,但柩的视线过于沉重,只好作罢。 武斗场是露天型的建筑,诺大的看台座无虚席,挤满了奇形怪状的天人,现场气氛热烈非常。 倒计时的洪钟响起,虚空中浮现出微光,微光凝成半透明的大屏幕,比试选手的信息在上面一览无余。 “哎呀,押错人了。” 八重嗑着瓜子,望着屏幕中明显属于茶吉尼一族的狰狞面孔。 “下注的时候随便选了一个名字,谁想到对手居然会是那个传说中的绿绿一族。” 她侧了侧身子,好奇道“你呢你押了哪个选手” 柩一动不动地坐着,八重耐心地等了小半分钟,收回视线,眼前忽然落下浓重的阴影,遮去了她打量自己票据的光源。 抬起头,很难用单一物种形容的天人站在她面前,有牛头有马面,还有青蛙的变种 “快看啊,”那几个天人发出古怪的笑声,“这里居然有地球的雌性。”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慢着,先别动手。” 窸窣的轻微动静传来,柩面无表情地将袖刀收回去,眼角余光中的几个身影也停下来,重新隐匿进人群。 比试开始,周围的声音如海浪汹涌掀起。 “午好啊,不知名星球的雄性们。” 为首的牛头天人明显顿了一下,表情阴沉下去“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不应该这样打招呼吗”八重嗑开瓜子,“所属的星球,加上生物的性别,我还以为是这里的习俗,看来我可能搞错了。” 武斗场中央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沙尘漫天扬起,讲解员唾沫横飞的声音骤然急促,观众的情绪随着血腥的弥漫激烈起来,混乱的场面非常适合出点意外事故。 乱糟糟的声音模糊不堪,八重没有再去关注那些天人的威胁。 遥远的观众席对面,隐约有光点闪耀了一下。 “混蛋,你这是在看不起” “如果不想死的话,”八重表情不变,声音忽然一凝,“就现在散开” 枪声爆裂得毫无征兆,八重推刀出鞘,从座位上骤然后跃。 潜伏在周围的奈落同时出动,观众席对面的袭击者开了一枪后被按倒在地,殷红的血液顺着台阶流淌下来,人群中传来刺耳的尖叫。 最初的一枪射歪了,炸碎了旁边的金属柱,观众开始惊慌逃散,第二枪、第三枪紧接着从不同的方向急射而来,八重扫了一眼武斗场的全貌,那些披着斗篷遮住全身的家伙像凭空冒出来的不过奈落也半斤八两。 她还以为这些人已经不决定动手了,亏她在注意到跟踪者之后特意到处乱晃,空隙没有制造十个也有八个,最后想着,行吧,敌人不来拉倒,高高兴兴想看个热血竞技,对方就行动了。 沙哑的咆哮在身侧响起,看起来和那些袭击者并不是一伙的牛头天人从废墟砂砾中爬起来,满脸是血的模样狰狞又愤怒。 “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你看看周围,”八重扬起眉毛,空气中的气流在那一刻变化,她几步跃上台阶,踩着金属长椅翻到安全的一侧,激光炮的轰鸣擦着她的衣角而过,金属长椅瞬间炸碎,飞散的零件像刀切豆腐一样没入地面。 就地一滚站起身,八重将刀横在身前,转头用目光示意从两侧包围过来的袭击者。 “做了什么的不是我,明显是这些家伙吧。” 远程的射击停止了,估计是被那边的奈落解决干净了,但武斗场也变得狼藉一片,到处都是倒塌的柱体和金属的残骸。 “混蛋” 牛头天人愤怒的声音在此止住。 寒冷的感觉从骨髓深处漫上,杀意都静止的瞬间过后,浓郁的血腥味倏然喷溅四散。 朝她包围过来的敌人截成两段齐齐栽倒下去,那个牛头天人保持着伸手的动作,向她伸出的手臂切口整齐地断裂在那里。 “真是不得了的骚乱啊。” 虚眯了眯眼,温声笑道。 惨烈的嚎叫几乎能撕裂人的耳膜,他就跟没听见似的,云淡风轻地迈过地上的尸体,挥刀震落刃上的血珠。 “差点就错过了这么盛大的庆典,好在我来得不算晚。” 微微一顿,虚侧过头来,似乎含笑的眼神掠过在场还活着的敌人,红瞳森凉。 “真正有趣的部分现在才要开始。” 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那些人无声地僵在原地,枪口齐齐瞄准了虚的左心房,但愣是没有人敢开枪射击。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呢。”八重放松肩膀。 这不是亲自来了吗。 随即,她叹了口气“天道众的身份可真遭人嫌,一旦进入并非直辖的中立区,就立刻遭到袭击。说到底我只是无辜的乘客吧同一艘船上的。” “哦似乎是在怪我的口气呢。” 枪口齐鸣,空气的温度一瞬间变得灼热,虚随手抓起一具尸体扔过去,粉碎的肉块化作腥臭的血雨淋下来,冰冷的寒芒一闪,大片的红色从敌阵中绽放开来,举枪的士兵像收割的麦子从半腰折裂。 悲愤的声音如野兽嚎泣,虚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扬起刀尖随手一挥,偷袭者的头颅随着手中的武器一起飞了出去,咕噜咕噜在地上转了几圈不动了。 “虚大人。” 八重听到柩开口说话了。 在袭击开始的瞬间就投入了最前线,对方单膝跪在碎石沙砾中,衣衫染得暗红,脑袋垂得很低。 “居然让您踏足这种地方,是吾等失职。” 嗯确认过眼神,和胧一样,都是虚大人的死忠粉。 话说,奈落都是他的死忠吧。 亲自下场砍个人都要被说成八咫鸟下凡一样。 “不,”虚漫不经心地翻转刀尖,“很久没有活动一下了。整天待着不动,骨头可是会生锈的。” 敌人剩下的主力开始朝这边聚集,散布在武斗场各处的奈落也像嗅到血腥味的鹰犬一般朝此处赶来。 “你先回到船上去。”虚眉眼弯弯地笑着,黑色的八咫鸟面具上溅满血迹,宛若某种大开杀戒前的信号。 “这就下逐客令了” 八重抬起眼帘。 “你如果想留下来,那也随你。”虚好整以暇地看着敌人缩近的包围圈,像在俯视不自量力的蝼蚁,“我似乎记得你并不喜欢这种无聊的场面。” 一面倒的屠杀确实是无聊的场面。 胧将虚的存在描述为降下的天罚也有其道理所在。 柩自发地护着她撤退。断壁残垣,血液和砂砾,八重回头望了一眼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看台,总觉得她似乎忽略了什么。 敌人的目的是什么 敌人真的是反阿尔塔纳保护协会的组织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他们知道的内部消息也太多了点,包括这次行程的具体航线。 血花飞溅而出,柩一刀刺穿拦路者的喉咙,不知不觉间,周围已经布满了尸体。 殷红的血迹蜿蜒一地,其中一具只剩半口气的“尸体”,微微动了动手指。 不,不对。 空气里隐约传来奇怪的嗡鸣,八重转过头,发现地面上的尘埃在震动。 引力改变了,瞬间变成无法抗拒的重压,像是无形的手将她按下去,紧紧贴着地面,她几乎能听见骨头咯吱的声音。 看不见的光屏像结界竖起隔绝了空间,八重略艰难地抬起头,发现不远处的柩也被这诡异的重力按着动弹不得。沿着地面上亮起的纹路看过去,隐藏在废墟尸堆中的,赫然是她从未见过的金属圆物。 敌人的目的,是制造混乱、趁这个间隙布下最重要的陷阱 开启「门」的空间传送装置。 传送什么东西 她吗 小范围的「门」一旦开启,便会改变压缩周围的空间,还有可能造成引力扭曲。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挣脱逃开是不可能的。 极其刺目的光扩散开来,世界被刷成一片雪白。 束缚人的重压陡然一轻,仿佛引力这个概念短暂消失了,八重觉得自己似乎像空气中的尘埃那样,在失重的空间里浮了起来。 如果是撕裂空间的跳跃,就算是死神也无法追过来吗。 陡急到近乎凄厉的破空声呼啸而来,「咔擦」一声,哪里传来锁链被斩断般的金属脆音。 空间裂开豁口,漆黑的长刀切入那缝隙的边缘,刀刃上蜿蜒着新鲜的血珠。 如同光之结界塌陷了一角,坚硬无瑕的屏障裂开碎痕,空间的传送只要瞬间,但这瞬间被人不顾一切近乎蛮横地打断,忽然静止了刹那。 八重惊讶地睁大眼睛,和微微收缩的猩红瞳孔对上视线。 随即一切陷入骤然坍塌的黑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相依 雨的声音。 淅淅沥沥的起伏声由远及近,黑暗如水面波动的涟漪扩散。 冰冰凉凉的雨丝落到脸颊上,唤醒了僵滞模糊的意识。 听觉之后回归的是触觉和嗅觉,湿润的空气中传来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苔藓和树根的气味。 雾蒙蒙的视野里映出参天古木,八重缓慢地眨去落在眼睫上的雨水,意识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林间空地上。 眩晕的感觉还残留在体内,仿佛被捏扁的肺部一旦获得自由,便立刻拼命呼吸起来。 支起手肘,八重翻了个身,腹部尖锐的疼痛像钳子一样扭住神经欸,不会是内脏出血了吧。 她抬起手指,抹去唇角边的腥热液体。 铁锈和盐的味道。是出血了没错。 启动空间传送的「门」在最后一刻被破坏,目的地估计也随之遭到了更改。 醒来后她既没有出现在奇怪的解剖台上,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型生物,那么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被空间乱流随机抛到了哪个地方。 进行空间跳跃的船舰会镀上特殊的防护壁,普通的生物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穿过了虫洞中的空间乱流,能捡一条命就不错了。 八重休息了一会儿,等体内的龙脉之血修复破裂的内脏。 如果不是体质特殊,她估计已经凉透了。 敌人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才利用空间传送装置对她进行捕捉吗。 感觉她好像应该生气。 淅淅沥沥的雨声,衬得幽暗的环境愈发寂静。 雨水顺着苍翠的叶片滴下来,落在苔藓覆盖的土地上砸出小小的凹坑。 八重觉得失血的虚弱感褪去了一点时,林间的深处传来窸窣移动的声音。 视线移向腹侧的地面,暗红色的血迹被雨水晕开。如果是野兽循着血腥味寻过来了的话,她现在的境地可有点不妙。 在原地静止片刻,八重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走出一步,身子忽然往右侧一歪,差点又摔回地上。 她低头看过去,发现她右腿胫骨骨折了。 很棒。非常棒。棒呆了。 八重仰头看向天空。 像杉树又不像杉树,和地球上的植被比起来,这里的树木高大得出奇。 只是抬头望着遥远的树冠,那种令人意识到自身渺小的眩晕感就浮了上来。 幽暗的林中再次传来窸窣的声音,八重收回视线,勉强自己站直了。 屏住呼吸,她按上腰间的刀柄,对方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刹那,刀刃出鞘,映出的冷光在林间飞快一闪 “欸” 锋利的刀尖停在对面之人的颈侧,漆黑的八咫鸟面具碎了一半,露出还未覆上皮肤的肌肉组织。 虚微微侧头,和往常一般露出缺乏温度的笑意 “见到我你似乎很惊讶。” 这么说话的期间,他半边身体残缺的血肉和器官正飞速愈合断裂的神经重新相连,白骨重新生长,覆上肌肉组织和血管。 “怎么,不会说话了吗” 他抬起还算完好的右手,冰凉的手指来到她的脸颊,嗓音低沉带点沙哑。 仿佛打破了某种平衡,忽然记起自己还需要呼吸,八重喘了口气放下刀,超负荷完成任务的右腿胫骨发出更进一步的悲鸣,她踉跄了一下,往右栽下去的时候被虚顺手搂进怀里。 湿润的血腥味。 仿佛内脏被扯出来捏碎过的浓郁血腥味。 自己的伤势和对方的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雨声逐渐喧嚣,噼啪敲打着树叶,水雾弥漫四溢。阴影忽然落下,虚将漆黑的羽织罩过她头顶,八重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你骨折了。” 虚看她一眼,他血淋淋的半边脸差不多恢复如初,眉毛一弯依然是那副俊雅的模样,只有左下颌处露着森森白骨。 “能帮我接回去吗” 八重回过神。 天照院奈落的首领擅长各种失传的古武术,对于人体的构造了如指掌,精通一击毙命的招式,同时也能把碎裂的断骨都给人接回去。 “你这是在拜托我吗”虚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我最擅长的可是取人性命。” 八重面无表情地看他“行吧,我自己接。” 她挣扎着在他怀里坐直了点,如果她体内的龙脉之血效率再高一点,两人再毫无意义地扯一会儿皮,她这伤说不定都要愈合了。 “别动。” 低沉微凉的嗓音落在耳畔,八重愣了一下,只听咔擦一声细响,她还没来得及记住那疼痛,虚已经将她的骨头接回去了。 黑色的羽织隔去了冰凉的雨雾,她听着背后对方胸膛里传来心脏沉稳跳动的声音,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也逐渐朝那频率靠拢,因为找到了熟悉的声音而变得平缓安定。 雨珠细密,如冰凉的银丝织成柔软水烟。 腹部的出血止住了,隐隐约约的疼痛轻淡不少,估计是龙脉之血起了作用。 “噢。”八重发出单音。 想到两人现在是在陌生的异星上,她决定应景点“od job。” “” 没有得到虚的回应,八重顿了顿,又不太确定地来了一句“job od” “伤好了就自己站起来走。”虚眯眼笑了,笑容格外寒凉。 “噫,你嫌弃我了。”八重转过身和他对视。 若说虚没有学过外星的语言和文化,她是绝对不信的。 其他星球的政治体系、军事力量、语言文化,这些都是优秀的灭世反派需要掌握的基础知识。 虚有耐心花十年布局,自然也有耐心学习对他有用的信息。 这家伙绝对是那种平常挂着微笑装听不懂,然后在别人说他坏话的时候突然来个会心一击的类型。 超级无敌黑心就对了。 “我让你做出发前的准备,你就准备了这些东西”虚的声音凉凉的。 八重回忆片刻“不,我还把鲁哔逊漂流记全本读完了,野外生存一定没问题的。” “” “冷笑话你不笑吗” 虚弯了一下嘴角。 八重“抱歉,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倒是镇定。”虚瞥她一眼,“不害怕吗。” 八重摇了摇头“不是还有植在我体内的芯片吗在你的部下找到我们之前,保持活着就可以了。” 陌生的森林沉寂幽深,除了雨水的声音听不见其他声息。 像云杉的古木笔直伸向天际,苍老的树干爬满厚厚的青苔,从地面凸起的树根宛若盘起的巨蛇。人类在这个森林里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也许她的确应该更加不安一点,更加谨慎一点。 谁知道两人落到了宇宙哪个犄角旮旯的星球上,地球的生物能不能适应这里陌生的环境尚是未知。 但她在自己的心里找不到恐惧。 所有的空隙,都在看到对方的瞬间被另一种情绪填满了。 “你的伤没事了吗”八重伸出手,似乎想要去触碰虚脸上的伤口,指尖在空中停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会不会很疼”她放轻声音。 好像她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虚露出有些玩味的表情。 “你难道在心疼吗”他侧头,不带情感的微笑像是贴在脸上,“心疼这个「我」。” 雨水不断顺着黑色的羽织下落,八重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同时似乎又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半晌,她投降般地叹了口气,微微倾身,在虚血肉愈合如初的下颌处吻了一下 “对,我心疼。” 她注意到虚腰间的刀鞘是空着的。 那把漆黑的刀,在「门」启动的瞬间被他掷出去,一刀切开屏障,钉入空间裂缝的边缘,没有一起跟着传送过来。 这个人身上现在没有刀了啊。 颤抖的心弦如此就被轻易拨动。 柔软温热的触感稍微离开,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贴到怀里,虚垂下视线,八重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到他肩窝里。 “谢谢。” 她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 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很高兴。” 谢谢你来找我。 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两人找到了一处避雨的山洞。 枝叶掩映的洞穴不是很深,岩石缝隙里长出藤蔓和细碎的花,浸着空气里湿润的水汽,看起来生命力旺盛得惊人。 漫漫夜雨在外面的世界中如烟飘摇,不知是不是错觉,环境里的温度下降不少。 八重拢起手指,试探性地呼出一口气,浅白的寒雾在眼前弥漫开来,昼夜的温差仿佛从初夏步入深秋,变化大得令人有些诧异。 如果温度再降下去,没有火源,第一个夜晚想必会很难熬。 八重清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万幸的是斜挎包还在,里面有少量的食物,日常用具,还有一本厚厚的银河系旅游攻略。 地球的常识不再适用于这颗陌生的星球,她在心底默默祈祷片刻,撕下干燥的书页,刀背擦燃火石,望着那一闪即逝的微小火种落下去。 “哗啦”火焰从纸张上窜起,正常燃烧起来了。 八重觉得自己不愧是个野外生存的天才。在山里晃悠的那一百多年,她果然没白混。 黑暗的洞穴内亮起火光,暖洋洋的温度扩散开来,驱逐了冰凉湿润的水汽。八重用捡来的木枝搭好临时的篝火架,坐到虚身边,和他一起靠在火堆旁取暖。 岩壁上映出互相依偎的黑影,火焰噼啪燃烧,木枝发出轻脆的裂响,外面的雨声好像微弱下去,寂静随着夜色加深了。 八重看着那团火。白色的纸张被火舌一点点舔噬,边缘卷起,如烧焦的枯叶逐渐萎缩。 温暖的光芒摇曳不定,和着背景里淅淅沥沥的轻雨,倦意从骨髓里涌上来,八重发现自己有些困了,靠在虚肩上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衣料柔软摩挲的声音响起,虚漫不经心地抬手将黑色的羽织裹到她身上,宽大的羽织直接盖到她下巴处,干燥的织物带着熟悉的味道,血腥味淡去之后只留了隐约的猩甜。 “困了的话就休息。”低沉的声音落在发间,敛了空而假的笑意听起来虽然淡漠,却令她觉得分外安心。 不语片刻,八重抬起头来,和虚对上视线“你要守夜吗” 两人靠得很近。虚的神情总给人一种寒冷而遥远的感觉,眉眼弯弯地笑着时也依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生。 此时此刻,被雨水打湿的额发落下来,微微遮住了他眼底那片幽深的血色,那俊美却阴冷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好像多了几丝温度。 “你体内的龙脉之血有限。” 虚搂着她的腰,完完全全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若是生病了,在如今的情况下只会成为拖累。” 朦胧摇曳的火光映在猩红的瞳孔里,八重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她开口说“那我们交换吧。” 八重找到她的武丨士刀,放到虚手中。 “你把你的鞘给我,我把我的刀给你。既然你负责守夜,这么做我们两个人的存活率都会高一点。” 合情合理的提议,虚没有拒绝的理由。 墨黑的刀鞘冰凉光滑,漆木的表面像乌鸦的翎羽一样。 虚将自己的刀鞘解下来给她。 像捧着宝物一样,八重窝回他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着。 她抱着黑色的刀鞘,唇角弯起一抹笑意。 “晚安。”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入梦境,浅吟低唱的歌喉细碎,温柔宁静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喜欢 隔着胸腔,沉稳的心跳持续传来。 像低沉的鼓点,深海的水流,由血肉织成的器官如同千年不曾停摆的钟表鼓动、张缩。鼓动、张缩。 八重靠着虚的左胸口,黑色的羽织盖在身上,暖融融地留着两人共享的余温。 外面的雨停了,晨光从洞口渗进来,朦朦胧胧勾勒出叶片绿色的边沿。 一夜好眠,骨子里的倦意融化成慵懒的惬意,没有需要立刻前去的地方,没有亟待完成的事项,不会觉得疲惫,饥饿感也尚未变得强烈。 清晨的空气静悄悄的,天光的颜色尚早,她几乎是有些懒散地在虚怀里窝着,大脑放空,除了耳畔规律跳动的心音什么都不想。 如果人的心脏一分钟跳动六十次,一个小时就是三千六百次。 一年跳动将近三千万次,如果活了一百年,那就是三十亿次。 跳动超过千亿次的心脏,如今也依然在重复相同的工作。 仿佛不会消失的声音是如此令人安心,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听着那熟悉的频率,她的心绪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黑色的羽织轻悄悄往下滑了一点,八重抬起头。 虚靠着背后的岩壁,仿佛只是闭目休息般阖着眼帘,一动不动如同静止在晨光里的雕像。 他的头发是很浅的亚麻色,额前的碎发落下来时,英挺的面部轮廓看起来会柔和很多。 发色很浅,肤色也淡,有时候会让人觉得白皙得缺乏生机和血色。 殷红的眼睛若是弯起来,根据心情的不同,能让人如沐春风,也可以让人坠入寒渊。 朦朦胧胧的晨光里,那张没有瑕疵的脸看不到时间驻留过的痕迹,论及变化的缓慢,如同万里冰封的河川。 不,说不定冰河每年推移的位置都甚于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改变。 八重盯着虚落在额前的碎发看了一会儿,在拨更多下来和悄悄撩上去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良心发现地收回了手。 在睡觉呢。 而且大概是一有动静便立刻会醒来的浅眠。 八重收回视线,目光稍稍一转,便看到了虚搭在刀鞘上的手。 如果在睡眠的时间能得到片刻真正的休息就好了。 另一只手圈着她的腰,八重低下头。 常年握刀的手没有厚茧,白净修长,骨节匀称而分明。 昨晚生起的火已经熄灭了,灰白的余烬堆在焦黑的木炭中,尚未冷却的余温和清早的空气夹杂。 手背触到的皮肤有些凉,八重将自己的体温贴上去,想要将对方捂暖和点。 “你在做什么。” 虚睁开眼睛,神色清醒不像刚刚还在浅眠的人,仿佛瞬间就从休息状态切回了现实。 八重眨了眨眼睛,没有收回手。 她让虚摊开掌心,提起手指,一笔一划慢慢写下熟悉的文字。 「お早」 「は上」 「よ好」 虚垂眸看着她在他掌心里写下的话。 “哦一觉醒来就不会说话了吗。” 八重往他的手上拍了一下,明明白白地表达出“你可真会破坏气氛”的谴责。 表情无动于衷,虚靠着背后的岩壁,看八重在自己的手心里写写划划。 「う」 「つ」 「ろ」 「虚。」 写下他的名字,然后又写下她的。 「や八」 「え重」 柔软的指尖划过掌心,留下猫爪子轻挠般的微痒。 八重垂着眼睑,安静片刻,认真地在他的手心里又写下两个字。 「す」 「き」 不需要言语,那是在她心底回响的声音。 「喜欢。」 指尖忽然被拢住,八重抬起头,殷红的眼眸近在咫尺,映出她此时的表情。 “是吗。”虚的声音低沉舒缓,微扬的句尾好像带着笑意,又好像染了点其他的意味。 “真是突然的发言呢。”他眯起眼睛,如常笑着,神情让人琢磨不透。 八重想了想,开口“难到还得挑时间吗” 语气带着点玩笑,她眼中的神色很坦诚“我可不会等。” 虚看着她 “如果期待的是等价交换,你可能会失望。” 八重哦了一声 “如果期待的是等价交换,我早就失望了。” “愚拙。” 片刻,虚发出如同嘲笑般的叹息,低头吻上她的唇角。 “不可思议的愚拙。” 温醇的声音带起空气轻微的震动,短暂的停顿过后,仿佛无法从浅尝辄止的亲吻中得到满足,虚捧着她的脸,在湿润的唇侧再次充满占有欲地吻上去。 “你也知道自己不可思议啊。”八重回过神,含含糊糊地笑道“贬义的那种。”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虚稍微离开她的唇畔。 “随你怎么说。” 手指插丨入黑色的发间,近乎亲昵地理着她微乱的鬓发,虚慢条斯理地念出她的名字 “八重。” 仿佛这名字也是属他的东西。 落入洞口的阳光从轻薄到明亮,昨晚积蓄的潮气蒸发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晶莹剔透的清爽感。 八重觉得他们两个就很没紧张感,一点也没有落到陌生的星球上随时可能面临生死难关的沉重心情。 她开开心心地和虚在一起窝了一会儿,全程她说三句他回一句,觉得总算有点饥饿感了,这才将野外生存的目标提上日程。 踏出洞外,周围的一圈地面上留着不知名野兽的脚印。那些脚印在洞口附近徘徊,最后消失在林中深处,仅看大小绝不是地球上的狩猎者拥有的体型。 八重随口问了虚一句,得到了“不清楚”的敷衍回复,想想昨晚睡得格外安稳,便暂且将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 白昼如同春夏,夜晚恍若秋冬,和地球相似又截然不同,这个星球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绿色的生机在大地上满溢,高达数十丈的杉木以千年树龄起步。微风拂过,遥远的树冠沙沙轻吟,金色的阳光穿透古老的雾泽,斜斜落进幽静的森林。 柔软的藤蔓依附着巨树而生,垂下来的枝子上结着细密如野花簇拥的果子。八重秉持着大不了中毒的精神尝了一次,得出了人类也可以吃的结论。 她现在姑且算是人类的代表。 “要吃吗”八重兴致勃勃地从收藏里挑出一枚柑橘大小的野果,接着又拿出一枚稍微小一点,但颜色更深一些的果实,“左边的这个比较脆,但右边的比较甜。你喜欢哪种” 雾一般的阳光在参天古木间倾斜,遥远的枝头似是传来了悠扬的鸟鸣,时高时低在空气里荡起涟漪。 食物的问题解决了,两人今日暂定的目标接下来只剩下寻找水源。 森林的地面传来震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震动的来源,虚已经带着她退出了几丈远,长刀瞬间出鞘。 浓密的灌木丛发出压倒折断的声音,拖着缓慢沉重的步伐,似鹿非鹿的身影从树荫深处浮现出来。 “等等。”八重按住虚手中的刀,不自觉屏住呼吸。 那只生物说是鹿也太过巨大,厚重的身躯每行走一步,便引起地面的一阵震动,松针落叶一起沙沙作响。 但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那弯弯曲曲缠满花卉藤蔓的角。像生机沛然的瀑布一般,绿色的植物和细碎的野花开在硕大的鹿角上,满载大自然的光彩和恩赐。 仿佛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生物,那只大角鹿扬着脖子,步伐缓慢却优雅,循着看不见的轨迹朝特定的方向走去。 收起杀意,刀尖微垂,虚看她一眼,八重颇有些兴奋地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她下来。 “水源找到了,我们快跟上去。” 地球上的那一套放到这里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但总是值得一试。 山里的猎人顺着鹿群的踪迹,往往能找到水源。 跟着那只巨大却优雅的生物,两人穿过古色苍茫的红杉林,视野豁然开朗时,成群的白鹈鹕从湖面上翩翩飞起,哗啦啦的水沫带起彩虹般的光柱。 巨大的天空蓝得没有杂质,延向远方群山的湖泊平滑如镜,映着阳光清澈得不可思议。 见到陌生的来客,估计是从未见过地球生物的关系,几只矮小的蹼鹬似乎想好奇地凑过来,但还未靠近,便刷地张开翅膀,咕咕叫着窜进湖畔的芦苇丛跑远了,看起来要多惊恐有多惊恐。 “你太凶了。” 八重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站在身后的虚。 脸上挂着那凉飕飕的微笑,虚漫不经心地睨她一眼“弱肉强食的法则不论到哪里都同样适用,这个星球上的生物不可能完全无害。” “好吧,你说的很有道理。” 八重熟练地将木屐一踢一甩,和服也不拎,直接踩着柔软的细沙跑向湖畔。 微风缓缓拂来,粼粼波光映着天空的色彩。 清澈的湖水漫过脚背,八重站在最浅的地方,仰头望着天空,成群的水鸟向上盘旋,落下的白羽衔着微光,人的心情似乎随着眼前的景色变得开阔,像水洗一般清爽又透亮。 将鬓发压回耳后,八重微微侧身,大喊道 “你不过来吗” 逆着光影,虚立在原地,她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双猩红的眼瞳里似乎多了点柔软的神色,但那短暂的柔和稍纵即逝,像掠过湖面的碎光,眨眼又归于镜面般的平静。 “你是小孩子吗。” 熟悉的、浇人冷水的语气。 “哇,你真的是个老头子呢。”八重一点也不在意。 随即,她笑哈哈地接过虚的台词“想死吗” 模仿完毕,八重呼地长出一口气,直起腰,眯眼微笑起来“无所谓哦。” 从很早以前起,便无所谓。 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她不止一次想过 如果不是虚砍不着她,她估计已经死了很多回了吧。 以前有恃无恐,如今也依然有恃无恐。 劣习这种东西啊,真的改都改不过来特别是养成几百年的劣习。 吹过湖面的清风逐渐平息,八重在水中站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她回到岸上,细软的白沙有阳光烫过的温度,踩在上面的感觉很绵实,她很喜欢。 “让你觉得满足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虚看着她的时候,八重知道他在看真正的「她」那个褪去人类皮囊,不算生物也不算死物的自己。 感受着这个星球上阳光和活着的温度,八重微微眯起眼睛,没有反驳他的话。 “我很喜欢这里。”她说。 这里这个陌生的星球。 “这会让我想到最初的时间。” “最初”虚问她。 “还没有和人建立交集,也还没有遇见你在这所有之前的时间。” 八重望着远方的天空,仿佛没有阴霾的世间是如此广阔,清透到煜煜生辉。 “那个时候我去了很多地方。”她没有回过头,“你知道的,人类的社会还没有高速发展起来,人口不多,村落也不密集,有许多许多罕有人迹的自然。” 云雾缭绕的深山。见不到陆地的大海。 开满野花的山谷无人问津,野草脆黄的荒原只有光秃秃的枯树。 “你也见过这些,不是吗。” 见到暴风雨,见到海啸。 经历过干旱和洪水,枯萎龟裂的大地到了来年又覆上青翠的植被。 “这个世界的一切,曾经都令我目眩神迷。” 但她是从什么时候起,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呢 夕阳时分归巢的飞鸟有窝,独行的猛兽到了温暖的季节会寻找伴侣。 人类不依靠彼此就无法存活,叫做拥抱的东西似乎会让人露出笑容。就连开在路边的野花,也需要扎根在土壤里才能盛开。 但有一天,她忽然意识到 她不一样。 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生灵不同,她是「一个」。 没有连结的根,没有互相依偎的伴,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 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学到的,会刺痛人的概念。 “感到怀念吗” 虚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走到她身边,淡漠的口吻听不出情绪 “你最早的那些记忆。” 八重回过神来“还好。” 想了想,她又加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悄悄探出手,八重勾住虚的指尖,在他看过来时,她摆出特别认真的表情 “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哦。” 银河系里有两千亿颗行星,他们现在身处其中之一。 离地球,离所谓的终焉,离所有的事情都很远很远,离自己的时间也很远很远。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担忧。 自然也什么都不去谋划。 她喜欢现在的时光。 因为虚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好像就只是陪在她身边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伴侣 薄金的阳光斜落,尘埃如星屑在半空悬浮静止。 火堆积着余烬,周围不见人影,一对尖尖的耳朵迟疑着从灌木丛后冒出来,一抖一抖地扑扇。 片刻,似乎确定了附近没有人的气息,那对尖尖的耳朵抖得更欢快了。 一只像狐狸又似兔子的生物从灌木丛后探出头,左右张望一阵,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 空气里隐约飘散着熟食的香气,那个小家伙鬼鬼祟祟地摸到火堆边,咬下一块烤鱼,飞快转身。 毛茸茸的尾巴兴高采烈地扬着,红毛狐狸没跑出多远,眼前忽然投下高大的阴影,完全挡去了自己的去路。 它抬起头,和俯视自己的人类对上视线,殷红的眼眸似弯非弯,幽凉似深井。 红毛狐狸一个哆嗦,全身毛发炸起,烤鱼块从嘴边吧嗒掉到地上。 仿佛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它一瘪嘴,“汪唧”一声就哭了起来。 那是八重第一次听到一只狐狸发出“汪唧”的声音。 她看着那只狐狸蹲在虚的脚边哀哀地哭,忍不住噗嗤笑了。 听到笑声,那只红毛狐狸回过头,像捉到了救命稻草,嗖地一下窜过来,毛茸茸的尾巴往她的小腿上一圈,跟腿部挂件似的黏着不动了。 “下去。”冰凉的微笑凝了那么一瞬,虚眯起眼睛。 仿佛确认了这是唯一活下去的方法,那只红毛狐狸团在她脚边死活不肯走。 八重低下头,毛茸茸的小家伙看起来害怕极了,筛糠似的瑟瑟发抖。 “你吓到它了。”她向虚投去谴责的一瞥,“一只狐狸而已。” “所以呢” 虚弯了弯眉,慢条斯理道“前几天因为掉以轻心差点成了植物养料的人是谁” “” 八重的视线往旁边飘忽了一下“那次是意外。” 类似食人花的植物长在阴暗的背光处,一开始估计无法分辨出她究竟是不是食物,特别老实地任她这里戳戳、那里摸摸,困惑地张了一下布满尖牙的口器,下一瞬间就被砍成了碎块。 奇怪的粘液像雨一样淋下来,她当时都惊呆了。 应该说大魔王不管到了哪里都是大魔王吗。 在这个星球上短暂停留的期间,虚已经确立了自己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地位。 生态环境复杂多样,自然也孕育了各种各样的生灵。最初遇到的几只大型狩猎者都被虚利落地杀掉了,森林里的其他生物后来见到虚就跑,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主动凑上来的了。 “我应该和你说过,”虚漫不经心地看向那只红毛狐狸,后者哆哆嗦嗦打起抖来,一副见到阎王的惊恐表情。 “这个星球上的生物比你所想的要危险。无聊的同情心要尽早扔掉。” 不,最危险的生物就是你吧。 八重面无表情地憋住吐槽。 虚眼神不善,毛茸茸的腿部挂件眼看着又要汪唧地哭起来,她微微叹了口气,弯身将红毛狐狸抱起来,举到面前。 “你这几天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们嗯” 鬼鬼祟祟、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今天用一点小鱼干就骗出来了,狐狸不应该是聪明的动物吗 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红毛狐狸嗷嗷叫唤起来,小表情看起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八重眨眨眼睛“” 问一只狐狸这些问题也没什么用。 反正估计只是来偷小鱼干的,八重将红毛狐狸放回地上,语重心长道“好啦,放你走就是了。小鱼干你也衔着吧。喏,给你。” 红毛狐狸愣愣地咬住鱼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逃过了一劫,梦游似的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它转过身,颇为纠结地看着两人,在原地饶了几圈,又饶了回来。 轻轻扯了一下八重的和服衣摆,红毛狐狸扬起尾巴,指路似的朝林中的某一方向窜去。 在这颗星球上待的第七天,八重第一次见到了这里的原住民。 跟着那只红毛狐狸在森林里左拐右窜,最后来到林间大道一样的地方。高大笔直的杉树立在两侧,薄雾似的阳光斜斜洒落。 一个身影静立在苍茫古色中,仿佛在那里等了许久。红毛狐狸一溜烟跑过去,躲到那人身后,只露出尖尖的耳朵。 那个人穿着长长的斗篷,看不出材质的料子上绘着奇怪的图纹,如同某种古老的信仰符号。 仅从身形判断,对方似乎并不是成年人,但也不似孩童的娇小,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身量纤瘦却不柔弱。 虚走到她身前,没有抬手搭上刀柄,只是站在那里。他周身的气息压抑而沉冷,仿佛杀戮与否都只在接下来的一念间。 率先出声打破这寂静的是清朗而舒缓的少年音。 “贸然出现,还请您见谅。”抬起手,那个身影动作轻柔地拨下兜帽。 阳光勾勒出黑色的发,浅麦色的皮肤,那是一张和人类极其相似的面孔,淡灰的瞳孔柔和而明亮,恍如漫漫长夜中指引迷途旅者的星辰。 看起来年约十六的少年微垂眼目,露出无害而亲和的笑容 “吾在此等候两位很久了来自遥远异星的客人啊。” 有着灰色瞳孔的少年自称为「祝」,是守护这片森林的祭司。 少年和其族人世世代代生存于这片土地上,崇敬自然为神明,和这个星球的阿尔塔纳似乎有着非常亲密的联系。 从诞生起就怀有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名为「祝」的少年被族人推举为祭司,外貌看起来年幼,谈吐风度却像沉稳的老者。 他带着两人来到百来人居住的村庄,那里的男男女女都穿着类似的布衣,留着相似的发型,衣襟边缘和袖口绘着图腾般的纹路。 根据祝的说法,两人之前落到了类似自然保护区的地方。因为大地下涌流的阿尔塔纳过于浓厚,于普通的生物而言是负担过重的福泽,那片地区被村民们划为圣域,只有一族的祭司才被允许前往。 “负担过重”八重面露好奇。 少年回答道“就和氧气一样。阿尔塔纳是星球的生命之源,但浓度过高,便会产生氧气中毒般的副作用。普通的生物在圣域里是活不下去的。” 眼底的血色微深,虚轻声笑道“普通的生物是什么意思” 仿佛没有察觉到阴冷的寒意,少年的表情依然温和“吾和这颗星球上的阿尔塔纳似乎有一些奇妙的联系,因此偶尔能察觉一些普通人观察不到的事物。两人既是从地球而来,想必和地球的阿尔塔纳结有因缘。” 这个人的身上并没有恶意。 八重抬手拉住虚的袖子,在他垂眼看来时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找到了村落,就说明他们回到地球的可能性又多了一分。 宇宙何其广阔,就算她身上植有芯片,奈落众要短时间内找过来也并非易事。 坐落在山里的村庄不大,道路疏密有致,木质建筑高低错落,压着石块和稻草的斜屋顶恍若几百年前的地球。 村里的男男女女对祝表现得颇为恭敬,在他行过时无声地以手指轻触眉间,垂首行礼。 最靠南的建筑似乎是祭司的住处,门前悬挂着形状特殊的草绳和松枝。 过了玄关,屋内的构造看起来颇为熟悉,地板中央堆着生火的炭木,墙边的木架子上置着辨不出用处的草药。一张厚实的鹿皮铺在上座,看起来是祭司所属的位置。 “两位远道而来,想必已经乏了。” 祝微微一笑,通向里屋的门帘轻轻掀起,三四名年轻女性鱼贯而出,垂眼的姿态谦和而柔顺。她们朝八重走来,伸手就要接过她披肩的羽织。 “不需要。” 虚抬起眼帘,红眸森冷。 那几名侍女僵在原地,垂着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泛白的指尖微微发起抖来。 “如果还想留着双手,就现在消失。” 有着淡灰色瞳孔的少年祭司蹙了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 “吾等对您的伴侣并没有恶意。” “” 八重“诶” 少年的眉间又蹙起浅浅痕迹“不是伴侣这个称呼的话配偶” 拇指抵着刀镡,虚看他片刻,稍稍移开指腹。 少年祭司转向八重,嗓音温和如水“抱歉,之前是吾冒昧。请客人净身沐浴是吾等自古以来便有的待客之道,您不喜欢温泉吗”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这一族的女性都很喜欢泡温泉。 回过神,八重轻咳一声,以指抵唇 “我不介意。” 虚的视线移了过来,她只当没看见。 “这里真的有温泉吗” “是的,就在后山。” “可以吗” “当然。” 八重毫不犹豫“我最喜欢温泉了,非常感谢” 活过来了。 浸入热气氤氲的天然温泉,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舒张开来,说不出的温暖惬意。 洗漱的需求虽然在湖边就能解决,但真正的热水浴说到底是不一样的。 八重泡在温泉里,袅袅白烟蒸腾而起,映着池边的葱茏树影,愈发显得此处景色如画。 “你确定你不下来吗” 她惬意地叹息。 黑色的身影被岩石挡去,虚的声音淡淡的,带着点轻微的嘲弄。 “来路不明的善意,你倒是接受得很快。” 八重微微侧头,看向虚的方向“先信任试试而已。” 放松身体沉入水中,她懒洋洋的声音似是也被泉水泡得软和下来“而且,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原本要帮她更衣洗浴的侍女,全部都被赶出去了。 偶尔也想尝试一下被温柔可亲的女性服侍的感觉,八重就有点小惆怅。 “哦这是让我帮你处理烂摊子的意思吗。” “不,是觉得你很可靠的夸奖。” 热气氤氲,白烟缭绕,碧绿的池水映着松香浓郁的树。细碎的野花点缀在灌木丛里,赤茶色的花瓣明丽又温婉,非常喜人。 八重靠在温泉里,仰头思考隐约滞留在耳畔的话语。 伴侣。 伴侣是在一起共度时间的人。 以前、现在、将来也要在一起的人。 泉水的温度好像变得有点高,八重抬手摸了摸脸,觉得自己估计也泡得差不多了。 干净柔软的棉布和衣物都放在池边,她起身离开温泉,拿起叠放好的棉布。 和服被之前的侍女拿去洗了,送上来的服饰看起来像简单的襦袢,左前襟压过右前襟,腰间再用布条束成结。 没有和服那么层层叠叠,但布料柔软结实,穿起来也方便舒适。 泡过温泉,身体感觉软软的,氤氲的热气蒸得人脸颊微烫。八重擦着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来到掩映温泉的岩石后。 “我已经好啦。你真的不试试” 地面积蓄着泉水的温度,光着脚踩在上面并不寒凉,反而倍觉温暖。 “你那么看我干什么。”八重拭去发梢滴的水珠,“想泡温泉就去哦,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替你把风。” 敛起笑意,虚目光微深 “你这是什么样子。” 八重看了看自己此时的穿着宽松的长袍,这里的人都这么穿,没毛病。 “我不太理解你在说什咦” 眼前一暗,对于她来说加大号的羽织忽然罩下来,白昼瞬间变成黑夜。 八重掀起羽织的一角,虚将她抱进怀里,抬手又将羽织盖了回去,将她的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 “你好端端的忽然干什么” 她在他怀里挣扎乱动半晌,像不安分的小动物一样,总算将压得死死的羽织掀起来,盯住罪魁祸首“我会被闷死的。” 虚按住她打算脱下羽织扔掉的手,殷红的眼眸暗沉沉的,结着寒霜 “你打算以这副模样去见人” 八重以奇怪的眼神看他“我这副模样怎么不行了” 她衣服穿得好好的,顶多露个脚踝 被他用羽织裹起来的样子才不正常。 “不行。”虚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为什么” “你不是想和这里的人友好相处吗” 顿了顿,虚勾起嘴角,毫无温度的笑容像面具一样贴在脸上。 他眉眼弯弯道 “那么,你也不想闹出人命,对吗。” “” 八重回过神,还想说些什么,虚放轻声音,以温和的口吻继续道“容忍那些人接近已经是极限了。” “听话。”他和煦道。 “我还暂时不想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交错 这个星球有两个月亮。 当两者的轨迹在夜空中重合,遥遥相望的圆月合二为一,象征万物生长的季节结束,大地迈入休养的篇章。 根据传统,村里会举行盛大的庆典。眼见月亮重合的时刻将近,村里的人不分年龄性别都忙碌起来搭祭台、织新衣、酿果酒、绘图腾,八重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跟着一起帮忙。 从来没有见过外人,村里的小孩子好奇心格外强烈。八重坐在围炉边编着花环,他们就蹲在门外暗中观察,在她垂着眼睑时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待她一抬头,又飞快地从门边缩回去,动作敏捷像训练有素的地鼠。 她心里觉得好笑,也懒得拆穿,于是故意将低头的时间延长了些,在那些小家伙放轻警惕时,忽然抬头,将手里的东西一扔,作势就要起身追出去。 聚集在门边的小家伙吓得哇哇乱叫,一哄而散,边跑边笑,兴奋得几乎要尖叫起来。 八重坐回到围炉边,门外没过多久又出现了探头探脑的身影,看样子明显没玩够。 这样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心里浮上熟悉而怀念的笑意,八重软了软心肠,干脆做足戏份压低声音,板着脸转向门口“再来打扰我,我就把他炖了放锅里煮着吃。” 说着,还咧嘴露出了虎牙。 那些小孩子捂着嘴嗤嗤笑,等她大步走到门边时才开始逃跑。她像逮兔子似的,随手一捞,将跑得最慢的小孩子抱起来。 那个小家伙发出挠痒痒般的笑声,在她手里左扭右扭,八重将他举得高高的,摆出宇宙级超凶的表情 “是不是你全村最调皮的捣蛋鬼是不是你” 文化习俗迥异,但孩童的快乐总是相通。 八重暂且把手头的事情扔到一边,陪着这群小豆丁玩闹。他们满地乱窜,一会儿躲她,一会儿又忍不住凑上来求举高高,故意被她抓住时还要挣扎一下,一边乱动一边咯咯直笑。 八重将每一个孩子都举高高了一次,回到屋前,发现那些孩子还跟着。 “好了,今天的游戏时间到此结束。” 为首的几个孩子年龄比较大,犹豫片刻,乖乖从门前离开了。剩下的人眨巴着眼睛,望着她不说话。 “快回去吧。”八重挥了挥手,虚此时从屋内走了出来,先前还黏在门边不肯走的小孩子立刻作鸟兽散,眨眼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哇哦。 八重在心底赞叹。 小孩子的直觉果然敏锐。 八重回到围炉边,拾起编到一半的花冠,将岔开的草枝花茎一条一条地编回去。 虚没什么兴趣地看着她忙活。 “你喜欢幼崽” 编进最后关键的花枝,八重抬起头“还挺喜欢的。” “为什么” “因为好玩。小孩子最好戏弄了。” “” 碧绿的枝子细长柔韧,金色的花朵细密如麦穗,一粒粒结在一起,八重捧起编好的花冠,笑吟吟道“这个作品叫灭世者的桂冠,要戴戴看吗” 虚“不。” 八重耸耸肩,收回手,她捡出新的草茎和野花,在指间耐心地编织成束。 “你很讨厌对吧。” 人类的幼崽。 小孩子这种生物孱弱又瘦小,缺乏独立生存和自保的能力。 没有建立完整的知识体系,不了解社会的运作方式,也尚未理解自我的概念。 所谓的孩子,是任他人宰割支配的存在。 没有灯光,夜幕降临后的大地陷入原始而纯粹的黑暗。 遥远的群星静静闪耀,平原劈开森林,及膝高的野草绵延向远方,一簇醒目的篝火升腾而起,熊熊燃烧的火焰似星子飞舞,在黑暗中圈出一方天地。 花纹繁复的长袍迤地,灰眸的少年祭司抱着金灿灿的麦穗,缓步登上厚木的祭台。 念诵祷词,焚烧祭物,泼洒清酒,火光骤然窜起,似地面通向穹苍的星河,象征着一年一度的祭典正式开启。 将欢声笑语抛在身后,八重提着洁白的裙摆,跨过窸窸窣窣柔软作响的野草,跑向远离光源和人群的地方。 “你果然在这里。” 火光和暗影的交界处,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像逐渐隐匿入黑暗的兽,漠不关心地注视着毫不知情的人群。 八重突然“哈”地一下冒出来,虚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早已料到她会从背后出现,仅是波澜不惊地勾了勾唇角“喝酒了” 空气里飘来奇异的果香,起初微苦,但这淡淡的苦涩很快沉淀,发酵成馥郁绵长的甜腻香味。 “你闻出来了”八重眨巴眨巴眼睛,意识到自己一只手里还端着酒碗,噢了一声,赶紧摆出严肃的表情“我发现,这个星球上的酒可好喝了,比地球产的甜很多。” 想了想,她将酒碗凑到虚面前“尝尝” “” “没毒。真的。” 虚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帘,八重的表情可诚恳了,亮晶晶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尝一下” 果酒闻着香甜,后劲却不小,她明显有些喝醉了,虽然还站立得住,白皙的脖颈和脸颊泛着浅浅的绯色,说话的声音都慢了不少。 酒碗倾斜,虚托住她有些不稳的手腕,慢条斯理地就着碗的边沿很浅地喝了一点。 深色的酒液像暗红的血,散发着馥郁微苦的香气。 浅色长发的男人以近乎温顺的姿态喝着她端上来的酒,托着她手腕的温度忽然变得有些发烫,沿着两人相贴的肌肤蔓延,灼灼烫到心口。 饮毕,虚垂着眼睑,不紧不慢以指腹擦去唇边沾上的痕迹,温声开口 “这样可以了吗” 他抬起头,先前那如同在溪边饮水的鹿一般纯良优雅的错觉很快消失,微微弯起的猩红眼瞳毫无疑问属于狩猎的野兽。 八重收回手“可以了。” 瞬间酒醒了大半,她总算记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顿时就觉得目前的发展好像有哪里不对。 将酒放到一边,八重清了清嗓子,问他 “这位活了很久的虚先生,请问我可以占用你生命中的一分钟吗” 虚似乎挑了一下眉梢“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待着不动就好。” 八重伸出手,捧住他的脸,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来,直至两人额头相抵。 估计是喝酒喝多了,她的体温较高。相比之下,虚的体温就没有那么烫,微微冰凉的皮肤碰上去很舒服。 “这是什么” “这里的习俗。” 表达「我很珍视你」的亲密方式。 颊侧传来轻微的触感,虚挑起一缕编入碎花的黑发,手指绕上柔软的发梢“这也是习俗” “是习俗。”她压下笑意,认真回答,“百分之百的习俗。” 额头相抵,鼻尖轻触,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仿佛连胸腔里的心跳也清晰可闻。 “一分钟好像到了。” “还没。” 虚搂住她吻上来。 熊熊篝火远去了,人群销声匿迹,亘古不变的星河在光年之外的远方静静闪耀。 空气里散发着馥郁的酒香,唇齿间的味道由微凉的苦涩变得甜腻。时间缓慢下来,像初春解冻的溪水。 被虚吻得有些晕乎乎的,这其中大概也有酒精的功劳,八重侧头靠到他的肩膀上。 祭典进入尾声,从篝火中窜起的星子像萤火虫在夜风中漫漫飞舞。 八重的视线沿着那飘飞的火星子,望向星斗满天的夜空。 真神奇。没有灯光的大地如此黑暗,天上的星辰却璀璨无比。 “你有想过吗意识是怎么从物质中诞生的。” 八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如是开口。 “怎么,”虚将她搂在怀里,背脊挡去夜风,像条件理想的港湾,姿态却是完全而彻底的占有,“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些” “这个宇宙最初只有冷冰冰的基本粒子,就算后来结合成更加复杂的结构,变成原子分子,形成天体和生命,但意识这样截然不同的形态,”八重顿了顿,“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忽然开始存在的” 虚的沉默来得有些突兀,八重一时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她刚才说了什么,正要重复一次。 “你问的问题没有意义。” 他声音温雅,仿佛先前的停顿不过是某种错觉,说出口的话语是截然相反的无情 “这个宇宙自纯粹的巧合中诞生,一切命运的轨迹都是偶然。就像所谓的意义,只是人类赋予自己,好让自己能活下去的借口罢了。” 八重抬起头,想要将虚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些。他还是那副眉眼微弯的模样,殷红的眼瞳幽深如无波的潭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细微波动。 “你是在好奇自己的来源吗,八重。” “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有什么不对吗。” 掠起的夜风将飘舞的火点绞成碎屑,空气里的温度恍然骤降了几分,但那股压抑阴郁的寒意稍纵即逝,夜风平息后又恢复了正常。 虚漫不经心地问她“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 八重沉默了一会儿,靠在他怀里没说话。 “不,只是忽然好奇。” “是谁。” “只是我自己好奇。” “八重,”虚以称得上温柔的语气问她,“那个人是谁。” “你不喜欢这个话题我们以后就不聊了。”八重不动声色,“以后我不会再提了。” “这是你自己说的。” 虚弯了弯眉眼,笑道“你知道我讨厌谎言。” 金黄的树叶铺满大地,微风拂过,窸窸窣窣喧嚣声起,仿佛盛夏一场偶遇的骤雨。 本来应该忙着准备祭典的身影站在树下,花纹繁复的长袍曳地,浸在金黄而干燥的河流里。 「万物都有归去的时间和地方。」 「所以请不要悲伤。」 少年的声音平和安静。 她并没有觉得悲伤。 灿金色的叶片像流淌的河,这些落叶会化作大地的一部分,帮助土壤孕育新的生命,再一次以别的形态回到世间。 「吾窥不透你的来处,但万物都自有其归去的地方。」 忽然间看起来不止十六岁的少年,灰色的眼眸莫名温柔得有些难过。 「请不要悲伤。」 微凉的月光落了进来。 意识仿佛仍留在梦中,八重在黑暗中躺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她坐起身,毯子从肩头滑落。 旁边的位置隐约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还没有彻底散去。 八重披上衣服来到外面。祭典结束后的夜晚格外沉寂,没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没有任何照明的火把,黑沉沉的世界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吸走了所有色彩和声音。 她在黑暗中一路摸索前行,来到村落最南面的建筑,木门前悬挂着形状特殊的草绳和松枝,粗糙的触感非常好辨认。 屋内有火光,围炉边没有人。八重掀开门帘来到内院,拐过走廊,东面的房间忽然传来一巨响,仿佛某种屏障清脆碎裂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深夜无异于惊天巨响。 她毫不犹豫地跑起来。霍然拉开门的刹那,雪亮的刀光从空中横扫,灯台倾倒,滚烫的火焰像嘶嘶吐信的毒蛇,沿着蜿蜒的灯油窜起燃烧。 “住手” 锋利的刀尖在她耳边堪堪停下,削下一缕飘落的黑发。灰眸的少年祭司捂着脖子,像被甩上岸的鱼一般急促喘气,他半跪在她身后,鲜红的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落到木地板上。 “为什么”八重目光复杂。 虚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的神情在火光的映照下愈发森冷。 “让开。” 八重没有动。 前不久还将她搂在怀中的人,转身就能提起杀人的刀。 她一直都很清楚。 但是。 但是即便如此 她在心底叹息一声,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理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醒酒 滚烫的火光在木地板上流淌,灯油嘶嘶作响。 热浪扭曲了黑暗,木质的建筑一旦燃起,火势蔓延极快。 “你挡到我了,八重。” 对于她的诘问置若罔闻,虚侧头笑得眉眼弯弯,殷红的瞳孔映着燃烧的火光,幽深空洞。 光影明灭摇曳,空气里混杂着铁锈和盐的味道,闷得人喉头发苦。 八重将负伤喘息的少年祭司护在身后,定定看着他。 “为什么” 直到这一刻之前,她在这个星球上度过的时光都是快乐的。 现在这份心情戛然而止,仿佛骤然酒醒,微醺的暖意蒸发干净,只留下客观冰冷而不容辩解的现实。 虚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少年隐忍不发的面容上。 “你不需要知道。” 如同俯视着某种死物,他眼神漠然,再次重复“让开。” 热浪持续升温,火势蔓延到房间的角落,八重移开目光,不再看他,转而询问身后的少年 “能走吗” 捂着血淋淋的喉咙,灰眸的祭司微微摇头,显然无法说话。 “这里不能待了,我带你出去。”八重伸出手。 木材噼啪燃烧,滚滚黑烟携火光蔓生。 “八重。”虚的声音忽然下沉,阴冷发寒“把他放下来。” “你已经把他的喉咙毁了,还想做什么” 八重扶着强忍剧痛的少年站起来,让对方将身体的重量靠到她肩上。 “已经够了。”她回头看虚一眼,“现在都出去。” 这个马上就要被火吞噬的建筑已经不能待了。 经历过今晚,他们也无法在这个村子里待下去了。 熊熊火光照亮黑暗的长夜,惊醒的村民纷纷赶来救火。负伤的祭司被族人带去救治,八重看到有人哭了,眼角的湿润很快被手背抹去,众人各司其职,拼命拯救陷入火海的祭所。 啊,这个星球上的人也会哭呢。 直到清晨,火势才勉强被扑灭。历史悠久的建筑物毁于一旦,众人沉默地站在焦黑的废墟边上,她和虚站在更远的后方,周边仿若真空,从始至终无人接近。 发生大火后的第二日,天照院奈落的舰队降落到了这个星球上。 登船梯缓缓下降,八重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平原。 低矮的天空笼罩四野,风声吹过,及膝高的野草窸窣,响彻旷野的声音空广又寂寥。 没有人送行是意料之中的事。 八重回过头,踏上登船梯。 明亮到晃眼的火光在黑夜中燃烧,牵着母亲的孩童茫然无措地站在空地上,他看向虚的方向,身边的大人飞快按下他的头,如同避着饥荒和瘟疫,生硬且突兀地别开视线。 目光短暂交错的刹那,她清楚看见对方眼底的神色。 恐惧。 五百年来不知凡几,就算是她这个旁观者,对这种情绪也只剩下了空虚的厌倦。 “您平安无事,真是万幸。” 主控室的屏幕显示出古朴和室,灰发的男人颈间挂着念珠,肩侧系着黑色的袈裟,一袭天照院奈落首领的行装,明显前不久还在外出勤。 眼见胧就要以“属下无能”为中心思想发起长篇忏悔,虚抬起手,屏幕那端的声音仿佛被无形的线牵扯着,立刻安静屏气。 “就算年纪有点大了,我也不希望被当成老年人对待呢。”他笑吟吟道,回到舰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回了那身黑漆漆的大氅,如今从头到脚又遮了个严实。 “关于这次的袭击” “天道众那边的麻烦,到时候再找回去。”云淡风轻地拨过这个话题,虚继续道,“行程的调整做得怎么样了” 胧沉默片刻 “春雨的长老院希望能尽快和您进行通话。” “哦”虚嗓音平和,“尽快是多快” 胧低下头“长老院得知您平安归来的消息,擅自将会谈定在了半个小时之后。” “这么迫不及待吗。”虚流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那便如他们所愿。” 胧声音微沉“恕我直言,虚大人,您不必迁就春雨方面的要求。” “说不上迁就,只是不想让人久等,急切的试探也无妨。” 虚露出微笑,表情和善“毕竟,春雨还有那么一点用处,不是吗。” 半个小时后,和春雨长老院的会谈在船舰内部的会议厅如期进行。 全息投影启动,遮着面容的身影凭空出现在桌边,金属的会议厅眨眼变成了矗立在宇宙深处的高塔。 “意外的旅行看来结束了啊,虚阁下。” 开口的老人有着花白的髯须和深沉的目光,“您之前消失了一段时间,我等还以为和天道众的协定要出现变数了。” 虚表情不变地听完,挂着微笑“承蒙诸位关心,如您所见,只是点旅途中的小意外,还不足以劳烦春雨的诸位挂心。” “是吗看来是我等多管闲事了。” “不,只是听闻诸位对我如此关心,有点受宠若惊罢了。” 对面的身影中传来一声冷哼。 明枪暗箭的问候进行了几轮,虚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 十指交叠,他靠着金属椅背,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正题了吗” 没有反对的声音。 “地球上的逆贼最近令天道众头疼不已,听说春雨也出现了违背长老院命令的叛乱分子。两者如今联手,天道众和长老院利害关系一致,遵照之前的协约,当互相协助才是。诸位可有异议” 沉默片刻,为首的长老冷声道“我等需要天道众不会背叛的证明。” 仿佛就等着对方提起这一茬,虚弯了弯眉,回复“天道众也需要春雨不会背叛的证明。和全宇宙赫赫有名的犯罪组织联手,我们也承担了不少风险呢。” “明明只是星球的寄生虫,天道众也真敢说。” “哎呀,原来我们的名声已经传得这么远了吗。”虚笑眯眯道,“彼此彼此,宇宙第一的犯罪组织,就算是天道众也不得不有所防范。” 会谈一时陷入僵局。 恍若未察生硬的气氛,虚面色自若地继续道“听说春雨的第七师团精锐集结,论及实力,远超其他师团,新任提督的声望也颇高。被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对着,想必相当不快。” “” “我如今前来,想和诸位缔结的协定很简单。” 低沉平缓的嗓音仿佛裹着深冬的雾气,虚勾了勾嘴角,眼中笑意冰凉“联合的叛乱分子下一步的目标是地球。到时候,天道众自会除去叛乱分子,而春雨的诸位只要安心对付内部的逆贼,在适当的时机出手,保证两者无法再次联合势力便可。” 舷窗外,星河在黑暗的虚空中静止。室内的恒温系统调控着湿度,常年温暖如春,改造过后的舱室铺着榻榻米,壁龛的陈设灯散发着暖橘色的光芒。 八重就着光,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 气流泄出,门边亮起通行的绿灯。她没有抬头,视野边缘映出黑色的身影。 “怎么了”挂在颈项上的勾玉随着俯身的动作发出轻响,虚伸手托起她的下颌,指腹蹭着她的脸颊,“一副不开心的表情。” 如果说没有在笑就是不开心的话,那她无话可说。 “我在看书。”八重言简意赅,明明白白表达出想一个人呆一会儿的潜台词。 “是吗。”虚不置可否,“你看到哪一段了” 八重停顿了一下“这本书的内容你不会感兴趣。” 虚弯了弯眉,微笑道“我听着呢。” “” 八重叹了口气,合上书“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不语片刻,虚摩挲着她抿起的唇角,温雅的嗓音依然含笑“一个认识了几天的人而已,你要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和我置气吗。” “把你的手拿开。” 话音未落,对方眼底的血色豁然阴暗。 “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你心里会不好受吗。”八重抬眼看他。 虚克制着松开手上的力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八重说,“我不喜欢你那种做法。” “我没有杀了他,这还不足够吗。” 虚不紧不慢地开口,表情温和,几乎像是在哄她。 八重的表情忽然真切地有些难过起来。 很快,她便别过眼去。 “你有一群忠心耿耿的部下。” 她提起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 “哦” “我问了问和春雨的会谈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回答,奈落的口风果然很严。” “我没有下过命令。”虚的气息有所缓和,“其他人并不知道你我之间的契约。” 受言灵束缚,她不能妨碍他的计划。就算她在现场坐着听完了天道众和春雨的会谈,也无法向他人透露情报。 虚观察了她一会儿,眼眸微眯,开口“你知道了。” 鬼兵队和春雨第七师团结盟,不论是从天道众还是长老院的角度出发,这个眼中钉都非除不可。 “是啊,我知道了。” 在地球上的时候,她从桂那里听来了不少消息。如今虽然没有获得情报的确切渠道,但将各种消息拼凑在一起进行推断的本事还是有的。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什么单纯的宇宙旅行。 但是,瞬间短暂的瞬间不去深想的时候,她会觉得这样下去说不定能行。 在一起说不定可行。 “我什么都做不了。但至少,你能让我静静吗。” 她笑了笑。 “可以。”虚敛起淡薄笑意,抬手轻触她的脸颊,从颧骨来到下颌,“但你得把你之前的那句话收回去。”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抬头看他“哪一句” 随即,她反应过来。 「把你的手拿开。」 “啊,”八重微微开口,心情有些复杂,“那句话,我收回。” “就这一次。”虚偏头在她的唇边吻了一下。湿润冰凉的触感稍纵即逝,他松开拢在她颈后的手,如约起身离去。 “下一个目的地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门扉合上之前,他侧头望来,殷红的眼瞳微弯,“不开心的话,就去逛一逛。” 天道众的前身又名阿尔塔纳保全协会,支协遍布宇宙内大大小小的星球。 掌管着阿尔塔纳之门的支协是天道众权利的延伸,能近距离接触门的只有权限最高的核心成员。在虚视察阿尔塔纳之门的期间,八重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就是出去走动走动,权当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 新的行程经过调整,需要视察的星球减少了三分之一。 八重站在陌生的街头,仰起脸,悬浮的列车沿着空中的铁轨呼啸远去。街道两侧砌着整齐如方块的民居,复古的街灯衔着编织的花篮,未来和过去完美相融,高科技的效率和历史的优雅拼接,新奇得令人移不开眼。 她承认,这个星球的确有趣。换做平常,她估计早就已经甩下身后的奈落,该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去了。 八重迈开步子,扮成平民的两名奈落整齐跟上。 酒吧的推门忽然敞开,一个灰不溜秋的身影圆润地滚了出来,不近不远正好滚到她面前两三步距离的地方。 绯色的长风衣沾满灰尘,墨镜也不知道歪到哪边去了,明显醉得不清的男人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啊哈哈哈哈地笑着,朝酒吧里喊了一嗓子 “再来一杯啊老板” 土佐口音。 褐毛。天然卷。 八重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遥远的星球上遇到地球人。 “我有钱,我真的有钱啊不信你问问周围的人,有谁不认识快援队的舰长坂本辰马呕。” 醉醺醺的男人撑住街边的垃圾桶,弯腰就吐了出来。 八重停下脚步。 坂本辰马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相片 坂本辰马前攘夷志士,现快援队舰队长,十年前和好友在屋顶上畅谈人生时的梦想是做个捞星星的渔夫。 几分钟前,他在距离地球几万光年远的酒吧花光了兜里最后一枚硬币,成功流落街头。 考虑到他是偷偷溜出来找乐子的,接下来是自生自灭,或是被副手逮回去人道毁灭,坂本辰马在这两个选项间犹豫半晌,选择了抱紧面前的垃圾桶。 漆皮的垃圾桶精致、冰冷、结实像不近人情的现实。 抱着垃圾桶吐了个爽,坂本辰马晃晃悠悠蹲下来,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思考起人生。 “你没事吧” 熟悉的语言响起时,他以为自己喝多了。 那个声音见他没有反应,又更加缓慢、吐字清晰地重复“你需要帮助吗” 坂本辰马抬起头,声音的主人站在垃圾桶前,眼带几分关切,像在看走失儿童,还是散着鞋带边走边哭的那种。 “啊哈哈哈哈,”他朗声笑起来,笑到一半打了个嗝,“我没事。” 顿了顿,他道“这位年轻可爱的小姐,你是来观光的吗” 站在面前的人穿着纹样简洁的和服,肩上披着浅色的羽织,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 听到他这么说,她眨了一下眼睛,面上浮现出有些好笑的神情“年轻” “如果需要导游的话,我知道合适的人选。” “哦是吗。” 站在她后面的两个男人微微动了动手指,坂本辰马熟悉那种发动攻击前的信号,但他还是懒洋洋地蹲在原地,傻不拉叽地笑。 “看在你这么会夸人的份上,我考虑考虑。” 属于年轻女性的手伸到他面前,白白净净,没有一丝薄茧,看起来不是惯于握刀的手。 “在这之前,你还站得起来吗” “啊哈哈,多” 谢字尚未出口,坂本辰马的声音微微一滞,那两个人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挡住街上行人的视野,袖里的暗刀滑入掌心。 “我还是自己站起来吧。” 他很明智地收回手。 “你们在做什么。”没有错过那两名奈落的小动作,声音的主人八重嘴角一抽,“太夸张了。这个人没有威胁。” 明明表情没有波动,她却愣是从二人的眼神中读出了不赞同的意味。 不是,她做什么了,要用这么诡异的眼光看她。 八重只好板起脸“快收起来。” 两名奈落迟疑着收回动作,她重新握住坂本辰马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多谢。” 大概是酒劲还没下去,坂本辰马笑得格外傻气,带点孩子似的天真。 褐色的天然卷极好辨认,和那副大嗓门那么一凑,在酒吧外看到对方时,她没怎么翻动记忆,相关的标签便啪一下蹦了出来,往垃圾桶边的醉汉身上一贴银时的朋友。 桂身边那只叫伊丽莎白的宇宙企鹅,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也是这位嗓门很大的年轻人送的。 “不客气,”八重忍不住跟着笑,“这位” “初次见面,我是坂本辰马。”对方摆出正经的表情,那种傻乎乎的感觉褪下去了一点,充满土佐味的方言变得沉稳,倒真有几分舰长的风范。 八重注意到他没了墨镜遮挡的眼睛是漂亮的蔚蓝,和映着天空的大海一个颜色。 她配合地伸出手,郑重其事道 “初次见面,你可以叫我八重。” “辰马。”对方也伸出手。 两人像商业伙伴那样握了握手。 “那么,辰马,”八重轻咳一声,压下嘴角笑意,“你身上还有钱吗” “啊这个啊,” 褐色的卷发胡乱翘着,个子很高笑容很爽朗的男人翻了几次衣兜无果,挠挠后脑勺“在喝酒之前是有的。” 八重拍拍他的肩膀,言简意赅“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处理一下你的衣服。” 她在这个星球上的第一站,去的居然是洗衣店。 将脏兮兮的绯色长外套送去洗净烘干,八重顺便买了解酒药和矿泉水,提着袋子回来,见到的便是坂本辰马坐在长椅上看天空看得入神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 “船。”他的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空中的船。不管几次回想起来,天人的技术都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就是你成为商人的原因”八重扬了扬眉。 “啊哈哈,算是原因之一吧诶你知道”蔚蓝色的眼睛微微睁大。 “之前听到你在酒吧门口嚷嚷了,快援队的舰长。” “咦,原来不是因为我很有名吗。”呆愣片刻,辰马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八重头一次见到醉酒之后看起来这么开心的人。 “很遗憾,不是。”她笑着将取回来的外套和解酒药往前一递“我觉得你大概会需要这个。” “这下我非得请你一杯不可了。”辰马双肘搭着椅背。 “不用。”八重表现得特别大方,“反正不是杀人越货得来的钱,就是以后要用在杀人越货上的钱。你安心花。” 辰马脸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下。 “开玩笑的。” “啊哈哈哈,吓得我差点心脏骤停。” “为什么”八重拧开瓶盖。 “怕被你认识的人灭口。” 奉虚的命令跟着她的两名奈落从明面上被她打发到暗处去了,此刻估计正待在哪个地方关注着这边的情况。 “那么,你不跑吗”八重侧头,“现在跑说不定还来得及哦。” 辰马挠了挠后脑勺,啊哈哈地笑道“如果不的话,你的旦那会宰了我吗”1 八重停顿了一下,继续笑“什么旦那” 辰马从善如流地点头,看她的眼神带上了点理解和敬意,好像她是什么继承了亡夫巨额遗产的年轻寡妇。 八重觉得这个误会误得有点大“不,那个,我没有结婚。” “啊哈哈哈哈,是我误会了,抱歉。”辰马爽快低头,”我的好友喜欢人丨妻,一不小心思路就跑偏了。” 相当自然地暴露出了不得了的信息啊。八重保持微笑。 虽然知道对方说的是桂,但这话怎么有点奇怪呢。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说多了,辰马从长椅上蹦起来,转过身。“既然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星球”笑着弯起蔚蓝色的眼睛,他神采奕奕道“作为答谢,我就当一下你的临时导游吧。” 国立博物馆位于市中心地段,五十个展厅宽敞明亮,厚木地板光可鉴人。 阳光从高高的落地窗里落进来,拱顶的大厅悬着吊灯,历经百年依然保养得精致优雅。 排队买票的游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八重和辰马是今天参观博物馆的人群中唯一的地球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排在队伍里的其他男性和她保持着至少五步的距离,她往哪个方向走一步,那个方向的男性都会惊恐地跟着退一步。 之前在大街上走的时候,别人避着她可能是因为她身后的奈落,但现在奈落都不在她身边跟着了,这锅就没办法甩了。 八重有点纳闷;“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辰马拍拍她的肩膀“不是你的问题,可能是某个人比较可怕。” “什么意思”八重抬起头来。 “这个星球上的天人对气息很敏感。”辰马露出一口大白牙,“对于这里的男性来说,你闻起来可能和死亡预告差不多吧啊哈哈。” 八重“哦。” 她知道这锅是谁的了。 “哈哈哈别担心,这代表我们周围永远有充足的空间,不会人挤人。” “你说的有道理。” 博物馆分成两大区,一区的大厅展览雕塑,二楼陈列画作,三楼布置成了一百多年前的样式,走进去宛若置身时光的长廊。 地毯柔软厚实,踩上去没有声音,八重站在布置成书房的展厅里,深棕的胡桃木书柜和天花板一样高。 雕花的躺椅面朝窗户,翠绿色的软垫绣着细细的丝线。 八重走到摆着精致茶具的桌前,欣赏瓶中栩栩如生的插花。 “你喜欢博物馆吗” 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辰马插着口袋靠在展览厅的入口边,脸上的笑容让人联想到夏日的阳光和碧蓝的海。 这样的人不论走到天南地北身侧都不会缺朋友陪伴吧。 乖僻高傲如高杉,在攘夷时期不是也败下阵来过吗。 “喜欢啊。” 八重弯起嘴角。 “让流离在时间之外的事物拥有归宿,蒙上历史灰尘的物件重新获得价值,博物馆是非常温柔的地方。” 辰马怔了片刻,随即笑开“一般人会用温柔这样的词汇形容博物馆吗。” 八重歪了歪头“大概不会。” 视线离开桌上的花瓶,她望向开阔明朗的窗外,思考半晌,眨眨眼睛露出个笑来 “我大概知道我们下一个目的地应该去哪了。” 十五分钟后,两人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水流清澈,喷泉里的女神像温婉地垂着头。坐在台阶上的游客有人在喂鸽子,手里的面包屑随便一撒一丢,扑棱棱惊起一片。 辰马看向右手里热乎乎的可颂,又看向左手里的咖啡。 “啊哈哈哈,居然让可爱的女性请客啊。”如果不是双手都端着东西,他看起来很想揉揉自己那头蓬乱的褐色卷发。 “不必言谢。”八重咬了一口纸袋里的可颂,满足地眯起眼睛,“就当做是这个下午的一点回礼。” 辰马朗声笑起来,轻浮的话语并不让人讨厌“既然如此,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 “不用了。”八重笑吟吟道,拒绝得格外果断。 辰马也不恼,大大咧咧坐在台阶上,看起来格外放松“啊,被可爱的女性拒绝了。” 八重将可颂的碎屑撒到台阶前的空地上,不多时,一群鸽子哗啦啦地飞过来。先前被鸽群围攻的游客略带感激地朝这边投来一瞥,八重稍微举了举咖啡杯示意,回以对方一个笑。 收回目光,她漫不经心开口“你的那些朋友是怎么样的人” “嗯”辰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你说那几个家伙啊,”双手撑在两侧,他仰头看似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蔚蓝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不容错辨的笑意,“若是要总结的话,大概就是笨蛋吧。彻头彻尾的笨蛋。” 八重转过头,没来得及掩饰自己“那几个笨蛋最近过得还好吗” “谁知道呢,但一定在哪个地方活蹦乱跳着呢。那几个家伙,阎王都不会收的。”辰马拖长尾音。 “说的也是。”八重放松下来,随即意识到对方在看着自己。 她顿了一下“辰马。” “” “你是个很好的朋友。” 看起来是笨蛋的人说不定意外敏锐,但就算察觉到了什么,辰马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哈哈笑道“怎么了忽然这么说,真是吓了我一跳。” “没什么,直觉而已。”八重跟着一起笑。 手指描绘着咖啡杯的杯沿,她又加了一句 “谢谢。” 这是发自内心的道谢。 风衣口袋里的通讯器震动起来,辰马回过神。 “抱歉,愉快的下午之行可能要到此结束了。”他露出抱歉的表情站起来,“再不回去我真的就要小命不保了。” “把这么年轻可爱的小姐抛下一人离开,真是罪过。” 夸张的土佐口音配上滑稽的动作,对方成功让她笑了出来。 “你还是赶快走吧,快援队的舰长阁下。”八重一扬下颌。 “不送送我” “不送。” “我们有缘再见啊一定要有缘再见啊” 穿着绯色长风衣的身影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消失在了广场来来往往的游客中。 水珠落进玉池,溅起温暖透明的光。不远处有带着孩子的家庭坐在温泉边,几个小孩子追追打打,笑声隔着水帘传得很远。 八重捧着留有余温的咖啡杯,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准备起身时,她漫不经心往旁边一瞥,发现了对方不小心落下的空瘪钱包。 啊。 心中发出有些意外的单音,八重俯身拾起,一张小纸片从钱包的缝隙中飘下来,飘落到白色的石台阶上,背面朝上。 八重认出签在上面的平假名「微笑酒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新八那孩子的姐姐工作的地方就是这个名字。 动作微顿,八重捡起那张纸片翻过来,发现这是一张几个月前的照片。 照片里的辰马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坐在沙发最右侧的女性穿着堇色的和服,头发用簪花挽着,和新八一样都是褐色的瞳仁。 偷偷拍下照片的摄像者不明,照片里的场面看起来乱七八糟,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笑容。 八重正要将照片放回去,冥冥之中仿佛被什么牵引着视线,她看到了后方路过镜头的身影。 乌黑的长发以檀纸包束,白衣绯袴的巫女清丽高雅,眼神透露出以前的神职者没有的鲜活,张扬自信似怒放的夏花。 喷泉的声音,人群叫喊的声音,跑动的杂音,飞鸟震动翅膀的扑簌。还有她脚下的台阶、开阔的广场、明亮的阳光所有。 看清楚照片里的身影时,这些都消失不见了。 虽然不是完全相像,但至少也有八分相似她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 一千多年前,她曾见过这张脸。 八重不记得自己有闭上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昏暗的灯光映入视野,她站在陌生的屋里,窗外是裹着浓雾的残夜。一个身影背对着她坐在铜镜前,白色里衣单薄,长发乌黑似绸缎。 「是谁」 她的心脏蓦地疼起来,钻心蚀骨。 几万光年外,远在地球上的天照院奈落十三代目收到一条消息。 行程取消,全舰队折返。 寥寥冰冷数语,计划全盘打乱。 胧闭了闭眼,对着身后跪在阴影里的奈落沉声吩咐 「准备待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千年 稀薄的天光穿过阴翳,斜斜落向古老的海面。 衣袍在风中轻鼓,乌发的少女朝天空伸出手,像是要遮挡那薄如蝉翼的微光,亦或是想将其攥入手心,她张开五指,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指隙间的光影。 潮声迭起,灰色的海水哗一下撞在岩石上,白沫四溅。 「阿津」 「阿津」 风中传来熟悉的呼唤声,立在海边的少女微微一顿,八重跟着转过身,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跑来,不合身的宽大粗袍用布巾紧紧系着。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景象,毫无预兆跳转的时间和场景,偶尔鲜明的声音和看不清面貌的脸在这个世界里待了一个月有余,八重已经差不多认定这是一段很久以前的记忆。 据说人死前最后消失的感官是听觉,站在前面的人嘴巴在动,其他的五官像白纸上洇开的墨迹,被过于久远的时间涂抹得面目全非。 「婆婆大人在找你,你得快点回村。」 闻言,乌发的少女点点头,她是个无法说话的哑巴,渔民出身的双亲亡故后由村里的老巫女一手带大。 口不能言的人无法成为巫子,只能在招灵和祭祀时打打下手,哑女除了服侍老巫女,其他时间都待在海边眺望远方,久而久之,村民便开始以「阿津」的名字唤她。 津,意为船舶停靠的海岸。 八重跟在少女身后,无法离得太远也无法靠得太近,像忠实的影子一样被看不见的联系紧紧牵着。 两人很快来到目的地,靠海的村子不大,一百来口人基本上都以渔业为生。 阿津推开被海盐腐蚀的木门,没有点油灯的室内光线昏暗,苍老的身影坐在暗处,面前的木地板上散落着占卜用的鹿骨、贝壳、铜铃和勾玉。 她安安静静地在门边坐下来,老巫女枯瘦的手像起皱的牛皮,沙哑的声音缓慢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奇异的重量。 「狛麻吕那家伙要召见老身,你准备一下,明日和老身一早启程。」 小小的渔村坐落于武藏国荏原郡的东南湾,多治狛麻吕身为朝廷任命的国司,是这个村庄万万不可得罪的人。 闻言,恭敬敛目的少女抬起头。 从八重的角度看过去,她连背影都透着惊讶。 「北方如今疫情蔓延,狛麻吕大人的独子不幸染疾,求救求到了老身这里。」枯瘦的面庞沟壑加深,老巫女露出类似于冷笑的神情「愚蠢的人类触怒了龙神,可不得付出代价。」 八重望着木地板上那截白森森的鹿骨。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如今不过是在她眼前重演一遍。 她不知道这段回忆的主人为什么要执着地将她拉进来,但她挣脱不得,无法离开,只能耐心地当个观众,等待故事结束。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世界笼罩在朦朦胧胧的蓝雾里,阿津背着行囊,走到村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窜出来,发不出姐姐这个音节,于是只能磕磕碰碰地喊她 「尼尼。」 简短的称呼像最古老的咒,跟在老巫女身后的阿津停下脚步。 「给。」那个孩子将捏在手里的东西递出去,八重看到少女好像低头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那朵蔫巴巴的野花收到衣襟里。 「早回来。」 一股尖锐的痛楚忽然从心脏的位置长出,像带刺的荆棘,充满扭曲的愤怒和悲哀。 凭空出现,又仿佛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明明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八重却被这疼痛压着,不得不蹲下来。 乌发的少女蹲下来,将那孩子脏兮兮的手拢入掌心,温柔地露出笑颜。 「会回来的。」她无声地比出口型。 我很快就回来。 烛灯烧到末尾,融化的蜡油滴在金属托盘上,凝固成脂肪般的颜色。 和室内寂然无声,陷在沉睡中的人呼吸清浅,垂着的眼睫在脸颊上落下细密阴影,安静似瓷白的人偶。 从宇宙回来后就一直昏睡不醒,八重保持这副状态已经保持了四十多天,症状出现得毫无征兆,如今也丝毫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虚大人。”纸门外映出黑色的影子。 胧维持着行礼的跪姿,低沉的声音古井无波“人已经找到了。” 烛光微晃,光影跟着倾斜流动。 静止过后,室内传出回复 “带到隔壁间来。” 并不意外虚会如此吩咐,胧还是迟疑了一下。 天道众对龙脉相关的信息极为敏感,守护黄龙门的巫女一族虽已没落,但若是凭空消失了两个人,难保不会引起天道众的疑心。 他动了动嘴唇,最后将涌上喉头的话语压了回去。 烛光将歇,壁龛中黯淡的光影像古老的壁画,泛着斑驳褪色的痕迹。 身后的纸门被奈落合上,巫女阿音努力挺直腰板,不期然触到室内之人猩红的眼眸,满腔愤怒不安消失了一瞬,被空白的恐惧取而代之。 她似乎隐约明白了之前那些人没有将她绑起来的原因,直觉也告诉她这个房间里外无人看守。 尽管如此,被那种视线锁着,别说逃跑了,她连动一动手脚都做不到,能保持站立只是僵硬的肌肉没有反应过来的结果。 “百音” 跃入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和她血脉相连的名字忽然给予了她不可思议的力量“我的妹妹,她现在在哪里” 阿音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冷静。 生死已经变成了眨眼间就能被决定的东西,在如此清晰尖锐的现实面前,那些真正重要的事物反而变得简单起来,就像她还在持续的心跳和呼吸一样简单易懂。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阿音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可恶,停不下来。 “但只有我的妹妹,你们若是敢动她的话我决不饶恕” “哦”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发出毫无情感的单音,冰冷的眼睛好像在看着她,却根本没有把她当成活人的意味。 唇角稍微弯了弯,虚温声道“你有如此觉悟,倒省去我不少力气。” “毕竟,我还需要你能逻辑清晰地开口说话。” 寂静。 “你想知道什么” 阿音不想露怯,眼神却忍不住染上惧意。 “黄龙门一族的巫女,世世代代都肩负守护镇压龙脉的使命。”虚的声音温和低缓,但愈是温柔,便愈是令人觉得寒毛直竖,压抑得几近危险。 “世世代代这个描述很有意思,和自古以来这几个字一样,都是人类放弃追根溯源的托词。” “因为存在的时间长所以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吗那么,时间的长短又是由谁判定。区区数百年,换个角度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眼神寒凉,虚微微笑道“为什么,是你们一族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喉咙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扼着,阿音张了张口,艰涩地吐字。 “不,你知道。” 虚以陈述事实的阴冷语气道“如果希望另一个人活着,你就必须知道。” 身体因为本能的恐惧而颤抖个不停,阿音没有和平时一般开骂的勇气和能力。 她闭了闭眼,咬牙道“你说。” “既然是使命,那便有因果。我要知道最初的「因」究竟是什么。” 头脑短暂地空白片刻,阿音旋即反应过来。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可能的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还活着的人中不可能有” 声音忽然被打断,阿音低头看向扔到她跟前的一叠卷籍。厚厚的纸张密密麻麻写满生僻的字迹,连猜带蒙,她才看懂了部分内容,再次抬起头来时眼中已只剩下不可思议,连恐惧都淡了几分。 “你若说的是以前的记录,那些东西都总结在这里了。” 微微一顿,虚弯起眼眸“但记载下来的东西注定有限,不能让后人得知的真相只会遭到掩埋和篡改。” 思维一片混乱,阿音好像隐约抓到了什么,但那代表的真相过于可怕,她甚至无法将其赋予语言或形态,只能下意识地开口“为你为什么会收集这” 话说到一半,她就闭上了嘴,脸色忽然惨白。 “陸奧國地大震動,流光如晝隱映。頃之,人民叫呼,伏不能起,或屋仆壓死,或地裂埋殪。”虚不紧不慢念出卷上记录的一段小字,声音温雅从容,仿佛在教导不识字的孩童读书,微弯的眼睛和普通人一般笑着。 “由龙脉暴走引起的自然灾祸,在三代實錄这样的历史文献中确实有记载。” “但没有被记录在文献上的和铜三年710,如今被称为黄龙门的龙脉发生暴动,却是源于人祸。” 微弱的烛火倏然晃动一下,熄灭了。 和室陷入黑暗,低醇温雅的声音传来,这次不再带有虚假的笑意,无悲无喜,阴寒彻骨。 “世世代代守护龙脉人类才不是那么优秀的物种。无与伦比的力量摆在眼前,如果能没有后果地为己所用,哪怕是弑神,也依然会有人前仆后继。” 虚放轻声音 “只有犯下了不可逆写的错误,人类才会试着打住本性里的贪婪。选择守护而非利用,是因为曾经的尝试失败了。” 血液寸寸结冰,阿音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动弹不得地坐在原地。 “要猜猜看吗”虚弯了弯眉,在黑暗中忽然和颜悦色地笑了。 “这个一千多年前的「错误」,究竟是什么。” 夜色无声,看不见月亮,也听不见虫鸣。 深山皆寂。 打开隔扇,昏黄的烛光在地面上扩大。 陷入沉睡的人对于几分钟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呼吸平缓,双目闭合,着单衣的身影一动不动躺在柔软的被褥里,乌黑的长发散在枕面上,也只有这一部分和他所熟悉的真实模样完全吻合。 夜还很长,没有人说话,虚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 时间似乎静止不动了。 大概只是过了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那般久的停顿之后 他微微垂下眼帘,仿佛注视着身体内部的某处。 “闭嘴。”虚轻声说。 “闭嘴,松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龙神 那是个奇怪的梦,起始和终点一样突兀而没有规律可循。 八重明明记得自己站在漆黑的暴风雨中,周围是瓢泼的大雨和凄厉的风,但好像有人拿着剪子,咔嚓一声剪断了她和那过去之间的联系,立足点从脚下抽离,她倏然跌回现实,背脊触到地面时一颤,她睁开眼睛,恍恍惚间,清晰起来的视线看到了木色暗沉的天井。 窗外的光线并不明亮,估计是个阴蒙蒙的天。 地点似乎是地球。熟悉的和室建筑,熟悉的松柏清香,外面传来风拂过的声音,裹挟着大片大片落叶飘下的沙沙脆响秋天特有的音色。 离开地球的时候,她记得很清楚,春末的樱花还没有开败。 这个念头从空白的脑海里划过,停顿片刻,八重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随着她起身的动作,盖在被子上的羽织微微滑落,张开的宽袖像乌鸦的翅膀。 “你醒了。” 低醇温雅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八重转过头,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熟稔自然地拈起那羽织,披到她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身体上,围拢。 八重看了虚一会儿,视线越向他身后,纸门露出一点缝隙,缝隙外面的世界落着满地红枫,洋洋洒洒,像五彩斑斓的倒影。 真的是秋天。 颠倒错乱的四季她以前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但那都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 八重看向自己的手心,严格意义上来讲,那并不是她的手,这具身体也不是她的,只是她暂时租借的东西。大概是还没有从漫长的睡梦中缓过劲来,她有种奇怪的不真实感,早已习惯的躯体或者是拥有躯体这件事本身忽然就古怪了起来。 “现在是几月” 她没什么目的性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曲张。 张开。收起来。和意识相连。 “十月末。” 虚会露出的表情不多,现在脸上也贴着最常用的微笑,只是视线一直盯着她,在她重新熟悉自己躯体的过程中一秒不落。 八重停下动作“半年” 以她的印象,她只在宇宙中待了一个多月。 虚将八重颊侧的碎发别回耳后压好。两个人离得近了,他没有收回动作,手掌沿着她后肩无声滑落,拢着她的背脊将她整个人纳进怀里。 虚的体温和正常人的体温没有太大差别,八重正整理着思绪,低沉的声音落在她发间,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你生病了。” “” 八重觉得她的反应似乎应该再大一点,至少应该像平常的自己一样说上点什么,比如一生病就是生半年,龙脉之血还有假冒伪劣产品吗之类的,哪怕是说一句你脖子上挂着的勾玉硌到我了也行。 但她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缺乏实感,一闭眼全是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现实是油,而她是水,怎么也无法完美相融。 注意到了她的走神,猩红的眼眸深处涌起暗色,但很快又平静下去。虚垂眸问她“你在想什么。” “很多,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想。” “那就不要想。”虚温声道,“你已经醒了。” 八重没吭声,虚吻了吻她的头发,声音放得温柔,低沉又舒缓“你只是生了一场病,八重。” 摘下八咫鸟的面具,天照院奈落的掌权者有着俊秀儒雅的面孔,如果不是红瞳中的神色过于阴森冰冷,几乎让人难以想象这个人手上沾染过的血腥。 “现在已经没事了。” 在八重耳畔低语的声音仿佛有着不可思议的耐心。温柔的假象。 她知道她并没有生病。她目前的情况比生病严重。 但搂在她腰间的手锢得很紧,没有人能掰开。八重想说的话,对方似乎也并不打算让她说出口。 “你会好起来的。”虚低声道。 必须。 隔日下午,胧把人带了过来。 纸门合上后,表情非常想要骂人但一直忍着的巫女小姐长长吐出一口气,漂亮的眼睛一抬,和八重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双眼睛和照片上的一样鲜活,充满明丽的神采,和眼睛的主人一样不应该出现在天照院奈落这种地方。 八重坐在茶桌边,单手托着下巴,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和你的祖先长得很像。” 巫女小姐的身影僵住了。 普通人听到这句话多半会先怀疑一下她精神正常与否,但应该说巫女就是不一样吗,对方静静坐了半晌,把之前那副憋着一股骂人劲的表情收了起来。 “我小女的名字是阿音。” 说着,对方礼仪周全地以指尖轻触地面,低头向她行了一礼。 八重想摆手说不用不用,但对方的姿态透着一股傲气,仿佛这种过于礼貌的做法是某种微弱却坚定的反抗。 她想了想觉得也罢,对方不认识自己,也不知道她把对方当成银时圈子里的朋友看待,便将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 “你就是来帮我看病的巫女小姐吗。”她感觉自己露出了笑意,可能是想到了银时,也肯能是想安抚对方表达出点善意。天照院奈落可不是什么令人放松的地方。 “你可以叫我八重,顺带一提,我是这里少见的正常人,你可以放轻松点。” 八重打开茶桌上的铁盒,打算找些茶点当做见面礼。 仙贝吃起来太干,羊羹太腻,抹茶饼干过期了,也不知道她之前偷藏的巧克力有没有再剩一点。 八重窸窸窣窣翻找着茶点,另一边,阿音直起身来,眉尾微扬,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你对正常人的定义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动作一顿,八重放下盒子,表情严肃地转过头“被你发现了。我其实不是人来着。” “”有这么骂自己的吗。 “这个地方有三种存在,”八重举起三根手指,“不正常的人类,不正常的非人类,和正常的非人类。而我属于后者。” 阿音的脸上出现想要吐槽却无法吐槽的表情。 “请多指教,阿音小姐。” “请多指教。” “那么,”八重笑道,“今天要先从诊断开始吗” 话音落下,和室里安静了片刻,阿音微微蹙起秀气的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以我的能力和知识,还做不到立刻诊断的地步。” “怎么说” “我不知道你的原身。” 院中的枫影映在纸门上,八重摩挲着手中温暖的茶杯“我不是这个组织里的什么人,你继续说就可以了,不必等我示意。” “身为巫女,我能感觉到你不是人类,再详细的”阿音的声音有些焦躁起来,只是一点点,但那种坐卧不安的感觉还是流露了出来。 八重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阿音沉默了。 “你可以和我撒谎。”八重大概想得到她经历过什么,于是放缓了语气,“不想说的也不用说。” 和室里一时没有人再开口,杯中茶见了底,八重正打算再添上一杯,阿音收拢掌心,默默攥紧袖口“我还有一个妹妹。” 八重放下动作“她也被带过来了” “我不知道她被关到了哪里,百音我妹妹她”阿音没能把话说下去。 “我很抱歉。”八重轻声开口。 阿音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你不必道歉。 天照院奈落里的所有人,在对方看来都是敌人吧。而她目前只能算是不能得罪、说不定还得合作的敌人而已。 “那个人是不是给人的感觉很可怕”八重稍微移开视线,“如果你已经见过他了的话。” 阿音没出声。见到对方这个样子,她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八重原本抱着微小的希望,希望是胧全程接手了这件事。胧那张缺乏表情的棺材脸虽然挺可怕的,但至少还在人类的范畴里,至于虚奈落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 八重“他凶你了” 阿音保持沉默。 “啊,果然又做了过分的事。”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 这当然不止是过分的事。天照院奈落这地方只进不出,外人被绑进来了,基本上就别想活着回去。 她暂时想不到能保证两人性命的方法。虚最近表面上看起来变温和了,和往常相比说话的口气接近温柔,但她现在后山都不能去,任她活动的范围缩小到了书院这一块,她几乎整天都在房间里待着,因为奈落会频繁查岗,好像她还能凭空蒸发似的。 看起来在微笑,但实际上心情阴沉极了,直觉告诉她和虚求情的话会很危险,他妥协的可能性是零。她现在不论说什么,他好像都已经有些听不进去了。 八重坐在茶桌边上想了半晌,没想出可行的下一步。 没办法集中在现实上,自然也没办法完全静下心来思考对策,醒来之后她的状态一直不佳,和人普通地聊聊天还好,一旦需要浸入式地思考,就会触上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意识紧跟着就会滑开四散,怎么聚也聚不拢。 等她回过神来,壶中的茶已经凉了。 被晾在一旁许久,阿音坐在那里,眼神有些古怪地看着她。 “哎呀,一不小心就发起呆来了,抱歉抱歉。” 八重笑着道“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之前说,”阿音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开口“我和我的祖先长得很像。” 她的眼神微微凝重起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要建立最薄弱的信任,交换情报是基础。 对方忽然和她坦白了自己妹妹的事情,要交换的,估计就是这个了。 “字面意思。一千多年前,我见过你的祖先。”茶水冷了,不能入口,八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随即收起指节,“不过那个时候,「我」估计还不能说是「我」。” 阿音皱起眉头“我不太理解你在说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太理解。”八重知道自己在笑,唇角弯着,很普通的微笑。这像是一种条件反射,面对不知道该如何提及的话题,她下意识地就先笑了起来。 “现在的巫女,还会进行「降神」仪式吗” “你是指” 所谓巫女,以前多指传神口谕的灵媒。见习的少女在正式成为巫子时,会举行一场「降神」仪式,传达第一次神谕,用更通俗点的话语形容,基本上就是一场婚礼。见习的巫女将自身献给神明,表明终生侍奉的决心,仪式结束后,往往还会有庆祝一般的婚宴。 至少,一般都是这样的。 “我遇见你祖先的时候,周边地区蔓延着非常严重的瘟疫。人们尝试了各种办法,求了各种各样的神明,最后将住在偏远渔村中的老巫女请了过来。”八重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茶杯。 “老巫女说,蔓延的瘟疫是龙神降下的天灾。要让瘟疫散去,便得借助龙神的力量。统管那片地区的国司听取了老巫女的话,疫情有所得到控制,但他却渐渐起了贪婪的心思,想将龙神的力量据为己有。” “和国司大人关系亲密的神官向他进言,应选取一位合适的少女进行「降神」仪式,将龙神的力量降到凡人身上。” 八重停了一下。 “但最后,「降神」仪式出了一点意外。” “意外” 梦中,漆黑的暴风雨在海上呼啸肆虐,世界浑浊晦暗,豆大的雨水砸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人在哀哭,有人在祈祷,但这些微弱的声音都被盖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某种绝望而庞大的愤怒。 “少女死了。” 无法说话的少女被献祭给并不存在的神明,成了那场灾祸的源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原身 烛光昏黄,窗外夜色深浓不见黎明踪影。 少女一动不动坐在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精致僵硬似毫无生气的木偶。 沉默的侍女鱼贯而入,为少女穿衣挽发,一层层披上洁白的绢纱,穿绳系紧,在乌黑的发间戴上长穗的金冠。 小小的渔村无法和国司大人的命令抗衡,举目无亲的哑女由村民们养大,如今也将为了这养育之恩,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性命。 「就当是为了村子。」粗糙的手指紧紧扣住少女肩膀,老巫女对她施下咒术,哑声道「作为人类的你将在今天死去。」 被村民唤作阿津的少女想抬起手,碰一碰自己的衣襟,那里藏着一朵干瘪的花,枯黄纤碎,是她仅有的宝物。 重要的。最重要的。 不懂自己残缺,这世上唯一会笑着向她伸出手的人 指尖在袖中颤抖,像溺水的人够着救命稻草,被咒语束缚的少女在躯壳内拼命挣扎。 院中响起沉重的鼓点,燃烧的篝火刺穿黎明前的雾泽,少女身形一僵,由无形的线牵引着从镜前站起,贴在襟里的野花无声落地,被长迤的裙摆一扫,消失在紧随她身侧的侍女足下。 少女无法回头,无法出声,她目视前方,挺直脊梁,被无数人推着,簇拥着,梦一般穿过环绕庭院的长廊,来到神官守候的偏殿处。 净水撒过缓慢出鞘的刀刃,立在一旁的随侍恭敬地捧上瓷碗。 人血污秽,献给龙神的器皿必须纯净无暇,神官割开少女纤细的手腕,血丝顺着刀口流下。 冰冷的寒意漫入骨髓,鲜血越流越多,少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滴答。滴答。 血珠坠下。 枯萎的干花被人们踩在脚下,碾进尘埃。 她无法出声,无法尖叫。她是生来的哑巴,畸形的残次品,咒死双亲的灾厄。她的人生系在海边的灰岩上,栓在不会回来的渔船上,无望到看不到边际。 滴答。滴答。 但那是她的东西。 血、骨头、头发。 还有那朵枯萎的花。 是不该被别人夺走的东西。 少女挪动嘴唇,喉咙灼热似有火燃烧。 微弱的气流嘶嘶轻响,一个漆黑的字眼从看不见底的深处爬上来,爬到她的喉咙口,化作最古老简短的诅咒。 「不。」 为了村子死去吧。 「不。」 就当是为了他人。 「不。」 为了偿还养育之恩。 「不。」 喀嚓,打翻的瓷碗在木地板上碎裂,殷红血液滚动流淌,侍卫神官蜂拥而上,少女发出不似人言的惨叫,嘶哑凄厉。 「不」 天色微晴,深秋的红枫洋洋洒洒,飘落到黒瓦的屋檐上。 巍峨山门矗立在青石台阶尽头处,八重靠在二楼阑干外侧,漫不经心一抬手,接住了晃晃悠悠飘下来的银杏叶。 映着山门的银杏树比室町时期的建筑物更古老,薄薄的叶片形状似剪开的扇子,她翻过手里的银杏,对着光处显现出河流的脉络。 “好看吗” 在光线中转动的银杏叶一顿,八重放下手,循声望去。 金黄的银杏叶混着红枫纷飞似落雨,窸窸窣窣衬得满目秋色清寂。虚站在耸立的山门前,黑色的八咫鸟面具将他脸上的神情掩去大半,微弯的眉眼让人感觉不到真实的温度。 “挺好看的。”八重回道。 几百年历史的古建筑,屋檐覆着厚厚的青苔,和黑色的瓦片长在一起难分彼此,秋天时多铺了一层落叶,踩在上面并不觉得硌人。 “欣赏够了就下来。”虚从氅中伸出手,向她示意”想看落叶的话,我带你去庭院看。” 八重转了转手中的银杏叶,半晌,才答“这种时候不应该打击一下我无聊的爱好吗你这样不按常规出牌,我会很苦恼的。” “那么,”虚表情不动,嗓音温润,眸光幽深似寒玉,“你要盯着那片无聊的落叶到什么时候。” “谁说我是在赏落叶了。”八重眨眨眼睛。她离开背后的阑干,站在黒瓦的屋檐上朝下笑“我这不是在等你吗” “我觉得你差不多要回来了,就找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待着。” “是吗。” 虚微挑眉梢。 八重摆出认真到像是在开玩笑的表情 “对啊,我看到你了。” 山风拂过,红枫和银杏簌簌纷飞,像场盛大而干燥的雨。她沿陡峭的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跑到他面前,仰脸露出笑颜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巍峨山门矗立在通向佛殿的主道上,扫不尽的秋叶盖去青石板,层层叠叠,蜿蜒成赤色的河流。 八重光脚踩在地上,纤细的脚腕在深秋的空气中冻得有些发青,她恍然未觉,咔嚓咔嚓,踩落叶踩得分外愉快。 她穿过正中央的无相门,蹦蹦跳跳地往前跑,飘落的红枫被风追赶着,一圈圈在地面上打着转。 山风拔地起,红叶如骤降的雨,八重转过身,想接住飘下的红枫,跟在后面的虚随手一抄将她抱起,视野和重心忽然改变,她来不及咦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就搂住了他的脖子。 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混杂着穿过林间沾上的松香。 暗沉,清冽,矛盾地糅杂一起,无法分离。 八重回过神“你这算背后偷袭,是犯规的。” 离了地面,她的足尖在空中晃啊晃,最后只能放弃了踩回实地的愿望。 奈落的存在感是很奇特的东西,不想让你注意到的时候,就算周围的长廊楼宇全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奈落,他们也愣是能营造出空无一人的氛围,偌大的殿前仿佛就只剩下了二人。 枫叶纷纷而落,擦过八重的面颊,肩头,落到她眼前的浅色长发上。 “你本应该待在书院里,”虚看着她,“是谁让你跑出来的。” “我自己乐意。”八重搂着他的脖子,很亲昵地偎在他怀里。 “作为成年的老妖怪,我怎么不能随自己心意乱跑了。” 虚微垂眼帘,像是在仔细观察她的真实想法。 “哦”他勾了一下唇角,眼中并没有什么笑意。 “下次你还打算往哪里乱跑”他低声问她。 “往海边跑。” 八重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看海。” 虚抱着她往书院的方向走,枫叶漫漫洒洒,两人像是行走在干燥的红雨里,沙沙沙沙擦着肩头飘下的枯叶发出脆薄声响。 院中的落叶果然更多,八重之前执意不让胧或其他奈落清扫,赤红的枫叶和金黄的银杏不知不觉间堆积成河,光秃秃的樱树立在中央,寂寞地伸着枝桠。 “你不想去。” 八重稍微看了一下虚的表情。 “千百年不变的事物,有什么好看的。”虚睨她一眼,面具后的神色寡淡,看不出任何异常。 “你这话说得不对。”八重笑道,“因为我就对你很有兴趣啊。” 虚停下步子,两个人站在落满红叶的庭院中央更准确地说,是虚抱着她站在庭院里。 八重抬手摘下他脸上的八咫鸟面具,那个面具并不沉,说到底只是一张壳而已,但因为代代相传被历史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才成为了天照院奈落不能由他人触碰的禁忌之物。 她吻了吻他的唇,像水鸟的翅膀尖略过湖面那样柔软,轻轻一带而过。 枫影蹁跹,微薄的光映在叶上,金色的脉络纤毫毕现。 仿佛已经忘了两人之前在讲什么,八重嘴角依稀勾着笑意,轻声问他 “呐,你有没有恨过我” 漆黑的暴雨遮天蔽日,神官失手杀死了少女,惊慌之下将其抛入当时还不能称为黄龙门的穴口。 龙脉溶解了少女的尸骨,吞噬得干干净净,一如这个人不曾在世间存在,亡者的愤怒却无法得到平息。 暴动的龙脉引起了天灾,大地震怒海潮倒卷,黑压压的阴云直逼海面。 年轻的巫女在狛神的指引下登上海崖,一手执扇,一手执神乐铃,在呼啸的风中振响祈祷的清乐,坚定而虔诚地献上古老的舞蹈。 雨水逐渐小下去,巨浪不再翻腾,狂风慢慢变成呜咽,最后消失在云翳间的光隙里。 年轻的巫女疏导了紊乱的龙脉,净化了漆黑的愤怒,她的后人成为世世代代守护黄龙门的一族,那场灾难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陷落消失在时间的流沙深处。 八重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自己诞生的过程。 她是从那场灾难中生出的意识,是龙脉遭到净化后遗留下来的,一个残缺的思念体。 像是将坏死的器官从体内摘除,没有了原身的绝望和愤怒,不再记得自己诞生的因由,将这一切滤去剔净,隐隐约约剩下来的,对于活着这件事本身的渴望,成了她最初存在的基石。 一个从龙脉中分离出来的意识碎片。 这就是她的全部。 待在天照院奈落的日子很闷,没有狗血电视剧没有主角一拳能将反派打到月球的漫画,甚至连热闹都没得看。 年纪一大把的八重想了想,觉得虚同样也年纪一大把了,陷入中年危机后整天忙着毁灭世界,她虽然不打算搞得那么极端,但也偶尔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说走就走的旅行重点在于说走就走,她昨天和虚说自己想去海边看看,今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趁奈落交班的当口偷偷溜了出去。 溜出去后八重发现了一件事,说走就走的旅行听起来浪漫帅气,但从未有人提过回来之后要怎么办。 冷静下来再稍微一想,她身上带着定位芯片,别说是去看大海了,估计连这深山老林都走不出去。 于是八重清早出门,正午不到就乖乖沿途折返,回了书院。 她推开书院的大门,穿过回廊,一拐角看见虚站在院中的枯树下。 周围的奈落见她傻愣愣地回来了,表情接近如释重负,鲜明的变化持续了差不多一秒,打破了八重这些年来的观察记录。 “去哪了。” 虚慢慢开口,嗓音冷得掉像隆冬结冰的湖面。 “表情不要那么可怕嘛。”八重笑道,“我去后山溜了一圈。” 根据她往返的路线,这是实话。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闷在一个地方。” “那你也知道,”虚触上她颊侧被树枝划出的细小口子,眼眸阴红,“我不喜欢谎言,有所保留的真话也一样。” 心血来潮披了件羽织就跑出去,八重的脸颊、手背、小腿等各处都有刮出的细小伤痕,好像她在山中根本没有沿着道路行走,而是像野鹿一样,肆意在崎岖的山间选了个方向。 不过,身体里流淌着虚的龙脉之血,这些细小的伤口很快开始愈合,结痂然后脱落。 “你之前说过了,你对看海不感兴趣。”八重提醒他。 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次我可以陪你去。” 八重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用。”她最后别开视线,轻笑,“我之所以跑回来,就是忽然觉得去了也没意义。” 从很久以前起,她就意识到自己的负面情绪有一个特定的阈值。 任何见过那段完整回忆的人都能明白,作为龙脉的一个碎片,她和龙脉本身具有一定的联动性,会受到负面的情绪污染而暴走,自然也可能在其他情况下引起自己都未曾注意的灾祸。 因此她失去了关于自己本源的记忆,一千多年来始终不曾去了解自己是谁,也从未试着去深思。她潜意识里躲避着这份答案,嘻嘻哈哈装傻装得自在。 她似乎没有和普通人一样表达悲伤的方式。 她没有眼泪,不会悲泣。她虽然会难过,会哀伤,但当这种负面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她曾经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关闭对世界的感知。 那甚至和她的个人意志无关,她忽然对世间万物失去兴趣,日日蜷在荒僻的神社中,不问四季。 她睡去,醒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行动的力气。 但在她沉睡的这几十年间,纪伊熊野遭逢百年难遇的大旱。 身为活祭品的罪人之子被村民牵到河川上流,穿刺杀死,鲜血染红了碎石滩。 那是她此生的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理智 山中传来寒鸦啼鸣,一声高一声低,嘶哑凄清,无所归依地在谷中回荡。 阿音坐在和室的角落里,附近的木桌、地板堆满了雪片一般的纸条。她看着八重将那些裁好的白纸系到院中光秃秃的樱树上,寒冷刺骨的秋风一吹,系满纸条的枝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从远处望去仿佛开满了白色的花。 “你在做什么” “看樱花啊。” 诸如此类毫无营养的对话,每日几乎都要上演一遍。 阿音看得出来八重很闲。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快闲得发霉了。 大概是担心闲得发霉的人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守着书院的奈落最近变得有求必应,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直接对话。 八重有次在二人谈话中提到了京都的和果子,第二天一大清早,桌上就出现了印有京都点心屋名号的纸盒子。过了几天八重说想念追连载的时光,于是桌上又出现了定期发售的周刊漫画,想看新闻杂志,隔天送到桌边的漫画就追加了一份最新的八卦杂刊。 阿音并不觉得这些举动贴心,想到奈落面无表情得非常统一的脸,反而觉得心里发毛。 日常的一举一动,聊天时候的每一句话都在他人的监听范围之内,待在天照院奈落的这段时间她如履薄冰,度秒如年,偏偏脸上还得摆出自若的神态。 八重每天都会拉着她喝下午茶,美其名曰看诊,尽量减少她和奈落接触的时间。 隔墙有耳,奈落的看守密不透风,八重常常一边和她天南地北地瞎侃,一边在杂志背面、漫画的边角绘出天照院奈落的地形图。这些东西她不能带出和室,只能靠记忆。地形图有标出暗道、陷阱,曾经拆毁重建的栈道,荒废多年但还能藏人的隔间,细致详尽,仿佛对方曾见着这些建筑从地基拔起,逐步拥有轮廓,最后落实成型。 “说得好理解一点,我大概算是龙脉的呕吐物。”绘图的间隙,八重曾和她这么聊过,“换言之,我是一场事故的产物。记忆被抹去这么多年,现在忽然一下子全部记起来,有点后遗症是正常的,多喝喝热水就行了。哎,把你抓来真的没必要。” “” “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嘛,这世上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是因为父母之间的一点意外而诞生的。你和我都是意外的产物哦。” “” “巫女小姐不吐槽我吗我刚才可是开了黄腔哦。正儿八经地开了黄腔哦。” “需要我夸你吗” “谢谢。” “我还没夸呢喂你好歹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天照院奈落压抑阴沉,书院的和室是唯一能让阿音稍微找回点正常感的地方,但就算如此,她停留的期限也只有下午。 有几次她在逢魔之时离开书院,昏黄的夕阳在地面上拖出古怪长影,一回头,戴着八咫鸟面具的男人就站在和室外的长廊上,阴红的瞳孔幽深晦暗,不带感情地注视着自己。 那冰冷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秋风渐起,八重坐在圆窗边,侧头望着窗外,身前沏好的热茶散发着袅袅热气。 她最近出神的时间变多了,一旦闭口不语,身上便忽然罩入一种寂静,好像整个人的神思都被召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系满枝头的白色纸条在风中窸窣作响,哗啦哗啦,如涟漪层层漾开散去。 “要下雨了。” 八重眨了下眼睛,回过头。 平铺直叙的语气。 阿音觉得八重可能是在担心庭院中的樱树。那毕竟是她辛苦了一个下午的成果。 但八重只是坐在窗边,目光看着她的方向,没有起身的意图。 阿音顿了顿,开口道“都这个季节了,哪来的雨” 天边隐隐滚来一声闷雷,她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 仿佛某种蓄势待发的信号,雷声过后,世间静了片刻,随即,冰凉的雨珠缀成千万银丝,铺天盖地的雨幕唰然而落。 这个星球上的水,周而复始地循环,从天空落向大地,又从大地归回海洋。 水分蒸发升腾,在高空化作云雨。雨水渗进地面,落入湖泊。不论是山涧的泉水,还是穿行在地底的暗河,最终都会汇入相同的归处。 她是龙脉偶然开辟出来的支脉,凭着自己的意志,独立并行了一千多年。 记忆归位之后,将她这支分流和龙脉主体分开的隔阂似乎渐渐消失了。如果说她个人的意识像装在容器里的水,这单独存在的容器如今出现裂痕,水逐渐从缝隙里漫溢而出,落入龙脉这广阔的大海时,她的意识不再存有边缘,而是和龙脉本身融为一体。 那种感觉一点都不痛苦。 就像水汇入河川,树木扎根于土壤,回到本该如此的位置时,她只觉得平静。 无悲无喜,亦不会回首思考,就像涌流的河川不会止步,只是一往无前。 淅淅沥沥,雨声喧嚣,空无一人的街道被水雾笼罩。 透明的雨珠溅到行人的油伞上,噼啪如碎玉飞溅。若八重此刻有清醒的意识,会发现独栋的二层町屋格外熟悉,但她现在只是这雨的一部分,是吹动檐下门帘的风,所以她只是看着白色的纤细身影走上外侧的楼梯,收起油伞,按响老旧的门铃。 “嗷呜” 门后传来两声犬吠,一大一小两只狛犬跑到玄关处,被个子娇小的少女拖了回去。银色卷发的男人拉开木门,和神色清冷的巡警对上视线。 “哟,我还以为是谁呢。”男人抓着下巴,懒懒散散没骨头似的倚在门边,“见回组的精英小姐这是想在我们万事屋避雨吗” “不,”淡漠的女声言简意赅,“我来这里,是为了处理一起窃狗的案子。” 银发男人似乎顿了顿,稍微离开门框站直了点。 “喂喂喂,你们见回组的精英已经闲到要处理窃狗的案件了吗话说回来,诬告罪是判几年的来着” 目光越过挡在门口的身影,女巡警直接看向小小的白色狛犬。 “它的主人失踪多久了” 雨声静谧,沿着屋檐坠落的水珠连成细线,银芒在雨雾中闪烁即逝。 待在客厅里的少年和少女神情微变,银色卷发的男人一手撑到门框上,俯下身来时,散漫的笑意已消失不见。 “我们万事屋接下的委托,我们自己会完成。巡警小姐还是请回吧。” “你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与什么为敌。” 回复他的女声清清冷冷,态度意外固执。 “别去。” 银发男人不语片刻,吊儿郎当地扯了一下嘴角“理由” “松阳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两个字,喧嚣的雨声忽然寂静。 八重那朦朦胧胧的意识,像是被尖锐的钩子勾着倏然一扯,鲜血淋漓地回过神来。 “你又知道什么。”垂下的碎发遮去了眼底神色,银时声音很低,接近暗哑。 信女表情不变“你这是打算去拔龙的逆鳞,和送死无异,松阳不会同意的。” 银时似乎笑了一声。他懒懒直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反问“如果我就是要去送死呢” “她也不会同意的。”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面对银时忽然的沉默,信女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别去找了。”她说,“别去找八重这个人了。” 她说的都对。完全正确。八重却忽然很想伸出手,抱一抱那个站在门边说不出话来的人。 她想伸手揉一揉那乱糟糟却柔软的银色卷发,和以前一样笑嘻嘻地喊他。 银时。银时。 今天和松阳对练又输了啊银时。 睡前一定要刷牙松阳已经站在你身后了啊银时。 假发说他的洗发水被人偷用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银时。 景色在雨雾中模糊,她身上仿佛系着无形的纽带,另一端有人遽然一拽,她蓦地抽了口气,睁开眼睛,窗外雨声依然喧嚣,点起灯的和室黑影幢幢,像有魑魅魍魉在光影的间隙里游走逃窜。 衣衫被冷汗打湿,视线找不到焦距,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像失了主心骨惊慌失措的幼鹿,撞得她肋骨生疼,呼吸短促。 应该同步的意识和身体乱了套,八重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挣扎片刻却发现手腕早已被人牢牢攫住,动弹不得。 “看着我,八重。”那个声音说。 “看着我。” 一片混乱中,唯有那重复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八重喘息着抬起头,虚殷红的眼眸近在咫尺,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颈侧,仿佛一尾脱水的鱼。 “什么都别想。看着我,八重。” 虚捧着她的脸颊,几乎和她抵着额头,说话时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唇侧,胸腔里传来低低震动。 “虚”惶急的心跳慢下来,八重动了动嘴唇,微哑的声音弱不可闻。 眼底殷红翻涌的血色一瞬平息,像冻结的湖泊重新笼罩上雾气,虚垂下眼睑,拢了拢她耳边湿透的鬓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先前那压抑到几乎要断裂的阴戾感,就和错觉一样,眨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意识和身体逐步恢复协调,呼吸和心跳慢慢变得平缓,八重倚在虚怀里,如大病初愈的人难掩虚弱“我离开了多久” “没多久。” 虚松开她的手腕,八重动了动手指,轻轻蹭过他的掌心。 “吓到了” 她轻声问他。 闻言,虚发出嘲讽的轻笑,没有接话。 八重抬头看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那可真是遗憾,我本来想吓吓你的。” 深秋的雨水寒意深重,窗外的世界阴蒙蒙的,和室里的灯柔弱黯淡,像一撕即破的纱。 清醒片刻的意识再次变得昏昏沉沉的,八重枕着雨水坠落的声音,骨子里涌上一股倦意。 微温的指腹蹭着她苍白的脸颊,虚低头问“累了” “有点。” “不许睡。” “哪有你这样的。” 虚眯起眼眸,凉声重复“不许睡。” “我就休息一会儿。”八重小声叹息,仿佛他是什么无理取闹的孩童。 “八重。”虚的声音边缘染上阴影。 “我没睡,我只是休息一会儿。”她强撑精神,迷迷糊糊间伸手覆住他的手背,安抚性地拍了拍。 雨声在黑暗中远去了。 阿音僵硬地跪在地上,她被召的不是时候,探子的尸体刚被奈落拖走,榻榻米上暗红的血迹尚且温热,腥味浓重。虚拭去刀尖坠下的血珠,漆黑的刃面映着烛光,溅撒在上面的血渍仿佛活过来一般,在昏黄的光芒中汩汩流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阴冷的声音在寂静中传来。 她闭了闭眼,低声如实道“龙脉是一个整体,分出去的支流,必然会重新汇合。” “哦那融合之后呢” “顾名思义,支流会消失。” 敲着刀鞘的动作一顿,虚微笑道“解决方法。” 阿音默默攥紧拳头,强忍惧意“我不知道。” “是吗。” “这是龙脉自然的走势,没有人为干预的方法咳” 话说到一半,她喉咙倏然一紧,被冰冷的压力掐断了声音。 阿音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虚单手扼着她的脖子,脸上依然贴着面具般的微笑。仿佛她之前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温声道“我需要你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论手段。” 缺氧的黑暗汹涌而来,脖颈剧痛。在阿音彻底无法呼吸之前,掐着她脖子的力道忽然一松,她像被人抽去骨头一样跌倒在地,扶着自己的喉咙拼命喘气。 “巫女的尊严这种无聊的东西,你最好尽早放弃。”虚侧了侧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如果契机是恢复的记忆,那重新抹去就好了。” 阿音抬起头,无法出声,只能用看疯子的眼光看他。 “怎么,做不到吗”虚眯了眯眼睛。 阿音咬紧牙关,口腔内泛起丝丝血的腥甜。 “看来是做不到呢。” 虚口吻遗憾。 “为什么”阿音颤声开口,神色间满是不可思议的惊惧,“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虚终于正眼看了她一回。 “你不需要理解。”他温温和和道,眸中的血色殷红,浓郁得几乎要滴下来,“她是我的。” 不论变成了什么模样,都是我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花枝 雪很厚,堆在清清冷冷的庭院里,白得不见一丝褶皱。 踩进雪里的时候,刺骨的寒意沿着皮肤蔓延,渗进冻得发青的血管。清晰无比的痛觉唤起了活着的实感,每在雪里多走一步,那真实的痛楚都愈发鲜明。 咔嚓、咔嚓。 她踩下声音,在纯白的雪里留下自己的踪迹。但很快的,那刺骨的寒意逐渐淡去,痛楚变得麻木,那一瞬间扎根于现实的清晰实感,也逐渐模模糊糊地消失在她触及不到的远方。 八重在雪里停下脚步。 光秃秃的樱树覆着晶莹的霜雪,枝桠伸向冬日的蓝天。她仰着脖子看那白色与黑色之间的苍穹,静谧的颜色只是存在于那里,平整犹如一张剪贴画。 她没有离开书院,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举动,但光着脚在雪地里走似乎也是禁止的事项之一,很快就有奈落将她请回了烧着炭的和室内,不消片刻后又召来了背脊佝偻的药师。 八重觉得这就很没必要,她病的又不是身体。再说了,有龙脉之血浇灌,这个身体在雪地里埋上一晚上也死不了。 想到埋进雪里,八重心念一动,老妖怪般的药师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您需要静养。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他人,最近还请减少不必要的活动。” 医生都这么发话了,总是给周围的奈落添加工作量似乎也不太好,八重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本来就没什么精神,干脆往被窝里一躺,待着不动了。 这一窝就窝了好几天。 一开始还会有奈落不放心地多瞧她几眼,怀疑她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幺蛾子,但一连几天她的活动范围都限制在被窝附近的三米内,便渐渐撤去了频繁的查岗。 八重觉得自己发现了冬眠的好处。 什么都不去思考,什么都不去感受,只是懒懒散散地团在温暖的被窝里,偶尔望着庭院出神。 夏日的竹帘早就拆换下来,长廊装上了厚厚的木板,一到晚上全部围起,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正因为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早上一点一点拉开木板,映着积雪的晨光斜斜淌进来时,才显得有那么一丝趣味。 为了这点趣味,八重最近每天早上都醒得很准时。 天照院奈落的御法度森严,大家做什么都一板一眼,每天早上拉开木板的时间都是固定不变的。 今日清早,八重一如既往准点醒来,漫不经心侧过头时,在床边发现了不应该出现在这寒冷季节的花瓣。 浅粉色的花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她的视线沿着那鲜亮活泼的色彩往上望去,一枝寒樱开在青釉瓶里,细长的花梗上结着朵朵粉瓣,那些初开的樱花温温柔柔地团在一起,被晨光渡上一层浅淡的金纱。 八重伸出手,触到指尖的樱花娇嫩柔软,像细蒙蒙的雾,托在在掌心里像一团小小的绒毛。 凑近时,浅淡的花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传来,为这白雪皑皑的冬日添了一丝春日的芬芳。 这是樱花中花期最早的寒绯樱。 但在这个时节,若想找到盛开的寒绯樱,也得去九州再往南的岛屿碰运气。 浅粉色的花瓣温软似小小的云霞,八重恍了片刻神,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发涩的暖意。 她收回手,转头看向隔着庭院站在长廊边缘的身影。四目相对,后者淡漠地移开视线,仿佛只是凑巧路过于此,不动声色地转身就要离开。 “虚。” 八重唤他。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了。 那冰冷阴暗,与五百年杀戮为伴的名字,在她口中变得温柔暖和,忽然就成了能让人拥抱的东西。 “过来。” 她朝他张出手,身子微微前倾。毫无保留的姿态。 “过来呀。” 回过神来时,他的身体自己动了。 不知在室外待了多久,虚身上染着湿冷的寒气,夹杂着结块的雪粒子,人还未走近,寒冷的气息先扑面而来。 八重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偎到那冷冰冰的怀里,温软得像是一滩随时会在他掌中化掉的水。 但率先融化的,是他身上的冰雪。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她宛若一个小小的暖炉贴在他身上,很快驱散了凛冽的寒意。 两人的身高差距摆在那里,虚俯着身,任八重一言不发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 猩红的眼目微微下敛,漆黑的长发顺着八重的肩头垂落,白色里衣勾勒出不盈一握的柔软腰身,轻易便能让人拗断。 “我以为,你是讨厌花的。” 八重的声音染着点笑,但好像又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她蹭蹭他的颈间,语气几乎是幸福的。 “终于改变观点了” “那种寿命短暂的事物,有什么好欣赏的。”虚眉宇间的神色带着淡淡的嘲讽。 “是啊,”八重低低地笑,“过不了几天那种东西就会枯萎,很快又会化为尘土。我以前好像也听过类似的言论。” 她从虚的怀里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 “但是我喜欢花。” 她微微凑前,在他的下颌左侧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下。 “你也知道我喜欢。” 心口涌动着滚烫的暖意,她软乎乎地搂着他,贴着他凉薄的唇角吻了吻,带着笑意眯起眼眸“这就足够了。” 虚没有动静。 讥讽的微笑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卸掉所有表情,他微微垂着眼睛,眼中的血色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继续。” 半晌,他的神情复又变得温文儒雅,再次戴上无懈可击的面具。 他托起八重的腰,低头咬住她的唇角,动作轻柔,声音里的欲念却重了下去,仿佛要将人带着一起拖入黑暗的泥沼深潭。 “继续。” 虚低声道。 他吻她。比起亲吻,那更像是某种野兽的撕咬,仿佛他想将她撕得骨肉分离再全部吃下去,但因为不舍又只能作罢,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反复吮吻,索求,夺取,想将她这段时间所有分散的注意力都抢回来,全身上下都烙下不容更改的只属于他一人的印记 枝头的积雪落下来,寒绯樱在冰冷的晨光里静静盛开。 顾念着她不佳的状况,虚最后停了下来。 他抱着她的腰,将她压在自己怀里。 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再过不久,一切就能结束了。” 虚的嗓音低沉舒缓,好像他在说的不是世界的毁灭,星球的消亡,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是闲谈之时忽然记起的话题。 八重抬起眼帘,虚轻声笑着,温柔地对她说 “不管是我的,还是你的痛苦那些永无止境的东西,很快就会迎来最后的终结。” 深山里的书院与世隔绝,时间的流逝模糊而暧昧。 不闻不问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她的意识会随着龙脉涌流向远方,像重新汇入奔腾河流的水珠,短暂地没入不分自我的整体。 八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天了。支持德川茂茂的南纪派倒台,一桥喜喜登上将军的宝座,幕府正在进行政治上的大清洗,作为前任将军爪牙的真选组被彻底废除。 江户的街道已不再热闹嘈杂,看不见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到处都是风雨欲来前的屏息静气。 尽管如此,天照院奈落五百年不变的日常还是一如既往地持续着。 她有时候坐在茶桌边,望着外面的景色,恍然间会觉得时间从未向前过。佛殿、神龛、院子里的假山白石,歇在枝头的寒鸦,和她记忆中的没有偏差,仿佛她只是坐在原地打了个盹,醒过来时一切还是原样。 黎明静悄悄的,寒雾弥漫,世界裹在混沌的黑暗里。 长火盆里的木炭烧了一整夜,余烬还烫着。书院的和室外多出人的气息,八重继续装着睡,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殷红的瞳孔中沉过一丝不悦。 侯在外面的奈落似乎感受到了冰冷的低气压,像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立在寒凉的晨雾里。 八重躺在枕头上,半晌,搂在她腰间的手臂撤去,极其轻微的衣料摩挲声传来,背后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离开了。 被窝里一时显得有点空,八重没有转过身。身后传来佩刀的声音,刀镡合到鞘口,发出金属的细响。接着,她听到虚拉开和室的隔扇,外面的寒气涌进来,他很快合上门。 啪嗒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响。门外的气息和脚步声远去了。 八重没问虚这是要去哪里,就像他也没问她见到了什么一样。 她在被窝里转过身来,外面似乎逐渐亮起了一丝天光,从遥远的东方逐渐弥漫开来。 天照院奈落这次的大行动去了不少人。 十三代目乃至前任首领浩浩荡荡地领着舰队离开了,一副要去搅动腥风血雨给如今混乱的世道再添柴加火的模样。留在大本营的奈落不到全盛时期的一半,笼在她身上的视线明显少了很多。 八重捧着热茶坐在桌边吃早餐,尽量思考她要怎么打发接下来漫长的一天。 一个人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她打算等下午茶的时候问问阿音的意见,拉着她唠嗑唠嗑,聊一下最近乏味的天气,或者问问她对新任将军眉毛的看法。 哦不对。阿音说不定还不知道将军已经换代了。 那她还是问问松平片栗虎这个人的事好了。她没有具体看到这位前任警视厅厅长怎么样了,但以对方曾经是德川茂茂亲属的身份,他最近一定过得很糟心,至少肯定没有去酒吧快活的闲暇。 八重摆出茶点,乖巧地等到下午。 阿音没来。 总是要时不时查看一下她情况的奈落也没有出现。 八重承认她最近心态比较松懈,像退休的老干部一样只想吃吃茶,聊聊天,不理正事。 但她还没有迟钝到连这么明显的异常都察觉不到。 外面的长廊上传来人倒地的闷响,八重继续坐在桌边,跟没听见似的,继续给自己添了一杯茶。 天照院奈落的大本营是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这个和室里以前有通向别处的暗道,后来被虚通通拆掉了。如果真的有人想见她,那这个人可能,必须得走正门。 和室的门她没关。 头发长到遮住眼睛的忍者先生,像凭空出现一样,八重放下茶杯,他已经站到门口,挡住了外面并不多么明亮的光线。 “什么嘛。” 懒散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刚刚才杀过人的波动。 “我还以为这个严防死守的乌鸦巢里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重要机密。” 服部全藏靠着门框,深色的忍者服染着不容错辨的血腥味,显然没在奈落的手中讨到好。 “结果费劲千辛万苦,找到的只是一个病恹恹的女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碎裂 胧收到后方消息时,黑绳岛上的战役正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 近藤勋、松平片栗虎、桂小太郎趁乱脱逃,真选组和攘夷志士登岛劫狱,佐佐木异三郎背叛幕府,见回组的舰队和天照院奈落正面交火,炮击像流火一样从天空坠落。 地势险峻的孤岛成为有去无回的战场,到处都是嘈杂的厮杀和呐喊。 置身于这混乱的中央,胧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奈落他已了解突发情况。 “怎么了,阁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雪亮的寒光从侧前袭来,胧挥杖抵挡,长刀和禅杖在身前的空中相撞,佐佐木异三郎喘着气,鲜血沿眉骨淌下,眼中有快要解脱般的笑意“是遇到麻烦事了吗” “不。”胧闭着左目,“是在为你们的愚蠢无知而叹息。” 他抽出腰刀,一刀挥向对面的人。佐佐木反应很快,立刻后撤,并朝着胧的方向连开几枪,金属火花一闪即逝,胧手腕一翻,将子弹尽数劈开。 他哑声道 “与天为敌的罪人,并不知晓等在自己前方的是何种制裁。” 染血的刀从山崖飞落,啪嗒一声,刀镡磕地。 扶着同伴撤退的真选组队士停下脚步,面色惊骇地望着漆黑的身影从天而降。 “跑继续跑别停下”冲田咳出一口血,挣扎着爬起来,他的手指刚摸到刀柄,背脊忽然剧痛,一股巨力踩下来,将他碾进地里。他的肋骨发出摧折的悲鸣,直接凹陷下去。 “冲田队长” 虚举起刀,刀尖向下,冷光像蛇淬毒的獠牙。 信女沿着山崖奔下,从后方举刀劈来,虚略一侧身,一掌打在她腹部。鲜血刹那迸溅,她落到几丈开外,捂着被震碎的脏器趴在地上,一时爬都爬不起来。 火光在背后燃烧,斗笠在戴着面具的脸上投下阴影,虚弯起眼睛,声音仿佛噙着笑意,猩红的瞳孔却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 “已经是第几次了”他问信女,问周围在场或不在场的人。 “就算是终焉到来之前的余兴,也需要把握好度。”虚慢慢道,“何必一再地激怒我呢” 若没有知情人情报,他人别说是潜入奈落的本阵,连本阵的具体方位都无从知晓。 佐佐木挡到虚的必经之路上,将信女遮到身后。 “异异三郎。” “哦就这么想死吗。” 虚露出笑容,眼中的黑暗深不见底。那个笑容令人寒毛直竖。 “不过是区区人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底线,想必诸位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 “虚大人。”胧忽然开口,“就算计划出了点意外,那点威胁也不足为惧。您布置的应急措施足以对付。” 猩红的眼眸移了过来,被那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胧沉默谦卑的表情依然没变。 “你要阻拦我吗,胧。”虚温声道。 “不敢。” 空气变得逼仄狭隘,像结块的铁,冰冷沉重,让人难以呼吸。 传递消息的奈落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虚的眸色骤然暗下来。潜入奈落后方本阵的敌人已查明身份。 “一番队随我回去,其他人留在黑绳岛,继续清剿叛乱势力。” “虚大人。”胧倏然抬眼。 敌人想引开天道众奈落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这种时候顾及后方离开战场正中对方下怀。 “退下,胧。”虚缓声道,“不要让我再重复一次。” 陷入冰冷的暴怒,但脸上的神情依然带笑,虚与其说是对着胧,不如说是对着周围的所有人,语调轻柔地释放出可怖戾意。 “现在拦在我面前的话,我会连你一起杀掉。” 据说,人死前会看到各种幻象。 即将离世,五感终于不再受到此世的常理束缚,有些人会看到自己的一辈子在眼前倒放,这种幻象被称作走马灯。有人会产生违背现实的幻觉,传言称冻死者临终前会觉得温暖无比,仿佛置身于和寒冬相反的盛夏。 八重不知道自己最近看到的算不算走马灯。 天照院奈落是非常沉闷的地方,从普通人的视角来形容,就是死一般的压抑。 也许是因为太闷了,她最近窝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的时候,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发呆的时候,会产生幻觉,看到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景象。 松下村塾是非常热闹的地方。任何聚集了一群小孩子的地方都是如此。 走廊上追逐打闹的声音,小孩子的笑声,教书先生敲着书桌让大家安静下来的声音。八重最近时常能听见这些来自过去的声音。于是她愈发变得安静,尽力让自己去聆听。 “老师银时又在课堂上睡着了。” 呼噜呼噜。某个人睡着的声音。 咚咚咚。三个人被松阳种进地里的声音。 哗啦哗啦。书本整齐翻开的轻响。 充满着颜色的声音,填满了她这些日子的空白。 现实变得遥远,回忆却近了,八重坐在桌边,看见,但又没看见一身是血立在门口的忍者。 “我不能跟你走。” 八重听见冷静理智的那个自己如是说。 “我的身体里植了定位芯片,带着我逃不了多远的。” “你们应该去藏经阁,那里有通向外界的暗道,是离开这里最快的方法。” “这些话你不应该跟我说。”沉默片刻,全藏从门框上直起身来,让出位置,“真要啰嗦的话,就跟麻烦我的那个笨蛋说去吧。” 看到来人,八重一时以为自己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觉。 但阿音脸上的神色,穿着奈落的僧衣、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的银时,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阿音已经将实情和盘托出。至少,阿音所知道的部分,银时已经全知道了。 她当时和阿音自我介绍的时候,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地报上真名呢。 亏她前一秒才想好,就算银时出现了也要全力装傻。 岁数大了,人的脸皮会变厚。 面对银时明显不打算和她多说废话的的神情,八重呷了一口茶,从容道 “你好啊,我叫重八。” 她最近时常看到幻觉。有时会看到开着樱花的私塾,有时候会回到捡尸体的战场,但最常见到的,还是那段穿过金色稻田的旅途。 回忆里最常出现的有两个人笑起来温柔清浅还不是教书先生的吉田松阳,和头发卷卷永远显得没精打采的坂田银时。 长长的武丨士刀比银时本人还高,走路的时候会直接拖到地上。 松阳有时候会背着银时,她走在两人身后,银时抱着松阳的脖子,跟无尾熊一样趴在他背上,那时候她总是喜欢感叹欸松阳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特别适合当保育员 仔细想想,当时决定要离开天照院奈落的是松阳,想当老师的也是松阳。她是什么呢她是跟着出来凑热闹的,是一拍大腿决定当老师好哇,然后不管不顾一起跟着上路的同行者。 松阳决定开私塾,她就帮忙出谋划策。松阳捡了一个孩子回来,她就一起跟着学习养育人类的幼崽。 是的。她是跟着的那个人,是在旁边注视着这段时间的人。 至少,最初是这样的。 面对入侵,天照院奈落的反应很快。 书院被包围起来,银时带头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 看到和桂派的攘夷志士在外头接应的神乐新八,八重有点没忍住,差点想揪着银时的卷毛问他这个监护人在想什么,居然把两个未成年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但是不行。银时性格里的别扭劲一旦上来了,就会变得特别难搞。她刚才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自己叫重八,银时哦都没哦一声,直接说那正好人质小姐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于是她就被“绑架”了。 要装人质也是由她主动好吗 银时这么反将一军,让她怎么继续演下去。 来接他们撤离的飞船降落下来,阿音和百音率先上了登船梯。 山里夜色浓重,隐蔽性很高的船舰将照明灯和指示灯都调到了最低的限度,八重借着光线看到了百音的脸,她和阿音确实长得很像,脸色有些苍白,但除此以外并没有受到伤害的痕迹。 看到两人平安无事的样子,八重心里微微一松。 她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可以落地了。 时间不多,银时带着她就要登船。八重在原地停下来。 “银时。”她不装了。 这仿佛是某种信号,银时那副硬撑着装陌生人的气势陡然瓦解。他扯了扯嘴角,熟稔地摆出吊儿郎当的神色“喂喂喂,你可别现在才告诉我你晕船啊。” “带着我,你们走不了的。”八重用特别平常的语气说,“但你是来救朋友的,不是吗。”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忽然加大,随即很快放轻。 “说什么蠢话呢,还没睡醒吗。”银时拖长声音,嘴角的笑意并没有抵达眼底。 “你现在可是我们这边的人质啊,怎么能让人质跑了呢” “那么,”八重试着抽出手指,没成功。“现在人质没用了,你们该走了。” 她停顿了一下“就当是为了你的朋友,你也不该带着我走。”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银时低声笑了笑,八重的心口忽然毫无预兆地疼了一下。 “阿银我啊,并不喜欢做选择题。” “银” 她想说些什么,银时忽然脸色一变,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拔出刀的瞬间奈落的禅杖就刺了过来 金属震颤的声音像密集的蜂鸣,奈落的追击部队到了。 但是不可能啊。这个人数,和出现的时机,简直就像他们之前在奈落本阵战斗的时候漏掉了一批敌人一样。 被银时击杀的奈落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八重一刀刺穿他的脊背,重新将他钉到地上。喉咙里冒出汩汩血沫,那名奈落挣扎着继续爬动,另一名奈落挥着杖刀袭来,八重不得不抽出刀尖,往后跃开,这一后退,周围的奈落立刻抓到空隙,她和银时之间瞬间就多出了距离。 八重的脑海中划过很多画面,包括她曾经在实验室里见过的培养槽。 天照院奈落在研究不死之血。 她的血液冰凉了刹那,但银时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八重” 周围的奈落将杀意对准银时一人,被刺穿了心脏也不会死去的奈落非常难缠,八重一时无法摆脱,银时踩着奈落的尸首往这边跑,被倒在地上的奈落扯住了腿,他一刀砍掉敌人的手臂,鲜血直接溅到脸上,平时总是懒洋洋的神情全变了。 攘夷志士和奈落厮杀在一起,战斗变得混乱。空中忽然落下炮击,熊熊烈火在黑暗中轰然炸开,将夜色撕得粉碎。 空气在那个时刻变得黏稠起来,沉重,窒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如其来的炮击一举炸毁了登船梯,八重似有所感地转过头,看到从奈落的战舰上一跃而下的身影,映着火光的脸忽然苍白。 一瞬间,她看到的是海边,松阳握着树枝,面含期许的微笑,银时一次次挑战他,每次都被敲得满头是包,然后又是某个下午,重复了很多次的下午,空旷的道馆里银时四仰八叉地躺在木地板上,松阳笑眯眯地俯身看着他,“你要用人的剑打败我呀,银时。” 阳光斜斜洒进来,浅绿色的瞳仁笑意盈盈,藏着那时的少年还看不懂的复杂。 第一百次败北。 第两百次败北。 第 剑与剑不断相遇,交锋,发出曾千百次振鸣过的声音。 虚和银时的战斗旁人无法介入,两人的周围仿佛形成某种真空,连思考的缝隙都容纳不下,只留有本能的心跳和呼吸。 “你熟悉我的剑法。” 黑色的面具应声碎裂,虚抬起头,在银时僵硬的注视下,弯唇露出温和的笑颜。 “要是这样的话,那恐怕,你还留有刻骨铭心的败北的记忆吧。” 死亡的刀锋袭来,银时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那是和痛苦和震惊都无关的反应,仿佛一个人的灵魂直接从内部碎开,支离破碎。 “阿银” “小银” 神乐攥住黑色的刀刃,新八一击挥向虚的面门,银时终于露出大梦初醒的神色。 虚的胸口被银时一刀劈开,滚烫的血液迸射而出。 接着,他的伤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血肉重新生长,仿佛有无形的针线将他敞露白骨的胸腔缝起,连接断裂的神经和血管,眨眼就恢复如初。 “真遗憾,”虚微微一笑,“只是这种程度,还杀不了我。” 他轻松摆脱神乐和新八的纠缠,卸掉自己的胳膊又重新接回去,打飞银时手里的刀,将他击出几丈远。 被战斗的本能驱使着,银时立刻想要爬起来,虚从奈落的尸体上拔起一柄杖刀,甩手掷出,雪亮的刀尖破开空气,像箭一样呼啸而来 “我就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如果以后遇到了痛苦的事情,难以承受的重担,就算逃避也没有关系。” 锋利的刀刃没入身侧的地面,殷红的血从肩头渗出来,染红和服的衣襟,漫到柔软的袖子,沿着袖角滴落下来。八重跪趴在地上,弯身护着银时,像是要把自己盖在他身上。 那时候她还说过什么来着 “我只希望你过得高兴,银时。” 遇到了痛苦得无法面对的事,就跑吧,银时。 逃跑也没关系,她才不在乎。 活着就可以了。 伤口开始愈合,流血渐渐止住。周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八重慢慢抬起头来,只看向一个人。 “不行。” 她看着虚,细微开裂的声音终是颤抖起来“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真实 火势熊熊,黑夜在高温下融化。 世界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攘夷志士和奈落凝滞不前,忽然死寂的山野一时只能听见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 鲜血沿着黑色的刀刃滑落,虚立在原地,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摇曳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在殷红的瞳孔里,落入暗不见底的深渊,被吞没得分毫不剩。 仿佛是一秒,又仿佛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以后,虚牵动脸上的笑肌,眼睛微微一弯,遮住了眼底那片幽深空洞的黑暗。 冰封般的神情忽然融化,他以称得上和颜悦色的口吻道“快过来。” 说着,虚伸出手,好像她只是一不小心犯了错的小孩子,满怀不安地等着人训斥或安抚。 “过来我这里,八重。” 两人的视线隔着火光相遇,虚的表情太过正常,八重心底本能般地升起一股寒意,但她清楚虚的性格,缓缓平复了一下呼吸,不发一言地站了起来。 肩膀和脖子已经不再流血,之前染红了袖子的血迹还在往下淌,滴滴答答地溅在脚边。龙脉的力量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血肉被切开时迸出的血液还没有干涸,骇人的伤口已经闭合了。 还没走出几步,她的手腕忽然一紧,被挣扎着爬起来的银时攥住了。 八重回过头,银时的呼吸沉重而急促,他受了很严重的伤,整个人重心前倾,暗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别。” 银时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沙哑中藏了一丝异样的情绪,八重怔了片刻,听出来这异样的波动是压抑的愤怒。 她抬起手,下意识想藏住自己颈侧的刀伤,但摸上去的瞬间,她就意识到刀伤已经不在那里了。 愈合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要在医院里躺上几周的伤,她几分钟不到的时间就自我愈合了。 怪物般的体质。 “不是的,银时”八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你在等什么,八重” 见她停在原地,虚脸上的笑意淡下去。 敏锐察觉到空气中杀意的变化,先前静止不动的奈落重新摆出进攻的阵型,禅杖的金环轻触着发出清响。 银时上前一步,将她挡到背后。身负重伤还在喘息的人,眼神却如出鞘的刀般锋利。 “抱歉啊,这家伙不会跟你走的。” 银时压低声音,字句冒着寒气。 “是吗” 衔在唇角的笑意完全消失了,虚放下手,再也遮不住眼里的阴戾。 他轻声开口“那你就先前往三途川” “让开吧,银时。”八重闭了闭眼。 “不你在开什么玩”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她抬起头,不躲也不闪,只是看着银时,“我没有打算跟你们一起走。” “” “让我过去,银时。” 虚一直站在原地,这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八重几次看到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动了动,但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牢牢缠住、勒进骨肉一般,微微挣扎几下便没了动静。 他想杀了银时。包括在场的所有人,不留一个活口。 那是货真价实的杀意,但却始终没有被虚付诸于行动。 有人在阻止他。 八重朝着虚走过去,她袖子上的血已经干了,被风微微一吹,火星子落到染血的绢布上,好像微微发亮的金箔。 所有的人看着她一步一步,安静地走过去,全藏拦住了想要追过来的银时。 表情依然阴冷,虚身上的杀意稍减,不再厚重得让人难以忍受。 “我们说好的,你还记得吗” 八重微微停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步距离,轻易便能跨越。 在真正的终焉到来之前,绝不能对松阳的学生下杀手。 她看着虚的眼睛。殷红的瞳孔中映出火光和黑烟,烧毁的船舰,死去般寂静的夜空。 还有她衣衫染血的身影。 八重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她发现自己眼中的神情是带着一点希望的。 像在细微开裂的冰层上行走的人一样,带着柔软到脆弱的希望。 虚放缓声音,以他目前所能维持的、最温和的语气对她说“当然。” “只要你过来,”他说,配着温文尔雅的表情,脸上还溅着鲜红的血,“其他的我都能既往不咎。” 咔嚓。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虚幻的脆响。 八重迈开步伐。 “别信他” 笼罩山野的寂静中,那个声音响起得如此突兀,仿佛有人拿着锋利的刀,刺啦一下将死寂的夜幕撕为两半。 “别相信他说的话”阿音几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她撑着船舷,半个身子探出船外,声音颤抖,濒临破碎,却依然坚定地大喊“一个字都不要信” “姐姐”身侧传来百音惊疑不定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全部汇聚过来,阿音只当没看见。她有一些话必须要说,哪怕不是为了守护龙脉巫女的使命,只是为了报恩,她也必须要说出来。 “他早就知道了”阿音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究竟是什么,他早就猜到了” 仿佛忽然就无法理解词句的意义,亦或是找不到对方的声音来源,八重抬起头,眼中全是茫然。 “他一直在调查你,所以别信他不要跟他走” 虚反常地安静下来。 他看着阿音的方向,红瞳一眯,对着周围的奈落轻声道 “杀了她。” 他抬起手,本来想微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眼底的黑暗豁然幽深 “杀了她” 空气里的风向一变,奈落众动了。他们密密麻麻像从空中俯落的鸦群,又仿佛嗅到血腥的鹰犬,目标明确地直朝船舰的方向杀去。 “不要慌随我迎敌”攘夷志士的队列中爆发出呐喊,刹那之间,夜空下的山野再次被卷入厮杀。 滚烫的血,冰冷的夜风。 刺目的火光,暗沉的硝烟。 全部都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你是武器啊你是可以引起龙脉暴动的武器啊,八重” 阿音拼命喊她的名字,可是那个声音是如此遥远,像从梦里传来的一样。 “八重八重” “让那个女人闭嘴。” 身后响起虚命令奈落的声音,低沉中绷着几乎快要压不住的凶戾。 他重复道“现在就杀了她。” 八重回过身,虚看向她,仿佛没注意到周围因他的一句命令而造成的惨状,眉眼弯弯地问“怎么了” “你看到了。”她说。 “你当时看了我的记忆。” 周围的景色融化倒流,像书页一样哗哗翻动起来。 回忆中,世界切换得是如此突兀,地面仿佛遽然从脚下抽离,八重睁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将近十年前,她所见过的那片荒芜的大地。 “松阳,你说一声好,我就答应你接下来的任何事。” “好。” 应该被称作天空的东西模糊而晦涩,像干涸的墨迹,也像凝结的斑斑血块。对方的精神世界充斥着单调而压抑的色彩。不,应该说是只有这一种色彩。 在那片荒原上死去的「虚」,身躯一点点化为黑色的尘沙,被风轻轻一吹,从她指间散得干干净净。 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面对临近的死亡,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温和的眼眸只是注视着即将斩下自己首级的身影。 禁锢碎裂的声音。遽然挥来的刀光。 世界在那一个时间点上消失了。 然后,万物在短暂又无尽的时间中重组。 回到遥远的过去。 “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记忆。” 日复一日忍受着挖眼的酷刑,在黑暗的牢狱里被绝对的孤独和寂静折磨了近百年。 那些埋藏在黑暗深处的,最为不堪的惨痛回忆构成那个世界的就是这些东西。 八重仰起头,看向被火光撕裂的夜空。 “你也看到了我的。” 漆黑的暴风雨,无法平息的怨怒。 从这场闹剧中诞生出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思念体。 虚看到的估计只是片段,但只要是见过那段过去的人,基本上都将她的本相猜个七七八八。 “我曾经在你的房间里找到过一些书。”八重轻声说。 「不过是龙脉相关的情报罢了。年代不明的书卷混杂在雪白的研究报告中,好像对方把龙脉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收集到了一起,包括古时的传说和记录。」 “你是特意放在那里给我看的,对吗。” 她当时对那些记载了自己出处的文献毫无反应,由此便可推断出她没有保留过去的记忆。 也许他曾经考虑过利用她和龙脉的联动性,但如今这些都已经不必要了,以他目前掌握的权利,她顶多曾经是个预备方案。 夜空边缘传来舰队的轰鸣,是桂方的援军到了。 黑绳岛那边顺利撤退了吗 银时他们也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一直都知道啊。”八重笑了笑,“所以我对自身的来源产生好奇的时候,你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桩桩件件,那些她曾经努力不去注意的事情和细节,此时突然都清晰起来,清晰得晃眼,用针针线线穿起,穿过她的那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真实终于摆到她面前,她低头看清楚了,心里却没有半分惊讶。 像她一样活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还没学会自我欺瞒。 不学会自我欺瞒,怎么可能熬得下去。 “如果你早在当初,一刀砍了我,会多么轻松啊。” 八重笑起来,眼睛很疼,但是没有泪水,干巴巴的,好像有哪里要裂开了一样。 空旷纯白,一望无际的精神世界里,虚曾经将刀抵在她的喉咙上。 「“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是以真实的姿态存在的事实。”他说过,“在这里死了,你就真的死了。”」 但是却始终没有下手。 「明明只要再往前一点,就可以戳进去了。 无论如何,刀尖都没有前进分毫。」 “你要离开我吗,八重。” 瞳孔阴红似血,虚终于摆脱体内的桎梏,仿佛一刀生生斩断了自己的一部分,他向前一步攥过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拉到身前。 “你在怨我”他露出微笑,那个笑容森冷又压抑,透着令人骨隙生寒的戾意。 虚捧起她的脸,低声问她“你想走” 八重摇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对不起。需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心脏痛得快要裂开,已经撕裂开了。但这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就算有龙脉之血,就算有被称为奇迹的阿尔塔纳医治,那淅淅沥沥淌着滚烫的心尖血的创口也无法痊愈。 她好疼,真的好疼啊。 她觉得自己痛得快要死去了,她已经痛得想要死去,但连这点祈求现在都成了奢望。 「请不要悲伤。」 「万物都有归去的时间和地方。」 「所以请不要悲伤。」 脑海里全部都是声音,剪得支离破碎的景象。 八重想,如果虚恨她的话,她说不定会好过一点。 如果他当时给了她那一刀的话,她现在说不定会无比轻松。 八重觉得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她没有。 那些快要崩溃的情绪在她体内擅自横冲乱撞,永远都不会见到天日。因为她不允许,也不被允许。 “全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她对虚说,“你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放他们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 剖白 “为什么”虚问她。 他向来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似笑非笑的表情永远从容不迫,永远胜券在握,如残忍的神祗立在芸芸众生无法触及的地方,漠然地俯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摧毁的战舰在燃烧,夜空撕成两半。奈落的尸首从地上爬起来,斩落人的手臂头颅,刺穿人的喉咙胸口,压着攘夷志士往包围圈里退走。 “为什么”虚又重复了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柔缓,但总是游刃有余的表情露出碎裂的细痕,拢着八重脸颊的手不觉加重力道,他眼底涌起血污般浓重的暗红“你明明都已经知道人类对你做过的事了,为什么,还要护庇那些人。” “大概是因为你曾经对我说的都对吧。”八重仰着脸,像是被呛到一样,忽然笑出来,“我只是一个追逐着自己毕生都不会得到的事物,连最基本的怨恨都做不到的可怜虫而已。” 虚的声音在回忆中冰凉又清晰,他牵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 「你只是憧憬着自己从未得到,也不会得到的东西而已。」 是吗。 是这样吗。 “为什么呢。”八重说,“知道自己是什么之后,我只觉得难过。” 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之后,她只是觉得很难过,好像心底开了一个口子,空洞洞地灌着填不满的风。如今这风变成了锋利的刀子,一片片将她的心脏和血肉往下刮,她疼得不得了,拼命将那疼痛往下压,往身体里塞,整个人几乎要蜷缩起来。尽管如此还是有细微的,像颤抖一样的东西从声音里漏出来。 “但伤我的,和这些人无关。当年伤你的,也不是这些人而是我。” 虚好像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宛若某种错觉,他放松手上的力道,仿佛没听到她刚才说了什么,他温柔地蹭着她的脸颊,好像两人不是身处于战场上,而是依偎在廊檐下看庭院中的花。 “你看,你还是不明白。人类就是人类,本性不会改变。为什么要让只会重复悲伤和错误的生物延续下去呢为什么要阻止我,八重。” 他放轻声音“你本该是和我一起的。只有我就够了。” 火海中的战舰轰然崩毁,遮去了万事屋等人和攘夷志士的身影,也盖住了银时沙哑的喊声。火光携着黑烟蹿腾而起,缭绕飞舞的火星子像烧得滚烫的银河,一路铺到漆黑的夜空。 “痛吗”虚温和道。 “寿命短暂的人类轻易便将拯救世界的大话挂在嘴边,因为一百年之后的世界与他们无关,他们真正想要抓住的,只是自己留在人世的这七八十年。他们可以沉溺于自己短暂的生命,奢求一切痛苦会很快结束,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痛苦不会只持续七八十年,只要这世界还存在的一天,就不会结束。” “拯救世界是人类多么自私的想法,你理解这些的,八重,你明明都知道,就像我知道你的痛苦一样。”虚谆谆善诱。 “”八重闭上眼睛,仿佛不堪忍受痛苦,她微微别过脸,“让一切在这里结束真的好吗。” “” “在痛苦中结束,让一切的结尾永远停留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温和的假象褪去,虚眼中的神色冷下来。 “不然呢。” “我不知道。”八重的声音波动了一下,“但我不想在这里结束,我不想以痛苦收尾。” 虚露出嘲讽的表情“你希望痛苦会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怀着这么天真的” 他没把话说完。 声音忽然冻结,虚脸上的神情变得僵硬。好像猝不及防被人在心脏上扎了一刀,思维呈现出片刻的空白,他缓慢地回过神,紊乱的杀意瞬间收束妥帖,压藏到面无表情的神色之下。 “别哭。” 他抬手触碰她眼睑下方的皮肤,用指腹摩挲。那里当然没有被眼泪沾湿,但虚还是蹙了蹙眉,仿佛无法忍受似的,阴郁的声音多出了几分近乎像是焦躁的情绪。 “不要哭。” 这句听起来像威胁的话,理所当然地没有实际效应,因为她并没有哭,也没有眼泪这种东西。 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虚似乎想以周围人的性命要挟她。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你想让那些人都去死吗”但他眼神阴冷地不语片刻,微微放低了声音 “你想要什么” 假笑已然维持不下去,虚问她“你想要什么,八重。” 黑衣的奈落越过火光,追向试图撤退的敌人。 半晌,虚收回手,没有转头,也没有看向周围的奈落众。 他淡淡地垂了垂眼眸,遮去殷红如血的瞳孔,以毫无波动的声音道“都给我回来。” 和室建得隐蔽,深处天照院奈落的腹地。历经五百年岁月的房间散发着古木厚重的味道,越过窗外便是连绵的群山,像厚重的堡垒一样围着地平线。 八重熟悉那窗外的景色,也熟悉窗边的位置。她曾经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天照院奈落历任首领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看六代目一言不发地翻阅经书,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看十二代目偷偷存起跑路后所需的盘缠,和她说起对另一种人生的盼望。 八重坐在窗边,看虚对她说,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几日后要离开地球去处理宇宙中的叛乱分子。 她有时候坐在窗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在那里。 时间的流逝已经和她无关,她在过去和现实中游走,偶尔会隐隐约约记起她曾经也有过一段时光,能毫无负担,一无所知地开怀大笑。因为单纯觉得开心,单纯觉得这个世界不可思议,就喜悦到心胸满盈,一个人也有趣得乐不可支。 召她回归本源的声音就在她自己体内,那个声音细细的,小小的,像一个人出神时忽然蹦到脑子里的主意。 八重将那种冲动往下压了压,但那隐晦的、本能一般的渴望就像浮标一样,又静悄悄地冒出水面。 山中传来鸦啼,栖居在此处的鸦群不知道已经繁殖到了第几代。那些黑色的鸟叽叽喳喳,总是成群结队,五百年前,她初来乍到的时候,这些家伙对她好奇得不得了,天天停在枝头上盯着她瞧。如果这里不是天照院奈落,黑压压的一群乌鸦整天盯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在别处早就不知道传成了什么样子。 最近这二十多年间,她不断离开又回来,去去留留。 如今这里的乌鸦已经不认得她了,和熊野的鸦群一样。 熊野。 这个地名熟悉又陌生,含在齿间有着遥远的味道,剥去甘甜带着微微的苦涩。 叶片轻窸,停在窗外的剪影微微一晃,展翅离枝。 日光并不过分明亮,但直视的时候还是会有些晃眼。八重眯起眼睛,渐起的山风拂过耳畔,轻柔得像纱。 “八重。” 唤她的声音近在咫尺,远在樱花缤纷如雨的私塾庭院里。她回过头,看到春日湖泊般温柔的碧绿眼眸。 分散的注意力聚拢回现实。 “黑色果然不适合你。” 八重歪了歪头,笑道。 对面的人跟着弯了弯眉,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黑色和服。 “没办法,我算是偷偷跑出来的。” “是吗。”对于松阳的说辞不置可否,八重伸出手,往他额间的碎发拨了拨,“那么偷偷跑出来的时候,你可能还忘了整理发型。” 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笑起来如月牙弯弯的眼睛。 衣料柔软窸窣,松阳将她揽入怀里。那个怀抱有书墨的味道,有晾晒的被单上太阳的气息,闭眼就能看到阳光和煦的庭院,风铃在廊檐下打着转,很久才发出叮铃的一声鸣音像水纹一样在慵懒的空气里扩散。 八重放松身体,靠着松阳的肩膀阖上眼目。 “你看到了吗” “嗯。”松阳发出很轻的鼻音。 “都长大了啊。” “是呢。” “头发还是卷得乱七八糟的。” “那也没办法,从以前起就一直那样了。” “但是手感还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 “话说回来,那孩子以前喜欢企鹅吗” “不是最喜欢肉球吗。” “长大之后的喜好可能出现了点变化。” “没有好好喝牛奶的家伙,依然和以前一样四处树敌。” “有精神就足够了。” “真宠爱学生呢,松阳。” “你不也是吗。” 八重好像笑了一声,松阳圈起手臂,下巴抵在她发间,微垂的眼眸似乎含笑,又似乎藏着温柔的哀伤。 “真的都长大了。”她说,“明明只是打算远远地看着,知道还活着就足够了,但好像一不小心,反倒让他们担心了。” 八重说了一会儿,声音毫无预兆地一顿。 松阳抬起手,拢了拢她耳边的鬓发,他的嗓音温润清浅,平静似无风的原野。 “别难过,八重。” “我可能最近状态不太好。但是不要担心,我以前有过经验,当时也振作起来了。” 八重抬起头,朝松阳微微笑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 松阳的目光很温和“我记得的。” 风声清缓,如雾的阳光停在窗沿上。 八重垂下眼帘,安静许久,嘴角勾起了一点笑意。 “其实,我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就算是我,想到漫长的时间,有时候也会害怕。” 松阳没有出声。他将她抱得紧了一些,除此以外也做不到别的。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起过的,当年那个神社的小姑娘吗” 八重的声音很平静。她像一个冷静的医者那样,拿起手术刀,将死守了几百年的秘密从剖开的胸膛里挖出来,放到病入膏肓的自己面前。 她对松阳说 “我其实,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8章 开落 「爱」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曾经思考了很久。 眼神像幼鹿一样温软清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上古老的石阶,开心地喊着“八重”,那一瞬间她心底亮起的喜悦,从心尖蔓延开的、像是笑意一样的情绪,就是爱吗 总是歪着脑袋听她讲故事的小姑娘,后来长大成人,建立家庭,她每天站在腐朽的神祠旁,站在蔓长的荒草里,日日眺望着不再有人上来的青石台阶,那像被海水腐蚀的灰岩一样,逐渐黯淡,逐渐释然,酸涩又欣慰的静默那也是爱吗 就像年少时的一段奇遇,孩子成为大人之前的冒险,藏在深山中的神祠是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小姑娘成为少女,少女成为妻子,妻子变成母亲是啊,人总是要回到人的世界,而她所在的空间静止不变,偶尔闯进那么一两个来客,最终也要学会挥手告别,放对方回到自己本来的世界中去。 好久不见,你也变成老婆婆了。 神祠旁边的山樱又盛开了哦,开得灿灿烂烂,绚丽无比。你已经很久没来了,但是不要担心,我把那个神社守得好好的,我们一起待过的时间,看起来几乎一点没变。 安心睡吧。 只要神社的樱花还会盛开,不论你的子嗣身处何处,只要呼唤我的名字,我必会答应。 请呼唤我。 请呼唤我的名字。 不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要呼唤那个名字,那个你给予我的名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呼唤过的名字 因为那是你为我起的名字,所以我决定成为八重。 但那个名字,已经很久,已经太久没有人呼唤过了。 再这样下去,我连你的声音都记不起来了。 为什么要丢下我。请不要留我一人。 我 明明以前不曾有过这种心情,就算一个人也没有关系。明明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 为什么要爱上人类呢 知道了爱是什么之后,我很寂寞。 没有你在,我真的好寂寞。 “那大概是在她去世几十年之后的事情。”八重望向窗外,天高云淡的景色,浅浅的青山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模糊不清,我害怕了,于是反复让自己试着去回忆,去一遍遍回想。我甚至删去了回忆中自己的部分,只留下关于她的记忆。结果不知不觉间,能够回想起来的,全部都是她笑着喊我八重的画面。” 被时间模糊的回忆中,一再响起的,只有「八重」这个名字。 八重笑着说“但她的名字是什么呢等我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来了。” “八重。”松阳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可是,我怎么能忘记她呢。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她存在过的人了,松阳。” 如果连她也忘了,就不会有人再记得,当年有那么一个小姑娘,为了替生病的母亲祈福,壮着胆子来到深山中的神社,想将自己仅有的一枚铜币献给神明。 “我”微弯的嘴角依然带着笑,八重的声音哽了一下,松阳缓慢地抚着她的脊背,像安抚脆弱的幼兽一样,小心而温柔地包裹着她难过的情绪“没事的,没事的。” 耐心地等她平复好呼吸,松阳捧着她的脸颊,低头和她额头相抵。浅色和乌黑的长发交缠,他温和地垂下眼帘,声音里蕴着没有人能拒绝的柔软笑意 “山里的花已经开了,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积雪刚刚融化,深山里的景色盖着凋零的枯黄。参天古木掩去阳光,只留一缕浅淡的金色,像雾一样斜斜地落下来,照亮空气中游走的光尘。 没有鸟鸣,没有鸦啼,听不见鹿群的脚步声,也没有狐狸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一切静极,仿佛大地仍掩盖在静默的寒冬之下,枯萎的干枝延伸着,像落在宣纸上的墨。 在那片寂寞的颜色中,孤零零的山花开在被阳光照亮的偏僻一隅。细软的花瓣一团团一簇簇地开在花枝上,远远望去,好像积在枝头未化的雪,走近时才能闻到隐隐的幽香。 八重伸出手,鹅黄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落到她的掌心里。 肩头忽然一暖,她侧过头,松阳将羽织披到她肩膀上,眉眼微微一弯,朝她笑道“今年的山花开得特别早。” “” “很漂亮,不是吗。” 八重轻轻嗯了一声,抬眼望向吹雪一般飘落下来的花瓣。 雾一般的阳光笼罩着花枝,这个时节的深山安静到让人觉得有些寂寞。落到鼻尖上,擦过脸颊的柔软山花,像是朝无声的时光中落去一样,朦朦胧胧,迷人眼目。 松阳悄悄地折下一枝山花,唤她“八重。” 她转过身来,他抬起手,将那朵鹅黄的花别到了她耳边的鬓发里。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眼睛。她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头发上的花。 碧绿的眼眸漾起笑意,松阳笑吟吟道“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这种时候我应该说一句,「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松阳」吗” 松阳碰了碰她的脸颊,他的手指微温,动作含着温柔的意味“当然是随你。” 山花在无声的阳光中飘落。盛开后凋零的花是时间,参天的古木是时间,流转的四季是时间,人也是时间。 “我记得的,八重。”落在眼尾处的吻,一触即离,温软得仿佛会融化。“我都记得。”松阳轻声对她说。 八月四日。不能忘记的色彩,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那曾是,非常非常幸福的时间。 “谢谢。”八重抬起头。 松阳笑道“这句话,你好像以前已经说过了。” 八重微微扬眉“那我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说。” 松阳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柔软的山花从枝头飘落到她的肩膀上,他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拂去花瓣,掌心微拢,他扶住她的肩头,低头很轻地吻上她的嘴唇。 很浅的触碰,柔软的感觉停留在唇上,没有丝毫侵略占有的意味,除了小心翼翼的温柔还是温柔,仿佛她是什么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宝,捧在手心里时都万分怜惜。 雾蒙蒙的阳光,山花无声地纷纷而落。 很久同时又很短的寂静过后,松阳结束了这个清浅得像是幻觉的吻。他往后退了一点,直起身来,唇边含着理解的笑,轻声对她道 “如果你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就去做吧。” 如果有必须要去的地方,就去吧。 八重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她看向松阳,一瞬不瞬地认真看了他许久。 “在那之前,”她顿了顿,“我占用你有限的时间已经足够多了。你也有必须要去见的人,不是吗” 那大概是将近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和他谈谈吧,松阳。”八重缓声道。 天照院奈落的十二代目,有一天忽然在寒冷的胧月抱回了一个孩子。 巍峨的山门,精巧的藏经阁,厚重的佛殿,古朴的练武场这个组织里的一切她都了若指掌,闭上眼睛也能摸清楚每一块地板下的机关,每一扇门后的暗道。 从遥远的地平线吹来了风,穿过建立在山腰的栈道,吹得她的衣衫簌簌作响。 八重裹紧了黑色的羽织,站在围栏边往下望。二十多年前,她就是站在这里看着十二代目的虚回到天照院奈落,怀里的孩子用宽大的衣袍裹着,常年伴在那个人周身的血腥气都淡了不少。 她当时的心情就有点复杂。 听说以杀戮为生的人容易出点精神上的毛病,她一直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等着哪一天哪一个虚,忽然再出点什么问题,但培养出喜当爹的兴趣,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泡在鲜血里泡了五百年的杀手组织首领,在那一天带起了孩子,学会了给小家伙盖被子,量体温,躲在拐角处暗中观察,学会了尽量平易近人地和人说话。 那个人身上沉淀了这么多年的黑暗和血腥,开始一点一点剥落,露出接近人类喜怒哀乐的情绪。 虚学会了笑。 眼睛一弯,嘴角微扬,像普通人一样,露出带有温度的笑。 短短数月,在五百年的时间中不过弹指一瞬。但和那僵滞不前的五百年比起来,和胧待在一起的短短几个月,反倒像是真正流动的时间。 她的时间也是如此。 「爱」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身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八重回过神,灰发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栈道的围栏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看向的远方,也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 他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眼睑微垂,平静地阖着。他的表情总是沉默的,隐忍的,但此时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那些沉重到看不见的东西,仿佛忽然就暂时没有了,被谁从他的身上拿走了。 胧没有在笑,他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卸下重担后的迷茫。 八重开了开口,半晌,终于找回她的声音 “胧” 爱让人喜悦,也让人学会憎恨。 爱使人宽容,也使人骤生嫉妒之心。 表情怔忪的男人回过头,有那么一个瞬间,八重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会对着虚露出笑颜的孩子。 “怎么了”胧说完这句话,低沉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 最细小的弧度出现在对方唇边,随即很快就被收了起来。 胧的脸上有解脱之色,他回应她 “八重。” 在那个刹那,她忽然就知道了这个人快要死了。 爱会使人孤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9章 别离 「这就是世界完结的方式 不是砰的一声垮掉 而是轻轻地啜泣着消亡」1 这个季节的阳光不多,五百年来一直是如此。 天空既不明媚也不阴沉,恰如其分地保持着中立的灰白。八重站在野草及膝的山谷里抬头仰望天空,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了半晌,没有看出云隙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鸦群收敛声息,藏在高高的树荫里。黑压压的战舰停在山谷中央的空地上,出征的奈落番队全部登舰完毕,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起航的号令。 从远方而至的微风穿过山谷,野草在风中窸窣轻摆,发出干燥的雨声。风声渐涨,灌进袖口衣襟,绣着花鸟的袖角翻飞,一时好像要乘风而去,如雀鸟焦躁难耐地振着翅膀。 八重站在那里,呼啸的风声慢慢远去,寂静的幕布围拢四方。 她收回视线,看向黑色的身影“要走了吗” “马上就要结束了。” 蹭过她脸颊的手指有些凉,虚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压回她的耳后,动作自然地托起她的下颌。 此次以天道众的身份出征,他又换回了那一身黑色的大氅,微微笑起来的时候,越过面具只能看到那双红眸弯起的弧度。 “这是为了迎接终焉的开幕式,我很快就回来。” 八重抬起眼眸,明知故问 “不能把我一起带去吗” “不行。”虚不紧不慢道,“你目前不能离开地球上的龙脉。” “可我不在乎。”八重说,“这种时候强行扯断联系会发生什么,对我来说不重要。” 空荡荡的山谷没有了风声,寂静无处可去,只好不断膨胀,扩大,包覆整个空间。 八重沉默了一会儿,那个沉默不同以往,带着无声恳求的意味。 “你一定非去不可吗” 她以最普通的句式问他“可不可以不要走” “你在说什么蠢话。”停顿片刻,虚展眉轻笑,“马上就到最后一步了,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你只要等着我回来就好。” 他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掌托着她温热的颈侧,那是颈动脉的位置,是野兽想要扼住猎物时率先会撕咬的地方,生死全部在一举之间占有。 “可是我想你留下来。”八重抬手拉住他的衣服,“这不比其他的更重要吗” 猩红的眼眸微垂,虚勾了勾嘴角,语气淡下来 “这是打算阻拦我的意思吗,八重” “不,这次我只是” “你只需要等我回来就可以了。”虚看向留守在原地的奈落,为首的柩低下头颅,简单而无声的一个动作表示出绝对的顺从。 “不会再发生像上次的意外了,这次我也不会留活口。” 八重倏然抓紧他的衣袖。 “虚。” 他看向她,眼眸弯着,表情似乎含笑。 “怎么了” 八重毫无预兆地想起了胧。今早她等在他房间门外,看他像平时一样,普通地做好出任务的准备,最后换下他成为十三代目时,被给予的绘着八咫鸟图案的黑色挂络。 那个人什么都没带走,好像还会回来一样,整整齐齐地将那身曾属于十二代目的衣物叠好,放到铺着和纸的抽屉里。 一切收拾妥当,他在那简陋而乏善可陈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 明知道她就站在门边,胧没有屈膝行礼,也没有像平时一样摆出恭谨到疏远的姿态。他很自然地转过头,像即将出门远行的人那样,平静地对她说 「请保重。」 八重慢慢松开手,一点一点放开虚的衣袖。 她将声音咽下去,目光垂下,温温和和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黑色的长刀卧在刀架上,漆木的刀鞘光滑冰冷,像黯淡的镜子一样折射出和室内摇曳的烛光。 八重从刀架上托起那柄熟悉的黑刀,应该说物似主人型吗,合着刀鞘的凶器蕴着寒意,不难想象利刃出鞘时的锋芒。 黑夜静悄悄的,有奈落巡守的长廊听不见丝毫声音。廊下的青铜灯燃着火烛,幽幽地在黑暗中散发光芒。 八重抱着刀坐到窗边,偏头看着遥远的夜空,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抚着刀镡,指腹沿着冰冷的金属描绘出奇特的字。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一定会低声吐槽一句“品味真差”,但虚把这奇怪的刀留给她了,她抱着发了一会儿呆,又觉得身边有点什么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从很久以前起,她就能看到奇怪的东西。 用「看」这个词形容也许不太准确,但当一个生物的寿命将尽,死亡的阴影悄然逼近时,她会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她曾经见过那东西带走很多人,虚是唯一的例外。 如今她靠在窗边,那像是预感一样的东西待在和室外,像沉默的兽,又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安安静静地坐在走廊上,等着可以和她重逢的时刻。 是今晚吗 八重转头看向门外。 那东西蹲在那里,但也只是蹲在那里。 巡逻的奈落拐过长廊的角落,对于等在她房门外的死亡毫无所察。 过了一会儿,那东西站起来离开了。她收回视线,微微倾身,俯首吹熄了灯台中燃到末尾的火烛。 她又做了奇怪的梦。 这次她不是梦境中的主角,她是栖居在别人身体里的旁观者。光怪陆离的梦境从黑暗中开始,好像有人推开了一扇腐朽古旧的门,她寄居的身体伸出手,按到了冰冷凹凸的石壁上。 黑暗是无限的,空间却有边沿。这边沿由石壁和牢门构成,不论是岩石还是木栏都遍布着深深的,像是挣扎的野兽抓出的痕迹。 镣铐在地面上拖动,窸窸窣窣,如蛇类褪下鳞片。那行走的声音周而复始,从牢笼的这一端绕到另一端,然后又从另一端巡回这一端。 八重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对劲。 萦绕不散的负罪感淤积在胸口,她的梦境被一起拽了进去,沉入这看不到尽头的泥沼,以至于她连梦中的时间都被困在当年加诸于虚的痛苦和折磨里。 一个人待在黑暗的牢狱里,被关上长达数十年的时间,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黑暗里没有时间。 一瞬可以是永恒,永恒也可以是一瞬。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一秒变得漫长,而这漫长的一秒无限延伸拉长,被切割成很多很多的碎片。 待在黑暗里的时间被这些碎片堆积起来,越堆越多,变成某种庞然大物。 也许永远要被关在这黑暗里了也说不定。 无法看到未来发生的事,连自己变成了何种模样都无法得知,待在牢门后的生物,亦或是没有名字的存在,周而复始地绕着相同的路径,在体能耗尽后倒下,心脏重新跳动时睁开眼睛,看向一成不变的黑暗。 这里是「我」上次死去的地方,这是「我」上上次死去的地方,上上次「我」就是在这里死去,还有这个地方,上上上上次的「我」也在这里死去,上上上上上次的「我」 到了最后已经不需要在黑暗中摸着岩壁探路。 希望这种东西永远死去了,心脏还在跳动。 普通人的理智在触到极限后,崩溃得很快,也解脱得很快。精神彻底疯掉的人,会本能般寻找到最快通向死亡的捷径。 但是「我」不会死去。 就算精神崩溃,被关在黑暗里的「我」也会继续存在。 只有一个的「我」,于是后来学会了制造出许许多多的「我」。 这个「我」负责承受痛苦。 这个「我」负责绝望。 这个「我」代表憎恨。 这个「我」是恐惧。 这个「我」屈服于软弱。 这个「我」渴望复仇。 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有许许多多的「我」。 只有「我」。 被世界抛弃在地狱里的,只有这无数的「我」。 浅淡的光线落入和室,八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靠在窗边睡着了。 山中传来雀鸟的啼鸣,婉转悠扬。晨雾还未完全散去,朦朦胧胧,像从天空降下来的云。 很漂亮。 晨光中宁静的世界真美啊。 八重缓慢地回过神。 心脏隐隐约约传来痛楚,痛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将那种感觉压下去,撑起身子坐直了点。 随手一摸,她的尾指碰到了黑色的刀镡。 她转过头,看了那把刀一会儿,那么煞气凛然的刀如今气势全无地躺在地上,被虚随手扔给她也是有点可怜。 八重找出木质的保养盒她知道她只是想找点事情做转移注意力而已。 绒布、粉球、刀油、奉书纸。 她耐心地拔出目钉,拆下刀柄,小心地抽出刀身。 窗外的雀鸟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在晨曦中抖动羽毛,活泼地在枝头跳来跃去。 光线明亮起来,斜斜地映在和室内的榻榻米上,像一条发亮的光带。 走廊上响起奈落的脚步声,有条不紊地朝这边接近。 八重放下刀刃,微微弯身,抬手捂住胸口。 奇异的寂静笼罩下来,窗外的鸟鸣依然欢快,但如隔水面变得遥远。 她试着喘了口气,身体却不听使唤。八重抬起头,和室静止在晨光中,世界照常运转,美丽的清晨像露珠一样,透着煜煜的光泽。 “大人” 和室的门打开了,那似乎是柩第一次出声询问她的情况。 沉默寡言的男人站在门边,八重转过头,看到了等在走廊上的别的东西。 像她这样的存在,也有死亡一说吗 意识一旦消亡,她在这世间也就不存在了。 哐啷一声,刀刃落地。八重动了动嘴唇,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回来了吗” 随即,不等柩出声回复,她忽然来了力气,径直冲出房间,朝着山下跑去。 柩想伸手抓住她,但又不敢。隶属天照院奈落的战舰留了一艘停在基地里,待在主控室的奈落见她跑进来,霍地一下全部站立,又很快将武器尽数收起。 “大人。”柩终于拦住她,低沉的声音染上警告的意味。 虚向来是不让她插手的。她可以坐在观赏席上,可以待在安然无事的后方,但也只能待在那里。这是两人十年前就订好的协议,她不能干扰他向全宇宙开战的计划。 “让开。” 八重勉力挤出一句话。 已经没有其他余裕,对于身体的控制权在飞快流失,她努力使自己站立在原地,终于褪下那些轻快的、明亮的、她一直努力保持的东西。 “让开,小鬼。” 她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如今她终于感受到了自己活过的年岁的沉重,终于放任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向她完全压来。 她被她自己的时间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还不能在这里结束。 柩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个迟疑的瞬间,八重一把制住从背后接近的奈落,直接将他压到操控台上。 “给我接通主战舰。” 「不管是我的,还是你的痛苦那些永无止境的东西,很快就要结束了。」 但是这不是她想要的。 屏幕上亮起通讯的信号,在极尽漫长又短暂的刹那过后,她看到了此时正位于宇宙另一尽头的战舰内的景象。 这不是她想要的。 屏幕上的天人看起来很惊愕,似乎完全没料到那边会收到来自地球的通讯请求。 “虚。”八重说,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我要见他。” 那东西趴在她肩头,在她耳边对她说你的时间该到了,你该走了。 “喂喂喂,你这家伙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我们是春雨第五师团,宇宙中赫赫有名的” 柩站到屏幕前,他好像说了些什么,屏幕上的天人稍微收敛了嚣张的态度,不情不愿道“那位大人目前不在舰上。星海坊主突然出现,打乱了原先的战略部署,那位大人前去处理紧急事态了。” 来自外界的声音朦朦胧胧,意识好像逐渐从身体剥离,从碎裂的容器里流散蒸发。八重动了动嘴唇,这次没能发出声音。 「要结束了。」 「都要结束了,八重。」 战争。世界的毁灭。这些她都不在乎。 一切结束的时候,明明只要在她身边就可以了。 周围突然喧哗起来。 喧哗这个词用在奈落身上是多么怪异啊。但她贴着的金属地面在震动,有晃动的人影,有奔跑的嘈杂和人声的呼喊 一切混乱都离她异常遥远。 坠沉下去的意识模糊黯淡,黑暗中哪里传来了鸟鸣。那是歌唱着早晨的声音,迎着晨光,清亮像落在叶片上露珠。 又是梦吗 她又在做梦了吗 醒来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又坐在窗边,浅淡的阳光是薄金的颜色。山中漫着薄雾,好像雨后初晴的天色。 她怔然许久,终于缓慢地回过神。指尖微动,好像摸到了黑色的刀鞘。 咦,是谁的东西呢 “怎么办” 屏幕上跃出的窗口消失了,来自地球的通讯被切断,坐在操控台前的天人看向同伴,脸上有着犹豫之色。 同为春雨第五师团的成员,另一个天人表现得淡定多了。 他耸耸肩,按下消除通讯记录的操作键。 “切了吧,这边还在战斗中呢。”他漫不经心道。 “一个小意外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0章 回答 云层露出罅隙,淌落浅淡天光。半透明的光芒斜斜地罩下来,勾勒出烙阳星一隅的断壁残垣。 杂草在石砖的缝隙里蔓长,青翠的藤蔓攀上灰败的断墙,光影无声,落魄又美丽。 失血过多的视野黯淡,天空显得十分遥远。胧躺在温热的血泊里,生机不断从身体里流逝,他慢慢将虚和吉田松阳的真相告诉高杉,心底忽然觉得十分轻松,像长途跋涉跨越严寒风雪的旅人,终于抵达安歇的地方。 许多年前,他在火海中爬出一条血路,被生的本能驱使着,被死亡的恐惧控制着,像蝼蚁一样拖着血迹斑斑的躯壳往前爬。 爬到再也爬不动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流干了,最后绝望地等着死亡降临。 如今,他体内的不死之血将要干涸,胧只觉得解脱。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已经足够了。 回顾他这毫无光辉可言的一生,尽是罪业和鲜血。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死在当年的火海里。 但是他不后悔。 他就是这样卑劣而扭曲的人,死到临头时,比起忏悔赎罪,思想最多的还是自己的私心。 吉田松阳的头号弟子。 他不后悔。 时间寂静,周围听不见一点声音。 “利用阿尔塔纳引起宇宙规模的暴丨乱和战争,那才是虚的真实目的。” 胧注视着云隙间的微光,灰白的天空遥远,他眼神涣散,一向阴沉的表情变得平静,好像多了一丝温和。 “她在哪里” 高杉逆着光而立,低沉的声音不辨喜怒。 他垂着眼,问“奈落把她关到哪里去了” 胧没有答。 体温随血液流失,意识逐渐朦胧,他闭了闭眼,看到的是深山中的书院。红枫漫漫洒洒,像金红色的羽毛一样悠悠飘落,和室的门半敞着,那时候八重的状态已显出颓势,她强撑着精神,靠在虚身上,侧头看着中庭里的红枫。 “请不要试着把那个人带走。”胧说。 那两个身影依偎在廊檐下,浓墨重彩的深秋框在无声的世界里。 八重动了动手指,找到虚的掌心,将手搭上去,五指轻轻交叠。 “在一切都终结之前,将虚结束掉吧。遵从你们内心的灵魂,遵从吉田松阳的意志,抗争战斗吧。”胧哑声说。 “但是,只有一件事” 层林尽染,庭院成了绯色的河流。八重靠着虚又睡着了,虚在廊檐下坐了半晌,一动不动似冰冷的石雕。 许久,他侧过头,浅色的发随动作从肩头无声滑落。猩红的眼眸垂敛,虚收拢手指,将柔软温暖的手纳入握惯刀剑的掌心,五指相扣。 随即,他微微倾身 枫影蹁跹,从廊檐纷落的光影短暂遮去了两人的身影。 “只有那个人,请不要从虚身边夺走。” 视野黯淡下去,胧看见燃烧的火海,开着野花的乡间田埂,道路的尽头,私塾中传来了朗朗书声。 星子在夜空中闪烁,松阳笑眯眯地对他说“虽然现在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但若是将来能在这棵松树下聚集很多师弟,就太好了。” 石阶爬满青苔,抱着竹叶饭团的人拦到他面前,笑着说“你好,我是八重。我可以叫你胧吗” 火堆噼啪作响,他愣愣地抬起头,松阳温和道 “从今以后,你就是大师兄了。” 师弟吗 天光洒落,在那温柔的光景中,胧闭上眼睛。 我好期待啊。 江户湾。 乔装成平民的奈落从左侧袭来,信女一刀将其斩落,瞬间踩着尸体上跃,冰冷的刀光倏闪,鲜血暴溅,其余两名敌人如抽线的木偶,从空中噗通栽落。 “快一点。”她对身后的万事屋三人说,“再不快一点就赶不及了。” 烙阳的战役结束没多久,多颗星球的阿尔塔纳产生暴丨动,宇宙联军为向天道众复仇,集结军队向地球开战。 以德川喜喜为代表,桂和辰马好不容易和紫雀提督达成了按兵不动的协议,奈落此时突然发难,突袭天人联军在地球的屯驻地,协议作废,战火再次熊熊燃起。 黑烟裹挟着火光,堆着集装箱的港口血腥弥漫,尸体横陈。 信女示意三人停下来,她在隐蔽的地方蹲下来,警惕地观察战况。 看到港口的惨状,神乐和新八面露惊诧,一时忘了反应。银时没什么表情地站着,隐匿在阴影里的红瞳沉静冷肃,不复往常的散漫悠闲。 信女从尸体上移开视线“对于虚来说,这些人仅仅是道具而已。” “你们小心点,”她看向银时,“为了引起这场战争,虚前不久将春雨的一半势力收入麾下,但如今那些人都被处理干净,第五师团没留下一个活口。你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这种敌人。稍有犹豫,一定会死。” “啊,我知道。”银时低声道,“若不去战斗,若不去打倒他,就不会结束。” 信女定定看着他,神乐和新八转回目光,似是想对银时说什么,表情看上去有点担心。 就在这时,港口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战舰被火光吞噬,爆炸的气浪咆哮着席卷而来,海水沸腾翻涌,地面猛烈震颤,一时几乎像是要从脚下裂开。 滚滚火光冲天而起,黑烟散去后,一个身影闲庭信步地走出火海。 “你们总算来了。”虚弯了弯眼睛,唇角笑意冰凉,“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话音未落,铿锵一声,他抽刀出鞘,接下银时遽然扫来的刀锋。 金属火花迸溅,虚立在原地,仿佛没感受到银时刀上传来的凛冽寒意,他轻轻松松往前一挥,逼得银时往后退去。 奈落一拥而上,信女三人被敌人缠住一时无法脱身,柩从尸体堆中爬起来,倏然向银时刺去,被暴怒状态中的白夜叉一刀击穿胸口,锋利的刀尖透背而出,映着火光鲜红得刺目。 “怎么了那么重的杀气。”虚微笑道,一刀切开扔向他的奈落尸体,银时转瞬出现在他身后。刀柄在掌心一转,他瞬间改为反手握刀,保持着那副温雅的表情,又快又狠地朝身后挥去。 一击落空,银时的刀擦着虚的刃弧陡急上削,虚微微挑眉,侧头避开贴着他面门削过的刀锋,一掌打在银时腹部。 可怖的力道震碎了体内的血肉经脉,银时瞬间脸色铁青,身子一弯呕出鲜血和碎肉。 他被虚打得弯下腰来,往后踉跄几步,膝盖却不肯弯,虚提起刀,信女杀气凛然地从侧面扑来,长刀一斩,空气发出尖锐嘶鸣。虚退避开来,黑色和服的衣摆轻飘,随即垂落。 “银时。”信女紧张地盯着虚,不敢移开目光,清冷的声音藏着担忧。 咳出血沫,银时握紧刀,再次站了起来。 他抬起头,银色的碎发落入眼中,眼眸殷红似血。 “你把她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虚温和地问。他的表情毫无瑕疵,完美犹如面具,不见一丝裂痕。 “少给我开玩笑了。”银时的声音绷得很紧,脸色冷得像冰,“八重她现在在哪里” 听到这个名字,虚眼中的神色似是动了动。 刀尖微垂,他盯着银时看了片刻,像是在仔细研究他是否在说谎。 胸膛随沙哑的呼吸起伏,银时冷冷地望着他,眼底压着冰冷的怒火。 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演戏。 敛起笑容,虚的表情终于变了。 “你问我,她在哪”他的声音低下去,“这个问题,不应该是由我来问你吗” 虚向前一步,被烧掉半边脑袋的奈落拖着身体站起来,信女一刀刺穿了他的胸口,哪知敌人直接抬手攥住她的刀,手掌被割到露出白骨也不肯松手。 更多的奈落涌上来,金属禅杖像雨一样刺下,银时猛地撞开信女,锋利的杖尖擦着脸颊手臂钉入地面,他回身一斩,击落偷袭的敌人,滚烫的鲜血溅了满脸,沿着下颌滴滴答答直往下淌。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虚的声音寡淡而寒凉,像弥漫在阴暗山谷里的雾,又像冰凉平滑的丝绸,找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褶皱。 “为了松阳的弟子,不惜选择死亡也要离开我身边,她这么做,已经不止一次了。” 银时倏然顿了顿,就在这短暂分神的瞬息间,虚突然出现到他身前,他来不及举刀,手指才微动,虚扼住他的喉咙,轰的一声将他压到金属的集装箱上。 剧痛炸开,视野骤黑,颅内一阵嗡鸣眩晕,银时下意识地做出反抗,他死死扣住虚的手臂,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阿银” 呼喊他的声音肝胆俱裂,温热的液体沿着额际淌下来,虚用上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坚硬的集装箱都凹进去了一块。 “你不是问我,她现在在哪吗”虚微笑着凑到银时耳边,温声细语地对他说,“多亏有你,这个答案很快就可以揭晓了。” 他骤然加重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捏碎人类脆弱的咽喉,银时倏然一抖,像濒死缺氧的野兽挣扎起来,攥着虚的手背青筋暴突,显然痛苦到了极点。 “不是很重要吗不是比自己的性命还珍视吗”虚喃喃道。 唇角依然弯着,他眼中的黑暗深不见底,恍如择人而噬的深渊“那就来做个选择好了。” 火海在燃烧,黑烟将天空搅得一片浑浊。 银时的反抗逐渐微弱,新八和神乐的声音濒临破碎,夜兔族的小姑娘眼睛都红了,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溅满了鲜血,哪里看得出平日的天真活泼。 虚的脸色阴沉下去,他抬起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地方。 “还不出现吗” 回应他的,只有摧毁的战舰噼啪燃烧的声音。 其余人的声音变得如此吵闹,那些哭喊和嘶吼,飞溅的血液和冰冷的刀光,与他何干,他只觉得厌恶。 注定会死去的人,死去就好了。疯狂挣扎求生的生物,到最后还不是只有毁灭一途。 “让我杀了松阳的弟子也无所谓吗”虚发出冷笑,眼眸阴红。 依然没有回应。 眼见银时的气息弱下去,他的身体里忽然涌出一股力量。那微弱的力量拼命和他抗衡着,一点一点,试图生生掰开他的手指。 虚的眼眸一暗。 松阳。 虚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打算再次扼住银时咽喉。 背后忽然传来凛冽罡风,尖锐的杀气朝着他的心窝处飞快刺来,虚不得不松开手,信女的长刀在下一刹那没入金属的集装箱,新八和神乐的攻击转瞬即至,用的全部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信女扶着银时,虚无视神乐和新八,瞬息间朝银时削去 鲜血迸射,刀刺入腰腹,子弹射穿胸口,虚神情狠厉,周身杀意暴涨,但刀尖在最后一刻险险偏开,几乎是擦着银时的颈侧而过。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 银时抬起头,眼神微怔,几乎有点不敢置信。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似乎想喊出某个名字。 收到战况的天人联军率领战舰出现在港口上方,炮口光芒大盛,随即风声止息,港口轰然炸裂,天地间一瞬绽开刺目火光。 虚看着四人借机撤退,看着周身陷入黑暗,爆炸的巨响盖过所有声音,火光和浓烟遮天蔽日,海水通红得像血。 刚才只差一点,只要刀尖再移动一点,坂田银时的脑袋就被他削开了。 八重始终没有出现。 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殷红的血液顺着漆黑的刀刃淌下来。 滴答。滴答。 虚弯了弯嘴角,没能笑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1章 哀鸣 “你醒了吗” 黑暗空无一物,忽然出现的声音像落入空谷的清泉,晃开浑浊的意识,溅起微光闪烁的涟漪。 过于久远的画面被时间模糊,朦朦胧胧间,云一样雪白的衣袖映入视野,秀丽的金绣似盛开在冬雪中的繁花。 周围的景色已斑驳泛黄,像老旧的画卷洗褪颜色,支离破碎的墨迹拼接在一起。唯有缀着金箔的云白衣角,每一个细节都鲜亮如新,轻盈柔软地没过朱红的裙袴。 生涩的语言在漫长的沉默中消弭无形,「他」垂首半晌,缓缓抬起视线。 没有得到回答,对面的人歪了歪头,前天冠的流苏随动作晃了晃,红色的长穗从肩头滑落,滑到同色系的腰带侧面。 “睡傻了吗”那个半透明的身影蹲在「他」面前,樱花在寂静的阳光中不断纷落,她弯了弯眼睛,露出和人类相差无几的笑。 “早上好啊,小怪物。” 那是埋藏于这个存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和声音。 曾像梦境一般短暂的时光,被那些鲜血淋漓的折磨,附骨之疽的憎恶,污浊晦暗的过往层层掩埋,任腐烂的土壤遮盖,任漫长的光阴啃食。 但就算如此,也无法消失。 阳光如雾,斜斜洒落溪涧。幽静的山野听不见其他生灵的声息,不存在于此世的少女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她像野鹿一样跃到溪涧的圆石上,倏然回身时白色的被衣微扬起柔软弧度,像枝头盛开的山花一样悠悠落回身侧。 “小怪物,这边。” 一举一动全无神职人员的端庄圣洁,对自己的形象也毫无自知,她朝「他」笑,也只是在对着「他」笑。 雪白的衣角像流云一样,看得见却抓不着。闪耀着波光的溪流被古色苍茫的山林取代,参差不齐的画面转换重组,固定不变出现在视野里的只有少女的身影,朱红的长穗在身侧轻摇,她叽叽喳喳说着「他」毫不感兴趣的话题。 她夸「他」是个难得的好听众。 她带「他」熟悉神祠周边的地形,将神祠里的宝贝都翻出来给他介绍。 粉白的樱花似吹雪从枝头飘落,「他」坐在枝下,看着她立在神祠前的空地上,慢悠悠地挽起长袖,像个真正的巫女那样,献上祝祷的舞。 时间寂然无声,心脏忽然就疼痛起来,灼烧一般地疼。 被尖锐的利器刺穿,被滚烫的火焰焚烧,和这些惨痛的折磨比起来,这点隐痛几乎微不足道,但却在心底凿开了一个口子,朝着黑暗塌陷下去,朝着万劫不复的深渊坠落下去。 “小怪物。”她笑眯眯地喊「他」。 从未渴求过任何事物,也不曾拥有过任何事物,不懂得爱为何物的怪物就算伸出手,握住的也不过是虚空。 懵懵懂懂神智未开,只知道沉默地跟在少女身后,沉默地听着她的声音,沉默地追随着她的身影的怪物,用尽全力,鼓足所有勇气,也只能停在离别的岔路口,嗓音艰涩地开口试探 “你”不一起走吗 月光如碎银在黑暗的林中静静闪耀,对面的人歪了歪头,笑着说 “我和人有约,还得留在这里。” 「他」不曾被人选择,也不会被人选择。 在那之后的百年间,忍受着挖眼的酷刑,痛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他」总是会记起这句话。 那些扭曲的、没有名字的感情,像密密缠绕的藤蔓,像疯狂生长的野草,日复一日,在无法视物的黑暗中发酵膨胀。 从火海中死而复生的青年,像野兽一样循着模糊的记忆翻山越岭,最后回到熊野的深山,找到的只是焦黑的樱木。 青年死在牢狱里,死在漫长而绝望的黑暗里。从那灰烬中,「虚」诞生了。 消失不见两百多年的人又擅自出现,和以前一样笑着凑上来,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边说话,好像她看不到他满手的鲜血,眼底的虚无,每天都固执地在他面前刷着存在感。 不止一次,他曾动过将她杀死的念头。 只要掐住那柔软的咽喉,在他心脏深处躁动不安的那些情绪,几乎要再次破土而出的东西,就能消失殆尽,不再挣扎。 不止一次,他差点就伸出手去。 但她笑着喊他一句,笑着喊他“虚”,笑着跑到他面前,从他心底涌起的杀意忽然就淡了。 就算恨不能将她撕扯碎了连骨带血地吞进腹里,十几代的虚想着要杀死她想了几百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动手。 做不到,也舍不得。 多么可笑而愚蠢的感情啊。 作为一直存在于这个身体里的东西,虚作壁上观了五百年,冷眼旁观其他的「虚」挣扎又失败,无法终结自己受诅咒的命运,也无法拔除最初的自己残留下来的影响。 无论如何,那深不见底的渴望都无法消失。 就算他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将其他的「虚」斩杀干净,那些无聊的,埋在这个身体里将近千年已经宛若本能的东西,也仍然拒绝他的管束,像顽疾一样,不,像腐烂的疮口一样,在心脏深处盘踞扎根。 所以哪怕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他也依然杀不了她。 明明是可有可无的弃子,他也将她强行绑回来,囚禁在身边。 所以哪怕如今世界的毁灭近在眼前,他的夙愿马上就能实现,反抗他的人类都匍匐在地,像蝼蚁一样生杀任由他主宰,他还是停下动作,抬首环顾周围的废墟,等着她出现,等着她护到坂田银时面前,等着她和自己划清界限再次站到人类的一边。 虚知道八重会这么做。 所以他变得格外有耐心。 他知道激怒这些人类,激怒八重的做法。 飞行总站暴走的龙脉引来了黄龙门的巫女,以坂田银时为首的人类很快前来救援,真选组和春雨第七师团匆匆赶到战场,带着阿尔塔纳结晶石制作的武器打算联手围剿他。 虚几乎要笑出声。 人类的行动是多么好预测啊。只要抓住一个,其他人就会赶来支援。 他忍住涌到喉咙口的痒意,挥了挥手,埋伏在废墟下的奈落像张开獠牙的毒蛇,眨眼便将人类和夜兔的队伍撕扯得七零八落。 阿尔塔纳结晶石制作的武器比较麻烦,但使用这些武器的人非常好解决,虚第一时间出手拔除了这个不利因素。 人类容易受情感摆布的弱点在这种时候分外明显,他杀了几个真选组的队士,一刀捅穿领头人的胸膛,有两个人立刻像疯了一样冲上来,亡命之徒的打法,差点被他砍飞头颅也没有退缩,被坂田银时一把推开,才险险捡回了一条命。 周围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奈落踏过亡者的尸首收拢包围圈,浓郁的血腥味混杂在硝烟里,一派人间炼狱的景象。 再等等。 只要再等等。 虚将刀置在银时颈侧,其他的人一动都不敢动,表情僵硬极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站都站不起来的银发男人,唇角微弯,温声道“真遗憾,你们的反抗注定不过是蝼蚁的挣扎。” 银时喘着气,气管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疲劳到极致的肌肉痉挛般地微微颤抖,快要脱力的手指却还拼命握紧着刀柄,好像那是他灵魂的脊梁,代表着他绝不会屈服的战意。 银时低笑一声,抬起眼帘,眼中有嘲讽有悲凉。 “还在挣扎的人,是你吧,虚。” 沾满鲜血的刀柄变得滑腻腻的,银时将其攥紧了,慢慢挺直脊背,一点一点站直了。 “你在等什么”他哑声道,“舍不得杀我吗还是不敢动手” 殷红的眼瞳骤寒,虚的刀刃稍进一寸,鲜血渗透染红了银时的衣襟。但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他的眼神不曾动摇分毫。 仿佛忽然大彻大悟,一切脉络清晰起来,之前看不穿猜不透的疑点都有了解答,银时定定地看他,脸上浮现出似痛苦似怜悯的神色。 银时低声说 “她已经死了,是不是。” 不会动的躯壳,失去了寄存于其中的意识,只是一个被判定为脑死亡的尸体而已。 既无法起身伸手拥抱他,也无法用带笑的声音呼唤他使用了五百年的名字。 他回来后见到就是这么一个空空的躯壳。 不需要其他人直接告诉他,他也知道她不在了。 “你又懂什么。”虚轻笑道,他的声音温和到扭曲,令人不寒而栗,“她和我是相似的存在,不会轻易消失。” 离开了,再抓回来就是了。 她总是在逃,不断从他身边逃离,想要逃到人类的阵营里去。 只要他把碍事的人一个一个杀掉,她总是得回来的,因为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松阳,舍不得松阳的弟子,舍不得太多的人,舍不下和人类的约定。 银时只是看着他“是吗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面对现实吧。”银时说,“她已经死了。” 虚的身影静止了一瞬,就在那个瞬间,新八拼尽全力将阿尔塔纳结晶石特质的刀扔向银时,他一把接住,另一只手攥紧虚扔搁在他颈侧的刀锋,在电光石火之间朝着虚的头颅砍去。 心脏尖锐的哀鸣,令人烦躁至极。 那咯吱呻丨吟的声音,好像野兽泣血的嚎叫,他曾经以为早已压下去的,来自其他人格的影响又在胸口躁动起来,像滚烫的熔岩,像附骨的虫蚁,密密麻麻地钻进肌肉血管,让人恨不得将心脏挖出来,捏个粉碎。 冰冷的刀锋朝面门袭来,虚站在原地,回忆里的雨声淅淅沥沥,由远及近。 “你的伤没事了吗”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触碰他脸上的伤口,指尖在空中停留片刻,又收了回去。 “会不会很疼” “你难道在心疼吗”他侧头,不带情感的微笑贴在脸上,“心疼这个「我」。” 雨水不断顺着黑色的羽织下落,八重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她微微倾身,在他血肉愈合如初的下颌处吻了一下 “对,我心疼。” 他早已习惯双眼被人挖掉的痛苦,比起剧痛,视野骤黑后,率先涌上的是火烧般的灼热。 鲜血从眼眶中淌出,虚勾了勾唇,不需要视力,轻易探手便捏住了银时的腕骨,掰折捏碎。 身后有无数人的气息瞬间接近,虚单手执刀,回身一挥,空气静止瞬息,随即鲜血爆射,在废墟上洒出一道殷红刺目的圆弧。 尸体匍倒,刀剑砸落在地,虚打碎银时手中的刀,将他扔出去,转身面向真选组和第七师团。 温热的血液不断沿着脸颊淌下,他温文尔雅地笑“要一起上吗” 回应他的,是暴涨的杀意和刀林剑雨。 他漫步在那血雨中,穿行在终焉的废墟里,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最初,被无孔不入的恶意包围着,被惧怕他、憎恶他的人类包围着,他们有时举着刀,有时举着火把,无所不用其极,誓要将他从这世间剿灭杀除。 多么无聊的轮回。就算过了将近千年,这一点也没有丝毫改变。 他早就厌了,对自己的存在本身,对这只会重复制造痛苦的世界亦然。 虚一刀砍下某个人的头颅。他任身后的敌人戳穿自己的心肺,抬手掰断透胸而出的刀尖,转身刺进温热的喉管,再倏然往下一划。 开膛破肚的场景似乎把周围的人都吓到了。以为他失去视力后便任人宰割,因此拼命围攻他的人也停下动作,胆颤地往后退去。 他让敌人废了自己的双目,心脏也被戳了个口子。虚知道自己此时估计浑身是血,他握着刀站在那里,等在那里。 等了半晌,他被刀割伤的眼球都已经再生,他闭着眼睛不过是自欺欺人,温热的血在脸上都干涸了,也没等到应该出现的人。 在周围人的注视下,虚静立片刻,忽然低笑出声。 “人类还要从我这里夺走多少东西” 他抬起脸“你们拿走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那些折磨和酷刑还不够吗。千百次地杀死他还不够吗。 将他焚烧、刺穿、分尸掩埋,这一切都还不够吗。 「小怪物」 樱花无声坠落,遥远记忆尽头的身影回首望来,在朦胧的光中笑得眉眼弯弯。 “还给我。”虚说。 “把她还给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2章 眼泪 从远方传来了风的声音。 穿过群山,拂过田野,叶海翻涌的声音连绵起伏,像潮起潮落的大海,烟波浩渺的骤雨。 那风声仿佛某种亘古不变的语言,将万物和更为广阔的世间相连,只是倾听着,心情便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风声渐渐远去,蝉鸣再次鼓噪。回过神来时,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树荫下。斑驳的阳光透过叶隙,星星点点落下来,像碎金一样灿烂,温度和色彩都如此真实。 真实 这个念头隐约掠过,她怔了怔,面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打断了才萌芽的思绪。 “你又睡着了。” 一个人类的小姑娘,眨巴着眼睛,表情无奈地看着自己。 她没出声。 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像初生的幼鹿一样,蕴着温软的光。 她好好的心脏,忽然就疼起来,被莫名的情绪细细密密地缠紧了。 “又” 她轻声开口,生怕惊扰了此刻的时间。尽管连印象都没有了,她的本能依然告诉她,这是她曾经求了许久却始终不得的东西。 “你”小姑娘犹豫片刻,将手放到她额头上,“不会睡糊涂了吧” 似是没察觉出她的体温有哪里异常,小姑娘想了想,问道“你还认得出来自己在哪吗” 再自然不过的语气,再平凡不过的举动。 蝉鸣在树荫里喧嚣,夏日的碧空圈在群山之间,放眼望去,稻田平铺在山野里,百来人口的村庄坐落在不远处,参差错落的传统木屋和她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触及熟悉的景色,记忆好像推开了一扇门,她不需多加思考,正确的答案已涌现而出“熊野。” 记忆带着柑橘的甜香,冬日的清冽,早春的樱花开在枝头,柔软似吹雪在寂静的阳光中飘落。 四季的景象流转变化,那似乎是烙印在她灵魂上的东西,哪怕转瞬即逝,也足以打消她心底的那丝犹疑。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回村的路上,她忽然开口。 田埂边开着细碎的野花,在清风中舒展轻摇。这条路她似乎曾经走过千百次,就算小姑娘不牵着她,她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什么梦”小姑娘问她。 “不知道,我已经记不清了。” 夏日的阳光灿烂,将世间涤荡得清透明亮。她微微眯起眼睛,笑道“但好像过了几辈子那么长。” 很长很长的梦,她连出现在里面的人都记不清了。 夏日当空,她走在稻田间开满野花的小径上,温柔的色彩像水墨一样漫开,她心里蓦地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好像她把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梦里了。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很认真地问“想不起来了,你很难过吗” 那双清澈如幼鹿的眼睛看着她,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眼神。 对方安安静静地问 “你很难过吗,八重” 温热的东西毫无预兆地从右眼眶里落了下来。 那好像是她这个人本能做出的反应,她下意识地抬手碰向眼角,触到陌生的湿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她的眼泪。 原来她是可以哭的吗 心口钝痛,面部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好像她和自己的存在感情分离了,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办法出声。 她怔怔望着沾湿自己指尖的泪水,小姑娘再次牵起她的手,温言软语地和她说 “梦醒了,就忘了吧。”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在一起吗” 面对这个问题,她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否认的话。 但直接承认的话,又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止着自己。于是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小姑娘,看着那个她似乎心心念念了许久,不论如何只要存在便是她默许的身影。 我很想你。 心底的声音不会说谎,但那个声音比起喜悦,更多的却是温柔的哀伤。 我真的很想你。 见她沉默不答,小姑娘晃了晃她的手,带着几分恳求几分撒娇的意味,软软地说 “走吧,我们回家。” “好呀。”许久,她敛起神色,摸摸小姑娘的脑袋,慢慢笑道,“我们回去吧。” 永生的盛夏,阳光灿然,清风和畅。 时间变得慵懒,蝉噪绵延如线,如这季节一般,似乎永不会迎来结束的那一刻。 白天的时候,她带着小姑娘一起上山摘野果,挖野菜,去最清凉的溪流里舀水,每次捕鱼都能带回一大竹筐。 愈往山里去,道路就愈寂静偏僻。但她对山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偶尔遇上盛夏的骤雨,她也能第一时间找到避雨的山洞。 山中早晚会起雾,云雾缭绕的深山,阳光穿过高高的树梢落下来时,静止的光尘看起来分外美丽。 她有时候发现自己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有些出神地看着深山中静谧如雾的阳光。 那里原本应该有什么呢 盛开的山樱。 两人在山里总是不会停留过久。 到了晚上,夜幕降临,其他的村民都早早睡了,她和小姑娘一起窝在被窝里,有时候讲故事讲到深夜。小姑娘的问题总是很多,一会儿问辉夜姬的裙子是什么颜色,一会儿又问龙宫的夜明珠为什么能在水里发光。 夏夜的天空群星遍布,银河璀璨,有时候两个人会偷偷跑出村子,一起去数流星。 她站在静悄悄的山野上,抬首仰望浩瀚的星空。 从其他的地方很遥远的,遥远到难以想象的地方看到的夜空也是如此美丽吗。 一年一度的祭典来到,她帮小姑娘占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路过的神轿。 道路两边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迎神的队伍中有人举着松枝,有人撒着谷子,抬神轿的人穿着颜色统一的服饰,路线笔直地朝祭坛走去。 村里的祭司大祝献上开场的祷词,让人将今年的祭物呈上来。 周围都是嗡嗡的人声,山里的生活单调简朴,远比不上京城的繁华热闹,一年一度的庆典是所有村民翘首以盼的活动。 八重站在人群中,看侍奉祭司大祝的村民牵着一个身影走到祭台旁。 那个瘦弱的身影低着头,乱糟糟的浅色发丝似乎被人揪扯过,肮脏破旧的衣服套在身上,露出的小腿隐有青紫的鞭痕。大概是因为受着伤,他走得慢了点,被粗绳牵着往前一拽,差点直接跌倒。 “等等” 周围瞬间寂静,所有人整齐地停止动作,转头向她看来。 那个身影也抬起头来,茫然地和她对上视线。 她看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空幽幽的,像失了光泽的血玉一样,蒙着黯淡的灰尘。 透过那双眼睛,她看到自己忽然怔住的神情。 “怎么了”祭司大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沉甸甸的杖头一样敲下来。 大脑空白,反应过来时,八重已经拦到祭司的面前,将表情木然的少年护到身后。 “请终止这场仪式。”她说。 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祭司大祝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说,不行。”她冷冷道,“你们不能这么对他。” 微微浑浊的眼珠下移,落在她执拗而强硬的姿态上。眉毛花白的祭司大祝看了她半晌,极慢的,从喉咙中溢出一声沙哑的笑来 “他你在说谁” 她愣了愣,回过头,身穿白衣的村民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手里牵着献祭用的野鹿。而之前的那名少年,就像一场幻觉一样,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被打断的祭典再次进行起来,搭起的篝火熊熊燃烧,鹿脂的味道迎风飘散开来,混杂在松香的气味里。 她站在原地,小姑娘跑到她身边,有些担心地握住她的手。 “你若是累了的话,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她垂下头,半晌,慢慢抬手捂住眼睛。 “我确实是有点累了,抱歉。”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她没有从被窝里起身。 她耐心地等着,等到小姑娘,等到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出去了,这才披上衣服,拣了一条隐蔽的小径往山里走去。 喧嚣的蝉鸣远去了,夏日的燥热被幽深的山林阻隔在外,满目尽是苍翠葱茏。 她往深山里走,就算是在山野间长大的村民,在这云缭雾绕的群山里也有不敢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被村民们列为禁地,上次她不过是稍微靠近了一点,连台阶都没碰到,就被山中的猎户给拦住了,死活不让她继续往前。 她拨开垂落到眼前的树枝,来到岔路口上。 被野草遮盖的青石台阶,从侧面的山坡延伸上去,消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锈红的鸟居从葱郁的树林后探出边缘,作为神域的入口,划分两个世界的结界,静静地立在幽深处。 心底有什么似乎要破土而出,记忆的枷锁松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站在原地,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 “你要丢下我吗” 那似乎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寡淡似无波的枯井,陷着深深的黑暗。 她正打算转过头,那道声音沉淀下来,变得温和,变得清雅,总是含笑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拼命抑着什么 “别离开我。” 那个声音的主人从背后抱住她,双手绕过她的腰,将她抱得紧紧的,仿佛想将她嵌到自己的骨血里去。 “别离开我,八重。” 心脏如遭重击,疼得她一时喘不过气,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她想要转过身,想要抬手抱抱那个人,想要开口和他说话,但当她真的转过身来时,看到的却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脸上不再有明快的笑容,小姑娘有些难过地看着她,像个大人一样,出声说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八重。” 她无声地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阳光渗透树梢的地方。 许久,就只是站在那里。 她是那般努力地仰着头啊,但眼里还是涌上了温热的湿意。 安静地弯了弯唇,八重轻声说“你见过神乐舞吗” 她收回视线,侧过身,周围的场景忽然变成了深山中废弃的神社。野草蔓长,青苔爬上古旧发黑的屋檐,山樱在寂静的阳光中开得烂漫,粉白的花瓣如云霞一般漫过枝头。 八重笑道“这个世界是假的,对不对” 小姑娘不,亦或是某种别的东西静静地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八重” 她移开视线,望着盛开的山樱不语。 “因为啊,”八重笑着弯起眼眸,眸中忽然就盈满了泪意,“因为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痛苦。” 没有痛苦的世界,怎么会是真的呢。 永恒的盛夏,平淡如水、毫无波折的日子,像转动的水车,来往于四季的风,稳定不变地巡回流转。一切风调雨顺,没有飞来横祸也没有苦楚和别离。 若是没有原本的记忆的话,她估计能一直快快乐乐地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待下去。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好像她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做了一场记不清的梦,醒来后,一切重回原轨。 她能过上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日子,直到她的意识完全消失,在龙脉中彻底消融。 “我已经死了吗”八重问。 小姑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马上就要消失了,让自己少一点痛苦不好吗。” 八重笑了笑“你是龙脉的某种意识吗” “你消失之后,我也会消失。”小姑娘平静地回答,“更准确点来说,我是回应你的潜意识而诞生出来的东西。明明马上就不会再痛苦了,你为什么又要让自己想起来呢” “因为我爱他。”八重说。 小怪物。 虚。 吉田松阳。 不管是哪个称呼都好,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夕阳落到山后,中庭飘落的枫叶像一场红雨,在白昼的余晖中折射出朦胧的光芒。红枫漫漫洒洒,薄薄的树叶被光影一照,脉络纤毫毕现,像细细的血管,落在地上堆成绯色的湖泊。 “总有一天,你也要死的,是不是” 没有回应。 “哎呀,既然你要死了,我得抓紧时间创造一点回忆才行”她抬起头,“创造一些以后回想起来,会让人痛得心都快要死掉的回忆才行。” “时间这东西很狡猾的。”她笑起来。 “如果连疼痛都没有了,我怕我记不住你。” 寂寞的山樱在阳光中无声纷落。 “我想见他。”八重哽咽道,“我现在好想见他。” 这个世界果然是假的。 因为说完这句话后,她像个小孩子一样,终于不再压抑地哭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3章 坠落 一个人临死之际,最后划过脑海的念头是什么 对生命的渴望吗 对死亡的恐惧吗 还是对未尽之事的遗恨,对未见之人钻心刻骨的思念 五百年来,他看尽了人类面对死亡时的丑态。 那些人涕泪横流,神态扭曲,他们疯狂挣扎,用染血的手抓向他的衣服和脸,刀锋落下时,像野狗一样发出凄厉的嚎叫。 在死亡面前,人类脱去理智这件外衣,褪下所有的装饰和伪装,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剥露出最丑陋原始的模样。 人类抗拒他,就像他们抗拒死亡一样。 人类在他面前匍倒哀哭,就像他们面对死亡的时候一样。 无数的人登台谢幕,剧本始终不变。他坐在历史的阴影里,看世间的荣辱兴衰、成王败寇,短暂的和平被战火撕碎,灰头土脸的掌权者再次和敌人握手言和。 人类永远学不会教训。 这样无可救药的生物,面对世界的终焉时,脑海中想起的是什么呢 “虚” 简单的三个音节,在这五百年间翻来覆去地被人使用,那些愤怒的、嘶哑的声音,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像密集的箭矢一样,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而来。 废墟周围站满了人,灵力的光点向空中汇聚而去。朦朦胧胧的光之河流张开大网,暴动的龙脉逐渐平息,震颤的大地不再摇晃。 为什么。 锐利的风声呼啸而来,虚一扬刀,刺目的火花瞬间暴开,信女被巨大的力道击飞出去,往后一翻落到几丈开外的地面上。 一个人倒下了,接下来又有更多的人涌上来。 鲜血染透衣衫,蹒跚的步伐连支撑身躯站立都很勉强,那些武丨士、忍者、夜兔,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相似的神情,相似的眼神,好像他们怀着同样的灵魂,在这一瞬间成为了一个整体。 前仆后继,面对死亡手里的刀也依然不曾颤抖。 没有了恐惧的人类,不再恐惧他的人类,在那一刹那变得分外陌生。 为什么。 漆黑的夜空中,天鸟舰裹挟着流火,似燃烧的星辰朝地表坠落。 身体被异星的阿尔塔纳侵蚀,血液停止快速的再生,撕裂的肌肉组织不再愈合,虚的动作慢下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迟缓。 黏稠温热的鲜血模糊了视线,手中的刀被杀戮的本能牵引着,割开喉管、刺穿心肺、斩断筋骨。 但最后还是慢了一拍。 无数的刀、钢铁的伞,刹那从四方袭来。 疼痛炽热灼白,是火焰的温度。他的血肉燃烧起来,被冰冷的刀锋切开,嘶鸣着寸寸断裂。 虚抬起头。 漆黑的夜空压下来,仿佛随着燃烧的战舰一起朝地面坠落。 被人类杀死无数次,将人类杀死无数次的自己,在最后的一刻来临时,仰望黑暗的天空,那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 她喜欢的总是那些无聊的东西。 春天的枝垂樱凋零千百次,被战火烧成焦土的大地到了来年又冒出新芽。 那些他早已看厌的景色周而复始,像吞吃自己尾部的蛇,像没有和终焉的圆环,无尽的轮回只能让他想起自身的永劫,激不起半分和喜悦相关的涟漪。 如果她是寿命短暂的人类也罢,但她偏偏不是。 她明明和他一样寿命漫长,见过荒无人烟的山野建起村庄,见过繁华百年的都市埋没于历史的烟尘。 每到温暖的春日,干净的釉瓷瓶里一定会插上薄红的山樱,数百年来都是如此。 他将那些无谓的努力看在眼里,看她一点一滴采集储藏对于这个世界的爱意。 爱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最喜欢歌颂这个词的人类,也最擅于向同类举起屠刀,曾经海誓山盟的眷侣,眨眼就会化为黄土白骨。 他有时候会听见她唱歌。一边修剪着花枝,一个人坐在壁龛前,轻声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谣,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他们有和永恒挂钩的时间,如果她想要专注起来,可以完全沉浸到最单调枯燥的工作里。全神贯注看精巧的剪子一张一合,咔嚓一声,看碧绿的花茎逐一落到和纸上晕开深色的汁液。 清风和光尘一同落入寂静的和室,那个仲春的午后,她昏昏沉沉地在他怀里睡着,纤瘦的蝴蝶骨依着他的胸膛,从背脊到腰窝,每一寸柔软的曲线都拢在他的掌握里,鸦黑的长发散落着,云白的里衣经过一晚染透了两人的气息。 日光映在和室的纸门上,樱花从门隙间飘落进来。 他看着她慢慢转醒,懒洋洋地发了会儿呆,视线落到躺在不远处的花瓣上。 在那一刹那,他便明白她打算做什么。 她绕过他的手臂,偷偷摸摸地伸出手,像发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指尖一点一点朝着那光尘中的樱花够去 她总是喜欢那些无聊的东西。这世间的任何事物都能轻易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为什么要爱着这个丑陋的世界呢。 为什么,不选择他呢。 陡急的刀锋朝背心刺来,虚略一侧身,攥住那人的手腕,借势往前一送,对面的人来不及闪避,被同伴的刀尖穿了个透心凉。凄艳的血花在胸口怒放开来,染红了那名队士一瞬惨白的面庞。 “虚” 她站在庭院中,侧头朝他望来。 “你总算回来了。” 这次她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背脊不肯撒手。 “你看,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样。” 她将红枫举到他眼前,笑得一脸傻气,脸颊绯红。 “虚。” “虚。” “虚。” 真吵。 他身体里碎裂的声音,心脏被绞成碎肉的声音。 那些曾经在拥着她时得到片刻安宁的声音,如沸腾的水,崩裂的山石,声嘶力竭地鼓噪喧鸣。 真吵。 虚面无表情地掰断挥至颈侧的刀,转手将碎刃捅进敌人的腹腔里。 所谓终焉,本应静谧而美丽。 “太吵了。”虚凉声道。 鲜血爆射而出,溅到脸上,他跨过那具尸体,在耳边嗡鸣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逐渐扩大喧嚣,像铺天盖地的暴雨,几乎要盖住所有感官。 为什么安静不下来呢。 为什么无法止息呢。 是你,是你干的好事,对不对。 松阳,是你在作祟。 不,不是我。 那个温和沉静的声音对他说。 你好好看看,看看你的周围。 虚转过头,斑驳的天空,死去的大地。荒芜的精神世界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 这里早就只剩你我。 松阳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没有刀剑,什么都没有。 他两手空空地站在虚的对面,轻轻地对他说 所以,你看清楚了吗。 「在哀鸣着的人,究竟是谁」 身形短暂停顿的片刻,周围的人再次一拥而上。 空气振鸣,刀剑相交,雪亮的刃面滚过殷红的鲜血,锋利的弧度嵌入脆薄的血肉肌骨,像切开饱满的果实那样,汁液爆裂而出。 人群如红海分开,熟悉的身影向他奔来。一如多年前,戴着护具的少年越过小小的道场,专注的眼神明亮到几乎要燃烧起来。 这就是你的王牌吗,松阳。 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少年,看着银发的男人向他举刀挥来。 是。 松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轻轻弯了弯嘴角,目光宁静似雪山下的湖泊。他微笑着说 这是我留下的灵魂。 是吗。 无数人的声音在呐喊,喊着银发男人的名字。 他往后跌落,重重地落下去。 背脊砸到废墟碎石,湿润的血腥味涌到唇角,他咳出血沫,摸到黑色的刀,攥紧刀柄,以刀为杖,拄着地面往前撑起身躯。 这就是松阳所谓的,能打败怪物的人的剑吗。 虚抬起眼帘。 这就是,她一直爱着的人类吗。 地面溢出光的缝隙,那道巨大的光扩散开来,如水漫过堤坝,愈发明亮夺目。 「你不能总是活在一成不变的季节里呀。」 她越过案桌凑到他面前,凑得近极了,眼睛一弯都能看到倒映在里面的细碎光芒。 「你看,山里的花都开了,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人为什么会觉得孤独呢。 众人诞生于世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就像人生来有四肢,既然作为个体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事,人又为什么会为此觉得孤独呢。 樱花飘飞如雪,从寂寞的枝头柔软坠落。 泪水忽然就无法停止,八重捂着脸颊,但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从指缝间溢出。 “你一直都很辛苦。”小姑娘的声音轻而缓慢,“就算身处人群,也依然觉得孤独刻骨。不是因为身边没有人而觉得寂寞,而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孤独。” “你想见的那个人,也一直想结束这份永无止境的痛苦。既然如此,选择放过自己不好吗。”那个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已经可以了,八重。你已经足够努力了。” 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等着她。 “既然爱也痛苦,不爱也痛苦,那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你已经不用再受折磨了。” 八重知道自己只需要伸出手,只需要说一声好。 她会得到彻底的解脱。她的存在本身,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悲伤,都会从这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泪水依然不断滑落,打湿了脸颊,沾湿了下巴,八重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曾经日日夜夜思念了百年的身影。 然后,她轻声说“不,我还不能跟你走。” 因为孤独,所以才会渴望爱。 因为心中有着无法填满的缺口,所以才会不断去寻找。 爱使人痛苦,但也使人活着。 就算她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度过短暂的一生,就算她的人生注定充斥着刻骨的离别。 就算她无法死去,只要她还有着爱的事物,只要这份感情还在她的胸腔里跳动的一天,她就是活着的。 八重说“对不起,我已经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她带着泪意,微微笑着,那样温柔地注视着记忆之中的身影。 “但是谢谢你,我很喜欢你给我的名字。” 八重。 八重樱的八重。 柔软恍如叹息的音节念起来时,微启的嘴唇会形成微笑般的弧度。 小姑娘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 “你要走了吗” 月光如碎银静静闪耀,通向外界的道路隐藏在黑暗的山林里,几百年前,那个被村民厌恶,为世间所不容的少年,就是在这样安静的一个夜晚,转身消失在她视野里,眨眼间就被夜色吞没得看不见了。 八重在月色下回首望来,她的眼角依然湿润,有些红红的,但嘴唇却已然弯了起来。 “我这个人啊,其实最讨厌黏黏糊糊的悲剧了。所以故事的结局这种东西,一定要自己写才行。” 这个虚假的世界开始坍塌,从黑暗开始,从朦胧而虚幻的月色开始,像水墨一样,稀释变淡,露出原本真实的色彩。 “而且。”八重说,“我和人有约。” 不死的「怪物」不会爱人,那也没关系。 由我来爱你就好了。 她向前跑。 穿过黑暗,穿过那漫长的时间,追着当年的少年离开的方向,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就算世界不记得,就算所有人都选择遗忘 好的坏的,所有的你,我都会记得。 每一个你,我都爱啊。 龙脉从地表奔涌而出,盛大的光芒铺天盖地,朝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那是和末日相反的景色。地面仿佛被标尺规划分开,溢出的龙脉将废墟和战场分成两半,虚只身一人站在孤岛的中央,周边的光束冲天而起,灿烂似倒流的瀑布。 人为什么会觉得孤独呢 耀眼的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其他人都往后退去,虚却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他上前一步,咔哒一声,黑色的刀镡磕地,他伸出手,向空无一物的方向伸出满是血迹的手 如果有理由的话,那一定是为了和他人相遇。 下一瞬间,空气如镜面碎裂。 从龙脉的光芒中诞生的身影,云白的衣衫漫过裙袴,前天冠的流苏朱线流淌,她好像从天空坠向大地的雨,从枝头落到掌心的春花,像归巢的雀鸟一般,终于落入他的怀中,重新回到他的臂弯里。 为了能够爱上他人,为了能够付出和收获爱。 世界在那个刹那寂然无声。 被光之河流阻断,众人第一次看到虚的脸上出现近似于怔忪的神色。 阴戾之气消失殆尽,他低下头,仿佛确认着什么,慢慢收拢手臂,将怀中的人圈紧了,禁锢牢了,似乎就算被砍断手臂,斩下头颅,就算此刻立即死去都不会再松手。 因为爱着你的我,才算真正活着。 “虚。” 他将她抱得死紧,似乎恨不能将手指嵌入她的血肉,她几乎是被压着贴在他身上,骨头都隐隐作痛。但这点疼痛又算什么呢,她扬起脸,对他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 周围的地面逐渐塌陷崩落,消失在龙脉奔涌的光之豁口里。 “像你这样的人,地狱有几层你就会下几层。”八重弯起眼眸,微笑中含着眼泪,“所以,带我一起走吧。” 带我一起下去吧。 虚垂下眼帘,遮去瞳中似血的殷红。 他低声开口说好的时候,表情几乎像是在笑。 瞳孔倏缩,银时反应过来,他遽然上前 “等等” 迟了。 虚后退一步,轻轻一仰。 两人一起坠入光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4章 新生 夏日,纪伊沿海。 晴朗的天空低广无云,碧蓝的海水映着天色,岸边的芦苇在风中倾倒,吹起柔软金黄的波涛。 侍从打扮的男人匆匆跑上石阶,穿过伫立在海崖边的鸟居。面貌苍老的神主负手立在偏殿的屋檐下,从这里望去,注连绳环绕的岩石浸在起伏的海潮中,古老的铃铛在风中轻响,孤零零地在海天间回荡。 “又出现异象了吗” 那名侍从放缓脚步,来到老者的身边,一起望向碧波万顷的海面。 老者微微摇头“不,今天倒是平静。” 位于海边的小小神社,代代祭拜着此处的龙穴,将其视为保佑这片土地的龙神。 就在不久前,作为这个神社的神主,他频频被奇异的梦境造访,醒来后,发现海面上也开始出现奇异的景象。 这些不可思议的现象结合在一起,仿佛某种征兆,又好像某种预告。 他冥思苦想许久,理不出任何头绪。但就在昨晚,一直光怪陆离的梦境清晰起来,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总算拼凑完整,他虽然一开始有所犹疑,今早还是第一时间将侍从打发了去。 “我让你去取的东西,你带回来了吗”老者转过身。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那名侍从神色肃穆地放下怀中包裹,将包袱布层层打开,露出他千辛万苦带回来的东西。 海风和畅,洁白的书页哗哗翻动起来。 老者同样神色肃穆地伸出手,抚平纸张。 在明媚的阳光下,和各种母婴类产品摆放一起的书封赫然印着标题 育儿百科大全 光之河流静静流淌,八重浸在那温柔的光中,时间在此处是静止的。 不论地面上的世界如何变迁,这个星球的龙脉依然奔涌,生生不息地循环复始。 自最终决战的那一跃,虚的身体在龙脉中消融,存在缩减成小小的一块阿尔塔纳结晶石。她是天生的意识体,壳子没了意识倒还在,于是这段时间里她便抱着那块拳头大小的晶石,懒洋洋地泡在龙脉里,随波逐流。 不是虚也不是松阳,那块血色的结晶石安静地流转着光芒,闪耀的纹路似鼓动的心跳,一圈一圈,韵律固定地漾开细微波纹。 八重将结晶石抱在怀里,像水獭一样飘在龙脉的光河里。但水獭收集心爱的小石子还能敲开贝壳呢,她抱着这块除了漂亮点没有什么用处的结晶石,唠唠叨叨一个人说了好久话,也没见这块石头有什么反应。 她曾经说虚的心脏是石头做的,如今发现他的心脏还真变成了石头,她想吐槽都没了听众。 “哎,我真是不容易。”八重摸摸怀里的晶石,也不知它听懂了没有。 虽然不会给予反应,但当她说话、触碰这块结晶石的时候,它表面流转的光芒纹路会变得柔和,好像心跳变得平缓,鼓动的声音和频率逐渐放慢,温柔得令人几乎想要坠入梦乡。 因此就算一个人,怀中抱着仅仅剩下结晶石的存在,她也依然觉得安心无比。 就这样,一直待在龙脉里,时间过去多久了呢。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八重没有数算流逝的时间。 这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这是所有生命初始的地方,是所有生命最终会回归的安歇之处。 她本来就是这河流和海洋的一部分,如今不过是回到了自己应该待着的地方。 但对于曾经是虚,曾经短暂地拥有了吉田松阳这个名字的存在来说,这还不是结束。汇入大海的水流会再次蒸腾,变成水汽回到天空,又再次凝结成雨露落向大地。 这个轮回,还没有终止。 “这次你想成为怎么样的你呢。” 八重笑起来。 “不用担心,我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虽然无法阻止复生的必然结果,但她将这个过程拖了又拖,已经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时间。 于此同时,她将信息传递出去。挑选适合诞生的龙穴地点,当初也花了她不少心思。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就只剩下最后一步。 “没事的。”八重垂眸亲吻冰冷光滑的血色晶石。 “这次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夜晚,森林深处升起炊烟,行者装束的男人坐在岩石边,借着火光端看手里的地图。 不大不小的一张纸,勾勒出狭长岛屿的形状。圈圈点点,全部都是这两年间他探查过的地点。 沉默片刻,银发的男人将地图收入怀中。 夜晚的林间极静,除了噼啪迸溅的火星子听不见其他声响。 他仰起头,看向叶隙间闪烁的星空。 正要叹息时,后脑勺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仿佛黑暗中凭空伸出一只手,冰冷地捏住了他命运的后颈肉。 “银时。”那道声音幽幽地轻叹。 年近三十的坂田银时,在那个瞬间,大脑空白了一下。 随即,鸡皮疙瘩瞬间炸起,他几乎是原地弹出,嗷地一下蹿起来,过程中动作过大,一不小心打翻了篝火架,火星子唰一下爆开,他连蹦带跳,终于成功绊倒自己,沿着山坡利索地滚了下去。 手伸到一半的八重“” 哎呀,糟糕,忘记了。这家伙最怕鬼了来着。 轻咳一声,八重憋着笑,蹲到那个身影旁边。 “需要我伸手扶你一把吗”她一本正经地开口。 躺在地上的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对方就打算这么躺着看一晚上的星星时,银时忽然长长地,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走开。” 表情和语气,都一如当初那个会被她逗得跳脚的银发少年。 大地黑暗,遥远的夜空闪耀着星辰的光芒。八重弯身看着他,嘴角微扬,笑得轻快 “不,我不走。” 银时抬起手臂,压住眼睛,似乎对她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感到无可奈何。 他啧了一声“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回魂吗回魂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吓阿银,你很开心哦是不是。” “对啊,”八重毫不否认,她还点点头,“可开心了。” “” “起来吧,地上凉。”她伸出手,拉拉银时的手臂。 他忽然反手抓住她,属于人类的体温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握得牢牢的。 八重被拽得一个倾身,她抬起视线,银时坐起来,他比她高,说话的时候微微低头,暗红的眼眸藏在夜色里,嗓音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 “你自己说的啊,说了你不会走。” “欸” 银时嗤笑一声,慢慢松开她的手腕。 “喂,你现在是什么情况,算人类吗”他摩挲着指腹留下的余温,似乎在判断,但很快就放下手,姿态变得懒散起来。 “算是比较接近人类的东西吧。”八重想了想,“这是我用龙脉制造出来的身体,是最近才掌握的技能。如果觉得不可思议的话,你可以尽情夸我。” 拉近眉毛和眼睛之间的距离,银时认真地看她片刻,认真地问 “所以,这是你的真身” 八重点点头。 银时恍然大悟“原来你挺矮的啊。” “”八重怒推他一把“去,你给我一边去。就你高,你全世界最高。” 银时大声笑起来,笑到肩膀都忍不住颤抖。 他似乎有两年时间都没有这么开怀笑过了,声音如释重负得令人有些心酸。 八重作势就要去挠他,这家伙小时候最怕痒了,随便挠一挠都能滚到地上去。 他张开手,抓住她,更准确点来说是抱住她。曾经像野兽幼崽一样瘦弱的银发少年已经完全长大了,腰间的佩刀也不再会拖到地上。他的胸膛宽阔厚实,心跳沉稳有力,曾经青涩的嗓音低沉下去,染着懒洋洋的鼻音。 他已经完全可以保护她了。 “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没听说过吗” “我从来都不是君子,你难道不知道吗” “说的也是。”银时说,“你根本就是个反义词。” 八重接过他的话“和反面教材。” 银时长叹一口气,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叹气了。 被人遗忘在坡上的篝火静静燃烧,发出吡剥吡剥的声响。 他抬起眼睛,以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问 “说吧,你为什么来找我” “” 八重开口“我知道你找的东西在哪里。” 银时没有多说什么,也什么都没问。 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暗红的眼瞳晦涩难辨,然后低声说 “好。” 鼓动的海风铺天盖地而来,八重拎着和服的裙摆,踱过潮起潮落的海滩。 天气晴朗,碧蓝的海面缀着碎阳闪闪发光。风中有海盐湿润的气息,拂过脸颊时仿佛某种柔软的轻纱。 小小的神社建立在海崖边上,守望着悬挂注连绳的古老海岩。 海水起伏,铃铛的音色和着潮水的涨浮,叮叮当当地,发出空灵悠久,寂寞而又抚慰人心的声音。 视野辽阔,白色的水鸟向高空盘旋。八重站在海边,身后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银时抱着怀里的东西,从神社的方向朝这边走来。阳光太过明亮,距离也一时遥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白色软布裹着的一团,因为动作太过小心,身影都显得有些僵硬。 “银时” 八重走过去。 她当然知道银时抱着的是什么。 选择这个龙穴的人是她,将那团肉块送到水面的人是她,提前告知神社里的人做好准备的人也是她。 将整个世界捧在手中是什么样的感觉 恍若走在朦胧易碎的梦境里,极悲和极喜同时交织翻涌,银时的表情怔怔的,近乎木愣。 他抱着再次诞生的那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她面前。 小小的孩子安静地睡在他的臂弯里,浅色的头发柔软而短,阖着眼睑的模样无害似初生的羔羊。 八重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轻声对那个孩子说 “初次见面” 她想。 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5章 语言 “这是「笑容」。” 八重用食指抵在嘴角两边,往上弯成月牙般的弧度。 “有好事发生的时候,人们会露出笑容。” 她眨眨眼睛,随即指尖下撇,弯起的嘴角慢慢垂落下来“如果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人们的表情会变得难过。” 红眸的孩童歪着脑袋,趴在她膝头盯着她的动作瞧。 那张软乎乎的脸蛋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殷红的瞳仁像镜子一样,清晰映照出他人的一举一动,空幽幽的瞳仁唯独少了自身的感情,漂亮似冰冷的琉璃珠。 “这是「开心」。”八重眉眼弯弯地笑。 “这是「不开心」。”她垂下嘴角。 “看懂了吗” “” 没有得到回应,八重并不气馁,她认真想了想,补充道“你知道「好」和「不好」的意思吗” 对方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般爱哭爱闹,乖巧得像个小哑巴。 考虑到他几天前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如今都能自己落地跑了,不说话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如说,不会开口说话这一点,反而比较符合他目前刚诞生不久的状态。 “比如你,”八重往他的额头上轻轻一戳,“就是「好」的。”是令人喜悦的。 那孩子终于眨了一下眼睛,面无表情的模样多了几分无辜的茫然。 八重不觉柔和了眼神,随即唇角一弯,露出轻快的神色。 “来来来,你也笑一个试试。” 意料之中地,那孩子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八重蠢蠢欲动地伸出手 幼年期的形态就是这点好,脸颊软乎乎的,像又白又软的面团,捏起来手感非常好。 “这样。”八重用指尖轻轻提起对方的嘴角,“这样笑。” “喂,你玩够了没。” 在河边生火做饭,忙活许久的银时转过头。 他面前的火堆上架着一个小铁锅,锅里煮着热腾腾的野菜粥,香气从咕嘟咕嘟冒着白烟的盖隙里飘出来,待在原地任八重捏脸的小家伙动了动,视线落到今天中午的午餐上。 “还没。”八重正色道,“我在履行我的职责。” 小家伙的身体长得很快,几乎见风就长,银时一开始把握不好饭量和次数的问题,偷偷抓着那本育儿百科大全看了好久,后来发现小家伙从不喊饿,给啥吃啥,从不挑食,能自己走路以后像普通人一样一天吃三餐也没什么问题,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八重觉得他们两人分工明确,一个负责带孩子,一个负责逗孩子。 非常完美。 天气晴朗,清澈的河水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水流淌过打磨光滑的圆石,清凉的声音听起来悠闲而惬意。 银时揭开锅盖,撒上最后一点葱花,将粥舀到提前备好的木碗里,凑到唇边吹了吹,尝了一下温度。 小家伙的眼睛盯着锅里的粥,那是和渴望无关的表情,只是需要进食的本能促就的反应。 “喏。” 银时垂着死鱼眼,没什么表情地一抬手,将盛好粥的木碗端到小家伙面前。 “已经可以吃了。” 他低下头,嘴巴还没碰到木碗的边沿,银时忽然一缩手“等等,还是有点烫,我再吹一下。” 小家伙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银时却有些心虚了。 动作微顿,他轻咳一声,将碗重新递出去“还是你自己吹吧。” 小家伙等了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他会不会把碗再次收回去。见银时没有这个意思,他这才低下头,安静地喝起粥来,垂首敛眸的模样看起来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银时端着木碗,等他喝完了,又重新舀了一碗,对着粥吹了吹,再次递到他嘴边。 小家伙一声不吭地喝掉了两碗粥,到第三碗的时候,碗递到嘴边他也不动了,银时于是就知道他吃饱了。 吃完饭,小家伙也没有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样去河边玩耍。 他在火堆边坐下来,看着银时和八重和一举一动,似乎在观察,又仿佛在学习。 对于幼年期的生物来说,世界充满未知的危险。红眸的孩子长得飞快,同时也学习得飞快。他目前就像海绵一样,拼命汲取着有关这个世界,有关生存的一切知识,将有用或没用的信息都记录在脑海里。 这成长和学习的速度,就好像他知道自身的存在会招来无数危险一样。 “你越来越熟练了嘛。” 八重笑眯眯地对银时说。 “看来那些书很有用哦。” 银时噎了噎,他掀起眼皮,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还有什么是你没准备的吗” 年逾古稀的神社神主,郑重地将一大包东西交给他的时候,他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贵重法器,结果拆开包裹一看育儿心经三本,母婴用品全套,还有一个小小的摇铃玩具,专门用来哄孩子的那种。 他的心态当时就有点崩。 不过坂田银时挺住了。 他最近深切理解了丧偶式教育的含义。八重这几天最大的贡献就是给他扔了一堆任务用品,其余的时候她完全就是甩手掌柜,唯一的技能就是逗孩子。 八重给了他一个“我看好你哦”的眼神,银时表示冷漠。 林间传来叶片窸窣的摩擦声,一只小小的雀鸟离开枝头,腾飞而起。 坐在火堆边的小家伙循声抬起头,视线追着那只越飞越远的小鸟,逐渐后仰。 眼见他身体后仰得有些过头了,像失去重心的不倒翁一样忽然微微一晃,银时眼疾手快伸出手臂,在小家伙的脑袋磕到地上之前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小心点啊,真是的。”银时长出一口气,随手一捞,将小小的孩子捞起来,重新坐直了。 那孩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坐住不动了。 “不,也不是完全不让你动的意思。”银时抽了一下嘴角。 他的表情是无奈的,眼角眉梢却藏着克制的温和。 正是因为克制,这份温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时候,才显得格外小心而柔软,好像野兽露出最脆弱的肚皮,轻轻碰一下都连着性命。 没有名字的孩子只是看着他。 漂亮的眼睛红得有些发深,那里面没有感情,也没有记忆的痕迹。 对方如今就像一张空白的纸,可能会被污浊的东西染成黑色,也可能蜕变成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东西。 她明白这点,银时自然也明白。 “银时。”八重忽然开口。 “我知道我把什么给落下了。” “什么”银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前不久还是婴儿的形态,红瞳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着,脖子上系着斗篷的带子。 他看了看银时,然后又看向八重。 八重非常严肃地敲了敲手心“我们需要一个照相机。” “” 银时“哦,你说得好有道理。” 两人的身上都没有太多盘缠,准确点来说,八重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两人目前所有的盘缠只够三人偶尔在茶屋吃顿饭,平时的住宿不是在野外就是在佛寺里解决。 来到最近的镇上,照相馆的老板有事出去了,据说到傍晚前都不会回来,三人在周围逛了一圈,发现了一家人气挺高的荞麦屋。 荞麦屋正好当天在做促销,买两份的话第二份半价,八重兴致冲冲撩起门帘就钻了进去,银时也只好抬脚跟过去。 “诸位请慢用。” 头上包着布巾的老板娘笑呵呵地端来三份荞麦面,都是最普通的套餐,没有炸得金黄酥脆的天妇罗,撒着海苔的荞麦面盛在竹盘里,旁边摆着酱汁和削得细细的白色萝卜泥。 八重坐在两人对面,她拿起筷子,双手合十,虔诚地一低头“我开动了。” 小小的店铺坐满了客人,店里的气氛轻松愉快,大部分都是熟客。 哧溜哧溜的声音响起,红眸的孩子似乎是第一次在屋里用餐,他看了看邻桌的客人,观察半晌,试探性地拿起自己面前那一双筷子。 普通的竹筷对于小家伙的手来说有些长了,他捏住筷子,往竹盘里的荞麦面一戳没能捞起来。 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筷子。 “不是你那么用的。”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随即,温热干燥的手掌覆过来,将他的整只手都拢入掌心。 “看好了。”银时的声音懒洋洋的,像午后的太阳,盛夏慵懒的风。他握着小家伙的手,伸出手臂,手指微动,轻轻松松地就将荞麦面夹了起来放回碗里。 “需要我再做一遍吗” 银时这么说着,似乎也没期待对方会做出回答,他微微弯身,又示范了几次,告诉对方怎么握筷子,夹菜的诀窍在哪里,要怎么使力。 殷红的眼眸微微睁大,小家伙抬起头。 八重第一次在那张脸上见到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她以为那是学到了新事物的反应,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动了动嘴唇,声带发出微弱的震动,好像溺在记忆中的人,忽然浮到水面时发出的一声咳嗽。 “一”他开口,“银” 金属禅杖的声音。 不在这里,但位置也不算太远。 八重忽然站起来,店里的人一时全部看了过来。 “我们得走了,银时。” 距离虚掀起的那场战争,已经过去将近两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多言,这个城镇已经不能再待了。 战争结束后,世界看似回到正轨,未曾清除的隐晦却一直在暗处伺机而动。 天道众已不复存在,取其代之的是称为天元教的组织。失去首领的天照院奈落这几年也没有闲着,一直在探查各地的龙穴,暗中的动向和银时的踪迹屡有重合。 “你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废弃的佛寺塌着半边屋脊,露出一半夜空和星光,八重靠着锈迹斑斑的铜像,垂眸勾起一丝没什么含义的微笑 “我目前和龙脉融合了大半,能力自然也多了起来。奈落这几年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晋助和小太郎目前在哪里,只要你们还在这个星球上,作为龙脉的一部分的我就能知晓。” 暗影随火光摇曳,堆起的柴禾在遍布青苔的石砖上静静燃烧。 小小的身影躺在温暖的被风处,身上盖着银时给他的披风,一动不动睡得正熟,只有胸膛随着呼吸轻缓起伏。 原以为对方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但那一刹那涌到嘴边的名字似乎只是灵光一现。 幼小的存在再次沉默下来,不开口说话,也不表达任何想法,到了晚上便很快像之前一样陷入睡眠。 “不过,同一时间我只能看着一个地方。比如现在我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是在这里的,我就看不到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 声音微顿,八重抬起眼帘“奈落在找他,银时。”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吗” 银时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吧。如果像你说的一样,你听起来完全有能力一个人将他保护起来。” 暗红的眼瞳变得锐利,一贯慵懒散漫的银发男人,声音低沉下去,语气不再轻佻。 “和龙脉融合是怎么一回事” “顾名思义,就是那么一回事。” 沉睡着的身影在梦中翻了个身,肩膀处的披风滑下来少许。银时拈起披风的一角,重新将其盖了回去,严严实实地遮好了,确定没有漏风的地方。 “因为一直不敢睡,我可是两年没合眼了。”八重以开玩笑的口吻道。 “如今你来了,我也可以放心休息一会儿了。” 银时沉默半晌。 “你打算离开多久” “就几天。”八重说,“别担心,化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并不难,我就回去休息一下。” 高杉这两年间的动向一直很不稳定。 为了将虚留下的种子斩草除根,他在世界各处游走,奔袭于各个星系之间,最近好不容易才回了地球,她肯定是要去找他的。 见面之后,两人并没有交谈太多,只是很快敲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敲定这个词过于严肃,行动说起来也并不恰当。实际上八重只是告诉了高杉另外两人目前的位置,高杉立刻就表示要见他不管是虚还是松阳,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他立刻就要见到对方。 男人眼中瞬间亮起,不,是燃起的光芒,让人无法拒绝,她也没打算拒绝。 搞定,应该说是被高杉套完话之后,八重又悄悄去江户新建的政府大厅找到了目前任职总理大臣的桂。 这位目前理应忙得脚不点地的大人物,悄悄跟她说,他最近会找时间溜出来一趟,最近约等于二十四小时之内。 总之,三人都能到齐了。 八重长舒一口气。 回到银时那边时,时间只过去了两天。 这次他选了一个落魄的神社落脚,古旧的鸟居朱漆斑驳,光影从茂密的叶隙里落下来,映在敞着缺口的纸门上。 “早上好啊。”八重走过去,还没迈过鸟居矗立的那条分界线,腰间忽然一沉,却是被什么东西扑过来抱住了。 两天不见而已,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隐约有那么一点少年的影子了。 柔软的浅色发丝抵在腰腹处,那双手紧紧地卡着她的腰,仿佛用上了全身力气,明明一声不吭,却蓦地让人觉得他很委屈,很惶惑不安。 八重怔了怔。 “怎么了”她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那浅色如烟的发丝。 红色的眼眸抬起来,那张脸上依然缺乏生动的表情,沉如泛不起波澜的死水,但瞳仁深处似乎有什么改变了,如同冰层裂开最细微的缝隙,涌出比血更浓稠的颜色。 他张了张口,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但随即,他抓紧了她的衣服,低声说 “不好。” 这句话打破了枷锁,对方的表情平静下来。 “别走。”他说。 那一瞬间,八重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6章 名字 八重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小尾巴。 白天行路的时候,在溪边取水的时候,中途歇脚的时候,安静的视线似有若无地跟着,她若是回过头,总是能和红瞳的少年对上视线。 对方既不开口,也不出声,虽然初步掌握了语言的能力,却似乎没有将其付诸于实践的打算。 八重有时在茶屋边和路过的旅者交谈,谈话的时间久了,红瞳的少年就会走过来,一声不吭地站到她身边,用那双空幽幽的眼睛盯着人家看,看到对方匆匆收住话题,浑身不自在地落荒而逃。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就算这么直接询问,对方也并不会答复。 少年微微扬起脸,初步长开的五官美丽却淡漠,好像古老书卷里描述的年轻神祗,矛盾地透着不知世事的冷漠和天真。 之前对方唯一一次开口说话,如今看起来就像她个人臆想出的幻觉一样。 “早点睡吧。” 银时打了个哈欠,靠着被风的岩壁坐下。 夜色如墨,火光映着森林的地面,在黑暗中铺开温暖的光辉。 “明天还得赶路。” 火势小下去,静悄悄的黑夜虫鸣低微,似萤火在丛间一闪一闪。 守夜的八重在营地周围晃了一圈,她站到苍松下,闭上眼睛,意识落入地底龙脉的暗河,倏忽间便离开此处,悄无声息地向远方延展而去。 掠过黑暗中的群山和原野,穿过沉睡中的村庄和城镇,藏在夜色中的生灵窃窃私语着,风中传来万物的呼吸 一个急刹车,在意识跑远流散之前,八重骤然拽回自己的注意力,她轻轻抽了口气,往后踉跄一步,扶住粗糙的树干。 眩晕感很快褪去,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得清晰。 应该已经睡着的少年望着她,殷红的瞳仁看不出情绪,一动不动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八重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失眠了吗” 她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拎起羽织盖到他头上,非常熟稔自然地拍了拍“快睡吧,要不然明天会起不来的。” 没有任何旖旎意味的动作,好像对方是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红瞳的少年不吭声。他微微垂下眼帘,朦胧的火光勾勒出侧影,少年罩着羽织的模样一时让人联想到平安时期披着被衣出门踏青的宫廷贵女,有一种雌雄莫辨且不属于现世的美丽。 八重“” 没有去一趟照相馆,真是失策。 她看着这张脸,曾经看了五百年,当然知道这个人长得好看。 杀手组织的首领以前总是带着黑漆漆的面具,不能暴露真实容貌是其一,长相过于俊美则是其二。 但这个人少年时期的模样,少年时期没有鲜血和污泥的模样,她并没有见过。 “你早点休息。”八重收回手。 红瞳的少年转过头,没有波动的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 八重不得不将他按到临时叠成的枕头上,严肃地跟他说“闭眼。” 少年闭上眼睛。 几秒后,又睁开来。 八重将他的眼睛一遮。 “不许睁。你现在是长身体的阶段,睡眠充足非常重要。” 少年听话地乖乖躺着,但当她一移开手,他又抬起眼帘,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八重几乎要叹起气来“你这是跟我犟上了,是不是。” 对方乖巧地看着她。 随即,他抬起手,手背拂开她落下的鸦色长发,温暖的手指触上她的脸颊,好像第一次触碰脆弱的瓷器那样,好像盲人第一次触摸有形的世界一样,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庞。 八重微微怔住。 红瞳的少年被莫名的本能驱使着,向她伸出手时脸上还带着迷茫的神色。那份迷茫映在殷红的眼底,泛起空淡的雾气。接着雾气深下去,陷进瞳仁更暗的地方。 好像滴水入墨,深处的血色翻涌起来。八重忽然按住少年的手,轻声跟他说“好了,足够了。” 哔剥,火屑从柴禾中飘出星点。 “时间不早了,睡吧。” 她垂眸笑了笑 “我会看着你的。” 少年侧过头,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殷红的眼眸望着她,半晌,终于缓缓盖下来。 “晚安。”八重轻声说。 晚安,我爱着的你。 奈落追踪虚的下落追踪了两年,义无反顾,执着到疯狂。 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就差没有挖开龙脉的支流,一条一条逐一翻找。那不顾一切的姿态,和奈落以往阴暗低调的作风颇为不同,有飞蛾扑火的意味,仿佛那五百年的黑暗中,还沉淀着依然能够燃烧的东西。 被奈落追上时,银时正走在城下町的运河旁。运河映着碧蓝的天,岸边的垂柳在风中轻拂。时隔多年,荻城恍惚间还是当年的模样,白墙黑瓦的建筑是武家的住宅,木质的町屋开在运河两岸,行人的木屐磕在地上,发出轻轻脆脆的声响。 平和的景象在下一刻被冰冷的金属禅杖撕碎,银时一把将少年拉到身后,手中的长刀猛然出鞘。但旁边有人动作比他更快,一声金属嗡鸣,紫色的身影闪过,无镡的刀刃刺入伪装成平民的奈落的胸口,鲜血迸溅而出,红得刺目。 “啧,”银时放松肩膀,“你这矮子抢什么风头。” “时隔两年没见,你就这么希望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你” 高杉一甩刀尖血珠,斜斜睨他一眼,低沉的嗓音染着沙哑 “太慢了,银时。我等得都快不耐烦了。” 他向前一步,不是向着眼前的奈落,而是向着银时的身后走去。 那个少年低着头,看不清眼神或表情,但高杉眼中的眸光却剧烈波动起来,一瞬燃起的光芒明亮到几乎要破裂。 他开口“” 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爆炸的烟尘忽然遮天蔽日,熟悉的笑声降落下来,桂双手环胸,在废墟中站得笔直。 “我来晚了。”他说。 然后他被银时和高杉齐齐踹进了地里。 “不,你不用来了。” 两人的声音很冷酷,表情也很冷酷。 “噗咳咳咳手下留情”桂发出可怜兮兮的叫声。 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少年不知何时抬起头,眼睛笑得弯弯的,看着三人。 银时倏然僵住。 那个名字涌到舌尖,烫得他心口发涩。 “松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满满的全是空白。 不及他肩膀高的少年温和地笑着,轻声对他说 “你长高了,银时。” 空白在刹那被填满。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不再重要。 八重从巷子里走出来。 “晋助,小太郎。”那个温和的声音每念到一个名字,曾经也只是少年的男人忽的都动弹不得,仿佛被人捏住了软肋。 在众多的名字中,率先记起来的,是这个吗。 在那无数的回忆中,结果想起来的,是这些时间啊。 真好。 她果然从一开始就应该退到暗中。 记起吉田松阳这个名字的人转过头,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遇。红色的眼瞳泛起涟漪,八重弯唇笑了一下,旋即移开视线,看向沉默不语地站在奈落前方的男人。 那个人浑身上下包着绷带,仿佛曾经历过异常惨痛的伤,脸部遮得只剩下眼睛,宽大的斗笠盖下来,隐匿在暗影中的眼神阴沉沉的,像触不到阳光的寒铁。 “柩。”八重唤他。她没有去看身后几人的表情。 她摊开掌心,表明自己手中并无武器。 “你可能认不出我了,”她平静地说,“我是八重。” 对面之人的眼神微微一凝,奈落的阵列一动不动,但仿佛有哪里咔嚓一声开出了一条细微的裂缝,气氛变得稍许不同了。 柩沉沉地看着她,许久,他哑声道“虚大人的” “我想,我们应该试着谈谈。” 八重迎上他的视线“关于虚的事情。” 关于虚留下的事物。 天照院奈落,对于那个人来说估计只是棋子。但就算是棋子,也是因虚而诞生,最后经由虚的手而留下来的,几乎像是遗产一样的东西。 奈落是掌权者手中的刀,是以性命向虚效忠的死士。 他们是杀人的工具,执行任务的机器,冰冷如他们存在的目的,不需要过多的情感和思考。 八重说不清她目前在想什么。 但她想,凡事都应该有始有终。 由虚开始的,在虚之后也应该结束的东西,如今该何去何从那个任性的家伙不在了,总得有人管一管。 总得有人,去在乎这件事。 去听一听那些许久不曾被当成人看待的,那些声音。 那些也许死不足惜,那些估计很久以前就应该以死谢罪的人。 那些行尸走肉这么多年的人。 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到底是为着什么而继续行动呢。 虚这个空荡荡的名字,在阴暗到照不见阳光的地方,也依然有人拼命攥在手心里吗。 “八重。”银时的声音绷紧了。 她侧过身,对他笑道“没事的,我们就谈一谈。” 说着,她再次看向柩,眼睛微弯,道“你们会伤害我吗” “不。”柩垂下视线,“保护您是虚大人的命令。” 他停顿片刻,手指微动做出示意,窸窣声传来,奈落将杖刀收回鞘中。 “我跟他们走一趟,很快就回来。” 八重声音轻快。 天照院奈落的五百年,是虚的五百年,亦是她的。 就算只是旁观者,历史的见证者,她亦有一份无法推脱的,自我赋予的责任。 不,也许不只是责任。 就算是在那样阴暗的地方,也曾开过樱花,落过红叶。 八重望着四人,微微露出笑意 “许久没见了,你们师生间应该有的聊,不是吗。” 和学生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人才能成为松阳。 没有学生,又怎么能成为老师呢。 这次的「你」,会成为谁呢 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无论在那无数的回忆中记起哪个名字。 我只愿,那些过往再不会重复,而你余生平安,再无苦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7章 愿望 「我想要拯救那个人。」 从过去到如今,在这个世界上会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尽管如此,八重也未曾将眼前面目全非的男人算在其中。 常年埋伏于暗中,那个身影总是沉默的,卑微的,像影子一般贴服于虚的身后。除非必要,柩不会开口言语,就算偶尔出声,也只是简短地应下命令。他不会直视虚的目光,视线永远恭敬地垂着,冷硬的面容保持着同一副神色,仿佛缺乏七情六欲的牵线木偶。 「那位大人的痛苦,由我来终结。」 如果虚在场的话,听到这句话,他会怎么反应八重似乎能看见他嘴角玩味的浅笑,红色的眼眸似弯非弯,居高临下的神情带着薄凉入骨的嘲弄。 居然有人类会想要救他。 居然有人说想要结束他的痛苦。 何等滑稽,何等讽刺。 但八重知道面前的人是认真的。 被虚的血液改造过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袈裟中,沉默寡言的男人拒绝了她想要为其治疗的提议,固执地接受了自己将会腐朽溃烂至死的命运。 她收回手,手指垂落回身侧。 “真巧,”八重说,“看来你我都是为了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件事,死撑着苟延残喘至今。” 她抬起头,笑道“不如这样吧,目前先依照我的计划来。如果我失败了,接下来就由你决断,如何” 柩的眼神动了动,他沉默着,似乎在思考她的提议。 “就算你现在捣毁了虚的心脏,他也能再次重生,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八重顿了顿“你可以把这当成是我的请求。” 柩看她良久,那目光看不出情绪或温度,只让人觉得深沉,沉甸甸地装着一个人毕生所能献上的所有。 “好。”他哑声道,“我答应你。” “多谢。” 交涉到此就应该结束了,但八重看向其余的奈落,那些似乎没有自我意识,一直以来只是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而活的人。 “你们接下来” 可有可去之地。 转过去的身影停下脚步,柩没有回过头,其他的奈落也没有出声。 天照院奈落因虚而生,随虚而亡。 虚从这世间消失之后,他们自然也会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中。 他们生在阴影里,死去也悄无声息。 这是所有奈落共同的命运,作为奈落注定背负的人生。 后悔过吗 这个问题对奈落并没有意义。 树梢传来嘶哑的鸦啼,一声长,一声短,无所归依地在林间回荡。 八重转头看去。 空荡荡的枝头已没了乌鸦的踪影。 普普通通的院子里种着紫藤萝,紫藤萝从藤架上垂下来,流光溢彩似织锦的瀑布。 清风拂过,碧蓝的天空高而远。八重推开后院的门,坐在廊檐下的少年第一时间循着动静望过来,她提起手中的纸盒,快乐地宣布“我打包了酱油团子。” 银时一脸很想吐槽她的表情,高杉没什么反应,视线全程钉在少年身上,倒是桂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非常贴心地接过她手中的纸盒。 八重忍住摸摸那头顺滑黑发的冲动。他长得比小时候高多了,她也不太够得着。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应该多吃点甜食。”桂轻咳一声。 银时抽抽嘴角“以前是谁总跟在我身后叨叨,甜食吃多了会长蛀牙的。” 桂一脸肃然“是假发,不是桂。” 喂喂喂,瞬间就抛弃了设定和节操啊这个人 “来,老师。”高杉非常淡定地拿起一根竹签,将酱油团子递到少年嘴边,“甜的。” 鬼兵队总督开始说废话了鬼兵队总督。 银时和桂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高杉。 高杉倒是完全不在意两人的反应,全然当做没看见银时的表情。 第一份酱油团子喂完了,他神态自然地拿起第二份。 啪嗒一声,银时忽然按住高杉的手,两人在暗中较劲,一个拼命把酱油团子往少年的面前递,一个拼命往远处推。银时干笑着,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甜食吃多了,会蛀牙的。” 桂痛心疾首“说出这句话,你的良心不会痛吗,银时。”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假发。” “假朗普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三人吵吵闹闹,一时间哪里还有成年人的样子,倒像是互相较劲的少年。 八重顺走最后一根竹签,悠悠哉哉吃完甜糯咸香的酱油团子,舔了舔竹签尖尖上的酱汁,这才开口 “我可以跟你借一下,这位一看就两年没合过眼的恐怖分子先生吗。” 这句话她是看着少年说的,竹签却撇向高杉。 “当然可以。”少年弯起眼睛,笑得温和又明朗,一如当年清隽温雅的教书先生,“我想,我们俩可能想到一起去了。” 动作微顿,八重摆出严肃表情“保证解决问题。” “走吧,晋助。借我几分钟。” 独院的建筑占地面积不大,除了主卧,还有一个小小的和室,开窗能瞥见竹篱上缠绕的牵牛花。那些明紫色的花朵朝着阳光,花瓣的颜色从里向外逐渐晕染,好像滴在宣纸上晕开的彩墨。 闭着左目,高杉靠坐在窗边,他的表情有些遥远,似乎在出神。但八重知道他的注意力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倾听着院中传来的动静,孤傲冷峻的面庞因为这份专注而显得柔和下来,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似乎马上就能在唇角绽开的笑意。 八重不想搅扰这难得到珍贵的时光,但她还是朝对方伸出手,掌心轻轻向上做出示意 “已经耗损到什么程度了” 高杉微微侧头,没什么表示地看着她。 “晋助。”她说。她的语气仿佛在提醒他另一个名字松阳。 高杉终于动了动,他抬起手,任八重托住他的手腕。 那是一双常年握刀的手,骨节感分明,白皙得可以隐约看见皮肤下的青筋。 流淌在高杉身躯里的不死之血,就像即将见底的井,露出嶙峋和干枯的痕迹。 八重忍住没有皱眉。 “你这两年是真的没合眼吗。”她以开玩笑般的语气道。 “忙倒是真的忙。”高杉勾了一下嘴角。他的眼下透着青黑,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疲倦,仿佛醒着的每一刻都在透支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他偏过头,望着庭院的方向,平时冷厉似刀的眼神柔软下来。 八重安静片刻。 “你的身体器官已经丧失了自我运作的能力,如今全靠这一点点的不死之血吊着。如果血干涸了,你立刻就会器官衰竭而死。” 她笑了笑,放轻声音“介意我帮你重启一下吗” 高杉看向她“能做到吗”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和龙脉融合的程度高了,能力自然就增强了。” 阿尔塔纳是星球的生命之源,可以使将死躯体内的细胞活性化,让衰竭的器官恢复功能。 她当然不会擅自延长人的寿命,但如果是她看着长大的少年,她做不到放手不管。 只此一次,她在心中默默立誓。 就这一次。 她以后估计也没机会干预人的生老病死了。 敏锐如高杉,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感受到他的警惕,八重在他开口之前,微微拢住他的手“晋助,我曾经说过,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东西。” 但未来的空白,也是属于你的。 如今松阳回来了,仿佛要和时代同归于尽一起燃烧成灰的男人,终于有了停留于此世的理由。 请不要,再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了。 请平凡地活下去吧。 不用成为英雄。 不用成为伟大的牺牲者。 和同伴,和老师,和许许多多重要的人一起平凡地,麻烦地,仅仅作为人类活下去吧。 八重低下头,抵着高杉的手背。 她微微垂着眼帘,像小孩子一样,为了重要的宝物向他恳求。 “晋助。”她低声唤道。 他妥协了。 那晚的月色特别温柔,朦朦胧胧似柔软的轻纱,飘飘渺渺地笼罩下来。 清风拂过缠满紫藤萝的藤架,簇拥的花瓣摇曳着,被皎洁月光勾上一层银边。 “八重。”清朗的少年音。 那个人站在月色下,朝她眉眼弯弯地笑,仿佛等她已经等了很久了,从所有故事的开始前就等在那里。 八重歪歪头,声音里挽起一丝笑“我应该叫你松阳吗” “以我目前记起的名字,是的。”对方的目光里有某种专注的东西,望着她时微微闪着光亮,好像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你需要记起来的东西可多了。”八重懒洋洋地靠着廊柱,“杂七杂八的记忆太多了,一时还真不好理清楚。活得久了也是挺麻烦的。” “还好。”应该被称为松阳的少年说,“我所有的记忆里,都有你。” “唉,”八重叹了口气,“这下要忘记我可就有点难了。” 他轻轻笑起来“是啊,所以不会忘的。” 月光中,花影无声摇曳。 少年的指尖触到她的衣角,那清润的嗓音微微低下去,放得轻轻的“我可以触碰你吗” 从眉眼到鼻尖,颧骨到下颌。 云层隐去月光,夜空好像垂落幕布,视野忽然暗下来。 在那黑暗中,对方微微倾身,将温热而柔软的唇覆上来。轻柔的吻落在唇角,如蜻蜓点水,像一触及散的梦境。 八重回过神。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少年垂着眼帘,遮去眼底的暗红。 一直都想触碰以真实的模样存在的你。 “抱歉。”他收回手,眼眸一弯,再次笑得温文尔雅。 八重看他片刻,没有回答他之前的话。 “松阳。”她忽然开口。 “这次你也打算抗争到底吗” 少年的声音没有犹豫“你知道我的答案的,八重。” 八重笑起来。 她仰起头,紫藤花从藤架垂落,月光像水一样重新流淌下来,在花隙间变成斑驳的碎银。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忽然就放松下来。 “呐,松阳,”八重温柔地对他说 “你想不想成为人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8章 尾声 所有的故事都有着相同的开头。 很久很久以前,在丹波国的一个小渔村中,有一个叫浦岛太郎的年轻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以伐竹为生的老夫妻,在发亮的竹子里发现了三寸的小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少年。 少年没有双亲,亦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他一个人在世上渡过了漫长的时光,不断寻找着结束自己性命的方法。 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下,他没有摔得粉身碎骨。 被尖锐的兵器刺穿,他的心脏依然能够跳动。 用火、用极寒,用黑暗和致死的孤独,没有名字的少年拥有无数个名字的男人,尝试了无数办法,却依然没能像人类一样死去。 这世上所有的故事都从同一个地方开始。 但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故事,究竟应该怎样结束 和以柩为首的奈落达成协议后没多久,天元教那边的动作频繁起来。 按照计划,奈落将错误的情报传递给天元教,将他们从宇宙引至地球,正好落到为他们布置好的包围网里。 新政府提前疏散了人群,激烈的战斗摧毁了大批建筑。作为战场的中心,中枢塔被阿尔塔纳巨大的能量炸毁,只剩下半截矗立在烟尘弥漫的废墟里。 爆炸的余波消散后,声音好像也一同消失了。 灰尘在空气中静止,地面不再摇晃,伤痕累累的人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真选组和攘夷志士肩并着肩,忍者和武士将伤势较重的伙伴护在后面。高杉和桂沉默不语地站在前方,信女扶着刀,右手轻轻搭在刀柄上,视线望向仅剩的敌人。 那个身影倒在中枢塔的内芯附近,四肢在高能量的爆炸中蒸发去大半,鲜血从胸口的大洞里不断汩汩涌出,眨眼便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神乐和新八将银时的手臂搭到肩上,小心撑起他的身躯。两人已经长得快要和他一般高了,轻易便能承担起他全部的重量。 眉骨被鲜血染透,血珠顺着下颌滑落,银时虚虚握着手中的木刀,勉力抬起眼帘。 哒 空旷的场地里传来木屐叩地的声音。 所有人转过头,凭空出现的云白衣袖飘然曳地,八重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 她穿回了祭祀巫女的服装,乌黑的长发简单束起,发间戴着金色的前天冠,腰间垂着朱红的长穗,表情平静似没有看到满地的鲜血。 她走向中枢塔,走向血肉模糊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的躯体。 “你。” 被虚的因子驱使着,那个身影蓦然用残缺的手指抠住地面,拖着身体往前挪了几寸。 咔哒。 木屐的声音微微一顿,那余音还在回响,八重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你。” 对方吃力地抬起头,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带着削金断石的锋锐,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那是虚的眼神,黑暗幽深,恍如噬人的深渊。 这个躯壳里如今剩下的,是虚最后的一点因子。 两年前,那个一心还想着毁灭世界的虚,作为预备方案留下的意志。 这最后的战争,就是由他一手导演的。 “嗯。”八重发出轻微的鼻音。 她蹲下来,柔软的袖摆落到血泊里,吸水的布料很快变得污红一片,萎靡绮丽似被雨水打落进泥里的茶花。 “是我。” 周围没有人出声。 尘埃落定,空荡荡的废墟里,八重的声音温和明静。 “要结束了呢。” 稀薄的光从墙壁的豁口里穿进来,外面的天空高远碧蓝,一如往常。 对于这世上所有其他生物来说,这不过是千千万万相似而平凡的一日。远离这个中枢塔,远离江户,野花照样盛开,清风照样吹拂,稻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生活总是还要继续。 “这就是你给自己写好的结局吗。” 虚轻笑一声,眼神嘲讽。他动了动血肉模糊的指尖,似乎想掐住那纤白的脖颈,掐断那说话的声音,但他只是躺在血泊里,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不,在那个结局里,你也会和我一起死。” 八重弯起唇角,的确是在笑“是吗。” 暗红的瞳孔轻轻缩起,虚的嗓音低下去“你不肯。” 八重微微摇头,前天冠的朱穗发出轻响。 “不,我只是还有一点事。” 虚冷笑着说“为了那些人类” 他侧目看向周围,那些站得远远的,站在一起的人。 “你还真是喜欢那些卑劣的生物。” 八重看他许久,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不懂吗。” 湿润的血液沿着柔软的布料不断浸染,血色蔓延上来,在云白的袖摆上开出靡丽的花。 “这从来都不是选择题。”八重说。 “我爱人类光明的一面,也爱那光明的反面就像我爱着你一样。” 虚总是擅长讽刺人的。 他被人用最残忍的手法折磨过,自然也学会了残忍地对付别人。 他总能将人心底最隐秘的伤痛翻出来,用最锋利的刀割下人心尖上的软肉。 这次,他没有回应。 血液大量流失,阿尔塔纳的因子被破坏得过于严重,如今已失去复生的能力,虚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气息逐渐微弱下去。 他闭上眼,然后睁开“说谎。” “我没有说谎。” 一个故事,要怎么开头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少年。 “八重。”虚唤她。 她安安静静地应了一声。 在漫长故事的结尾,已经不再是少年的男人终于能够如愿死去。 呼吸声变得稀薄。“虚。”她最后喊了一次那个名字。 一点都不温暖,一点都不明亮的名字。 冷冰冰的,和你一样。 气息消失了。 她垂下眼帘。 我一直,都很爱你。 自天元教的势力被彻底拔除,笼罩在人们头上的阴云散去已经一个月有余。战争的威胁化解后,江户的街道又恢复了平静。 夏末。树荫里的蝉鸣不再声嘶力竭地鼓噪,公园里有一群孩子在玩耍,踢罐子的声音高高飞入空中,铿锵一声,清脆的声音在晴朗无云的天气里传得很远。 八重躺在树荫下,摇曳的光斑在眼前晃动,好像粼粼的水面泛起细碎的波光。 “怎么了”上方传来清雅温润的声音,松阳低头看着她,眼中蕴着笑。他如今已是成年人的模样,一弯唇,一挑眉,都是当年那个人笑意盈盈的模样,身上染着令阳光都眷恋的味道。 乌黑的长发散在浅色的和服上,八重舒舒服服地枕着松阳的膝盖,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了。” 摸着她头发的动作顿了顿,松阳眼眸微敛,表情依然温和,看不出过多波澜。 “是吗。” 温热的指腹蹭过她的脸颊,在白皙柔软的肌肤上反复流连。 松阳抚着她的脸,低声道“再陪我一会儿。” “我这不是在这吗。”被他的指尖弄得有些痒,八重微微睁开眼睛。 她侧了侧头,问他“你可有哪里感到不适” 这一个多月,她一点一点,总算隔断了松阳和地球的龙脉之间的联系。 这就如同想要让江河改道,切断这连结的过程极为费心费力。浩大的工程完成之后,疲倦的感觉好像生在她的骨缝里,从她自身的存在中心向外延伸,长出细细密密的枝子来。 她懒得一点都不想动,昏昏沉沉间,连眼皮缝里瞧见的日光都是慵懒的,朦胧的。 “没有。”松阳温声说,“我很好。” 身为阿尔塔纳的变异体,虚和松阳可以无限制地吸收星球的能源,以此补充自身。只要地球的龙脉不会枯竭,只要还身处这个地球之上,他们就可以无限地复生。 她关闭了这无限供给的运输渠道,就如同撤销了虚和松阳的特殊权限,将他们从地球的龙脉系统里永久踢了出去。 丧失了复生的能力,如今松阳已经变得和普通人无异。 因为得不到补给,一旦体内现存的阿尔塔纳耗尽了,若是受到了致命伤,他便会如普通人一样死去。 他可以选择继续活着,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 关乎自己生与死的选择权,他终于能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那我就放心了。”八重勾起嘴角。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松阳的脸庞。她喜欢看到他微笑的样子,喜欢他眉眼弯弯,明朗轻快的样子。 看着他教孩子读书,和学生一起大笑,稀里糊涂地跑到田里帮邻居拔杂草。 那样的时光,真好。真好。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啊,”八重说,“我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知道她本来是什么之后,知道她只是龙脉的一部分,接下来也会成为龙脉的一部分之后,她就隐约动了念头。 这是她的赎罪,但也不只是赎罪。 八重笑着跟他说“不然我总是担心你,连觉都睡不好了。” 很多很多年前,她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醒来。 深山中的春日,阳光如雾气弥漫。枝头的山樱开得绚烂,瑰丽的夕阳如梦境一般,仿佛要在眼底燃烧起来。 她以前喜欢收集故事。 普通人的故事,公卿大臣的故事,武士流寇的故事。 怪谈、物语、杂说。 她爱那些鲜活的故事,鲜活的人,因为她的世界是静止的。 她曾经是没有故事的人。 但现在如果要述说她自己的物语,她该从哪里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并不存在的少女。 她遇到了没有名字的少年。 嗯,从这里开始就挺好的。 遥远的清风拂过枝头,树叶窸窣着发出轻吟。那好像大海的声音,潮起潮落的海水拍在岸上,溅起细碎如飞雪的白沫。 “八重。” 松阳轻轻喊她。 她知道自己要走了。 这两年间,她一直努力撑啊撑,如今终于熬不过这睡意,要回到她本该如此的地方去了。 意识在流失,向着黑暗中滑落。视野中映出叶隙间的天空,斑驳的碎光映在眼底。空间、时间、地点,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她觉得非常平静,无比安心。 她早就活得足够漫长,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八重动了动手指,找到松阳的掌心。 “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不管是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冬天的落雪还是春日的飞花她总会回来的。 作为这世界的一部分,她会一直与他同在。 “我知道。”松阳弯起眼眸,他的指尖似乎颤抖了一下,但很快那颤抖就停止了。 八重微微笑起来“作为人类活下去吧,松阳。” “好。”他轻声说,“我答应你。” 八重慢慢合上眼睛。 她好像又看见当初的那个少年,坐在开满樱花的枝头下。柔软的花瓣落到他的肩头,落到他浅色的头发上。他不伸手去摘,只是安静地待在那里,暗红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手里捏着想象出来的扇子,她在神祠前的空地上转呀转,挽着长长的和服袖子跳舞给他看。 再见了,小怪物。 她走进那遥远的时光,走到樱花树下的少年面前。 她捧起少年的脸颊,轻轻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再见了,我的小怪物。 空空的罐子高高跃起,划过碧空。啪嗒一声,那罐子落到公园的草坪上,咕噜咕噜滚动着,一路滚到苍翠的树荫底下。 领头的孩子跑过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先他一步,捡起了空瘪的易拉罐。 “给。” 他愣愣地接过来,面前的人长得好看极了,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下意识地问 “你一个人” 他意识到对方在出神。因为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那温和悦耳的声音说 “是啊,现在我是一个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9章 大结局 清早,晨光停留在竹篱上。送报的少年踩着自行车,清清脆脆的铃铛声从坡上传来。 叮铃叮铃廊檐下的风铃轻轻飘动,风中带着春花的香气,越过篱笆探出枝头。 “早上好啊,健太郎。”站在门前洒水的男人停下动作。他弯了弯弧度柔和的眼眸,在晨光中露出微笑。 “早上好,松阳先生。”少年的声音乘着风,铃铛的声音从门前滑过。松阳不急不缓伸出手,正好接住隔空抛来的早报。 少年在单车上侧过身来,笑容爽朗地挥挥手“待会儿见啦。” 吱呀隔壁的木门缓缓拉开,町内会的神田太太慢吞吞地走出来。她曾经是一名花道老师,如今年事已高,白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和服永远熨帖整齐。 她的声音慢悠悠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神色“今天也要给孩子们教课吗” 松阳歪了歪头,笑着应了一声“如果有学生来的话是的。” 春日的天空碧蓝如洗,宁静的小区距离江户繁华的市中心稍有些距离。街道两边的民居大多保留着传统,偶尔有三两只麻雀停到木质的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地唱着歌,时不时低头梳理一下羽毛。 当年在战争中摧毁的街道已经完全恢复重建,新政府这几年走上正轨,教育制度得到大力改善,如今的孩子其实已经不需要去上私人的学塾,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也能接受免费的教育。 两年前,町内搬来了一位新邻居。笑眯眯的新邻居姓吉田、名松阳,搬来的第一天,他敲响了神田太太的门,顺手送上了一盒熊野的蜜柑。 新来的吉田先生说,他这几年一直在外远游,近期终于下定决心在江户定居,希望能和邻里的大家和睦相处。 神田太太隔壁家的屋子空置几年,中庭种着一株江户初期的老樱。吉田先生开开心心地搬进去,没过几天,门口就挂上了「吉田」的门牌。 没过几个月,吉田先生的宅邸就热闹起来。 说是私塾好像不太对,但若说是托儿所也不太恰当父母工作繁忙总是一个人在家的孩子,像野猫野狗在街头整日游荡的少年,还有单纯只是被那位吉田先生吸引而来的学生等町里的居民回过神来,吉田先生的小课堂已经顺顺利利地开了起来。 名声传出去之后,偶尔会有父母将难缠的问题儿童送过来。 看起来年纪轻轻、顶多在三十代后半徘徊的吉田先生,不知道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总是能让那些刺猬一样的孩子收起尖锐的刺。 有时候,刚被送进来的孩子不服管教,想偷偷翻墙溜出去。吉田先生就跟脑袋上有根天线一样,每次总能精准地在墙外蹲点,像抓兔子似的,逃课的学生一逮一个准,从未有过失手。 那位总是瞅着机会就往这边跑的万事屋老板,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摇头晃脑地叹息 太嫩、太天真、太单纯。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喽,想当年,阿银都不会用这么笨的法子逃课。 每到这种时候,那位永远行得端、坐的正的前首相大人就会一脸认真地纠正他 以前逃课被抓次数最多的就是你。 闭嘴,假发。 不是假发,是桂。 闭嘴,桂。 这次无法反驳,桂的表情变得委屈起来。 他看向松阳。 闭嘴,你们两个吵死了。 另一个声音说。 自从吉田先生的小课堂开起来之后,这平凡的町内多出了三个经常出没的身影。 平时只出现在报纸和新闻上的大人物,辞掉首相的职务后依然被新政府那边的人缠着,整天请他回去帮忙处理政务。 一听到工作,桂小太郎飞檐走壁,逃得飞快,但每次新政府那边一出真的幺蛾子了,他又一个天降正义,啪的一下落回议事厅里,嚷嚷着就要给人家来一个天诛,谁动的歪主意就诛谁。 这些年,心怀鬼胎的人安分不少。在新警视厅厅长今井信女的扶持下,澄夜公主逐渐掌握实权,成为新政府的首脑。 新政府那边不需要他管了之后,桂往松阳这边跑的更勤快了。 这跑的一勤快,就很容易和另外两个同窗撞上。 银时已经算半个住在私塾里的人,高杉来的虽然少一些,但每次和银时一对上,少不了又是冷哼几声,瞬间退回少年时期的幼稚模式。 三个人只要凑在一起,免不了吵吵闹闹。 银时又抢小孩子的点心啦,桂又把外面的猫猫狗狗捡回来啦,高杉虽然不会在私塾里抽烟,但身上的烟味太重,迟早有一天会带坏小孩子啦等等等等。 唯一一次少有的和平,是在私塾第一届的毕业典礼上。 那个学生因为父母工作的问题,要搬家去远方。那一天大家都安安静静的,松阳给他颁发了一个小小的证书。因为时间紧凑,毕业证书是松阳自己写的,没有漂亮的印章也没有油墨的清香。 松阳在那个小小的学生面前蹲下来,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恭喜你毕业。”他说。 三人离得不远不近,站在庭院中樱花树的阴影下。阳光的碎片从叶隙间淌落,明晃晃地映在地面上,斑驳成模糊的光影。 那是第一位从松下村塾正式毕业的学生。 后来陆陆续续有学生离开,长大,毕业,也有人时不时会回来拜访当年小小的课堂。 和真选组猫追老鼠的游戏已经很久没上演过了,但桂执着于自己的人设,依然喜欢飞檐走壁。 有一次,他在翻墙进私塾的过程中闪了腰,被银时嘲笑了好久,连高杉的唇角都明显弯了弯。 四季穿过庭院,风中带来了春樱、夏雨、秋叶和冬雪。 一开始只是为了督促年龄小的孩子好好午睡,后来松阳也养成了午后休息的习惯。 有一天,他在午睡的时候睡得特别沉,睁开眼睛时,看到了银时、桂、和高杉的脸,还有一脸无语的医生。 三人的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放松,又似是担忧。 被紧急拽过来的医生推了推眼镜,非常冷静地开了个药单。 “这位病人只是发烧而已。吃点药,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医生走后,银时调整好表情,带点戏谑地问他“像普通人一样生病的感觉如何啊” 松阳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身体有些沉重,头脑晕乎乎的,这种虚弱的感觉非常奇妙,和他以前经历过的东西都不一样,是来自于他体内的改变。 最后,松阳笑着说“我感觉很好。” 他说的是实话。 病人需要静养,三人和他聊了一会儿,默契地起身离开。 松阳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望着这些年已然变得熟悉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摆的指针无声转动,滴答、滴答,不急不缓地走着。 私塾休课,一个下午的时间还很长。他习惯了忙忙碌碌,充满孩子的课堂总是热闹非常,如今忽然安静下来,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庭院中传来风拂过花叶的声音,午后的时间分外宁静,澄澈的晴日天高地远,往上看去时,似乎可以直直地看到天空的尽头。 松阳来到书架前。 那个相框已经有些旧了,但他一直舍不得换,小心翼翼地每日擦拭保养。 他伸出手,取下那个相框。 指尖触上光滑的玻璃,相框中的人看向镜头,鸦羽般的黑发,笑意盈盈的眼。他忍不住也微微勾了勾唇,像是回应一般,露出温柔的神色。 “老师,老师。” 新来的学生拉着他的衣角,好奇地凑过头来。 “这个没见过的人是谁呀” 光影映在纸门上,和室内静悄悄的。 笑意微敛,松阳垂下眼帘。 是老师喜欢的人。 私塾休课休了三天。 松阳坐在走廊上发呆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拉开木门,隔壁的神田太太神色温和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束花。 见到他,她非常平静地将花束递过来“听说你生病了。” “啊”松阳回过神,“谢谢。” 轻轻巧巧的重量,精心修剪过的枝条。细碎的花瓣点缀着碧绿,闻起来有早春浅淡的清香。 神田太太在开着蝴蝶花的竹篱前站了一会儿,仔细端详。 “这些花,你照顾得很好。” 松阳顿了顿。 “我也没做什么,只是按时浇水罢了。” 她看向松阳“你喜欢花” 松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对方微笑起来。 她看了一眼开满春花的庭院。 “吉田先生是被这个世界爱着的人呢。” 四月的暖风如期而至。 上野区开了一个新的公园,那里原本属于宽永寺,近期打算第一次向江户的市民开放。 公园正式开放的那一天,街道比以往热闹不少,清澈的河道川船来往,人们结伴而行,空气满盈着期待的馨香。 松阳约好了和银时三人碰面的地点,提早一点出了门。 天气很温暖,清风吹拂在人的脸上舒服极了。碧蓝的天空没有瑕疵,洁白的云朵像浪花一样嵌在地平线上,柔软地晕染开去。 他提早出了门,但到达地点时,三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老师。”桂挥着手,银时懒洋洋地靠着墙壁站着,高杉如今抽烟的次数减少了很多,许是随着年纪增长总算意识到身体不如从前了。 但他看过来时,神情依然是那个骄傲如初的少年。 “走吧。”松阳笑着说。 阳光和煦,周围的人群中传来阵阵笑声,时间似乎慢下来,变得慵懒而满足。 斑驳的树荫覆在人行道上,银时和高杉小声地拌着嘴,桂在试着劝架,松阳仰起头,眯眼看着叶隙间的光影。 路过朱红的鸟居时,风中隐隐约约传来清浅的花香。 那股香气既不浓郁也不热烈,安安静静,如水中尚未融化的月光。 身形微顿,松阳似有所感地停下脚步。 然后,他转过头 神社的樱花又开了。 正文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0章 六代目番外·一 天正六年1578。 丹波国,何鹿郡。 云翳层叠,天空半阴半晴。日光随云海平移,落下的光束又细又长,纤薄似刀片。 风中传来血和泥土的腥味,箭羽呼啸,空气如布帛撕裂,疾驰的马蹄踏平草叶,乘风朝空中跃起。 马上的武侍一扭身,拔出长刀,刷刷几下,劈开冰冷尖锐的箭雨。 咚马蹄落地,流畅的肌肉收缩张开,再次往地面上重重一踏 骑马的武侍风驰电掣,掠过战场的原野,眼见就要一头没入隐蔽的森林中去。 “开火”“不要让他跑了” 正前方的铳兵队端起枪管。 武侍一刀削断马鞍的革带,重心瞬间侧倾,几乎是同一时间,铅弹擦过头盔的护甲,带起一窜刺目的火花。 半个身子在马背上,武侍弯腰一捞,拔起插在尸体上的长丨枪,利落一挽,猛地将长丨枪投掷出去。 铳兵的队列四散,武侍在马背上压低身子,准备突围,身下的战马忽然吃痛,悲鸣一声,猝不及防摔倒下去。 巨大的力道直接将人从马鞍上甩出,「他」落到草地上,盔甲重重磕到凸起的石块上,接连滚了好几圈,才勉强收住势头。 天地倒转,武侍八重抬起头,她努力转动僵硬的眼珠,有些晕乎乎地看着笼罩下来的人影。 那个身影高高举起手中的刀,阵笠印着敌军织田家的木瓜纹。 对准她脑袋扬起的刀尖衔着冷光,雪一样的亮。 唔,好吧。看来今天就先到这里了。 八重懒得闭眼。 她维持着睁眼的姿势,看着敌人的头颅在下一刻飞了出去。 就像被人随手拧下枝头的花骨朵,头颅从光秃秃的脖子上消失了。 无头的尸体顿了顿,随着溅射的鲜血栽倒下来。 栽倒的位置有些不巧,八重没来得及闪避,被尸体直接砸在脸上,糊了她一脸血。 “” 目前和尸体并无区别的她,似乎没有资格嫌弃别人。 八重推开沉甸甸的尸体,吭哧吭哧坐起来,并不意外地看见了虚黑色的身影。 斗笠、面具、禅杖,若不是踏着满地鲜血,他看起来就像偶然路过此地的游僧,疏淡的神情没有半分波动,挥刀时的姿态仿佛在超度战场上的亡灵。 一个、两个、三个 有条不紊,固定如诵经的节奏。鲜血似繁花盛开,溅到暗沉的土地上。 热血和喧嚣退去,寂静如寒冬笼罩下来。 八重歪着脑袋,周围没有留下一个活人,她目前是尸体,所以自然不算,虚和普通人的标准差得有点远,所以也不算在内。 虚收起刀,染血的刀尖滑回鞘中。 八重歪着头看他,努力震动勉强还能用的声带 “脖脖子。” 落马时摔的那一下,把她的脖子给折断了。 在虚砍人的期间,她努力试着掰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自己的脑袋给掰回来。 尸首本就脆弱,头盔还特别沉,八重感到自己的视野正逐渐朝一边倾斜,拼命在心里呼喊 头头头头头要掉下来啦。 吧唧一声。 不对,是咯吧一声。 虚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把她的脑袋掰了回去。 拗正了。 八重顿时感动得泪眼汪汪。 “谢” 虚转身走了。 “” 八重顿时就不感动了,一点都不。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盔甲上的尘土,哐啷哐啷地跟上去。 天正六年1578,织田军和丹波方面的战争,正进行到第二个年头。 战事陷入胶着,天照院奈落没有太多事可做,她闲得发霉,偷战马的路子娴熟起来后,便愈发大胆,最近终于引起织田军的注意,收获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追杀。 森林幽静,孤单的鸟鸣在空气中回荡。八重一瘸一拐,追上黑色的身影。虚淡淡地瞥她一眼,殷红的眼瞳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没在责怪她,但也没有要嘘寒问暖的意味。 八重对虚这种不冷不热的反应早已习以为常,她咳嗽几声,问道 “现状,还要继续吗” 五年前,随着将军足利氏举兵失败,室町幕府彻底消亡。 被织田家的魔王赶出京都后,足利氏投靠了安艺国的毛利氏,又轰轰烈烈地搞起了反织田的活动。 足利氏向各国大名发出讨伐织田的谕令。但今年三月,上杉信谦病死,上衫家就继承人的问题陷入内乱。四月,丹波国黑井城的赤井直正也跟着病死了。 针对织田的包围网一下子崩溃了大半,足利那边就有点崩溃。 崩溃到什么程度呢居然一下子想起了坐冷板凳坐了好久的天照院奈落。 天照院奈落一开始直接效命于朝廷,后来朝廷衰落,被室町幕府接收。 这室町幕府最后一位名存实亡的将军不对,是名亡实亡的将军昨天对虚下了暗杀的密令,让他前往安土城,取织田那贼子的首级。 虚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动身,如今依然在丹波待着。 说到底,天照院奈落已经不受足利氏控制。在这个群雄逐鹿的混乱年代,反杀主人的例子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常见。 如果虚打算撂担子不干了,带着天照院奈落单飞,八重一点也不会意外。 “你要去吗。”八重绕到他身前。 是选择单干,还是另择主人,天照院奈落的命运正处于岔道口上,她自然会有几分好奇。 “和你无关。”虚换了个方向。 “诶,你等等。” 八重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时不察,被突起的树根绊了一下。 绊一下其实没什么,但她的脖子刚刚才接好,再摔一下可能就掰不回去了。 在她折断自己脆弱的脖颈之前,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拎住了她的衣领,及时止住了她跌倒的势头。 无视沉重的盔甲,虚像拎起小孩一样,直接将她提到一边,随手放了下来。 然后,他收回手,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跨了过去。 八重站在原地,看了看染满血污的笨重盔甲,叹息一声,离开暂借的躯壳。 没了她的意识驱使,那个尸体吧嗒一声,头朝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虚。” 她跑到黑色的身影身边,虽然摸不到实物,但还是做个样子,伸手就要去拉他袖子。 “我最近无聊到快死了。” “这就是你混进敌军阵地的理由” 虚的眼神似乎在说「那就死吧」。 哇哦,超级冷酷的。 但是八重一点也不怕他,完全不会怂的。 “哎呀,被你看穿了啊。”她眯起眼睛笑。 “我听说安土城那边挺不错的,挺繁华的,比丹波这贫瘠的小地方好多了。”她说,“一起去吗”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站着眼巴巴地看吗。”虚冷淡地嘲讽。 “对啊,我就是想看。”八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暴自弃。 “听说安土城那边有很多南蛮人,有好多没见过的东西,我就是想去看一看嘛。” 生机盎然的绿色从大地漫到树梢,土壤盖过虫鸣,潺潺的水流声逐渐清晰起来。 虚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筒,在溪边半蹲下来,装聋作哑的技术非常娴熟。 她挨到虚身边“虽然天照院奈落和织田结过仇,结过怨,可是你看啊,人家织田都打算不计前嫌地拉拢你了。就算你不想明面上赏脸,暗地里去看一下,熟悉一下以后的工作环境也好啊。” 战乱四起的年代,敌人和朋友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只要利益一致,就没有所谓的隔夜仇。 最近织田一直频频在暗中和天照院奈落示好,虽然两方表面上还是敌对关系,但织田那边想要拉拢奈落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 八重幽幽地叹气“我想去安土城。” “” “我好想去安土城看看啊。” “” “再继续在丹波待下去,我都要发霉了。” “” “我” “安静。”虚沉下声音。 八重卡壳了一下,抿起唇,不说话了。 回去的路上,她刻意保持沉默,做出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但应该说虚是瞎了好呢,还是心脏是石头做的好呢,她不说话,他就不会主动搭腔。于是一旦她安静下来了,两人便沉默了一路。 八重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她不能和瞎眼的人计较。 连这么明显的生气都看不出来,除了瞎还能是什么 这么一想,她心里又多了几分忧愁,觉得虚这又冷又闷的个性,哪里是会哄小姑娘的,以后注定是要单身一辈子了。 就像前面的几届虚,无一例外,都是单身到换代。 想她努力了这么几百年,就差没毛遂自荐带对方去逛一下窑子,结果呢今天的天照院奈落六代目依然散发着单身的气息。 她提出逛窑子的时候,对方的脸色还特别差,总是冷冷淡淡的表情都变了,阴冷的眼神像是能剜人,比刀子还锋利。 之后接连几天,虚都没理她。 平安京时期的那些贵族明明可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了。什么赠花啊,赠诗啊,时不时失恋一下,哭到肝肠寸断一下,可忙了。 她就不懂了,虚怎么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呢。 八重坐在圆窗边,看虚又翻开了那本楞伽经。 他垂着眼睑,秀雅的侧脸被狰狞的天狗面具遮去了大半,安静地坐在那里阅读佛经时,可以坐一整个下午都不带动弹一下的。 扑簌落羽的声音传来,一只乌鸦飞进和室,落到虚面前的桌案上。 虚伸出手,那只乌鸦跳到他的手指上,乖乖地停在那里。漆黑的鸦羽,白皙修长的手,简简单单的一个画面却有种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魔力。 虚取下绑在它腿上的竹筒,将卷起的情报舒展开来。 “任务” 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一定要这么多嘴一句。 但是说实在的,天照院奈落的事是虚的事,和她无关。 八重趴在窗边,望着外面看过几百次了的青山。 她摆出专注欣赏风景的模样,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下去,那只乌鸦振振翅膀,再次从窗口飞了出去。 处理完刚才的事情,虚重新摊开书。 和室安静下来,一如之前那般安静。 八重忍不下去了。 她站起来,以投降者的姿态。 没有实体,她直接穿过和室的纸门,走了出去。 这座宅邸是奈落在丹波国的隐藏据点,前庭后院都不大,表面上做着和木材有关的生意。 八重路过后院,仆役装扮的奈落在清扫路径,斗笠压得低低的。 她穿墙而过,但外面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你要去哪”面具后,虚还是那副冷淡到不近人情的表情。 平平的语气,没有起伏,她好像听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但再看他的样子,又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八重想了想,体贴地说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不麻烦你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1章 六代目番外·二 安土城坐落在琵琶湖畔的高山上,天守阁雄伟壮丽,城内的屏风由狩野派的名师亲绘,有天下第一城的美称。 织田将本城移居至此,这几年大力发展商业,兴修道路,同时鼓励自由贸易。如今城下町一派欣欣向荣,俨然已成一个文化和经济中心。 八重站在路中间,周围的行人如鱼群分流,热热闹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除了各地的方言,还有她完全听不懂的外来语。 那些人穿着奇怪的衣服,高鼻深目,眼睛像他们带来的蓝色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着浅浅的光。 「南蛮人」因为是从南方乘船登岸的,这些人被如此称呼。 八重从东街尾逛到西街头,繁华的城下町应有尽有,她饶了几圈,最后又绕回到一家铺子前。 那是一个南蛮人的店铺,门前摆满了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字画、箱匣、玻璃制品、外文的书籍。 看样子是店主的南蛮人站在门边,笑容可掬地朝着街上的行人打招呼。八重听不懂他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但能从那张笑得过于明显的脸上看出他的善意。 八重第一次见到有人会对陌生人这么笑。 她盯着那个南蛮人眼角边的褶子观察了一会儿,觉得看够了,好奇心得到满足了,视线一转,目光落向旁边的小盘子。 摆在厚厚的书籍边,那个盘子里盛着几颗蜂蜜般的金色糖块。 因为价格过于高昂,她在周围逛了好几圈回来,那几块糖依然待在原本的地方。 「nfeito」据说在南蛮语里是糖果的意思,音译后就成了金平糖,是格外稀罕的东西。 八重蹲在摊位前,抱着膝盖,盯着盘子里的糖果使劲瞧。 晶莹的外壳看起来脆脆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碎落的星子。 看起来有点好吃。 八重等啊等,期间有好几个人新奇地凑过来,听到价格,摇摇头又离开了。 八重怎么就都那么没用呢。 日头平移,正午的阳光似乎没那么刺人了,一道阴影忽然落下来,八重抬起头,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端起了那一小盘金平糖。 她眨眨眼睛,然后又眨了眨眼睛。 压着斗笠的年轻男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五官和她熟悉的模样不同,显得平淡又无奇,是轻易便能消失在人群里的长相。 但那双阴红色的眼睛,还是和她认识的一模一样,寡淡寒凉,如死水泛不起波澜。 在安土城,虚不会以真实面目示人。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可能戴上那个回头率百分百的面具。 八重站起来,夸他 “人皮面具不错。” 离开最热闹的街市,小巷安静不少。低矮的木质建筑整齐错落,偶尔有谁家的院子会探出一两枝牵牛花。 虚往前走,八重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 嘴角噙着压不住的笑,她问他“你怎么来了啊” “任务。”虚冷淡地说,“足利家的小鬼有点棘手。” 八重“哦。” 她瞬间就对这个严肃的话题失去了兴趣。 盯着虚刚才买下的金平糖看了一会儿,八重抬起头,又问“你不尝尝看吗” “为什么要尝。” “噫,不吃的话你为什么要买。” “” 虚顿了一下“没有味觉也无法品尝,你又为什么要待在那里。” “我尝不了,但你可以啊。”八重略过他的问题,特别真诚地建议“你替我尝尝看,好不好” “” “好不好” “” “尝一下嘛。” “” “虚。”她唤他。 估计是真的被她烦得狠了,也许只是不想让她继续使自己分心,虚拿起一小块金平糖,放到嘴边,面无表情地咬了一下。 喀嚓,半透明的金色糖块缺了一个小角。 他不紧不慢地咽下去,从始至终,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八重糖应该是要用含的吧。 喀嚓喀嚓。虚吃完一整块糖,就像完成任务似的,八重迫不及待地凑到他面前 “甜吗” “” “好吃吗” 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虚终于看过来,许久,很淡很淡地应了一声。 八重弯起眼睛,朝他笑“真好啊。” 忽然就心满意足了,她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见虚还站在原地,朝他挥挥手“走走走,我带你去逛逛。” 才在安土城待了半天,就俨然一副已成当地向导的神情。 虚看着她“你似乎心情不错。” 八重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听见了另外一条潜台词不生气了 她甩甩头,将那奇怪的念头清出脑海。 “你不觉得,这座城挺不错的吗。” 八重和虚并肩走在新建立的城下町中,这里道路平整,两边的房屋看起来也很结实,木材透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废除关卡,减少赋税,鼓励贸易通商,包容不同文化,织田家的那位第六天魔王,似乎和我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看来短短不到半日,你已对织田青眼有加。”虚的声音有些凉。 八重笑道“被你瞧出来啦。” “我对天下不感兴趣,最后会鹿死谁手,我也猜不出来。我只是觉得,要赌,就赌最有趣的那个。” 虚转过脸“所以,你的选择是织田吗” “选择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恰当。”八重想了想,“你想啊,就像我们见着室町幕府从建立到灭亡,凡事总是有始有终,如今这个乱世也会有结束的一天,总会有新的秩序建立起来。我只是单纯对那个家伙可能会建立的世界感兴趣而已。” 脚步一顿,虚忽然停下来,八重也下意识地跟着一刹车,在原地站住了。 “怎么了” “你欣赏他。” 平直的语气。 八重挠挠脸颊“还好啦,只是觉得那个人有点意思,挺不同的。” 喀嚓。 金色的糖块倏然碎为齑粉,从白皙的指间窸窣落下。 就在这时,街市那边骚动起来。 重物翻倒发出巨响,行人尖叫着慌忙四散,其间混杂着士兵的咒骂。急促的脚步声推开一切阻碍,不要命似的朝这边疾奔。 “刺客” “抓住那个刺客” 八重有点懵,她看向虚,眼里明晃晃地写着 刺客不应该是你吗 虚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一个人影冲出来,看见虚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眼神立刻变得凶狠。 袖子一抖,短刀滑入手心,那个人朝虚奔来,手腕一扬,挥刀的动作忽然被人钳住,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旋即,剧痛从断裂的腕骨处炸开,虚握着那人的手腕,不怎么用力地朝反方向一折,那个人惨叫还来不及出口,脖子一凉,视线就永远地黑暗了下去。 织田方面的人赶到时,虚站在刺客的尸体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上沾到的血迹。 那个尸体以诡异的姿势匍匐在地上,手腕扭曲成诡异的弧度,看起来像是自己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刀尖从喉咙口没入,直直透过后颈冒出来。 为首的武将迟疑着开口,眼神满是警惕“你” “刺客已经死了,道谢就不必了。”虚放下手,腰间的佩刀好好地挂在那里,未曾出鞘。 周围的人一动不动,神色紧绷。 织田的士兵身经百战,上过战场的人对危险有种近乎本能的判断。 虚扫过那些人盔甲上的家徽,似笑非笑地,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来。 “织田吗。” 八重发现虚此时的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天照院奈落的六代目,话向来不多,跟敌人也从不废话。 和嗜杀的那几代虚比起来,他算是温和的,给人的感觉冰冷厚重,像高山和千年不化的雪原,却并没有刀锋般尖锐凛冽的戾意。 此时此刻,虚微微眯起眼眸,淡声嘲讽“也不过如此。” “大胆”一名年轻的军官喝道,“居然敢对主公不敬” “慢着。”为首的武将抬起手。 他盯着虚的眼睛,慢慢地说“阁下出手替我们解决了这点隐患,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不过,您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说着,他微微侧身,一个平民打扮的身影被士兵扔到地上,手臂被粗绳绑得紧紧的。 八重看了那个身影一眼是奈落。 目前的情况她算是搞明白了。 这就是一场试探。 织田有意招揽天照院奈落,但如今看来,就算要开始合作,这合作前也得来一点下马威。 虚打了一把对方的脸,对方又一把打了回来。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那名奈落老实地躺在地上,面朝下的姿势。 她瞬间就不担心了,该怎么看戏还是怎么看戏。 “哦是吗。”虚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年轻的军官冷哼一声“你的手下已经被我们抓到了,你还要嘴硬不成。” “抓到了”虚似乎弯了一下嘴角,毫无温度地,“你确定” 话音未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奈落忽然暴起,周围的士兵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奈落挣脱束缚,一把扼住年轻军官的脖子,绞成立刻就能拧下来的姿势。 脸色惨白,年轻军官一动不动,眼中的神色比起恐惧,闪过的先是惊讶,接下来才是屈辱。 事态瞬间扭转。 虚“你还打算坚持之前的说辞吗。” 八重看出来了,虚的心情不是不怎么好,是很不好。 年轻的军官咬紧牙关,不肯开口认输。 眼神阴沉的奈落收紧手臂,加重力道,卡在他手臂之间的军官无法呼吸,脸色由惨白变得青白。 “够了”为首的武将喝道。 虚没动。 没收到他的指示,那名奈落也没有停下动作。 眼见人命都快没了,八重叹息一声,伸手去拉虚的袖口。 “再这样下去就有点过火了。” 她仰起头,认真地看着殷红的双眸“停手吧。” “” 她轻轻晃了晃手,做出摇他袖子的动作。 “虚。” 奈落手上的动作一松,年轻的军官跌倒在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呼吸起来。 为首的武将脸色很难看,但如今的世道强者为尊,上面也有命令,他不好表现出内心的不满。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去直视虚的目光,他低下头颅,姿态变得恭敬 “主公想要见您,还请您跟我来。” 安土城的天守阁有七层,北邻琵琶湖,建在一百多米高的山上。 夜晚,月光铺在漆黑而广袤的水面上。晚风习习,穿过外廊,檐下的青铜灯晃悠悠的,洒下暖橘色的光芒。 从高处看去,视野极其开阔。月亮的光辉勾勒出夜幕中最近的云层,飘飘渺渺,似纤薄的烟雾和轻纱。 八重靠坐在景色最好的窗边,安安静静地望着湖面上温柔的月光。 背后响起脚步声,黑色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在和室里。 她转过头,虚就那么站在她身后,垂眸看着她。 “谈好了” “暂且算是。” “这是什么回答。”八重忍不住就笑了。 她看向窗外,廊檐下的青铜灯被夜风吹动,叮啷叮啷,发出轻微的鸣音。 “你知道吗”温柔的夜色使得人的心也软和下来。“那些南蛮人,似乎还有「鬼」这个别称。” 皮肤白,鼻子高,眼睛深,和这个土地上生长的人完全不一样,如同另一个物种。 “因为不一样,所以就被当做鬼了呢。” 像我们的是人类,和我们不同的就是鬼。 “按照这个逻辑,你和我也是鬼。” 八重站起来,和虚面对面站着。 “我今天学了不少东西,那些南蛮来的鬼,他们的文化很有趣。” 她说“你可以不要动吗” “做什么” “嘘现在先不要说话。” 八重伸出手,试探性的。 手指停在空中,她犹豫半晌,像第一次学走路的孩子一样,慢慢上前一步,几乎是贴到虚的身前。 她抬起手,手臂穿过他的腰间,绕过他的腋下,最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背脊。 月色无声,和室内没有点灯。廊檐下的青铜灯不再摇晃,夜风离开天守阁,朝着如镜的琵琶湖远去了。 “南蛮人好像把这个叫做拥抱。”八重小声地说。 虚没出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僵硬似一块冰岩。 八重将头靠到他的胸口,放松下来。 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没有体温,没有肌肤的触感。 这是一个虚假的,没有任何实质的拥抱。 八重弯起嘴角,轻声微笑。 “似乎不赖。” 和室内黯淡的铜镜映出一人的身影。 孤独的影子站在那里,就像冰川融化那般缓慢,他抬起手,许久 无声地将手放了下去。 月光、湖色、空空的怀抱。 这就是「鬼」所能拥有的一切。 对虚的动作毫无所察,八重闭上眼睛。 如果有一天,我能以真实的姿态拥抱你就好了。 不是冰冷的尸体,不是别人的躯壳。 如果有一天。 总有一天 像普通人一样,能抱抱你就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2章 银时番外 坂田银时在万事屋的沙发上睡着了。 老旧的电风扇咯吱咯吱响着,泛黄的便利贴不断被风吹起,又悠悠飘回原位。 外面的盛夏阳光灿烂,此起彼伏的蝉鸣在鼓噪,午后的空气有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银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始做梦的。 现实和过往的蝉鸣连成一线,他站在树底下,抬头仰望遥远的树冠。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夏日,那个夏天的蝉也是如此吵闹,声嘶力竭地在树荫里喧嚣。 斑驳的碎光在叶隙间闪耀,天空很高,洁白的流云蓬松柔软。和乱葬岗的景色截然不同,被水洗过一般的世界在视野里闪闪发光,风中带着草叶和太阳的气味,拂过树梢时带起沙沙摇曳的光影。 “你在看什么” 比银时高一些的身影凑过来,顺着他的视线不断往上,看向天空。 八重一直都是这么自来熟的性子,那时候两人认识没多久,她的态度已经熟稔得像是两人认识了几辈子。 “我还以为你突然停下来是在发什么呆呢。” 八重歪着脑袋,和他一起瞧了老半天,恍然大悟般地喔了一声“原来是在看云啊。” 他抱着刀,还没有习惯和人频繁地交谈,后来八重总喜欢满怀感慨地说,那时候的坂田银时嘴巴一点都不欠,谁能想到他后来会长歪成那副死样子,小时候明明挺可爱的,随便戳戳揉揉还会炸毛,真是男大十八变,女大抱金砖。 后面那句一点逻辑也没有,但八重觉得只有前一句不够圆满,后面总要再加点什么,就硬是凑了上去。 八重的思维和她本人一样毫无规律可循,她站着和他一起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忽然开口说 “你想不想要举高高” 银时“你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 八重“小孩子不都喜欢举高高吗” 前几天三人在镇上买东西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他父亲的肩膀上玩竹蜻蜓,哈哈哈地笑得特别开心,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傻子。 银时搞不懂八重在执着些什么,但似乎又有些明了。这种古怪的感觉令他很不习惯。 “不。”他说,“我不想。你冷静点。” 八重“我很冷静。没有举高高过的童年是不完整的,你信我,我肯定举得动你。” 松阳回来得很及时,那个时候他总是来得很及时。 “你们在做什么” 长得不错性格又好,由松阳问路准没错。 他这次从茶屋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些竹叶包裹的点心,一看就是热心人士塞给他的。 银时“我不想要举高高。” 八重“那你想要什么金平糖吗我看你就像金平糖。” 银时“这个句式你哪里学的。” 八重“现学。” 银时抬起头“你真的不管管她吗” 松阳笑眯眯地说“五百年了,管不住的。” “”又来。 那些话,听起来总觉得只是玩笑。 最近的城镇距离茶屋有几里的距离,路上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夏季的骤雨来势汹汹,哗的一下从天空倾倒,三人什么准备都没有,只得在雨中狂奔起来。 他以前刀不离身,睡觉的时候也要紧紧抱在怀里,八重就笑着调侃他,说他起初像一只警惕的幼兽,随时不注意就会咬人一口。 有一次,三人在翻山越岭的时候遇到了打劫的山贼,但他刀还没出鞘,就被松阳拎起衣领往身后一放,乖乖地没了用武之地。 “银时,你已经不是食尸鬼了。”松阳总会笑着这么跟他说。 学会挥刀很容易,但要学会收起刀才是最重要的,那是一辈子的修行。 坂田银时抱着他的那把宝贝刀,刀身太长了,走路的时候容易拖到地上,磕磕绊绊的。 尽管如此,他也不肯放手。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砸得人睁不开眼睛,视野中的世界水雾蒙蒙,树影模糊成了一团团墨绿。 他抱着刀,跑在最后面,松阳回身一捞,将小小的他抱起来就跑。 八重那时候也没多高,少女的步子追不上成年男性的步伐,银时听见她在雨中大笑,笑到一半声音变成短促的惊呼,松阳将她也一手捞起来,抱着两人在雨中往旅屋的方向奔逃。 那个场景一定滑稽极了,他记得八重在雨中止不住地笑。 她扬起脸,任雨珠打落,湿漉漉的睫毛尖都滴着水,笑声被骤雨的喧嚣遮盖,仍然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畅快。 盛大的雨幕铺天盖地,天空却似乎有那么一瞬毫无阴霾。 三人抵达旅屋时淋成了落汤鸡,旅屋的老板娘相当热心,立刻准备了干净的毛巾和临时的换洗衣物。 小小的和室里角落点着纸灯,外面的雨声逐渐小下去,清脆地敲打着窗沿。 炭炉驱散了湿润的寒意,八重替他擦着头发,头发擦到半干时,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松阳说“你看。” 她提起两撮银发,摆成尖尖的小三角 “猫耳朵ねこみみ。” 松阳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八重笑得手都在抖。 银时就有些恼,若是普通的小孩子,脸颊估计已经像河豚一样鼓起来了。 “很可爱哟。”松阳憋住笑,这么劝他。 八重也火上浇油“银时最可爱了。” “吵死了。”他硬邦邦地说。 但两人笑得太开心了,连他都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以前的下雨天意味着腐烂的尸体,软烂的泥,泡馊了的饭团,和湿冷的病气。 银时躺在炭炉边睡着时,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他身上盖了两件烤干的外衣,一件大一点,一件小一点,暖呼呼地裹在身上,不可思议地有太阳的味道。 三十多岁的坂田银时睁开眼睛,午后的斜阳照进客厅,空气中的粉尘静静飞舞,在光束中像金箔一样微微发亮。 电风扇不知何时停了,窗外的蝉鸣也不再呱噪。 松阳坐在沙发边,眼中含着笑意,问“我吵醒你了” 触手可及的梦境融化了,但梦中的人还在,模样一如过往,笑起来时眼睛如月牙弯弯。 银时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屏气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 松阳见他不回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银时” 还在。 这个人还好好地存在于眼前。 银时捉住松阳的手,掌心里的皮肤是温热的,眼前的人是活的。 心里悬空不定的感觉一下子就落了地。 午睡过后的倦意涌上来,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想起什么,哈欠打到一半又停住了。 “等等没有钥匙你怎么进来的” 万事屋今天不营业,他大方地给神乐和新八放了假,为了防止楼下的老太婆上来催讨房租,还特地锁了门。 松阳唔了一声,声音稍有停顿 “我把门装回去了。” 银时“” 他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跑向玄关。 松阳笑眯眯地在他身后说“这次我真的把门装回去了。”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门铃这种东西吗” “我试过了,但某人的睡眠质量似乎特别好。” 银时噎了噎,他紧张地把门检查了一遍,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松阳似乎是真的如他所说,将门完整地拆下来,又完整地装了回去。 幸好不用付修理费,谢天谢地。 上次委托挣来的钱,他背着神乐和新八,躲过松阳的监督,悄悄地全部砸在了柏青哥上,如果露馅了那还得了,坂田银时绝对得英年早逝。 银时松了口气,一转身,就见松阳看着自己,表情非常和煦 “你在隐藏什么吗,银时。” 冷汗唰一下冒出来,他赶紧抬手拭去,装作天气很热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 “话说回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松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语,就在银时眼角微抽快要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招供时,松阳终于开了口 “私塾的电视机坏掉了。” 银时“对不起我前几天不应该把钱诶电视机坏了” 松阳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 “修理的时候,我好像一不小心就用力过头了。” 银时“” 银时以后这种事情,放着我来。” 他任劳任怨地跟着松阳去了一趟私塾。午后的时间段是学生的自由时间,那些没大没小的小鬼头看见他来了,笑得特别欠兮兮的。 “银时来啦” “银时又来蹭饭啦” “银时又来黏着老师唔噗”他赶紧捂住那个小家伙的嘴。 毫无所觉的松阳带着他来到教室,教室的小角落里摆着一个老式的电视机,方方正正,看起来完好无损,似乎没有什么毛病。 “你说电视机坏了我怎么看不出”银时将手放上去,之前还好好的电视机哗啦一下,从内部四分五裂,零件散落一地。 松阳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银时抬起手“好,什么都不用多说了。我应该夸你居然把电视机拼回去了吗” 松阳“大家很喜欢看动画片的。” 已经懒得吐槽了,银时老老实实地在电视机的残骸前蹲下来,特别无奈地,以中年男人养家的口吻说“我会尽力的。” 放学的时间,私塾特别热闹。 松阳站在门口和学生家长道别,空置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笑闹声隔着一道竹篱,初夏时五彩斑斓的紫阳花谢了大半,院墙上爬满藤蔓和紫色的牵牛花。 银时放下手中的工具,抬起头。夏季碧蓝的天空填满视野,雪白的流云慵懒地流淌着,好像小孩子在画布上用手指涂抹上去的颜料。 四处漂泊,居无所定的云,看起来是那般慵懒自由,闲适安逸。 真好啊。 没有终点的旅途,那些偷来的时间,也曾是如此。 “辛苦了。”温和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银时回过头,正好和松阳含笑的视线对上。 “这个电视机可能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了,要不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吃晚餐” 他扬起眉毛“晚餐你做” 松阳点点头“我做。” “也终于轮到你了啊。” 松阳弯了弯双眸,没有说话。 清风吹过长廊,廊檐下的风铃转动起来,轻轻发出引人回忆的鸣响。 松阳站起身,他看向庭院,以及庭院外更远的地方。 “今天天气不错。”银时说。 “是啊。”松阳微笑着。 “像雨后的晴空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3章 松阳番外·一 竹野凛太郎,今年七岁,家庭成员包括工作繁忙的老爹和在天国度假的妈妈。 他的特长是能够自己乘电车回家,以前最讨厌的东西是上学,目前最喜欢的是私塾的老师。 私塾的松阳先生年龄不详,出生地不详,家庭成员包括私塾的所有学生,喜欢的东西有很多,讨厌的东西暂时还没有人发现。 晚上八点半,松阳先生出门遛弯,会捡到游荡在外的凛太郎小朋友,据说纯靠从事教师这一工作培养出来的直觉。 凛太郎小朋友没什么特殊能力,但在第一百三十六次被工作中的老爹忘在托儿所之后,他悟出了一条真理大人都是骗子。 他怀着沉痛的心情背好了自己的小书包,沉痛地溜出托儿所的大门,七拐八拐走到了陌生的街区,望着冷饮贩卖机发呆时,遇见了出门散步的吉田松阳。 “哎呀,这是谁家迷路的孩子” 披着浅色的羽织,双手揣在宽袖里,那个人站在路灯下,微微歪头,笑眯眯地问他 “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再也不会相信所谓的大人了十分钟前才如此决定的凛太郎,乖乖地跟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去了他家。 “您是妖怪吗” “不是哦,我也不吃小孩。” 不是妖怪的松阳先生,一个人住在有着漂亮庭院的屋子里,除了味增汤做得特别咸以外,是个乍一眼看上去找不到什么缺点的人。 凛太郎呼噜呼噜地吃着饭,松阳先生就坐在桌对面,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笑着点头。 小厨房的灯光暖融融的,他以前从别人家的窗口瞥见过许多次。不需要在微波炉里加热的食物特别好吃,吃着吃着他的视线就模糊了。 最后他端起那碗咸得要死的味增汤,闭着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放下碗时,头上传来温柔的触感,松阳先生摸着自己的脑袋,温温和和地说 “哭出来也没关系哦。” 凛太郎有个帅气的名字,老爹以前经常跟他说,要做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保护身体不好的妈妈。 后来他没了需要照顾的对象,老爹依然整天把照顾好妈妈挂在嘴边,开始频繁加班到深夜。 他学着独立,学着一个人生活,学会将眼泪一点一点全部憋回去。 疲惫的男人出现在私塾门口时,凛太郎攥着松阳先生的衣角,红着眼眶,特别认真地对他老爹说 “我要来这里上学。” 私塾里的小朋友很多,他总是留到最晚才被接走的那一个。 其他人被家长拖回家时,他可以待在松阳先生的身边,看他笑着和大家挥手说再见。 在私塾里待的时间多了,凛太郎观察松阳先生的时间也变多了。 他发现松阳先生不论对谁都是笑吟吟的,但只要象征性地轻轻举起拳头,再怎么气焰嚣张的人都会瞬间怂下去,变得安静如鸡。 这里的气焰嚣张,特指经常来私塾窜门的卷毛叔叔。 同样经常来蹭饭蹭酒的,还有黑长直叔叔和矮个子叔叔。 矮个子叔叔前不久登门拜访了一次,第二天松阳先生就请假出远门去了。 在凛太郎的印象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松阳先生抛下私塾的事情。以往不论寒冬酷暑,松阳先生总是守着私塾,半步不离。 “老师去哪里了” 他扯扯流云纹路的和服袖,卷毛叔叔懒洋洋地躺在走廊上,翘着脚看漫画,漫画书几乎全部盖在脸上,大概就是所谓的见人之前先闻其声。 “还能去哪里,回之前的老家了呗。”漫画书底下发出声音。 “为什么要回老家” “因为老家要拆迁了啊。” “为什么要拆迁” “唔,准确点来说,是要被新政府没收了,被没收之前,总得拿回一些东西。” “为什么要被没收” “因为是那种地方嘛,阴森森又不能见光的,没有被一把火烧毁就不错了。” “为什么不能见光” “因为因为你的问题也太多了吧喂”卷毛叔叔一下子坐直了,漫画书啪叽一下掉到地上。 所以为什么是他来照顾这个麻烦的小鬼啊。 这么嘀嘀咕咕抱怨着的卷毛叔叔,晚上给他做了一大堆好吃的,他吃得太撑了,迷迷糊糊在九点之前就睡着了,也忘了继续问下去。 松阳先生的老家据说特别远,在没有交通工具直达的深山老林子里。 私塾放了三天假,第四天的时候松阳先生回来了,怀里珍之又重地抱着什么,拆开包裹一看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是一个老旧的釉瓷花瓶。 面对大家疑惑的目光,松阳先生只是说了一句 “弄丢了的话,她会和我生气的。” 没有人见过松阳先生发火的样子,他总是笑吟吟的,一副比月光和流水更温柔的模样。 有一次,私塾的学生把外面的野猫抱了回来,野猫受了惊,窜进和室,撞落了书架上的相框。松阳先生当时就敛了笑容,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散落的相框和照片,但也没有对任何人发怒。 照片完好,碎的只是相框,松阳先生松了口气。面对快要哭出来的学生,他重新弯了弯嘴角,露出大家熟悉的微笑“没关系,她不会介意的。” 短暂的小插曲就像一场错觉。 几周后,暑假的来临冲淡了这件事的记忆。热热闹闹的教室安静下来,树上的蝉开始呱噪,知了知了地叫个没完。 凛太郎和卷毛叔叔一起在廊檐下乘凉时,松阳先生拿着报纸坐过来,手指往某个标题上点了点。 “一起去吗今晚的山神祭。” 到了晚上,江户的街道成了光之河流,好像随着夜幕降临,不同的国度开启了大门,平凡无奇的建筑群被装点得五光十色,穿着浴衣的人们如同金鱼一样,游曳在水底的宫殿中。 彩绳、灯笼、巨大的花车,凛太郎跟着最热闹的队伍,挤到人群的最前方看神轿。 “老师,老师,快看” 他回过头。 笑眯眯的松阳先生不见踪影。 凛太郎拨开人群,往回跑。 “哎呀”被他撞到的行人发出小小的惊呼,他忘了道歉,置若罔闻地继续奔跑,跑到河岸边的空地上,扭头四顾。 没有。 熙熙攘攘的人流,嗡嗡震动的声音,灯光和颜色在移动,人的身影融合在群体里又分离出来。 他站在河岸旁,晚风吹起垂柳的枝条,水面映着变化不定的光。咚咚的太鼓随着神乐笛的乐声向夜空飞去,沉浸在祭典中的人们在大笑。 那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凛太郎低下头,努力忍住涌上眼底的雾气。 叮铃 铃铛的声音。 一双木屐在他的眼前停了下来。 黑色的漆木,红色的履带,雪白的足袋。 “哎呀,你是谁家迷路的孩子呀” 带笑的声音响起,世界重新聚焦,凛太郎抬起头 “怎么了不会说话吗” 对面的人歪了歪头,朱红的长穗淌落到肩膀上,穗尾的珠子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如铃音的声响。 凛太郎呆在原地,脑子都有些不会转了。 啊。 是照片中的人。 “你和老师走丢了吗”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嗯。” “正巧我也在找人。”对方笑道,“不如我们搭个伴吧” “” “走吧走吧,待在这里简直浪费了今晚的祭典。” 说着,不待他回应便牵起他的手,往人群最热闹的地方钻过去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神轿,游行的花车如龙一般沿着街道蜿蜒而下。到处都是明朗的色彩,欢快的声音,凛太郎懵懵懂懂地跟着对方,一时之间都忘了自己原本应该干什么。 “你想看花车吗我带你看花车吧。” “想吃苹果糖吗喏,这是苹果糖。” 之后又担心他个子太矮,看不到前面的花车,嘿咻一下将他直接抱了起来,放在肩头。 “现在能看清楚了吧” 手里还捏着没咬一口的苹果糖,凛太郎腾地一下就红了脸“放我下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什么傻话呢,小孩子就是应该要举高高才对。” “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 “就是。” “就不是。” 巫女打扮的小姐姐哈哈哈哈地笑起来,琉璃般的灯光映在眼底,好像天上坠落下来的星辰。 花车的队伍游远了,鼓乐声依旧清晰。两人牵手走在人群中,漂亮的浴衣从眼前滑过,像彩色的带子一样。 挂在杆子上的灯笼连成一片,如同簇拥在枝头盛放的花。 夜空底下的灯光迷离璀璨。 “你是八重吗” “是呀,我就是八重。” 凛太郎安静了一会儿,有些紧张地捏住纤白柔软的手指。 “对不起,之前把你的相框打碎了。” 八重的头上似乎出现了一个问号,但她很快反应回来,笑着捏了捏他的手。 “没关系,我不介意。” 「知道吗,凛太郎。」 「总是以那个人还在的口吻提起已逝之人,是爱的表现。」 「所以请原谅你的父亲。」 凛太郎抬起头,非常认真地看着她。 “你是妖怪吗”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你看我像妖怪吗专门吃小孩子的那种。” “”他撇过头,慢吞吞地说,“那,你死了吗” “你这孩子问问题真的直接欸。应该不算” “你还活着” “还存在。” “那”凛太郎开口说,“你喜欢老师吗” 八重呛了一下。 “这个太直接了吧。” “喜欢吗” “那个,怎么说呢” “所以是爱喽” 八重没有说话。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小鬼真是不得了。” 然后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我看啊,我还是把你送到警察局去好了。凶巴巴的税金小偷,听说过没有” “没有。”他闷声道。 八重眯起眼睛笑了“好啦,不逗你了。走,我送你回私塾。” 离开祭典的会场,喧嚣散去,回去的道路铺了一地银白的月光,水面一般微微泛着光亮。 八重牵着他的手,小声地哼着歌。 她的心情似乎好极了,逛祭典的时候兴致比他还高。 凛太郎抬头看着她,发现她真的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 “邦”正在偷看时,八重忽然将狐狸面具盖到他脸上,“小狐狸出现啦。” 凛太郎忍不住笑起来。 拐过街角,路灯静静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辉,在地面上投下静止不动的影子。 “八重。” “怎么了” “你真的不是妖怪吗” 八重有些好笑“你就这么希望我吃了你吗” 凛太郎看着脚下的小石子。 “婆婆跟我说过,我的妈妈非常爱我,所以一定会来看我的。”他忽然小声说。 “是吗。”八重的声音柔和下来。 “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回来的吗” “” “因为爱” 八重停下脚步。 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 啪嗒 前方传来某个人手中的东西落地的声音。 凛太郎抬起头,发现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私塾旁边。 灯笼落在那个人的脚边,像折颈的白鹤。烛光照出清劲挺拔如修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暖芒在夜色中散开流溢。 “八重” 熟悉的声音轻若呢喃,几乎像是害怕一般,出现了颤抖的罅隙。 竹野凛太郎曾经悟出过一条真理 大人都是擅于说谎的骗子。 松阳站在原地,仿佛被人定在了那里似的动弹不得。 八重看他半晌,慢慢地笑了起来 “晚上好啊,松阳。” 「哭出来也没关系哦。」 对他说过这句话的松阳先生,怔怔地伸出手,碰到八重的脸颊时,却并没有落下泪来。 “欢迎回来。”他说。 “欢迎回来。”松阳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声音终于不再颤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4章 松阳番外·二 盛大的祭典结束,就像绚烂的烟火从夜空零落。 繁华消褪,无边的夜色再次合拢,人群散去的街道缓缓陷入深沉的睡梦,寂静如幕布笼罩过世界。 凛太郎的父亲赶着末班车来接他,小小的学生往前跑了几步,忽然又倒退回来,临走前拉着松阳的袖子,在他弯下腰来时小声地附在他耳边说 “加油啊,老师。” 八重听力好,她装着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直到学生走远了,才毫不避讳地笑了出来。 私塾门口的灯笼散发着暖芒,晕开小小的光弧。松阳回过神,静静地看着她笑。 他跟着弯了弯眼眸“先进屋吧。逛祭典逛了一晚上,想必你也累了。” 私塾的玄关在夜色中亮起光芒,松阳拉开门,八重好奇地迈进来,巫女祭祀服的衣摆过长,她一手提着衣摆在玄关口站定,左看右看,像参观者那样四处打量。 木质的地板,暖色的墙纸,属于学生的鞋柜靠在墙边,木柜上摆着洗干净的玻璃瓶,瓶里插着一枝寻常可见的花。 视线再往上一点,一幅小小的简笔画挂在鞋柜上方,画框里的人笑眯眯的,眼睛都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玄关右手边的走廊通向教室,八重看到了更多的画蜡笔、水彩、油画棒,五颜六色地涂抹在白纸上,用木头的画框装着。有些画纸的边缘微微泛了黄,被人细心地用透明胶带贴起来,像是宝物一样,自豪地展示在教室外的墙上。 画的下方,是学生们的留言 “再见啦各位,毕业后我会常回来看看的。s出门的时候不要再忘记锁门了啊,老师。” “私塾限定的地狱味增汤不管是谁都好,请把盐罐子从老师的手里夺下来,谢谢。” “我的课桌就传给下一位继承人了。” “老师一定要保持笑容哦。” “” “最喜欢老师了。” 那些画这么说着。 八重拉开隔扇。 十几叠大小的教室里摆满了小小的书桌,房间的正前方立着齐腰高的折叠屏风,屏风上绘着这个时节的花鸟。 教室的另一侧连着庭院外廊的纸门,庭院在夜色中树影深深,石灯笼照出其中的一小角,细长的枝子在竹篱上交叉横斜,缀着碎花像染在和服上的纹路。 相比白日,夜晚朦胧的光影多了一丝静谧的美感。八重望向庭中的树影,到了春天,那里的枝头会开出粉色的樱花。 “喜欢吗” 松阳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 八重侧过头,他微微垂着眼帘看她,大概是檐下的灯光温柔,他眼中的神色好像要融化了似的,比蜂蜜和蜡糖还要柔软。 “很漂亮。”她由衷地赞叹。 “太好了。”松阳笑道,“你喜欢的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往庭院的东南方向一指“晚上可能看不太清楚,但今年的紫阳花开得特别好。” 八重点点头“真厉害,你还学会养花了。” “不敢当,我主要负责浇水。” 松阳顿了顿,又说“明天再来看的话,景色会更好的。” 他看向她,目光始终温和柔软,以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问道“你想先吃夜宵,还是先泡澡” 八重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繁复曳地的巫女服。 “我选择先泡澡。” 热汽氤氲的浴室,镜面浮起一层白雾。小小的窗口开在高处,透过木格可以瞥见夜空中的弯月。 许久没有泡澡了,八重舒舒服服地窝在水池里,惬意地发出叹息。 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松阳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 “换洗的衣服我放在这里了。” 八重应了一声,待脚步声远去后,她在热水里留恋了一会儿,这才拿起一旁的浴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水池。 私塾里没有女性的衣物,松阳放在门外的,是他自己的一套寝衣。 浅色的寝衣料子触感很柔软,似乎是纯棉的质地,干干净净地捧在手里,散发着太阳晾晒过后的气息。 八重换上寝衣,调整过后用腰带扎好。虽然她已经尽力调整长度了,但松阳的衣服她穿在身上还是显得宽大,肩膀到手臂下留了很多空隙,挥挥手几乎感觉不到布料的阻力,一套衣服与其说是穿在身上,不如说是松松地套了上去。 非常凉快。 牵起略长的衣摆,八重跑到镜子前,像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那样,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倒影。 她侧身转了个圈,然后又侧身转了回来。抬手,放下,然后再试着将双手揣到宽松的袖口里。 终于玩够了,八重回到和室,一眼看见松阳坐在桌前,似乎在出神,好像又在思考。 桌上放着她换下来的和服,她之前没注意,和室里也没有衣架,她直接搭到了就近的桌面上。雪白的绢纱和朱红的裙袴现在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缀着长穗的头冠摆在中间,古制的金属在现代的灯光下闪着微光,看起来像博物馆中的展览物。 “你在看什么” 八重凑过去。 “没什么。”松阳神色如常地抬起头。 他弯着眼睛,温和地说“我只是在想,要不要把你的羽衣藏起来。” 八重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对那些传说不是很感兴趣为什么” 松阳示意她坐下来,再自然不过地拨过这个话题“你那样会感冒的,过来吧,我帮你擦干头发。” 八重看了他手边茶桌上的点心,乖乖地挨过去。 松阳帮她擦着头发,她认真吃着点心。这个桌上的点心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金黄的外壳脆脆的,有蛋奶的香味,里面焦甜酥软,一开始吃就有些停不下来。 八重很感动。 “这个点心你哪里买的” “车站前最近新开了一家甜点屋。” 松阳耐心而细致地拭去她发梢的水分,一点一点用毛巾压干。 “合你胃口吗” “合。太合了。” 八重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顺毛的猫,舒服地几乎要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背后似乎传来松阳的轻笑,桌上的点心不多,她吃完了,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没有了” “没有了。” 八重认真想了想,对松阳说“可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大人。” “对,你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大人。”松阳的声音含着笑,“但是点心真的没有了。” “你变了,松阳。” 她沮丧地往后一靠,像以前一样,像很多年前一样,非常熟稔地靠到了松阳的怀里,窝着。 身后的人顿住动作,倏地没了声音。 半晌,她听见身后传来温和而平静的一句 “是啊,我可能变了。” 轻轻的嗓音,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八重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视野一暗,温热的手掌覆上来,遮住了她的双眼。 “别看。”松阳说。 他的嗓音有些低“别看我现在的样子。” 怔住的瞬间很短。无法视物时,人的其他感官会不断放大,八重感到唇上一软,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温热的,柔软的,小心翼翼的,像对待着易碎的珍宝一样,只是轻轻地贴着唇缝试探。 松阳在吻她。 心弦颤了一下,八重闭上眼睛,略微扬起头,最微小不过的动作立刻得到了回应,松阳拢着她的脸颊,呼吸似乎乱了一下。 “八重。” 她恍然间听到了哽咽的尾音,仿佛被抛弃过的幼兽发出的低泣,又好像如获新生之人的叹息。 再也装不下去的某种东西在那个刹那碎裂了,看似平静的假象散落一地,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松阳再次吻上来,她不得不抬手搂住松阳的脖子,心忽然就软了。 喜欢。 好喜欢。 喜欢到心尖发烫。 没有办法撒谎,没有办法嬉笑应对。 周围的景色融化了,全部远去了,时间的概念也是如此。 松阳的动作温柔下来,他捧着她的脸颊,啄她的唇瓣,轻轻地吻她的额头、眼睛、鼻尖。 心里有细小的痒意,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八重忍不住抿着嘴笑。 松阳将她抱在怀里,她柔软地靠着他,两人一起无声地看着窗外,看着天边泛起最浅淡的鲑粉。 凌晨四点十分的天空,浓墨重彩的夜色尚未褪去。黎明安静地等在地平线外,悄然染上穹幕的一角。 “你不睡吗”八重问身后的人。 “现在不合眼的话,明天一定会后悔的。” 松阳摇了摇头,将她圈得紧了些。 “我有时候会在梦中见到你。” “你总是笑着问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八重抬起头。 “我说好,我过得很好。作为人类的生活,每一天都很充实,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松阳的嗓音很温和,声线始终平稳,好像在叙述一件他重复过无数次的事。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微微笑了一声。 “但有时候,我其实想说,不,我过得一点都不好。因为我害怕,害怕如果你放心了的话,就不会再来看我了。” “我答应过你,会作为人类好好活下去。但有时候我不想这么做,八重。” 因为我过得很好的话,你就会彻底放下我了。 可我想你来看我。这些年,每天每夜,都这么想。 “抱歉,我” “八重。”松阳的声音轻轻的,表情非常安静。 这个人说谎的时候,说真心话的时候,眼神依然温柔。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所以你留下来,好不好。” 不是今晚留下来,不是偶尔回来看我一眼。 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眼底毫无预兆地涌上雾气,八重别过脸,松阳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拢入掌心里。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他低声说,声音里含着笑,以及很多很多,统称为爱的东西。 八重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么些年不见,你变笨了啊,松阳。” “你以为我这次回来是为什么”八重抬眼看他,眼角似乎有些红,但嘴角已经弯成了微笑的弧度。 “我回来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啊。” 为了和你白头到老,看你变成路都走不动的老头子,我才回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5章 松阳番外·三 天亮之后,晨光照耀下的庭院和松阳说的一样,煜煜生辉分外美丽。 东南角的紫阳花过了最绚烂的花期,但剩余的花瓣像凝结的雨珠,折射出天空般浅淡的色彩。白石铺就的小径和青苔边界分明,注满清水的惊鹿梆地一下敲下来,回音清脆悦耳。 松阳和她说起这些年的生活,说他在银行开了账户,学会了坐电车换站,学会了收寄快递。 纸门破了他能补,屋顶漏了他能修,就是电器类的产品比较复杂,前不久报废的电视多亏有银时帮忙,不然他忙活一下午也只是将电视拆了又装回去。 他告诉她车站前的点心屋非常有人气,万事屋附近的百货店酱油最便宜。现在的年轻人似乎都喜欢用手机,但他暂时还没有用上的打算,目前依然喜欢书信的交流方式,偶尔会被学生开玩笑说他老土。 青翠的竹篱竖起条条光影,清早的阳光有种纤薄剔透的质感。廊檐下的风铃垂着彩色的纸片,透明印花的玻璃罩子镀着微微闪烁的光。 说着说着,松阳的声音小了下去。 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后续,八重转头一看,发现松阳靠在窗边睡着了。 他一直说着自己不困不困,撑了一晚上没睡,在天光大亮的早晨,终于没熬过积累许久的睡意,一不留神,就沉到和现实相融的梦境里去了。 八重忍住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七点。距离中午还有差不多五个小时的时间,足够松阳好好补一觉了。 八重拨开松阳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从壁橱里找到一床薄被,抖开后轻轻盖到松阳身上。 靠在窗边睡着了的人对此一无所觉,她在旁边蹲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端详松阳的睡颜。 她发现他现在真的像一个普通人了,而且还不是年轻人,连基本的熬夜都抵不住了。 看到松阳因为缺觉而打起瞌睡是非常新奇的体验,以前的话,这个人昼夜都能行动自如,在天照院奈落时,晚上的活动反而更加频繁。 晨光流淌进和室,松阳阖着眼睛,脑袋微微歪着,垂在肩膀上。 呼吸浅浅的,胸膛规律起伏,他的神态看起来安静又无害,睫毛在眼睑下方落了一道浅浅的阴影。 脸颊边微微翘起的那一小撮头发似乎有点可爱,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 究竟是梦到了什么呢 八重拂开松阳脸颊边的头发,在仿佛静止的晨光中微微倾身,低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温软的,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小心翼翼地克制了力道,生怕惊醒了沉睡中的人。 她站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和室,转身走向了厨房。 点燃灶火,柴鱼片扔进煮好水的锅中,慢慢熬起高汤。八重从冰箱和橱柜中找到需要的食材和器具,取出海带,小葱切碎,豆腐切块,青花鱼处理好后放进烤箱。 她在抽屉里发现了没有拆封的咖喱酱,于是决定中午做咖喱饭。 土豆和胡萝卜洗净切块,牛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她顺便将厨房的调料都清点了一遍,默默记下了所有东西的位置。 墙上的时钟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好像时间落下的雨珠。 八重挽起袖子,站在灶台前等高汤煮开,一边等一边小声地哼起歌来。 阳光从木格间透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带中飞舞。 要不要再做一份蔬菜饼呢 这么想着,她已经打开了壁橱,伸手去拿面粉。 冰箱里有新鲜的卷心菜,还有剩下半瓶的沙拉酱。 八重正要转过身,忽然听见和室的方向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接下来便是重物被慌忙推开的声音。 她停下动作,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不到九点。 “八重” 刚刚睡醒的声音有点哑,有点慌。 喊了一声后没得到回应,那个声音害怕起来,反而不再尝试。 惶急的脚步声隔着走廊奔来,八重关了灶火,走出厨房。 “怎么了我在” 话音未落,就被人紧紧抱住了。 胸膛随急促的呼吸起伏,松阳的心跳很快。她的脑袋压在他的胸口,咚咚的心音隔着衣物传来,每一下都像震在她的耳膜上。 八重回过神。 “松阳”她抬起头,他的样子不太对。 伸出手,八重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背,顺着他的颈椎一下一下地抚着。 “你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充满不确定。 “不。” 松阳的气息缓和下来。 他低头将她拥紧了些,垂下的眼帘遮去了眼底的殷红。 “我没事。” 看不到他的表情,八重只能从他的声音和心跳判断他此刻的状态。 剧烈的心跳逐渐变得平稳,松阳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只是少了些轻快的笑意。 “你只睡了不到两小时,再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八重说,“等你醒来,午饭也差不多做好了。” “不,我帮你。”松阳没有松手。 他声音温和,态度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可以给你打下手。” 八重没吭声。随后,她叹了口气,好像他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似的,耐心地问“你打算帮忙什么呀切菜吗” 松阳终于笑起来,之前那种有些压抑的气氛渐渐散开“别看我这样,我其实最擅长的就是切菜。” 八重抬起头来,眼眸微微眯起,故意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 “是吗那就好好表现给我看吧。” 她领着松阳来到流理台前,指着砧板上洗净的半颗包菜说“这个需要切丝。” 松阳“切多细的丝” 八重想了一下“半厘米吧。” 松阳拿起菜刀。 十五秒后,八重看着砧板上整整齐齐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包菜丝,沉默了。 她转过身,从冰箱里又拿出一颗土豆,这次没有说具体的要求,只说了一句“能切成小块吗” 不到一分钟后,砧板上又出现了大小相等,整齐得像是用模具压出来的土豆块。 果然,刀功是真的好。 她应该惊讶吗 八重哑然。 她抬头看了一眼松阳,后者微笑着,似乎在等她表扬。 轻咳一声,八重抬起手,用手背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你可以在厨房里留下来。” 有了另一个人的帮助,做饭的速度快了不少。不到中午,味增汤煮好了,青花鱼烤好了,蔬菜饼可以端盘了,八重又多做了一份玉子烧,咖喱也只剩下最后的步骤。 “中午请银时一起过来吃饭吧。”松阳笑眯眯地站在她身边说。 “他没有工作要做吗” “祭典前后万事屋的工作比较空闲。” 八重想了一会儿“晋助和小太郎呢” “晋助会比较难联络一点,但小太郎的话,”松阳似乎在思考,“看他今天有没有活动了。” 等等,活动是什么。 “时机好的话,大家可以一起吃个晚饭。” 一天的安排就这么敲定了,八重解下绑袖子的束带,松阳按住她的手,一脸认真地对她说“我去隔壁给你借一套衣服来,你在私塾里等我,可以吗。” 松松垮垮的寝衣,不能穿出去见人。她一时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好啊。”八重笑笑,“快去快回哦。” 她做出目送松阳的样子,松阳收回手,慢慢地说“你可以在客厅里等我。” 八重“好。” 松阳“我马上就回来。” 八重“知道了。” 松阳“我就在隔壁。” 八重“” 听到门铃时,隔壁的神田太太正在后院浇花。她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慢腾腾地移到玄关,拉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身影,一高一矮。勉强及松阳肩膀的女性站在台阶上,披着宽宽大大的男式羽织,脸上的神情好像特别无奈。 “打扰了。”松阳笑得灿烂,“请问,您有多余的和服可以借出来一套吗” 神田太太看了他一会儿,眉毛微微扬起,转身进了屋。 几分钟后,她带着装和服的袋子走出来,交到松阳手上时,目光却是看向了八重。 “你喜欢花吗”她温和地问。 八重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答 “喜欢。” 她看到对方的目光逐渐变得柔软下来。 “真好。”面容慈祥的老人说着,眼中有她不太了解的神色,“那真是太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6章 松阳番外·四 “你晚上想吃什么” 午后的阳光晒着走廊,浓荫里的蝉鸣连绵不绝,檐下的风铃被微风吹起,轻轻渺渺地发出叮铃的脆响。 八重打开风扇,银时特别主动地坐到风扇前,伸着脖子眯起眼睛的样子就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乱蓬蓬的银色卷发被风扇吹起悠悠飘下。 银时对着电风扇“啊”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转过头 “怀石料理,神户牛肉,北海道雪蟹,我都可以。” “银时,私塾的预算里没有那种东西。” 松阳抬手就要往他的脑袋上敲,银时立刻抱头坐正了,求生欲格外强烈地说“有什么我就吃什么。” 八重“那就吃牛肉寿喜锅吧。” 银时“夏天吃不会嫌热吗” 八重看向松阳“这个天气不合适吗” “不会。”松阳笑眯眯地说,“一点都不会。” “”银时无语地看向天花板。 “话说,私塾是不是应该装空调了” “银时,私塾的预算里也没有那种东西。” “你听我说,松阳,高杉的预算里一定有那种东西。”银时语重心长“今年的夏天据说会特别热。” 松阳表情不变“所以你想来蹭空调吗” 声音微滞,银时轻咳一声“我这不是,偶尔想来看看你这边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嘛。” 然后又嘟嘟囔囔地说起了最近的物价怎么怎么高,通货怎么怎么膨胀,他连买狗粮的钱都不够了,中心思想就是穷,很穷,特别需要松阳大发善心收留他这个无处可去的小可怜。 八重从冰箱里拿出冰镇好的麦茶。 “晋助最近在做什么” “那家伙不知道。”银时顿了顿,浑不在意地说,“虽然行踪不定,特别难搞,但如果你想见到那家伙的话,可以试试让松阳去门外站一会儿,看他会不会上钩。” 八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向松阳。 两人对视了三秒,松阳从榻榻米上站起来。 “等等等等。”银时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松阳,“你还真要去啊” “”松阳和蔼地低头,“为什么不” “” 银时“晚上能凑齐人数吃个饭就行了对吧你坐下,我去。” 桂小太郎前攘夷志士、内阁总理大臣,现任「英灵志士」ra组合的说唱担当,近期目标是通过ra净化国民的心灵,同时尽可能地抹黑真选组等人的形象,非常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 强行挤入新闻报道被真选组连追了八条街,他结束一天辛劳的工作,来到熟悉的地址,不期然遇见了另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披着墨金唐草纹的羽织,微微压着斗笠,腰间别着无镡的佩刀。 高杉松散而随意地立在门前,身上那股凛冽的锋芒到了这里总是会收得妥妥帖帖,不露一丝锐利的棱角。 “是你啊,假发。”见到来者,高杉似乎毫不意外。他轻轻嗤笑一声“你不会也收到了同一个笨蛋的邀请吧。” 桂将活动的面具塞回袖子里“不是假发,是桂。我还以为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银时也不可能主动来找我们两人。” “谁知道呢,”高杉抬起头,“也许明天太阳真的会从西边出来了也说不定。” 天空的光线非常柔和,晚霞迤逦如流火。映着余晖的云层瑰丽绚烂,好像吸饱了色彩的宣纸,大片大片地在视野中晕染开来。 “真不错啊。”他闭着没有伤疤的左目,“现在的夕阳。” 桂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含着笑“是啊,真不错。” 能像现在这样,平和地聊聊天气,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十年划下的深壑,有一段时间曾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他们曾经盼着回家,盼着回到村塾,盼着再见到老师,哪怕只是一面也好,好像盼了有一辈子那么久。 有时候他偶尔还会梦见过去的事情,梦见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很多很多人。 但是现在看到傍晚燃烧的夕阳,也终于能笑着说上一句真漂亮啊。 “喂”熟悉的声音传来。 银时懒懒地靠在玄关边上,没精打采的腔调怎么听都有股欠揍的意味,“你们两个傻蛋打算在外面待到什么时候。” 他眼中藏得很好的笑意,桂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凭着多年相熟培养出来的直觉,桂很肯定,银时在等着看好戏。 看好戏 “小太郎晋助” 桂有了片刻的恍神。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站在早已被大火烧毁的门扉前,屋内传来朗朗书声,红色的蜻蜓停在竹篱尖上。不远处,映着天空的水田微微发亮,田埂边的野花在风中轻晃。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也就是这短暂出神的片刻,八重已经飞快地跑到了门口。她张开手一把抱住两人,好像他们还是小孩子似的,如果不是抱不动,差点抱着两人转上一圈再落地。 她大笑“好久不见。” 银时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高杉愣住的表情。 夕阳隐入地平线,夜色垂临,私塾的小客厅亮起暖黄色的灯光。 摆在木桌中央的寿喜锅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桂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端端正正地等八重宣布开饭,同时端端正正地开口提问 “我已经死了吗这是天国” 银时果断翻了一个白眼“你是白痴吗好好瞪大你的眼睛看看。” 他弹掉小拇指尖的不明物体,指向一声不吭坐在松阳身边的高杉“这家伙也在的地方,只可能是地狱好不好。” 高杉“需要我送你下地狱吗,银时。” “哇哦,阿银好怕怕哦。” 八重“我开动了。” 松阳“我开动了。” 桂“我开动了。” 非常熟练地忽略了三岁小朋友的拌嘴。 为了今天的晚餐,八重掏空了私塾的冰箱,和松阳一起做了一大桌菜,还温了酒。 桂非常给面子,将碗里的饭菜叠得有小山那么高。吃着吃着,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吸了一下鼻子。 银时放下酒杯“喂,你不会在哭吧。” 桂瞪他一眼“唔是在枯,是龟。” “你先把嘴巴里的饭咽下去了再说话。” 桂咽下那口饭,非常严肃地说“不是在哭,是桂。” 银时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 晚餐结束后,桂毫不意外地吃撑了。他趴在榻榻米上装死,银时和高杉本来还算清醒,但好像较起劲来了似的,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喝到最后,酒没了,人也到桌子底下去了。 看见银时喝得烂醉不奇怪,但看见高杉喝醉就有些稀罕了。 他撑着脑袋,手指拨弄着歪倒的酒杯,嗬地笑了一声,脸上的神情极尽嘲弄,对着没有人的方向说 “这样就不行了吗,银时。” 迷迷糊糊快要不省人事的坂田银时蹭地一下坐起来“屁话,阿银还可以大战三百回合。” 桂“我需要健胃消食片。” 八重收起桌上的碗盘,松阳按住她的手“我来吧。” 银时打了个酒嗝,大声逼逼“你看,亏你高杉还是个师控,这种时候连碗都不会帮忙洗。” 高杉给了他一个超凶的眼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松阳身边,乖乖地垂头说 “老师,这些就交给我吧。” 松阳“晋助的心意我领了,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不。”高杉特别固执,“我要洗碗。” 八重看向银时,他拍着大腿,已经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桂唔唔地喊着难受,八重从抽屉里找了点健胃消食片给他。 得寸进尺桂小太郎“想要膝枕。” 八重“真的有那么难受” 她拍拍膝盖,示意桂躺上来,银时黑着脸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拽起桂的衣领,就地拖走。 把桂往外面一扔,银时回来往她的膝上一躺,气鼓鼓地不说话。 有点像个河豚。 “你这不也是完全喝醉了吗。”八重伸手揉揉他的头发,银色的卷发柔软蓬松,摸起来手感特别好。 她戳戳银时“这位老板,请问你今年多大了” 银时翻了个身,不理她。 喝醉的人怎么就这么孩子气呢,八重心里有点好笑。 “要不要草莓牛奶” “不。” “那,巧克力巴菲” “你以为阿银是那么好收买的人吗” “咦,难到不是吗” 银时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八重摸着他的头发,那含含糊糊的抱怨声小下去,松阳洗完碗,半拖半抱着高杉回到客厅时,发现银时躺在八重的膝上睡着了。 “你那边的也倒了”八重看向靠在松阳肩膀上一动不动的高杉。 松阳忍住笑“也差不多了。” 八重熟练地叹气“这三人今晚是回不去了。” 作为教室用的房间被清理出来,课桌叠一起摆到墙角。 八重从壁橱里抱出多余的被子,怎样搬动两个成年男性是个问题,但松阳一手捞一个,轻轻松松就将醉倒的两人抱了起来,像抗米袋子似的,将两人从客厅搬到了临时的卧室,塞进被窝里,搞定。 再找到庭院中思考人生的桂,同样塞进被窝里,吵吵闹闹的夜晚总算落下了帷幕。 私塾里的灯光依次暗下去,和室里点着角落的纸灯,安静地散发着如水的光芒。 八重站在书架前,那张照片是好些年前拍的了,画面的边缘泛着微微老旧的黄色,浸在对于她来说好像发生在昨天的过去里。 照片的角落署着日期,那是中枢站爆炸前的日子,天元教还没有降落到地球,一切都还停留在最后那场战斗的前夕。 她拉着松阳和银时三人,匆匆找了一个照相馆,拍了这张唯一的照片。 少年模样的松阳站在最中间他以这个模样停留的时间很短暂。八重看着照片中的人有些出神,背后微微一暖,是松阳的体温贴了上来。 他伸手环住她的腰,从背后搂着她,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头发,声音温和低沉“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忽然有点奇怪的怀念。” 她睡着,然后醒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如果是以她自身活过的年岁来看,这么点时间如沧海一粟。 但对于人类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 八重转过身,看向松阳“你也该去睡觉了。” “我不困。”松阳抱着她,脑袋抵在她的肩膀上,“我一点都不困。” “少来。”八重拿下他的手,松阳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委屈。 “你两天内就合眼了不到三个小时。” 她板起脸,督促松阳乖乖睡觉,好不容易将他塞进被窝里。 他睁开眼睛,她就给他盖上。 反复几次,八重算是瞧出来了,松阳表现得很乖,但一点也没有要合眼的意思。 “” 原本不打算尝试的。 八重叹了口气“好吧,那我们换个方法。” 她捧着松阳的脸弯下腰来,和他额头相抵。松阳好像忽然就知道了她打算做什么,身体一瞬间僵硬后很快放松下来,毫无防备的姿态。 八重的声音轻轻的“说「好」。” 松阳的眼中好像漾起了星光,他抬起手,温柔地挽回她耳侧落下的碎发,像是要将自己全部交托出去一般,贴着她的唇角吻了一下“好。” 世界静止了一瞬。 接着,黑暗中响起广阔的风声。 再次睁开眼睛时,八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金黄的稻田里,天空无边无际,碧蓝似夏日的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7章 松阳番外·五 她见过这片景色。 穿着浅色羽织的男人背着银发的孩子,穿过穗浪金黄的广阔田野。柔软的微风从远方吹来,沙沙的穗花左右轻摆。 她拎着斗笠,跟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后头,好像在那个刹那便已见到这场旅途的终点,亦或是在那个瞬间,结局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八重伸出手,金色的稻穗划过手心,干燥的触感带着太阳晒过的温度。 细碎的,温柔的,好像这个世界悄悄在人手心落下的一个吻。 “八重。” 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抬头望去,松阳站在金色的穗浪中央,向她伸出手 “来。” 他的眼神比融化的阳光更柔软,声音好像拂过田野的清风,周围的穗花沙沙鸣响着,轻轻扫过她的衣角,无声地鼓励她向前。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她看到的是枯涸的大地和晦暗无光的天空。 快跑。那个多年不见的人这么对她说。 你不该来。 温热的血液渗出指缝,沿着胳膊肘滴落。 她怀里一空,那个人什么都没剩下,也不知死前是否终于如他所愿,从这世上永无止境的罪业和痛苦中得到了解脱,消失得干干净净。 八重往前走,长长的衣摆勾到稻穗上,她微一低头,发现自己又穿回了千年前祭祀巫女的服饰,洁白的绢纱盖过朱红的裙袴,腰间系着红色的细绳。 在别人的意识空间里,她是会显出原形的。 八重伸出手,洁白的衣袖微微滑下手腕,柔软的衣料不然纤尘。 为什么没有留下当年的血迹呢。 她微微恍神,松阳牵起她的手腕,温柔地打断了那些思绪。 “这边。”他笑着说。 松阳带她穿过漫无边际的金色的田野,来到碧蓝的大海边。 呼呼的风声似鼓涨的船帆,海水卷着白沫,慵懒而缱绻地涌上细沙洁白的海岸。 海天一色的世界广阔而宁静,带着湿润水汽的海风略过耳畔,落在海面上的阳光如碎金一般闪耀着光芒。 细软的白沙没有脆枝碎石,踩上去一点也不硌人,八重脱掉木屐,脚掌陷进细沙,一开始只是慢慢往前走,但接着就忍不住跑了起来。 她提起裙摆,跑到海边,像小孩子一样直接踩进水里,清凉的海水涌过来,覆过她的脚背,漫过她的小腿,八重停下脚步,看着海潮慢悠悠地往回卷,退下海岸,再周而复始地围拢过来。 潮声此起彼伏,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墨蓝的海水不断拍上沙滩,白色的水沫如碎玉四溅,落到她的衣摆上时留下点点印记,很快又隐没无踪。 八重站在海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 天空蔚蓝,而阳光明亮,遍地不见一丝阴霾。 “你在想什么”松阳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 他抬起手,挽回她耳边被海风吹乱的碎发,微温的指尖划过她柔软的耳廓。 “没什么。”八重说,“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松阳“谁的事情” 海水漫上来,温柔而缱绻地抚过她的脚背,在她脚边留恋半晌,依依不舍地退了回去。 两人并肩走在海边,海风吹来,开在沙地上的荻花迎风摇摆,好像展翅欲飞的白鹭。 “那一次,你突然闯进来,我其实害怕了。”松阳平静地开口。 “你差点死在他刀下。” 提及不能说出的名字,周围的世界似乎静滞了瞬间,随后,海风又重新吹拂,天空中的白云继续缓缓流动,海水再次卷回岸边。 “那个人的意识动摇,精神出现了空隙,这个空间才崩溃了。” 狠戾的刀光斩裂空气,甚至来不及让人看清刀锋的痕迹,瞬息就已来到脆弱的颈侧。 但在割下她头颅的那个瞬间之前,世界骤然黑暗,坠入混沌的虚空。 八重看着遥远的海面。 那里理所当然的,空无一物。 “抱歉。”松阳低声说,“那本来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却无意间把你,还有很多无辜的人给卷进来了。” 攘夷战争的时候是,阿尔塔纳解放军降临地球的时候也是。中枢塔的暴丨乱更是由虚留下的因子直接引起的灾难。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存在,活在这个世间真的好吗这些年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温和的声音叙说着这些年自己的迷茫,海风吹起浅色的羽织,身边的人望着海天的尽头,眼神平和,似乎又略带怅然。 “对于阿尔塔纳的争夺会不断引起纷争,就算大家拼命隐藏我的身份,遮起我的过去,努力让我像普通人一样过上平凡的生活,我以前犯下的罪孽,我本身带来的危险,这些都不会消失。” 战争刚结束的那几年,他离开江户,在外远游。直到人们的生活重回正轨,战争的记忆在人们的脑海中淡去了,他才重新回了到江户。 因为人类不会原谅虚。 就像虚也绝不会原谅人类一样。 就算人们暂且忘记了战争带来的伤痛,努力向前,也不代表他们原谅了过去虚的所作所为。 “但是,你想活下去吗” “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未来有什么隐患,这么做是不是正确的,我才不管这些。” 八重说“你想活下去吗,松阳” 松阳看向她,唇角似是微微一弯“想。” 回忆起过去的迷茫从他眼中消失了。 “我想活下去。” “我想看着我的学生毕业,看着他们长大。” “也许我的赎罪都只是徒劳,也许我的存在会带来更多的纷争,但我还是很想活下去。” 从前,温润如玉的私塾先生一旦敛起笑容,那张脸上的表情总会显得遥远而疏离,好像太阳被云翳遮住,看似晴朗的天空透出未来不祥的阴影。 “更重要的是,我想再见到你一次。” 松阳的眼中有某种光,并不耀眼,也不夺目,安静似夏夜河中映出的月光。 “也许我要等五年、十年、几十年。”松阳顿了顿,“我都想好了,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等。” 「他」曾经等了她两百多年,也试着寻了她两百多年。 从延久三年,等到贞和六年。从熊野的初次相遇,到京郊的战场上再次重逢。 没有名字的怪物,历代的虚,后来的吉田松阳 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秘密。 等过她那么多次,等她回到自己身边。如今只是再等一次而已。 “你是笨蛋吗。”八重说。 “如果没等到怎么办。” 松阳轻轻摇头“你会回来的。” “为什么” 他的眼神很温柔“因为花谢了也会再开。这句话是你告诉「我」的。” 是啊,是她告诉「他」的。 “不会很快化为尘土的虚大人,请问我能在你的房间里插上一枝花吗。” 五百年的时间啊,怎么可能忘记。 心脏毫无预兆地涌上涩意,烫得不得了。 八重移开视线。 “真不可思议,我以前觉得自己的寿命无比漫长,如今反而觉得时间短缺。” 松阳叹息着,微微笑起来“我可能真的变贪心了。” 八重忍不住也笑了一声“你比以前好多了。” 海水没过脚背,柔软而清凉。八重望着松阳,慢慢地说“你从前就是太好了,一心想着赎罪,想着要保护所有人,太过伟岸,太过光明,随时都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若是要上断头台,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哪里像个普通人呢。” 体内的死神不知何时就会化身黑暗吞没这个世界,带着这种觉悟度日的人,怎么可能活得轻松。 是人就会懦弱,会自私,会贪婪,会投机取巧,会懒散度日。 拯救世界这种麻烦事,交给别人就好了。 吉田松阳不需要成为伟大的殉道者,不需要为了他人献出自己的性命。这从来都不是义务。 “你看,”八重说,“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人哦” 她就希望这个人能普普通通地,过上宁静的生活。 他若是想成为人类,那就成为人类。 若是不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只要幸福就可以了。”八重对他说,“你想成为谁都可以。” 碧波万顷的大海潮起潮落,亘古不变的韵律,一如晴朗之日天空的色彩。 这个意识世界里没有会动的生灵,田野里没有虫鸣,天空中没有飞鸟,海里没有游鱼,但和当初的荒芜寂凉相比,就好比冰封多年的冻土上开出了第一抹带着生机的绿色。就算微小,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是放在五百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你已经很努力了。”八重柔声说。 来到松阳意识里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个人这些年,是多么努力地在试着去拥抱这个曾经拒绝他的世界。 吉田松阳一点也不伟大,同时一点也不平凡。 也许凿开这坚硬的冰层,要花上漫长到无尽的时间,但这个人确确实实地,在用自己的努力做出改变。 荻花在风中轻摆,花絮像白雪一样飘飞。 “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松阳停下脚步,隔着摇曳的花影,望着她。 时间似乎静止了片刻。 他慢慢弯起眼睛,轻声说 “谢谢。” “我们跑吧,一起去视线你的梦想。” 谢谢你,对当时的我说出这句话。 潮声渐渐淡了,海风远去,荻花不再摇曳。两人在不知不觉间走到道路的尽头,前方的世界睡在空广而安静的白色里,仿若起初之地,一切还尚未开始。 八重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就只有这一句吗” “不,其实还有一句。”松阳安静了一会儿,“努力的话,有奖励吗” 八重侧头“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可以贪心一些吗”松阳问她。 八重“我觉得,你可以试试看。” 松阳低下头,托起她的脸颊,好让她迎向自己,浅尝辄止而意犹未尽地在她的唇角上亲了亲。 温热的触感还停留在唇瓣上,八重抬起眼帘,浅红的眼眸近在咫尺,小心翼翼地含着温柔的神色。松阳蹭了蹭她的额头,低声恳求 “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8章 松阳番外·六 这件事说来奇怪,但仔细想想也并不令人觉得意外八重没有考虑过结婚。 和虚相伴的五百年间,两个人都是不老不死的怪物,和人类一词相差甚远。她从未想过两人的关系会出现新的变化,至于结婚,更是荒谬得如同成为人类这个愿望本身的笑话。 像普通的人类一样,和某个人建立家庭,相伴着慢慢老去,从成婚的那一刻起就规划好生命共同的归途,婚姻是一种社会制度,同时也像一种生物的本能。 单独的个体无法存活,人类从出生起就需要他人的陪伴,孤独的症状有时可以比锋利的刀箭更加致命。 八重活了这么久,对于人类的婚姻自认有一定了解,但也仅仅止步于这么多年观察得出的总结。 她觉得人类的婚姻很有趣,偶尔也会发自内心地献上祝福。但这件事于她来说,既不是必需品,也不是非得满足的某种东西。 就算没有婚姻的契约,她也不会离开对方的身侧。除非对方有了新的生活或伴侣。 是的,伴侣。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八重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从龙脉中重生的那个人,不论后来成为了虚或松阳,新的人生都由他自己决定。 一切归零重来,他们从前是什么关系,都通通止步于从前,没有延续到如今的必要。 成为人类之后,融入人类的社会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吉田松阳有他的学生,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能令她安心。 那些好与不好,和虚这个名字纠缠在一起的过往,她妥帖地保管好了,收藏在怀中带着自己一起沉入龙脉。 在龙脉中的时间,她大多都在沉睡。 松阳说他有时会梦见她,这些年,她也确实极偶尔地会去看望他。 在春天樱花盛开的时候,在她短暂拥有自我意识的时候,在任谁都不会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地去看上他那么一两眼。 吉田松阳这个人,有时候看起来很能干,很万能,但有时候连花都不会养,除了浇水便只会浇水。 她叹着气,让竹篱上爬满常开不败的花,周围的邻居瞧见了,总要停下步子将笑眯眯的私塾先生夸上一夸。 私塾先生只以为自己有特殊的养花天赋,回屋对着她的相框说,庭院里的花开得特别漂亮,你一定会喜欢。 她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庭院里被皑皑白雪覆盖,廊檐下的柱子多了逐年增高的划痕,斑驳地记录着流逝的时间。 正月期间私塾休课,松阳难得一个人待着,慢吞吞地在烤炉上烤着年糕,烤年糕的火候没掌好,溅出的火星子落到白皙的手背上,烫出点点红色的印子。 红色的烫痕没有立刻消下去,映着白皙的皮肤分外显眼。松阳愣愣地看了自己的手背一会儿,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站起来。 “八重” 剩下的话语,他默默吞了回去。 她曾经和人类有过约定。 只要呼唤她的名字,不论身处何方,她一定会答应。 她发现这种事有时候也不需要约定。 只要对方露出落寞的表情,轻轻唤上一声她的名字得不到回应,就算她的存在已经七零八落,只是一个偶尔清醒、大部分时间都混沌虚无的意识,她也会努力将自己拼凑回去,拼凑成能站到他面前说,“你是笨蛋吗”的人形。 那好像已经成了她的本能,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 她会陪着他,就像她在五百年间做的那样。 看着他像人类一样生活,看着他慢慢老去,看着他最终像这世间万物一样化为尘土。 她并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下旁观者的台阶,在某个人对她说出“我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时,心平气和地点头说,“好啊。” 因为说出这句请求的是吉田松阳,一切发生得水到渠成,好像静止多年的湖泊流入了春天融化的雪水,凋零许久的枯枝开出了柔嫩的新芽。 那么柔软,那么理所当然。 结婚的那一天,私塾来了很多人。 夏日晴朗,郁郁葱葱的庭院花香四溢,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和交谈的笑声。 八重偷偷从和室里逃出来,牵着金红色的曳地和服,打算溜进厨房里找点吃的,溜到半路,越过庭院长廊的时候撞见了一群探头探脑的小家伙。 听说老师直接从丧偶,哦不是单身,跳到已婚,难得的暑假,私塾的学生全部到齐,叽叽喳喳像一窝刚孵出来的鹌鹑,吵着要见老师的新娘子。 “你们找我” 八重迈下长廊,来到庭院的白石径上。 之前还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小家伙们瞬间消音,只会傻愣愣地看着她发呆。 八重以为他们是被现场抓包,心虚了。 作为早已看穿一切的人,竹野凛太郎表现得最沉稳。他身边的小伙伴傻了好久,终于以梦游般的语气开口 “是真的诶。” 这句话就像打破了某种魔咒,周围的学生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是真人。” “哇,真的和照片中一模一样。” “我还以为老师一直是单相思。” “你是笨蛋吗以老师的脸,怎么可能会出现单相思这种情况。” “这难不成就是所谓的闪婚” “当事人就在眼前你们不会去问吗,蠢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八重竖起手“停一停,同志们,停一停。” 她掸掸和服长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摆出一副放马过来吧的姿态。 “每人限制一个问题。” 戴着眼镜的男生刷地一下举起手“你和老师认识多久了” 八重“五百多年。下一个。” 所有人“噫” 身材瘦高的男生几乎要蹦起来“你最喜欢老师哪一点” 八重“全部。下一个。” 所有人“哇哦。” 脸上有着小雀斑的女孩子怯生生提问“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和服吗” 八重“咦可以哦。” 白无垢过于安静文雅,她今天穿了一件金红的色打褂作为花嫁和服。 价值不菲的衣料上绣着怒放的牡丹和展翅的白鹤,金梨地的花纹细腻繁复,长长的裙摆曳地盛开,像流动的火焰一样明丽绚烂。 除了重和厚以外,这件色打褂几乎没有缺点,据说是松阳认识的吴服屋送的。 班里的女生好奇地围到八重身边,伸手摸摸她的袖子,碰一碰腰带上精致的花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羡慕和惊叹之色。 “我可以碰一碰你头上的角吗”年纪最小的女孩子似乎只有六七岁,特别渴望地盯着她头上那些叮叮当当缀着流苏的花簪发饰。 松阳听到动静来到庭院时,看到的就是八重蹲在小孩子中间,像乖顺的鹿一样微微低着头,任对方开开心心地摸她头上发簪的场景。 “好漂亮。”女孩子的眼中好像有小星星,“新娘子真好看。” 八重忍不住弯了弯眸,抬手摘下一枝流苏花簪,递到那软乎乎的手中“喏,给你了。” 学生们笑嘻嘻地围在八重身边,叽叽喳喳,快活得不得了。 松阳在旁边静静看了片刻,微微笑着上前一步。 “现在可以轮到我了吗” “哇老师” “居然从背后偷袭” 松阳笑意盈盈地说 “可以把老师的新娘子还给老师了吗” 周围的学生起哄着,笑了一会儿,像鸟群一样散开了。 距离婚宴开始还有一点时间,宾客都聚集在主厅,谈笑的声音隔着花影和竹帘传来,潺潺的水声经流竹管,梆地一声敲在郁郁葱葱的夏日庭院里。 “果然很适合你。” 松阳的声音温和而明朗,像三月拂过枝头的春风。 “你是指什么”八重抬起眼帘。 松阳含着笑,凝视着她此时的模样“这身衣服,你穿起来很合适。” “很漂亮。”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指腹划过涂着口脂的嘴唇,“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松阳微微垂下眼帘,他一向是自制力极佳的人,收回手的时候却有些不舍。 “也就是说,你早有预谋”八重扬起眉毛。 松阳笑起来,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早有预谋。” 他今天难得穿着深色,新郎的黑纹付羽织袴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就算是看着那张脸看了五百年的八重,也不得不承认,松阳笑起来确实好看。 “嗯,应该说我对你肖想已久。”松阳偏过头,浅色的发梢随他的动作悄悄落到肩头,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透着无尽的温柔,“想了特别久。” 掠过庭院的风吹散了夏日灼热的温度。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八重有模有样地回他一礼,“你今天也不错,勉强可以打个满分。” 两人笑了一会儿,眼见差不多到时间了,松阳朝她伸出手来,掌心摊开“我该带着新娘入场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蕴着光芒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八重做出慎重思考的模样,叹着气,将手放到松阳的掌心里,任他温柔地拢住,握牢了。 “没办法,就暂时把手借给你吧。” 小小的私塾不大,主厅里坐满了人。 金色的屏风摆在主座后面,红色的毯子从中间铺下去。银时等人坐在最前面,到场的有松阳这些年的学生,周围的邻舍,万事屋的朋友,还有在新政府工作但百忙之中坚定抽空前来的信女,以及松阳这些年帮助过的许多人。 听说两人要结婚时,银时的表情很精彩,在“你们终于要结婚了啊”和“咦,你们居然要结婚了吗”之间来回横跳,据说好几天都没缓过劲来。 桂本来说他要在婚礼现场上献歌,用ra表达他对老师结婚这件事由衷的祝福和最诚挚的感谢,话还没说完就被银时冷酷地拖走了。 他和伊丽莎白端端正正地坐在下面,脸上带着笑,今天居然格外正常。 高杉当时的回信很简短,表示婚礼的费用他全包。 他似乎开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天文数字,被松阳微笑着轻轻否决。 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鬼兵队总督据说对着月亮抽了几晚上的烟,最后还是松阳亲自递来一封请柬,表示他人到即可。 「晋助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一向不合群的鬼兵队总督在婚礼当天到的最早。 热热闹闹的婚礼一直进行到晚上,酒过几巡,席上醉倒了大半。 银时平时最能喝,今天一反常态地没怎么碰酒杯。 他托着下巴,倚在席桌边。那双懒洋洋的眼睛中的笑意,整个婚礼的过程中都没褪下去,轻轻浅浅像卷舒的流云、盛夏的风,漫不经意间都是温柔的神色。 半夜时分,婚宴陆陆续续散席,宾客们依依惜别,私塾重归宁静。 八重回到和室,院中的花影映在纸窗上,角落里的纸灯散发着微光,好像夜中的萤火虫,温柔地溢出水一般的光芒。 她拆下繁复的发髻,松松拢了拢头发,鸦黑的长发流水一般散落下来。 金红色的打褂罩在最外面,里面层层叠叠还有好几件衣服,抬手时窸窸窣窣地发出柔软的摩挲声。 她脱下打褂,正要挂到横木上。 一双手从而背后穿过她的腰间,温柔地将她搂进宽阔的怀里。 “八重。” 她抬起头来。 松阳亲吻着她的头发,声音轻轻的“我好高兴。” “你愿意嫁给我,我真的好高兴。” 他微微敛着眼眸,眼底波光潋滟,映着眼尾的淡红,有种令人移不开目光的美丽。 看起来喝醉了,但似乎又没醉,八重嗅了嗅松阳的衣服,有梅酒的熏香,但并不浓重。 “我很好。”松阳抱着她的腰,将脑袋抵在她的肩膀上。 很好,确定了,他确实是喝醉了。 八重抬手,拍拍他的脑袋。 浅色的长发柔软顺滑,手感意外不错。 “你的朋友很多嘛,吉田先生。” 八重想起白日里私塾热闹的场景,嘴角忍不住浮起微笑。 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她就觉得好高兴,心里像是装得满满的。 “不是吉田先生,”他小声抗议,“叫我松阳。” 抗议完了,又闷闷地抱着她安静了一会儿。 “为什么就我没份”松阳忽然开口。 八重“你在说什么呢。” “只有我。”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见到我的时候,你没有跑过来抱我。” “” 八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眼睛。 她总算回过神来,意识到松阳大概在说银时三人的事情。 “你想我补上吗”八重试探道,没想到松阳会在这件事上吃醋。 话说,这算吃醋吗 都认识这么久了,还会在这种小事上吃醋吗 “” 松阳“要用跑的。” 庭院中卧着月光,地面一半铺着银白,一半隐藏在夜色的阴影里。 繁重的花嫁和服还穿在身上,八重提着裙摆,站在松阳的前方不远处,柔软的草叶拂过她的袖角,叶片上托着夜雾般的露珠,沾湿了柔软细腻的衣料。 “准备好了”八重问。 “准备好了。”松阳笑弯弯地回答。 柔和的夜风吹起了发梢,八重向前迈开脚步。 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月色沾湿了黑暗的水面。 像掠过湖泊的水鸟一样,舒展着长长的尾羽,曳地的和服裙角被风吹起,她张开手,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投入他怀中。 松阳抱着八重转了一圈,他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笑声和以往不同,好像染着透明的光。 八重第一次看到松阳这么高兴。 高兴得全无负担,没有一丝隐藏的阴霾。他就像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小孩子一样,抱着她不肯撒手。 她搂着他的脖子,坐在他的臂弯上,微微一低头,就落入了那双温柔的浅红色眼瞳里。 松阳弯着眼睛,表情确确实实是幸福的,接近某种餍足。 “你终于是我的了。”他温声说着,呼吸落在她的耳畔,带起一阵细密轻微的痒。 松阳吻上她的颈侧,像是单纯出于喜爱,又像是要在那里留下烙印一般,自言自语地呢喃 “我最想要的,一直想要的东西,终于属于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9章 松阳番外·七 八重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绿色表格a4的大小,不硬不软的材质,没有撒着华丽的金箔,油墨的香味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若要说这张普通的纸有什么不平凡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表格上方印着的「结婚申请书」几个字。 松阳早早填完了他的部分,笑眯眯地看着她将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 “就这样”八重将绿色的表格提起来,举到阳光底下端详,表情就像第一次见到电车的乡下土包子。 丈夫的那一栏里端端正正地写着吉田松阳的名字、住址、出生日期、户籍,接下来据说只要把她的部分也填上,两人一起把结婚申请书交到区役所,就算正式而具有法律效应地结婚了。 松阳认真点头“就这样。” 八重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这可真是一张不简单的纸。” 她恭恭敬敬地将申请表放下来,放到桌上摊开铺平了,拿起一边的笔。 然后发现了新的问题,还不止一个。 名字的话,没有姓氏应该没关系吧。住所填私塾就好了。话说,户籍她应该填什么来着至于出生日期认真填的话,会被政府的工作人员当做恶作剧扔进垃圾桶吗。 笔尖停留在距离纸面一毫米的位置上,八重像考试作弊的小学生一样,偷偷看了一眼松阳这个优秀生的答案。 出生日期的那一栏,他填的是 好年轻简直年轻得过分不要说老实回答了,根本连本人真实年龄的一个零头都没有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松阳可恶,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哦 八重“出生年月日你是根据什么填的” 松阳的表情非常无辜“当然是根据个人证件上的信息来填啊。” 差点忘了,这家伙现在都是有银行账户的人了。既然能在银行开账户,说明他现在也是有正经法律身份的人了。 正经的法律身份诶,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 松阳能作为普通人安安静静地生活,背后肯定有桂等人不懈的努力和功劳。 八重“我好像,还是黑户” 而且是当了一千多年的那种。 “这个不用担心。”松阳弯了弯眉,笑得和煦,一点也不像个编纂身份的违法分子,“只要将申请表交上去,之后的事情新政府会有人接手的。” 这句话说的轻巧,两人先办了结婚仪式,后递交结婚申请书,这个顺序会倒过来,就说明新政府那边也不是桂等人的后花园,不是想做什么就立刻会亮起绿灯的。 听说前幕府的保守派和澄夜为代表的革新派不和,只要敌对的政派存在,自然就会有阻力。 八重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姓名住址,在出生日期那一栏填了一个和松阳相近的,差不多是她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女的年龄。 结婚申请表填完了,松阳妥帖地折起收入怀中,贴着心口放好了。 “走吧。”他牵起她的手,嘴角笑意温柔,“去递交我们的结婚申请。” 区役所距离私塾不远,大概走路十几分钟。 就算再怎么放慢了脚步,两人将填好的结婚申请表交上去,踏出区役所的大门,前后也不过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 半透明的玻璃门在身后合上,外面的景色和踏进区役所时的相比没有什么不同,慵懒的蝉鸣在树影间起伏,蓝天的罅隙里漂浮着流云,白白软软,像小孩子最喜欢的棉花糖。 时间尚早,八重看了看街对面的便利店,那里似乎在做夏日限定的大促销。 十分钟后,作为两个成熟的已婚人士,八重和松阳人手一根冰棒,坐到了公园的秋千上。 秋千嘎吱嘎吱轻响,八重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口盐汽水味的冰棒。 “嘶”她倒抽一口气,“好冰。” “是吗。”松阳偏偏好的不学,要跟她一起学坏的。 他轻轻嘶了一声,嘴里的冰棒还没咽下去,含含糊糊地笑“真的好冰啊。” 两人笑了一会儿,笑得似乎有点傻。 在滑梯边踢球的小孩子看到了,摇头晃脑地叹气几声,抱着球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真的冰到脑壳发麻。”八重开心地啃着冰棒。 松阳笑眯眯的“但夏天吃冰棒就是要有这种感觉。” “正是如此。”八重满眼欣赏,“你很懂诶。” 盐汽水味的和橘子汽水味的冰棒吃完了,松阳倾过身来,在她的嘴巴上亲了一下。 他的唇瓣凉凉的,柔软似冬日的初雪,带着橘子冰棒的味道。 “呜哇,好冰”八重回过神,“你居然偷袭。” 她板起脸“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公共场合耍流氓,后果很严重的。” 松阳笑得眉眼弯弯“亲自己的妻子,怎么算是耍流氓了” 说着,他想了想,隐含期待地问“后果具体有多严重” “呵。”八重言简意赅,“今天你负责洗碗。” “好呀,”松阳还是笑吟吟的,“那就罚我多洗几次碗。” 看见他那副春风和煦笑容满面的样子,八重就有点忍不住。 她站起来,走到坐在隔壁秋千上晃啊晃的松阳面前,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嘴巴上亲了一下。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被突袭的对象还非常配合。 温雅俊秀的面容上浮起惊讶之色,随即就被笑意压了下去,松阳顺从地抬起脸,似乎还想让她再多亲几下。 “想得美。”八重说,“刚才我说的不算最后一个到家的人才负责洗碗。” 然后她拔腿就跑。 像兔子一样,唰地一下就蹿了出去。 手腕上还挂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有两人刚才买的零食点心,八重沿着熟悉的街道跑得飞快。 背后有脚步声追上来,她转身将一个蜜瓜面包扔出去,被松阳像职业棒球选手一样稳稳接住,他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速度没有半点减少。 简直就像rg游戏中被大boss追在身后一样,压迫感强到不行。 私塾的大门近在眼前,就在她马上就能越过门槛,摘下胜利果实的那一瞬间,松阳一手揽过她的腰,轻轻松松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 “抓到了。”和煦的嗓音含着笑。 被松阳半抱半扛地托在肩膀上,八重蹬了几下腿,不死心地挣扎“你这是开挂。” 她敲他的背,拿气鼓鼓的薯片包敲他。 敲了几下松阳没反应,八重放弃了,认命了,像咸鱼一样瘫着不动了。 松阳一手抱着她,一手摸出钥匙开门诶,他居然知道出门要锁门了,真是不得了的进步。 八重稍微抬了抬头,然后又趴了回去。 她似乎放心放得太早了些,迈过玄关时,松阳没看到台阶,突然绊了一下,两个人一起摔了下去。 重心忽然改变,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搂紧了松阳的脖子,等松阳躺到地上了,眉眼弯弯地看着她笑时,她才蓦地反应过来这个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以松阳的身手,怎么可能在自家门口摔一跤。 “好哇。”八重毫发无损地从他的身上爬起来,“松阳你能耐了是不是。” 心里好笑,她咬牙切齿,但笑意从声音和眼神流露出来,藏都藏不住。 “还好,也就一般能耐。”松阳抬手拢住她的后腰,免得她真的跑掉了。 他还装,脸上的笑容可无辜了“没事吧有没有哪里摔着了” “你说呢。”八重擒住那张无辜的脸,“玩得开心吗” 所谓的天然,切开来都是黑的。 “开心。”松阳老实地回答。 八重觉得自己有些牙痒,有点想咬这个人一口。 莫名其妙的情绪沿着心脉游走,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这么做了。 笑意温和的眼睛微微睁圆,松阳呆了一下,旋即很快反应过来。 视野一晃,两人位置颠倒,这次轮到八重躺在木地板上,软乎乎轻飘飘的吻贴着额头落下来。 八重抬手扶住松阳的肩膀,轻轻将他往后一推,他顺着她的力道躺倒下去,她再次坐到他身上,带着点玩闹意味的,俯身在他的鼻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我要在上面。”她扬起唇角。 两人像野兽的幼崽一样,在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一路滚到铺着浅竹色榻榻米的和室里。 最后还是八重占了上风,她一个翻身将松阳压到身下,非常迅速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是我赢了。” 她笑了一下,眼睛非常亮。 随后,她非常自觉地滚到一边,躺在榻榻米上休息。 传统的和室屋顶不高,但平躺在地上时,不一样的视角显得木色的天花板比平时高很多。 松阳挨过来,八重先前笑得太厉害,现在有些乏了,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 “八重” 她唔了一声。 松阳将她揽进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胸口休息。 檐下的风铃叮当叮当,发出悦耳的声响。庭院的玻璃门没关,清风吹进室内,人心好像漂浮在凉碗中的冰块一样,悠悠闲闲地晃起波纹。 时间被无限拉长,蝉声绵延,夏日的阳光明亮地定格在永恒的瞬间。 “啊,”八重发出一个单音,“突然好想吃西瓜。” 清凉可口,充满夏天特有的味道。 “我去买”松阳摸摸她的耳垂,柔软的触感似乎令他爱不释手,说完这句话后,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继续像水獭一样抱着她躺在榻榻米上,听风铃悠悠飘动。 八重似乎在认真思考,权衡西瓜和松阳两者之间的重要性。 “算了。”她叹了口气,“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先待着吧。” 松阳的胸膛低低震动起来,他笑了一会儿,亲亲她的头发。 “好。” 吹过庭院的夏风太过舒服,八重微微闭上眼睛,恍惚起来的意识融进风里,越过竹篱,离开私塾,穿过闪耀着太阳碎片的叶隙,来到店铺林立的商业道上。 行人来往如织,百货屋的门前摆着电风扇,玻璃门上贴着五颜六色的促销广告,像诱人眼目的彩色糖纸。 八重靠着松阳的胸口躺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 “西瓜在打折。” 松阳“”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六折。史无前例的六折。” “你看到了”松阳圈在她腰上的手顿了一下。 “开小差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注意到了。”八重打算爬起来,松阳没有挪开手。 “平常也会这样吗” “唔,偶尔啦。” 八重低头亲亲他的眼睛“放心,我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是只看着你的。” “那剩下的百分之一呢”松阳温温和和的,不为所动。 “用来做我该做的事。”八重认真地说,“比如看一看哪里的西瓜在进行打折促销。” 松阳看了她一会儿“你现在的身体可以进食” 这个问题好像问得晚了些。 “没问题。”八重说,”虽然不需要进食,但没有美食的生活多无趣啊。” 她笑起来,松阳弯了弯唇角,温声开口“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什么话” “你知道的。” 八重思考片刻。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 “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 “有多喜欢” “唔最喜欢。” 松阳托着她的脸,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嘴唇,温润的嗓音微低“我也是。” 递交结婚申请的那一天,两人一起去买了超市促销的西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0章 松阳/虚番外·八 到了花瓶里换上桔梗和胡枝子的季节,空气变得凉爽而干燥,庭院的枫树褪下夏季的色彩,纤绿的叶片渐渐染上秋日的绯红。 松阳说要给她看一个礼物,八重端端正正坐好了,他笑眯眯地打开包袱布,露出一个破破烂烂不知被修补过多少次的收音机,动作熟练地这里拍拍,那里转一转。老旧的收音机发出断断续续的杂音,也不知他转到了哪个神奇的频道,杂乱无章的电流变成了清丽舒缓的乐声。 那是一首异国的歌谣,旋律悠扬,女声婉转,闭上眼睛时仿佛能看见绽放的山茶花,绚烂又寂静地盛开在黯淡的雨幕,朦朦胧胧晕出一点昳丽的红。 八重记得这首歌。 她微微出神,思绪陷在回忆里浸到一半,柔曼沙哑的歌声忽然断开,绽放的山茶折落枝头,复古的收音机垂死挣扎几下,彻底没了声息。 和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八重“咦。” 松阳“咦。” 两人对视几秒,松阳抬手敲了敲收音机,破旧的金属壳发出钝钝的闷响,沉如没有光泽的铁块。 “啊。”松阳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好像又坏了。” 坂田银时的人脉四通八达,松阳这些年也认识了不少人。 平贺源外的机械维修厂在歌舞伎町,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似乎就是一个堆积破铜烂铁的地方。松阳在门外笑着喊了一声平贺先生,穿着工装的技师熟稔地走出来,看了看松阳带来的收音机,告诉他过两天来取即可。 回去的路上,初秋的天空蓝得剔透,清脆干净,像刚洗过的釉瓷碗。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八重和松阳走在河畔边上,黄绿色的垂柳在风中轻拂,柔和的水面泛起粼粼波光,风光十分宜人,非常适合散步。 还没有到赏枫的季节,河畔依然热闹。松阳牵着八重的手,走走停停,一会儿欣赏河面上飘着的落叶,一会儿看看卖关东煮的街边摊,慢吞吞地走在回私塾的路上。 孩童的笑声,成年人聊天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窃窃私语,雀鸟展翅腾飞的扑簌,公园秋千的锁链嘎吱嘎吱低吟着,皮球在地面上欢快地弹跳各种各样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像一条永不止息的河流。 整个世界的声音涌入耳畔,更远的地方传来了电车驶过的隆隆闷响,市中心的路口亮起绿灯,形色不一的行人迈开杂乱而整齐的步伐 八重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察觉到异样,只是一个心跳的瞬间。 周围的声音立刻远去,仿佛一脚踩空,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在八重跑出去的前一刻,松阳忽然攥紧她的手。 “你去哪” ”我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已从他指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马上回来。 根据官方说辞,中枢站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外星的船舰失控坠落,撞向中枢塔时引起了规模不小的爆炸。 由于爆炸集中在中枢塔的运行区,人员伤亡不大,但经转中枢站的航班全部停运,地球的船舰无法离开,外星的飞船被禁止降落。 自天道众政权瓦解,阿尔塔纳的使用和管理权回到各个星球手中,新建立的宇宙联盟设立了彼此监督的条约,严禁过度开发使用阿尔塔纳相关的武器及能源,生物研究更是被严厉禁止,是跨国级别的重罪。 不知从哪里传出风声,造成爆炸的船舰上其实有大量非法的阿尔塔纳实验产物,那些东西如今通过中枢塔的喷发口流入了地球的龙脉,造成的污染极其严重。这根本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目的明确的恐怖袭击。 起源不明的流言越传越广,各大报社的记者就失责的问题对新政府穷追猛打,澄夜忙得几天没合眼,最后还是信女抽出刀,硬生生吓退了一圈人。 巨大的落地窗映出黑暗中的轮廓,中枢塔的周围拉满了警戒线,四处的街道都有巡逻的警员,空气充满紧绷的意味。 信女收回视线,看向站在窗边一言不发的身影。 ”你该回去了。”她冷静地开口,“这里不知何时就会发生二次爆炸,不宜久留。” 新政府的警视厅长官不擅长劝人,她向来习惯用刀沟通,简单粗暴而直接有效。 信女可以在幕府那群老狐狸的环伺下保护澄夜,直到她稳坐首相的位子,她可以在各种尔虞我诈中安然行走,在明枪暗箭中杀出一条血路,却唯独不懂得如何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 她垂了垂眼帘,清冷的声音几乎像在叹气。 ”松阳。” 围在中枢塔入口附近的警卫队员让出道路,从神社匆匆赶来的巫女姐妹身影一闪,没入夜色。 松阳的神情隐在黑暗里”你也留在这里,不是吗。” 阿尔塔纳遭到污染的后果是什么,由于没有前例,新政府将能使用的方案都用上了,同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我有我的职责。” ”真意外。”松阳好像弯了一下嘴角,声音微微温和了那么一些,“人的成长果然不可思议。” ”你不也是吗。” ”” “你作为普通人生活了这么些年,继续作为普通人活下去就好。”信女轻声说,”现在是敏感时期,作为普通人的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其他人可能不记得当年战争的始作俑者的长相,但真选组,现在正在楼下巡逻的那些队员中,肯定有人不会忘记。” 她说的直白“不管这是一场意外,阴谋,还是一场恐怖袭击,人们正在寻找罪魁祸首。” 松阳笑了一声,转过身来。 信女没有退缩。她平静地回视松阳的目光“你不应该在这里等。” 她顿了顿“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她一定会回去的。” 回家。 没有月光的夜晚,星光稀松。 松阳推开私塾的门,玄关是暗着的,走廊也没有点灯。 他来到和室,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廊檐下,待在黑暗里数夜空黯淡的星辰。 “咦,你这人走路怎么没有一点声音。”八重转过头,脸上的确是带着笑容的,“以前的职业病又犯了吗。” 优哉游哉地靠着回廊的柱子,她看似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等他出声回应。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开口,八重叹了口气,率先投降打破寂静“消失了几天,我道歉。” ”对不起,是我不好。” 她仰起头看他,伸出手臂示意“要抱抱吗” 松阳慢慢蹲下来。 “笑一笑嘛,松阳。” “你的身体怎么了” 八重倏然噤声。 在他的注视下,八重静默片刻,垂首拉开自己半边的衣襟。 阿尔塔纳的结晶石像拥有自我生命的鳞片,成片成片地簇拥在一起,从锁骨处一路往下蜿蜒,乍一眼看去仿佛白皙的皮肤上开出了色泽诡异的花瓣,构图完美的画布被人从中间撕毁,露出藏在里面的本相。 “为什么”松阳轻声说。 不是「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松阳抚上她的脸颊,温柔的指尖有些发冷。 八重将脸贴入他的掌心,安抚地蹭了蹭。 ”我和龙脉是一体的,现在龙脉被外来的阿尔塔纳污染了,我也受到了影响。不过你不用担心,龙脉的生命力很顽强,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养一养就好,就是最近没办法出门见人。” “没事的。”她笑,“对我来说就是生一次病而已。” 暗色的阿尔塔纳结晶石爬上脖颈,蔓延到手腕和脚踝时,八重笑哈哈地和松阳说没事。 结晶石后来脱落,变成粉末,然后重新生长,颜色愈来愈不详,她开始发烧,出现中毒高热一样的症状,时不时就陷入奇怪的沉睡。 阿音和百音来了几次,守护黄龙门的巫女一族知道如何平息暴动的龙脉,如何使其从沉眠的状态中醒来,对于来自其他星球阿尔塔纳的污染却束手无策。 不同星球上的阿尔塔纳本来不会互相接触,但文明的发展改变了大自然这一铁则。 污染通过中枢塔的龙穴涌入错综复杂的地底暗流,地球本身的龙脉对于入侵的阿尔塔纳产生了严重的排斥反应,两种阿尔塔纳互相撕咬的过程呈现在八重身上就成了持续不断的高热和找不到源头的疼痛。 私塾似乎停了课,但八重烧得迷迷糊糊的,清醒的时间断断续续,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她有时候在深夜醒来,有时候睁开眼睛又是红霞满天的傍晚。松阳总是在她身边,他一开始还会徒劳地给她敷冰块降温,后来意识到这毫无用处之后,他就会亲她的手指,吻她的手背,亲吻她那些长满结晶石块、已经变得非人而丑陋的地方。 “会好起来的。”松阳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柔软。他亲吻她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说实在的,她也不介意。本来就不是人,何必为此愁烦呢。她如今不过是褪下那层皮,变成了接近她真实面目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人类。 曾经还有人拿这件事嘲笑过她,说她不过是憧憬着自己不会得到的东西罢了。 啊,那个人。 那个人。 断开的意识再次续起时,八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里。 更准确地说,她站在一片黑暗的水里。 她可能又在做梦了,但每次做梦她都不记得梦境的内容,有时也分不清现实和臆想。 水面沉如死去的尸体,她迈开步子,在虚无的黑暗中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了大概有一辈子和眨一次眼睛的时间那么久,有什么东西顺着上流飘了下来。 她低下头,一枚殷红的枫叶,像血那么鲜红,浮在黑暗的水中轻轻在她脚边停了下来。 弯下腰,指尖触到水面时,沉凝不动的黑暗仿佛终于被拨动,整个世界咔嚓一声发出微响,漾起细小如蛛丝的涟漪。 红色的枫叶纤薄又小巧,八重放到掌心上端详。 真的是血的颜色。 血温热的,腥稠的,带着铁锈和盐的味道。 以及一点点来自她本源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这个被外来的阿尔塔纳弄得乱七八糟的身体,目前最想要的,就是纯净、没有任何杂质的龙脉之血。 哪怕只是微量,也足以舒缓她体内灼烧般的疼痛。 她无意识地吞咽,下意识地去渴求。温热甘醇的力量不断沿着她的喉管涌入她的四肢百骸,她就像在大漠中行走数日终于发现水源的旅人,完全是本能地在欢喜,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雀跃。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那个声音如同生长在她灵魂的缝隙里,明明只是最轻微的拨动,却瞬间让坠入云雾的意识落回了现实。 黄昏的光线黯淡斑驳,室内寂静无声。八重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睛,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托着自己背脊的手臂沉稳而有力,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躺在对方怀里,空气里弥留着湿润的铁锈味,她的身体依然很烫,却不再疼痛难忍。 她抬起眼帘,虚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掌心的刀口慢慢不再流血,血珠开始凝结,似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微微弯了弯殷红的眼眸,神情一如八重记忆中的薄凉“真是狼狈的姿态呢。” 抬起手,虚揩去她嘴角的血迹,轻轻在指腹间碾摩。他的声音低沉温缓,唇角的笑像盛开在黑夜里的罂粟 ”八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1章 虚番外·一 她曾经有两百多年没有再见到他。 说是分离并不恰当,两人最初只是萍水相逢,被村民当做恶鬼折磨的孩子在她看来明明就是人类,除了伤势愈合得快一点、性格孤僻古怪了一点以外,瘦弱的外形和人类的幼崽没有任何差异。 那个孩子甚至比豢养已久的牲畜更加无害,只会温顺地任人牵到宰杀之地,猩热的血液涌出来时,干涸的眼窝也不会流下任何东西。 「快跑啊。」 「跑啊。」 再也不要回来。 古老的神祠在夜色中熊熊燃烧,滚滚浓烟刺穿了漆黑的夜空,那灼热的火焰本来应该烧尽他逃离的踪迹,灰白的余烬理应埋去过往的苦难与折磨。八重原本以为那短短几日的相处就是他们之间首尾完整的全部,但时隔两百多年的时光,在镰仓这个时代的终焉末尾重逢时,被朝廷追缉的犯人站在战场中央,殷红的血珠沿着刀刃坠下来,破碎成再也回不去的形状。 直到那一瞬间,她才真正鲜明地意识到 啊,这个人原来真的是不会死的。 就算身体被烧成灰,骨头被挫成粉末,血肉被人千刀万剐,这个人也不曾死去。 “我和你说过,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境。”虚轻叹着,伪装出一副怜悯的口吻,“就算没有我出手干预,他们的欲望总有一天也会招致自身的毁灭。” 他抚上她的颈侧,本来应该是大动脉的位置覆满了细碎的晶石,随着血液的流动隐隐散发着幽光。映着室内昏暗的光线,那些结晶块好像两栖类的野兽坚硬的鳞甲,又仿佛开在污浊泥沼里的花,充满矛盾地生长在白皙的皮肤上。 “你看,相信人类就会变成这样。”虚勾起一抹笑,笑意没有抵达眼底,半途就余热散尽,变得冰凉而漠然。 夜晚从天空的尽头压下来,黄昏被挤得长长的,透过窗格拖进来。室内爬满了古怪的光影,半明半暗间,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八重靠着虚的胸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她在开小差。也许因为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做过面对死神,人们往往连眨眼的空隙都没有。 八重贴着他的心口,安静地听。 啊,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熟悉不变的。曾经伴了她五百年在这期间也一直没有消失的声音。 “痛苦吗”虚的语气更像是在说「你想不想报复回去」 他谆谆善诱“我可以帮你。” 鼓动,张缩,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低沉稳重的声音撞击在耳膜上,节奏固定如同血肉织成的钟摆。 持续跳动了一千年之久的心脏 不,现在于对方胸腔里跳动着的,是结晶石凝成的代替品。 天人联军的母舰裹挟着流火坠向大地,江户的废墟溢出龙脉的光河,波澜壮阔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见大势已去,仰身坠入光芒的深渊。 虚真正的心脏,早已在龙脉中血肉消融。 八重忽然伸出手,攥住虚的前襟。 “你得藏起来。” 昏昏沉沉的意识仿佛倏然清明,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紧紧按住虚的肩膀。 “你已经不是不灭之躯了,天照院奈落也早就没了。”她的语气很急促,“这么贸然出现你是怎么想的你喜欢被人解剖吗喜欢被压入牢狱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还活着,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宇宙级战犯” 天元教被剿灭,虚的因子被消灭干净后,世人都以为他死了。引起当年战争的元凶罪有应得,痛痛快快地下到阴间去了。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相信虚已经死了,死透了,就算有新政府帮忙伪造身份,松阳也没办法活下去。 可以说,现在全江户不,是全宇宙每一个人都视他为穷凶极恶的大罪人。 他的确是。 虚当年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就算现在被全宇宙通缉追杀也理所当然。 八重觉得头痛。和她此时的头疼相比,之前火烧火燎仿佛往她骨髓里倒铁浆的灼痛忽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八重将虚的和服抓得皱巴巴的,如果她头脑冷静下来了,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好端端地连在自己身上这件事是多么不可思议。 虚的表情有些古怪。 那似乎是嘲笑的神情,但好像又带了一点其他的意味。 他眯了眯眼睛,声音辨不出喜怒“说完了” 八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松开手。 “你看清楚这是哪里了” 六叠大小的古朴和室,角落里的行灯还没有点起来,空荡荡的壁龛里没有装着桔梗和胡枝子的青色花瓶,塞满书籍和学生作业的书架也无处可寻。 这里不是私塾。八重的直觉告诉她,两人甚至不在江户。 窗外过于安静,若是平常,她应该能听见更多的声音。江户的街道总是热闹的,而笼罩四周的这份寂静,明显属于更深远的山野。 纸门推出一条缝隙,她条件反射般地看过去。 “老爷。”那个陌生而年轻的声音说着,将一碗煎得黑乎乎的汤汁放在托盘上递了进来。“令夫人的身体好一些了吗” 仿佛是出于对房间里的人的敬畏,从始至终,那道声音的主人都没有露面。 虚看了她一眼。“有劳你了。”他对门外的人说着,温和的声音仿佛出自松阳口中,轻柔的语气和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形成了奇异的反差,“我会转达你的慰问。”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了,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八重点起行灯,黯淡的光芒照亮了矮小的和室。她确定两人待在的地方是一个旅笼,而且地理位置相当偏僻她刚才没有听出那个伙计的口音。 虚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端到她面前的矮桌上,八重抱起膝盖。“你就不能想一个更好的理由吗” 她决定暂时不去想自己失去意识睡了几天,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她才会一睁眼发现自己和差点毁灭世界的大魔王投宿在一个偏远山野的旅笼里。 八重警惕地看着碗里绝对很苦的黑色药汁“你还编了些什么” “我难道说错了吗”虚轻轻吐出两个字,“夫人。” 莫名的寒意窜上脊梁,虚的脸上明明是带着笑的。 “扮演人类的游戏,好玩吗。” 八重差点就点头说好玩,特别好玩,但她心底的那一丝求生欲阻止了她,就像阻止她问出「松阳去哪里了」的时候一样。 她伸出尾指,小心地碰了碰粗瓷碗的边沿。 “你知道这些药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虚掏出刀,锋利的刀刃贴着手腕血管凸起的位置漫不经心一划。 “等等”八重按住虚的手,但迟了一步,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渗出来,滴滴答答地落进黑色的碗里,空气里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绞得人头脑发昏。 “我我不要你的血。”她忍住胃部翻涌的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旋转,沿着看不见的轴心不断回旋。 镇痛剂这种东西,是会让人上瘾的。 “是吗。”虚抚上她的脸颊,毫不意外的,他手指触到的皮肤滚烫。 他低声说“两种阿尔塔纳的力量在体内撕咬的感觉很难受,是不是” 说到底,龙脉之血能缓解她的症状,却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要地球的龙脉一天没有恢复正常,她就会一直遭受折磨。 八重没吭声。 之前虚喂了她一点血,现在那效果正缓慢地从她身上褪去。疼痛沿着细微的神经末梢爬上来,一节一节地将她往回拖,拖到痛苦而滚烫的泥沼里去。 虚挽起她脸颊边湿漉漉的碎发,动作轻柔地替她别回耳后。 “八重,”他用诱哄一般的声音说,“我是来帮你的。” 血的腥甜近在咫尺,虚抚着她的耳垂,冰凉的手指沿着她脸颊的弧度来到她的下颌。 “喝下去。”他轻声说,微敛的眼眸阴红。 八重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她抓住他的手。 将他推远了些。 “你的血,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八重靠到身后的墙壁上,声音有些抖,眼中的神色却没有任何波澜。 “你的体质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不能随便放血。” 虚唇边的笑意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空洞的笑容遮掩,他的神色寡凉而淡薄,瞳孔阴暗如落不进光的渊面。 八重闭了闭眼,很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以前可能是诅咒,但对于已经不是不死者的你来说你的血是可以保护你的东西。” 她抬起头“所以,我不需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2章 虚番外·二 “最近的村庄至少还要走十几里呢。”背着竹筐的樵夫停下脚步,“你想找郎中” 八重感觉对方的视线移了过来,停顿片刻,又重新移回虚的身上。 “山路可不好走哇。”对方的语气带了点谴责的意味,好像在说「你难不成要让你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赶路吗」 偏僻的山野离江户太远,这里的人依然保续着百年以来未曾改变的生活方式。新政府虽然废除了关卡和通行手形,女性的出行不再受重重限制,没有丈夫或兄弟陪伴独身在外的女性依然非常罕见。所谓的传统就是这样难以拔除的东西。 八重垂着视线,从头上盖下来的羽织遮去了她的容貌,很好地隐藏了她脖子上结晶的痕迹。 这一路上,虚表现得温文尔雅,演技完美得无懈可击。他就像能剧里在常世徘徊的幽鬼,戴上人类的面具后就变成了另一种存在。 和他攀谈的人全然不知死神就站在自己面前,还特别热络地邀请他去家中休息一晚。 虚婉言拒绝了,年老的樵夫似是有些惋惜,道别前又嘱咐了他几句,夜间行路的时候务必小心山中的野兽。 那个佝偻的背影慢慢走远了,虚脸上的笑意消失干净,好像人用破败的草席将尸首一卷,毫不留恋地扔到乱葬岗里,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加掩饰的冷漠。 山中起了风,深秋的寒意吹在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瑟。 两人离开山路,沿着刚才那樵夫所指的反方向,覆盖野鹿的踪迹没入林中。 脑袋昏昏沉沉,好像里面塞满了棉花,八重有些迷迷糊糊地跟在虚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枯枝和碎叶的河流里。 虚演戏的时候,她不吭声。这是作为一个人质的基本素养。 虚本色出演的时候,她也不吭声。因为她实在是没有力气说话。 思考时断时续,想法没有了连贯性,八重望着脚下的地面,脑海中浮现出刚才路边的地藏菩萨。石头做的地藏菩萨双手合十,温和慈悲的面容被岁月腐蚀去了大半,只剩下嘴边模糊的微笑,斑驳地爬满了厚厚的青苔。 她不知道这副画面冒出来是想干什么。为什么人的记忆总是那么任性的东西 想要记住的模糊不清,无关紧要的风景反倒总是历历在目。 八重隐约知道自己是烧得厉害了,她脚下一软,却没有下意识地想要撑住什么,而是放任自己摔了下去。 铺满秋叶的泥土是柔软的,只有这个季节,腐烂的气味并不难闻。 八重闭上眼睛,再睁开。原来柔软的不是落着腐叶的地面。 虚将她抱起来,单手托在怀里。他比她高很多。曾经需要她弯下腰来和他对视的孩子,就像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某种想象。 反过来说,她说不定也是某个人想象出来的幻觉。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手相助,后来消失百年,当他自我崩溃精神分裂后又再度出现,不管怎么看,都太便利了一些。 松散的思绪一时有些收不回来,现实仿佛变得轻飘飘的,毫无实质。八重靠着虚的肩膀,问他 “我会不会是你想象出来的东西啊。” 虚好像发出了一声嗤笑。八重知道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当真是一点都不关心她的病情。八重想,正常的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她是烧傻了吧既然她都烧得这么厉害了,他还能优哉游哉地发出嘲笑的声音吗。 不关心她也就算了,他都不在乎地球的龙脉会怎么样吗 哦,对了,他是巴不得龙脉爆炸地球跟着一起陪葬的人。看她病得越厉害,他应该越开心才对。 八重觉得她应该早就习惯了。虚以前又不是没做过更过分的事。 “你不是。”虚回答道。 八重“想要的时候就会出现,不是很符合幻象的标准吗。” “所以我才说了,”虚的声音没有起伏,“你不是。” 红色的影子从天空中悄然飘落,八重回过神,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枫树林的中央。绯红、金黄的叶片像枯燥的雨,在地面上汇成斑斓的河流。 风声沙沙轻响,秋天的色彩铺天盖地,深寂如遗落在山中的一卷古画。 林中央有一块突起的岩石,虚将她放下来,八重仰望着遥远的树冠,枯脆的秋叶不断纷纷而落,拂过脸颊时轻柔得就像是一场梦。 绯红的枫叶飘下来,八重伸出手,叶片的尖尖在风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地落到了别处去。 她没有追赶的力气。 又一枚红色的枫叶落了下来,八重试着支起身子,那片枫叶擦过她的指尖,在落地的前一刻被另一只手接了过去。 八重看向递到眼前的枫叶。 她伸出手。 脱离枝头的叶梗细细的,捏在手指间时,叶片像绯色的旗帜一样轻轻转动。 她将那枚枫叶在手里转呀转。叶子表面细腻的纹路好像人手背上的血管。 “我以为你已经消失了。”八重没有抬起眼帘。 她是亲眼看着他消失的。 被奔涌的龙脉吞噬,被灼目的光芒覆没,肉身如积雪消融,白骨都没留下一具。 从龙脉中诞生,再次在她手中鼓动的心脏不属于任何人。那既不是虚,也不是松阳。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从相同的存在中延续下来的种子。 没有名字的少年复苏了松阳的情感和记忆,选择了作为人类活下去的道路。 让想要活着的人活下去,渴望着终焉的人获得永久的安息费劲千辛万苦才终于抵达的结局,如今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真遗憾。”虚说,“你的期望似乎落空了。” 八重无声地笑起来,肩膀轻轻耸动。 “是啊,真遗憾。”她放下手中的枫叶,“你这个本来应该下到十八层地狱的家伙。” 「像你这样的人,地狱有几层你就会下几层。」 「所以,请带我一起走吧。」 她又见到了秋天。 同样的季节,轮回千百次之后,必须要提醒自己每一次的秋天都是不一样的,是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若要保持心的鲜活,就一定得付出这种程度的努力才行。 这件事有时候很简单,有时候又和死亡一样困难。 “你为什么回来了”八重说。 她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不像疑问,反而有一丝恳求的意味。 真糟糕。她一定是已经烧糊涂了,不管是判断力还是自我管束能力都在跳崖式下跌。如果她还清醒着,一定不会问出这种话。 “我还以为” 你一直都是想死的。 有什么东西打断了她。对于她来说,那种东西叫直觉,但虚的反应却像是早已料到了来者,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看向林中的空地。不速之客有十二人,面貌无奇,皆是平民打扮,悄无声息地封死了周围所有退路。 “终于来了。”虚弯了弯眉眼,温缓的声音轻柔得令人汗毛倒竖。 他似乎对松阳这些年的和平生活厌倦至极,一旦嗅到静止的空气中即将浮上的血腥,就像潜行暗中的毒蛇支起头颅,不再掩藏锋利的獠牙。 十二个人可能不太够。 八重坐在岩石上,战斗结束得很快。第十三个杀手忽然从枝头一跃而下,她扬起脸,意识到敌人是直朝着自己来的,偏头躲避时,刀锋刺啦一声划开羽织,冷风扑面灌来,她听到对方倒抽了一口凉气。 “居然还有一只” 只这个量词是什么意思 八重想抬手摸摸脖子,视野的夹角寒光一闪,鲜红的血液迸射而出。那个杀手被横空而来的刀钉到树干上,四肢抽搐痉挛着,头颅一歪没了声息。 手举到半空换了个方向,她抹了一把自己脸上溅到的血。虚走到挂在树干的尸体前,不紧不慢地将贯穿敌人喉管的刀抽了出来。 “不可能。”捂着腹部倒在地上的杀手还有一口气,他瞪大眼睛,身体无意识地发着抖,可能是因为失血,可能是因为惊惧。 “你明明” “明明应该很好宰割才对,是吗。”虚欣赏着刃面上的血迹,“的确,我已经不是不灭之身,用异星的阿尔塔纳制成武器对付我,也确实能起到点效果前提是,你要碰得到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幕府的那些旧臣消息还算灵通,但也仅限于此。” 中枢塔的爆炸,龙脉的污染,这些都是前幕府的保守派有意为之,目的是想让新政府的革新派倒台。至于他们和阿尔塔纳的非法研究组织达成了什么协议,具体的虽然不清楚,但阿尔塔纳变异体这样的存在,对这种组织一定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虚侧过身,朝坐在岩石上的八重伸出手“来。” 他笑得眉眼弯弯“如果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比较解气的话,我可以教你。” 染血的刀尖微垂,落到那人的眼珠子上方。 “封住穴位可以止血,在人咽气之前,有很多种痛苦可以慢慢尝试。” 八重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虚的手停在半空中。 “胃都开了个窟窿,够了。” “就算这些人打算毁了松阳的生活,毁了松阳的弟子建立起来的东西,你也不介意吗” “谁说我不介意的”八重看着他,“但这个人已经要死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让这个人痛快地死去,就这么令你不快吗” 林中没有回音,漫漫洒落的枫叶像是一场盛大的红雨,寂静地燃烧着仅剩的生命。 “是吗。”虚的声音无波无澜,“那就算了。” 他一刀划开自己的掌心,殷红的血淅淅沥沥洒下来,落进那人腹部的伤口里。 “你做什么”八重这次摔到了地上。她踉跄着爬起来,半跑半扑到虚身前,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刀。 那个人痛苦地颤抖起来,好像灌进他身体里的不是龙脉之血而是滚烫的岩浆,但这抽搐般的颤抖只持续了一会儿,这个人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时,胃袋破碎的伤口不见踪影,脸上的表情变得像死尸一般麻木而冷静。 不需要虚口头下达命令,那个人就像没看到周围同伴的尸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枫树林。 八重撕下自己的袖子,要给他包扎,虚漠然地收回手。 “不需要。”深可见骨的刀口没有立刻开始愈合,猩红的血珠不断沿着手腕的弧度滴落。 八重抓过他的手,虚眯起眼睛,瞳孔中的血色沉沉,阴郁森冷。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呀。 这句话涌到喉咙口,堵在嗓子眼里,堵得八重特别难受。 血液渗出伤口的速度逐渐慢下来,被刀割开的血肉向中心合拢,断裂的血管重新接起,经络再次相连。虚掌心的刀口不断缩小,最后凝成了一条浅肉色的疤痕。 一条疤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3章 虚番外·三 天气变冷了。 浓墨重彩的红枫明明还印象鲜明地留在视网膜上,今日再次定睛望去,光秃秃的枝头已盖满寒霜,萧瑟地立在深秋灰白的天空底下。 八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的视力开始受到影响,是阿尔塔纳的结晶石蔓延到脸上时发生的事情。 如今她的左眼尚能视物,但右眼看到的景色蒙上阴翳,像隔着厚厚的灯罩一样,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 失去了一半的视野,空间纵深的判断变得困难,八重有一次盯着下山的石阶琢磨了好久,最后被耐心尽失的虚一手拎了下来。 她变得很依赖他,各种意义上的。 估计没有人想过天照院奈落的前首领还能当盲杖,山路崎岖难行的时候,八重就牵着虚的衣摆跟在他后头,他往哪边走,她也往哪边走,完全不用看路。 因为有她拖后腿,两人在山中走走停停。荒凉的群山人烟罕至,寒冬降临前的世界好像褪下了所有色彩,变得枯瘪而沉寂。 再次见到活人,是在白雾弥漫的河滩边。 林中听不见鸟鸣,八重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鳞片般的结晶从颈侧一路蜿蜒到右脸的颧骨,在流水的镜面中起伏不定。 她的注意力本来就不太集中,右边的视野蒙着阴影,听到河滩上响起踩断枯枝的脆响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什么。 黑色的衣袖忽然挡住视野,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八重怔了一下,正想抬头询问虚这是什么情况,便听到一个惊恐的声音,颤巍巍地吐出无比熟悉的字眼 “怪” 啊,糟了。 “怪物” 虚的身上其实没有存留多少生物的本能。 害怕疼痛,畏惧高温这些与生俱来用来保护自己性命的反应,在漫长的时光与折磨中早已在这个人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因此,即便被刺穿心肺,他也能言笑晏晏地站在原地,反手一刀割开敌人的喉管。 但人类的惊呼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时,一股戾意骤然迸出。 八重甚至无法判断那是不是来自虚本人的反应,还是过去的岁月铸就的条件反射。 哐啷一声,那个人跌倒在地。 被虚护在怀里什么都看不到,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腰,紧紧抓住他身上的和服。 “虚。” 她喊他的名字,但她的大脑也一片混乱,那个词好像打开了不得了的禁忌,无数记忆如雪片纷杳而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在他的意识海里看到过的画面碎片将一切都染成了暗到发深的血红。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个人哆嗦着,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八重隐约听见了牙齿打颤的声音,以及小动物被掐住喉咙时从扁平的气管里流泄出的呜咽。 恐惧的味道如此浓郁,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虚还什么都没做。 八重牢牢地抱着他的腰,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你想放过他”虚垂下眼帘,轻声问。 他的声音里含着古怪的笑意,语气温柔又和煦,好像在询问她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鞘中的刀似乎有所感应,刀镡颤动着发出渴望饮血的嗡鸣。八重知道只要她一松手,那个村民会立刻身首分离。 “你这次又想保护谁松阳不想让他沾上杀人犯的污名吗” 虚微微笑着,瞳中的血色阴红。 “真可怜啊。”他说,“你看,我有无数种办法轻易便能毁了松阳渴望的生活。” “请住手。” 八重抓着虚的衣服,脸埋在他怀里,“算我拜托你,请住手。” “你会后悔的。”虚摸了摸她的头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 “放跑了这一个,只会将更多的招来。” 拿着锄头、镰刀、绳索和弓箭,哦对了,还有火把。 黑暗中的狩猎,就是这种东西。 “那就试试看吧。”八重抬起头,“就试这一次。” 虚似乎露出了嘲讽的表情。 他看了她一会儿,身上那股阴冷的戾意慢慢消拢,蓄势待发的杀气收回鞘中,变成了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 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远去了,虚没有去追。 八重松了口气,以为虚答应了她的请求,要试一试那个人回去后会不会召集其他的村民,一起来讨伐她这个「怪物」。 但两人并没有在河滩上停留。 虚带着她翻山越岭,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一个破败的神社,走得特别远。 荒草蔓长的神社似乎有些年头没有人拜访了,红色的鸟居被光阴腐蚀,爬满青苔的石灯笼垂着头颅,神殿前的注连绳和暗沉的木材几乎融为一体。 八重好不容易在灰尘堆积的内室扫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来,还没坐下来歇一口气,旧幕臣派的杀手就来了。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虚将战斗限制在了室外。血雾溅到霉迹斑斑的纸门上,没有波及到室内的地板。 夜幕降临,神社外的动静如涟漪短暂,一瞬的波澜之后便再次归于平静。 虚带着一身血腥味回到室内,八重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枯枝,勉勉强强生起篝火,微弱的火光在木地板上跃动,好像深海黑暗中的浮游生物。 他这次似乎又将自己的血分了一点出去,手腕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通过这个方法,他已经制造了不少傀儡,足够打入敌人内部,慢慢开始蚕食那边的势力分布。 黑暗中的群山静悄悄的,吞吃着枯木的火焰发出哔剥哔剥的细响,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交叠着投映在灰尘厚重的腐朽墙壁上。 八重试着挪了挪位置,坐得离虚近了一点。 他没有抬起眼皮,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八重的胆子又大了点。 她将握在手心里的布条展开来,小心翼翼地给虚的手腕包上。 殷红的刀口已经不再渗血,她若是包扎得慢一些,说不定等她忙活完了,伤口已经结好了痂。 但是该怎么说呢。 这是她一直,一直都想要做的事。 为什么不会留疤呢。 明明遭遇过那么过分的折磨,身体被人用刀具犁开,骨骼肌肉被火烧成焦炭,眼球被人剪断视神经,硬生生血淋淋地从眼眶里抠挖出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明明是那么剧烈的痛苦,最后却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连带着那些人过去的罪行,也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云淡风轻地消失在了漫长的时间里。 该去向谁索仇呢,该去向谁呼喊自己的冤屈呢。 他的痛苦好像不曾存在,就算被烈火灼烧千百次,被刀剑砍成肉泥,最后也不会留下任何罪状。 为什么,会被如此轻易抹消呢。 八重垂下眼帘,模糊的火光在视野的边缘氤氲成雾。 伤口包扎好了。 浅色的布料缠在手腕上,点点血迹凝固成暗色的梅。 八重微微俯身,温柔而小心地在虚结痂的伤口处落下一吻。 枯枝发出脆响,在火焰滚烫的温度中发出融化折落的声音。 “你做什么” 八重慢慢直起身。 “白天的时候,”八重顿了顿,“不对,还有这几天。” 她想,这个人是罪无可赦的恶徒,是差点毁灭世界的魔王。 这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了。 但是 “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火光在夜色中铺开,一点点的光亮,在深海般的黑暗中也能拥有星月无法企及的光辉。 “我是不是拖你后腿了” 虚看了她许久,殷红的眼瞳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波动。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凉薄的,毫不留情的声音。 “啊,那还真是对不起了。” 夜色静止了片刻。 墙壁上的影子叠到一起,虚将血渡给她的时候,八重没有拒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4章 虚番外·四 和乌鸦的缘分,得追溯到八重待在深山中的那段岁月。 最开始的只乌鸦,只是偶然路过时被供物吸引,后来等她回过神,那一只乌鸦后代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已经在神祠周边窝着不走了。 那些家伙羽毛漆黑、油光水滑,好奇心旺盛,喜欢收集亮闪闪的小物件。一旦有哪只鸟在枝头呱呱叫了一声,林间总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像个大家族一样热闹。 闲来无事的时候,八重会坐在神祠腐朽的屋顶上,托着下巴看那些乌鸦在枝头忙活来忙活去。 到了春天,乌鸦会筑巢。它们用尖尖的喙衔来树枝和泥土,接连数日都忙着飞进飞出。 倾尽心血鸟窝搭好后,新婚的乌鸦夫妇一起搬进新居,耐心等待十几日,稚嫩的鸟鸣便会破壳而出,啾啾的声音就像它们细绒绒的羽毛一样惹人怜爱。 八重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么久远的记忆。 黑漆漆的乌鸦落到枝头,收拢羽翼,鸟喙里衔着新鲜的浆果。它往前蹦了蹦,伸长脖颈,窝在巢里的伴侣配合地扬起脖子,吞下它辛苦寻来的食物。 两只乌鸦从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脑袋紧紧挨在一起。那个叫声和往日的沙哑不同,好像某种温情的窃窃私语。 人类似乎认为爱是他们的专利,但事实并非如此。 山里下雪了。 厚厚的一层雪,将世界裹成不染纤尘的银白。躺卧在山谷间的原野仿佛盖上了崭新而洁白的棉花被子,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丝褶皱的痕迹。 八重兴冲冲地跑向那铺天盖地的白,没跑出几步,“噗叽”一下,整个人猝不及防陷进了蓬松的雪地里。 白色的雪直接没过膝盖,几乎淹到了她的大腿处,八重半截身子都埋在积雪里,吭哧吭哧忙活半天,没能把自己救出来。 大意了。 想不到今年的初雪,居然会这么厚。 白色的雪地上投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八重抬起头,虚居高临下的眼神似乎有些凉。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棵种在地里的萝卜。 “那个”八重试探着开口,“能搭把手不” 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虚下一秒就会转身就走。 短暂的、漫长的寂静过后,他单手拎住她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她从积雪里提了出来。 是的,用提的。 八重老老实实地任虚提着,就像被捏住了后颈肉的兔子。他似乎料到了将她放下来也只是会重蹈覆辙,在这片没到她大腿的积雪中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正常行走,于是动作一丝停顿也没有,将她放到了自己的臂弯里抱着。 两人涉过厚厚的雪原,天空像是山谷裂开的口子,缝隙里填满了即将降雪的阴云。 嘎吱、嘎吱,蓬松的雪块在脚底发出细响。谷中没有风声,万物的声息被掩埋在厚重的积雪下,人的气息吐到寒冷的空气里,眨眼之间就化成了白雾。 “你冷不冷” 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八重想了想,抬手环住虚的脖子将脑袋也一并靠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的体温都贴到他怀里。 她还发着烧,体内就像有个炭炉在燃烧,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一点用场。 八重希望自己能派上点用场。 殷红的眼珠这下子移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 八重“当你的围脖。” 说着,还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我很敬业请勿打扰」的模样。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近得可以看见感受到他颈侧皮肤的温热。沉稳跳动的脉搏隔着薄薄的皮肤传来,那是颈动脉的位置,源源不断地向全身输送着新鲜的血液。 就算被砍断头颅,这个身躯曾经就像不会枯朽的树一样,断裂的树干转瞬就会冒出新芽。 八重想,如果她此时是一条狐狸,或是一只鼬鼠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可以用自己细长的身躯和柔软的皮毛将他的脖子保护起来。 她见过狐狸保护自己的幼崽,见过紧紧团在一起过冬的鼬鼠。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那些小小的生灵躲藏在树根底下,藏身于大地的洞穴中,无声地互相依偎着,用彼此的体温抵御冬季的严寒。 黑暗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脸上。 那点凉意稍纵即逝,柔软如飞过天空的雀鸟的羽毛。八重迷糊了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只剩下一半的视野中映出如针尖耸立的松树林。 白色的雪花在林间撕棉扯絮地飞舞着,低垂的天空好像要压到墨绿的松针上。陌生的景色映在黯淡的视网膜上,随着踩过积雪的脚步声微微晃动。 这才隔了多久,就又下雪了。 八重从虚的肩膀上抬起头,冰凉的雪花正巧落到眼睫上,眨眨眼睛,还没有呼吸就化了。 “醒了” 虚的声音更像是在说「你又睡着了」。 八重看了看四周,两人明显已经离开之前的山谷,也不知虚抱着她走了多久。 白雪飘飞,她想起那些玻璃球,球里装着微小的世界。笼罩四周的寂静像玻璃罩一样,隔除了外界的声音。白茫茫的林间除了飞舞的雪花,再无其他动静。 八重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现在是正月” 她终于关心起季节的流逝。 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掀起唇角“怎么,人类的节日对你来说很重要” 那与其说是微笑的弧度,不如说是野兽露出獠牙的动作。 “唔,”八重想了想,认真地说,“新年快乐” 又活到了新的一年这件事对于虚来说,似乎并不值得庆祝。 雪花落到他浅色的头发上,落到她的脸颊和鼻尖上。那么多的雪,层层叠叠地盖下来,将触到的世界都染成了白色,岁月的白色。 八重搂着他的脖子笑“老头子。” 一夜白头啊,听起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 雪似乎越下越大,几乎要淹没世界一般,毫不留情地从苍穹的裂口中灌下来。 八重止住笑声,微微弯下腰来,手指攥紧胸口的衣襟。 噗通心脏忽然从胸腔的肋骨间坠落。 她喘了口气,但感觉不到氧气,毫不讲理的疼痛在下一瞬间如海啸席卷而来,将她的神经扯得支离破碎。 她体内有别的东西发出无声尖啸的大脑只充斥着这一个想法,颤动收缩的眼球已经无法视物,她成了一棵被寄生的植物,那外来者在她体内潜伏已久,她和那东西纠缠不休地争斗了这么多天,终于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别的。外来的。寄生者。入侵的星球细胞。 异变了。 她好像看见了门关上的瞬间。她不知道那扇门是什么,但她只知道它关上了,一点缝隙都不留,将黑暗锁死了。 在意识湮灭的前一刻,她努力伸出手,伸出手 好像希望抓住什么人一样。 一个身影慢慢登上积雪的台阶。台阶的尽头处,一座古刹静静矗立在寂静的山林里,黑色的屋脊被雪埋没,桐木的大门斑斑驳驳爬满了岁月荒凉的痕迹。 行动迟缓的身影登上最后一级青石台阶,意外地发现古刹的门是开着的。 是避雪的旅者吗 老迈的主持低下头,这个疑问在看到洒在雪中的血迹时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暗红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血点,顺着门槛的痕迹一路往前延伸、蜿蜒,像蛇腹爬过的印记,充满了阴冷且不详的气息。 犹豫片刻,老主持再次迈开步伐。 沿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他最后来到了佛堂前。 到了此处,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湿润的铁锈味扑鼻而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老主持推开门,一股寒意骤然沿着脊椎升起,他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黑暗中的佛堂没有点起灯,有什么东西背对着他坐在阴影里,他下意识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求生的本能阻止了他这么做。 注意到背后的动静,那个东西动了动,阴红的瞳孔抬起对上他视线的瞬间,老主持以为自己看到了神话中的乌鸦天狗,巨大而漆黑的羽翼敛起落在身侧,好像死亡织成的华毯。 但随即,他意识到坐在黑暗中的男人并不是妖怪,至少,男人并没有翅膀,散落在他身边的阴影,顺着木地板的纹路慢慢流下来的,不是乌鸦的羽毛,而是血。 湿润的、带着人体余温的血。 对方似乎不是一个人。虽然在怀里藏得极好,但从黑色的羽织下露出的衣角上绣着淡色的花,明显是属于女人的和服。 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探究的视线,那个男人眯起眼睛,声音阴冷刺骨 “你可以试试。” 老主持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抬手摘下积雪的斗笠。 凭着直觉,他哑声开口“我可以帮你。” 微弱的光从窗格里流进来,雪华冰冷,泛着惨白的色泽。 老者低下头“我知道您是某种非常古老的存在。” “说来惭愧,我从出生起就能看到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因此我才成为了这个寺庙的主持,专门负责观测此处的龙脉。” 在空气中游走的杀意像野兽的獠牙,像毒蛇布满鳞片的身躯一样,悄无声息地拢在他垂下的头颅和脖颈上,只要稍一用力,立刻就能将他扯得骨肉分离。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发现了地板上血迹的来源。 血肉模糊的左手腕似乎被男人反复用刀割开过,只剩下一点皮和骨肉相连。黏稠的血液不断沿着胳膊肘滴下来,对方仿佛没有痛觉,也没有任何要止血的意识,冰冷而猩红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可知道,上一个像你这样说的人,最后怎么样了吗”温柔的语调,仿佛浸了蜜的毒药,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老主持保持着低头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在原地生了根。 “我已行将就木。这点寿命,在您看来,估计和蝼蚁无异。若是您要拿去,那便拿去吧。” 滴答滴答血液渗进木地板的缝隙里。 “龙脉这几年一直都很温和。”老主持没有抬起视线,“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应该说,为什么会将污染吞进内部,而不是任其在表面蔓延,我实在感到不解。” “可以给我看看吗”他的语气格外诚恳,和并非人类的存在交涉,姿态放得低之又低,直接卑微到尘土里。 “我不会碰她的。” 许久,漫长而逼仄的寂静中,一个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几乎是瞬间,罩在老主持身上的阴冷视线撤去,转而落向自己怀中。 那道声音含糊不清地抽泣着,发出幼兽一般的呜咽。 披着黑色羽织的女性嘴角到喉咙上全是血迹,虚弱地靠在男人的怀里,如果不是皮肤和骨肉完好,她看起来就像被野兽咬断喉咙开膛破腹的猎物,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坚硬的结晶石破开皮肤长出来,仿佛吸食着土壤养分的花。 她在男人怀里没有声音地哭起来,眼泪一珠一珠地沿着脸颊滚落。 陷在难以醒来的梦魇里,她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 「小怪物。」 凝在空气里的杀意垮了,像裂开的壳那样破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