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路漫漫(重生)》 第1章 第1章 东宋建安十二年。 五国鼎立,群雄逐鹿,常硝烟弥漫,烽火连年,乃多事之秋。 虞齐光为东宋大将军,因能征善战,数次带兵出征讨伐,收复城池数座,平乱边关,战功卓著。故而掌兵符,赐封号为镇东,颇受重用。 家有五子,四个儿郎皆已行冠礼。 为保国泰民安而分散各地,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常不归家。 偌大气派的镇东将军府中,仅住有虞齐光之妻沈燕婉与其掌上明珠小女虞兮,及长子妻褚乔三人,余下便是侍卫,家仆侍女等。 然而这两日里全府上下皆人心惶惶,侍女们行色匆匆,莲步如飞,手端铜盆来回疾走在游廊与厢房之间,一趟又一趟地换水。 事因,虞家小女虞兮两日前院中爬树,不慎跌落下来,崴了脚后昏迷过去,足足两日两晚未曾醒来。 这期间沈燕婉守在她床榻边一刻未眠,忧心如焚,唉声叹气。好在,长子虞屹暂回府中,与褚乔夫妻二人在旁几番劝慰,若不然,她怕更是一口食也吃不下。 仲夏向来雨多,方才还骄阳似火,转眼就乌云压顶,飘起了斜斜细雨。 沈燕婉持手巾,不厌其烦的细细擦拭去虞兮脸上层层不断的密汗,又握住她的手,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只要小五能醒来,阿母日后何事都依你......” 窗外雨势渐大,几道闪电连绵不断地划破阴霾,震耳欲聋的惊雷轰鸣声接踵而至。 虞兮在雷声中惊醒,掀被而起,神色迷茫,双眸似蒙了一层薄雾,久未回神。 右脚一阵刺痛感,她蹙紧秀眉,“嘶”的一声,垂眸望去,才发现右脚踝处又红又肿,鼓起一大红包。 沈燕婉于狂喜中回神,忙起身揽过虞兮,拥入怀中,身形止不住地颤抖,含着哭腔不断重复道:“......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虞兮闻声呼吸一停,瞪大双目瞳孔骤然紧缩,这个怀抱,这个声音......是阿母! 可阿母不是早就...... 头痛欲裂,须臾,飘忽不定的意识又逐渐由混沌转为明朗。 她嚅动干裂嘴唇,声音嘶哑低沉,出声艰难道:“阿母,我睡了几日?” 沈燕婉缓缓松了手臂,放开她,又伸手覆上她瘦了一圈的脸颊,心疼道:“两日了。” 她记起了。 前世,她曾身为东宋一国之后,被宋修远打入冷宫的五年内,染上心疾,最终死于去往西魏的路上。 其实两日前她便已经从树上醒来,睁眼之后,满目翠绿,枝繁叶茂,隐有骄阳穿透层叠枝叶斑驳落下,微觉刺眼,眯了眯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迷茫中,听到了沈燕婉的声音,问她,准备何时下树? 她心底大惊,闻声色变,猛然循声望去,且忘了身在树干上,即便是这老树树枝粗壮,也没能挡住她忽然翻身的惯力,摔落后,崴了右脚。 以她平日里的身手是万万不可能发生这事的,所以沈燕婉仅吃惊一瞬,便以为她是在使苦肉计,故意为之,斥了她两句。 谁知她眶含热泪,还未开口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是两日。 沈燕婉看她脸白气虚,不敢多言,生怕说重哪句话她又两眼一翻,再气晕过去,便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开口道:“只要你能好好的,你与三殿下之事阿母允了便是,只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你看可好?” 虞兮未回应,只是听到“三殿下”,她眉眼间就情不自禁添了几分薄怒,眸色沉沉,隐有异样。 沈燕婉自认此番顺意而言,更是柔声细语,她怎还看似不悦? 心下一阵慌乱,握紧了她的手。 暖意涌上虞兮心头,朝她破颜一笑,宽慰地回握住她的手,道:“阿母,不必担心,我已无事。” 只是听她一言,想起了前世。 院中那棵百年老树,枝干粗壮,高耸入云,而她身轻如燕,只需片刻,便能轻而易举攀爬上去。 但她极少上树,若是有日攀爬上去了,就定是仗着家父家兄都不在,耍性子,闹脾气,与沈燕婉赌气,故意为之。 而这次,显然她是为了要嫁于三殿下宋修远一事。 家父自幼就常带她入宫,因此与众皇子殿下都较为熟络。尤其是三殿下宋修远,他生得清秀,又温润如斯,与她恰恰相反,她生性好动又调皮捣乱,可无论她做任何事,都未曾见他有过一丝怒意。 对她永远笑盈满面,绵言细语。 便觉得他人真好,故而缠他依赖他,十分喜欢同他在一起。 这份喜欢,一直留存到了她情窦初开,羞于言怯于表,暗藏在心底。 他年长她两岁,知她喜爱樱花,便挑了一日春和景明,二人同乘一马,他在她身后揽她控马。 她僵在他怀中,风声萧萧,却吹不散他的气味,一时芳心大乱,满面绯红。 带她驭至一处樱花满园之地,就在那樱花漫天飞舞,醉人眼眸之际,她知晓了他的心意。 同她一般,早已倾心。 她满心欢喜,将此事告知家母沈燕婉后,却得知在她未出世前便与郡王之子,公孙子衿定下了娃娃亲,本欲到她待嫁之年再讲出此事,却没想到她竟会与宋修远情投意合。 她持宠而骄,绕是沈燕婉怎么劝说,都执意要嫁入宫中,嫁于宋修远。 依稀记得前世有几次因此事,她攀爬上树,但绝无失手摔落下过。 所以前世沈燕婉一直没应允此事,最终逼得她只能深夜遣入宋修远所在的长亭宫。一夜未归,他虽未动她,可她已无清白之事还是传了出去。 让双亲及兄长们蒙羞,沦为笑谈,流传许久。 她如愿嫁于宋修远,且成亲后他也待她极好,虽身处乱世之中,他却两袖清风,不问朝政,对她是有求必应,带她游山玩水。 若非后来短短一年中,他便弑兄继位,致使朝堂之上,风云万变,恐她当真要信了他是不愿争权夺势,淡泊名利的人。 但归根结底,是她错付真心,错嫁了人,若不然后来,也就不会拖累一家人蒙冤受屈,最终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思及至此,心情变得沉痛无比,不愿让沈燕婉察觉,闭了闭眼睛。 有脚步声由远至近,步伐沉稳有力,行得极快,推门而入。 虞兮与沈燕婉一同望去,见门口立有一道高大身影,剑眉星目,英姿飒爽,因皮肤偏黑,反而更添了阳刚之气。 此青年男子正是前世被宋修远毒害痴傻的大哥,虞屹。 “小五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声音浑厚,语含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逐步靠近,最终停在沈燕婉身侧,虞兮抬起有些酸涩的眼眸望他。 见他双目清明,炯炯有神,此刻更是满面红光,哪里还能见到一丝一毫如前世般的痴傻气。 “大哥......” 她不禁眼眶一热,声音里含了些失而复得般的欢喜,语调拉得很长,落在虞屹耳中便听着有些撒娇意味。 他心下纳闷,虞兮从小到大在家中都更喜性情温柔的三弟虞坦,只同他一人撒娇,也只有在她犯错惹爹爹生气了,才会想起躲在他高大身躯后面。 今日见她双眼通红,一反常态,虞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为人憨厚,从不会说些讨女子欢心的漂亮话,更不曾哄过女子。 挠着后脑勺,想起一事,是与虞兮的未婚夫有关,便转话题开口道:“你们猜,今儿我上早朝听到了何趣事?” 虞兮与沈燕婉没应,同时看他。 他挑眉,继续笑道:“这郡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上奏,举荐公孙子衿此番任命为押运官,远赴亘山关运送粮草,说是望借此机会能多加磨炼他才好。” 让平日里只知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任命为押运官,一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去往那环境更艰苦的亘山关。 想来他也是不愿的,且此事,又是他亲父故意为之。 于是这两日,成为了官僚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笑谈。 甚至还听说,在他远赴亘山关当晚便有女子哭声满城,此起彼伏,持续至破晓才停。 众人笑道,他这一走,不知把盛京城中多少妙龄女子的芳心也一同带走了。 话音落了,虞屹越想越觉得好笑,但视线往下一瞟,便笑不出来了。 亘山关,正是三哥四哥所驻守之地。 虞兮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一瞬不瞬,脸色惨白,神情极其古怪,似乎非常震惊与恐惧,开口甚至带了颤音。 “大哥,你告诉我,现在是何年?又是何月何日?” 虞屹闻声一愣,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些,懵了,木讷道:“啊?” 沈燕婉狠狠剜了他一眼,怪他多嘴,转身又拿起手帕擦去她额头渗出的细汗,柔声哄道:“不提他了,听阿母的话,你先躺下再休息会儿。” 虞兮蹙着眉摇摇头,神色坚定急切,又问了一遍。 沈燕婉面露惊慌之色,心道,难不成还能把脑子也摔傻了? 正张皇失措,愁绪如麻时,虞屹在她身后,先开口应道:“建安十二年,五月初一。” 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问道:“小五莫不是摔失忆了?” 前世正是建安十二年,五月十二晚,三哥四哥所驻守的亘山关因连月暴雨,突发山崩。 靠山的北关村里一千余村民,和三哥四哥及手下两万精兵,无一幸免,均被埋在滚落的山石下,就此丧生异地。 公孙子衿是五月十三晚才到,恰巧避过了这场骇人天灾,又快马加急将此消息带回了盛京。 而她那时,刚给三哥回了书信,翘首以盼他再度回信,没想到她的信还未没能送到他手上,就已是天人永隔。 好在,现在一切都还为时不晚。 虞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思忖良久。 若是将此事说出,定是没人会信她,只觉得她头脑还未清醒,胡言乱语罢了。 盛京到亘山关,正常速度策马,需行十日才到,绕是她明日便能说服虞屹,后日调兵前去,路上再稍加耽搁,就恐会来不及。 而此生,她绝不愿,亦不能让三哥四哥再有任何差池,倘若她今晚就动身,快马加鞭,那定能赶在山崩前到达。 沈燕婉见虞兮半阖眼帘,迟迟不语,便伸手探探她的额头,汗涔涔的,不烫。 虞兮心下去意已定,只是此行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现又不便同沈燕婉多言,难免有些愧疚。 她揉揉眼睛,故作疲倦道:“阿母,大哥,我有些乏了。” “好好好。”沈燕婉连声应下,扶虞兮躺好,头也不回对虞屹,道:“阿屹,你快出去吧。” 虞屹对沈燕婉判若两人的态度,早就习以为常,又对虞兮道一声:“明日再来看你。”才信步离去。 虞兮目送虞屹离去后,又将视线移到沈燕婉身上,见她面色疲惫不堪,眼中血丝密布,却毫无离去之意。 顿时百感交集,哽声道:“阿母也去歇着吧。” 沈燕婉怔了怔,叹息一声也就不再执意留下,离去之前再三嘱咐侍女,好生照料着。 雨势转小,穿廊风中隐带了丝丝凉意。 沈燕婉忧心忡忡阖上门,刚走两步,抬眼就见虞屹尚未走远,停在前方回首,正等她,便加快步伐行至他身侧。 “阿母,我怎觉得小五,有些奇怪。” 沈燕婉闻言颌首,想法与他不谋而合,眉间忧虑更甚,道:“性子似乎沉稳了许多,也不知这是好是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二更。 镇东将军府中,向来早寝,一更天各庭院厢房便会准时熄灯就寝。 虞兮早就换好了玄色男装,趁夜深人静之际,掀被起身,从床下拿出准备好的包袱,又将书信放置在案上。 蹑手蹑脚开门,闪身出去。 皓月悬空,入目大片乌云压顶,只隐约可见寥寥星点。 院中悄无声息。 她步履如飞,穿过雨后弥漫着潮湿气味的庭院,微风拂面,带了阵阵凉意。 右脚很痛,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痛。 前世她是很怕疼痛的,可后来为了宋修远,赴沙场征战五年,其间,数不清受过了多少次伤。 不知不觉中,竟也隐忍惯了。 她的厢房到马厩,距离不远,虽忍出了一身冷汗,可她咬紧牙关,愣是一声未吭。 迅速牵马出府,脚下一蹬,利落翻身上马。 她挺直脊背,高坐骏马上,回首又深深凝望了片刻将军府大门,终是策马向北,扬长而去。 *** 亘山关,位于国境的最北方。 那地群山连绵起伏,峰峦叠嶂,地势险绝异常,环境极其恶劣。 又临近北蛮,且屡遭进犯,最是动乱,因此虞家军常年驻守在亘山关,数次与其交锋。 她的三哥四哥,已有两年,不曾归家。 但在半月前,她收到三哥虞坦的书信。 信上称,虞家军诱敌深入,后利用亘山关内险要山势,大败北蛮,复又用两月时间乘胜追击,虽遇连月暴雨,但仍连战皆捷,一举歼灭了北蛮主力,使其元气大伤,不敢再犯。 而他们,终于快能回家了。 ...... 虞兮一路北上,日夜兼程已行五日。 这五日内,她极少睡眠,一是为能提前赶到亘山关,二是一路上触景伤情,令她夜不能寐。 前世在她收到虞坦书信的一月后,便是沿着这条路,随阿父一道前来亘山关,历时半月,从山石下翻找出虞坦虞仲的尸体,扶柩归京。 本是十日路程,因她伤心欲绝,痛哭一路,三番两次病倒在途中,走走停停,足足行了一月才回到盛京。 此后,她便时常梦魇。 梦中她是,跪在两具灵柩旁边,但那两具灵柩,却仿佛重重地压在了她身上,胸闷气短,无数次因窒息而惊醒。 现如今途经故地,每每入睡,便必会引梦魇。 她已是心力交瘁。 许是临近亘山关,途中便值大雨滂沱,她虽穿了蓑衣,因疾驰赶路,一刻未停,故仍被淋湿了衣裳。 还有两日路程,就到亘山关了。 风雨未停,空中忽又闪过数道闪电,没多时,便天雷滚滚,震耳欲聋。 虞兮登时大惊失色,她自幼便惧雷声,现下目光所及之处,阒无人迹。心中惊惶倍增,一时慌不择路,就近寻了一处客馆,欲暂住一宿。 她停在客馆廊檐下,摘下滴着水的箬笠,探头往店里一瞧,竟是座无虚席。 这时,身量同她差不多高的店小厮,已将马牵入马厩,匆匆赶了过来,朝她咧嘴一笑,面相倒看似憨厚讨喜。 紧接着,又朝她伸出了双手。 虞兮愣了愣,神色恍悟,忙自蓑衣下掏出沉甸甸的荷囊,又从中拿出银子放进他手中。 虽对这家客馆从门外便收取银两,甚是不解,转念一想,毕竟独身在外,还是少惹事生非为好。 所以,她并未多问。 可虞兮见店小厮并未带她入店,只得开口问道:“莫非是,银子不够?” 店小厮涨红了脸,摇着头又把银子塞回她手中,指指屋内,复又小心翼翼扯了下,她身上湿漉漉的蓑衣,有些焦急,双手不停在她眼前比划着。 原来,是个喑人。 看懂了他的意思后,虞兮脸上闪过一瞬窘意,脱下蓑衣,与箬笠一同递给他后,跨过门槛,信步入内。 上房已满,因今日住宿的人多,仅剩了一间极小且无窗的房,没得挑。 虞兮倒是满不在乎,欣然应允,出门在外,能有软床寝且又价廉,何乐而不为? 比她在荒郊野岭,席地而眠,已是要强数倍。 “不漏雨,就成。” 说罢,就一瘸一拐随店小厮上二楼,刚走两步,又折回,问道:“房内可能沐浴?” 五日未洗,她身上的气味,属实是难闻。 “我可以加钱。” 掌柜视线向下,看了眼她的脚,生出恻隐之心,便爽快回道:“不必加钱,小公子且回房,稍候便是。” 谢过掌柜后,又跛脚,跟在店小厮身后,略显艰难的上楼,余光瞟着,掌柜频频投来的目光,越发怜悯。 心满意足得想,今日人多,若是掌柜能早点把木浴桶送至她房,是最好不过了。 虞兮心不在焉,忽觉一阵酒气扑面,抬眼一看,一具高大身躯,正迅速,朝她迎面压下来。 电光火石间,她不假思索,向右闪身,跃了一大步,避开那人。 右脚,陡然一阵剧烈疼痛。 疼得她头晕眼花,不由自主地锁起眉头,侧目望向那人。 见他并未摔倒,正一手扶栏,一手执乌木折扇,半掩面,稳稳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面前之人,身着一袭黑衣,生得白净,仅是看到折扇上方,他露出的玄月眉,及一双桃花眼,便知他应是极俊美的男子。 只是此刻,那双星目里,犹带几分嫌恶。 视线扫过她的脚,冷哼一声,轻蔑道:“果然是骗子。” 说完,就不屑再看她。 轻摇折扇,扇坠的伽楠香阵阵,盖过了他身上的酒气。 与她擦肩而过。 面上看似儒雅风流,实则,下楼的步伐都甚是不稳。 “小公子,快些上来吧,房已给你备好了。” 一道娇柔女声,从上方传来。 虞兮循声望去,见台阶最上方,店小厮旁,立有一风韵犹存的女子,朝她粲然一笑。 心里堵了口气,再回眸,瞪一眼,那无礼男子踉跄的背影,才携步上楼。 “小公子,听我一劝,莫与醉酒之人一般见识,而且你有所不知,他可是盛京城中,远道而来的大官,得罪不起的。” 那女子停在门旁。 虞兮推门入内,环视四周,观房内虽小却很整洁。 她端起案上茶壶,边往茶盏中倒水,边问道:“哦?不知他是何大官?” “我记得郎君说过,好像是叫,押运官。” 押运官—— 竟是他,公孙子衿! 虞兮险些呛到,放下茶盏,捂着胸口,连咳数声。 这官,确实挺大的。 门外的女子,只当她是吓到了,忙安慰道:“小公子莫怕,他非那等蛮横之人,你安心住下就是,他们有公事在身,只是路遇大雨,才停宿此地,待雨停便要走了。” 说话间,店小厮已将木浴桶搬过来,那女子见状,也帮衬了一下,待放置好后,阖门,二人一同退了出去。 虞兮匆匆入浴后,就觉困倦已甚,便只简单地擦拭了身子,迅速出浴,穿好衣,又唤店小厮把木浴桶收走。 烛火未熄。 香枕软榻上,虞兮和衣而卧,忽又觉得睡意阑珊,闭眼许久都未能睡去,脑海中浮光掠影,乱事错杂。 思绪飘忽不定间,才惊觉,她与前世今生的未婚夫,公孙子衿,今日竟是初次相见。 而他果然,并不讨喜。 她从未见过公孙子衿,只听闻他是个纨绔子弟,成日游手好闲,只知呼朋唤友,与他一同吃喝嫖赌,放浪形骸。 虽未纳过一妾,但身侧从不缺美人相伴,处处留情。 总之其是个劣迹斑斑,臭名远扬之人。 转念又忽然想到,前世在公孙子衿回盛京后不久全家入狱,后被斩杀。 原因是其父公孙怀信,所管辖的翼州一带,天久不雨,逢大旱,致使民不聊生,他却迟迟未派人前去赈济,引起众怒,后聚众而反。 安康帝宋秉德听闻后,为之大怒。 而公孙怀信为将功赎罪,自请前去翼州平乱,宋秉德念及旧情,应允了他,却不曾想,他领兵刚入翼州便失踪了。 众兵一时群龙无首,毫无斗志,被盛怒之下的群众击退,且攻下一县,铩羽而归。 这时,朝堂上便陆续有传言说,实则郡王有谋逆之心,没过多久,就有数名大臣齐上奏弹劾此事。 蹊跷的是,公孙一家入狱期间,公孙怀信一直未出现,且斩杀完公孙一家后,宋秉德也并未下达通缉令,此后,无人再去提及公孙怀信的事情,便不了了之。 最终还是虞齐光领兵复又前往翼州,彻底镇压了民乱。 想到这虞兮眼皮沉重,意识渐渐昏沉。 半寐半醒之际,她猜测,公孙怀信入翼州时,恐怕并非是失踪,而是丧身了。 有人故意隐瞒了此事,目的不言而喻,只是那人是谁,尚无从得知,但能做到这般地步,想来也应是高官。 虽说此事本应与她无关,可偏偏事后,又波及到了虞家。 因郡王被除,朝堂上多年来维持的平衡被打破,虞家树大招风,很快便成了众矢之的。 显然今生她若想保全虞家安稳,那郡王就不能无。 ...... 虞兮不知她是何时睡着的。 但没多时就被梦魇惊醒,她冷汗淋漓地拥被坐起,房内没窗,即使她努力睁大眼睛,眼前仍是漆黑一片,烛火也不知是何时燃尽的。 霎时睡意全无,跃下床,极快地穿上快靴,摸黑疾步行至门前,双手一拉。 有昏暗光线投入房内。 眼前复又明亮时,她才缓缓舒了口气,转身,望着床榻,已无再寝的念头,便索性信步,走入一楼。 隐隐听到,一楼传来男子略显急切的声音。 下了台阶后,店小厮听到了动静,朝她望过来,微微一惊,那男子也循着他的视线,转身瞧她。 待看清那男子容貌时,虞兮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头。 又是他,公孙子衿。 她决定视而不见,这时店小厮朝公孙子衿躬了躬身,就绕过桌椅,快步行至她面前,可是她仍然看不懂他双手比划的是何意思。 思考了片刻,回道:“给我上些小菜吧,吃完我便要赶路了。” 店小厮又是一惊,张着嘴,指指窗外。 雨虽未停,但已没了雷电,只是窗外仍乌天黑地,看这天色距黎明估摸着还需段时辰。 “我知道。” 虞兮朝他笑笑,语气笃定,店小厮面露些许无奈,随后只得颌首离去。 她寻了一处离公孙子衿最远的方桌,撩衣入座,余光偷偷瞟了一眼公孙子衿,见他一手摇折扇,微微抬着下巴,似乎正闷闷不乐。 直到她已进食时,仍见公孙子衿面带不悦,她挑了眉,觉得这饭菜色香味浓,甚是可口,一时吃得津津有味。 食毕。 虞兮起身,欲回房拿包袱。 店小厮正在擦拭方桌,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她猛然回头,目光如炬,见门已大开。 伴随着一声大喝,陆续闯进来了五名身材魁梧的蒙面大汉,他们浑身湿透,带入一阵浓重腥臭味,似乎还夹杂了些血腥气。 虞兮定睛一看。 果然,其中有名个头稍矮小些的蒙面男似乎受了伤,正紧紧捂着腹部。 视线又快速扫过这五人,见他们鞋上皆有泥泞,腰间斜挂的大刀上还残留了血迹,正混合着雨水,不住地坠落在地面上。 来者不善。 “掌柜的何在?速速出来!” 走在最前方,为首的大汉大步上前,怒目扫视一圈,落在已被吓呆的店小厮身上,随即提起大刀指向他。 “你便是掌柜?愣着作甚?还不快去为我们备房!” 店小厮被他吼得浑身发抖,面色为难,哆哆嗦嗦的朝他们比划着。 那大汉只看了一会,便不耐烦了,提着大刀,三两步就跨到店小厮面前,用刀尖指着他喉结处,恶狠狠道:“你在这比划什么呢?听不懂人话?老子让你去,就快去!再磨蹭,信不信,老子抹了你的脖子。” 店小厮当即被吓软了腿,急出一头冷汗,却有口难言,憋红了脸,也只能从喉间挤出一阵痛苦的呜鸣声。 “何必如此为难一个喑人。” 众人闻声,齐齐朝坐在角落的男子望去,为首的大汉目光一闪,冷声道:“莫非,你才是这客馆的掌柜?” 公孙子衿合起折扇,答非所问,语气轻慢道:“没房了,你们还是另寻住处吧。” 大汉被他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激怒,不再多言,举刀就朝他砍去。 公孙子衿纵身一跳,轻松避开了他,面上甚至还挂了些嘲弄的笑意。 大汉见状怒极,穷追不舍,刀刀发狠直击他要害。 他未随身佩剑,几番躲避,虽并未受伤,可衣摆却不慎被那大汉砍破了。 脸色阴沉了下来。 随后,仅在一瞬内,就用折扇将那大汉手中大刀击落,目光一凛,抢在大汉身前,就地翻身顺势拾起大刀,握于手中。 一道银光疾速闪过。 局势逆转,公孙子衿已将大刀架在大汉脖颈旁,贴的极近,令他动掸不得。 “砍破了小爷的衣裳,你可能赔得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话音未落,就听那大汉冷笑一声,本站在店小厮附近的三名蒙面男,一跃而起,同时举刀向公孙子衿砍去。 公孙子衿脸色微变。 在他分神之际,大汉趁机抽身,接住蒙面男扔过来的大刀。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而后迅速分散到四面,将公孙子衿围在中间,步步紧逼。 公孙子衿握住大刀,仍觉微醺,神色冷峻扫过四周,额上泌出一层薄汗,嘴上却道:“算你们倒霉,小爷我今儿可是正恼着呢。” 四人未应,转瞬就与他斗在一起。 而那名腹部受伤的蒙面男,则怀中抽出一把小刀,欲擒住早已变貌失色的店小厮。 耳畔忽一阵厉风疾驰而过。 蒙面男心底骤然一凉,脚下顿住,听有一道清丽嗓音,自背后悠悠传来。 “你是忘记这屋内还有一人了吗?” 后颈剧烈一痛。 随后蒙面男身子一软,昏倒在虞兮脚边。 店小厮看得目瞪口呆,缓缓回神,再瞧虞兮,面上是又惊又惧。 虞兮无暇顾及他,蹲下身,拾起小刀,望向公孙子衿那边。 见他仍未受伤,不免一惊,只是几个回合下来,他速度明显变慢,两刀相撞时会微微手抖,显得有些吃力。 看来暂时,还用不上她帮忙。 便转身,看着双腿发抖的店小厮,无奈道:“别傻愣着了,还不快去叫人来。” 店小厮用力点头,忽又猛然滞住,骇然失色。 虞兮眼中厉色一闪,感觉到一阵凛冽寒意正朝她左肩袭来,她反应极快,旋身躲过,只听“锵”的一声回响,她就已用手中小刀接住了大刀的砍势。 手臂被震得发麻,右脚阵阵刺痛,甚觉力不从心。 虞兮仰头与那蒙面男怒目相视,他手上力道逐渐加重,缓缓下压。 肩头一凉。 蒙面男竟忽然松了手上力道,一具高大身躯如泰山压顶般,直直朝她压下来。 虞兮心念电转,随即翻身避过。 再抬首,就见公孙子衿脸色微泛白,长身鹤立,正居高临下看她,眉峰一挑,朗声道:“不必谢我。” 虞兮一声未答,只督他一眼,便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见他身后,几名蒙面男皆已横躺竖卧,这才侧目看自己肩头的伤势。 所幸,并无大碍。 “你,是个女子?” 公孙子衿的视线停在她纤细平滑的脖颈上,倏忽灵光一闪,又皱眉道:“你是方才的那小骗子?” 虞兮一噎,嘴角微抽,嗤道:“您记性可真好。” “过奖了。” 见公孙子衿笑得得意,俊目皓齿,薄唇两侧还有梨涡若隐若现,虞兮不愿再同他多言,转身就欲上二楼,心道,这人是长得挺好看,可惜脑子有点问题。 恰逢,陆续有数名男子衣衫不整,一手持剑,自台阶上蜂拥下来,来势汹汹,虞兮只好侧身让道。 他们四顾几眼,又见公孙子衿手臂受伤,顿时大惊,纷纷跪倒在他面前,齐声道:“属下来迟,请大人责罚。” “......确实该罚。”公孙子衿将视线缓缓从虞兮身上移开,眼珠往下一落,见跪伏在地的众人皆是衣衫不整,仅勉强遮体,微微皱了眉。 “成何体统,都起来,先把衣裳穿好。” 已至晨光熹微,有微弱光芒透窗入内。 虞兮不再耽搁,忍痛迅速上了二楼,回房内,案上抓起包袱,身上一背,复又飞快下楼。 再回一楼时,见屋内已站满了人,五名蒙面男还未苏醒,被捆绑手脚,扔在角落,掌柜夫妇则披衣立在一侧,面露惧色正窃窃私语。 唯独不见公孙子衿。 她同掌柜夫妇告别,穿过众人身侧,行至门口,刚一脚迈出门槛,就听有一道清朗嗓音响起。 “喂,小跛子!” “......” 虞兮脸都黑了,深吸一口气,收脚回身,目光森冷,越过众人,凌厉扫向立在台阶上的公孙子衿。 他已换了身素白衣衫,手中仍执乌木折扇,翩翩下楼,丝毫不见一丝方才的狼狈姿态。 “雨势未停,你且带伤,还欲去哪里?” “不劳您费心,我没那么娇贵。”虞兮语气里含了几分鄙夷意味,冷哼一声,迈出门槛,看雨势已小了许多,戴好箬笠便冲入雨中。 “大人,如何处置他们?” “送去官府。”公孙子衿目送虞兮策马消失在细雨中,若有所思片刻,沉吟道:“既然眼下雨势已小,便去多寻些蓑草覆在干粮上,我们即刻上路。” “可......大人您尚有伤,恐不便淋雨......” “无妨,一点小伤而已,速速去准备吧。”顿了顿,又望向门外细雨,合起折扇,于手心中轻点,微仰下巴,道:“况且,本官怎能比一女子还娇贵?” *** 距亘山关,还有一日路程。 虞兮寻了处山洞,暂时停靠进食,心中正思量着见到三哥四哥后,要如何说服他们撤离。 怎料冤家路窄—— 她竟又遇到了公孙子衿。 他驾马身覆蓑衣为首,身后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因山间雾气浓重,行山路时行的慢,途径此地,远观山洞中竟依稀有一人影,不免多看了几眼。 视线相撞,二人同时一愣。 “小跛子?”公孙子衿惊讶过后,又奇道:“莫非你也是前往亘山关?真巧!” “我有名字。” 虞兮剜他一眼,塞下最后一口干粮,起身,跛行出了山洞,去解栓马绳。 “哦?不知小娘子芳名是何?” 虞兮牵马行至他面前,仰起头迎上他闪动着笑意的双目,薄雨斜飘在她脸上,心念一动,随后狡黠笑道:“你当真想知道?” 她未再刻意掩饰原音。 一道悠扬婉转的清脆嗓音,穿过淅沥雨声,猝不及防地撞进公孙子衿耳内。 她的声音,竟会如此悦耳。 “愿闻其详。” 公孙子衿唇边含笑,眯了眯眼,这才细细打量起她。 她生得不算绝色,眉眼细长,下颌尖尖,面相偏清冷,因此着男装并不违和,且又身量欣长,若不细看,只会当其是个清秀少年郎。 “我是盛京城中,虞大将军之女,虞兮,也就是世子您的——未婚妻。” 一阵惊呼声起。 众人纷纷探头,欲看清楚虞兮的容貌。 对公孙子衿十分惊愕的神色,虞兮很是满意,跨上马,朝他扬扬马鞭,朗声道:“我先行一步了啊。” “未—婚—夫—” 咬字清晰,声音响亮,余音袅袅回荡在山林间,许久,才止在雨声中。 公孙子衿只听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虞兮知道,他早就心有所属,亦是不愿娶她,前世在公孙一家入狱后,便有号称京中第一美人的吏部尚书长女,韩煜月为他长跪宫门外,求陛下饶恕公孙一家。 任何人来劝,她都执意不肯起身,直至三日后,昏倒在了宫门外。 此举虽未能救下公孙子衿,但确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甚至听闻此后,韩煜月一直未再嫁他人。 “虞家幺女,竟是个跛子?” 虞兮已策马渐行渐远,而公孙子衿停在原地,神色极其复杂,喃喃自语时却也忽释然,难怪会有这般强悍的女子。 公孙子衿也没再多做停留,跟在虞兮身后,与她一道同行。 一路再无搭话。 ...... 终于,在五月初九傍晚。 虞兮与公孙子衿一行人,一前一后到达了亘山关内,坐落于山脚下的营寨。 待通报过后,就有士兵引他们入营帐,碍于身份,虞兮只得默默跟在公孙子衿身后,到营帐门口时,忽又停住脚步。 公孙子衿回头瞧她一眼,入了营帐内。 天色阴晦,雨仍未停,且起了大风,卷着沙土及枝叶阵阵呼啸,眼前景象混沌一片,仅是在外站了片刻,虞兮就觉得脸上已是一层沙尘。 脚下石块滚动异常,再抬首望向不远处的山头。 虞兮神色变得越发沉重。 “是何人在那?怎不入营帐?” 时隔多年,再度听到如此熟悉的声音,虞兮竟有一瞬觉得陌生,脑中嗡嗡作响,身体极慢地挪动,缓缓望向负手立在营帐门口的那道身影。 她本来早便想好,若是见到三哥四哥,定不能表现出过多情绪,恐会引疑虑。 然而,她并未能做到。 她几乎是扑进了虞坦怀中,难忍热泪,情绪翻涌不止,最终却只能化成一句,“三哥,我好想你。” 虞坦僵了片刻,便柔声哄道:“小五,外面风沙大,先随我进营帐再说,可好?” 刚走两步,虞坦便发现了她的右脚受伤,询过缘由后就背起她,行至他与虞仲所住的营帐,将她放在榻上,又看到了她肩头上的伤势。 虞坦不由皱紧了眉头。 而后,有兵来唤,因他与虞仲需款待为押运粮草,故远道而来的官兵,便拿了药与麻布,留她一人在营帐内包扎。 夜深再归时,见虞兮一脸疲色,静卧榻上,已是睡沉了。 得知此事,虞仲本有一腔怒火,如今也只得压下,与虞坦二人另寻营帐就寝。 次日一早。 虞仲便将虞兮叫醒,狠狠训斥了她半晌。 被训之人却一直盘腿坐在榻上,托腮瞧他,笑意盈盈,任他如何训斥都不曾顶嘴半句,不时还顺应他,连连颔首道,四哥教训的对。 反倒是虞仲,一愣一愣的。 在他终快要火冒三丈之际,虞坦适时出现,以操练为由将他叫出去,临走前,虞坦又皱着眉,厉声道:“明日你便同世子一道回盛京,这里怎是你女儿家能待的地方?” “还有,好生给我呆在这营房里,今日你哪也不许去!” 说完,便愤然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虞兮眼眶渐渐红了。 虞坦神色有些无奈,“其实你四哥想说的是,外面天气恶劣,你右脚有伤,不便外出,你知道他的性子向来如此,所以,切勿与他动真气。” “我懂,我知道。” 她只是一时动容,未能忍住罢了。 虞坦刚欲出营帐,忽又停住脚步,踌躇道:“世子所住营帐离这不远,我听闻他吐了半宿,今日一口食也不愿吃,现在还卧在榻上,不曾起。” “他毕竟身为你未婚夫,你,理应去看望一下。” 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今儿怎得就起不来了? 虞兮疑惑,“他为何吐了半宿?莫非是不习水土?” “是醉酒了。”虞坦说的有些心虚,昨晚虞仲拉公孙子衿饮酒时,他一直在旁,本应劝阻,可当虞仲问起他,觉得小五如何时,他回答得含糊其辞,面上还隐露些不甚情愿之色。 而后他就不止没劝阻,还多灌了公孙子衿几盏。 出了营帐后,发现雨竟已经停了,只是风沙仍大,眼前灰蒙蒙一片。 远处,传来士兵操练时中气十足的声音。 虞兮不由听得也精神抖擞起来,脚下飞快,走到公孙子衿所在营帐前,没多想,就直接跨步入内。 视线落到榻上的公孙子衿身上时,她脚下急急一顿。 眨眨眼睛,呆怔住了。 “你——怎不穿衣裳?” 她只看到一片极白皙的胸膛,还未能细看,公孙子衿就已拥被压于胸前,两条膀子露在外面,略显憔悴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 这景色实在是,香艳至极,一时忘了要移开视线。 “你!”公孙子衿气得嘴唇直发抖,被她视线扫过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灼热无比:“你怎能一声不响就进来了?” 而且,还丝毫不知羞得直盯着,他光裸的上半身看! 看就看罢,可她神色间隐隐露出些惋惜之色,又是何意思? “我怎知,你自己在营帐里都是不穿衣裳的?” 虞兮语气讥讽,可目光却落在他上半身,一瞬未移,啧啧嘴,心道,可惜他太白太瘦,缺乏男儿的阳刚之气。 “我昨晚睡出一身冷汗,就不能擦拭一下?” 看到他右手中的帕子,虞兮恍悟,讪讪一笑,道:“能能能,你继续。” 公孙子衿闭了闭目,再睁眼,看到虞兮竟还未出去,站在原地,与他四目相对,一脸“你怎还不继续”的神情。 “......我很好奇,虞姑娘知‘羞’字为何意吗?” 见他面露恼意,虞兮这才如醍醐灌顶,恍然想起自己如今年芳十六,见到男子赤膊时理应害羞。 真怪不得她如此后知后觉,因前世在沙场上,她不知见过多少个高矮胖瘦的各类男子打赤膊,早就司空见惯,不以为意。 不过,像他这般如此白皙细嫩的赤膊,还是头一个。 虞兮的脸色忽然变得很精彩。 起初是十分的震惊,顷刻间,又转为五分的羞涩五分的慌乱,两种情绪交织片刻,最终,一手迅速遮住双眼,立定转身,另一只手在身前来回摸索探路,跌跌撞撞冲出了营帐。 “......” 太假!太浮夸! 公孙子衿仰头望帐顶,一声长叹。 在虞兮等得快要没了耐心时,营帐内,终于传出了公孙子衿的声音,他道,可以进来了。 进了帐内,见公孙子衿已穿戴整齐,盘腿坐在榻上,一脸平静,望向她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虞兮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总觉得眼前仍是白花花一片,晃眼。 “听三哥说,你欲绝食,故想来探望一下。”虞兮说话间,视线四处乱游走,唯独不敢落在公孙子衿身上。 ......谁说他绝食了? 公孙子衿皱了皱眉,纠正道:“我是吃不下。” “那还不是都一样。” 公孙子衿的脸黑了,但他向来不跟女子一般见识,只能,愤愤不平地拿凌厉的眼刀子剜她,可是他忽然发现,这人一直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神色略微慌乱,似乎并不敢正眼看他。 这神色,这姿态,这步伐,他太熟悉不过了! 思忖了半晌,心中忽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吞了吞口水,觑着她道:“你为何要来亘山关?” 虞兮闻声脚下一顿。 她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公孙子衿再度开口,恍悟的同时还有些惋惜。 “就算你不说,我也已猜到。” “你定是因爱慕于我,才一路尾随我而来,与我住同一客馆,欲引起我的注意,复又在山林间上演了一出偶遇戏码,方能,趁机道出你是我未婚妻一事。” 公孙子衿叹口气:“纵你这般处心积虑,可仍未能入我心,也非我所喜,况且——”他视线掠过她的右脚,遗憾道:“我公孙子衿的妻怎能是个跛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 听完他的一席话,虞兮惊呆了。 她有意反驳,可细想他的话又似乎句句在理,若她说,她无意,确实只是巧合,想必他也不信。 不如就,顺势而为。 她灵机一动,垂了眼,肩膀塌下去,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可,我是与你定过娃娃亲的,未婚妻呀,所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再不喜我,嫌我厌我,也终是要娶我的。” “既然我跛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如——”虞兮搓着手,一脸坏笑瞧他:“你就委屈委屈自己,从了我吧。” 公孙子衿顿时生出一阵恶寒。 “你,痴心妄想!”他咬紧牙关,满口拒绝,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誓死不从的姿态。 没错,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虞兮心头狂喜,面上还不能显山露水。 迎上公孙子衿嫌恶的目光,她蹙了眉,失落与为难参半,委屈道:“若非你我阿母二人,早就为我们定下娃娃亲,绕是我万般爱慕你,你若不愿,我又怎能与你成亲?” “所以,现在你凶我,有何用?” 公孙子衿的神情接连变幻。 逐渐冷静下来后,认为她所言在理,斟酌良久,又屡次抬眼打量她,终是道:“待我回盛京后,便同阿母商议,与你退亲之事。” 虞兮一时没忍住,喜上眉梢,脱口问了句:“当真?” 公孙子衿一愣。 怎有种进了圈套的感觉?他面露狐疑瞧她,迟迟未作声。 虞兮生怕他反悔,当即敛了笑意,正色道:“既你无事,那我便回了,还有,方才那事,你莫忘了啊。” 看公孙子衿仍未应她,只用一双眼在她身上来回打转,紧抿薄唇,似乎若有所思。 虞兮有些着急了。 可她又不能表现得过于迫切,只能先迈步欲离去,行至营帐门外,还是没能忍住,又探头,添了句,退亲的事,莫忘啊。 这下公孙子衿确信了。 她,不愿与他成亲,比他更甚。 想到这,他就没由来得一阵烦躁,他是嫌她相貌平平,又是跛子,不愿娶她,可她为什么不愿嫁他?又有何理由不愿嫁他? 论家世,论相貌,论身材—— 忽又想起,方才她面上隐露出惋惜之色,他低下头打量自己,皱了皱眉,好像确实瘦削了些。 *** 虞兮并未回营帐,而是偷偷摸摸出了营寨。 她欲勘察暴雨过后的山况,一路穿山跨水,走走停停,正感叹此地,青山绿水,若非值连绵阴雨天,定是一番宜人好景色时,忽见前方小溪边,蹲有一个着旧麻衣的身影。 瘦瘦小小的,应该是个孩童。 她四处张望,并未见这附近还有其他人影,步靠近,发现那小童将双手伸进潺潺溪水中。 似乎,正专心致志地清洗着什么。 “你这是在洗什么?” 虞兮的声音很轻很柔,可还是惊动了那小童,见他双手一抖,就听得扑通一声,他愣了片刻,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当即就要哭出声来。 幸亏虞兮眼疾手快。 她一把就从水中捞出,又递到小童面前。 “你先睁开眼,看看这是何物,再哭也不迟。” 小童抽泣着缓缓睁眼,见眼前有一手串,正来回摇晃,他转瞬破涕为笑,欣喜地接过,又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如获至宝。 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正站在溪水中,那水没过了她的小腿,他缓缓抬头,费力仰起一张小脸,见她正笑着看他。 眉眼都笑得弯弯,似月牙般,很温柔。 他讷讷道:“娘亲......” 娘亲? 虞兮愣住了,回想她前世都未能生下一子,今生更是还未曾嫁人,又哪里会有孩童?况且,看他模样,应是已有六七岁左右了。 “你认错了,我不是你娘亲。” 可那小童根本听不进去,上前就紧紧抱住她的腰身声泪俱下,口中含糊不清。 一时于心不忍。 便抱起他,跨出溪水,寻了一处草地坐下,哄了许久,直至他哭声渐停,才柔声问道:“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娘亲,已经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吗?” 看着小童略显失落的小脸,虞兮想了想,答道:“是啊,我太久未回,所以忘记家住何处了,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小童点点头。 似乎有了些精神,“没关系,尧尧没忘,尧尧可以带娘亲回家。” 虞兮本想抱他回去,可尧尧发现了她腿脚不便,非闹着要自己走,在前方牵着她的手说,他已经是七岁的大孩童了,要为娘亲带路。 穿过一片树林,便能望见一处村庄。 坐落于崎岖山间,房屋稀稀落落,此时,家家户户屋顶上方的烟囱都炊烟袅袅,已是用饷食的时辰了。 虞兮任由尧尧牵着她,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一户门口,引她入内。 刚进院中,就见从屋内走出一步履蹒跚的老者,他看到虞兮时愣了一瞬。 尧尧松开了虞兮的手,跑到那老者身边,扯着他的衣裳,欣喜道:“祖父你看,我把娘亲带回来了。” 老者脸色一变,训了他两句。 虞兮见尧尧一脸委屈,又要哭了,便径直走上前,抱起尧尧走入屋内,扫视一圈,见屋内虽十分简陋,但却摆放齐整,洁净利落,顿时好感倍增。 将尧尧放在床榻上后,他就紧紧抓着虞兮的手,对她喋喋不休道,他会洗衣,会清扫屋子,虽还不会烧饭,但他会努力学,然后,做给娘亲吃。 虞兮又惊讶又心酸,他才七岁而已。 直到尧尧睡熟,她才抽出手,缓缓起身,走出屋内,见老者正坐在院中,远眺出神。 听到动静,急忙起身,连连对她道谢。 虞兮摆摆手,又扶他坐回,然后,听那老者道,尧尧爹因病英年早逝,他娘在他四岁时,跟别的男子跑了。 说起尧尧娘亲时,老者多看了她几眼。 “你与尧尧娘亲,生得有几分相似,她若也同你一般心软,该有多好。” 虞兮想起了那手串,看似并非贵重物,尧尧却那般爱不释手,临走时,便多问了老者一句,果然如她所料,是尧尧娘亲买给他的。 只不过,是为哄他睡着,方能离家出走罢了。 ...... 回营寨时,天色已渐沉。 狂风吹动山林间的树木,飒飒作响,一路疾步,也吹乱了她的发丝,眼前是一片漆黑,仅隐能探得脚下路。 虞兮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沉重。 她刚入营寨门,就见公孙子衿正张牙舞爪朝她扑来,还扯着嗓子嚷嚷道:“我可是贵为世子,你,你若敢伤我分毫,我阿父定不会放过你的!” 快跑到虞兮面前时,他似乎看清了她的容貌,脚下急急一停,如见到,久别重逢的至亲般,感动地热泪盈眶。 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又绕到虞兮身后。 “祖宗啊,你这是去哪了才回?你再晚回一步,我就要被你哥给——” 话还未说完,公孙子衿在她身后就缩了脖子。 她望去,原来是四哥正一手提刀,匆匆往这边赶来,怒喝道:“我管你是何狗屁世子,我要你,还我妹妹来!” 声音铿锵有力,响彻云霄。 缩在虞兮身后的,公孙子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四哥,我回来了。” 虞仲脚下蓦地一顿,复又急急大步跨到她面前。 居高临下,怒目而视。 虞仲面相本就生得凌厉,此刻剑眉紧锁,一双细长眼犹射寒芒,直盯得虞兮心里犯怵。 公孙子衿见气氛僵持,便站直身子,轻咳两声,先开口道:“既然虞姑娘已安然无恙地回了,那我先回营帐,就不在这耽误你们兄妹二人谈话了。” 他正为自己察言观色本领见长,以及心胸是何其宽广,沾沾自喜时,就被虞仲再度叫停脚步。 “小五,你想嫁他?” 虞兮与公孙子衿二人,同时一怔,看向虞仲。 “这有何难?”虞仲眸色沉沉,声音冷冽,缓缓看向公孙子衿,“今日我就算打断他的腿,也要他娶了你,做我妹婿。” “......” “......” 虞家人性情都这般粗暴? 公孙子衿呼吸一停,直觉得阵阵发冷,脚下生风,不敢再停留此地,拔腿就跑。 头痛不已。 虞兮知虞仲是误会她了,只好向他解释,她是为何晚回了,今日所发生之事,以及她不喜公孙子衿,更不愿嫁他。 听完后,虞仲沉吟片刻。 “既然如此,那退亲之事也应是我虞家先提。”他瞪了一眼虞兮,又道:“下次你若敢再一声不响的失踪,我就打断你的腿。” “四哥才不舍得呢。”虞兮咯咯直笑,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同他一道往营帐走去。 虞仲微微眯了眼睛。 语气里透着些危险意味,“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虞兮不敢再多言了,直到入了营帐内,见到虞坦,才松了口气,她扑进虞坦怀中,朝他哭诉道,三哥救我,四哥说要打断我的腿。 一阵嬉闹过后。 “其实......”虞兮几经犹豫,终是准备开口,抬眼看向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虞坦与虞仲,“我之所以前来亘山关,是因我做了个梦......” “此地,后日晚便会突发山崩。” 帐内,静了半晌。 虞坦神色淡淡,只望着她,沉默不语,虞仲在旁却冷俊不禁,因她时常胡闹,也就不放心上,只道:“你是困了吧,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不困!也没说胡话!是真的!” “好好好,是真的。”虞仲已站起身,同虞坦二人欲离去,“你睡吧,我与三哥先回了。” 虞兮急了,跳下床就扯住虞坦的衣袖,眼眶通红,哑声道:“三哥你相信我,你应知道山崩本就多发生在暴雨过后。” “今日外出,我就看到多处河道水势上涨,山石松动,且亘山关内,山势本就陡峭,眼下已有不少土石纷纷下滑,又遇狂风不止,你想想看,这种情势下,山崩是极有可能会发生的。” 虞坦神色微动。 “此事,事关虞家军两万精兵,以及北关村一千余村名的性命,不可小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三哥,四哥!” 虞仲虽仍觉如天方夜谭,不可信,但见她这般声嘶力竭,一时没忍出口驳她,只皱着眉,不语。 “明日一早,我会派兵去勘察山况,今日晚了,先睡吧。” 虞坦并未直言,信或不信。 营帐内,燃灯长明。 不知从何处的罅隙,钻进来几缕凉风,吹得烛火摇曳。 他们离去后,虞兮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听着帐外的风声呼啸,终于,她腾地坐起,迅速穿好衣裳。 她特意挑了一袭黑衣,欲能融进夜色里,不易被人察觉。 一路东闪西躲。 就快要疾步出营寨时,忽有人在身后,叫住了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虞兮头皮一阵发麻。 身体僵硬,极慢极慢地挪动脚步,转过身后,才看清原来是公孙子衿,松气的同时怒瞪了他一眼。 他睡眼惺忪,双手似乎还在裤腰附近摸索着,但看到她,眼前一亮,“还真是你啊,半夜不睡,跛个腿,在这鬼鬼祟祟跑什么呢?” “你管我做甚,那也总比半夜不睡,在这耍流氓的人要强百倍。” 虞兮视线向下,掠过他的裤腰,唇角扬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谁耍流氓了?”公孙子衿方才睡意未散,被她一说,才知失礼,有些恼羞成怒:“你没见过半夜出来解手的啊?” “......” 不好意思,还真没。 当然,她也不想见。 公孙子衿说完就后悔了,尤其是迎上虞兮越发嫌恶的目光,气势上更是弱了一大截,暗暗恼道,她一个姑娘家,怎就总是不知羞呢? 眼见,有士兵朝这走来。 虞兮不再停留,飞快瞟他一眼,转身就跑。 *** 亘山关的山路是出了名儿的难走。 时至夜深,更谓是难乎其难,况且她的右脚有伤,行动尚不便,登山途中,甚觉吃力,几次靠坐停歇。 深山老林中,月光透不进来。 眼前昏暗,似影影绰绰,耳畔有阴风阵阵,肆意卷过,分明是盛夏的天,虞兮却觉得周身,透骨得森凉。 正欲起身,右肩忽一沉。 虞兮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断了。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空白一片,伸手抓住那“东西”的手臂,用力一拉,全身发力,将那“东西”过肩摔在地上。 她顺势翻滚,用上半身的重量压制住他,手肘迅速抵住他的下颚,正欲发力狠狠撞去。 忽听,那“东西”艰难地出了声。 “是我......公孙子衿......” 公孙子衿坐起身后,觉得浑身哪哪都酸痛,一时不知该揉哪里,最后一脸痛苦地捂着脖颈,愤愤道:“你想谋杀未婚夫?” 又瞬间恍悟,督着虞兮,满眼震惊:“该不会是你因不愿嫁我,故叫我来这深山老林中,欲加害于我吧?” 虞兮瘫坐在地上,心跳如雷,仍未平复。 公孙子衿还在絮絮叨叨,“事不至此吧?这才多大点事儿啊,好说好说,你一姑娘家,犯不着动粗,再者说,小爷我也从不愿与姑娘家动手。” “我何时叫你来了?”虞兮觑他一眼,起身拍去尘土。 继续登山。 公孙子衿快步赶上,与她齐平,“你方才临走前,不是对我使了个眼色吗?那意思不就是,要我随你一道出来。”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他甚至还因此,小鹿乱撞了一路,心道,他一定要坚守阵地,这种事,起码也要等到成亲之后吧—— 本欲故意作弄她一番,以为她会失声惊叫,然后扑进他怀中,瑟瑟发抖。 怎料,他忘了她是虞兮,并非寻常女子。 对他,上来就是一记过肩摔不说,而且,下手奇狠,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虞兮的眼神很是怪异,瞧得他心里发毛,微微一惊,道:“你莫非是,忘了?” “忘倒是没忘。”她啧了一声,又道:“不知有没有人说过,世子你......过于自作多情了?” 公孙子衿忽停住脚步,脸色铁青。 虞兮也随之停住,回头瞧他,问道:“怎么不走了?难道,是要回营寨了?” 他很生气,但还是闷闷地应了一声“嗯”才转身离去,走得并不快。 果然,他没走两步,就又听到了虞兮的声音。 “下山路上慢点,不送了啊。” 她,竟然还在笑! ...... 虞兮已到半山腰,她停下脚步,四处寻找。 最终,停到一块同她身量差不多高的巨石前,犹豫了片刻,又来回游走,试着推了一下。 可脚下土地因连月暴雨过后,有些松软,纵然她力大无穷,也因脚下直打滑,根本使不上力气。 沉思片刻。 又搬来两块不算小的石头,一前一后放在地上,然后用左脚,用力跺了几下。 确认已经牢牢嵌进土地里后,她活动了一下筋骨,长舒一口气,走过去,蹬着两块石头,借力推面前的巨石。 右脚仍是,无法用力。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奋力一推—— 巨石顺着坡,迅速向下滚落,一路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闷响。 与此同时,虞兮的右脚,因方才推巨石,又扭伤到了。 她跪倒在地上。 紧捂右脚踝,无声得痛苦尖叫,额头上迅速泌出一层又一层细汗,疼得眼前发黑,双耳嗡嗡直响。 什么也看不清,听不到。 所以,也没注意到公孙子衿本一直尾随她,藏在暗处,结果险些被她推落的巨石砸到,幸亏他反应极快,躲过了。 但仍,惊出一身冷汗。 何须如此?她是与他,有多大仇? 一次不够,竟还来第二次,且此次更甚凶狠,若非担心夜黑风高,她跛着腿,自己回营寨,恐有不测,虞仲定会又要找他麻烦,他怎愿回来寻她? 公孙子衿脸色煞白,怒不可遏冲到她面前,刚欲开口,就见她正瑟瑟发抖,似乎不太对劲。 蹲下身,看到她捂着脚踝,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公孙子衿眉头一皱。 不由分说地拿开她的手,又轻轻抬起她的右脚,瞬间脱下她的足衣。 她的右脚冰凉。 公孙子衿的眼神闪烁,见她白皙的右脚踝处,鼓起一个包,又红又肿,看样子,像是崴伤的。 “你......不是跛子。” 突然,“噔”一声巨响,阵阵回荡在山间。 是巨石,撞在一处,停止了滚动。 右脚的剧烈疼痛已过,虞兮回神,双目逐渐清明,看到公孙子衿握着她的右脚,震惊到半晌阖不上嘴,木讷道:“你不是已回营寨了?” 公孙子衿的声音沉闷:“你骗我。” 答非所问。 虞兮一窘,不知如何回答他,抬眼见公孙子衿双眸里闪动着慑人的光,她垂下头,不敢直视。 “你不惜称自己是个跛子,也不愿嫁我,与我成亲?” 公孙子衿的声音里,隐含一丝失落之意。 她竟然,忽生出一阵心虚的感觉。 想了想,理直气壮道:“你与我二人,本就相看两生厌,且感情之事强求不来,又何必非要勉强自己?” “......” 话虽如此,他也确实并不喜她,可见她这般,视他若洪水猛兽般,恨不得退避三舍的态度,他就觉得很是懊恼与不甘。 好歹,他这幅皮囊,也是迷倒了盛京城中万千的妙龄女子,何时何地见到他,不都是趋之若鹜。 就算她不喜,也不必如此嫌恶吧。 虞兮并未注意到他纷乱的情绪,抽回脚,穿好快靴,起身就要下山,她走得很慢,但公孙子衿却迟迟未跟上来。 她停下,等了一会儿。 终是叹气道:“你怎又不走了,莫非是想留在这里过夜?” 昏暗中,虞兮隐约能看到公孙子衿的身影,他已经站起身,快步朝她行来。 与她,擦肩而过,速度极快。 虞兮觉得好笑,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满腔无名怒火,像个孩童般。 ...... 下山路,虞兮走得更艰难了,没多久,公孙子衿的背影就消失在黑暗中。 因右脚实在疼得紧,她便席地而坐,停歇片刻。 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 眼前,出现了一双皂靴,她仰头望,见公孙子衿一脸倨傲,冷声道:“你右脚都伤成那样了,还硬撑着下山?” 虞兮失笑:“不然,我还要留这过夜?” 公孙子衿阴沉着一张脸,背朝她,蹲下身,态度仍很傲慢,“上来,我背你下山。” 虞兮向来也不是扭捏的女子。 惊讶了一瞬,又衡量片刻,便没多作推辞,覆身在他背上,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不过,在感觉到他的双臂穿过她的大腿时,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因虞兮平日裹胸,所以公孙子衿并未感觉到任何,会令他心神不宁的触感。 步伐很稳。 “是你太沉了,还是我一日未进食,太虚弱了?”走着走着,公孙子衿忽然开口。 毕竟身为女子,被男子当面嫌太沉,虞兮觉得有些难为情,便没好气道:“你若背不动,便放我下来,竟还嫌我沉,我看啊,分明是你太瘦。” 公孙子衿被戳到痛楚,当即黑了脸。 半晌无话。 快到山脚下时,公孙子衿“嘶”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又开口道:“我怎觉得这地面好似有些震动?” 虞兮神色凝重了几分,未应他。 远远便望见,营寨内,灯火通明。 众兵皆被方才的巨响声惊醒,纷纷聚在帐外,正各抒己见,七嘴八舌地议论不停。 公孙子衿仍背着她,大步迈入营寨,毫不避讳众兵齐刷刷投来得匪夷所思,略显暧昧的目光。 虞兮有些恼,刚想开口道,可以放她下来了,就觉得有四道寒芒,直直射在她身上。 犹觉不寒而栗。 她怯生生地抬眼望去,虞坦虞仲站得离他们不远,虞坦面上倒还是一如往常般温润,只是目光里,透着不悦。 但是—— 虞兮视线微移。 触到冷面霜眉,一张脸阴森可怖的虞仲时,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腿。 完了,这回她可能真要成个跛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虞——兮——” 前脚进了营帐,后脚就听到虞仲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要完。 说时迟,那时快,虞兮在公孙子衿不解地注视下,迅速脱下足衣,故意苦着脸,微微扬起肿得老高的右脚。 虞坦先行入内,视线扫到虞兮明显比昨日要肿得右脚踝时,果然变了脸色,快步至她面前。 起先无话,只是督着她,直到,虞仲也入内,刚欲发火时,他才叹气道:“方才那声巨响,可是你做的?脚伤成这般,莫不是推了山石吧?” 虞兮委屈中透着些执拗,“还不是因,三哥四哥不愿信我,虽说我知道,仅以梦而论,尚不足以信服,但......但若我说得成真了呢......” 说到最后,声音小了,眼睛却红了。 “胡闹!”虞仲怒扫过正一头雾水得公孙子衿,“我等率虞家军,奉旨驻守在边关重地,岂能说撤就撤?” “虽说北蛮已暂退,但若无圣旨,便擅离职守,撤出亘山关,你可知是何罪?” 一字一句,都透着不容置否。 她复又微微抬头,望向虞坦,见他别过头去,未看她,亦是一言不发,她的心随之沉到了谷底。 虞仲心有不忍。 “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计较,待天明,你乘马车同世子一道回。” 他目光森冷,走近公孙子衿。 刀起刀落,只在一瞬,公孙子衿就觉一阵厉风左侧掠过,身后案几已被斩为两段。 他还未回神,就又听虞仲冷冷道:“回盛京途中,你若再敢对小五动手动脚,我定饶不了你。” 呵? 他一日未食,又不辞辛苦,一路将她背回,竟还落了个“动手动脚”得轻薄罪名? 公孙子衿微白面上,因怒意染上一层薄红,他横眉立目,正要与他争执一番,就忽被榻上的虞兮,吸引去了目光。 虞兮终于忍无可忍,情绪几近崩溃,脸埋进双手里,哭了。 泪珠打湿了手心,但没出声。 是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她以为若她说了,三哥便会信她,倘若不信,她也应有法子说服才对...... 难道,重活一世,仍是无法改变自己一家的命运吗? 她眼前,仿佛又闪过自己短暂且悲戚的余生。 真是—— 了无生趣啊。 再抬首时,她抹去了脸上泪水,双眸晶莹,望着虞坦虞仲,扯扯嘴角,算是笑了。 只是那笑中,含了太多情绪,有释然,可又觉不甘,有诀别,可又觉庆幸。 “三哥,四哥,我不愿回盛京,我要与你们一同,留在这亘山关。” 三人愕然,目光齐落在她身上。 虞仲想斥她,督着她那双红得骇人的眼,欲言又止,还未能开口,就被虞兮哑声打断。 “四哥,你知我性子,若你今日执意要我走,我也会想法子折回的。” 许久,帐内四人都无话。 公孙子衿听得云里雾里,苦思冥想也不知这其中,是因何事,可帐内气氛又实在是,过于压抑沉重,他观兄妹三人都一言不发,似各怀心事。 他只得清清嗓子,打破了这沉寂。 “这事,我认为不成,你若不回盛京,那你我二人,退亲之事该怎么办?” ...... 无人应他,兄妹三人,甚至看都未多看他一眼。 公孙子衿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撤兵。” 虞兮闻声,蓦地抬头,看向虞坦,满脸得震惊与欣喜,他立得挺拔,神情肃穆,仿佛是在无边黑暗中,眼前,乍现的一缕光芒。 无意间,扫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像光,很暖又很柔。 “三哥!”虞仲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耳朵,一字一顿,提醒道:“未经圣上允准,擅离职守是,死罪。” 虞坦颌首。 “我知,可若是小五所言为实,留在亘山关,亦是一死,且还连带两万精兵与千余村名。” “你也说了,若是。” 虞坦声音淡淡,嗯了一声,望着虞兮布满泪痕的脸,眸色略深,沉稳道:“我愿意赌,就用我小五这眼泪,赌了。” “我不准!”虞仲一口回绝,已是怒极,“三哥,你怎能同小五一起胡闹?撤兵岂是儿戏?” 同虞仲一样着急的,其实还有公孙子衿。 他左看看右看看,听得急躁,三番两次想插话问,为何要撤兵?可眼见面前二人,越吵越烈,只能强咽下已到嘴边的话头。 轻手轻脚,侧着身,溜到虞兮榻前,脚下还没站稳,就听背后有两道厉声同时响起。 “你离小五远点!” “你给我离小五远点!” 公孙子衿脊背僵直,扫一眼虞兮,心道,就冲她这两个兄长对妹婿的态度,这姑娘也娶不得啊。 他展开折扇,微微抬起下巴,边走边摇,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又站回到方才的位置上。 他宽仁大度,他明月入怀,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他才不同他们一般见识。 哦,不对。 应该是,他世子肚里能撑船。 ...... “四弟,勿忘了你的身份。” 虞坦的声音不大亦不厉,却足以让虞仲滞在原地,顿时哑口无言。 在这亘山关,虞坦是主帅,他是副帅,而在家中,虞坦是他的三哥。 虞仲纵是再愤懑不平,却终还是甩袖离去。 “三哥......我......”虞兮刚经大起大落,心绪不宁,她其实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她看得出,三哥的心情很不好。 平日里,鲜少皱眉的三哥,眉间一直紧锁。 “无事。”虞坦勉强挤出一个笑,“你收拾包袱吧,待天明我们便动身,我去附近勘察一下山况,回禀圣上。” 说罢就转身,走到公孙子衿身前,朝他颔首示礼。 公孙子衿一愣,回礼。 好不容易,等到帐内只剩了他与虞兮,终于可以询问方才之事时,帐外,又传来了一道温润声音。 “世子,您还不回营帐收拾包袱吗?听闻,您带得衣物不少,想必收拾起来定要费时,但若误了时辰,恕不候。” *** 疏散北关村,村民时,并不算费力。 因昨晚那声巨响,已有多数村民被惊动,在天色薄明时,就聚集在一处,惴惴不安地议论纷纷。 人多嘴杂,各种言辞都有。 但一致认为,遇连月暴雨,且如今,又有巨石滚落,这定是不祥之兆。 所以,当有士兵前来告知,不久后,此地将会山崩,又看到营寨内一众士兵早已收拾好行囊,浩浩荡荡上路时,便不及多想,也忙不迭地赶回家中收拾。 没多时,村中男女老幼,人人拎挎大包小包,面露惶恐,匆忙跟上队伍,随众士兵,欲一道赶路,逃离此地。 因虞兮腿脚不便,虞坦便自掏腰包为她寻了辆马车,行过北关村,她忽想起了昨日所见的干瘦小童,尧尧。 她微微侧目,随意向轩窗外扫望了一眼。 神色陡然一凛,立即叫停了马车,她掀开车帘,探身跃下马车,脸色很难看。 虞坦策马退回,问她,因何事下马车? 她脸色阴沉,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抬手指向北关村内,循着她所指方向,分明可以看到仍有人影晃动,甚至,还有矮小的孩童。 虞坦叹气一声,懂她是何意。 可他们能做得,只有告知罢了,余下村民固执己见,且又都为年老者,当真不愿随行,也不便多加勉强。 “小五,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顾得过来。” 虞兮转身,头也不回,疾步向北关村走去。 还未走入院内,就有团小小身影冲撞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身,她身形踉跄,不用低头便知是谁。 心里咯噔一下。 她轻轻拿开放在她腰际的小手,蹲下身,与他平视,看着尧尧有些委屈的小脸,柔声问道:“尧尧,你祖父在屋里吗?” 尧尧迟疑半晌,才缓缓点头。 虞兮起身,牵尧尧步入屋内,跨过门槛,见本就不大的屋里,竟坐满了老翁与老妪。 尧尧祖父身坐正中,看到是虞兮入内明显愣住,忽又恍然,脸色微变,皱眉道:“莫非,你也是来赶我们离开这村子的?” “老人家您误会了。” 虞兮见屋内人皆都面露警惕,她尽量声音放轻,和颜悦色对他们解释山崩之事。 其实她心中并没底,说完后就思量着若实在不信,她该如何,可没想到,尧尧祖父竟未驳她,只悠悠长叹一声,道:“就算你说山崩为真,可我们年事已高,除了这村子别无去处,更无投奔之人。” 屋内老翁老妪,随着发出一阵长嘘短叹附和声。 “可您也应当顾及尧尧吧?他才七岁啊。” 话音未落,尧尧就挣脱开了虞兮的手,跑到他祖父身边,直接坐地上死死抱着祖父的小腿,倔道:“尧尧要同祖父在一起,哪也不去。” 尧尧祖父斥他站好。 可观他眼含泪花,无论说什么都不肯听,也不肯松手。 “其实方才我便同人说好了,让尧尧随她一同走。”尧尧祖父看向虞兮,无奈道:“可尧尧他见我未跟去,竟又偷偷跑了回来。” 屋门外,忽传来两声轻咳。 虞兮回首,竟看到公孙子衿手摇折扇,昂首挺胸跨入屋内,她眉头一蹙,语气不悦道:“你来作甚?” 公孙子衿觑她一眼,微勾唇角,视线扫过屋内老翁老妪,朗声道:“你们速速收拾包袱,随我一同走,至于落脚处吗......” 他顿了顿,瞄虞兮一眼,才含笑道:“你们也无需多虑,本世子统统包了。” 全屋人都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 许久后,有一老翁,低声问道:“......你莫非是京城中来得大官?” 公孙子衿笑出了声。 “这还能有假?” ...... 虞兮牵着尧尧,在走回马车途中,三番两次神色复杂偷偷瞧着身侧的公孙子衿。 终是没忍住,问他:“你为何会跟来?又为何要帮他们?” “这也需要理由?”公孙子衿督着她,双眼微弯,唇边梨涡时隐时现,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要来帮他们?” 虞兮没应声。 她只是觉得,他不应是这种会济弱扶倾的人罢了。 见她只神色狐疑,一直无话,公孙子衿合起了折扇,微微侧头,双目半阖,但声音轻快:“你就当是我有钱,闲得。” 没多时,又笑容满面转向虞兮,神秘兮兮道:“对了,我还有一事,想请教你。” 虞兮对他,脸色终是柔和了许多。 颔首示意他,问就是。 “据我所知,这地儿会山崩,你在来前就已经知道了,对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虞兮并未当即回应他,而是目不斜视,想了片刻,公孙子衿一直安静走她在身侧,微微歪头觑她,在快要等到不耐烦时,才听到她缓缓开口。 “我不止知道这地儿会山崩,我还知郡王所管辖的翼州一带,不日后,会逢大旱。” 公孙子衿惊在原地,顿了一下,又牵马追上她,正色道:“可这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个嘛......”她掀起眼皮看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此乃天机,自然是不能外说的。” 末了,还郑重其事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公孙子衿满脸狐疑,分明瞧到她眼底有笑意,正欲开口说话,便被小童稚嫩的声音打断,他忽停步,虞兮也随着停下。 尧尧神神秘秘从怀中掏出荷囊,探进去摸索一阵,随后,他将手抬高伸到虞兮面前,摊开小手。 虞兮一愣,见他白嫩的手心里,竟躺着一颗糖果。 “娘亲尝尝,这个很甜很好吃的。”尧尧双目晶莹,一脸期待神色,盯着虞兮放进嘴里,又迫不及待问她:“是不是很甜?这是村里的大哥哥,从城内带回来,送给尧尧的。” 她怎会没吃过糖果,可还是装出似初尝美味般,微微一惊,摸着尧尧的头顶,挑眉笑道:“真甜,我很喜欢,谢谢尧尧啊。” “小童,怎没我的份儿?” 尧尧怯生生抬头瞧公孙子衿,犹豫了许久,才皱了眉,万分不舍得又从荷囊中掏出一颗,很慢很慢地递给他。 公孙子衿视若无睹,顺手拈起就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舔着糖,笑弯了眼。 虞兮嗤之以鼻,“你就这么喜欢吃糖?” 竟还主动朝一小童,伸手要糖吃。 公孙子衿对她眨眨眼睛,笑意更深,“这都被你发现了。” 虞兮冷哼一声,牵起一脸委屈的尧尧,昂首快步走到他前面,在上马车前,身后传来他又无奈又好笑的声音。 “放心吧,待进了城,我再买给他就是了,你以为,小爷我是会差钱的人吗?” ...... 突发山崩时,虞家军及北关村村民,已在临近的县城处落脚。 这晚,虞兮未睡。 兄妹三人同坐一屋内,都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只有几盏烛火在无声跳跃。 突然,地面微微晃动起来,案上烛火随之纷纷倾倒,屋内陷入了一片漆黑。 细听似乎还隐隐能听到,自远处传来得,排山倒海般“轰隆隆”的声响,三人都未动,屏气凝神坐在昏暗中,静待这持续了许久的晃动逐渐停下。 复又恢复到一片沉寂中后,三人几乎是同时暗暗松了口气。 虞坦起身,一阵窸窸窣窣,摸黑点燃了烛火。 见虞仲正紧锁眉头,神色古怪盯着虞兮,而被盯之人则头一仰,如释负重地倒在软榻上,阖眼片刻,竟就呼声渐起,睡着了。 *** 夜深人静,长亭宫中。 翘角廊檐下挂着的宫灯轻微摇曳,宋修远只身着月白色单衣,长身静立,凭栏远眺,他的眸色幽深,面容忽明忽暗,似有些恍惚。 刚下过一场雨,又站得久些,肩头都覆上一层凉意,微湿。 有细微脚步声靠近他。 他未回头,直到肩头上被披了外衣,才低声道:“有劳皇兄。” 宋文翰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瞬不悦,“眼下无人,叫我二哥便好。” 他信步至宋修远身侧,身形慵懒地背靠在栏杆上,因他比宋修远身量要矮许多,故需微微抬头瞧他。 观宋修远脸颊消瘦,有些凹陷,唇色泛白,更显憔悴不堪,刚为他披衣时,触碰到了他的肩头,指腹现在仿佛还微凉。 他掩在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曲起来。 “在这站了多久了?” “......嗯,不知。” 宋文翰悠悠长叹一声,仰头望着八角宫灯,光线略微刺眼,他眯了眯双目,又道:“你既已知晓虞家幺女的行踪了,怎还郁郁寡欢?” 提到虞兮时,宋修远暗淡的双眸才亮了起来。 “从她失踪那日起,我就觉得心里不安,即便是如今已知,她快要回盛京了,可不知为何,那份不安也丝毫未减。” 宋文翰觑他一眼,揶揄道:“怎得?莫不是做了何愧对她的事?” “我可听说,前日,监察御史家女被送入你寝殿内,待至深夜才跌跌撞撞掩面出殿,那晚你与她......不会是真发生了些什么吧?” 宋修远耳根泛红。 “我怎会?那晚我一直在翻阅文书,且又隔着屏风,根本不曾睬过她,就连她是何时走得我都不知。” 宋文翰愣了愣,而后仰头大笑,觉得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直到宋修远面露恼意,他才止了笑声,随口一问,“那监察御史家的小娘子长相如何?” 其实他只在跨入殿内时,匆匆扫过一眼,但还是一脸认真地回想片刻,沉声应道:“很瘦很白,但没小兮好看。” “......在你眼里,这盛京城中有比她好看的人吗?” 眼看,宋修远又要一脸认真地思考。 宋文翰忙伸手打住,“停停停,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我是真受不了你这般肉麻了。” 宋修远抿嘴,果真没再出声,但眉宇间得阴郁之气已渐渐散去。 “太子那边最近有些动静。”宋文翰站直身子,敛了笑意,忽然开口,“不知何故他派人去了郡王所管辖的翼州一带,而且那头人似乎已被他买通,与他频繁往来书信,你说,可用派人查探?” “不必。” 宋修远想都未想,直接回绝。 其实他早就知晓了,甚至他猜测太子是在故意引人注目,方让他们得知此事,既然他做事这般不谨慎,那圣上又岂会真不知? 且现下太子虽稳坐储君位,但为人却多疑又狠毒,常视颇受百官拥护的他,为眼中钉。 所以太子此举,无论是想拉拢郡王还是想陷害郡王,他们都没必要趟这浑水,以免引火烧身却不自知。 *** 启程回盛京,北关村村民皆来送行。 其中哭闹声最响得便是尧尧,他抱着虞兮的腰身,眼泪鼻涕齐流,蹭了她一身,任他祖父如何拉劝,都不愿松手,撕心裂肺地哭喊,娘亲不要走。 声音响亮惊动了公孙子衿,他打马退回,黑着脸问她:“我没听错吧?这小童叫你什么?” 虞兮没开口,但尧尧回答了他。 仿佛是为了让他听得更清楚,一声饱含着情感得“娘亲”嚎得是又细又尖,震耳欲聋。 虞兮有些无奈,抬头,莫名其妙地望着公孙子衿,“你不会是,这才注意到尧尧叫我什么吧?” 公孙子衿脸色青白,目光在尧尧与虞兮脸上游走片刻,最后痛心疾首道:“你竟与别人有过孩子?” “......” 虞仲在旁听得,抬手就扬起马鞭,随后“啪”得一声响,鞭子抽打过地面。 他怒意横生,盯着愣住得公孙子衿,声音冷冽道:“望世子说话能注意分寸,再用点脑子。” 而虞兮则根本不理睬公孙子衿,待尧尧似乎哭累了后,取下腕上银镯,抓起他的小手,轻轻给他戴上。 复又摸着他头顶,柔声道:“尧尧乖,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你,但还有亲人在家中等我,所以我必须要回。” 尧尧含着泪,松了松扯她衣裳的小手,垂下头,声若蚊蝇道:“那尧尧,以后还能再见到娘亲吗?” “能,等你长大后,便拿着这银镯来盛京寻我,我会一直在盛京城中等你的。” 尧尧很好哄,只听她三言两语,就足以让他破涕为笑,将腕上银镯抱进怀里,跑回到祖父身边,虽还泪眼婆娑,却咧开嘴,笑着朝她挥挥手。 起风了。 虞兮的眼眶有些热,刚上马车不久,又探头出轩窗,望着尧尧及一村人逐渐远去,直至模糊不清得身影,笑了笑。 恰逢,公孙子衿策马经过。 看到她白皙面容旁,有几缕发丝凌乱飞扬,细长双目如盈秋水,嘴角漾着清浅笑意,似乎心情很不错,也朝他露出了个明媚笑颜。 就是这一笑,让公孙子衿愣住了,一阵耳热。 虞兮早就坐回马车内远去,他才迟迟回神,随后,脑中就只剩了一句话。 明明相貌并算不出众,可是,当她一笑时,怎会这么好看? ...... 途中,公孙子衿时常欲与虞兮搭话,但因虞坦虞仲二人从中作梗,故而次次都不得意。 直到有一日。 他从道上捡回一只小野猫,引起了虞兮的兴致,才能同她说上两句话。 他们靠坐得很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气,与其他女子身上浓烈甜腻的脂粉香不同,而她的香就如同她的人,只有靠近时才能隐隐嗅到一丝甜美气息。 “你也喜欢猫?” 虞兮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怀中,盘成一团的小野猫。 “喜欢,可是因为阿母很怕猫,所以并不曾养过。” 公孙子衿迅速捕捉住她眼中闪过的失意,接话道:“我家中养有三猫一狗,你若喜欢,可随时来府上供你玩。” 虞兮讶异,猛然抬首。 猝不及防得与他的视线撞到一起,交汇片刻,她忽觉气氛有些不对劲。 旋即移开目光,干笑两声,“多有不便,还是算了吧。” 而后,在她上马车前,公孙子衿将小野猫塞进她怀里说,他骑马,所以这猫还需麻烦她照看几日。 虞兮自是欣然应允。 公孙子衿鬼鬼祟祟左右张望,确认没见虞坦虞仲二人身影时,才忽然走近,微微躬身附在她耳边,轻声吐气,说了句。 “抱歉,我想要反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 将军府中,虞兮卧床养伤已有一月。 从亘山关回来后,沈燕婉就哭哭啼啼得大发雷霆,若非是看在她有伤在身,定会让她罚跪祠堂几日。 话虽这般说。 但虞兮知道沈燕婉向来最疼她,所以即使她无伤,沈燕婉也定不舍得让她罚跪。 可虞兮心生愧疚,对沈燕婉是言听计从,这期间,虽很烦闷,倒也哪都未去,甚至极少会离开床榻。 又至三更天。 虞兮白日里昏昏沉沉,睡得多,一入夜反倒是精神焕发,翻来覆去,如何都无法入眠。 屋内烛火光线微弱,她目光游走,忽然落到悬挂在案上方的长剑上,一时心痒,她尝试着动了动右脚,基本上已无大碍。 迟疑良久,终于将被子一掀。 想着此时院中无人,便只穿了一层单薄里衣,提剑出门。 月白风清,四下寂静。 唯有廊下几盏灯笼,无声无息地照亮一方阶柳庭花的院落。 身形一转,玉手便抻剑出鞘,手腕随之旋转,趁着月色她微步轻盈,肆意而舞,剑芒簌簌闪动,时疾时缓并无章法。 细腰扭转,举手投足间,耳畔皆有风飒然。 虞兮忽秀眉一蹙,心念微动,剑芒陡转,随后长剑脱手犹带寒意,朝暗处掷去,娇喝道:“是何人在哪?” “......是我。” 公孙子衿着一袭黑衣,摘下幂蓠从墙角暗处,小心翼翼避开那长剑,慢吞吞挪动出来,只看了一眼虞兮,就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虞兮眉间锁得更深,与他擦肩而过,拔出墙上长剑,问他,“世子在三更半夜,翻墙入将军府,莫非是因闲来无事,所以想让我送你去官府坐坐了?” “呵呵,不必如此客气。” 公孙子衿脸色微变,干笑两声。 因方才舞剑,她的长发已松散大半,面上又泌出一层薄汗,眼下夜风一吹,便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她将长剑置在石桌上,便抬手拢长发。 抬起眼皮,上下打量公孙子衿,忽督到他怀里似抱有何东西,微微动了动,她拢好长发,指向他怀里,问道:“你这是抱了何物?” 公孙子衿这才缓缓看她一眼,拉开衣襟,从中探出一只幼猫的小小脑袋。 “你还记得它吗?我看它好像也很想你,便抱它一同来了。” 虞兮面上果然一喜,根本没注意到他后半句话里,隐含的深意,就快步靠近他,“这是那时回盛京路上,你从道上捡回的?它竟长得这般快。” 说完又觉不对,语气一转,抬头看向他,狐疑道:“所以,你就为让我看它一眼,便三更翻墙来寻我?” 公孙子衿点头,又摇头,面露窘色。 他的目光抑制不住地下移,顺着她修长白净的脖颈,畅通无阻,直直督到一片汹涌磅礴,极深极深得雪白起伏。 月色旖旎,目光触及之处,艳丽无边。 他很想脱口提醒她,你这单衣有点紧了。 在亘山关时,因她一直裹胸,所以他从未想过着男装瘦削欣长的她,竟会有如此波涛汹涌的好身材。 虞兮丝毫未察觉,觑他一眼就从他怀中接过幼猫,满面欣喜撸着它光滑的皮毛。 她这一抱,双臂收紧,那团浑圆似要挤出前襟,公孙子衿不由呼吸随着一紧,险些把持不住鼻血欲流。 公孙子衿慌忙移开目光,稳稳心神。 “明日我便要来上门提亲了。” 所以今夜怎得都无法入眠,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提前与她见上一面,谁知,险些被她一剑穿心。 公孙子衿当时怒意上头,几乎要暴喝出声。 有完没完?怎又来?! 可督见皎洁月色下,长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她时,那几分怒意忽就如鲠在喉,又被他生生咽下了。 “你说什么?” 虞兮刚想起自己只穿了里衣,欲抱猫回屋穿戴整齐,可听到他说完后,脚下急急一停,复又掉头,匆匆走回他面前。 “当初不是说好,回了盛京你就会退亲吗?” 被她怒视的公孙子衿,一脸懵,“一月前我不就同你说过,我反悔了吗?而且前几日,你我阿母二人见面,还曾商议我们婚事,难道你不知?” 虞兮愣住。 起先她并未懂公孙子衿所言为何意,便根本没将此话放心上。 回府后,宋修远曾几次上门拜访,都被她拒之门外,也就顺势同沈燕婉说了,她已不喜三殿下。 她记得,当时沈燕婉神色十分欣慰,还脱口问了句,在亘山关与公孙子衿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觉得他人如何? 那时她正因宋修远的事心烦意乱,脑中一片混沌,只草草应了句,人挺好的。 如今想来,她刚说罢不喜三殿下,就又道公孙子衿人挺好的,定是引了沈燕婉的误会。 虞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 她的话语被一阵疾步而来声打断,公孙子衿神色一凛,四顾几眼后跨步到她厢房的窗前,推开窗,一跃入内。 “小五?你在作甚?” 沈燕婉略微惊讶的声音传来。 她转身,见沈燕婉睡眼惺忪,手提着灯笼,身后跟了几名侍卫,匆匆碎步靠近她,忽然脸色一白,双目睁大,顿在原地,哆哆嗦嗦指着她怀中。 “你......你怎三更不睡,在院中抱个狸奴?快把它丢出去,仔细它抓伤了你......” “阿母莫怕。”虞兮看了眼她身后跟来的侍卫,正面露警惕环顾院中,便继续说道:“方才我被院中声响吵醒,出来一看,原是一只小野猫,这猫很乖,我如何逗弄它都不伤人的。” 眼见沈燕婉腿都要软了。 虞兮只好先将幼猫放下,任它跑入院中暗处,不见了身影。 沈燕婉这才长吐一口气,四下看看仍心有余悸,视线落在虞兮身上时,顿时黑了脸,厉声让身后侍卫统统转过身去。 走上前,脱下外衣,披在虞兮肩头。 又督见了石桌上的长剑,一时心气郁结,“你的右脚还想不想要了?难道日后真想成个跛子吗?” 虞兮有心事,任她念叨许久,垂着头也未出声,沈燕婉便心软了,牵她回屋,边走边说:“侍卫告诉我,方才在院外似观到黑影一闪而过,且近来盛京城中不安稳,常有闹贼事发。” “今晚我便让这几名侍卫留守你院中,有备无患。” 推门时,虞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心想,若是被沈燕婉发现屋内藏有公孙子衿,她是如何都解释不清了,这亲更怕是真退不成了。 但好在,屋内烛火虽明,却空无一人。 她松了口气,待目送沈燕婉离去后,才见公孙子衿从床底下爬出来,一脸嫌弃地起身拍净尘土,小声抱怨道:“我明明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夫,怎还狼狈得如同偷情似的?” 复又眯着眼忽然笑道:“不过,今儿我算是知道你我阿母二人为何能成友人了,这唠叨起来啊,简直宛如同一人......” “不行。”虞兮打断他,望向神色迷茫的公孙子衿,声色俱厉:“我不准你反悔,这亲必须得退。” 公孙子衿敛去笑意,凝视她,认真问道:“你为何这般不愿嫁我?退亲也总需有个理由吧。” “我早便同你说过,我不喜你,且你我非同类人,你更是非我良人,所以我不愿嫁。” 虞兮脸色平静到近乎疏离,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清晰。 “你我非同类人?” 公孙子衿冷笑一声,有些愠怒,“那你说,在你心里我是何类人?你又与谁是同类人呢,莫非......是与你青梅竹马的三殿下吗?” 虞兮整个人僵住,双目一瞬通红。 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冷冷瞧她的公孙子衿。 四目相对,皆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怒火在烧,可谁也不愿先收回目光。 良久后,是公孙子衿先嘲讽出声。 “怎么?让我说中了?你不就是想同我退亲后,再嫁入宫中,嫁给三殿下吗?如此你便早说多好,我又岂会是那纠缠不休之人。” “况且——”他略带嫌弃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打量过她后,嗤道:“小爷我身侧美女如云,而你嘛,是有何处值得我留恋,纠缠的?” 虞兮稳稳呼吸,冷冷开口:“如此是最好,那世子就请回吧,莫留在这碍我眼了。” 走就走。 公孙子衿横眉昂首,大步越过她,跨到门前,双手一拉。 然后重重一关。 虞兮闭了闭目,再睁开,见公孙子衿仍未离去,只静立在门前,身形僵直一动不动,她没了耐性,语气很不好:“怎么还不走?” “......门外有好多侍卫,我怎么走?” 虞兮双目一凛,想起方才沈燕婉临走时说的话,一阵扶额。 门外这时传来了侍卫警惕的声音,“小姐,可是有何事吩咐?” “无事,不必管我,我......我就是闲得......” 虽然门外侍卫不解,但好在并再未多问。 屋内虞兮静坐案旁,公孙子衿仍静立门前,许久都阴沉着脸无话,直到他站久了,腿有些麻,稍微挪动了一下。 虞兮才泄了气,无奈道:“今晚你怕是走不成了,明日卯时府上侍卫才会轮岗,你只有那时才有机会翻墙出去。” 公孙子衿嗤了一声,负手背对她,仍不动。 她叹息一声,起身走向床榻边,“你随意吧,我要寝了。” 公孙子衿偷偷用余光瞟她。 没想到她竟真的脱掉绣鞋,露出白皙的小脚上了床榻,将薄被拉至胸前,心安理得闭目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这没心没肺的! 耳畔响起床榻上虞兮清浅均匀的呼声,公孙子衿气得咬紧了后槽牙,捏着拳头打量一圈眼前的闺房。 他皱了眉头,脸色越来越黑,这屋内竟连个小榻都没有。 看来,他要彻夜不眠了。 起先他还挺直脊背,愤愤不平地坐在案旁,没多时,就觉得困意上脑,便用手肘撑案托着腮,强打精神撑了一晌,可眼皮终是沉沉阖上。 这时,本应已酣睡的虞兮突然开了口,惊得案旁公孙子衿一激灵,险些摔落地上。 他双目通红,满脸恼意地望向虞兮。 “我与你退亲,并不是因为我想嫁给三殿下。” 公孙子衿不耐烦得“哦”了一声,有些意兴阑珊,小睡了片刻后,发现自己竟已消了大半怒气。 他懒懒地掀着眼皮,继续说道:“其实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与你成亲本就是因母命难违,既然你心有所想,我亦不喜强迫于人。” “而且,你与三殿下的事,不必多说,我也略有耳闻......” “往事我不会否认。”虞兮打断了他,一字一顿声音冷淡道:“但现在,我与他毫无瓜葛,所以我有必要与你说清此事,往后莫再将我与他混作一谈。” “我不想听。” 公孙子衿有些呆怔,听她语气不似扯谎,甚至隐能从话语中听出些恨意,比如最后一句,她便几乎是咬牙说出的。 但他并未再多想,因退亲后,都与他无关了。 只敷衍了两句,便横趴在案上继续睡了,翌日恍恍惚惚醒来时,发现自己肩上披了一件外衣,他盯着外衣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望向床榻。 虞兮还未醒来。 公孙子衿走近床边,微微垂头,见她眉间紧蹙,一头冷汗,睡得似乎并不安稳。 他伸手将被她蹬在脚边的薄被,欲拉到她胸前,正心道,与她往后算是两清了时,虞兮突然醒了,睁大双眼睛看他,迷茫了许久。 “你怎还不走?” 公孙子衿的手还未能收回,拉着薄被就停滞在她胸部上方的位置,虞兮的视线向下移,他也随着缓缓望去。 她的前襟有些松散,此刻正是一眼能望全的无限好风光。 霎时间里,公孙子衿面上一红,脑中迅速闪过各种托词,然而都未能用上。 因为虞兮神色看似并无恼怒意,只是夺过他手中薄被压在胸前,撑着身子坐起,注视着公孙子衿问道:“翼州大旱一事,你可有同郡王说?” “说了。” 公孙子衿没能回过神来,耳垂仍微微泛红。 “郡王如何说?” “我阿父说,绝无此事,因为他近来虽并未亲自前去翼州,但却时常与翼州县令往来书信,从没曾听说过有干旱一事。” 公孙子衿老实回答过后,就偷偷瞧着陷入沉思中去的虞兮,小声嘀咕道:“竟没怪我......” “为何要怪你?” 忽听到虞兮的质问声,公孙子衿一惊,条件反射地望向她的胸部,又慌忙移开视线,抬头望屋顶。 虞兮自是注意到了,她恍然,开口问道:“方才你不是要帮我盖被吗?我为何要怪你,莫非是......你心怀不轨了?” “呵,怎么可能!” 公孙子衿急急反驳她:“就就你这身量,哪里会让我心怀不轨。” 因说的心虚,话还有些磕巴。 “是,毕竟世子在这方面颇为见多识广呢。” 虞兮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噎住了公孙子衿,他脸色一沉,剜她一眼就跃窗而出,临翻墙之际还将卧在院中的幼猫复又抱入怀里。 她站立在窗边。 正欲目送公孙子衿“潇洒”离去的背影时,忽听“刺啦”一声,墙头上已没了他的身影,独剩了半片丝绸随风扬起。 静默了一晌。 虞兮终是没忍住,捧腹大笑,她笑声响亮,笑到眼角飙泪,但很快就听到墙外传来了公孙子衿咬牙切齿的声音。 “不准笑!” *** 退亲那日,公孙子衿并未露面。 这期间,虞兮一直乖巧地坐在沈燕婉身旁,面上无忧无喜,极其淡漠,心里却已是抑制不住得狂喜,思量着若非是虞仲因受伤养在府中,定要喊他畅饮一番。 然而,退亲当晚她便被沈燕婉唤去厢房,擦眼抹泪,促膝长谈了一宿。 沈燕婉生怕她难嫁。 饶是虞兮在旁劝慰,她也仍哭肿了一双眼,而后仅睡了短短两个时辰,就匆匆叫醒了刚入梦乡没多时的虞兮。 虞兮神色恹恹,硬生生被沈燕婉从床榻上拉起,迷迷糊糊中心想,她这一身蛮力定是随了阿母。 她没精打采得半阖眼,任由侍女为她梳妆打扮。 沈燕婉似一直在旁念叨,她也未细听。 待侍女轻声唤她“小姐,已可以起身了”时,虞兮睁开眼睛,盯着铜镜中映出得浓妆艳抹的女子愣住了。 她呆呆地脱口问道:“这镜中女子是谁?怎这般妖艳。” 沈燕婉不应她,只凑上前去,拉着她手左右瞧瞧,面露笑容觉得很是满意。 “这才像是个姑娘家应有的样子嘛。” 目光落到她衣裳时,忽又变了脸色,笑意全无,皱着眉道:“这穿得成何体统,姑娘家应当穿襦裙,怎能穿得如同男子般?快去换身衣裳。” “阿母,我没襦裙。” 虞兮苦了脸,她自幼因习武,早就习惯了穿得如同男子般利落,她与阿母成日相见,阿母自是知道的,怎这会儿又忽然嫌弃起她来了? 沈燕婉眉间蹙得更紧。 思索片刻,便眼前一亮,提着裙摆莲步飞快奔出厢房,少顷又回,手里捏着沉甸甸的荷囊。 “走,我们上街添置些衣裳去。” 世间女子说起这事,皆会抑制不住得眉飞色舞,沈燕婉也不例外,眼下丝毫不见方才的忧色。 她还朝门外一指,含笑道:“我叫了阿仲一同随我们去,他正好也需添置新衣了。” “可四哥腹部还有伤......” “不碍事,郎中说过了,他不必常闷在屋中,偶尔也需外出透透气,只有心情好了才更有利于他伤口的恢复。” 虞兮望了门外一眼。 见虞仲双手抱胸倚靠着门框,脸色微白,仍旧紧锁眉头,满身戾气,看似极其不耐烦,何见他有一丝喜意? 辘辘马车声中。 虞仲突然捂住腹部,面色一瞬煞白,冷汗直流,虚弱道:“阿母,我肚子疼......” 沈燕婉起初神色一凛,看似有些紧张。 他飞快瞧她一眼,继续叹息道:“若非是我肚子实在疼得紧,我便随你们一道前去了......” “无事无事。” 沈燕婉摆摆手,眼见虞仲神色转喜,她又语气陡转,朝他笑笑,柔声道:“疼便忍着,若实在疼得紧......便努力忍着。” 虞仲的脸色黑了。 虽仍不情不愿,但还是立马坐好,未再出声装痛。 虞兮则在旁听得“扑哧”笑出了声,可这笑声又很快止在了虞仲的眼刀子里。 ...... 她打了个哈欠,侧头瞧向轩窗外,此时正值晨曦,薄雾仍未散尽,隐能瞧到街头巷尾已陆续有人正忙于出摊。 街道上行人只三三两两,略显清冷。 虞兮这才忽想起问仅睡了两个时辰却神采奕奕的沈燕婉,“阿母,今儿你叫我这般早起究竟是有何事?” “是受贾夫人邀约,故去她府上一趟。” 虞兮一愣,心知她所说之人,应该是工部尚书贾文山的夫人,可遥想前世两家并未有过多交际,然而没等她继续多想,沈燕婉便又笑盈盈开了口。 “其实贾夫人两年前见过你一面,那时便觉得甚是喜你,此后有数次向我提及她家令郎,欲结亲事,可那时因你有娃娃亲,我就婉拒了。” “怎料贾夫人这般锲而不舍,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你退亲一事,昨日便差了侍女来传话,邀去府上一聚,特要我带你一道前去。” 虞兮的脸色也黑了。 她看向虞仲,欲向他求助。 眼神在一瞬中无声交汇,虞仲反应迅速,头微微一侧,抬着下巴,一副不愿睬她的模样,虞兮甚至能从侧脸,隐隐瞧见他嘴角勾起了幸灾乐祸的弧度。 她愤愤地垂下眼,泄了气。 关于贾文山的令郎,贾承安这个人,她其实略知一二,听闻此人生得颇为俊俏,容貌宛如女子,也就是因这容貌令诸多姑娘自叹不如,望而却步。 而且他虽曾高中探花,却因体虚多病,在朝中官职一直处于中游,未能晋升。 虞兮回想,记得他前世迟迟没能娶妻纳妾,甚至后来有传言说,是因他无法传宗接代...... 她就此收回思绪。 神色复杂地望向正喜眉笑眼的沈燕婉,若她知晓了此事,想必定不会是这副表情了。 虞兮忽然便觉得意兴索然,复又把视线投向轩窗外,行至此地,道上行人已明显比方才要多。 久未出府,她四处乱望。 最后目光直直定在了一处楼上,她看到栏杆旁有两名着华冠丽服的俊逸男子,身侧簇拥着许多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 正言笑晏晏,与他们推杯换盏。 而那个脚边伏有一通身雪白巨犬的紫衣男子,笑得明媚。 不正是公孙子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小五?” “莫再出神了,已经到云锦绸缎庄门口了。” 虞兮这才回过神来,回头见虞仲一掀衣摆,利落跃下马车,而沈燕婉则紧随其后,她脑中仍思忖着方才公孙子衿身侧的男子是谁。 总觉得十分眼熟,似在哪见过。 方下马车,便被眼前门庭若市,络绎不绝的景象惊住了,虞兮脚下一顿,心中打起退堂鼓。 她扭头一瞧。 瞧见虞仲负手鹤立在门口,因气宇不凡,引了不少入门的小娘子们频频侧目,只不过他此时脸黑如墨,眉间拧作一团,周身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似乎快要忍耐到了极点。 可在将发作的前一秒,他和虞兮就被沈燕婉拉着手,一路踉跄拽进了绸缎庄里。 ...... 入绸缎庄后,沈燕婉只交待了店小厮两句,便复又拉着满脸不情愿的虞兮同虞仲分道而行。 留下虞仲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这边请吧,客官。” 他目光凌厉,扫向店小厮时不怒自威,顿了一顿,而后声音低沉问他道:“作甚去?” 店小厮脖子一缩,胆怯又无辜。 “自然是前去为客官您量身啊。” 虞仲跟在店小厮身后,从人来人往的前厅,绕到一处挡有红木浮雕屏风的小隔间内。 他听到店小厮说,“客官稍候,小的去拿皮尺,这就回。” 少顷,他正背对屏风静坐,听到有细微脚步声在靠近,他没回头,心里知这声响定是店小厮拿皮尺回来了。 “客官,请起身吧,奴家要为您量身了。” 怎么是女的? 虞仲怔住,站起转身,微微低头望向手中握有皮尺的女子,她容貌生得俏媚,身形纤巧削细,是个美人儿。 且妆容精致,衣着丝绸不菲,看似更像世家贵女。 “你......是这绸缎庄的女仆?” “不然还能有假?” 她眨眨眼睛,眉宇眼角满是灵动得笑意,“客官,莫再多问了,请速速宽衣吧。” 虞仲俊脸一红,犹豫不决。 “客官您莫非还羞了?” 他闻声皱了眉,觑她一脸坦荡,反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了,当即不再犹豫,解带宽衣,随手搭在椅背上。 她拿着皮尺,有模有样地游走在他身侧,起先还算规矩,没多时,虞仲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小手停在了他腰际。 隔着单衣,来回摩挲,还眯着眼语气轻挑,连连啧嘴道:“客官是习武之人吧?瞧瞧这腰身真真是紧实有力,线条分明啊......” 虞仲脸色铁青,身体越发僵硬。 最终在她的手欲滑向他臀部时,再也忍无可忍,一把将她推开,旋身扯了椅背上外衣穿好。 他惯性地抽剑出鞘,指向她,横眉怒视道:“你究竟是何人?居心为何?” 女子面上一惊。 很快又嬉皮笑脸,歪了歪头打趣道:“不过是与公子闹个玩笑罢了,就对我这么凶,你这性情日后怎么娶妻啊?” 二人隔间内的声响,引来了许多小娘子们前来围观,待看到虞仲手中长剑时,众人皆变了脸色,万分惶恐得交头接耳。 虞仲不善辩解,又焦躁不已,便怒喝了一声,都住嘴。 顿时鸦雀无声。 仅片刻,众人中便有一小娘子语出不善,指责他伤人,还扬声说要去报官,霎时间七嘴八舌得附和声又起,聒噪不停。 “你怎知他会伤我?” 忽一道清脆女声响起,打破喧闹。 那女子身形一侧,绕过长剑,走到虞仲身旁,抬手覆在他握着剑柄正微微颤抖的手上,稍用力一拉,便与他一同,将长剑插.进鞘里。 她收回手臂,朝正看她的虞仲狡黠一笑,复又望向众人中方才说话的小娘子,朗声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可有目睹他伤我分毫了?” 不等小娘子应声,她继续道:“再者说,我与他本就相识,他如何对我,与你何干?我需你在这对他百般责难了吗?” 那小娘子的脸色一瞬通红,正要张嘴出声时,被身旁人扯了扯她衣袖,欲拉她离去,她不依,那人便附耳对她低语了几句。 紧接着那小娘子就神色一变,噤声不语。 那小娘子同身旁人一道离去前,又回头瞧了她和虞仲一眼,神色间满是讥讽。 虞仲冷了脸。 可他身旁的女子却看似全然不以为意,她还在摆着手挥散围观众人。 ...... 虞兮同沈燕婉将衣裳放置好后,沈燕婉瞧着换上新襦裙的虞兮,瞧得眉欢眼笑,执她手就要动身前去贾府。 若不是虞兮在旁提醒,沈燕婉险些忘却了此行还有虞仲。 二人赶回去寻虞仲,正巧看到众人嘀嘀咕咕得从一处散开,虞兮一眼就督见隔间内满面阴霾的虞仲。 她疾步到虞仲面前,环视一圈,问他:“这是发生了何事?” 话还未落,她就觉得有一道视线盯住了她。 虞兮循着望去。 原是一娇俏小娘子,神色些许失落,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虞仲身上。 叹息一声,“你已成亲了吗,真是可惜。” “既然如此,那我还是继续去捉我那几日未归的不孝家弟吧,公子有缘再见,走了。” 说完不等虞仲解释,就转身匆匆离去。 沈燕婉与她擦肩而过,碰巧也听到了她方才得一席话,脸色几变,最终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莲步飞快奔至虞仲身前,焦急道:“你在这发什么愣?还不快去追上她,同她解释清楚。” “我与她素不相识,误会又何妨?为什么要同她解释?” 虞仲手压在剑柄上,提步就走,神色冷厉,周身戾气浓重,庄内往来人们瞧见,纷纷面露惧色给他让道。 见沈燕婉气结,虞兮忙上前劝她几句。 随后唤来了脸色煞白的店小厮,询问方才发生何事,得知原来是那小娘子谎称她和虞仲相识,又夺过了皮尺非要代他为虞仲量身。 店小厮抹着额角汗水,低眉顺眼,满面委屈不停道,他不知是扯谎,而且碍于那小娘子身份,他也着实没法子拒绝。 虞兮长眉一挑,督到他怀中露出的银票一角。 但她没说破,只问他,“那小娘子是何身份?” 店小厮神秘兮兮,低声道:“客官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她可是郡王长女,公孙子佩啊。” 虞兮错愕不已。 忽然想到,公孙子佩离去前说要捉几日未归的不孝家弟,那人岂不就是公孙子衿...... 沈燕婉“嘶”了一声,在旁奇道:“那不对啊,子佩早就成亲了,怎还会与阿仲有所交际。” 她方才并未细看公孙子佩的正脸,而且她知道公孙子佩并非公孙夫妇亲生,其实是多年前道边拾回的。 所以她鲜少听陆箐提起过公孙子佩,对其印象并不深,只依稀记得两年前公孙子佩出嫁时,陆箐似曾告知过她一声。 这事,虞兮倒是心知,但她不便多说。 在公孙一家入狱前,便听说公孙子佩已经与翰林学士生佑,和离了。 *** 到贾府已是日午。 碰巧遇上贾文山正躬身送宋修远出府,虞兮刚下马车,站在台阶下一抬首,便毫无防备地撞进宋修远起先是惊讶转瞬又柔情的目光里。 她整个人都僵滞,一步挪不动。 日头正盛,虞兮微微眯眼,不远处宋修远的面容虚虚实实,前尘往事犹带层层云雾,如浮影在眼前飞快掠过,可偏偏每一幕又让她清晰可见。 呼吸急促,心头阵阵绞痛。 念兮殿。 是封后之日,宋修远亲赐,当晚他便留宿念兮殿,在玉帐绮罗内,香枕锦被间,与她彻夜羞云怯雨。 事后,宋修远紧拥着面布潮红的她,神色显得有些激越,附在她耳边,声音极其温柔,又对她道了两年前,二人成亲那晚他便说过的话。 “我未变,此生仍只娶小兮一人。” 在他怀中,听着他如擂鼓的心跳声。 她亦是情动。 可好景不长,宋修远因曾弑兄一事,初登基后帝位不稳,朝中接连有内乱发生,本就已致使他焦头烂额,日日案牍劳形,恰又逢外族入侵,一时战乱四起。 在朝中宋修远所能重用的心腹大臣并不多,当初就是全靠虞齐光拥护他上位。 这期间,质疑声一直未断,渐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眼见他茶饭不思,日益消瘦。 她瞧着心急,可那时虞父年事已高,且虞屹又因妻欲临产,虞家便仅剩了二哥虞桦,可以领兵征战。 不愿再看他独自承担,于是,她自请随二哥一同,战赴沙场,想为他平定天下,尽绵薄之力。 可任她如何说,宋修远都绝不松口应允。 她说,“我既已嫁为你妻,便是要与你分甘共苦,若是永居于这后宫中,只是一味享受你庇护,而不能分担你所苦,恕我做不到!” 这于她而言,是种煎熬。 宋修远默了默,正容亢色地应她,“若是我连护结发妻子的周全都无法做到,那又谈何能护我东宋黎民百姓,更莫说是治国安.邦平天下了。” “听话小兮,你只需站在我身后,相信我,让我时刻都能看到有你在,这就足够了。” 说这话时,他眉眼温润,声音亦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当晚子时末。 她用手帕捂住口鼻,推开御书房的大门,提着裙边跨过门槛。 房内烟雾缭绕,有些熏眼。 她快步走至书案旁,垂头望着昏迷不醒的宋修远半晌,随后俯身轻轻落在他唇上一吻。 终是瞒着他,随虞桦一同走了。 ...... 出征途中,鞍马劳顿,她小产了。 理应是不易受孕的她,在那时才得知自己竟然已怀有两月身孕,她与宋修远的孩子就这般来得悄无声息,走得猝不及防。 战事日紧,她甚至来不及为此伤怀。 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之际,黯然失神良久,虞桦看在眼里,心有不忍,数次对她说,“你可以哭闹,也可以回盛京,战事不必过于担心,这边有我顶着。” 她仍然只是笑笑,从没提过要回。 而后征战沙场五年,期间,宋修远的书信她一封未拆开看过,亦未写过。 她是东宋一国之后,宋修远为她空置了后宫,她此生却无法再为他诞下子嗣,每每思及,她就心生愧疚,无颜对他。 虽然说欲回盛京前,她便已经想好要劝他纳妾,可当凯旋后,远远望见宋修远与一众嫔妃在城门口迎接时,她仍是傻了眼,一时无法接受。 不仅如此。 她的阿父,一生赤心报国,为官臣心如水,两袖清风,却冠以操控国库,索贿受贿的罪名,被宋修远亲手送进了牢狱,待斩。 得知此事后,她失了理智,提剑去寻宋修远,抓着他衣襟,声嘶力竭质问他,“我阿父是如何为人为官,你心里不知道吗?以这罪名诬陷他,你心里就不觉得有愧吗?” 宋修远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腰际的长剑上,沉默了许久,等她彻底闹够,才哑声道,“你不信我,我在你心中难道就是这种诬良为盗之人吗?” “若不是证据确凿,我怎会关他入狱,更何况虞大将军他,是你阿父,是我岳丈啊。” “你让我如何信你?” 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我阿父现在被你关在牢狱,即将问斩,我若是信你,你便能放了我阿父吗?” 骄傲如她,几乎是跪在地上求他。 可宋修远并没应声,他沉默着转身,慢慢远去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眼中最后的微光,逐渐暗了下去。 问斩那日,向来与她交好,年仅十七岁的亲王宋樂成特地前来劝慰她,还脱口道出,那日宋修远召虞屹进宫同品茶后,翌日他便痴傻了。 这话中意味,她自然懂得,可是仍不敢置信。 宋樂成迟疑不定,经她再三询问“从何处听来的此事”他才一脸为难,附她耳边,声音极小道,是他费尽了心思才从齐公公口中打探出的。 齐公公说,他亲眼见宋修远在虞屹茶中下了毒。 她这才惊怔住了。 齐公公现是宋修远的贴身太监,曾因宋樂成母妃逝世早,打小照看过他数载,后转到宋修远手下,服侍他七年,备受重用。 若是此事,从齐公公口中说出,那便十有八.九是真话。 她因盛怒而浑身发抖,捏紧了拳头,仍是多问了他一句,“亲王为什么要将此事告诉我?” 宋樂成面露苦笑,“圣上他虽是我皇兄,可虞将军却胜似我父,待我极好。” “自幼我母妃就早逝,因样样平庸,所以父皇亦从未正眼瞧过我,弃我在后宫中,只留太监照看,是虞将军教我习武防身,教我为人处世。” “他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可如今却以这等荒唐罪名被圣上关进牢狱,我不能理解也不愿接受,故私下查探了此事,虽无果,却不曾想,竟意外探出了虞屹之事。” 宋樂成在她面前,声泪俱下。 临走前,他神色复杂又对她说,“你是我皇嫂,我本来并不该将此事告诉你,可这五年来,皇兄他......已全然变了。” “且眼下后宫嫔妃众多,我听闻争宠事频发,日后你万事需注意,多加小心。” 宋樂成也算她打小看到大的,是如同亲弟,家人般的存在,在她最脆弱无助时,只听他简短两句关切的话,也会令她异常动容。 她心中一暖,颔首应了声,好。 宋樂成走后,她便再也忍不住了,倒在榻上拥着锦被无声哭了很久。 ...... 夜半。 那是深冬,宋修远推开念兮殿的殿门,肩头覆雪,周身带进了一阵寒气,他没阖门,迈着大步入内。 他逐步靠近时,她正立在案前,手握剑柄,紧盯着剑身出神。 宋修远见状大骇,伸手就去夺她手中长剑。 她旋身躲避,青色剑芒在眼前闪过,下一秒就刺入了宋修远的肩头,他的衣裳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染红。 他的脸色煞白,凝视着她,满目震惊。 她不敢直视他,忽然就没了力气,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然后松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双手无力地撑着身后条案,勉强稳住身子。 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修远看了她许久,忽然抬手紧紧握住剑身,一声未吭就用力拔出,随手扔在地上,发出“锵”一声脆响。 “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在我面前落过一次眼泪,却在今日叫来了皇弟,同他哭诉,还与他共饮酒至戌时?” 她看到,宋修远握拳的手不停在滴血,落在了他的皂靴上。 殿外阵阵寒风呜咽,贯门而入,忽然就将案上正跳跃的烛火扑灭。 她在一片漆黑中闭上了双眼,耳畔传来宋修远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声。 她听到他的声音嘶哑。 “你恨我,恨不得让我痛不欲生,恨不得让我现在去死,是吗?” “是。” 她一瞬也没犹豫,紧接着抬头,在一片透窗的昏暗月光中,迎上他的目光,回答了他。 她眼中的恨意丝毫不加掩饰。 宋修远又陷入了沉默。 没多时,突然就狂笑不止,肩头上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快速得往外涌血,唇色也已苍白,他却毫不在意。 一双凤目变得通红。 眼前宋修远狰狞的神情,是她从未见到过的,他的声音亦是冰冷至极。 “痴心妄想。” “朕是一国之君,怎么会轻易去死?而你,是朕的皇后,纵是你再痛不欲生,恨极了朕,可此生此世你都只能留在朕的身边,你杀不了朕,朕也不会让你寻死。” 宋修远说完后,拂袖而去。 他的血顺着滴了一路,直至殿门外,她再也瞧不见。 最终她瘫坐在地上,浑身早已冻僵,阵阵发冷。 宋修远他,果真是变了。 从那晚起,她就被关在了念兮殿。 除了每日送膳食的宫女,她谁也无法见,偶尔夕落,宋修远会来此殿批阅奏折至夜深时离去。 二人一直无话。 直到一日晚,虞桦着一身黑衣遣入宫中,刺伤了宋修远,她才再度踏出了殿门。 跨过门槛,一转身就见宋修远面色痛苦,捂着胸口处不住地抖动,奏折凌乱地散落在脚边,有些已经被鲜血打湿。 而虞桦则被侍卫擒拿,背对她,跪在宋修远面前。 宋修远只有在来寻她时,身旁才不会带侍卫,而且还会遣退念兮殿中的所有人。 平日里只会剩下他们二人,很是清静。 而今。 眼前此景,让她脑中嗡的一声,腿霎时软了,险些没能站稳。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向来易冲动的虞桦定是得知了宋修远对虞家人做得所有事,来找他寻仇了。 末了,宋修远越过众人,远远地望了她一眼后,双目缓缓阖上,身体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 虞桦因弑君之罪,理应满门抄斩,可终却独留了她一人。 摘凤冠,除凤袍,收凤印。 最后被宋修远打入了冷宫。 而那冷宫,其实仍然是念兮殿,她对此苦笑不已,宋修远果真如他所说,留她独活在冷宫中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她被囚在冷宫中整整五年,平日里总是面无表情,她毫无求生欲,却一刻也未曾想过寻死。 宋修远还是会来找她,期间一言不发,也不做何事,与她相隔甚远,就在殿中饮一壶茶水。 茶尽,他便会走。 她一直静静坐着,冷眼旁观,每看他饮尽一壶茶,她都会忍不住想发笑,但是,她一定要竭力克制住。 当她患上心疾后,才开始有些慌了。 因为她用剩余全部的首饰家当,买通了宫女为她购置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在宋修远来前倒进茶水中,搅拌开。 然后眼睁睁看他一杯又一杯的饮尽。 她要活着,起码要活过宋修远,直到看着他死在她面前,方才能解恨。 在她正欲加多剂量时,五年来,宋修远头一次对她开口说了话。 他的声音干涩,“小兮,我要送你去西魏了。” 她惊呆了。 那也是她初次见宋修远落泪,他未再饮茶,而是换成了一壶酒,她仍然没有出声,震惊过后,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自饮自语。 她心里很清楚。 宋修远已经活不过三十五岁了。 因何缘由被送去西魏,她其实并不太在意,她只是觉得可惜。 不能亲眼看着宋修远死,真是可惜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魏望舒,西魏的太子。 宋修远面上已经染了醉意,他口中多次提及到这个名字,可她努力回想,仍然对此人没有任何印象。 “他说,两年前在沙场上,你曾救过他一命,你......不记得了吗?” 她沉默不语。 “一座城池。”宋修远似乎料到她不会回答,仰头饮尽一盏酒,朝她惨然一笑,“是我无能,就因为他魏望舒提出以城池交换,我便同意,将你拱手送人,你心中是会怨我的吧?” 顿了顿,又开口。 “哦,不对,你不是怨我。” 他拿起酒壶,晃动着倒了片刻,但也只是有几滴酒坠落下来,砸进盏中。 酒壶空了。 他露出苦笑继续说,“你是早就恨透了我。” 说这话时,宋修远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案上茶壶,她心底猛然一凉,随后见他神色自诺地拿起茶壶,缓缓倒满。 在微弱的“呼噜噜”倒茶声响中,他垂眸,声音平静道,“这大概是你最后一次为我沏茶了,所以,我会饮尽。” “茶水不是我沏的。” 她蹙了眉,一字一顿纠正道,“是宫女为你沏的。” 宋修远眨眨眼睛,有些呆愣。 他没想到,她会开口同他说话,至于方才她说了何话,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满面欣喜道,“你终于肯理我了,小兮。” 话没落下,宋修远就已经腾地站起身,步子迈得稍显凌乱,疾奔至她面前,甚至因为过于兴奋,他的面上微微泛起了红。 他突然伸手,将她狠狠抱进怀中。 其实早在宋修远站起身时,她就已经有所警惕,脸色一沉,而后在瞬间里将他用力推开。 “啪”的一声。 她用尽全力,掴了他一记耳光。 “不准碰我,滚。” 凌厉的尾音在殿中回荡,后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去。 宋修远的脸颊上还印着鲜红的巴掌印,他极慢极慢的逐渐收敛已经僵滞的笑意,仿佛在一瞬就失去了力气,塌下肩膀 ,低眉顺眼,满脸是遮不住的失落。 “小兮......” 他声音哽咽。 “你在西魏等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快接你回来。” 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宋修远便脚步踉跄得最后一次在她视线中,逐步消失在殿门外,冬夜里。 *** “小兮小兮,醒醒,快醒醒……” 这是宋修远的声音,听上去很着急—— 也很年轻。 虞兮陡然睁开双目,分明是在骄阳下她却浑身冰冷,意识也尚不清明,只愣愣地盯着宋修远。 他的样貌还显稚气,和脑海中那个头戴金冠,衣着皇袍,眉眼锐利,尽显帝王之气的宋修远,渐渐重叠在一起,最终清晰的呈在眼前。 她神色一凛,眼底泛起丝丝寒意。 她想推开宋修远,却突然顿住,发现自己竟然倒在了他的怀中。 眉间不禁蹙得更深。 当即不再迟疑,她一把推开了宋修远,翻身跃起,退回到正惊愕中的沈燕婉身侧,听到沈燕婉关切的问她,还晕不晕啊? “不晕了,阿母我们快些进府吧。” 虞兮极力在压制,但身形和声音,还是在微微发抖。 其实比起恨意,她心中更多的是害怕。 看到宋修远,她就感觉仿佛又被强制拉回到了前世中,如同一只本该翱翔天际的飞鸟被困在了牢笼里,极致痛苦却无法挣脱。 眼下既得以重活,那今生,她就绝不能再和宋修远有任何牵连。 她要远离他,越远越好。 若能永不相见,才是最好。 “要不......今日算了,我看你脸色不好,还是先打道回府罢。”沈燕婉犹豫着开口,悄悄瞟一眼正缓缓起身,低垂着头,拂衣上薄尘的宋修远。 他的脸色也很难看。 此刻,明眼人都能看出,二人之间的气氛甚是紧张。 贾文山仍然微微躬身立在一旁,腰背酸痛,头顶又炎阳似火,暑气蒸人,他大气不敢出,任由额上豆大的汗珠缓缓滑落,也不敢抬手抹去。 “别呀,都来到府门前了,怎能回啊,沈夫人?” 贾夫人闻声匆匆赶来,正巧听到沈燕婉说要回,面露惊慌,忙不迭地跑下台阶,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嘴上还不停道“快快随我进府”,就欲把她往府内拉。 沈燕婉略显迟疑。 怎想一侧头,就见虞兮大步流星掠过她,已经先行急急奔入了府门。 未几,又听见身后传来宋修远清淡的声音。 “贾尚书,方才你我二人所谈论的有关修筑堤坝事宜,你细想可还有何处遗漏,未同本殿说清的?” 贾文山眼珠来回滚动,仔细打量着宋修远的神色,顿时恍悟,连声应道:“有有有,幸亏三殿下提醒,下官当真记起确有一事未曾说完,这府外炙热,我们还是进府详谈罢。” 宋修远颇为满意地看他一眼,颔首后,信步走在他身前,先入了贾府。 这时贾文山才极小声地吐出一口气,望着宋修远的背影,抹掉面上汗珠,忙赶着紧随其后。 心中却不免起了疑,他怎么觉得三殿下与这虞家幺女的关系,非同一般。 看来小儿贾承安与她的婚事,还需慎重斟酌。 ...... 堂屋落座后,虞兮便一直神游。 沈燕婉与贾夫人只讲了三言两语,就一拍即合,都眼笑眉舒,觉得很是投机。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叨叨不停,传入虞兮耳中就如同念经,所以她也并没细听是聊了何内容。 但没多时,沈燕婉就忽然扯她衣袖,对她说:“听到没?你贾姨母说她这府上东院有一方池水,池中种有荷花,眼下正盛开,我记得你是最喜欢荷花......” “阿母你记错了,我不喜欢荷花。” 虞兮不假思索,打断了她的话。 还纳闷,这贾夫人究竟是如何就突然间成了她的贾姨母? 沈燕婉神情微僵,转瞬又笑意更深,温声细语道:“我是你阿母,自然最了解你,又怎么会记错呢?肯定是你记错了,你是喜欢荷花的。” “所以小五,现在你就给我去东院赏花,我与你贾姨母还有许多话要聊。” “......” 沈燕婉朝门外努嘴,示意她。 “想要赶我走就直说嘛,何必拐弯抹角让人听不明白,果然,这女人的心思是最难懂啊......”虞兮站起身,叹着气,边往门外走边小声嘀嘀咕咕。 “小五。”沈燕婉叫住她,待她转身,笑盈盈问她:“你在嘀咕些什么呢?” 她看似面上平和,实际上眼底已经隐隐冒火。 虞兮汗毛竖起,一阵颤栗,忙讪皮讪脸地开口道:“我在说啊,我最喜欢赏荷花了,谢过阿母,谢过贾姨母,我先去,就不在这耽误你们聊了。” 贾夫人掩嘴直笑,朝虞兮略一颔首。 ...... 与虞家府邸相比,贾府称不上多大。 院落装饰也并不繁琐,只是栽种了诸多奇花异草,味芬气馥,鼻间萦绕久不散。 虞兮处处观赏。 暗自称赞这院子不落俗套,可也觉得有所不好,那便是十分曲折。 她一路沿着各色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前行,若非是因为道上偶会碰见三两仆人问其道路,要让她自己寻去东院,还不知需用几时。 穿花度柳,少时,眼前近现一池荷花挺立争艳,景色确实妙哉,只是暑气蒸人。 虞兮漫步池畔,方行数步,就觉得头顶日头晒得人发昏,不愿再久留,临走前又回头多望了一眼池中,忽然视线定住,瞧见池中漂有一叶小舟。 她吞了吞口水。 又返回池畔,飞身一跃,跳上了剧烈摇摆的小舟,水花四漾,她稳住身子,垂眸环顾几眼,当即露出了笑意。 伸出手臂,速度极快,摘下几个莲蓬。 顺手剥开,津津有味地捏着莲子肉吃。 无意间抬眼,她便愣住了,这才注意到池畔还有一座四方翘角凉亭。 而凉亭中,有一人身着亮眼的银朱色,手执书卷,斜倚美人靠,姿态懒倦,正静静地望着她。 虞兮觉得新奇。 此处分明无风,可那人额上嵌玉与衣同色的抹额却扬在脑后,微微漂浮,衬得他如同自带了仙气般。 她纵身跃回池畔,快步绕至凉亭前。 “想来,你便是虞将军的幺女,虞兮吧?” 虞兮还没步入凉亭内,就听到亭中人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天生微哑,极具磁性与魅惑,她抬眼望去。 面前人,生得长眉狐眼,朱唇皓齿,本就自带魅相,而且他脸部轮廓也不清晰,便更似女子,甚至可以说胜过了许多女子。 虞兮心下了然。 他,应该就是贾承安。 “贾公子真是好眼力。” 她过来凉亭寻他,是因为对这人有些好奇,倒不曾想过要真与他成亲,心想随口敷衍两句,回府后也好对沈燕婉交待,就说二人性情不合便罢。 “何来好眼力?” 贾承安嗤笑一声,“不过是阿母一早就同我说过,今日你会前来,所以眼下在这府上遇见,我才会知晓你是谁,若是换在了别处,就你这幅尊容,我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所以奉承话,虞姑娘日后还是少说吧。” “......” 谁想奉承他了? 早就听说贾承安这个人心气高,嘴又毒,挑剔且事多,能让他正眼瞧上的也无几人,时常会得罪人,若非是有贾文山遇事八面玲珑,在身后为他撑腰。 此人单凭这张嘴,就足以让他被乱棍打残数回了。 “不过,百闻不如一见,贾公子果真是如传言一般。” 虞兮不恼反笑。 贾承安挑眉,略有兴趣,“哦?传言我何?” 她想了想,回答道:“......我听传言,称贾公子为玉面郎君,风度翩翩,仪表不凡,而且又学富五车,出口成章,足智多谋......总之,都是些夸赞奉承的话,想必你也不喜听,我在此还是不多说了罢。” “这话你就说错了。” 贾承安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他身量瘦长,负手而立,微抬着下巴,面上隐隐露出些许得意色,“若传言都是事实,那便没有奉承一说。” 虞兮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从方才起,她就总觉得贾承安身上的气质甚是熟悉,似乎与一人相像,这才忽然想起那人不就是公孙子衿。 她长长得“哦”了一声,故作出恍然大悟状。 “原是如此,可......”虞兮突然停住,觑他一眼,促狭笑笑,“方才那些话,其实都是我临时编造的,因着才疏学浅,所以词量较少,莫见怪啊贾公子。” “实不相瞒,我也确实听说过你,只不过都在说你生得比女子还貌美。” 她上下打量过贾承安,“依我看,你本人何止是比女子还貌美,简直是雌雄难辨。” 虞兮知道,贾承安最厌听人说,他面若女子。 眼见他脸上越涨越红,已是气极,喘着粗气,死死瞪着她,身形微抖。 须臾。 “粗鄙至极!” 贾承安说得咬牙切齿,火冒三丈,却还在努力维持着仪表风度,顿了几秒,最终甩袖离去。 他掠过身侧时,虞兮嗅到一阵花香。 嘴角抽动,心想,这男子竟还熏如同女子的香? 视线往下一扫,看到了贾承安落下的书卷,她上前拿起,高呼了一声“贾公子”,她可以确定贾承安听到了,可他就是不应,反倒是沿着池畔走得越来越急。 无奈之下,只能追去。 跑到他身后时,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气归气,怎还连书卷都不要了?不考取进士了?” 贾承安倏忽停下脚步。 转身望她,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考取进士?” 虞兮刚想思忖如何回答,忽然就被眼前盘旋过的一只胡蝶吸引了目光。 这胡蝶颜色鲜艳,很是好看,在空中翩翩飘舞,最后竟然落在了贾承安的头顶上。 她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地仰着脸靠近,想抓住它。 贾承安瞪大了双目,眼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近,涨红了脸,呼吸也一停,结结巴巴道:“虞虞姑娘,贾某虽确实貌美,但务必请你冷静矜持,这这使不得使不得......” 边说边后退了几步。 一直藏身在不远处,假山后的宋修远,探头看到此景,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了。 他神色颇为不悦,跨着大步急急走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胡蝶振翅高飞的同时,贾承安一脚踩空,不慎落入了水中。 虞兮登时一慌,下意识伸手要去抓他,然而只是触碰到了他袖口的一角,并没抓住。 贾承安一脸惊恐,在水中胡乱扑腾。 眼下已顾不得任何风度,凭借着满心的求生,对虞兮断断续续大喊道:“救......救我......我不会水......” 虞兮四下环顾,没见一名仆役。 只得微微错愕他竟不会凫水后,仍是抬脚,欲跳入水中救他,可脚下又蓦地一停,手腕一紧,已被人用力地拉住。 她回首。 脸色骤变,由起初的疑惑,倏尔转变为满面惊愕,紧接着就无法自控得不住颤抖起来。 家人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接连消失,痛苦与恐惧同时涌上,一瞬将她淹没,逐渐窒息。 “你怕我。” 宋修远仔细端详了她片刻,继而开口的声音很是生硬,“可是......为什么呢小兮?” 这时,贾承安在水里扑腾的声响更大,因口鼻中不停灌水,出声困难,只得带着怒气用力拍打水面,欲引岸上二人的注意。 虞兮顿时惊醒,挣脱开宋修远的手。 见水中的贾承安体力逐渐不支,她有些焦躁,可刚走上前两步,就又被身后的宋修远死死拽住。 她已是气急。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宋修远冷冷的声音响起,“男女授受不亲,有我在这,何需你下水救他?” ...... 日头正毒,闷热无风。 贾承安抹额歪斜,浑身湿透,正不停地抖动着水,姿态颇狼狈,且阴阳怪气的聒噪声音从上岸后便一刻未停。 “不是我说啊,方才我在水中都快要被溺死了,结果打眼一瞧,嘿,你们二人倒好,还正在岸上眉来眼去,拉拉扯扯......” “逆子住口!” 忽一道厉声,远远传来,打断了他。 循声望去,是贾氏夫妇与沈燕婉及身后几名侍女,正闻声匆匆赶来。 贾文山加快脚步,冷汗一路直流,停在同样浑身湿透,不停滴水的宋修远面前,递上手巾,觍着脸拱手道:“多谢三殿下救小儿一命,下官家中这小儿自幼因体虚,鲜少与人往来,若有何处冒犯,还望三殿下能多多担待。” 他这一番说辞,倒令宋修远一时无法怪罪于贾承安。 若是换作平时,他也就一笑而过了。 可今日—— 宋修远淡淡地扫了一眼,站在沈燕婉身旁的虞兮,她满面嫌恶,甚至不愿多瞧他一眼。 他的心情很不好,脸色阴沉下来。 又觑一眼仍愤愤不平的贾承安,冷嘲热讽道:“贾尚书还真是教子有方,令郎就能说会道这点,同你是如出一辙。” 贾文山愣了愣,状似没听懂,打着马虎眼,岔开了话头。 众人各怀心思,神色间皆意兴索然,便寒暄了两句就各自散去。 贾夫人送她们至府门外,隐露些愁容。 因方才贾文山突然鬼鬼祟祟将她拉到一处,神色严肃小声道,“我看那三殿下对虞家幺女八成是有意,所以承安与她的这门亲事,还是算了罢。” 她本是想着此番若能与虞大将军家攀亲,一来是对贾承安日后仕途有利,二来是贾承安的性情时常会得罪人,又因体虚不曾习武,而虞家幺女则天生怪力,且武艺超群,日后定能护他。 好容易等到虞兮与郡王之子退亲,可现下竟又有了三殿下的介入...... 贾夫人不免思绪万千,长叹一声,勉强撑着笑送别了她们二人。 *** “三日后我在醉桃源酒楼,望月阁等你,你若不来,我便一直等着,直到你肯来见我为止。” 这是临出贾府前,宋修远跟在她身后时,小声说的。 虞兮坐在马车内,耳边不断回响着宋修远的声音,愁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是恨极了前世的宋修远,可一朝重生后,她还没嫁宋修远,虞家人也都在,所以现在的她并没任何理由可怪罪于他。 她亦不愿让前世的仇怨蒙蔽自己双眼,又是一生,活在痛苦中。 本以为此生只要远离他,两不相见就好。 但现在宋修远的纠缠不休,确是她始料未及的。 起初沈燕婉开口还问了她几句话,可见她萎靡不振,似乎不愿多言,也就没再多问,二人各自沉默,相对而座。 “吁吁——” 车帘外突然传来了车夫叫停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马嘶鸣声,马车急急停下,车内二人身形同时前倾,险些滑落。 虞兮蹙紧眉头,一挥手掀开车帘,“发生了何事?” 话又忽噎住。 “是你?” 虞兮捏着车帘,略有吃惊,微微低头望向落日余晖下,一身紫袍满头大汗的公孙子衿。 星目圆睁,显然他也吃了一惊。 转瞬又取下腰间折扇,倏尔拉开,虽有意掩住了半张俊颜,却仍被虞兮瞧出了他面上的疲色与几分狼狈。 “好巧啊,虞姑娘。” 公孙子衿声音微喘,强作镇静,随口道:“你这是要去何处?” “回府。”虞兮正烦心,便面无表情得简短回应了他,又略一颔首以示告辞。 刚要退回马车内,余光忽扫到公孙子衿身后迅速蹿出一个人影,来势汹汹,犹带层层杀气。 她目光倏然一凛。 紧接着一纵身腾空跃到公孙子衿身后,抬起手臂替他挡下,正欲出招时,突然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出拳,带起一阵厉风,又蓦地刹停在那人面前。 因而她霎时间想到,方才接下的那拳分明是绵软无力的,根本不似习武之人,而且眼前人身量比她矮,是个受了惊的女子,再细看,甚至觉得这女子的容貌十分眼熟。 虞兮苦思面前女子是谁,便忘了收拳,这时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很是用力,腕上略有痛意传来。 不加思考,身体就已先反应过来。 朝后一拳挥去,手腕松力的同时,她才猛然回神,站在她身后的人应是公孙子衿啊...... 果然,很快身后就传来了公孙子衿痛苦得闷哼声。 虞兮怔在了原地。 有些尴尬。 她呆呆得与面前的女子四目相对,那女子愣了一下,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望向公孙子衿,盯了半晌,而后捧腹大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角飙泪。 虞兮一时没忍住,也转了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公孙子衿的脸上挂了两道鲜红鼻血,苦着脸,委屈道:“虞姑娘你就实话告诉我吧,我是不是曾与你结过什么仇什么怨?” “你不会是又负了人家姑娘的满腔真心吧?” 虞兮身后的女子稍稍歪身探出脑袋,瞧着公孙子衿,面露猜疑,轻飘飘地冒出一句话。 “......姐,你见我负过谁了?” 公孙子衿无奈应道。 “负过谁?”公孙子佩秀眉微挑,抬高了声音,掰着手指就开始数,“李家的四小娘子,吕家的二小娘子,孔家的九小娘子......哦对了,这两日还有个家住城南自称姓关的商户女,可是日日前来,守在公孙府外候你呢......” “你敢说负过的姑娘还少?” 公孙子衿瞟一眼,略显惊讶的虞兮,叹口气,扶了扶额。 他没负过,他是真冤。 这些个对他芳心暗许的小娘子,不是日日送定情物到府上,就是不分昼夜在道上堵他,且容貌平平无奇,偏又每见到他时,定会纠缠不休。 他对此生厌,早就不胜其烦,又谈何能记起她们的姓氏及容貌,心下还纳闷,公孙子佩为何能记得这般清楚。 公孙子衿情绪翻涌。 暗道不好,这下虞兮肯定会误以为,他是那薄情寡义的负心汉了。 可虞兮对他二人的话,倒并未放在心上,其实她的注意力早已被公孙子衿的鼻血给吸引了去。 她眼睁睁瞧着。 那两道鼻血缓缓淌过了公孙子衿的上唇,而后他又一抿嘴,顿时双唇如点绛。 公孙子衿正若有所思,对鼻血恍若未觉,不时还会偷瞄她几眼。 虞兮忍了又忍,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掏出手帕,递到公孙子衿眼前抖了抖,蹙着眉,不忍直视的同时又隐觉愧疚,迟疑道:“......你莫再喝了,擦掉吧。” 我喝什么了? 公孙子衿起先还一愣,他舔了舔唇,舌尖腥甜,这才顿悟,霎时间窘得涨红了一张俊颜,赶紧夺过虞兮的手帕,以扇挡脸,擦拭了许久。 见此状,公孙子佩躬着身,又发出一阵刺耳的嘲笑声。 恼羞间他飞去一记眼刀子。 虽止了笑声,但又见公孙子佩自发熟络地跳到虞兮身侧,挽住她的手臂,笑眯眯道:“姑娘你是喜欢我家弟,子衿吧?” “我还挺中意你的,只可惜近日阿母在与韩尚书家商议子衿的亲事,若不然啊,我定会给你出法子俘获我家弟的这颗花心。” “韩尚书家......莫非是韩煜月?” 虞兮脱口而出,问道。 她觉得有些意外,但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我不想娶。”公孙子衿忽然插话,他捏紧手帕,满脸写着不情愿。 可公孙子佩并未睬他,只朝着虞兮稍稍一惊道:“你是怎知晓的?” 说罢后,公孙子佩细看她两眼,觉得越看越眼熟,想了想,灵光乍现,深吸一口气,恍然大悟道:“今日在云锦绸缎庄我与你见过!” “可你不是已经......”她皱了眉,打量着虞兮的脸色没继续说下去,忽然噎住。 又偏过头 ,问公孙子衿,“你方才叫她什么?虞姑娘?难道是那与你退亲的虞大将军家幺女?” “......”公孙子衿神色微变,他含糊着“嗯”了一声。 公孙子佩在得到确认后,忽然喜上眉梢。 她满心欣喜,甚至忘却了今日阿母命她来捉公孙子衿回府一事。 马车内的沈燕婉已等候多时。 不耐烦地掀起车帘,探出身朝外喊道:“小五怎还不走,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她的声音同时惊醒了三人。 公孙子衿愣了愣,见虞兮匆匆跑到马车边,与车内夫人低语了几句,他突然回过了味来,心头一紧,结结巴巴脱口就道:“丈......丈母好......” 余下三人顿时都惊呆了,齐刷刷向公孙子衿投去错愕的目光,皆是一脸“你叫谁丈母呢”的模样。 “不对不对。”公孙子衿一恼,合拢手中折扇,用扇端轻拍了一下薄唇,又急急改口道:“应是曾经的丈母才对。” ...... 默了一晌。 沈燕婉面露为难,迟疑着颔首应了声,待虞兮同公孙姐弟二人告辞后,拉她入了马车内,见她坐好,便忍不住低声道:“我怎么瞧着这子衿,似不太聪颖的样子。” “确实。”虞兮心不在焉地回答。 视线停在轩窗外。 她看到有一着轻纱薄翼的女子,手牵雪白巨犬,有说有笑地送于公孙子衿手中,而后不知他又说了何话,逗得那女子掩唇直笑,雪白胸脯亦随着一起一伏。 这女子,也很面熟。 脑中刚要思索一番,转念又想,前世有过几面之缘又无关紧要的人多了去了,她又何需人人都记起。 *** 翼州旱灾已久,却无人问津,一时流民激增,地方官又暴力镇压,终致数万流民齐心聚集一起,先后揭竿而起。 公孙怀信被紧急召进宫中,连夜带兵出了城门,赶往翼州平定民乱。 听到这个消息时,公孙怀信已出城数日。 食案上,虞兮扔下碗筷,道一句“我吃好了”就毫不顾沈燕婉在身后唤她,忙不迭地奔去了马厩,刚跨上马,见虞仲尾随而至,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仰头细瞧着虞兮的脸色,“难道郡王这事,你也早就知晓了?” 虞兮垂眸,不知如何应他。 “那......公孙一家会有危险吗?”虞仲声音微哑,艰难开口。 虞兮怔了怔,若在前世公孙一家会在月余后被满门抄斩,但现下她会试图阻止,只是尚不知结果会如何。 她思忖片刻,心中有了打算,凝视着虞仲严肃道:“四哥,你传信给阿父,说郡王恐遇不测,让他速速赶回京来。” 虞仲大骇。 他侧身让道,盯着打马远去的虞兮,震惊良久,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心里竟全是细汗。 ...... 虞兮暗恼了一路。 自贾府回后,因并未有人上门提亲,沈燕婉大失所望的同时又深感危机,时常挑灯彻夜难眠,憔悴好几日。 虞兮不忍再看,便对沈燕婉道:“阿母为何这么想让我嫁人?难道我留在这府上陪您不好吗?再者说,我在京中名声如何,您也知道。” 话音一转,又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说:“若阿母实在不愿留我,那我便嫁就是,无论哪家公子只要他敢娶,我就绝不多言。” 沈燕婉盯了盯她。 忽然双眼一亮,茅塞顿开,从她话中悟出了重点,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笑道:“为母当然也不舍得小五嫁人啊,日后莫再胡说了,终身大事怎能是这般随便决定的?” 此后沈燕婉果真没再逼婚于她。 而是日日督她在府中习琴棋书画舞乐绣,并将她柜中深色旧衣通通换成了艳丽的新襦裙,还顺势没收了她的剑,绝不准再习武。 虞兮苦不堪言,却也因看到沈燕婉日日神采奕奕而忍下了。 只是偶尔会心慌。 过后也没空多想,直到今日晚食听虞仲说起郡王的事,她才幡然醒悟,原是将此事给忘了。 紧赶慢赶,总算到了公孙府。 此时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她跃下,牵着马绕了过去,本想先让仆役通报一声,却不曾想正巧遇上跨过门槛的公孙子衿。 二人停步,惊讶对望。 夜色沉沉,星月都悄悄隐在云层里。 公孙子衿刚沐浴罢,衣着宽松素净,长发湿漉偶会滴水,他身量欣长立在廊下,灯光笼罩,微白面上隐隐透着些红。 只是双目疲惫,与上次见面相比,他看似更瘦了。 虞兮先抬着头开口问他,“世子要去何处?” “巧了,我正想去寻你。” 公孙子衿笑笑,语气一如往常轻挑,只是神色稍显勉强。 所为何事都心知肚明,虞兮轻点头,客套话也就不再多说,缰绳递给车夫后随在公孙子衿身后入府。 横穿前院,一路默然。 行至一处独院内时,公孙子衿走在前方,忽然含着笑低声问她,“你紧张吗?” “嗯?我为什么要紧张?”虞兮正低头盯着他的脚步走,闻声一愣,脑子懵懵的。 走到二层小楼前,公孙子衿抬手推开房门,站在一侧,挑着眉做出“你先请”的手势,等虞兮坦然跨入,他紧随后也进去,阖上了门。 “夜半三更的,你一个姑娘家只身前来陌生男子的房中,独处一室,且这四下无人,你真的......不紧张吗?不害怕我吗?” 阴测测的声音飘进虞兮耳中。 “可于我,你不是陌生男子。” 虞兮转身静静看他一晌,笑了。 “而且,你武功在我之下,又打不过我,对我并没有任何威胁,所以我有什么可紧张可害怕的?” 公孙子衿微微一滞,有些哭笑不得。 听她说前半句时,他心里还蓦地一跳,刚要激起一阵耳热,就被她余下的话给生生浇灭了。 “我很紧张。”公孙子衿的声音很平静,掠过她身侧,信步上台阶,并没回头继续道:“我从未带过任何姑娘回府,甚至还进了我房中,你是第一个。” 换作平日,他说这种话时,或许是在有意撩拨,但今晚,他情绪有些低落,所说的确是心中实话。 虞兮跟在后面,“哦”了一声。 “凡事有一就有二,无妨,日后次数多了,你就不紧张了。” 公孙子衿猛然回首,惊道:“......你的意思是,你日后会常来寻我?” “不是啊。” 虞兮回想一下,满脸认真地回答他,“我是说你的李四娘,吕二娘,孔九娘,商户关女......” “......” 他突然发现,虞兮的记性在某些事上,还挺好的。 公孙子衿走到案旁,邀虞兮同落座,为她斟茶,低垂着双目开了口:“想必你也知晓,今晚我寻你是想问我阿父的事。” 虞兮点了下头,示意他说下去。 “从亘山关回京后,我便同阿父提及过翼州的事,后经我观察,阿父与翼州县令确实并未断过联络,亦很频繁。” “翼州旱情又非短期所起,可我阿父却毫不知情,所以我在想此事,是否另有隐情?难道是有人故意想陷害我阿父?” 实际上,他心中早就确定了是有人故意陷害,这几日经暗中调查,也隐有了头绪,但他想试探虞兮,关于这事她究竟知道多少。 “我与你猜想相同。” 虞兮神色不变,只皱了下眉,“但我并不知那人是谁,今晚我前来是想告诉你,尽快派人去追上郡王。” 公孙子衿心头一跳,定了定神,微微眯眼,问她,“为何?你知道了什么?” 虞兮盯着茶盏,默了默。 “既然你都已经猜到有人欲陷害郡王,难道不应该速速派人去暗中保护他吗?” 她终究没能直说出口。 公孙子衿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就忽听楼下有人正砰砰敲门。 二人静默中对视一眼。 心照不宣得齐齐跳起,虞兮快速四顾房中,竟没瞧到一处能藏身的地方,慌乱下她的视线定在了大敞的窗口。 不作多想,就急忙奔去,踩着杌凳爬上了窗。 公孙子衿余光督见。 她正蹲在窗台,晚风吹入,她的发丝与衣袂在身后肆意飘飞,稍稍侧头,清丽容颜半明半暗,朝他略一颔首。 公孙子衿呼吸一顿。 他低呼出“危险”的同时,已经扑过去一把抓住了虞兮的手腕,用力拉向自己,在她身形旋转,跃下窗台之际,手臂又顺势环住了她的细腰。 他扶她站稳。 他们身贴着身,靠得很近,皆是气息凌乱,喘息不停,四目惊愕相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敲门声渐渐急促。 公孙子佩的声音随之响起,“子衿,你寝了吗?我进屋了啊?” 紧接着就听楼下传来了推门声,和似催命般越来越近地上楼脚步声。 楼上相靠的二人顿时惊醒,赶紧推开对方,向后挪动几步,迅速拉开了些距离,都低垂着头没敢看对方,但双颊皆浮上一层浅薄的红晕。 “你拉我作甚?有何危险,我又不会摔伤。”虞兮小声抱怨他,耳听脚步声已快到跟前,复又奔去窗口,急急回头道了句:“我先回了。” 公孙子佩上来后,见公孙子衿正靠在窗旁,督她一眼,就将视线投去窗外,她面色狐疑,扫视了一圈屋内,“我上楼时,怎听着有女子的声音,你屋里藏娇了?” “可能吗?是你听差了。” 他淡淡地答了声,目光紧盯着那抹利落翻跃下去的娇小身影,见她触到地面时,他才悄悄舒了口气。 虞兮刚要离去,忽觉察出有道视线盯她。 迎着廊下灯火,她眯了眯眼,抬头望去,果然公孙子衿还未离开窗口,于是朝他摆着手笑了笑,以示告辞。 “啧,你没病吧?”公孙子佩鄙夷地瞧着公孙子衿,“对窗红着脸笑什么呢?咦......不会是窗外有什么吧?” 说话间,忽然起了疑,提步就朝公孙子衿走近,可他沉下脸身形一侧,挡住了大半窗口,她心有不甘更觉怪异,便踮起脚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外瞧。 然而,她只瞧见了一片深沉夜色。 “有事说事,你来寻我是为何?”公孙子衿觑她一眼,满脸不耐烦,转身阖上了朱窗。 公孙子佩如梦惊醒。 转瞬换了副脸色,忧虑爬满了整张脸,她秀眉拧紧,这才着急道:“阿母她不知怎的一会哭一会笑,你快随我去看看吧。” 公孙子衿神色大变,话没听完就火急火燎地下了楼,没了身影。 *** 初秋已至。 天气转冷,历经了几场秋风秋雨,盛京城中满目皆是萧瑟景象。 虞兮身披稍厚苍翠色外衣,手握油纸伞,急步穿行在子时悄无声息的街道上,耳边只响有她踩水的脚步声,而眼前街道是模糊一片,寂寥无人。 秋雨如丝如雾,随风斜吹在面上,轻柔却也透凉。 她倏忽停步,稍一抬头瞧见红底金字牌匾上写有“王记脂粉铺”后,便提酒大步迈上台阶,叩响了门。 不管屋内有没有动静,只叩三声。 她记得宋修远前世是这样说的。 等了良久,迟迟没见人来开门,虞兮心里不免有些焦急,难道是她记错了? 那日,见到得与公孙子衿在楼上共饮酒的面熟男子,是京中首富的次子王隽秀,明面上他经营着其父给他的一家小脂粉铺子,其实私底下常有各道消息经由他这传播。 以消息换取银钱,再将消息高价卖出。 虞兮记起,前世宋修远便是看中他这点,欲将他收入麾下,可他性情颇为古怪,宋修远还为此费了一番心思。 她那时还对宋修远道:“你身为一国之君,若想用一人,他岂会不愿,又何需你亲自前去?” 宋修远笑了笑,答她:“我既然要求他日后,于我忠心耿耿,那现在,我自然也要让他看出我的诚心正意,而非是用这皇位施压。” 此后,她便不时会听宋修远提到王隽秀。 他喜欢略施薄粉,喜欢穿青灰色衣衫,喜欢喝天醇酒,喜欢吃辣食...... 白日常不知去处,只有子时前才归脂粉铺,并久住于此处。 所以若想去寻他,只能不早不晚子时去,而且只能叩门三声,多一声他嫌烦,不愿见,少一声,听不见,更不会见。 她还曾因怀疑王隽秀是个女子,与宋修远闹过醋,直到有一日,宋修远宫中设宴邀他前来,与他交谈几句,确认他为男子,方才作罢。 ...... 屋内终于传出了动响。 虞兮不再趴于门上,站直身子,看着门缓缓打开至一半时,停住,从内探出一张煞白的脸,她心底微微一惊,但没表现出来。 镇静道:“你就是王公子吧?” 王隽秀警惕地上下打量她,待瞧见她手中提得酒壶时,愣了愣,神色怏怏道:“是,姑娘有何事非要半夜来寻我。” 语气不善,却还是打开门,侧了侧身示意她进来说。 虞兮点点头,沉默着收伞,跨进屋内。 她扫视过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随意寻了个桌椅处坐下,酒壶桌上一放,就望向翩然走近她的王隽秀。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王公子,我今晚前来是想卖给你一消息。”她的视线一直盯着王隽秀,见他坐在了她对面,然后欲伸手拿放在桌中间的酒壶,在他的手碰到酒壶的同时,她继续道:“是关于郡王的。” 王隽秀皱了眉,手滞在酒壶旁,又缓缓收回。 虞兮恍若未见,“郡王已经死在翼州了。” 她说完后,屋内就陷入了一片静默。 许久,王隽秀才声音沉闷地开了口,“公孙一家都已经入狱了,不出半月就会问斩,所以郡王究竟死没死,这个消息并无任何价值了,姑娘。” “你回吧,酒带走,今晚你没来过,我也什么都不曾听过。” 王隽秀拢了拢半敞的前襟,下了逐客令后,背靠墙闭目养神,不愿再多说。 突然手中一沉,他睁开眼睛。 看到酒壶在双手中,而身前立着一人,他循着仰头望去,见她神色执拗,声音中也带了几分严厉。 “你听我把话说完。” “好。” 王隽秀不自觉地飞快应声,答完还一愣,是他太好说话了,还是她太有威严? “我本想将这个消息卖给你,用来抵扣传播消息的银钱,既然你不收,那你就开个价吧,我要将郡王死在翼州这事,传播出去,最好是整个盛京城中人尽皆知。” 虞兮看王隽秀低头沉思,半晌没回,以为他在考虑这事要收多少银钱合适,便迟疑着说,“......看在这天醇酒的份上,你可别狮子大开口啊。” 王隽秀怔了怔。 看她隐露出忧色,嗤笑了一声,身形慵懒斜靠在桌上,托着腮道:“那就再告诉我一个消息吧,你的。” 虞兮不明所以,茫然点头。 “你意欲为何?”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同他说了,“我想救公孙一家!” 在这屋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会被人以高价买走。 所以她说此话有些冒险意味,但思及王隽秀与公孙子衿是相识,还曾一起共饮,想必交情应不浅,她便赌一赌罢了。 “姑娘,真是好胆识。” 王隽秀将酒壶放在桌上,轻拍着手起身,逐步靠近,眼神轻挑地扫视她,最后抬手取下了她发间玉簪。 虞兮发饰向来极简。 王隽秀取下玉簪的瞬间,她的一头乌丝便倾泻而下,散在肩头。 “一根玉簪,这生意我接下了。”王隽秀把玩手中玉簪,复又走回桌旁,拿起酒壶朝她举了举,戏谑道:“姑娘愿与王某留此共饮吗?好不负今晚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虞兮左右张望,笑笑回道:“王公子说笑了,今晚分明是阴雨夜,无花也无月,而且我不喜饮天醇酒,你还是自己饮吧,我走了。” 她撑伞走出几步,又回头对立在门口的王隽秀道了句,谢了。 *** 几日后,郡王死于翼州和韩尚书家长女,韩煜月长跪三日昏倒在宫门外,这两件事在盛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虞兮本以为她放出郡王已死的消息,公孙一家能得以暂时缓刑,却没想有人强压下了朝中质疑声,问斩时日仍未变更。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定是她所不能抗衡的。 虞兮坐在铜镜前,手握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暗道棘手的同时,又想起阿父应该是明日就能回府了。 沈燕婉敲门跨入。 忧心忡忡地踱步到虞兮跟前,唉声叹气,“我听家仆说,阿仲这几晚都会偷偷出府,也不知是去了何处,初晨才归,我问他也不肯说,今晚你便悄悄尾随他,看他究竟是去哪里。” 虞兮没多想,就“哦”了一声,应允下。 “我怕阿仲是去烟花柳巷之地,他不曾接触过女子,一不留神就会被那些狐媚子给迷住了心窍,那地儿能有何真心?不过都是想索他钱财罢了。” 沈燕婉越说越愤懑,“若是今晚你看到阿仲进去那地方了,就把他逮出来,若是他不听,你就告诉他,我说的话。” “他人怎么沉沦都行,但花府上的钱,不行!” 虞兮嘴角抽了抽。 心道,说了半天,其实就是心疼钱。 ...... 戌时末,虞仲果然偷偷出了府门。 虞兮在府外暗处守了多时,见他手中提着两层食盒匆匆步行,她连忙跟上,收敛气息,紧随其后。 越走她越觉得不对。 虞仲行得道路偏僻,根本不似去往繁华之地的路,她心中生疑,不知不觉中跟得更紧,直到前方的虞仲忽然停下。 她才暗叫不好,被发现了。 谁知虞仲只停了停,没回头而是继续往前走,她面上刚要一喜,就听到前方虞仲低低的声音传来,“小五我知道是你,既然跟来了,便一同进去看看吧。” 看什么? 虞兮迟钝地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她竟尾随虞仲到了隐在浓重夜色里的牢狱前。 不用问她也知道虞仲是来看公孙子佩的,早先有几次在府外撞见过他们,那时她便觉察出了些端倪,只是没能确认,如今一看,虞仲果然是对公孙子佩有意。 虞仲轻车熟路地掏出银两,买通了狱卒,和虞兮二人一前一后,跟着狱卒走。 牢内的空气浑浊,难闻至极。 虞兮活了两世也从未进来过,她十分不适地皱紧眉头,阵阵血腥味、酸臭味、潮腐味混合在一起后直直冲进她的口鼻,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她甚至不敢乱看,仅是用余光瞟到的层层铁链和血迹斑斑的腿脚,就足以让她心头压抑,脚下发软。 前世的虞家也曾在这牢房中待过。 这里不分昼夜,阳光永远透不进来,只有墙两边的烛火不灭,持续散发着冰冷而微弱的幽光,牢中人仿佛置身在了绝望与死亡的气息中。 多待一刻,虞兮就要情绪崩溃,更不敢再继续回想。 狱卒停下,手往牢中一抬,“虞大人老规矩,丑时换岗,切莫晚了时辰。” 等狱卒走远,虞仲轻唤了两声“小五”,她才逐渐回过神来。 虞仲神色沉重,将食盒递给她,又朝她身后指了指,低声道:“子衿在那间牢房,你把这吃食拿给他去。” 她愣了愣,一侧头就瞧见虞仲面前的牢房中,有个身穿囚衣的女子,她长发凌乱邋遢,正低着头狼吞虎咽,若非知晓此女子是谁,恐怕很难将那衣着光鲜,装扮精致的公孙子佩与面前女子联想成一人。 虞兮提着食盒,慢慢挪步到公孙子衿牢房前。 “虞姑娘?是你吗?” 公孙子衿先了出声,隐能听出些惊喜。 虞兮迟疑着缓缓抬头,虽已有心理准备,可当真看到公孙子衿狼狈不堪的模样时,心底仍是蓦地一惊。 他平日里的翩翩风度已全然不在。 眼下披头散发穿着破旧囚衣,满身是触目惊心的血道,手腕和脚腕上都挂着笨重铁链,唯有瘦到脱相的脸仍白白净净,还会露出梨涡,朝着她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 虞兮抿嘴不语,蹲下身将食盒中的饭菜挨个放进牢房中去。 再抬头时,发现公孙子衿仍靠在墙角,一动未动,眼中含着浅浅笑意,轻声道:“这饭菜你放得离我那么远,让我怎么吃啊?” 她本应驳道,世子不会挪过来吃?可瞧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就觉喉头一哽,只“嗯”出一声,便将手伸进木栏,努力把饭菜往里面推了推。 忽响起一阵沉闷的“哗啦啦”声响。 虞兮抬了抬眼,见公孙子衿站起身来,因瘦到皮包骨,便更显得身量高,他拖着铁链缓缓走了过来,与平日相比,除了步子慢些,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直到他走到跟前,席地而坐,虞兮才看清,他的脸色惨白到惊人,额头泌满了汗珠,胸前有几道伤口还渗出了血来。 她满目惊愕。 这得有多疼啊...... 可公孙子衿连微弱的呻.吟声都无,只是瞧虞兮半晌,轻笑了一声,“虞姑娘,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这般关切地盯着我看,可是心疼我了?” 虞兮蓦然收回目光,皱了下眉,“你想得美。” 公孙子衿想大笑出声,但伤口实在是抽疼得厉害,便收敛了笑,声音微哑,问道:“我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吧?” “嗯,很难看。”虞兮想都没想飞快应声,照实回答。 听到这话,公孙子衿不乐意了,碗筷一扔饭也不想吃了,撇嘴道:“那你还看什么?走就是了。” 正有此意。 她早就不忍看下去了,道了句“好”,果真就站起转身欲走。 “喂,我还有话问你。”公孙子衿的声音中稍含了些无奈,而后又长叹了一声,微微抬头,凝视着虞兮,认真道:“我阿父绝不可能有谋逆之心。” “而且我派去暗中保护阿父的人,不知何故入了翼州后就杳无音信,同阿父一样有去无回。”他顿住,艰难出声道:“我只想问你一句,现在我阿父他......还活着吗?” 暗淡的烛火下,公孙子衿眼中闪着微弱的光。 虞兮默了默,不再看他,转身道:“这我怎会知道?” 虽说郡王已死这事是她的猜测,但根据前世的后事,基本已可定为事实。 丧亲之痛,她亦经历过,所以面对着现在的公孙子衿,这话她说不出口。 眼下朝中的舆论为,郡王所管辖的翼州因久旱,故数万百姓揭竿反了,而本应前去镇压的郡王入了翼州后便悄然失踪,致众兵军心涣散,一时被打得节节退败。 甚至已经被强行攻下了一县。 如今,有数名大臣齐上奏称,郡王与翼州县令不曾断过联络,其实早就知翼州旱情一事,可他却佯装不知,有意搁置,是犯了欺君之罪,而且他恐存有谋逆之心,故而用此举激怒民心,共举事造反。 仅是欺君之罪就足以公孙家被满门抄斩,更何况意欲谋逆,且帝王本就生性多疑,听罢后为之暴怒。 当即抓了公孙一家入狱,欲借着问斩来逼郡王现身。 若到了问斩那日,郡王还未现身,公孙一家就会被枭首示众,可虞兮知道,郡王不会再出现了,而且就算他现身了,帝王说出口的话又岂会轻易收回? 也无非是断头台上多加一人罢了。 虞兮在这时放出了郡王死在翼州的消息,就是想昭告天下,郡王已被奸人所害,而并非是存有谋逆之心,不敢现身。 虽然事情的发展并不像虞兮想得那般简单顺利,她也没能为公孙家拖延问斩的时间,但好在她已铺了路,现在只需等阿父回来后,在圣上面前借此为郡王申冤了。 虞兮捏了捏拳头。 刚走出两步,又倏忽停住,她正巧看到公孙子佩的手颤巍巍地穿过木栏,抚摸着虞仲的脸。 她尴尬地滞在原地,一时不知退进。 直到虞仲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才轻咳了两声后,同牢中的公孙子佩颔首示意。 虞仲眉头深锁,满脸涨红,瞧了眼虞兮,一语不发腾地站起,疾步先行出去,迎风一吹,冷静了下来,沉着脸站在牢狱外等她。 回府路上。 “是太子。”虞仲目不斜视,冷冷出声,“我捉了翼州县令,拷问了一番,他道出大旱一事是太子命他瞒着郡王,并先暴力镇压下来。” 虞兮惊了一瞬,默不作声。 虞家势力再强大,也定是无法与当朝太子抗衡的,如此说来,若想救下公孙一家,可谓是难上加难了。 “小五......你可有何法子能救公孙家?” 虞仲说得心虚,声音极小,他明知与太子为敌,有可能会搭上整个虞家,可他还是没忍住,不抱希望地问了句。 等来得果然是虞兮持续的沉默。 其实她还真想到了一人能救公孙家,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她并不愿去求他。 *** 宋文翰着官袍官靴,脚踩白玉地面,快步穿行过红柱回廊,停在长亭宫殿门口。 宫女们示礼自行退下。 宋文翰抬起双手,刚要推殿门入内,谁知殿门已开他便扑了个空,脚下又被门槛一绊,于是一头栽进了宋修远的怀中。 麝香味扑鼻。 他心神微乱,被宋修远扶着双臂站直后,低下头摸摸鼻子,以此掩饰悄悄红了的脸。 目光忽落在了宋修远的踏云靴上,愣了愣,而后循着望上看,见他已换了身月白色常服,眉扬目展。 顿时了然于心。 宋文翰心中生厌,面上不显,朝他咧嘴一笑,“怎么?今儿还去醉桃源酒楼等你的小兮啊?都有月余了吧,你日日前去,也没见等到过她,这还不死心呢?” 其实被戳中了痛楚,可宋修远只是皱了皱眉,神色固执,“她只喜饮醉桃源酒楼的紫酒,所以总会来的。” “成成成,随你。”宋文翰厌倦地摆摆手,掠过他身侧,跨入殿内,寻了个软榻靠坐下,继续道:“今日虞将军和翰林学士同上奏,恳请父皇彻查郡王一事,只可惜并未能引何波澜,就被拥护太子的一众官僚给驳回,强行压下去了。” 今日早朝,宋修远亦在场。 虞家与公孙家向来交好,虞将军特为郡王求情而奔赴回京,本应算是情理之中,只是—— 宋文翰无奈道:“这事明摆着有蹊跷,满朝文武百官有几个敢出声的?尚不说翰林学士是救妻心切,可偏偏虞将军也不知是怎么想得,竟会为了区区一个外姓郡王,非往火坑里跳。” 宋修远没作声,静静地听着。 起初公孙怀信只是一名武将,因曾在沙场上替先帝挡了数刀,险些丧命,故备受重视,并封了郡王爵位。 安康帝宋秉德与公孙怀信本就是虚与委蛇,至先帝驾崩后,他更是见不得公孙怀信所拥的权势,早就欲杀之而后快。 而太子宋志尚此举,一能为日后登基铲除后患,二能借此讨得宋秉德欢心,巩固自己的太子位置。 所以太子设计陷害郡王这事。 宋秉德肯定早已知晓,并且默许了。 “二哥到底想说什么?”宋修远默了良久,终于问出声。 宋文翰坐正身子,远远凝视着他,“虽说郡王确实更看中于你,可在朝堂上他却从未曾站过队,而且郡王的事你我二人都已心知肚明了,所以,你不会再插手的,对吧?” “二哥多虑。” 宋修远失笑,“我从不做有害无益的事,就算我救下了郡王,他亦形同虚设,权势更无,于我而言,毫无意义,况且他虽身处翼州,可是死是活尚不好说。” 说完后,宋修远便告退了。 宋文翰含笑目送宋修远出了殿门左转,直至眼前彻底没了他的身影后,宋文翰才沉下了脸色,心中的忧虑一分未减。 深思片刻,他叹气,摆了摆头挥去杂念,也欲起身离去,放在案上的手随之动了动,就忽觉手边一凉。 侧目望去,原是碰到了宋修远的玉茶盏。 殿中悄然无声,鼻翼间的麝香味越发浓郁。 他盯着那玉茶盏滞住,又缓缓坐下,鬼使神差地倒了一杯茶水,端起,手中转了一圈,眯起双眼仰头饮下。 真是好茶,好茶盏。 ...... 一壶紫酒,慢饮,正好能至亥时。 而今日,虞兮果然还是没能前来赴约。 宋修远自嘲地笑笑,怀中掏出银两放在桌上,起身理理衣襟,信步到门前,缓缓拉开,然后僵在原地。 他不敢置信,“是......小兮吗?” 虞兮犹豫了很久,终还是来了,眼下众皇子中,在朝堂上能与太子所抗衡的人除了宋修远,她想不出第二个,而现在能救公孙一家的,也只有宋修远了。 她纠结到彻夜未眠。 天明时,她顶着乌青的眼圈坐起,决定去一趟醉桃源酒楼,若宋修远还在等她,那就试着同他说说公孙家的事。 若宋修远不在,也可算她仁至义尽,只是力不能及罢了。 其实虞兮是有私心的。 醉桃源酒楼一约,这话宋修远说了已有月余,理应不会还在等她,所以就算她前来,也等同于她放弃了救公孙一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虞兮慢吞吞得终于踱步到望月阁门前,她盯着那扇门,数次抬抬手又放下,她心想着屋内应该是无人的,偏就是不敢推开。 在她扶着栏杆暗恼之际,宋修远的声音从身后穿破了酒楼里的喧嚣,倏然在她耳边响起。 她亦是僵滞。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宋修远脸上的激动难以掩饰,他叫来店小二又要了一壶紫酒,徐徐迈步靠近她,手刚碰到她的肩头,就被她“啪”一声挥开。 “三殿下,请注意分寸。”虞兮面无表情地扫了宋修远一眼,然后绕过他径直步入了望月阁。 宋修远有些木然地盯着泛红的手背,情绪久久不能平静,分明在两月前,他们还是最亲密的关系。 那时,她会在与他并肩时,衣袖相靠,悄悄得与他牵手,会在深更半夜时,翻出府邸,只为与他相拥片刻,会在骑马至无人时,翻身下马,滚进草地里与他亲吻。 现在她却说,让他注意分寸? 宋修远放下手,广袖正好能遮住通红的手背,他定了定神,抬脚进屋,跟虞兮对视了一眼,眉眼仍温润如常。 青花缠枝香炉里熏着她曾经喜闻的苏合香。 二人起先无话。 宋修远半垂眼眸,为她倒满一杯紫酒,端到她身前,停了停,见她冷着脸不接,就苦笑了声,放在桌上。 “你不愿见我,为何前来赴约?” 虞兮心生厌恶。 她对宋修远的耐心早已在前世冷宫的五年里,消磨殆尽了,于是她默了片刻,就开门见山,“郡王的事你都知晓吧?” 宋修远闻声举杯的手一停,转又哂笑道:“自然知晓,怎么?你不会是想要我救郡王吧?” “是。” 虞兮直言不讳,对上了宋修远逐渐敛去笑意的目光,冷静道:“郡王是被人陷害的,旱情和失踪这两件事根本经不起推敲,所以于公,三殿下既然明知如此,便理应赏善罚淫,为郡王申冤。” “于私,都知郡王向来权势大却不曾站队,而三殿下此番若救了郡王,便是有救命之恩,莫说朝中站队了,日后哪怕是你想夺得储君位,他又怎会袖手旁观?” 她神色坦荡,说得有理有据,但实际上都是在扯谎,且宋修远心思缜密,所以她并不觉得此话一出,他就会言听计从。 只不过是,为能少几分愧疚罢了。 听虞兮说到夺储君位时,宋修远脸色微沉,问她,“我在你心中难道是愿争权夺势之人吗?” 虞兮笑了笑。 “三殿下从不在我心中,我怎能妄下结论?随口一说而已,三殿下勿放心上。” 呵,听这语气明摆着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宋修远嘴角勾起一抹惨笑,用暗沉沉的双眼盯住她,沉吟道:“陷害郡王之人是谁你知晓吗?” 虞兮低低“嗯”了声。 “那你觉得,我与太子作对,胜算能有多少?” 十成。 因前世太子就是在登基之日,文武百官面前,被他一剑刺死,所以谁会更胜一筹,毋庸置疑。 但这话虞兮不会说出口,她只轻飘飘觑他一眼,“话我都说明了,至于要不要救郡王,三殿下自行斟酌便是。” 说后不愿多待,起身就走,走到门前又被宋修远叫停,她听到他的声音很哑很轻,又很小心翼翼。 “小兮......你说过日后要嫁我为妻,这话已经不作数了吗?是我有做错过何事吗?” 虞兮没回头,“三殿下没错,是说要嫁给你的我做错了。” 人走了很久,宋修远才将呆滞的视线,从那盏未曾动过的紫酒上收回。 他等了月余,等来得却是一杯残酒,及一个不愿再与他共饮的人,他缓缓饮尽了最后一口苦涩异常的酒,也起身回了。 怕是此生,他都不愿再饮紫酒了。 宋修远跌跌撞撞进寝殿,衣裳都不脱,倒头就睡,奇得是当晚,在这般心绪下他竟做了个不错的梦。 如身临其境。 梦到本应在十六岁嫁给他的虞兮,因虞坦虞仲遇山崩丧生,故而推迟了两年,在十八岁时嫁给了他。 成亲当日,虞兮一改往日好动,全程都表现得很安静,他还为此在敬酒之际,心不在焉得胡思乱想,难道是小兮不愿嫁给他吗? 直到他惴惴不安地移到殿前,屏气推开殿门。 一身喜服的虞兮突然撞进他怀中,紧抱着他的腰身,红盖头下她的声音亦是轻快,“郎君,快快给我掀开这闷人的盖头吧,我想瞧瞧今日的你。” 他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拦腰将她抱起,轻轻放进红罗帐内,红烛摇影下,他满脸紧张地掀开了她的盖头,看到她清丽的容颜施了粉黛,更衬得面如桃瓣,眸似秋水。 最后他溢满柔情的视线停在了虞兮的丹唇上,柔软的唇瓣微启,笑盈盈对他说,“恭喜你呀,终于娶到我了,郎君你看今日我美吗?” 他心如鹿撞,亲着她的嘴角,动情道:“美,很美,小兮我向你起誓,此生我宋修远,只会娶你一人。” 那是个极其美妙的夜。 她的身子,香软温玉,她的声音,酥软人心。 以至于宋修远醒来时怅然若失地盯着帐顶,仍沉浸其中,回味无穷,梦中的一切都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了一般真实且清晰。 他浑浑噩噩地坐起,望向窗外,余光扫过了玉枕,发现竟湿了一片,他微微惊讶,抬手摸脸,脸也是湿的。 可那分明是个美梦,为何他会难过到哭了呢? 这时,门外忽响起宋文翰的声音,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他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忙翻身下床,匆匆穿戴整齐,随宋文翰一道去早朝。 赶往朝殿途中,宋修远一直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任宋文翰在耳边喋喋不休,他也没吭声。 …… “你是疯了吗?” 早朝过后,出了朝殿刚转出长廊,宋文翰就拉下脸色,死拽着宋修远衣袖,一路跌跌撞撞大步赶回长亭宫。 他一脚踢开殿门,将宋修远推搡进去。 宋修远脚下不稳,摔倒在地,但他脸色仍很平静一言不发地爬起身来,在宋文翰冷眼注视下,从容不迫地理整官袍。 柔声道了句,“话我都说出口了,你现在生气还有何用?别气了,二哥。” 宋文翰怒不可遏,指着他吼道:“昨日你如何答应我的?而今,你又是做得何事?” “现在你不是与太子作对,你是明目张胆得在与父皇作对!你懂不懂!此番你救下郡王事小,可日后永不能再争储君位才事大!你为了救区区一个外姓郡王,放弃皇位,难道你就觉得值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又是储君位。 宋修远叹气一声,生为皇子,身在宫中,从年幼懵懂记事起,他所学所做一切便都是为了争储君位,以及日后能登上皇位。 为此已有太多皇子夭折,就算有幸能存活下来,兄弟之间也是貌合神离,尔虞我诈。 这深宫之内,只有厮杀,而毫无情分可言。 他厌倦至极,却连一句“我本就不愿争这皇位”都不能说出口,亦是由不得他。 “你不敢回我话了吗!” 宋文翰的厉声呵斥,回荡在殿中,震得宋修远恍若耳鸣,他揉揉耳朵,没待他开口,宋文翰就骤变了脸色。 他面色狰狞,“我想起了,昨日你去见了虞氏女,定是因她你才会改了主意!她同虞将军一般,想让你救下郡王对不对!” 虽然宋修远没沉默着没回话,但他躲闪的目光已能证实了宋文翰的猜测。 宋文翰望他片刻。 抬手覆上紧闭的双眼,仰头狂笑道:“我就知道,昨日我就知会如此!无论何事,只要与那虞氏女有关,你就会失去理智......” “二哥......”宋修远犹豫着开口,“救郡王,我并非全未考虑过,你我都知郡王被冤为实,若他未死,且能从翼州寻回他,事就还有转机。” 宋文翰睁开双眼,逐渐冷静了下来。 “这次行事顺利的话,或许能将太子一举拉下马。” 只是尚需他从中周旋一二。 说这话时,宋修远的声音压得很低,眼中闪过一瞬阴沉之色。 *** 半月后,公孙一家被释放出狱。 这日,虞兮随虞父虞兄同前去宫门前迎接,下了马车,便跟在虞齐光身后,快步至坐在高骄中的宋秉德面前见礼。 宋秉德眉眼隐有倦色,面上仍挂着浅笑,与虞齐光寒暄之际,遥见公孙一家互相搀扶着向宫门走来,皆是满身带伤,神色憔悴。 来到跟前,公孙子衿为首,恭敬地跪到地上,头低低伏下,“叩见陛下。” 余下人齐声同话。 虞兮听到公孙子衿沙哑的声音中透出少见的沉稳,不免抬头望了望。 值初秋的日午,天气不算顶热,却也晒人,日头下公孙子衿苍白的脸上满是晶莹细碎的汗,他仍跪在地上,单薄的衣已极不合身,有风扫过,隐能瞧出他骨瘦如柴的身形。 似有所察,在宋秉德高谈阔论时,公孙子衿循着虞兮的方向,掀了掀眼皮。 双眼平静,神色疏离。 虞兮愣了愣,怎觉得他对自己似乎有怨气? 但这份疑惑又很快消散,因她被宋秉德越发抬高的声音给吸引了去,见他声色俱厉,“朕已将那奸臣捉拿归案,三日后问斩,汝等宽心,朕定会为爱卿申冤昭雪,还公孙家之清白。” 公孙子衿僵了僵,身后断断续续传来数名姬妾低低的抽泣声,紧接着他及身后公孙家众人,以首磕地。 “谢主隆恩。” 慷慨激昂的声音响彻云霄。 宋秉德微微垂眼环视过伏地的公孙家,神色满意地颔首,起骄回宫。 所谓奸臣,也不过是太子的替死鬼罢了,这种虚话虞兮听得心厌,等宋秉德走远后,她才皱起了眉头。 虞齐光迈开大步,急急走到公孙子衿身前,稍稍躬身扶他起来,打量过他全身上下无一处好后,喉头一哽,满眼疼惜。 “子衿,虽令父已不在,但不必怕,日后伯伯会罩你。” 公孙子衿心中一软,红着眼朝他笑笑。 他的阿父终究是不在了,甚至连尸身都不知何踪。 据说,在严刑拷打下,翼州县令总算是认下了所有罪状,瞒旱情,虏郡王,统统为他所做,只因曾与郡王有过节,便一时脑热斗胆设计陷害。 至于郡王身在何处,他说是,虏后就丢去了土匪窝任杀之,想必早就尸骨无存。 虽查明一切,可却因民乱攻县又损兵的事,被罢去爵位,收其府邸。 还是安康帝常念往日与郡王旧情,故而宽大为怀,又赐城南一处小院,及赐公孙家唯一男丁,公孙子衿为街官,方能让他靠着俸禄养家度日。 简言之,现在的他家也没了。 身心俱痛,但他绝不准自己露出一丝软弱,更不准自己哭,日后的公孙家需靠他支撑,若此时身为男儿的他都垮下了。 他的阿母阿姐,又该如何—— 公孙子衿从变故中恍惚回神,挺直脊背,视线越过虞齐光,又深深望虞兮一眼,她是否早就知道公孙家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呢? ...... 虞兮远远站着,左瞧右瞧,犹豫不决。 虞仲正黑着脸护在公孙子佩身前,双眼眯着透出几分威胁之色,睨着生佑沉声道:“翰林学士没听清吗?子佩说不愿随你走,请回吧。” 生佑是文人,又身量矮于虞仲,不免一时被他的戾气所震慑住。 他壮起胆看向虞仲身后,只露出个脑袋的公孙子佩,见她憔悴模样,心中抽痛了一下,“我只是想你过得好......” 一道冷厉的声音倏忽响起。 “既已和离,那往后我好与不好,与你何干?” “翰林学士,请回吧。”虞仲再一次重复,只不过这次语气里明显少了耐心。 生佑颤了颤,脸色煞白,张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不是因他怕了虞仲,而是他想起和离以后公孙子佩对他的态度,陡转直下,甚至还不如陌路人。 他心知说再多,也是无益。 ——那边气氛明显是融不进去人的。 虞兮当即转了脚步,朝着虞齐光与公孙子衿信步走去。 “子衿哥哥......” 她刚到跟前,身侧就忽掠过一抹绯色身影,不知是有意无意地撞了她一下,踉跄站直后,抬眼再瞧,公孙子衿怀中已多了个柔弱女子。 那女子伏在公孙子衿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娇软如水,一口一个“子衿哥哥”不断。 虞兮细看了两眼那女子艳丽的容貌,便知她是韩煜月了,为情郎跪了三日,虽没何用处,倒也痴心可见,理应叙情。 她垮下脸。 显然,这里也融不进去人了。 虞兮将视线投到远处马车上,抬脚想着乘坐先回府,没走出两步,虞齐光便出声叫住了她,“小五先莫走,公孙家伤者多又都是女眷,我不便跟去,你与阿仲一道送他们回府罢。” 她不情不愿地停住脚步,转身。 公孙子衿白着一张脸,屏气忍痛,抓着韩煜月的肩膀扶正她,顺势推远,勉强笑道:“韩姑娘的情我心领了,今儿就先回去吧,以免待久了被韩尚书发现你偷溜出府,责罚于你。” 韩煜月眼含热泪不依不饶,作势又要贴上公孙子衿,“不,我不放心,子衿哥哥我也要送你回府。” 虞兮在旁看得啧嘴摇头。 好一幅情深意切,难舍难分的景象,韩煜月这般娇软可人,我见犹怜的姿态,怕是她毕生都学不来的。 最令她叹为观止的是,韩煜月心急下去扯公孙子衿的衣裳,捏着他的袖口,手竟还能摆出兰花指—— 不禁走了神,想起沈燕婉教她兰花指时,她因无心去学又手指僵硬,挨了沈燕婉几下不轻不重的戒尺,急出一头大汗后,才勉强能摆出稍微像样点的兰花指来。 结果人家姑娘无意间一摆,就是她不可企及的标准兰花指。 虞兮叹息,她果然不配身为闺秀。 “上马吧,虞姑娘。” 一道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炸开。 虞兮猛地一激灵,偏头就撞进了公孙子衿幽深暗沉的双目里,他凝着她,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在想什么呢?” 因为距离较近,公孙子衿身上的血腥气钻进了虞兮的鼻中,她皱了皱眉,后退一步,为掩饰她的不适,便四顾几眼。 方才宫门前人还诸多,转眼竟寥寥无几,入目只见萧瑟秋景。 公孙子衿看出她的疑惑,“在你走神的时候,虞伯伯已回将军府,其余人也都安顿上马车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那你呢?你怎不上马车?” 公孙子衿耸肩,“马车挤不下了。” 她朝两辆马车的方向望去一眼,透过轩窗,见里面果然坐满了女眷,收回视线,上下扫过公孙子衿身上的伤。 沉吟道:“......你这样,能骑马自己回?” “不能啊。” 公孙子衿一脸无谓,答得飞快,转又似笑非笑道:“虞伯伯方才不是说过了,让你送我回府,所以,虞姑娘快请吧。” 虞兮循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面前骏马,这才回过味来,她顿了顿,脑中回想着韩煜月的姿态,咬唇作出娇羞状,“我四哥呢?让他送你不行吗。” 其实她并不在乎男女有别。 只是瞧着他破衣阑珊,心底极其单纯得嫌弃他脏而已。 “他......怕是没空。” 说完,公孙子衿努努嘴示意虞兮回头看。 虞兮维持着娇羞状乖巧回头,见虞仲与公孙子佩同乘一马,缓缓而来,公孙子佩依偎在他怀中,正擦眼抹泪。 ——好吧。 只能认命了,虞兮转瞬耷眉冷脸,看也不看公孙子衿一眼,抬抬下巴,“你上马吧。” 公孙子衿瞧她连连转幻的脸色,瞧得一愣,一时琢磨不透她,片刻后才出声道:“你先上,我坐在后面。” 虞兮失笑,“让我在前,那跟你自己骑马有何区别?我不便控马。” “可眼下无多余马匹了,再者说,虞姑娘你这身量坐我身后还能瞧得见路啊?” 好,很好,她矮,她坐前面。 虞兮一噎,黑着脸上了马。 骑行出一段,虞兮就觉得公孙子衿是故意的,他根本不需要她控马。 她身形僵硬,鼻翼间环绕着散不去的血腥气,背后紧贴着的是公孙子衿硌人的胸膛,她的心情随之越来越不爽,“你怎不让韩姑娘送你回?” 虞兮的声音很低落。 让公孙子衿误以为,是她多心了,再细想,韩煜月冲进他怀里时,虞兮的脸色似乎也很难看。 “韩姑娘是想送我,可她不会骑马,我本就一身伤了,总不能还要分神护着她吧,还有,其实最重要的是......”公孙子衿故意停了停,垂眼看她起了些兴趣,才继续道:“是我不想抱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说话时,公孙子衿呼出的热气喷在虞兮的耳朵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觉得痒。 话落的后,她蹙了眉,手肘稍发力,向后捣了一下。 “嘶——” 公孙子衿疼得吸气,忙腾出一只手来捉住虞兮的胳膊,他再开口,沙哑的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疲惫,咬牙道:“祖宗,你别乱动了行吗?我真疼。” 他的体温烫人,身形阵阵发抖。 虞兮面上一窘,自认理亏,方才恼羞之下,便忘了他还是个伤者,她觉察到身后的公孙子衿似乎抖得越发厉害,心虚地侧抬起头,欲探下他脸色。 正巧,公孙子衿微微垂头。 他苍白瘦削却仍不减俊逸的脸,近在眼前,他温热柔软的唇,微不可察地触碰过了她的颊。 ——无意间的吻,最是心慌。 虞兮长睫颤了颤,愣愣地盯着公孙子衿,没过多时,她的整张脸就迅速涨红。 “别看我,看路。”公孙子衿将视线从她绯红的脸,饱满的唇上移开,佯装镇静,实则胸腔内的心跳如同鼓震。 今日,她施粉了。 这么想着,耳根悄悄红了。 ...... 城南小院本就偏僻,公孙子衿有伤不便快骑。 二人同乘一马,却沉默无话,气氛属实尴尬,虞兮无法忍受,心下恼道,分明前世情.事都经历过,如今不过是亲个脸颊,有何值得她面红耳热,心慌意乱的? “我......” “我......” 虞兮正要找话说,没想张嘴竟会与他异口同声,但只要能打破这僵局,谁说都是一样,她咳了两声,“你先说。” “好。”公孙子衿没再推辞,压低声音问她,“你曾数次提醒我翼州旱情,以及让我派人暗中保护我阿父,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阿父会死,公孙家会落得这个下场,对吗?” 她不知如何回答,抿着嘴,焦躁的心绪渐渐平定下来。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公孙子衿的话中含了几分怨气,提及丧父,他终是无法自持,颤声道:“你若早说......早告诉我......或许我阿父他就不会......不会......” 虞兮安静等他声音渐小,直至无声。 “就算我告诉你郡王在翼州会出事,凭你又能做什么呢?是你能替郡王带兵平乱?还是你能入翼州后全身而退?” “......” 虞兮虽语出直接,却句句道中。 他都做不到。 身为嫡子的他,自幼便在郡王府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虽读过几年私塾却从未想过要考官,倒是结交了许多世家子弟,常三五结伴,同流连于赌坊青楼酒肆等地。 习武亦是阿父强迫的,许是因他天资聪颖,短短几年间,便能同阿父打个平手,更莫说那些世家子弟,无一人是他对手。 稍有得意的同时,他也心知,是他从未真逢过对手罢了。 可那又如何? 他本为世子,无所顾忌。 但事过境迁,现在郡王已名不复存,而他,也只是个需靠着微薄俸禄才能养家的小小街官而已。 公孙子衿苦笑,眼前越发模糊不清,他无力地垂头在虞兮的颈窝里,眼皮挣扎着半睁半阖,无奈道:“你别气,我说错话了,我知道怪不得你,怪我......是我无能......” 他身上滚烫,烫到虞兮无暇去顾及他亲昵的姿势,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去探他的额头。 收手时,对公孙子衿厉声道:“抱着我,不准睡,快到家了。” 虞兮的话随风飘过耳畔。 继而被他准确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重点,迷迷糊糊间,下巴抵在了她肩头上,双臂也乖顺地揽住她的纤腰。 果然。 抱着她睡,很有家的感觉。 若不是看在他有伤在身,这般放肆,虞兮早就将他甩下马了,她握紧缰绳,强忍着不适,迟疑道:“无能一时无妨,因此被击垮至一蹶不振,而后碌碌无为一生才最可怕,你若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就不该倒下。” 公孙子衿尚有意识,听得心潮澎湃,激越地蠕动着嘴唇,想回应她,可很快,又听见她停了片刻的最后一句话—— “更不该倒在我肩头上。” 完了,他被击垮了,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香肩虽好,却不能贪恋,他还是要做“顶天立地好儿郎”的,所以到城南小院时,公孙子衿费力下马,执意挥散要搀扶他的女眷,晃晃悠悠朝院中走去。 众人已陆续互相搀扶着进院,唯有虞兮立在马旁,她随手扯住一女眷问了句,虞仲何在? 那女子回她说,子佩双腿有伤,不便行走,虞公子二话不说就抱她先回房了。 “......” 虞兮的目光四处飘忽际,又不自觉被公孙子衿吸引过去,他......竟还没到院门口。 只见他挪两下停半晌,身形分明摇摇欲坠,却愣是不准任何人扶他。 虞兮看不下去,大步跨到他身前,伸手一拦,“我扶你进去吧。” “不劳驾。” 公孙子衿掀掀眼皮,继续缓慢地挪动,但刚挪出一步,他眼前就天旋地转,已然腾空而起,慌乱中双手挂上了她的脖颈。 ——是的,他,一不留神就被虞兮拦腰抱起。 这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两人紧紧相贴,他鼻间萦绕着阵阵幽香,脑中忽然回想起了,那晚去将军府寻她,旖旎月色下所见,那深不可测的景色来。 观之雪白,触之松软。 于是,“小子衿”不顾重伤在身,排除万难,很是争气得毅然抬头。 他霎时大窘,脖颈往上蹭蹭烧起,赶紧四顾几眼,可虞兮沉着脸抱他踏入院内,一路上早就引来了数道含笑眼光。 公孙子衿慌了,陡然清醒,“虞虞姑娘,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回房。” 边说边在虞兮怀中挣扎着要下去,挣扎到一半惊觉“小子衿”还在顽强坚.挺,如今被她抱着尚看不出端倪,若是他站直后,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傲人景象。 算了,脸早丢尽了,不差这一时。 公孙子衿心想着,不能吓到她,双手便又挂上她的脖颈,而且贴得更紧,脸往她肩头上一靠,虚弱道:“忽然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还劳虞姑娘抱我回房吧。” “......”虞兮险些气到呕血。 她本就悔得肝肠寸断,与自己生恼多时,怎就一时脑热要抱他回房呢? “公孙子衿,你是不是个男人?”虞兮咬牙切齿,压着暴怒问他。 她脚下飞快,手上却是很稳。 怀中的公孙子衿怔住,没明白她话中意思,但是他能肯定地回答她—— 他是,尤其是现在,非常是! 虞兮怒吼出声,“是男人就老实待着,别乱动!” 她这一嗓子,又引来了数道视线,以及阵阵低语声,但好在她已经踹门而入,房中一时只有他们二人。 公孙子衿老实了,不在她怀中乱蹭了,心里其实是十分不服气的,男人若真老实了,那还算个男人吗? 这房内窄小,两步就能迈到床边。 虞兮停在床前,垂眼看他,不知何故勾了勾唇角,而公孙子衿最是见不得她笑,顿时目眩神摇,心驰神往。 呆住了。 然而下一瞬,他就彻底惊醒了,因为虞兮两手一松,将他这个重伤者几乎是随手扔在了硬邦邦的床榻上。 疼得他两眼发黑,浑身似在被火灼烧一般。 公孙子衿脸色惨白,强忍着剧烈疼痛瞪向虞兮,气若游丝道:“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这还不够温柔吗?” 虞兮歪歪头,一脸天真模样,她笑得粲然,“若要更温柔也行,就怕你会受不了呢。” …… 送罢公孙子佩的虞仲,院中听到了虞兮的怒吼声,挟着汹汹怒火循声而来,踏过门槛一言不发就作势要拔剑。 待瞧见床上半死不活的公孙子衿,与笑眯眯的虞兮时,有些傻眼。 犹豫着开口问:“小五,他没欺负你吧?” 公孙子衿看到他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剑,愤愤不平地抢声道:“你觉得如今我这副模样,还能欺负得了她吗?” 也是。 虞仲神色尴尬地收起长剑,走到虞兮跟前,看向撑着起身的公孙子衿,严肃道:“堂前聚集了许多人,说是来讨人的,你快起身去看看吧。” “讨什么人?”虞兮疑惑出声。 但他们二人都未应她,公孙子衿闻之敛色,眉眼间覆上几分疲惫,而后又无奈地笑笑,起身稍整衣衫,昂首挺胸掠过虞氏兄妹身侧,走出房门。 站定门外,他闭了闭目,冷静片刻,吐出一口气的同时睁开双眼,强打精神踱步去了。 “公孙家不复往日,如今连郡王府都没了,也算是彻底倒了,上又有太子镇压,想东山再起怕是很难了。” 虞兮从他话中悟出些头绪,视线转又投到简陋院中去,统共就几棵梧桐树点缀,枯叶还随秋落了满地,只剩下一院凄凉。 虞仲继续道:“早听说,郡王虽纳妾不少,但情分都不深,能产子的更无几人,又都为庶女。” “眼下她们留在公孙家毫无意义,何况看这情形指望公孙子衿的那点俸禄,恐怕度日都难,莫说有娘家人来接,就算没有,她们早晚也会无法忍受,讨个放妻书离去的。” 虞兮点点头。 “人走茶凉,亦是常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三合一) 再走回前院,已陆续有人离去。 公孙子佩和陆箐母女二人正在房内歇息,堂前只有公孙子衿,虞氏兄妹本想同他辞别一声,可放眼一看。 见堂屋内,公孙子衿被众人围在中间,议论纷纷,抱怨声唱衰声不绝于耳,听得虞兮都皱起了眉,但观他却仿佛置身事外,着一袭血迹斑斑的素衣,神情专注端坐于案前,手下飞快执笔拟书。 偶会掏出手帕咳两声。 虞兮眼尖,瞧到了他那手帕上咳出的血,鼻间似又环绕起了散不去的血腥气。 —— “我家小女嫁入郡王府少说也有七年了,这不刚产下一女,方才两岁就没了她爹,谁能料到郡王是个短命的,撇下了苦命的母女俩,就算我接回去,日后她想改嫁都难。” “令媛好歹是跟郡王享过几年福,我家小女才是真苦命,开春刚嫁进郡王府,没能过上富贵日子不说,又没了清白身,这还有哪个世家公子愿意娶哟?” “要我说啊,公孙家是理该给些赡养钱的。” 嘈杂声中。 “噌——” 忽有一道凌厉寒芒,凭空掠过,屋内众人顿时噤了声,循着望去,原来是一把短刀直直刺进堂屋顶梁柱中,刀柄甚至还在轻微颤动着。 “吵死了。” 虞兮单手把玩着刀鞘,她神色阴沉,挑了挑眉尾,冷眼扫过堂屋内众人,随后步步逼近。 众人被她一身怒气震慑住,均面露惶色,齐齐向后挪动,起初他们还不知面前这性情乖戾的女子是谁,待望见她身后魁梧奇伟,气势凌人的面熟男子时才恍然大悟。 他不正是京中盛名的虞家儿郎,虽说未曾见过真人,但是画像却没少见。 再瞧二人面相上有几分相似,便知了,这女子定是虞家幺女,且她的性情果真也同传言一般飞扬跋扈。 心下恼火,却都怯于她身份,便忍气吞声着,看她眉眼淡漠,握住刀柄将柱中短刀拔出,再缓缓插.进刀鞘里。 这期间,公孙子衿写完了全部放妻书。 他负手站立案旁,脸色仍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目光越过众人望着虞兮,终是柔和了许多。 朝虞兮颔首致谢过后,他捏着数张放妻书,朗声道:“还请姨娘们凭良心说,我阿父在世时,无论金银饰物,脂粉蔻丹,还是绫罗绸缎,可曾有何处亏待过府中何人?” 众人互望几眼,没出声。 “那再问各位姨娘,我阿父虽不断纳妾,可他曾有冷待过你们中何人?” 几位妾室脸上露出些许凄然,微微垂了头。 郡王在世时,确实不曾冷待过任何姬妾,他温柔如斯,又满腹柔情,分明时时刻刻心系于正妻,却仍待她们极好,甚至想闹醋都挑不出半分理来。 这般一想,其中有早嫁的姬妾便没再忍住,捂着嘴开始低低抽泣。 为夫数年,怎会毫无情分? 公孙子衿见状话锋一转,冷冷道:“既然我阿父他从未亏欠过任何人,那我就容不得你们在此对他出言不逊,如今纵是我公孙家大势已去,也绝不会差你们分文赡养钱。” 话落,堂前静了没多时,众人中便有人讥笑出声,呛道:“话倒说得好听,瞧瞧这都家徒四壁了,小公子你还能拿什么给啊?” 虞兮捏了捏刀柄。 她竟在想,今日出门时荷囊中带了多少银钱。 “谁说我公孙家给不起赡养钱?” 众人循那道清脆嘹亮的女声纷纷回头,是公孙子佩怀抱着妆匣,避开了虞仲地搀扶,她神情倨傲跨过门槛,步履蹒跚,一步步地走到公孙子衿身边。 将沉甸甸的妆匣往案上一扔,与他并肩站。 公孙子佩横眉冷眼,嗤笑道:“我公孙家还不至于落魄到为区区赡养钱犯难,本郡主的饰物,随便挑出一样都是价值连城,可想要?” 她抬手轻轻按在妆匣上。 “不过我丑话说前头,我脾气向来不好想必这事各位也早有耳闻,想拿可以,但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若再多嘴多舌,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之后果真无人敢再多言,皆噤若寒蝉。 并不是因他们怕了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是守在门口的虞氏兄妹二人,在公孙子佩说罢后,就亮了剑。 刀剑无眼,又偏逢虞家性情最差的兄妹。 于是众人见好就收,维持着缄默,簇拥而上,哄抢一番,末了再向公孙子衿讨要个放妻书,心满意足地逐渐离去。 其中,也有几位妾室并未随众人一同上前哄抢。 她们眼中含泪,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上前跟公孙子衿讨要放妻书。 虞兮听到有位姬妾低声说:“我此生最不悔便是嫁给郡王,嫁入公孙家,只是如今久留于此,怕是会瞩物思人,我实在难以承受,本是想一走了之的。” “可现在我拿着放妻书,才忽然发现,若心中仍有他,我走到何处才能不思不念?” 那姬妾悠悠叹一声,“罢了,我明知自己心小又固执,早就容不下他人了,可惜的是人固有一死,我却未能与郡王同死,只愿黄泉路上他能走慢些,等等妾身......” 她想寻死! 一阵寒意瞬间爬上虞兮的心头,她陡然转身欲阻止,可终是晚了一步。 那姬妾袖中藏刀,已深深没入胸口,她尚还年轻貌美的面颜痛苦地皱成一团,纤瘦的身形剧烈痉挛几下,而后软绵绵地跌落地上。 被公孙子衿稳稳接住。 他虽惊到无声,所幸身体先反应了过来。 堂前剩余寥寥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那姬妾胸口迸出的鲜血,一团一团的,几乎在眨眼间就染红了她的襦裙,及公孙子衿托着她后背的双手。 一滴一滴,滴答滴答,慢慢地流了一地。 公孙子衿跪坐在地上,脸色比怀中妾室还要惨白几分,托着她的双手不住地瑟瑟发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活生生的人死去,还是躺在他怀中。 他声音哆哆嗦嗦道:“姨娘,姨娘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 姬妾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气息奄奄道:“......再晚一些......黄泉路上......我就真的追不上郎君了......” 她眼皮半阖,扯扯嘴角似乎想笑,可没能笑动,反而呕出了一口污血。 “......我哪也不去......我要留在公孙家......” 公孙子衿眼睁睁看着她如同一朵迅速凋零的花,脸上很快便没了生气。 悄无声息的堂前弥漫着沉重压抑的死气。 在虞兮扶着门框,快要待不下去时,公孙子衿低垂着头,抱她起身了,在众人的注视下,步伐稳健地迈出去,少时又回,神色如常已瞧不见丝毫方才的慌乱。 他送走屋内最后一个受惊的姬妾,方走回虞氏兄妹身前,朗声再次道谢,还说,择日定会登门拜访虞伯伯。 公孙子衿脸上挂着笑,但眉眼间却稍显萎靡,唇色更是惨淡无比。 虞兮的目光从案上已经空无一物的妆匣上收回,觑着他道:“如今翼州局势混乱,我阿父奉命明日一早便启程前去翼州镇压,短期内怕是回不来。” 她本意是让他不必再多破费。 可公孙子衿听完后,盯了盯她,眼中闪过一瞬失落,很快又垂眸敛色,低低应了声,“好,我知虞姑娘的意了,我不去府上拜访了。” 虞兮一噎,总觉得他似乎有所误解。 她一路若有所思得同虞仲出院跨上马,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公孙子衿正长身鹤立在大门外,瘦骨嶙峋的身形似经不起风吹,随时会倒下。 与她两相望,仍是含着笑。 打马回府途中,虞兮胸口堵得难受,任秋风如何吹,她鼻间萦绕的血腥气都无法散去。 公孙子衿的冷静自持。 不禁让虞兮,忆起了前世经丧亲之痛的她是何等的方寸大乱,被久关念兮殿内,寝食难安,成日以泪洗面,甚至还一度丧失理智,欲刺死一国之君。 ——当然,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但纵是再歇斯底里,她心中痛楚也一分未少。 那如今的公孙子衿又真能如他表面,这般波澜不惊吗?她想应该不是吧。 *** 建安十二年,季冬,临近元日。 这日初晨,自天际悄无声息地飘落起小雪,似烟轻又似柳絮柔,纷纷扬扬间逐渐转为鹅毛大雪,很快盛京城中街头巷尾,碧瓦朱檐,凡是入目,皆都覆盖了一层薄雪。 相比城中一片的欢腾,处在繁华地段的将军府就略显冷清了些。 几日前方奉旨因战事送走虞屹,昨日宫中又来了公公,宣旨道,西北有盗寇渐起,特命虞仲即刻启程平定祸患。 府中便再度剩下沈燕婉与虞兮母女,及大嫂褚乔与腹中两月胎儿。 游廊中虞兮穿得厚实,正与端安胎药的侍女一同前去褚乔厢房,欲探望,横穿院中无意瞧见雪花落满了梧桐树枝。 晃了神。 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公孙子衿丰神俊朗的颜,她的一侧脸颊随之有些微烫。 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刺疼,虞兮这才惊醒,提步快走,心道,自城南小院一别,她已经有数月不曾见过,亦不曾听闻过公孙子衿了,好似销声匿迹般。 思量着,走到廊下叩响了门,听到里面传出褚乔清脆的声音,道了句“门没闩,进就可”虞兮推开门,迈进去。 一眼就望到垂头丧气坐在床边的沈燕婉。 她凑近,看到沈燕婉手中捏着书信,顿时紧张道:“阿母,出何事了?你手中可是拿着父兄的家书?” 沈燕婉苦着脸没说话,只抬手将书信递给虞兮,示意她自己看便知。 拆开看到里面是阿父的字迹。 信上说,因逢灾年且战乱,流民、乱兵日益倍增,故他们奉旨今年元日需四处奔波搜剿,以防日后生祸患,恐是无法赶回盛京了。 虞兮皱了下眉,现今分明战乱连年,流民、乱兵、盗寇是屡扑屡起,除之不尽,为此朝廷确实焦头烂额,但让父兄征战沙场的精锐虞家军四处搜剿,未免也太大材小用。 只怕是别有用心。 如今郡王已无,朝中各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终是容不得虞家手握重兵,想来是要借此消虞家的兵权吧。 现在的局势看似又归于原点,与前世相差无几,虽对虞家小有不利,可短时间内应不会有何无妄之灾。 她不嫁宋修远,也定会影响到日后走向,眼下她只能如履薄冰,且走且看了。 虞兮将信折好收起,正想开口安慰沈燕婉几句,没想她先开了口,愁容满面道了句,“也不知阿仲与子佩究竟能不能成啊?” “啊?”虞兮没反应过来。 褚乔将手中空碗递给侍女,靠床看着虞兮呆怔的神情轻笑了一声,“婆婆前几日同小叔商议他与子佩的亲事,结果小叔一反常态,黑着脸闭口不谈,昨儿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归,这不,便成了婆婆的心事。” 虞兮瞧瞧沈燕婉脸色,小声道:“我还以为是因父兄不回的事呢......” “这事我早就习惯了。”沈燕婉怏怏地摆摆手。 虞仲与公孙子佩的事,起先并未同沈燕婉说,还是有一日她从街上撞见了二人正津津有味地吃一碗馄饨后,虞仲才对她道出确有此事。 虞兮想到这,“咦”了一声,问道:“阿母当初不是大发雷霆说,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你记错了。” 沈燕婉正襟危坐僵了僵,片刻,还是败在虞兮满目猜疑的注视下,垮了肩头闷闷道:“我是曾说过不同意,但后来我也细细想过了,就你四哥这暴躁脾性,有几个女子能受得了?莫说现在正妻是再婚的,再往后只怕他领回家的都不是个女子了。” 虞兮:“......” 褚乔:“......” “而且我看子佩虽比阿仲年长几岁,但好在人生得水灵,性情也好,我曾去府上拜访过几次,看她与我也能聊得来,便是想开了,再怎么说都比日后,阿仲当真领回来个壮汉要强百倍不是?” 虞兮抽抽嘴角,想了一下,忙转移了话题,问道:“阿母去公孙府可曾见到过公孙子衿?他如今还好?” “见过。” 沈燕婉点点头,又唏嘘道:“子衿他曾是京中名门,贵为世子,一朝沦落小小街官,日子还能好到哪去?不过我看他倒是成熟稳重了许多。” “你问他作甚?”沈燕婉忽然皱起眉头,话锋一转,盯着虞兮狐疑道:“莫不是你现在对他有意了?想反悔退亲?” 虞兮大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意,不反悔,别多想。” 沈燕婉心存疑虑,督着她叮嘱道:“公孙家不比往昔,就算你四哥与子佩无果,日后我也绝不允你再嫁公孙家吃苦去。” ...... 时光飞逝,转眼便至建安十三年,孟冬。 这一年中,虞兮父兄都未曾归京,只偶尔会传回书信报声平安,而虞兮在京则谨言慎行,行事分外低调,时常会提着天醇酒去寻王隽秀,从他那打探出宫里宫外的事情,方能处处提防。 安康帝近半年来龙体抱恙这事,便是从王隽秀口中得知的。 他说,朝中夺嫡之争越演越烈,几位皇子及百官,在朝中主要分成了以皇太子与三殿下各为首的两股势力,旗鼓相当,皆都忙于明争暗斗,无暇顾及他事。 虞兮兴味索然地转着手中酒盏,听得恹恹欲睡,目前走向与前世相同,前世的她虽然不知道安康帝是何时龙体抱恙的,但她知道,老皇帝的身体还能撑上一年。 王隽秀往炉中添了炭。 瞬时之间,屋内又暖热了几分。 他搓着手摇摇晃晃起身,前襟仍是半敞,踱步到虞兮桌对面翩翩落座,执起酒盏抿了一口后狭长的双目满足地眯成一条缝。 施过粉的脸颊也染上了浅浅红晕。 虞兮冷眼瞧着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她抬起手背擦了擦,不满道:“酒鬼,你若是冷就不能多穿点?这屋里热死了。” 王隽秀闻声掀起眼皮斜睨她,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笑得暧昧道:“几日前也不知是哪个小酒鬼,还夸我胸膛结实健壮,怎的这又不愿看了?” ......她有说过这么放荡的话? 虞兮想了想,前几日同他共饮时,她确实是喝醉了,以至于后来她是如何回得将军府都毫无印象。 “我醉了就瞎,你不必当真。” 虞兮轻蔑地扫了一眼,王隽秀皮包骨的胸膛,心想肯定很硌人,就像那日在马上,公孙子衿紧紧贴在她背后的胸膛一样硌人。 王隽秀托着腮,不恼反笑。 酒饮至末,他醉醺醺开口道:“宫中近日会有喜事,你猜那人是谁?” “喜事?难道是太子?” 几位皇子中也就只有太子常常会因想要笼络人心,故而迎娶诸位大臣的女儿。 王隽秀皱了下眉,“若是太子,我还让你猜什么?是三殿下与韩尚书长女的亲事。” “宋修远?”虞兮惊讶到直呼其名,微醺与困意顿时一扫而空,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王隽秀,手中酒盏不慎滑落到桌上。 撞出一声脆响。 他愣了愣,失笑道:“你反应这么大作甚?莫不是心中还惦念着三殿下吧?” “别胡说。” 虞兮面露厌恶之色,冷静下来一想,今生她不嫁宋修远的话,少了手握重兵的虞将军拥护,夺嫡之争于他而言便是不利的。 另娶她人,以增权势,确是良策。 宋修远一贯如此,这般想来,前世娶她也并没存几分真心吧。 虞兮的脸色逐渐转为阴沉,因为忽然想到宋修远成亲那日,她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要同阿母前去宫中贺喜。 亦会与宋修远相见。 一想到此,她就心烦意乱,霎时兴致全无,又坐片刻便拍案站起,同一脸茫然的王隽秀告了别,匆匆离去。 虞兮走后,门缓缓阖上。 趁机钻进了几股寒气,直吹得王隽秀打了个冷颤,他腾地站起赶忙又添了些炭,嘴里嚷着:“人都走远了,你怎还不下来?” 话落时,一袭黑衣的公孙子衿已经翻身跃下了楼,稳稳立在王隽秀身后。 等他转身,公孙子衿神色如常地瞟了眼他半敞着的胸膛,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双手,帮他拢得严严实实。 须臾—— 王隽秀低头看着自己从未这般周整过的前襟,嗤笑出声道:“那晚她是摸得你胸膛,又不是摸得我,你有何可不高兴的?还是说,她看我一眼也不行了?” 公孙子衿满面严肃,一字一顿,认真道:“我是怕你冷。” “呵,我看你是真对她动心了吧。”王隽秀挑眉,饶有兴趣道:“我与你相识三年,从未见过你这般重视过哪个女子,还心甘情愿地做她默默无闻的护花使者。” “最有趣的是,向来纵横情场的公孙兄那晚只是抱了抱虞姑娘,便像个情窦初开的童男子似的手足无措,又红透了脸呢。” 事因前几日虞兮在此处与王隽秀聊得一时兴起,喝得多了些,后来便醉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公孙子衿只得从二楼下来,怒视了半晌嬉皮笑脸的王隽秀,无奈下欲送虞兮回府,谁知手刚碰到她肩头,她就一把挥开,猛然站起仰着头,醉眼朦胧的紧盯他。 在虞兮长久的审视下,他心惊肉跳,迅速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同她解释。 结果还没等他开口,虞兮指着他忽然笑了。 她“嘿”了一声,打了个酒嗝道:“酒鬼今儿怎穿得衣冠楚楚?我差点没认出来。” 公孙子衿:“......” 他怒火中烧,慈眉善目地望向虞兮口中的“酒鬼”,王隽秀瞬间醒酒了,朝他讪讪一笑,缩着脖子一溜烟儿躲远了。 然而虞兮并未清醒。 她走上前,抬手用力扯开了公孙子衿的前襟,顺势胡乱地摸了摸,最后用一只小手“啪啪”拍着他的胸膛,满意道:“很结实嘛,不错不错,想不到你身材这么健壮,手感比公孙子衿的胸膛强多了。” 起初王隽秀和公孙子衿两人都傻了眼,等听到她后半句话时,远远看着的王隽秀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公孙子衿黑着脸问她,“你有摸过公孙子衿的胸膛?” 虞兮接连打了几个酒嗝,瘫回交椅上,不屑道:“何止是摸过,上次我与他在马背上还紧紧相贴呢。” “马背上......”王隽秀再也忍不住了,坐在台阶上捧腹大笑,插话道:“想不到公孙兄你,挺会玩啊?哈哈哈哈......” “你笑甚?”虞兮眼皮打架,继续嘟囔道:“可惜他身材不太行,过于瘦了,硌人。” 公孙子衿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有些无奈,默了默,还是一手从虞兮后背穿过,另一手捞起她的腿,双臂稍用力,小心翼翼将她抱进怀中。 ——她好轻,好软,好香。 公孙子衿的整张脸几乎是在瞬间涨红,懵了一刻,他微微低头,看到虞兮正闭着眼睛,她素净的小脸靠在他的肩头,一双小手无意识地扯着他的衣襟。 这场景,熟悉的仿佛回到了一年前。 只不过这次,换作了他抱着她。 公孙子衿听到王隽秀一直在旁偷笑,但他无暇理会,直到将虞兮轻轻放进了马车内,他才松了口气,朝意味深长看着他的王隽秀颔首告辞。 送虞兮回府路上,在马车内他特意拉开了与她的距离,屏气凝神坐得端正,心绪好不容易平定下来。 虞兮竟突然朝他挪动着身子,口中还不满地嘟囔着:“好硌啊,不舒服,我的玉枕何在......” 公孙子衿身形僵硬,愣愣地看她一寸一寸挪到他身边,双手胡乱地摸着摸着就捉住了他的臂膀。 双颊绯红,痴痴地笑着含糊道:“终于找到我的玉枕了。” 还顺便用纤细的手指轻捏了两下,分明是隔着厚衣,他却被捏得心里痒酥酥的,像被小猫爪挠过一般。 随后她头一低,便撞在他手臂上睡了过去。 他喉结滚动,侧目盯着虞兮乱掉的发髻,心跳得很快,担心她这个姿势睡不舒服,可又不敢轻举妄动,怕吵醒她。 想了想,伸出手指欲去抬她下巴,让她枕在自己肩上继续睡。 当抬虞兮仰起脸时,他的视线不自觉地瞟落在她红润娇唇上,再也移不开了——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虞兮已经睁开了细长的双眼,冷冷与他对视,而他......正在吸吮着她甜蜜的唇瓣。 公孙子衿心里咯噔一下。 心道,完了,这下他百口莫辩了,虞姑娘定要认为他是会趁人之危的伪君子了。 ......虽说他也确实趁人之危了。 短短数秒内,他冷汗直冒,脑中闪过了无数个托辞,但最终还是决定坦白从宽,不论虞兮是打骂他还是让他负责,都认了。 想到最后,竟生出了丝丝窃喜。 公孙子衿屏住气缓缓离开她的唇之际,舌尖骤然一痛,腥甜瞬时弥漫口中,他身形一顿,迅速捂着嘴移开。 他被虞兮狠狠咬了一下。 但公孙子衿丝毫未恼,两人静默对坐半晌,他郑重其事地望向横眉冷目的虞兮,先开口认了错,“对不起,虞姑娘,恕我失了分寸,既然事已至此,只要你不气让我如何都行,我都会对你负责。” “对我负责?”她嗤笑了声,“我不需要!只要你离我远点就够了!” 公孙子衿被她冷冰冰的语气,说得一愣。 紧接着又听到她吐字清晰得继续道:“宋修远,我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你,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就算醉酒,她的眼里,也从没有过他。 公孙子衿收回思绪,对王隽秀淡淡地说了句,“你知我不愿欠人情,因为以前她救过我公孙家,所以现在我护她安危,仅此而已。” 王隽秀耸了耸肩走开。 “这些时日里,尾随虞姑娘的黑衣刺客查明来历了吗?” 王隽秀懒散地靠坐着,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身上的黑衣,开口道:“公孙兄,是在说你自己吗?” 见公孙子衿沉下脸来,剜他一眼,才不情愿地坐正身子,抱怨了句,“你现在人可真没劲,开个玩笑都不成了?好好好,我知道你着急去追虞姑娘,我说我说。” “我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曾见过那几名武功高强的黑衣刺客深夜出没在皇子的宫殿附近,至于是哪位皇子目前不好说,我个人是有些怀疑太子。” 公孙子衿斟酌了下,冷静道:“......不是太子。” 王隽秀凝着他,回道:“公孙兄为何这般肯定?太子曾设计陷害过公孙家,可后来被虞姑娘救下,出于报复派出黑衣刺客尾随暗杀,也是极有可能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怕勾出公孙子衿的伤心事。 “微乎其微。”公孙子衿的脸色未掀起一丝波澜,平淡道:“论说曾救下公孙家的应该是三殿下,知晓虞姑娘去寻过三殿下的应无几人,就算太子知此事,出于报复为何要等到一年后?现如今虞将军虽未在朝中站队于他,但虞家军已被分散到各地,大消兵权,又处在夺嫡关头,区区一女子对太子来说,有何威胁可言?何需他再为此事分心?” “且曾为公孙家求过情的,我记得还有翰林学士,生佑吧?若真要论威胁论报复,虞家虽手握兵权却远离盛京,无法赶回,两相衡量,那太子最应先铲除的也该是,目前在朝中站队于三殿下的翰林学士,而非是虞家的小女。” “也是。” 王隽秀点了下头,苦思冥想片刻,又问:“据我所知,虞姑娘自幼常随父进宫,素来与皇子们交好,此番若不是太子还能是谁?” 他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忽一惊,“莫不是三殿下因不得虞姑娘心,便恼羞成怒欲对她痛下杀手吧?” 公孙子衿抬手覆住前几日与那几名黑衣刺客打斗时,不慎受伤的另一只手背。 回想起黑衣刺客们招招狠辣,直击要害,有夺命之势,总觉得不似出自温润的三殿下手下,便答非所问道:“众皇子中尚年幼者占多数,除却太子与三殿下,也就只剩了二殿下。” 王隽秀失笑,“你怀疑是那病秧子二殿下?” 见公孙子衿抿嘴不语,他连连摆手继续说:“不可能,且不说二殿下向来对权势无欲无求,他与虞姑娘交际本就不多,又能有何仇怨非要杀之。” “是与不是,你继续宫中查探便知。” 其实公孙子衿并不确定,只是稍加排除,唯剩了对二殿下的了解较少。 王隽秀目送公孙子衿追寻虞兮去的方向,消失在四更夜色中后,倏忽一恼,他怎又应下了赔钱的生意。 他叹着气正欲阖上门,便注意到了远处墙头隐有人影晃过。 ——果真如公孙子衿临走前所说,近日他与虞兮往来太过密切,还是躲阵子为好。 *** 虞兮回将军府的次日一早,就收到了宫中请柬,宋修远与韩煜月的婚期定在七日后,十月二十一。 她单手托腮,眸色深沉地望着香炉中轻烟袅袅,想着前世的这年十月二十一,记忆犹深刻,宋修远的母妃莞贵妃为增权势,欲让他纳几名世家女为妾。 听闻此事,她便怒气冲冲寻去书殿,丝毫不顾房内尚有几名官臣在,指着宋修远破口大骂,骂过就哭哭啼啼说,要与他和离。 几名官臣闻言,望向宋修远皆都神色复杂。 可他却脸色不变,淡定地起身走到虞兮身前,不置一词将哭闹的她拦腰抱起,迈步走向屏风后的内室,轻放在榻上。 宋修远弯下腰,捧着她的脸吻她泪盈盈的双眼,柔声对她说,“莫哭,我不是说过只娶你一人吗?” 就因他这一句话,虞兮烦躁的心绪便渐渐平定下来。 宋修远处理完公事,对仍未离开书殿的她道了句“等我回来”就匆匆去了。 她惴惴不安地殿中来回踱步。 等宋修远到天完全黑透,拉开殿门,见墨色夜空中竟似乎飘起了星点小雪,她揉揉眼睛,再细看,宫灯内朦胧烛火映照下,不断有闪着熠熠粼光的细雪滑落。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 她心中的不安更甚,便唤了宫女去莞贵妃宫中查看一下情况,等那宫女踩着碎步回来禀报时,雪已飘得密集,还夹杂了些细雨。 宫女说,三殿下正跪在莞贵妃宫外。 她话听到一半就脸色大变,拿了油纸伞慌慌张张去接宋修远。 宋修远身上衣已然全湿透,在莞贵妃宫外的数层青石台阶下跪得笔直,她见到这幕,瞬时红了眼眶,撑着油纸伞,踩过地面的雨水大步走向他。 “小兮你怎来了?”宋修远大惊失色,然后微微一窘,躲过她欲扶他的手,又推了推她,“这里冷,你快回宫殿,莫染了寒气。” “你随我一起回。”她手中油纸伞微微向宋修远倾斜,另一手缓缓触碰到他的肩头。 掌心的温热一瞬被寒意所侵蚀。 宋修远脸色冻得已是惨白,为难地垂了垂头,没起身。 她蹙紧眉凝着他,哽咽道:“我不再闹了,也不会再管你纳妾了,你现在就起来随我回宫。” 宋修远闻言抬起头看她,满眼柔情,“我答应过你的,便一定会做到,听话你自己先回。” 说着他偏了偏头,放眼望向青石台阶最上方紧闭着的宫门,里面灯火通明,沉吟了下又道:“我违背母妃意愿,惹了她生怒,理应受罚。” “好。” 她笑笑,油纸伞随手一扔,冷着脸走到宋修远身旁,与他并齐后“扑通”一声跪在湿漉的地面上,倔强道:“郎君是因我才惹莞贵妃生怒,所以我理应与郎君一同受罚。” 宋修远慌了。 可任他如何劝说,她都抿着嘴充耳未闻,微凉细雨很快打湿了她的发与衣,两人同样冰冷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直至那高耸的青石台阶上出现了,缓缓执着伞走下来的莞贵妃。 两人这才同时松了口气。 宋修远稍稍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神色显得有些激越。 雍容华贵的莞贵妃面露愠怒,停在两人身前,怒视着宋修远娇呵道:“怎么?你是非要气死本宫才满意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宫怎能允你这般作践自己!堂堂的三皇子,跪在地上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我起来!” 宋修远低下头应是,迅速起身后又搀扶起虞兮。 莞贵妃冷眼瞧瞧他,哼了声说“回你自己宫去,莫在这碍本宫的眼”撑着伞转身就走了。 从头到尾,虞兮察觉到莞贵妃一眼未看她。 回宫时,宋修远似乎也有心事,两人沉默了一路。 此后,莞贵妃待她果真大不如前,言语尖酸刻薄不说,还处处刁难于她,她虽明知莞贵妃是有意为之,却从未同宋修远提及过,一直默默忍受。 直到宋修远登基为皇,莞贵妃对她的态度才有所改善。 ——忽然,有侍女敲响了门。 虞兮蓦地一惊,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起身拿了件披风,拉开门随那侍女同去前堂屋进食。 边走边觉得心烦意乱,今生她越是想远离宋修远,偏越是躲避不过,前世与宋修远的事,也时常会趁她无意间又钻回脑中。 她仍恨前世的宋修远,所以他的好与坏,种种过往,都令她无法忘却,也很难放下。 ...... 十月二十一,三殿下大婚。 整个皇宫,朱弦玉磬,金鼓喧阗,沉浸在一片热闹与喜庆中,皇室的婚事礼节向来较多又繁琐,更何况是正妻。 宋修远与韩煜月两人身穿红衣婚服,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伴随着傧相的声声高呼,有条不紊地行着礼。 虞兮便藏身在众人中。 头垂得很低,偶尔会抬头瞧上一眼这熟悉的景象,恍恍惚惚中感觉她仿佛才是那此刻身在红盖头下的女子,她心口蓦然狂跳,手心不禁都泌出了些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礼成。 宋修远手牵红绸与韩煜月欲下高台同回新房,刚走出两步,他又忽然停下,目光越过众宾直望向其中一袭青衫的娇俏身影。 心生出一阵怪异感。 他皱起眉,脑中乱作一团,接连不断的有什么在快速闪过,他努力想让它停止流逝,抓紧它。 可尝试无果,他只会觉得头痛欲裂,心焦如焚。 “郎君——” 身后有一道怯生生的娇声响起,与此同时,宋修远的脑中似乎也响起了一声“郎君”,只不过与身后女子的声音不同。 那声音要更活泼、轻快,令他心潮腾涌。 红盖头下的韩煜月有些慌乱,她小声继续问:“郎君你怎不走了?” 喜宴开始,虞兮的身影也早已瞧不见了,宋修远神情淡漠地转身,掠过身旁几人投来的疑惑目光,最后又落在了红衣红盖头的韩煜月身上。 虽觉得怅然若失,但他默了默,还是应声道:“无事,不必担心。” 洞房内,起哄声下宋修远掀开韩煜月的红盖头,缓缓露出了一张陌生的容颜,她傅粉施朱,娇羞的与他对视,眼角眉梢满是风情,确是个美艳女子。 但宋修远心中巨大的失落感,却如潮水激涌而出,无法自制。 他垂了垂眼,极力压抑着,面上尽量不露出一丝烦躁,规规矩矩的依顺喜婆指挥,一步步完成余下全过程。 待众人鱼贯而出,离开新房。 他双手阖上门,走回韩煜月身旁坐下,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她紧张地握成一团的手,沉声开口道:“与本殿成亲,你是不愿的吧。” 这句话,并非是问句。 宋修远感觉到了她偏头探来的视线,神色不动的继续道:“本殿得知要与你成亲时,便查过你,知你与公孙子衿有过一段,曾为他求情跪在宫门外三日,又在他家道中落后,对外宣称过此生非他不嫁,还在得知被赐婚后,绝食了七日险些一病不起。” 韩煜月攥紧手,脸色惨然。 她心道,何曾与公孙子衿有过一段?不过全是她凭家世相识后一厢情愿的纠缠罢了。 “你是个贞烈女子,本殿很是敬佩,亦不愿强迫于你,虽然本殿的王妃这头衔你摘不掉了,但放心,本殿会与你分房睡,绝不碰你。” 韩煜月怔住,因羞愤身形不住地颤抖。 虽说她与三殿下并无情意,但是因公孙子衿待她越发冷漠,以及她知晓赐婚不容拒后,便早早说服了自己,放弃公孙子衿。 ——可如今,宋修远轻浅的一段话,就意味着她嫁入宫的第一日便失宠了。 看着宋修远起身,欲走出房门。 她不敢多想往后余生,颤着声又唤了句,“郎君......” 宋修远停住,没回头冷声道:“既然本殿不是王妃心中的如意郎君,这称谓还是免了吧,叫三殿下便可。” ...... 虞兮没想到的是,公孙子衿竟也应邀前来了。 她本来正坐在沈燕婉旁,不顾周围人声鼎沸,低着头索然无味地吃喜宴,心里只盼着能早些回府,偏偏沈燕婉被世家夫人们缠身,聊得正欢。 有几次虞兮在桌下偷偷扯她衣衫,示意想离去,皆被她一掌挥开,甚至手背都已经被她拍得微微泛起了红,只得撇撇嘴,埋头狂吃。 吃到口渴,顺手摸起案上一壶就欲倒上。 可忽然她被人捉住了拿着壶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动弹不得,她吃得两腮鼓鼓,下意识地疑惑侧眼,便撞到了一双久违的似桃花般的眼睛。 “这酒很烈,你莫喝。” 他的声音里褪去了稚气,显得低沉又稳重。 虞兮不得不承认,公孙子衿的脸着实是生得俊美无双,肤如玉白,发如墨黑,玄月眉下的双目仿佛时时刻刻盈满了柔情。 很容易令人深陷其中。 她愣愣地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吞了口中食问他,“还不松手?” 公孙子衿“哦”了声,松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低声道:“差点舍不得松开。” “你何时坐我旁边的?”虞兮状似没听到,可心跳却悄悄加了速。 “从喜宴开始,一直。” 公孙子衿笑吟吟地瞧着她,其实心里觉得有些委屈,他跟在她身后,本想装作只不过是随意选了一处长案落座,便“碰巧”选在了她身旁。 谁知虞兮全然没左顾右盼,落座后一直低着头闷吃,他在旁偷偷睨了她数次,愣是没找到搭话的机会。 现如今这情形,纵是再愚笨之人,也能看出他是有意坐她身旁的了。 他便干脆承认了,说完后还稍稍朝虞兮那边移了移长案,碰上她狐疑的目光,一脸坦荡地挑眉道:“靠得近,吃得香。” 没等虞兮应声,公孙子衿瞟了眼她案上已经空了的甜点小盘,恍然道:“虞姑娘喜欢吃甜点?正巧,我不喜甜食,我的这份也给你吃吧。” 虞兮瞧着他递过来的小盘,吞了吞口水道:“......一年多未见,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了?” “你救过我公孙一家的命,我怎能不待你好?莫说虞姑娘想要的是这份甜点,就算是想要我......以身相许也是可以的。” 虞兮打量着他今日身穿的面料上成的水墨色衣衫,恼羞下嗤笑了声,脱口而出道:“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以身相许还是算了吧,我怕是养不起公子呢。” 公孙子衿平日的挥金如土,穷奢极侈,她甚有耳闻,但刚说罢,她便后悔了,因而忽然想起公孙子衿早已不再是世子了。 好在他看似并未多想,粲然一笑道:“这好说,那换虞姑娘嫁给我好了,我能养得起你。” 虞兮:“......” 这话题怎么越聊越不对劲了? 她略显尴尬地挠着后脑勺,岔开了话,问他道:“为何一直不肯来见我?” 公孙子衿愣了一下。 转又含笑道:“怎么,虞姑娘是想我了?愿意见我了?”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调戏意味。 听到最后她蹙起眉头,心知当初分别时,他果然误解了她的话,就反问道:“我何时说过不愿见你了?” 虞兮方才挠松了脑后发簪,几缕长发顺势散落,垂在了她的脸侧,正欲抬手去拢时,公孙子衿忽而欺身,抢在她前已替她将柔顺的碎发拢在了耳后。 他盯着虞兮雪白的耳垂。 俯身靠近了些,沉声道:“那往后,我可以每日都与虞姑娘相见吗?若是早知你愿意见我,我又何需忍一整年的相思之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你喝醉了?怎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虞兮推开他,揉着微微发麻的耳朵偏过头去,暗自恼心跳快得越发不受控制,若是方才让他在耳畔再多停一刻,她就要无法呼吸了。 想到前世的她年纪要比公孙子衿大上许多,现在却如此轻易,被他撩拨的如怀春的小娘子般,便觉得有些丢人。 公孙子衿盯了一瞬她清秀的侧脸,垂下眼皮笑了笑,坐回自己位置上撑着腮,戏谑道:“开个玩笑而已,虞姑娘莫不是害羞了吧?男人的话,可信不得。” 虞兮闻言一怔。 越想起她险些红了的脸,越觉得气不过,这时沈燕婉正巧回头瞧她一眼,她只好硬生生把已到嘴边欲念他两句的话,给咽了下去。 公孙子衿颔首,恭恭敬敬地道了声,“伯母好。” 沈燕婉予以浅笑回应,并不热络。 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片刻后,忽然督见了靠得很近的两张长案,顿时秀眉微蹙变了脸色,故意对虞兮埋怨道:“你不知方才啊,好几个世家夫人同问我,你可有婚配,我都应付不过来了,果真这女儿大了就是留不住。” 沈燕婉说到这,顿了顿,又看向公孙子衿,抬抬下巴问道:“子衿,你说是不是?” 他自然是听出了沈燕婉话中意思,眸色渐渐暗沉了下来,但仍然客气回道:“是,令爱秀外慧中能讨众夫人们喜,实属正常,伯母有福了。” 听得沈燕婉眉眼皆弯,对他的脸色这才柔和了些,其实她算是看着公孙子衿长大的,并非真厌他,只是不愿虞兮日后受苦罢了。 夹在两人中间的虞兮一句未听进去。 她堵着口气,无处发泄正烦闷,听着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忍了半晌终是没忍住,手悄悄伸到背后。 因为公孙子衿离她较近,所以很轻易地便拧了他腿一把,得逞后,还挑衅地瞟他一眼。 公孙子衿微惊。 低落的情绪转瞬又被她点燃,瞧着她晶亮的双目,公孙子衿无奈地捏紧了广袖的拳,迟疑了下,还是身形稍稍后移,离她远了些。 ...... 宋修远到虞兮桌附近敬酒时,面上已经染了几分醉意,他双眼泛着红,不时偷瞄虞兮的次数更加频繁。 连沈燕婉都看出端详,不悦地皱了下眉。 “哟,那人不是前世子,公孙子衿吗?他如今这身份,怎么也能前来三殿下喜宴了?” 公孙子衿刚起身端起酒盏,相隔不远的宾客中便忽响起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他双手僵了僵,还是客客气气地对宋修远说了句客套话,而后抬手饮下。 ——“你难道不知道,王妃与公孙子衿曾纠缠不清的事?想来,今日就算他不被邀请,也定会偷偷前来吧。” 能听出说话之人,有意压低了声音。 这嘲讽的声音不大不小,可又刚好能让周遭的人都听到。 这下连带着宋修远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捏紧手中酒盏,瞧了眼身前虞兮微微凝重的脸色后,满面阴霾地望向那名说话的官员。 宋修远大步跨到那窃窃私语的官员身前,停住,居高临下地皱眉睨他,与此同时,又是一道厉声在殿内先他一步响起。 “放肆!今日乃是皇弟大喜之日,怎能容尔等这般诋毁王妃的清白?” 他这一声怒喝,倒让方才未听清发生何事的宾客,当即心下了然。 公孙子衿与韩煜月的事,当初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谁人不知? 众宾客神色各异,循着声望去,见太子宋志尚腾地起身,怒气冲冲踱步到宋修远身侧,指着已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员,恶狠狠道:“来人啊,给本太子把他拖出去,杖二十。” 那官员闻声吓得大惊失色,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认错,在众宾客唏嘘声中,有几名侍卫匆匆入殿门,将那官员架起,欲拖出去。 宋修远只能拧着眉,神色绷得紧紧。 对于他二人之间,大家都心知肚明,此时,他若出声阻止,便只会显得他为人窝囊,可他若不阻止,大喜之日见血晦气不说,还给众官心中留下了个他残暴的形象。 这时,宋文翰摇摇晃晃起身,摆着手示意那几名侍卫停下,他醉醺醺道:“三弟,固然是他言辞有错,杖刑或是责罚也实在不应选在今儿这大喜的日子,更何况,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孙子衿本人就在此殿内,何不听他说说?”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数道视线又齐齐投到公孙子衿身上。 虞兮自然也在其中,她并不在意这场闹剧如何发展,但她很好奇公孙子衿会如何回答,于是她看热闹般,饶有兴趣地盯上公孙子衿的侧脸。 只见他淡淡一笑,道:“韩尚书曾是家父在世时的友人之一,下官与王妃确是自幼相识,也仅此而已,可就算下官如实说了,在座各位便能信服吗?三殿下便能解心中气吗?” “依下官看,此事多说无益,只待今晚一过,三殿下心中也就有数了。” 沉默了片刻。 宋修远示意侍卫放了那官员,沉着脸坐回自己位置上,宋文翰跟在后面,边走得东倒西歪,边嬉笑道,喜宴继续,诸位吃好。 没多时,紧张的氛围散尽,众宾客又在谈笑间,推杯换盏。 虞兮同沈燕婉已准备回府了。 走前,她移到公孙子衿身旁,觑着他道:“......你没事吧?” “虞姑娘是在关心我吗?”公孙子衿的目光悠悠得从站起欲离去的宋志尚身上收回,看向身侧的虞兮,挑眉道。 “你!好好说话!” 他耸耸肩,一脸无谓道:“我能有什么事?今日我虽是局中人,但很可惜,要针对的人并非是我。” “如今看来,邀我前来的也不是三殿下。” 虞兮一愣,“你怎么知道的?今日是三殿下的喜宴,不是他邀你还能是谁?” 公孙子衿回想了下,继续道:“其实我早就起了疑心,因为我并没有收到请柬,那日只是一名宫中侍卫前来传过话,而且今日我一入宫,便有侍卫来接我,全程引我入内。” “方才又注意三殿下见到我时脚步顿了顿,眼中似有茫然之色,看样子像是并不知道今日我会前来,便更证实了邀我之人非他。” 虞兮沉吟了下,又问,“你早就起了疑心,为何还要前来?就不怕在宫中有危险?” 公孙子衿盯着她,忽然笑了。 他今日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因为他想借此入宫机会,暗中查清派黑衣刺客尾随虞兮的究竟是不是二殿下。 ——当然,他不能照实说。 “所以,今日我才一直跟在虞姑娘身旁啊。” 虞兮:“......” 见公孙子衿一脸轻浮浪子的模样,她就不愿与他多言,便没再继续追问,而是开口道:“其实我方才是想问你,亲眼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嫁给别人,你没事吧?” 公孙子衿黑了脸。 “......谁告诉过你,她是我心上人了?” 虞兮好奇得又快速问道:“难道你的心中另有他人?是哪家的小娘子啊?” 他猛然顿住,如鲠在喉,险些就中了虞兮话中的圈套,瞟了她一眼,故作玄虚的停了会儿,才清嗓道:“我没有心上人。” 哦。 虞兮神色怏怏地压了压眼角,对于公孙子衿的这个回答,不知何故听得她心中似乎有不易察觉的失落稍纵即逝。 两人道别。 虞兮方走没多时,果然就如公孙子衿所料,他见到宋文翰撑案起身,悄无声息地踉跄着出了殿门。 他微微敛色,扫视殿内一圈后紧随其后。 殿外已是更深宵重,夜空漆黑且低沉。 公孙子衿穿得单薄,他穿行在廊下直觉得阵阵寒意侵身,但所幸的是现在宫人们都在殿内伺候着,他尾随了一段后并未被人发现。 宋文翰终于停步。 公孙子衿也随之脚下骤停,屏着气侧身躲在转角的阴暗处里,他的视线落在宋文翰被宫灯拉长投在地面的暗影上。 “出来吧。” 宋文翰压低了嗓音,已听不出丝毫醉意。 话未落,一阵窸窣声中便蹿出了几道黑色身影,稳立在宋文翰身前,朝他拱手道:“回禀二殿下,事已办妥,今晚是否动手?” 宋文翰似乎迟疑了一下,又重复问了遍,“事情确定办得妥当?” “确定,小人亲眼见那宫女将甜点放在她桌上,并且被她全部吃下。” 偷听的公孙子衿双目一凛,没想到他竟串通宫女,对虞兮下了毒。 宋文翰“嗯”了一声,呼气道:“难得良机,今晚动手吧,办事利落些。” “是。” 几名黑衣刺客应声后,退出几步又迅速蹿进了夜色下的重重殿宇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宋文翰负手站立,双眉紧锁地遥望着已不见人影的北方夜空,那里不见星月,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他盯了良久,直到似乎隐隐约约瞧见了有星点白光飘落。 ——今晚竟然,下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红烛映窗,殿门紧闭。 宋修远停立在廊下,一动不动地望着漫天飞雪多时,再三犹豫下,终是闭目长叹一声,转身推开了殿门,踱步入内。 韩煜月早已褪去了厚重喜服及头冠首饰,只穿了单薄的红绣花缎衣,双手交叠在腿上,笔直地坐在床沿。 一如宋修远离去时的姿态。 她心里万念俱灰,目光呆滞地出神了良久,直到宋修远再度走到她面前,为她披上外衣后,她才迟迟的清醒过来。 “郎君?” 韩煜月的声音中含了几分惊喜。 她垂眼看看身上厚实的男子外衣,眼眶不由得有些热,覆在腿上冰凉又僵硬的双手,极其缓慢地抓了抓缎裙。 长睫忽闪,委屈道:“三殿下不是说要与我分房睡吗?怎的又回来了?” 宋修远今晚饮了不少酒,仿佛是醉了。 眼前正低着头的娇俏红衣女子,与他脑海里另一个活泼秀丽的红衣女子,容颜渐渐叠合在了一起,融为一人。 他张了张嘴—— 那日思夜想的名字,险些就脱口而出。 宋修远硬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抿紧嘴唇沉默着回身,不敢再多看她。 韩煜月以为自己说错话,惹他生怒,抬眼看着他又要离去的背影,脸霎时失了血色,一时没忍住便落了泪。 她惊慌失措间,想扑过去拦住宋修远。 洞房之夜,她若是留不住自己郎君,这事传出去,可想而知她会是何等的丢人,又会如何被世人耻笑。 可刚一起身,就因为双腿麻木跌坐在了地上。 “......你这是作甚?” 宋修远听到声响停住脚步,皱眉看着狼狈趴在地上的韩煜月。 她正撑着手慢慢坐起身,眼角不住落着泪珠,又慌又怯,可怜巴巴道:“我我......我本想拦着你,可是腿麻了......” “自己还能站起来吗?”宋修远没动,盯着她问道。 韩煜月尝试了下,没能站起来,恼红了脸头一低,眼泪便簌簌落下,手背擦了几次也没能止住。 宋修远望了她片刻。 还是提步走到她身前停下,又弯腰将她抱起,放回床榻上,盯着她通红的脸颊,沉声道:“本殿今晚不走,就在那软榻上睡了。” 他朝已经铺好的软榻走了两步,又停下说了句,“日后你也不必担心,这宫中有本殿一日在,就无人敢说你闲话。” 韩煜月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还盈着将落不落的泪珠,良久,重重的点了下头。 ...... 轩窗外的街道上,廖无一人,耳畔唯有“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不断。 寂静的夜,果然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马车内的虞兮将目光又移回到自己双手上,她再一次尝试着握了握拳,仍是软弱无力,心中的不安在不断扩大。 她看向正打盹的沈燕婉,努力回想着今日在宫中,究竟是何时被人趁机下了毒。 ——突然,余光扫到轩窗外接连飞掠过几抹黑影,下一瞬,马车便被人拦截,倏尔一个急停。 沈燕婉惊醒,惶恐地看向正欲掀车帘跳出去的虞兮,察觉到气氛不对,便一把拉住她,“小五,你要去哪?” “阿母安心在马车里待着便可,我去去就回,莫怕。”虞兮安抚地拍了拍沈燕婉的手,顺势拿开,刚跃下马车,就一眼瞧到了脚边车夫横躺的尸体。 “唰唰唰”几道剑芒,几乎是在同时一齐指向了虞兮的咽喉要害,数道夺命刀口离她仅有一寸距离,在分神之际她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心知自己此时毫无反抗之力,正冷汗直冒,想着该如何是好时。 暗夜里,乍现出一记势如破竹,急如闪电的银色飞刀,直直刺入了立在虞兮身前的那名黑衣刺客的后颈。 只听那名黑衣刺客,一声闷哼后便倒在了地上。 余下几个黑衣刺客显然并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登时乱了阵脚,虞兮趁这时闪身出了包围圈,朝马车狂奔去。 执起缰绳时,她看到人影憧憧的前方已是刀光剑影,而那个救了她一命的黑衣人正以一抵四打得吃力,很快便落了下风。 虞兮略一迟疑。 便一把掀开车帘,对里面惊慌失措的沈燕婉急急说道:“阿母,你先自己回府。” 沈燕婉大惊失色,“你呢?” “那几名来势汹汹的刺客明显是冲我来得,而且武功高强,凭一人之势恐难抵挡,所以我更无法留他一人在此。” 看虞兮神色严肃,沈燕婉知道再多劝也无益,慌忙掀起座椅下的布帘,推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把长剑,递给她。 虽说对虞兮的武功放心,但还是不免叮嘱道:“你多加注意,切莫受伤,我回府后便多叫些侍卫前来。” 虞兮点头。 目送沈燕婉驾车远去,不再犹豫,转身提剑便冲上去替那黑衣人挡了一剑,又听“铛铛”几声响,连连接下数剑。 闪避间隙,黑衣人看了眼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的虞兮,恼怒地喝道:“你怎又回来了!” 听到这极其熟悉的声音,虞兮皱了皱眉,手上一停,待她再回过神来,看到眼前之景时,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公孙子衿的胸前,正插着一把闪着粼粼寒光的长剑—— 她的心跳,停了一拍。 那刺客拔出剑时,迸出的鲜血,在这严寒的雪夜里染红了虞兮的双目,她握紧长剑,双手快如闪电,短短片刻,就已倒地了一个刺客。 “莫恋战,快走!” 公孙子衿抓住虞兮的手腕,长剑一扫,趁余下三名黑衣刺客后退之际,拉着她飞身越过墙檐,又看了眼身后紧追的黑衣刺客,冷笑道:“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他突然停下脚步。 虞兮疑惑地看着他撮嘴发出一声长哨,尾音还没落,前方暗处就同时蹿出了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疾驰而来。 一匹骏马停在了他们面前,而另一只通体雪白的巨犬则掠过他们,直冲向身后的刺客。 公孙子衿托着虞兮的细腰,先扶她上,自己也紧跟着跨上去,而后扬鞭催马,迅速撤离。 雪花夹着细雨,随凛冽寒风狠狠砸在虞兮面颜上,眼前又是漆黑不知去向的道路,她冷得嘴唇直打颤,却还是忍不住先问道:“方才,那巨犬不会有事吧?” 公孙子衿默了许久,才有气无力地回答她,“放心吧它无事,会有事的是我。” 虞兮忽又想起了他因为自己走神而中的一剑,愧疚又慌乱,她望了望天上,知道这雨雪是一夜不会停了,而他们也早已浑身湿透,可眼下身后有刺客追,不能回府,深更又无处可寻医。 愁得咬着唇,嘀咕道:“可是......我们能躲去何处呢?” “再骑行约莫几里地就会有座桥,桥下有个深洞,我在那躲过几次,很隐蔽也还算干净,今夜我们可以在那桥洞里暂停脚,待几个时辰后天明了,我便送你回府。” 公孙子衿的声音很虚弱,体温亦越来越高。 她低低得“嗯”了一声,没能问出他为何会在桥洞里躲过,只觉得这心里似乎在随着他的体温般,越来越焦躁。 ...... 没多时,两人便到了桥旁迅速翻身下马,公孙子衿拍了拍马屁股,那骏马就“踢踏踢踏”的消失在了街巷里。 然后又拉起虞兮冰凉的手,轻车熟路地沿着桥旁的石坡往桥下走,边快步走边不时提醒她道:“这里石块多,下雨又滑,你小心绊倒,我现在没力气抱你了。” 虞兮沉默着没应声,她看看漆黑一片的桥洞,望而却步,终是忍无可忍了,秀眉紧蹙,任由公孙子衿如何拉她,都不愿意再往前迈一步。 耳听着似乎隐隐有脚踩雨地声在快速靠近他们,公孙子衿心下着急,一把拽虞兮入怀,抱着她脚下一转进了桥洞里,后背还撞到了岩壁上。 他倒吸了口凉气,死死咬紧牙关强忍剧痛,生怕发出任何声响引来刺客。 虞兮就安静乖巧地缩在他怀里,紧张得胸脯不停起伏,凌乱的呼吸声与他虚弱的呼吸声交织在了一起,她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微烫。 等那些脚步声远去,彻底消失,只剩下淅沥雨声时,两人才松了口气,也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甚至能因着投进桥洞内的淡淡月光,看清彼此的脸。 静默着对视良久后—— “放开我吧。” “哦。”公孙子衿垂了垂眼,稍感失落,小声答了句后,环抱着她的手臂松开,然后背靠着岩壁缓缓坐下。 虞兮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心里的血,面上露出一缕羞惭之色。 方才,她在期待着什么? 桥洞内三面岩壁,虽然极其狭窄,倒也勉强能卧下两人,而且虞兮突然发现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竟还有卷稻草,她便一时忘却了怕黑这事,慌忙快步走过去抱起些稻草,整理着铺平在地上。 又搀扶起公孙子衿稍稍挪动,让他平躺在铺好的稻草上面,而后虞兮沉着脸,不由分说得就要去解他的衣襟。 公孙子衿惶恐,惨白着一张脸捉住了她的手,颤声问道:“你......你想对我作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虞兮一愣,莫名其妙道:“当然是看看你的伤势如何。” “......”公孙子衿微露窘态,松了松她的手,又道:“其实方才那剑并没刺中要害,而且伤的也不深,你转过身去,我自己来就好。” 她觑了眼公孙子衿泛着红晕的俊脸,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没看过,不知有何可羞的?” 说着掏出了怀中干净的手帕,顿了顿又掀开自己湿透的裙摆露出里裙,用力扯了几下才扯断一截布料,白皙的小腿乍现,一时晃了公孙子衿的眼,他一愣,慌忙移开目光,飘忽片刻后又将视线移回到她光洁的小腿上,清清嗓子问了句,“你不冷吗?” 虞兮回了个轻飘飘的眼神,若无其事地放下裙摆,遮住自己的小腿,继续将那手帕与布料系在一起,然后递给公孙子衿,转过身去,道:“你衣裳都湿透了,先用这凑合着包一下吧。” 她抬头望着洞外细雨飞雪,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哑声道:“谢谢你啊,方才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恐怕我已经......” 因为经历过前世种种,才倍感珍惜今生一切,又怎愿再糊里糊涂死去? 公孙子衿满脸密汗,闻声努力包扎的双手滞了一下,抬眸就看见虞兮瘦削的背影正在微微发抖,他沉吟了下,问她,“你觉得二殿下这人如何?” “二殿下?突然提他作......” 说到这,虞兮忽顿住声,慢慢皱起了眉,不敢置信道:“难道你是想告诉我,今晚派人来刺杀我的是二殿下?” 公孙子衿手上动作未停,没回答她,也算是默认了。 她回想了下,无论是前世嫁入宫中后还是今生幼时常去宫中玩,宋文翰待她都尚算不错,而她也因看宋文翰体弱多病,便待他客客气气,更是不可能与他结过任何梁子。 “这不可能,他没理由派人来刺杀我。”虞兮一时心急,摇了下头就转过身,正巧看到公孙子衿还未穿好衣,露出了大半结实的胸膛。 ——愣住了。 她分明记得初见公孙子衿半裸的上身时,乃是惊鸿一瞥,那时他消瘦的胸膛极其白嫩细腻,毫无瑕疵,而今,虽比以往壮实了许多,却是伤痕累累,令人触目惊心。 虞兮知这定是当初在牢狱那些时日留下的伤,她与略显慌乱的公孙子衿对视一眼,迅速解下自己的大氅往他身上一扔,又转过身去,说了句,“重新习武了?我看你不止是武功见长,连身材也壮实了许多嘛,不错不错。” 公孙子衿失笑了声,满目温柔地望着她背影,无奈道:“听虞姑娘这口气,如今是对我满意了?” “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你快继续同我说说,为何要怀疑二殿下。” 他“嗯”了声,快速穿好衣裳,又朝虞兮稍挪动将手中大氅披在她的肩头上,才敛色开口道:“你走后,我便在宫中碰巧撞见二殿下私自召来了几名黑衣人,还听到他们说串通了宫女在你的甜点中下毒,所以我才会急忙赶来,你现在身体感觉如何?可有异样?” 这意料之外的事,让虞兮惊得回不过神,喃喃自语着,为什么前世的宋文翰从未曾对她下过杀手,今生究竟是因为何事让他有所改变了? 公孙子衿只好又重复问了虞兮一遍,才听到她回答说:“那盘甜点我觉得口感一般便只吃了两个就与我阿母换了盘,好在她也没吃。” 虞兮活动了下双手,“我现在只觉得提不起力气,应该无大碍。” “无事就好,你莫要轻举妄动。”公孙子衿总算是安心了些,便又提醒她道:“毕竟他是二殿下,你若真要与他作对,只会是以卵击石,讨不着好的,不过我倒是有一法子能暂时让他不敢再对你下手。” 虞兮接了话,“你是想说让我装受伤,对吗?” “我若是在三殿下大婚当晚受了伤,此事闹大,圣上便不会坐视不理,若是下令彻查,无论最后是否能查到二殿下头上,都会让他暂时有所收敛。” 公孙子衿眯起了双眼,盯着她笑道:“真想不到啊,虞姑娘竟然与我这般心有灵犀。” 虞兮一噎,神色愠怒地瞪了他一眼。 公孙子衿视而不见地拍了拍身侧稻草,带着浅浅笑意道:“来躺会儿吧,养精蓄锐才有力气去装病不是?” 其实虞兮早已疲惫不堪,但瞧着那满是灰尘的稻草她又实在是不愿躺下,只得背靠着岩壁,推托道:“躺着不舒服,我坐着就行。” “要不,我把手臂借给你枕?” 虞兮嘴角微抽,不屑得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闭目养神不想理他。 没过多久,公孙子衿的声音故意压得低低,阴阳怪气的又开口道:“对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事要问虞姑娘,你为何这会儿不怕黑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虞兮几乎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方才一心在想其他的事,全然忘了自己现在置身在一片漆黑中。 她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明知公孙子衿有意为之,忍了数秒后还是“噌噌噌”地爬到他身侧,甚是僵硬地躺下了,可仍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便翻过身来,缓缓朝他挪动身子。 公孙子衿垂眼看着身侧虞兮乱糟糟、毛茸茸的小脑袋。 这个被世人称为“彪悍母老虎”般的女子正乖巧地缩成一团,手里还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不免失笑出声道:“虞姑娘今年几岁了?竟还会怕黑。” 虞兮虽仍靠他靠得紧,但却嘴硬道:“你胡说,我才不怕。” “嗯,有我在的时候,你是不用怕。” 公孙子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虞兮壮着胆抬起头瞧了瞧他,嘴唇都冻得发紫了还能睡着,她咬咬下唇,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复又盖在两人身上。 ...... 桥洞外天色渐白,几缕冬日暖阳投入桥洞内,做了一夜混沌梦境的虞兮是被冻醒的,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公孙子衿苍白俊逸的脸,近在眼前。 他正侧卧着,手臂横搭在她身上,与她一前一后的努力睁开了布满血丝的惺忪睡眼,两个人起先皆是茫然的对视了几秒,忽的惊醒,几乎是在同时红了脸。 霎时间两人清醒了,飞快坐起,又齐齐转头看向别处。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公孙子衿因动作稍有些剧烈,扯到了胸口的伤处,顿出了一身冷汗,他正欲抬手看看伤势时,忽感觉手下触到一片柔软的布料,他顺着低头,原来是虞兮的大氅,本是盖在身上,结果在起身时滑落到了他的腿上。 他心底一软,张开干裂的唇,带着浓重鼻音先开口道:“走吧,我送你回府。” 虞兮神色不自在的“嗯”一声后,急急爬起身,头也没回就弯着腰小跑出了桥洞。 天虽是初亮,但突如其来的光芒还是刺得虞兮睁不开眼,感觉一阵眩晕,脚下便踉跄了一下,好在及时被身后人扶住。 她懵懵的:“......多谢。” 公孙子衿已站在她身前,垂着眼一脸认真的替她系好大氅,然后回她了个十分客气的微笑,道:“不必客气,我先行一步。” 虞兮也笑笑,礼貌回他:“请。” 说罢就见公孙子衿先顺着石坡往上走,方走了几步又是一停,转身朝她伸手道:“路滑,虞姑娘可用扶?” 昨夜雨雪过,地面上积了一层薄雪,平地走都稍显打滑,更莫说去踩那锃亮的石头台阶了,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将自己的手放在公孙子衿手中,任由他牵着往桥上走。 两人都很冷,但相牵的手却很烫。 走到了桥上后,公孙子衿去牵马,留虞兮一人在石桥边等待,她百无聊赖四处打量,此地离将军府所处地段甚远,未曾来过,倒是别有一番僻幽景象。 此时道上行人尚不多,但桥两边小道已经陆续有人开始出摊,早食占多数,香气很快飘满了整道街,直叫人闻得饥肠辘辘。 虞兮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皱皱鼻子顺着香气缓缓走到了一家包子铺摊前停住,盯着热气腾腾的一笼笼包子,吞了吞口水。 那店家拿着包子笼屉抬头看了一眼,一愣,上下打量虞兮笑着开口道:“哟,看姑娘这衣着打扮是京里来得吧?真是少见,要不要来笼咱家包子尝尝?皮薄馅多,保准好吃到不输京里的小笼包。” 虞兮的视线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笼屉里白生生、圆鼓鼓的小笼包,她猛点着头,馋得口水都要流了,忙伸手去摸腰包。 她摸了两下没摸到,脸色“唰”就垮了下来。 万分不舍地看看包子,又看看店家,讪讪一笑道:“虽然你家小笼包确实很香,但今日我也不是多饿,所以......还是改日再来吃吧。” 公孙子衿在她身后不远处,牵着马站了多时,看着她逃似的往回走,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迎上去对垂头丧气的虞兮含笑道:“走吧,我也饿了,我们还是先去吃完包子再回罢。” 虞兮拉住他,面露难色的小声道:“你难道想吃白食啊?先说好,我可没带银钱,就现在你这身板能抗揍吗?若是一会儿真挨了揍你莫要怪我。” 公孙子衿付之一笑,拍拍腰包,嗤道:“有小爷我在,用得着你带银钱?你啊,只需带张嘴陪我一同去吃就够了,放心吧管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25章 等小笼包上桌之际,虞兮督一眼公孙子衿付过银钱后扁扁的荷囊,摸摸鼻尖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下次换我请你吃。” 公孙子衿收起荷囊,托着腮看她笑眯眯道:“虞姑娘下次想见我直就说是,无需找其他借口。” “你......” 虞兮刚开口目光就被店家端上桌来的一屉小笼包给吸引了去,香气顿时扑鼻而来。她盯着热气腾腾下的一个个小笼包,因着心急抬手去拿,结果被手中小笼包烫得龇牙咧嘴,两手跳动着不停交替。 公孙子衿憋着笑递给她了一双筷,又将米粥推到她跟前,“没人给你抢着吃,急什么?” 接过筷,虞兮埋头吃了起来,两三口便能吞下一个小笼包。果真如店家所说,皮薄馅多,咸淡适宜,咬下去时汤汁浓郁,吃多了也丝毫不会觉得油腻。 虞兮起先狼吞虎咽一通,吃完一屉感觉腹中微饱,渐渐放慢了动作,她口中塞得鼓鼓正嚼时,瞧了瞧公孙子衿。 见他慢条斯理,吃得斯文,一屉小笼包也才刚吃下一半而已。 虞兮撇撇嘴心道,食量似女子般,难怪他那么瘦。 ...... 打马到将军府门前时,日头已高。门口两个侍卫见着马上来者,同时一惊,而后其中一人慌忙进府内去报。 沈燕婉闻声匆匆赶来,她一宿未眠,面色憔悴,见着狼狈不堪的虞兮刹那就没忍住落了泪,扑过去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细细查看着她可有何处受伤。 虞兮安抚着她道:“阿母,此事需进府细说。” “好好好。”沈燕婉眼中噙泪连连应下,这时才注意到公孙子衿一直在马旁静静立着,她一愣,“为何是子衿送你回来的?” “阿母,昨晚救下我的黑衣人,便是公孙公子。” 沈燕婉恍悟,忙同公孙子衿点头致谢,又瞧见了他胸前渗出来的血迹,当即敛色,招呼来了家仆搀扶他一同进府,道:“速速去请郎中来诊治,先扶子衿进屋好生招待着。” 然后回过身,对公孙子衿温声继续道:“子衿你伤得这般重,今儿便留府上过夜吧,我会遣人去同你阿母说声,让她不必担心。” “不不,怎能这般劳烦。”公孙子衿摆着手再三推托,无果,最终还是被家仆一左一右架进了府中。 虞兮同沈燕婉紧跟着入府。 眼看公孙子衿渐远去,沈燕婉拿着帕子揩去眼角泪,特意放慢了步子,扯扯虞兮袖口小声问道:“你们昨晚去哪了?为何不在原地等我?” 虞兮叹气,“昨晚寡不敌众,且后来公孙公子为救我受了伤,便策马逃了,被刺客一路追到了偏僻之地,那地具体是哪我也不知,雨雪相加下我与他只得在桥洞里躲了一夜。” 听到最后,沈燕婉倏忽停住了脚步问:“你与子衿在那桥洞里过了整夜?” “是啊。”虞兮侧眸看看她。 沈燕婉抿紧唇线,沉默着黑了脸。 *** 夜已深,窗外雨水顺着屋檐滴在地面上的声响隐隐传入殿内。罗帏软榻上的韩煜月辗转难眠,她借着案上红烛的暗淡光芒,望见对面卧榻上的宋修远似乎蹬开了锦被。 犹豫片刻,她还是掀开被下了床,轻手轻脚地披衣挪动步子,走到宋修远卧榻前。 他睡得并不安稳。 清瘦的脸庞上布满了一层细汗,薄唇翕动,似乎在呢喃着什么,但是听不清楚。给他盖好锦被后,韩煜月没忍住俯身凑近他听了听。 脸色一瞬变得煞白。 她拧着秀眉,攥紧了颤抖的手,定了定急促的呼吸转身走回到床榻前,熄灯脱鞋,将自己蒙进了被里。 方才听宋修远梦中重复所念的那话便是,我定会护你,小兮。 她又怎会不知宋修远与虞兮的往事?以往听着权当个茶后闲谈,一笑而过,但如今不同,今晚更是不同。 她的新婚之夜,她的郎君,醉梦中却心心念念着别的女子的名字,再无感情,也难免生些怨气。 而且这让韩煜月突然回想起了,在公孙家出狱没多久后的一事。她同阿父说想要嫁给公孙子衿,遭厉声反对,便哭啼啼跑去寻他,闹着非要让他去府上同阿父提亲。 公孙子衿只得无奈道:“我拿你当妹妹待,如何能成亲?更何况,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这话她听过无数遍,早就不以为然。 挽着公孙子衿手臂不放,哽咽道:“我不管子衿哥哥,我就要嫁你,男女之情成亲后就会有了,我阿母说过,只要洞房夜一过,世间男子都会变得。” 公孙子衿没有接话。 她一恼怒就想到那日公孙子衿赶她回府,却和虞兮同乘一马,便杵在他面前蛮横道:“你不想娶我,那想娶谁?难道是虞将军家的那个粗鄙幺女吗?” 公孙子衿皱了眉,不冷不热道:“好歹是世家贵女,怎能这般出言不逊?虞姑娘是我公孙家救命恩人,你说话注意分寸。” 她哪曾见过这般严肃的公孙子衿,吓得眼泪簌簌直掉,抽噎着说:“......你果然......对她有意......” 公孙子衿不耐烦地回她了句,“我对她有意或是无意,都与你无关。” 锦被下的韩煜月闭紧了双目,身形在微微发抖,为何又是她? ...... 山谷悠悠,清风渺渺。 平静湖面上飘有一条两层的精雕画舫,在薄雾缭绕中若隐若现。顶层露天,宋修远正架琴轻抚,眼中含笑望着虞兮穿桃色纱裙,衣袂在身后飞舞,举着银酒壶摇摇晃晃跌进他怀中,打断了琴声。 虞兮双臂挂在他的脖颈上,娇面染了微醺的绯红色,努嘴道:“教我弹琴嘛,郎君。” 他无奈地笑了笑,揶揄道:“为夫学疏才浅,琴艺不精,怕是教不了娘子。” 其实他教过数次,可虞兮的琴艺丝毫不见长进,至今仍是令人不敢恭维。 虞兮知他是何意也不恼,便头抵着他的胸口蹭着说:“那郎君陪我饮酒好了......咦?你怀中藏了什么?” 她直起身,伸手进宋修远怀中摸索出一封信,正欲打开看看就忽被他又抢了回去,“不必看,是宫中来信,催我们回去。” “......这次我们出宫游玩也有数月了,确实该回去了。”虞兮垂下头,失神地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成亲两年里为求子,他们游遍四方,但虞兮的肚皮却迟迟没有动静。 宋修远见状伸手覆盖住虞兮的手,握紧,亲亲她的脸颊柔声说:“余生还长,我不急。” 湖面上起了些风,阴云蔽日,是骤雨来前的征兆。 他抱起虞兮走下一层,手中那封信丢弃在了风中,信纸在空中几经旋飞展开飘到了湖面,笔墨慢慢被湖水浸湿,变得模糊不清。 信上写—— 父皇欲收回虞家兵符给太子,届时虞家会是如何下场,三弟你心里应当清楚吧。 宋修远的意识朦朦胧胧,等再度变得清晰时,他眼前之人已换成了愁容满面的宋文翰,他说:“父皇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御医说怕是挨不过秋后了,到时太子就会顺位登基,你我往后将会永无宁日。” 他沉思,“父皇向来惜命,有御医定期把脉问诊,而且各类补物药物何曾断过,怎会突染疾病?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我不在宫中的时日里,二哥可有留意父皇有何异常?或是身边人有何异常?” “父皇除了酗酒并无异常。”宋文翰又仔细想了想,答道:“对了,我听闻之前不得宠的洛贵妃近日似乎讨了父皇欢心,如今都病入膏肓了还不忘日日翻洛贵妃的牌子,让她侍寝。” 他皱了下眉,“那就从洛贵妃身上查起。” 一月后入了秋,眼见安康帝所剩时日不多,这时太子许是松懈了,便露出了马脚。他有数夜潜入洛贵妃宫中,直至清晨才回。 即便是偶尔被三两宫人撞见,也因着知他登基在即,皆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视而不见。 宋修远趁这时给安康帝的贴身公公塞了大量银两,并称日后定会保他出宫,才从他口中探出了消息。 原来早在数月前,安康帝便与洛贵妃一同服用寒食散,并且他沉迷于服用后神经亢奋,飘飘欲仙的感觉中,无法自拔,故而才会酗酒,欲要将毒气散发出来。 可这寒食散毒性巨大,长期服用必会丧命。 宋修远问公公,“为何洛贵妃身子无事?” “谁说无事?”公公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三殿下您有所不知,洛贵妃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侍寝了。她服用寒食散比圣上还要早,咱家昨日刚去瞧过她,都已经下不了床了。” 之后宋修远埋伏数日,终于抓到了为太子在宫外购寒食散的暗人,连夜把他带到了安康帝面前,并将太子与洛贵妃私通之事,全数告知。 安康帝尚有一丝清明,果然如宋修远设想一般,虽对此事起了疑心,却也不曾全信他。 次日一早,宫女发现洛贵妃薨在床榻上,安康帝得知后下了早朝便匆忙坐轿赶去,当颤巍巍抱她入怀时,忽然发现了她枕下的男子亵裤,当即脸色大变,气红了眼,扔下怀中的洛贵妃,迈着大步跨出宫殿。 路过宋修远身前时,停下看了他一眼。 宋修远与宋文翰两人穿着官服并肩站在洛贵妃宫殿外,齐齐朝安康帝颔首行礼,待他走远后,宋文翰探着头往殿内看看,嫌弃地收回目光,问道:“这亵裤是你放的吧?明知她命不久矣,太子又怎会这般不谨慎。” 他沉默着点点头。 宋文翰笑笑又道:“三弟,终于肯对这皇位上心了啊。” 他也勉强一笑,“我若不去争,如何能护小兮一生无忧无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26章 安康帝欲废除太子,然而这道旨令还没能传给百官,就已经先传到了太子耳中。这夜,宋修远听盯梢太子的暗人来报,国舅爷二更时乘轿子入了东宫,四更才出。 他沉了脸色。 古往今来,帝王家最是无情。被废除的太子能保住性命的本就寥寥无几,一朝被贬,为永除后患,必定会斩草除根,其下场不外乎被杀或自杀。 以宋修远对太子的了解,他绝非是就此坐以待毙等死之人。 虞兮在这时被吵醒,她掀开纱幔,披着薄衫手持罗扇,睡眼惺忪地走向书案,“方才我怎听着有其他人的声音,这般早前来,是发生何事了吗?” 宋修远揽着她的腰,沉默了许久,殿内静默一片,直到她拿着罗扇晃了晃,又问,“郎君,今儿不上早朝?” “小兮。”他这才出了声,“你想做皇后吗?” 虞兮摇扇的手一顿,面上露出抹惊色,但又很快镇定下来,她垂了垂眼回道:“我随郎君,你若想做皇上,我便是你的皇后。” 他将虞兮拉入怀中,抱了没多会儿就被她推着去换上了官服,跨步到殿外。抬头望着绵延宫城上方的重重阴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是了,要变天了。 接连几日宋修远都没回宫,一直跟在安康帝身侧伺候着,终在一夜里等来了宋文翰,他身后跟了几名侍卫将一伪装成太监的杀手带到安康帝面前。 虽阻止了那杀手自尽,可无论如何逼问,那杀手都紧咬牙关,誓死不肯供出幕后指使。 宋修远查出杀手有个妹妹,原本是烟花巷里人,他寻去那听老鸨说,她前些日子被个官爷赎了身,现在不知何在。 回宫后,他展开画像与宋文翰正查看时,不巧被偷偷藏在柱后的宋樂成瞧见,他跳出来,稚声稚气地指着画像说,“这宫女我瞧着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宋樂成尚年幼,经常会偷偷独自跑来宋文翰宫中,缠着与他玩捉迷藏。所以两人听到动静先是相视一僵,待转身看到那人是宋樂成时,才习以为常地缓缓出了口气。 “四弟再仔细想想,你究竟是在何处见过这宫女?”宋文翰桌上摸了颗糖,走到宋樂成身边,伸手递给他。 “宫女何其多,我怎能记得清。”宋樂成将糖塞进嘴里,吧唧着嘴抬眼看向宋文翰,“二哥为何要寻她?” 宋修远神色淡淡,目光悄悄落在宋樂成身上。 “四弟若是能想起这宫女何在......”宋文翰没答,而是弯腰揽过他的肩,笑着小声道:“二哥就带你出宫见识一趟怎样?” 宋樂成果然眼前一亮,他皱了下眉又想了片刻,然后朝宋文翰伸出两个手指道:“两趟。” “成,好说。” 宋文翰抬起头,对宋修远得意地挤了挤眼,就听宋樂成开口说道:“前几日我随母妃去寻太子哥哥,瞧见他身旁多了几个面生的宫女,其中就有这画像中的女子。” “我记得那日她咳嗽不止,频频打断太子哥哥讲话,还因此被罚了十杖,我与母妃临走时看到这宫女被侍卫拖走,浑身是血很渗人。”宋樂成边说边心有余悸地抖抖身形,“吓得我一夜没睡踏实。” 送走宋樂成后,宋文翰走回宋修远身旁,看着他收起画像,问道:“你说太子会让这女子死吗?” “死了倒好。”宋修远落座嘬了口凉茶,目光里渗出丝丝凉意,继续说:“你觉得那杀手事办成了,太子就会容他活着?” 宋文翰不假思索回道:“不可能。” “若这女子死了,这几日里必定能从运出宫的尸体中找到她。”宋修远搁下茶盏,顿了顿,“若她没死,想要潜入戒备森严的东宫掳走她并且安然而退,只怕是很难了。” “三弟莫烦,我先去查尸体,你还是留在父皇身边伺候着,若真查不到,到时你我二人再商议对策也不迟。” 宋修远起身与他对视,片刻后温声道:“劳烦二哥。” “你我之间无需这般客套。”宋文翰笑着搭上宋修远的肩,侧眸近距离看他棱角分明又不失几分柔美的侧脸轮廓,“只要是你想要,我便会尽我所能助你。” ...... 尸体趁夜抬入牢狱中,横放在杀手面前时,不用宋修远多言,隔着栏杆的他便已经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 白布被缓缓掀开,腐臭味扑鼻,宋修远皱了皱眉,见里面的女子彻底露出了惨白又扭曲的面容,显然是她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宋修远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牢中杀手如坠冰窖般满面惶恐地颤着手去碰女子尸体,可还未能触碰到,他转又抱着头抓狂地撕扯痛哭起来。 等哀鸣声渐止,宋修远对侍卫使眼色,示意将女子尸体抬出去。 杀手脸抵上栏杆,慌张地伸手抓住白布一角,疯狂地摇头,“......小人小人......求求三殿下,别带走她......让我们死在一起......” “小人知道的事,现在都告诉三殿下。”他握着栏杆,渐渐恢复了些理智,急切地继续道:“是太子,太子答应小人会出钱替小妹赎身,寻个好人家所以小人才斗胆......” “这本殿知道。”宋修远说,“太子将你妹妹留在东宫做侍女后杖毙,她的尸体便是本殿从东宫接出来的。至于寻个好人家?呵,这话身为杀手的你还真信了。” 杀手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跪在地上,半垂的眼神变得阴戾。 “本殿会放你出狱,去办件事。”宋修远倾身,压低声音,“你应该清楚,行刺圣上一事无论如何你都是难逃死罪,但你若办成了这事本殿会在你死后,将你与令妹厚葬在一处。” 听完这话,杀手反倒是冷静了,他盯着白布下的尸体,重点了下头。 出了牢狱,宋修远掠过在外等候许久的宋文翰身侧,匆匆走出几步,扶着棵树终于忍无可忍地吐了起来。 宋文翰递给他一方手帕,怜惜道:“这事可以换我去做的。” “怎能事事依赖二哥?”宋修远擦拭了下嘴,抬眼望向一处夜色,面上露出些向往之色说道:“今晚我想回长亭宫住一夜,不然过了今晚又不知还需多久才能回。” 宋文翰垂眸“嗯”了声,“回吧,官兵都已部署好了,暂时也没其他事了。” 或许是久未回宫的缘故,宋修远站在殿门外心情竟有些激越,他嗅嗅衣袖闻到一股腥味,本想轻手轻脚进去先沐浴,怎料一推开殿门就见虞兮湿发薄衫,刚沐浴完脸还红着,惊讶地转头瞧他。 宋修远:“你怎么还没睡?” 虞兮:“你还知道回来?” 两人齐声开口,虞兮擦着湿发别过头,赌气走进内寝,“都不回宫了,我何时睡还用得着你管?” 宋修远面色尴尬,他想了想还是先进了浴堂净身换衣,待整个人清爽了后才走进内寝。虞兮这时已背对他躺下,看着她露在外面不时轻微动一下的小脚,就知道她是在装睡。 宋修远想抱她腰身,她躲了,几回拉扯下,终于肯翻身面对着他开口说,“这么多日没回来,你就没话要对我说?” 默了片刻,宋修远避开她的目光,低声回了句,“小兮我真的很累,别再问了可以吗,让我抱着你睡一夜就好。” 虞兮腾地坐起身,盯着他冷冷出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说完她越过宋修远,下了床榻光着脚走出两步就被他拉住,无奈道:“别再无理取闹了,我......今日没心情哄你,地上凉,还是上来吧。” 虞兮一言不发地甩开他的手,光着脚走出了殿门。宋修远没去追,两人分别在正殿与偏殿,彻夜明灯未眠。 ...... 安康帝驾崩了,太子宋志尚理应顺位登基。 宫中各部官员忙碌一月后,择吉日举行了登基大典,当日宋志尚头顶皇冠衣着龙袍,高高坐在龙椅上,与身侧的国舅相视一笑后微微俯首,享受着百官朝拜。 礼部尚书手捧云盘,内放诏书,在鼓乐仪仗的指引下一路快步而行,将手中诏书放上黄案后退下,再由宣诏官登台,拿起宣读。 “且慢宣。” 宋修远身穿着官服缓缓爬起身,抬首迎上宋志尚审视的目光,在众官的窃窃私语声中,他朗声道:“皇兄坐在这高位上,难道不觉得心虚吗?” “朕有何可心虚的?”宋志尚笑了,“朕本就是先帝册立的太子,先帝驾崩后朕顺位登基,岂非常理?难不成皇弟还觉得,皇位应该由你来坐?” 众官闻言一阵哗然声,跪伏在地上皆都侧着头看向宋修远。 宋修远脸色不见丝毫恼意,他紧盯着台阶上的宋志尚也冷笑了一声,“父皇因何驾崩,皇兄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宋志尚脸色微变,心中隐隐生出一阵不安,见身侧的国舅已示意近卫下去带走宋修远时才稍定了定神,“皇弟就算是对朕有异议,选在今日这般谣诼诬谤,也绝非是明智之举。” 宋修远站得笔直,冷眼看着近卫提刀逐步逼近他,仍一动未动。 这时,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喝道:“谁敢动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章 台阶下的众官循声抬首望,宋文翰从一侧长廊缓步走出,他面带薄笑开口道:“皇兄,登基之事是否操之过急了?可有问过父皇?” “父皇驾崩一月有余,而朕本就是太子,何来问不问一说。”宋志尚脸色难看,终于极其不耐烦道:“今日你们二人一唱一和究竟是何意?难道意欲造反吗!” “皇兄言重了,怎敢造反,只是......”宋文翰挑着眉侧了侧身子,“我怎不知父皇驾崩了?” 话音未落时,乘步辇的安康帝便被四个近卫抬了过来,他干瘪的双手随意搭在扶手上,面黄肌瘦已露病危之态,但眉眼间却仍有属于帝王的冷峻犀利。 他视线扫下去,众官惶恐纷纷叩首。 宋志尚撑着龙椅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正不断逼近自己的安康帝,“父皇......您不是已经......” 步辇停下,安康帝被近卫搀扶着走到宋志尚身前,他看一眼国舅后,直视着宋志尚寒声道:“看到朕还未死,叫尚儿失望了吧!” 宋志尚神色一惊,“扑通”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他趴伏在地上哆哆嗦嗦道:“父皇父皇,是儿臣错了,儿臣以为您......故会顺位登基,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宋修远握着剑柄走到宋文翰身侧,拧紧眉头盯着宋志尚的一举一动。 “朕虽然病了,但还未病到糊涂。”安康帝冷冷瞧着宋志尚,“你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勾结同党,拦截了朕下的废太子令,又暗中派人来行刺朕,你真是......好大的胆啊!朕若不装死,若不将计就计,又怎会知晓朕养的好儿,在煞费苦心的日夜盼着朕早些驾崩让位呢?” 四周静得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头顶上方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布满了层层阴云。 宋志尚按在地上的手缓缓收紧握成拳,他又僵着身子跪了片刻,而后垂着头忽地轻笑了一声,总算是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静。他站了起来,轻轻拍打着龙袍上的灰尘,“父皇也莫怪儿臣不孝,是这皇位您早该让了。” 台阶下的一众臣子,闻声倒吸一口冷气。 “父皇您年老体衰,往后自理都难更妄谈治国,不过您放心,儿臣会接替您继续做个圣贤之君的。”宋志尚阴恻恻地笑笑,一挥长袖大喝了声,“来人呐!” “竖子敢尔!” 安康帝气得浑身发抖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仰头倒地,所幸有近卫在旁搀扶。 带刀侍卫从四面八方齐声踏步涌来,很快就将他们三人围在中间。宋修远与宋文翰两人皆已唰地拔出长剑,神色警惕地护在安康帝周围。 “父皇尚在此,皇兄怎敢这般猖獗!你是反了吗?”宋修远抬抬手中锋利长剑,指向端坐在龙椅上的宋志尚。 “何来造反?”宋志尚愣了一瞬后放声大笑,“朕的好弟弟啊,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如今这东宋是谁的天下。” 带刀侍卫让出空隙,宋修远转头向台阶下望去,原是跪在地上的一众臣子中陆续站起了些人,官职高低皆有。 “在这东宋的领土上,如今朕贵为九五之尊,朕就是法,所以朕说了才算。”宋志尚微微仰起下巴,伸手指着宋修远与宋文翰狞笑着说:“朕的三弟联合二弟,因着妒忌朕,故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上屡次对朕口出狂言,谣言惑众,意图谋反,给朕将他们拖入死牢,择日问斩!” “而朕的父皇,早在一月前便已驾崩。”宋志尚又看向怒目圆睁的安康帝,阴声说:“你可知冒充先帝,是犯了欺君之罪!” “冒充先帝,还惊扰了圣驾。”国舅走上前一步,停在宋志尚的龙椅旁,“来人,将此贼人一并拖入死牢去!” 几道闪电在天空中晃过,没多时,惊雷滚滚,空气中浮动着暴雨前的湿沉气味。 躲在转角处前来偷听发生何事的小宫女吓软了双腿,她紧紧捂着嘴巴生怕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轻手轻脚地转过身,退了几步后跌跌撞撞朝长亭宫跑去。 “不可能!郎君怎会谋......”虞兮停住了声,她皱起眉头,忽然回想起一月前宋修远曾问过她想不想做皇后的事。 她不再多言,只让那宫女退下。 自己神色凝重地走回内寝,在柜子中翻出许久未用过的长剑,她吸了口气打开,将那染了一层薄尘的长剑从匣中取出,起身疾步跨出了殿门。 这时,外面已是暴雨如注。 ...... 下令声止,却迟迟无人动弹。 宋志尚脸色微变,坐在龙椅上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握紧扶手大喝道:“你们是聋了吗?还在等什么?” “是啊,还在等什么呢?”宋文翰收了剑,站定身形,面带冷笑望向宋志尚,“保护皇上,速速拿下意图造反的太子!” 声落,原本围着他们三人的带刀侍卫齐齐转身,手持着利刃逐步朝惶恐的宋志尚逼近。几个侍卫大步上前欲拖宋志尚下来时,被他身侧的近卫拔剑挡下。 宋志尚愣愣地看着眼前,雨水逬溅中的刀光剑影,又侧目瞧见国舅已被侍卫押跪在地上,顿时方寸大乱,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喘息不定,“朕......朕才是当今皇上......你们......你们反了......” “尚儿你已是朕的太子了,为何还要这般着急呢?”安康帝叹息一声,他站立在伞下目光逐渐变得森然,“你要明白,朕只要在世一日,这皇位就一日轮不到由你来坐。” 暴雨淋透了宋志尚的龙袍,头顶上的皇冠也在几番躲避下碰撞掉了。眼前乱作一团,他缩在龙椅后站不起身来,唇面皆白,长发披散还在不断滴着水,姿态颇为狼狈。 听完安康帝冷冰冰的一段话,他终于彻底被激怒了。 宋志尚当即红了眼,他心知大势已去,便咬着牙从倒在身旁的尸体上拔下长剑,被温热的鲜血溅了满面后抬手狠狠擦了一把,在大雨中趁乱持刀站起了身。 安康帝皱紧眉,盯着跌跌撞撞朝他奔来的宋志尚,轻摇了摇头闭目喃喃道:“执迷不悟。” 再睁开眼睛时,宋志尚已快杀到身前,他目不斜视,冷静得对身旁的宋修远说了句,“远儿,你去杀了他。” 宋修远脑中一空。 在浑身是血的宋志尚挥刀砍来时,他身形反应更快,一瞬内脚步侧移横刀挡下。宋志尚一路而来杀红了眼,意识早就不清,手中挥动的刀更是毫无章法可言,习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几招过后,宋志尚也看出了宋修远并无真杀他之心,而后他为了摆脱了宋修远的纠缠,臂膀不惜连中几剑,又一次直奔向安康帝。 “救驾!救驾!” 安康帝慌乱地呼喊声听得宋修远心头一震,他不敢再多加犹豫,旋身一转踩着湿漉的地面迅速追去。宋修远手中刀光闪过,只听沉闷得“扑哧”一声,锋利寒芒便已经刺穿了宋志尚的身体。 雨水噼啪地砸在他握着剑微微发抖的手上。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宋志尚的身形在眼前缓缓滑落,然后瘫在地上抽搐着。鲜血迅速地团团涌出又在他身侧被雨水冲化开,向四面八方流淌蔓延。 “远儿方才你在犹豫什么?” 安康帝的质问声,让宋修远将视线从淌到脚下的鲜血中挪开。他怔怔地抬眼,见安康帝接过近卫递来的手帕正擦拭着面上鲜血,这时才骤然回神,忙垂首单膝跪在粘稠的血地上。 “请父皇责罚。” 安康帝沉默看他片刻,目光移到台阶下,“罢了,你起身吧。” 方才为迎合宋志尚而站起过身的臣子们已统统被侍卫擒住带了下去,而余下的大臣们则仍惊慌失措地跪伏在暴雨中,官服皆被淋透了,冻得哆哆嗦嗦却连头都不敢抬。 刀剑声早就停歇,唯有暴雨声不绝。 安康帝这一月余都被宋修远藏在深宫暗处,现在也不过是在强打着精神硬撑罢了。几经冷风一吹他终是熬不住了,坐在步辇上吩咐了几句后事便被近卫抬回了宫去。 宋文翰撑了伞,走到宋修远的身侧,看了眼他紧紧握着剑柄的手,不动声色得将伞朝他倾斜了些。 “终于,都结束了。” 台阶下的一众官正弯着腰陆续退下,横在地上的尸体也已被拖走了。可大雨还未能冲洗干净地上的鲜血,腥气阵阵钻入宋修远的鼻息,他觉得有些想吐。 宋修远垂眼,这才“嗯”了一声后对宋文翰说:“这段时日里二哥也辛苦了,今日早些回宫去歇息罢。” 说完回身,犹自踏进雨中。 他疾步穿行在长廊上,右手从刚才起就抖个不停,眼前更是挥不去的鲜红。 转弯又走出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到虞兮穿着丹色衣裙,怀中抱着长剑蜷缩着坐在台阶上,大雨如泼,湿了她的发与衣。 宋修远走近,一把拉起她疼惜道:“为何坐在这里淋雨,着凉了怎么办?” 雨水不断顺着虞兮瘦削的脸颊往下滑,她抬眼,长睫上全是水珠。冷静地与他对视数秒后,她问,“你真想做皇上吗?” 宋修远闻言皱了下眉,将虞兮拉到檐下后左右张望几眼,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眼下太子已经死了......” “你杀得。”虞兮打断他,眼中渗着凉意,“不是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28章 宋修远脑中混乱,神色复杂地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虞兮又安静地等了会儿,见久未应声,便垂下眼抱着长剑转身先回了,她娇瘦又落寞的背影远去逐步消失在密雨水雾中。 翘角檐外的天色阴沉,风亦很大,刮得他满面是雨,眼前也似蒙了层白雾般看不真切。 他觉得胸口堵得一阵疼,抬起了手,湿透的衣袂在肆意乱舞,“小兮......别走......” 周遭的一切景象随着他绵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末了,眼前便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刺眼的白。 “醒醒,三殿下——” 急促的女声唤回了宋修远的意识,他费力睁开酸胀的双眼,印入眼帘的却不是梦中女子,而后又盯着金顶愣了片刻才算彻底清醒。 梦中不过是一晚,他却如同过了多年般怅惘,总觉得这一切似梦又非梦,更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闭目冥想,这种梦境已经不是初次。 上次的成亲梦,也是跟虞兮见过面后的那晚,同样的真切实感,同样的泪湿枕巾。 宋修远坐起身,一眼没看韩煜月就掠过她去了屏风后换朝服,脑中仍在细细回想着这相隔许久的两个梦境。 韩煜月则捏着手中方才为他拭泪的帕子,垂下头站立在殿中等他换衣前去行礼,几次侧目看看屏风后欲言又止。 *** 将军府中。 公孙子衿的伤势本不算重,但因着未能妥善处理,又淋雨一夜没能歇好,伤处便染了炎症,高热也久不退。 郎中为他上药包扎,开了药方后离去。 沈燕婉在衣柜中翻出了与他身形最为相近的家中老二虞桦的旧衣,让他先行换上。刚阖上门转身就见虞兮脏衣都没换,手里端着放有碗热气腾腾汤药的盘子正匆匆走过来。 她神情有些闪烁,迎上前接过了虞兮手中的盘子,“煎药这事让仆人来做不就行了?你快去换下这身脏衣,莫染了风寒。” 虞兮“哦”了声,探着头又往窗内望了望,沈燕婉侧身一挡,她只得讪讪转身回厢房去了。 入夜后,公孙子衿起高热烧得一身汗睡不着,便起身拿了衣架上挂着的厚外衣披在肩,拉开门想去隔壁的浴堂用手巾稍稍擦拭身子。 见夜色中又开始飘起了些盐粒般的雪花。 他一顿,似乎听到隐隐传来脚踩雪地的声响,偏头瞧去,一抹月白色身影从暗处而来,正在蹑手蹑脚得迅速移动着靠近他。 “虞姑娘?”公孙子衿稍感惊讶。 虞兮踏进了檐下的昏淡灯火中,她手提起食盒粲然一笑,“听说你没吃晚食,所以我来给你加个餐,是不是正饿呢?” 她一边往房里走,一边继续说道:“你是不知我们府上的厨娘做菜那是一绝,保准你闻到菜香味时就会垂涎欲滴。” 公孙子衿跟在她身后进屋,顺手关上门,走到食案旁愣愣地看她一碟碟拿出三层食盒里的饭菜,荤多素少,近乎摆满了一桌。 他目瞪口呆,“......这些是给我一人吃的?” “方才我吃过晚食了,你若是实在想让我陪着吃......”虞兮皱了下眉,有些为难,顿了顿才艰难道:“也不是不行。” 公孙子衿忽然眯起眼睛打量她。 “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虞兮抬手摸摸脸,又问,“还是这饭菜不合胃口?” 公孙子衿忍着笑意,“我在想你突然这般疼爱我是不是有何阴谋,莫不是在饭菜中下了毒?” “这都被你发现了,公孙公子可真是个聪明人啊。”虞兮剜他一眼,坐在椅上拿筷吃了起来。 “生气了?”公孙子衿觉得脚下飘忽便也顺势坐下,夹了块肉先放进她碗里,“那我坦白,其实我是在想,这饭菜要是虞姑娘亲手做得我就会更开心了。” “......有啊。”虞兮犹豫了下,又从食盒最底层中拿出碗黑糊糊的米粥,用手中筷点着碗沿,清了清嗓子心虚道:“这白粥是我帮衬着厨娘煮得,开心就喝光它吧。” 公孙子衿盯着食案上甚是显眼的“白粥”,微挑了眉,镇定自若地伸手拿过来,仰头就是喝下一大口。 他口中嚼着生硬的肉丁,“不愧是虞姑娘亲手所煮。” 虞兮脸色一窘,想要端回那碗白粥,不料刚抬起就被公孙子衿滚烫的手心握住了手背。她怔愣地看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缓缓将碗移到唇边,喝尽了碗中粥。 公孙子衿的唇不慎碰到虞兮的指尖,脸也越发得红。 等他放下碗,虞兮烫手般地收回了手,她秀眉紧蹙,双手放在膝上纠缠竟是一句话也未说。 公孙子衿突然也随着安静了下来。 吃完后两人一同沉默着收拾,碗筷又放进食盒里,虞兮提起没再多看他就说了句,“我走了。” 方混混沌沌跨入鹅毛大雪的夜色中,虞兮忽摸向腰间想起一事,转又急匆匆调头往回走。 公孙子衿正展开双臂阖了一半门,看到虞兮大步流星而回,陡然停在他身前,食盒往地上一放,手便探进外衣里面摸索着。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张张嘴,话还未能问出声,虞兮已经掏出一把乌木折扇举到他眼前晃动着问,“这是你的吧?” “嗯,你从典当铺买来得?”公孙子衿的视线从扇坠摇摆的流苏移到虞兮笼在朦胧灯光里的娇颜上。 虞兮点头,也不多过问他为何要典当折扇,只将折扇塞进他手里说:“现在物归原主了,算是谢你救命之恩,这次我真走了。” 说完转身又要走,公孙子衿突然一把抓住了她柔软冰凉的小手。 虞兮愕然扭头。 “果然。”公孙子衿细细瞧着她一反常态地乖顺神情,心里激荡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潮,他笑着问道:“今晚的虞姑娘对我好生温柔,不知可否再容我得寸进尺一次?” “我想吻你。”他脸色红潮密布,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柔声问,“可以吗?” “啊?”虞兮骤然回神,皱着眉后退了一步急声斥道:“你失心疯了吗?知不知你现在说些什么?自然是不可......” 不可以! 但这话并未能说完整,整个人忽就身体前倾,被公孙子衿拉入怀中动作粗鲁地堵住了口。他紧闭双目,一手按着虞兮的后颈,另一手锢着她的腰摩挲不停,吻得生涩却很认真。 虞兮下意识想挣脱,待瞧见他微微发颤的长睫后又逐渐安静了下来。虽然嘴上没有配合他,可一时也没能推开他。 两人紧紧相贴,呼吸相触,此刻都能清楚地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声,如同声声擂鼓,持续地炸响在耳畔。 公孙子衿忍了又忍,腾出一手盖住她的双眼,辗转吮磨她的唇瓣时,含着几分恼意哑声说了句,“闭眼。” “哦。” 不知何故,虞兮还真就乖乖闭上了眼。 公孙子衿抱着她旋转一圈后将她压在隔扇门上,头一低作势要继续吻。虞兮后背轻轻靠在门上发出的细微声响,让她清醒些许,暂时脱离出了这潮热暧昧的状态里。 她伸手捂住嘴,气喘吁吁地闷声问,“不是说好就一次?” “我反悔了。”公孙子衿拉开她的手抬高,五指纠缠着抵开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眼中含欲地回了句,“不够,我还要再一次。” 寒风带雪吹入檐下,彻底吹醒了虞兮。 她定了定神,小心地避开公孙子衿的伤处,抵着他胸口不让他再靠近,另一手迅速探上他涔涔汗湿的额头,果然是很烫人。 “晚上喝汤药了吗?”虞兮方才因着阵阵悸动,脸有些微红,但现在眼前的公孙子衿是满面通红,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 公孙子衿感觉浑身像是有团团烈火在烧,直烧得他意识模糊。虞兮的面颜也似有了重影般,他摇摇头想要看清楚她,“不想喝,那汤药太苦。” “我去给你煎药,必须喝完。”虞兮蹲下身向侧面飞快挪出一步,总算是逃出了公孙子衿的怀中。刚要舒口气余光就瞧见他再度伸来的手,好在她早有预料,及时躲开了。 “不可以了!不可以了!说什么也不可以了!” “......”公孙子衿愣了愣,压着笑指向虞兮想要走过去的方向道:“我是想说你走反了吧?那边是墙。” 虞兮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看见深夜里覆着积雪的墙头,便又尴尬地收回视线,默了默犟说,“我就喜欢翻墙,不行啊?” “可我方才分明听到虞姑娘说不可以了。”公孙子衿笑得很坏,“不可以什么了啊?” “当然是......是......”虞兮涨红了脸,片刻后瞪着眼看他恶狠狠道:“不可以不喝药!不可以嫌药苦!不可以不回屋!” 说罢她推着公孙子衿踉跄进屋,不再给他开口出声的机会,两手一拉,“啪”地换上了门。 虞兮站在门前,听到这动静,脑中忽然就钻入了公孙子衿将她抵在门上肆意亲吻时的画面,呼吸也不由变得紊乱。 她脸红耳热地摸着红肿的嘴唇,就一个想法。 ——公孙子衿的吻技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29章 虞兮怕惊动沈燕婉,便摸黑亲手给公孙子衿煎了药。当她端着汤药碎步返回轻踢开门时,公孙子衿趴在案上已经睡熟了。 她走近,看到他的脸侧躺在紧抱的双臂上,身形在微微颤抖。 烛火昏光映照下公孙子衿的脸色越发透着惨白,唇亦惨淡。他的眉头紧皱,眼底乌青,垂落下的长发也被满脸的冷汗打湿,一缕缕地粘在脖颈。 虞兮沉默着将手中汤药轻放在案上,紧接着公孙子衿就被这轻微的声响给惊醒了。 脸上痛苦茫然的神情几乎在一瞬内烟消云散。 “你回啦。”公孙子衿掀起眼皮瞧着虞兮笑笑,声音沙哑,“......什么味道?” 刚说完他就皱皱鼻子瞧见了跟前的汤药,当即直起身子撐臂坐远,苦着脸道:“不行,这也太苦了,我实在是喝不下去,除非......” 虞兮接话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虞姑娘喂我。”公孙子衿撑着腿双眼一弯,笑得促狭。 “你想得美!”虞兮黑了脸,“难道我喂你就不苦了吗?” “自然。”公孙子衿一脸认真地点头,凝视着她说,“因为虞姑娘你很甜。” “哪来得歪理。”虞兮耳朵微红,她坐在公孙子衿对面状似无波无澜地拍拍桌子催促道:“少贫嘴了,快喝,药都凉透了!” 公孙子衿不情不愿地叹口气,慢吞吞挪动到桌前端起闻了闻,眉头拧成个“川”字看向虞兮。默了片刻,终是在她不断示意的眼神下眼睛一闭,仰头大口“咕咚咕咚”地喝光了。 虞兮探头瞧瞧一滴不剩的碗底,这才满意地点着头收回目光。 她甩甩衣袖接住从里面掉出来的几块糖,攥着拳伸长手臂到哭丧着脸的公孙子衿面前再摊开,努嘴道:“煎药时无意间翻出来了几块糖,吃吧,能解解嘴中苦。” 公孙子衿盯着她雪白的掌心眼前一亮,他接过糖放进嘴里后含着笑了起来,“果然我没说错,虞姑娘是甜得。” 虞兮撑案起身要走,“那是糖甜。” 公孙子衿也随着起身下意识地去抓她手,不想让她离开。 “还有何事?”虞兮心头一跳,被他抓住的手心里出了些汗,面上故作镇定地看向他。 公孙子衿一噎,脑中忽然想起了那日沈燕婉所说的话,便又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嘿嘿笑道:“我手凉,本想让虞姑娘给焐焐,但没想到你比我手还凉,要不换我给你焐焐?” 虞兮心中没由来得一阵失落,便冷着脸,蹙眉骂了句,“登徒子!” 她走到门前公孙子衿又开口说:“明日需我去东市轮值,所以会一早就走。” 虞兮脚步一顿,垂眼“嗯”了声,走得更快了。 阖上门,公孙子衿走回床榻边,疲惫地仰头倒进锦被里,他枕着手臂沉下脸,黯然地盯着自己抬起得另一个手发了呆。 *** 翌日。 沈燕婉一早入宫去寻素来交好的贵妃,故意哭哭啼啼将三殿下成亲当晚回府却被截马车,虞兮又受伤一事添油加醋地说给了她听。 贵妃心善,听罢就揩着泪安慰她说,“姐姐宽心,妹妹会同圣上说起此事的。而且将军常年为国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圣上是无论如何都定会替令女作主的。” 又过一日,贵妃的枕边风果然起了作用。 安康帝下令命宋修远彻查此事,并且接连几日派宫里人送来了各类名贵药材与补品,甚至还道要太医院的御医出宫前来给她查看伤势。 沈燕婉闻之惶然,虽婉拒了圣上好意但为以防宫中御医突来府上拜访,还是将虞兮全身用麻布包扎了个严实。 如此一来,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虞兮因着“养伤”都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可她哪是能闲得住的人,只在府中暖房里闷了将近一月便忍无可忍了。 这日,沈燕婉同褚乔抱着幼子去了寺庙祈福。 她们走前虞兮满口应承道,她除了府中哪也不会去,待她们真走后,虞兮百无聊赖的在院中“咯吱咯吱”踩着雪踱步片刻,终是回房换了身她平日里绝不会穿得锦衣绣袄,又唤来侍女给她蒙了面纱。 她坐在铜镜前,瞧着镜中着华服女子裹得严实,只剩了一双细长的眼在外。 若不是细细近看,自己都很难分辨出是谁,随即洋洋自得地弯着眼睛起了身,对身旁的侍女杏儿小声说,“走,你随我一同上街去,不过回来后这事你要替我保密,可千万不能告诉夫人啊。” 杏儿刚入府没多久,比虞兮还要年小两岁,性子又生得胆小怕事,她心中觉得不妥,但还是怯怯地应了声好。 大雪连着下了数日,而近两日正值融雪天,最是寒冷。 虞兮在暖房里待久了,有些不适应外面的天寒地冻,她下了马车没多时就直被冻得呵气搓手。杏儿跟在她身后,生怕她出府一趟染了风寒便担忧地说,“小姐,杏儿去给您买个汤捂子暖暖手吧。” “不必,我没那么娇气。”虞兮敷衍地摆摆手,满心沉浸在了闹市上的小吃小喝及珍奇玩物中去。 虞兮一路走走停停,见着新鲜物件必要掏出银钱买下,很快身后的杏儿因怀里抱得满满当当,而热出了一头汗。 她接过了几件又逛了会儿,瞧着天色近日午时才让杏儿叫来了马车,将两人手中物件放置进去。 杏儿如释重负地微喘着问,“小姐,现在可回府啊?” 虞兮挑眉一笑,揽着杏儿肩头边走边道:“不回不回,本小姐犒劳你随我一同吃顿大餐去,更何况这才几时啊,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这么快就回?” “可是......”杏儿忧心忡忡地说,“夫人若回府见不着小姐......” “放心吧,阿母应该也回不了这般早。” 虞兮拉着杏儿已经一脚迈进了酒楼里,或许是因为今儿天太冷,酒楼内生意冷清,人都三三两两地散坐着并不算多。 她也因此没有要单间,而是选了个不起眼的靠窗位置,等到酒菜上齐方才解开面纱。 杏儿起先没敢坐下,只站在一旁不时偷瞧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吞咽口水,虞兮见状摇头,只得语气严肃令她坐下陪吃,她才敢慢慢挪动到虞兮对面。 吃到腹饱,虞兮放下手中碗筷端起酒盏痛饮了一大口,美得她“嘶”了一声后又打了个尾音很长得酒嗝。 杏儿口中饭还没咽下去,几粒米粘在嘴边,目瞪口呆地看看她再看看窗外,脸色微变。 虞兮循着她微妙的视线往窗外扭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正压着笑意的桃花眼,他抬手敲了敲窗子,口型示意打开。 虞兮顿时大窘。 立刻转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戴上面纱,定了定神再去开窗,她打量着公孙子衿身上官服及腰间佩剑,状似冷漠地问道:“公子何事?” “怎么?这才一月不见就把给我忘了?”公孙子衿挑眉,伸手探进窗里,“虞姑娘好生无情啊。” 虞兮身形往后一倾侧着脸躲过他的手,皱眉道:“我不是虞兮,你认错人了。” 公孙子衿一愣,大笑着问她,“你怎知我说得虞姑娘是虞兮?” 虞兮也愣了。 她“啧”一声,没好气道:“看出是我了还敢动手动脚,公孙公子怕是没挨过揍吧?” “挨过啊。”公孙子衿想起曾经在夜半的深山老林中,被她当成了“鬼怪”甩飞出去,忍不住歪着头笑说,“虞姑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杏儿尴尬得夹在两人中间,走也不是,吃也不吃。只能咽下口中食后,坐立难安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虞兮冷哼一声起身欲关窗,公孙子衿着急抬臂挡住,指着她的脸道:“方才我便想提醒你,面纱歪了。” 杏儿面上大喜,心道终于能有机会开口说话了,便坐直身子满心欢喜地等着自家小姐使唤自己。 ——谁知并没等来虞兮的声音。 公孙子衿仰头看她胡乱地整了片刻面纱后,仍是歪歪斜斜地挂在面上,便叹气一声无奈道:“别动,还是我来帮你吧。” 杏儿:“......” 她哭丧着脸心里咆哮,“小姐,回头看看杏儿啊!这是杏儿应该做得事啊!” 公孙子衿与虞兮中间隔着一堵墙,他伸长手臂探进窗神色认真得先帮虞兮整好面纱,又帮她拢好耳边碎发。 寒风呼啸过,虞兮的脸颊被吹得滚烫。 她僵着身形,直到公孙子衿被另一个身穿同样官服的人喊走,才迟迟地回过神。 同样脸红的还有杏儿,她捂着眼透过指缝偷看,这时才总算察觉出了两人之间不对劲的氛围。 虞兮侧身坐下与杏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出了尴尬,她轻咳两声说着“快吃,菜都要凉透了”,然后拿起筷子一把扯下面纱,塞进嘴里两块肉。 杏儿:“......” 她垂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既然要扯下面纱来吃食,那两人方才你侬我侬地整面纱,又是为何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30章 两人酒足饭饱地摸着肚子踏出酒楼,杏儿心想,现在总该回府了吧,便开口问:“小姐回......小姐?小姐您去哪?小姐您别跑啊!小心脚下,等等...等等杏儿!” 待杏儿气喘吁吁地追着虞兮跑进棋馆,又挤过熙攘人群时见她已经坐在了棋桌旁。 虞兮的棋艺还是前世跟宋修远学得。 宋修远自幼喜下棋,他的棋艺在盛京城中更是数一数二,前世嫁给他后平日里若是闲来无事,定能拉着她对弈半日。 不过与其说是在对弈,倒不如说是在教她。 起初虞兮对下棋一窍不通又兴致缺缺,宋修远就耐着性子一边与她下棋一边给她讲解,棋桌对面的她举着棋子似听非听。 渐渐得日子久了,竟也从中寻出了些乐趣。 但她从未能有机会同宋修远以外的人下棋,在棋盘上宋修远时常会让她几子,所以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棋艺究竟是如何。 虞兮挑了挑眉,指间黑子毫不犹豫“啪”一声落下。 这第三局,又是她胜。 在四周围观棋局人们的鼓掌与赞赏声中,虞兮稍稍有些得意,她抬着下巴问,“还有谁愿与我切磋一番?” 未有人应声时,立在一旁的杏儿先是慌了,她赶紧弯下腰附在虞兮耳畔为难地说道:“小姐今儿时辰已经不早了,夫人真该回了,要不......改日杏儿再陪您来切磋?” 虞兮转头往窗外瞧了一眼,果然是天色已昏,她只得意犹未尽地撇撇嘴,撑着桌欲起身离去。 “姑娘且慢!” 围观人群中缓缓挤出了一位身着异服的高大男子。 虞兮顿住,上下打量着他不似东宋人的穿衣佩戴,微微一惊道:“异地人?” 每年的临近年关时,盛京城的街头巷尾中都会多出一些穿着奇装异服,从异地而来的游逛或探亲人士,本属常事。 可虞兮瞧着身前这男子的面相,总觉得面熟,似曾相识般。 “是的。”男子爽朗笑笑,用着异地的口音说道:“难道姑娘不愿与异地人切磋棋艺?” “没有没有。”虞兮连连摆手,“只是今儿......” 她话还没说完,那男子已经欣然落座在棋桌对面,手一抬示意请她坐下。 虞兮与杏儿同时面露难色,两人对视一眼。 “姑娘,请坐。”男子笑着再一次抬手示意她坐。 虞兮看看棋盘觉得心里痒痒的,迟疑片刻,还是坐了回去。 棋子收好后,两人手中各执一色棋子,虞兮先落子,而后对面男子紧跟着也落子。 他神色平静,落子迅速,看似胸有成竹。 本以为这局棋会很难胜,故每次落子时虞兮都会紧盯着棋盘谨慎斟酌良久,可没过多时,她就发现对面的男子棋艺不精,甚至远不如前几局与她切磋之人。 虞兮搓着手中黑子,掀起眼皮,轻飘飘地扫他一眼,“这局也是我赢,承让。” 围观棋局的人越聚越多,都在指着棋盘说长道短。 站在男子身旁的侍从听得变了脸色,可那男子面上却仍挂浅笑,镇定自若地抱拳道了句,“佩服。” “不知可否再与姑娘切磋一局?” 这时棋馆内的小厮端来了壶茶水与两份小食,轻轻放在棋盘旁后猫腰退下,口中还说着,“两位客官,请慢用。” 茶壶口升腾着袅袅热气,里面泡得上好茶叶,香气四溢。 虞兮见他这般有诚意,四周围得人又多,一时不好开口拒绝,只得再与他对弈一局。 接连落子的脆声中,虞兮神色恹恹地撑着腮。这局他虽有些进步,但也只是比上局多撑了一晌罢了,果不其然,还是她赢。 虞兮起身,正想告辞。 就见那男子身旁的侍从忽俯身小声对他说了句什么,男子淡淡垂眼点了下头,也站了起来。 他看向虞兮,伸手示意道:“姑娘也要一同走吗?” 虞兮抿嘴一笑,心想,若不是因为要与他对弈,这会儿应该已经身在将军府中了。 “姑娘要去何处?”男子已经迈出了棋馆,他回头看看虞兮身上的华服,礼貌说道:“若是同路,可以送你一程。” 他身旁的随从小声提醒道:“公子,东宋人保守,未婚的男子与女子是不可同乘一马的。” 男子恍然,又对虞兮道:“方才是我冒犯姑娘了,见谅。” “无妨。”虞兮心不在焉地想着,面前的男子是何人,又是在何时见过? “我有马车来接,应该快到......” 她话说了一半,正望着杏儿跑去叫马车的方向,忽然觉得肩头上一沉。 “有人送她,就不劳公子费心了,你慢走。”公孙子衿状似散漫地搭着虞兮的肩,口中话虽讲得客气,但那双桃花眼,却已经十分不悦得微微眯起。 虞兮侧眸看他,疑惑问了句,“你怎会在这?” “我散值了。”公孙子衿也侧眸,笑得暧昧,对她理所当然道:“所以来接你回府啊。” 那男子看着两人,稍显惊讶地插话道:“我看姑娘年纪轻轻,莫非是已经成婚了?” 虞兮接道:“没有。” 公孙子衿捏捏她的肩头,高声打断道:“这属私事,不便多言。” 虞兮皱眉,扫了眼他还若无其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冷笑一声。旋即抓住他手的同时矮身后退,手腕翻转间将他的手臂牢牢擒在背后。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在场的几人。 公孙子衿脸面有些挂不住,“......你这是?” 虞兮哼一声,“早说过,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那男子左右看看两人,了然地笑笑,便悄然转身乘上了马车。 杏儿回时,见虞兮与公孙子衿两人正站在棋馆门旁大眼瞪小眼,她跳下马车试探着唤了句,“小姐?” 虞兮先收回视线,昂着头掠过公孙子衿身前。 “虞姑娘。”公孙子衿揉着酸痛的手臂,忽然可怜巴巴地开口说,“我今日没骑马。” “哦。” 虞兮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马车里。 又过少倾,马车迟迟未走,她一把拉开轩窗,语气生硬道:“上来。” 待公孙子衿一身冷气进了马车,虞兮冷眼看着他咬牙道:“说来接我,却马都不骑?我看你分明是想蹭马车。” 公孙子衿不以为然地笑笑。 两人沉默了片刻,虞兮又出声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担心我啊?”公孙子衿撑着腿凑近她,“我倒是希望这伤能慢点恢复,好让虞姑娘再多念我些时日。” “为何?” 虞兮侧了侧身,认真地注视着他,“为何想让我一直念着你?” 公孙子衿愣住了,反倒是被她问得一噎。 “我问你,为何要来救我?为何要替我挡剑?”虞兮脸色平静,语气却咄咄逼人,“那晚又为何要吻我?” “我......” 公孙子衿眼神躲闪着缓缓坐直身子。 “公孙子衿。”虞兮紧盯他,继续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车轮声辘辘。 车内两人默然对视,虞兮的面纱被钻进来的寒风吹动。 公孙子衿的一颗心跳得很快,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终于开了口,“我确实是......爱慕着虞姑娘。” “嗯,我也是。” 公孙子衿满眼震惊地看向仍然平静如常的虞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虞兮不是真未经过情.事的姑娘,虽然她并不知是这份喜欢从何时开始,但在这一个月里,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藏着掖着,拐弯抹角,喜欢便是喜欢了。”虞兮直说出来,心里反而舒坦了,“只是还没到想与你成婚的那种程度。” 成婚,现在对前世已经经历过一段失败婚事的虞兮来说很难。 她不敢再一次试着迈过那道坎,也不想。 公孙子衿也渐渐平定了下来,“所以,你到底是何意?” “就此打住吧。”虞兮呼口气,“我不想陷得更深了。” 公孙子衿默了默,又问,“以后不愿再与我见面了吗?” 虞兮垂眼不语。 “我不懂。”公孙子衿撑在膝头上的手收紧,说:“为何你能如此冷静地说出你喜欢我这话。” “你不信我?”虞兮抬抬眼又偏过头去,冷淡道:“算了,随你如何想吧。” 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激恼了公孙子衿。 “虞兮......” 公孙子衿低呼着她名字,倏忽靠近,一把紧握住她垂放在腿上的双手,将她压向轩窗。 虞兮微微后仰着只挣扎了一下,就任由他放肆吸吮了。 公孙子衿放开了她的手,移到了她外衣里的腰际,直到她的喘息急促,胸口起伏,才离开了她已经红肿的嘴唇。 “你说你喜欢我。”他托着虞兮滚烫的脸,靠在她耳畔,声音喑哑道:“起码也要这个样子才能看出你的诚意来啊,只有我一个人的心情大起大落,从紧张激越到失落伤心,而你却一直镇定自若,游刃有余,这怎么行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31章 吻湿了的面纱被潮红满面的虞兮一把扯下,随意丢落在脚旁。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说我对你是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她呼吸凌乱,抬起柔若无骨的双臂缠住公孙子衿的脖颈,“你不就是想看清我的真心实意吗?” 马车内的两人都被突然袭来的欲给蒙住了双眼,冲昏了头脑。 交汇的目光也变得越发炽热。 “来啊。”虞兮眼眶泛着红,拉过身体僵硬的公孙子衿,“我现在证明给你看。” 她先是啄了啄公孙子衿的唇角。 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住笑起来,“你的吻技真的很差。” 公孙子衿捏着她的腰皱了下眉,闷声道:“......难道你很会?” 虞兮挑眉。 “试试不就知道了。”温热的呼吸柔柔地喷洒在公孙子衿的面颜上,她凑近他的唇笑道:“公孙子衿,我教你啊。” ...... 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已有一晌,杏儿与车夫站在车旁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谁也没好意思上前提醒。 杏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又害羞又着急地原地跺脚。她不时地探头看向府门内,生怕夫人从里面走出来。 可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这不,沈燕婉果真手拿戒尺怒气冲冲得被侍女扶着胳膊走了出来,她横眉怒目地盯着马车,一把推开侍女,独自大步迈下台阶。 杏儿惊慌失措得试图上前阻拦,“夫人您莫生气,小姐她.........” “你!”沈燕婉气红了眼,拿戒尺指着她,“你给我起开!” 杏儿还是头一次见斯斯文文的夫人这般动怒,吓得脖子一缩,仿佛那戒尺真打在了她身上一般,两腿都软了。 而另一头,马车里面正相拥着意乱情迷的两人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顿时慌了神,他们齐齐松开对方,迅速坐直身子,又挪开些距离。 虞兮脑袋空空,看向同是一脸茫然地公孙子衿。 都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短暂的情.欲褪去,剩下的便是沉默的尴尬。在这尴尬的对望里,虞兮因听到沈燕婉越发逼近的脚步声,所以先反应过来。 她抬起手背狠狠擦了几下酥麻的唇,又定了定心神,才弯腰掀开帏裳探头出去。 沈燕婉刚走到车前,见状脚下急急一停。 “阿母。”虞兮讨好地笑笑,“我,我今儿是因为......” 沈燕婉睨着虞兮绯红的脸,肿胀的唇,眉间拧得更紧,她压着怒气打断道:“你下来!” 虞兮跟公孙子衿的身形同时一僵。 “愣着作甚!还不快下来!” 眼瞧着沈燕婉怒意更盛,虞兮只好连声应着“好好好,阿母别气嘛”,她闪身出马车,在跳下车之前还不动声色得将手背在身后合严实了帏裳。 沈燕婉走近,看似心平气和,“小五让开,莫挡着马车。” 虞兮踌躇着没动,也不知道要怎么向她开口解释,就只能垂头不语。 “你在怕什么?”沈燕婉被气得头脑发昏,她阴沉了脸,颤着手抬起戒尺指向马车,“难不成这马车里面还能藏了人吗?” 虞兮羞愧难当,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这时,车内坐立难安的公孙子衿长长舒一口气,也起身掀开帏裳跳下了马车,他站在虞兮身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了声,“伯母好。” “您莫怪她。”公孙子衿稳声说,“其实虞姑娘是想谢我那晚搭救之恩,故才选了今日邀我同去酒楼小聚。” 虞兮侧眼看看他,又低下头。 沈燕婉一眼就看到了公孙子衿的唇边还残留着唇脂印,又见两人皆是衣衫不整,脸霎时黑得能磨出墨来,一时都不知到底该生什么气了。 “你......你们......知不知廉耻!” 她眼中泛着泪光举起手中戒尺,怒不可遏地欲向虞兮挥去。 公孙子衿想也没想,脚下侧移,抬臂挡在虞兮的身前。 可那带了十分力道的戒尺却没有真得挥落,而是发着颤急急停在了公孙子衿的手臂上方。 沈燕婉看着他们顿了顿,长叹一声后,缓缓收回戒尺,抹泪转身,被侍女扶着快步进了府中。 *** 从那日起,大概有半月多了。 期间无论虞兮如何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认错、讨好沈燕婉,她都不愿搭理,一句话也不同虞兮说。 而且虞兮的厢房附近,日夜都有许多侍卫轮值看守,就连她想去大嫂那里寻小侄子玩时,身后也会形影不离地跟着三两侍卫。 时日一久,她就忍无可忍地苦着脸转身,对几个侍卫哀声道:“你们有完没完啊?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我向你们发誓好不好,这次我真的不会再出府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都一动不动。 “还跟是吧?”虞兮忽然来了气,她叉着腰沉声道:“好,那从现在起谁若是再跟我一步,这个月的月钱就全扣!” 她见侍卫们的脸色当即大变,觉得总算是出了口闷气,于是一身轻松地转身往大嫂院子里走去。 方走几步,又是一停。 “你们......这是在跟银钱过不去啊。”虞兮神色复杂地看着站成一排仍步步紧跟她的侍卫们,“疯了吗?为了跟着我连银钱都不要了?何苦呢。” “小姐,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 为首的侍卫终于开了口,他脸色更苦,“夫人说了,若是这次再让您偷跑出去,小的们直到元日的月钱及赏赐全都没了。” “是啊。”他身旁的侍卫附和道:“小的家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我一人度日呢,夫人的话......小的们实在是不敢不听。” “......”虞兮扶额,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她不再多言,黑着脸走进大嫂厢房里,“啪”一声重重地阖上门。 褚乔正坐在内室里面的卧榻上逗着幼子,听到这声响吓了一跳,她赶紧抱起幼子,匆匆走出屏风去看发生了何事。 “嫂嫂,是我。”虞兮愧疚道:“方才我一生气就......吓到你们了吧?” 褚乔知道她最近日子不好过,看看门外一排的侍卫笑说,“无妨,你小侄子的胆儿大着呢。” 虞兮瞧着褚乔怀里那圆嘟嘟、白嫩嫩的小脸也笑,按她前世的年纪来说也应该是娃儿的阿母了,只可惜她还未能感受到怀子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时,她的孩子就没了。 “小妹啊,嫂嫂上次是怎么给你说的,忘了吗?你怎又给他带来小玩物了?”褚乔接过,假装斥道:“下次可千万莫再带了,这屋里的柜子都快要放满了。” “那再换个大点的柜子就是。”虞兮小心翼翼地抱过来小侄子,戳戳他的小脸道:“我瞧着小侄子就欢喜,这世间什么样的稀奇玩物都想买给他。” “你这小姑当得,”褚乔娇笑几声说,“只顾这般疼爱他护着他怎能行,待他长大了以后,那脾性还有谁能管得了啊?” 虞兮笑笑,“放心吧嫂嫂,若是宠坏了性子,我给他再纠正过来。” “不行不行。”褚乔作势要抱回幼子,“你若真要对他凶了,我又该舍不得了。” 褚乔现在还不知道,她儿子的性子极其乖巧懂事,只是可惜他在前世没能活过十岁。 虞兮心中感慨万千,她低着头满眼疼惜地看怀中小侄子,问道:“他还没取名吧?” “嗯,我想着等你大哥回来再取名。” 褚乔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你大哥他......到现在还没能见过他的孩子。” 虞兮垂眼,记起前世大哥给小侄子取的名,叫虞霄。 门外这时忽传来了几下敲门声,她听见外面的侍卫道:“小姐,三殿下前来府中拜访,说要见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32章 一踏进堂屋,虞兮立刻皱起了眉,因屋内正中间跪有两个戴着枷锁的犯人。 她扫一眼左侧端坐的宋修远,心下知晓了他今日的来意,便绕到前面去打量两人的长相,片刻后她摇头,并没觉得有丝毫面熟。 “小兮,”宋修远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虞兮,“听闻你受了伤不便前去牢中指认,所以我才将他二人带来将军府中。你再仔细看看,当真不识得吗?” 自从那晚梦过后,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似乎早就与她成了婚,并且举案齐眉地度过了数年。 可事实上眼前疏离冷漠的虞兮,与梦中活泼烂漫的虞兮确是仿若两人,反差极大。 现在的她,面颜虽看似更稚嫩,但那双细长的眼是无光无神的,全然不见梦里的那份灵动,反倒像是多了几分历经过岁月沉淀的成熟沉稳。 这很矛盾...... 宋修远想着想着忽然愣住了神,不属于她现在这个年纪所应拥有的成熟与沉稳...... 难不成她也......同他一样,在梦中早已度过了数年? “那晚夜深,”虞兮装作伤势仍未痊愈的虚弱模样瘫坐在交椅上,耐着性子阴阳怪气地说,“他们黑衣刺客又都蒙着面,让我如何能瞧出他们的真容来?” 沈燕婉蹙了眉咳两声,“小五,对三殿下休得无礼,好生想想再说。” “虞夫人不必责怪小兮,我无妨的。”宋修远淡淡一笑,不再胡思乱想。 “他们都已经认过罪了。”他掏出袖中签字画押过的供词,示意身侧近卫递去给虞兮看,继续说道:“称本是这街上的劫匪混混,那晚是因见拦截到的是大户人家,所以一时见财眼开,就起了杀心。” 虞兮接过供词,只看一眼就扔在了桌上,她抿嘴不语,心里冷笑着想,果然是找了替死鬼。 宋修远默了默又说,“现在只需你指认过后,便可将他们交由绞监候处置,可你若不能指认,便无法定案。” “好,我指认。”虞兮爽快应下,笑说,“既然三殿下都这般说了,那我照办就是。” 宋修远面露难色,“......可你方才不是说,夜深瞧不出真容?” “三殿下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过,这不就妥了?”虞兮斜坐着托腮,她知道现在顺势而为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可还是没能忍住意味深长地又说了句,“更何况......我的指认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小兮,你这是讲得什么话?”宋修远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偏头躲过虞兮的视线,“自然是重要的。” 虞兮嗤笑一声,点了点头。 沈燕婉坐在两人中间,眼见气氛变得凝滞,便又咳了两声,遣一侧的侍女为宋修远换掉冷茶水,又转头提醒虞兮说,“小五,坐姿要端正。” 话落后,堂屋内一阵沉寂无声。 沈燕婉只得略显嫌恶地拿起帕子捂住口鼻,迟疑着开口道:“......既然都指认完了,三殿下你看这犯人是不是可以先带下去了?” 宋修远起身,“那虞夫人,我先回宫去了,告辞。” “慌什么啊,三殿下。”沈燕婉跟着慌忙起身,客气道:“这段日子里,你为了小五这案子也没少费心劳神,正无从感谢呢,今日也碰巧到了午膳的时辰,不如你留在府中吃完午膳再走也不迟啊。” 虞兮听得心头一惊,她可不想与宋修远在同一个食案上吃午膳,若他真要留下,那她不吃也罢。 “虞夫人不必这般客气,这本就是我应该做得。”宋修远的视线掠过虞兮,“今日我还有公事要忙,便不留下吃了,还是改日吧。” 虞兮听到最后,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心道,改日?他还真是不客气。 几番推辞下,沈燕婉拉着满脸不情愿地虞兮还是将他送出了府门。 宋修远行礼告辞后走到马车前,掀开帏裳正欲迈上去,就见到车内靠坐了一人,他的脸色一瞬变得极其阴沉,低声问道:“......皇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急什么?”宋文翰懒懒地枕着双臂,头微微仰起,眼睛下睨着他,“我今日是因公事出宫,得知恰好你也在宫外,便想着与你一道回宫去。” 他瞟一眼轩窗外,“别愣着了三弟,快上来吧,再过会儿该把她们引过来了。” 宋修远满面阴霾,攥着拳进了马车里。 两人有许久都无话,宋修远皱着眉闭目凝神,宋文翰就侧眸盯着他看。 “你怎会还敢来见我?”宋修远忽睁开双眼,先开了口,“你若不是我皇兄......我绝对会杀了你。” 宋文翰挑眉,状似无波无澜道:“就算我不主动来见你,每日早朝还不是一样能见得到?” 宋修远强压着翻涌而来的盛怒,他双拳紧攥,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怒声问,“我想不通为什么,小兮与皇兄无冤无仇,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派人杀她?” “储君位,”宋文翰也冷了脸,没答反问,“三弟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宋修远一噎,艰难道:“这......这与小兮何干?” 宋文翰喉间逸出一声笑。 “你知不知道,在这短短的半年间,有多少本是在朝中站队于你的朝臣,已经纷纷倒戈向了太子,只怕接下来用不了多久,就算是你想与太子争,也根本无能为力了!” 宋修远垂眼看自己微微发颤的右手。 ——“远儿,你去杀了他。” 也是从那晚后,这个声音就总会阴魂不散地回荡在他耳边,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朝中事他当然知道,只是若真得如梦中发展一般,他想要去争这皇位,就必然会亲手弑兄。 他不愿如此。 “皇兄你从不知,我本就不愿争这皇位。”宋修远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他将右手收回广袖中,冷漠道:“以后我的事,皇兄也不必再管了。” 宋文翰愣了愣,捂着脸低声笑起来。 “好好好,好一句不必再管。”他笑到眼角溢泪,“这些年来,我为了你争夺储君位所做得一切......一切都算个屁啊!在你看来也不过全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罢了!” “皇兄对我的好以及为我做得一切,我心里都明白。”宋修远沉声说,“只是小兮何其无辜,你不该对她动了杀心,好在小兮只是受了轻伤,若她......” “若她真死了,”宋文翰笑声渐停,他盯着宋修远问,“又能怎样呢?我是你皇兄啊,你真会为了她而动手杀了我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33章 “会。” 宋修远抬眸迎上他的视线,肯定地回答:“若小兮这次真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你是我皇兄,我也绝无法原谅你。” 宋文翰抿着嘴脸色几变,他凝视着宋修远,起初是不敢置信的震怒,片刻后,又逐渐转为失望至极的颓然。 “既然身为皇子,出生在了帝王家,你的这份痴情便是最不该拥有的。”他垂下头,心中嘲笑着自己又何曾不是那个痴情的人呢,哑声继续说道:“我宁愿希望你是多情的,因为从你的心中有了挂念开始,就等同于是有了软肋,有了可任人拿捏的把柄,这是日后登基为王的一大忌。” 宋修远想开口,但宋文翰惨然一笑,又说道:“但是我与你一同长大,明明是最知你脾性,最为了解你的人,如今怎还会妄想试图去改变你呢?” “你若是真变了,那还能是你吗。” 宋文翰长叹一声。 “既然我劝也无用,便罢了,而且我看你呀,也根本不适合坐上这皇位。”他又仰头枕着手臂,伸长双腿,语气轻快道:“放心吧,往后我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事,更不会再对你心心念念的小兮动任何坏念头了。” 说到这话锋忽一转,有些委屈道:“而且我也因为这事被扣了三月月钱,又挨了父皇的十大板,你是不知到现在,我就坐在这里,屁股都还似火烧般的疼着呢。” 宋修远说,“你若不犯事,父皇怎会这般生怒。” “是是是。”宋文翰连声应下,“我做错了,我冲动了,所以三弟能不能莫再生我气了?” “毕竟......你若当真不愿意再理我这个二哥了。”宋文翰扬扬下巴,笑说,“我是真的会很伤心。” “二哥。”宋修远心情复杂,沉默许久后才开口,“方才......我说的话确实也有些重了。” 宋文翰重重地点了下头,他眨眨眼睛说,“没错,亏你个小没良心的还知道啊,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去了,也已经伤到你二哥了,所以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宋修远还没从沉重的情绪里缓过神来。 他怔愣着问,“二哥想如何?” 宋文翰眼珠转了一圈后,坏笑着倾身凑近宋修远道:“城西的古驿道边,临近石山下,新开了一家露天的汤池浴场,前几日听宫里去过的人说那里风情雅致,美酒甘醇,我正想着要去见识一番,不如三弟陪我一同?” “露天?” 宋修远保守成性,在宫里沐浴时也从没让宫女侍奉过,更莫说是外出露天泡汤了。他耳朵都红透了,开口就拒绝道:“万一被人瞧见赤......那成何体统?去不得。” 宋文翰头偏到一边去,哼了声,“没诚意。” 顿了会儿,他又不甘心地继续说,“我若是要去肯定会包场的,所以到时除了我,谁也瞧不见你泡汤时的模样,你还怕个什么?” 宋修远犹豫地拧着眉。 “三弟,”宋文翰挑眉问,“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陪你伤心的二哥一同去?” 宋修远忍了忍,终是答应了,“......嗯,二哥这么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 几日后,虞兮嗤之以鼻地扫一眼满桌安康帝送来的赏赐物件,她就知道,圣上肯定也知道了这次派刺客暗杀她的人是二殿下。 “小五。”沈燕婉迈过门槛,仍旧是沉着一张脸缓缓走过来,不冷不热地说,“子衿应该快到府上了,你现在去换身衣裳,我有话要同你们说。” “他怎么来了?” 上次与公孙子衿分别的匆忙,因着马车里一时的意乱情迷,两人当时都很无措又尴尬,临走前也没再说一句话。 回府后,虞兮还真没想起过这事。 如今经沈燕婉一提,她就忽觉得这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同那日马车里那般潮热湿沉,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在慢慢涨红。 “我让他来的。”沈燕婉刚坐在椅上,抬眼一看又腾地站起,手探向虞兮的额头,紧张道:“你脸怎么这么红了?难道是最近天太冷染了风寒?” “不,不是,我没染风寒......”虞兮后退一步躲开她伸来的手,视线飘落到炭炉上,捂着脸心虚地笑笑说,“是这木炭烧得太旺,屋里太热,没事,我没事的。” 说罢,就飞快跑出了堂屋。 杏儿在选衣这事上向来做得妥帖,每次都既能让虞兮满意,同时又能入得了沈燕婉的眼。 这次也不例外,她为虞兮上身挑了个大襟窄袖夹袄下身配的裙不长也不短,下摆刚好能到脚裸位置,行动利落方便,而且还是沈燕婉最喜的明艳颜色。 虞兮换完衣,从游廊信步至堂屋时,正巧遇到了刚进府里的公孙子衿。 两人对望着,同时停住一怔。 “虞姑娘......”公孙子衿先出声,神色极其不自然地说了句,“好巧啊。” 虞兮:“......” 你都来我家了,又不是在街上偶遇,巧什么巧啊! 她心不在焉地默了半晌,结果憋出一句,“确实挺巧。” 话音落下,空气忽然像是凝固住了。 沈燕婉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坐在堂屋里面不耐烦地喊到,“你们是准备在外头冻到天黑吗?还不赶快进屋。” 两人闻声同时提步,走到门口胳膊不慎轻撞了下,又慌张地齐齐跳开一步。 公孙子衿状似镇定,抬臂示意她,“虞姑娘,你先请进吧。” “不不不,”虞兮也客客气气地说,“这是在我府上,还是公孙公子先请进吧。” 堂屋的门早就被侍女打开了,一阵又一阵的寒风灌进屋里,吹得沈燕婉发髻都乱了。 她黑着脸看面前两人还在让来让去,便咬牙切齿道:“你们若是再不进来,我就先请你们吃闭门羹!” “至于你们的婚事嘛......就更是不必再谈了!” 虞兮:“婚事?” 公孙子衿:“婚事?” 两人浑身一僵,又是同时满面震惊地回头,看向沈燕婉。 虞兮当即脸色大变,她一脚跨进屋里,急火火地跑到沈燕婉身前,高声道:“这婚事,我不同意!谁说我想要嫁给他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34章 “你不同意?”沈燕婉蹙了下眉,“那为何要与子衿在马车里卿卿我我......像什么样子!” “......”虞兮顿时急红了脸,却无言以对。 沈燕婉只当她是害羞了,叹声道:“行了,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子衿也别愣在门外了,快进来坐。” 公孙子衿难掩心中失落,他走到虞兮身旁坐下,侧眸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看不透她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那日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动情与他缠绵亲吻的人,分明是她,可眼下当提及到了婚事时,她却又摆出了这般竭力反对的态度。 “我就不再绕圈子了。”沈燕婉抿了口茶,抬眼看向公孙子衿,“子衿你实话同伯母说,可想娶小五为妻?” 公孙子衿顿了顿,才颔首稳声答,“伯母实不相瞒,我确实对虞姑娘有意,是真心想娶她为妻。” 虞兮听得心里猛然咯噔一下,低下了头。 “嗯,既然你说是真心,”沈燕婉声音平静,但目光却越发锐利,“那你自己觉得,以你现在......能娶得了镇东大将军之女吗?” 虞兮着急出声,“阿母,我不想嫁给他,并不是因为他的身家......” “小五!”沈燕婉恨铁不成钢得将手中茶盏哐当一声砸在桌上,愠怒道:“我与子衿说话时,你莫插嘴!” 虞兮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扫向公孙子衿,“可是......” 公孙子衿不见丝毫恼意,他镇定出声:“方才伯母问我是否想娶虞姑娘为妻时,我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我的心意还不够坚定,而是我觉得,即使我很想娶虞姑娘为妻,也绝不该是一无所有的现在。” “我对虞姑娘是真心的,便希望她往后能过得好。”公孙子衿垂眼一笑,“伯母的意思我明白,其实我也知道,她现在嫁给我,很显然会过不好。” 在沈燕婉对公孙子衿的印象里,从没想过他会这般懂事明理,原本都已想好来应对他的那些话,反倒是不必再多说了,不由得愣了愣。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会娶小五?想让她嫁给别的世家公子?” 虞兮虽然没有想过要成婚的事,但听到这还是莫名地生了阵气,她端起手边凉透的茶喝了一大口。 “不,她嫁的人,只能是我。”公孙子衿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从没想过要将虞姑娘拱手让人,也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除非......” 他看向虞兮,“虞姑娘心仪的人不再是我。” 虞兮的眼眶倏忽一热,她的思绪飘飘忽忽,仿佛又飘回到了前世死前,去往西魏的路上。 那是听不尽的辘辘马车声,和赶不完的漫漫西行路,就在短短的几日里她心死了无数次,却又总会在每日的黎明时分,绝望又痛苦地醒来。 要知道当初宋修远为娶她,也是说尽了世间好话,结果呢? 她......还能再一次去相信吗? “好。” 沈燕婉轻笑了声,片刻后她又淡淡地说,“可公孙家若想东山再起并非是一朝一夕的易事,你是男儿几年都能耗得起,但小五她等不起啊。” 公孙子衿沉吟须臾,问道:“伯母,可以再给我两年的时间吗?两年后的今日,我定会来上门提亲,风风光光地娶走虞姑娘。” 虞兮:“......” 没有人问问她的意见吗?这是她的婚事啊! “两年?”沈燕婉笑说,“年轻人过于自负并非是好事。” “虞姑娘如今,年有十七了吧?”公孙子衿答非所问地正色道:“按理来说,她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就如伯母所说,她等不了我那么久的。” 沈燕婉有些惊讶,他最先考虑的竟然不是自己能不能做到,而是虞兮能留给他多长的时间,让他去做。 她瞧着公孙子衿是越来越顺眼,却不得不继续问,“如果两年后你还是一事无成呢?” 虞兮也偷偷地侧脸看他。 “这个事情......我没想过。” 公孙子衿察觉到了虞兮的目光,他朝她笑笑,“我既然都说了虞姑娘只能嫁给我,又怎么会再去考虑她若不能嫁给我该如何呢。” 虞兮与他对视,猝不及防的脸就烧红了起来。 两人之间的眉来眼去,都被沈燕婉督见了,她端着茶杯视而不见地说道:“好,我知晓你想娶小五的诚意了。” “可是......” 沈燕婉话锋一转,“你这话嘛,说得再好听也没用,要知道,留在这盛京城中当官职最低的街官,就算你天资过人,也根本无处施展,想要晋升更是难于上青天。” “况且郡王那事,”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我也有所耳闻,你妄想现在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升官?你觉得可能吗?” 公孙子衿听出了沈燕婉话里有话。 “那伯母,您觉得子衿应该何去何从?” 沈燕婉见他果然聪颖,很快就悟出了话中意,便抿嘴一笑,“今年元日,你虞伯伯会回盛京来,到时皇上设宴庆功,他会以全部的赏赐来换你跟在他身边,随他出征,也只有那时在百官面前,皇上或是太子才没理由能拒绝。” 这话出来,堂屋里一时鸦雀无声,两个人都听惊了。 炭炉里的木炭忽烧得“噼啪”一声响。 公孙子衿随即腾地起身走到堂屋正中,扑通跪在了地上。 这一年多里,他本就蓄势待发,时时刻刻地等待着能出头的机会,如今这机会真的来了,而且竟然又是虞家给的。 “伯母,”公孙子衿神色激越,“当初我公孙一家入狱时,便是虞伯伯赶回京中出手相救,子衿现在无以回报,怎能又......” “你话不必这么说。” 沈燕婉打断他,“公孙家与我虞家本就是世交,公孙家有难,虞家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理儿。” “至于这次让你随你虞伯伯出征,也全是因为我希望我家小五能嫁个好郎君,而你,也只有出了盛京才能有机会功成名就。” 虞兮听得慌了。 若公孙子衿真的随阿父出征了,往后的局势就与前世大不同,全然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35章 她沉默着看公孙子衿叩首。 虞兮之所以没出声阻止,是因为忽然想到现在圣上有意消虞家兵权,所以日后虞家的情况还不知会有何变故,或者再生变故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能顺利化解。 此番若公孙子衿出征,致使局势大变,说不准对虞家来说,会是好事? 再迈出堂屋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雪,和丝丝细雨。 虞兮接过杏儿递来的油纸伞,撑开举高,也遮住了身旁的公孙子衿,她侧目说,“随我院中走走?” “好啊。”公孙子衿也侧目,笑笑说,“虞姑娘的邀约,我不敢不从。” 虞兮目光微动,一反常态的没与他贫嘴。 两人并肩而行,踩着湿地穿过月门,一直无话,只有胳膊不时会轻轻撞到。 因着公孙子衿身量高,虞兮的手便举得高,她听着雨水“啪啪”地砸在油纸伞上,有渐渐转大的趋势。 “冷吗?” 公孙子衿神色不变,自然得用手背碰了下虞兮握住伞柄的手,很凉,随即他柔声说了句,“你太矮了,还是换我来举伞吧。” 这话虞兮听得不乐意了,她的身量在女子中分明算高的,她哼道:“就你最高。” 公孙子衿轻笑了几声,手中伞稍稍倾斜。 他随着她放慢脚步,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吧?” 虞兮一愣,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绣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却不愿意嫁给你吗?” 公孙子衿眉梢微动,似乎已经适应了她的直言不讳。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虞兮的声音平静,她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模糊了眼前视线,“在那个梦里,我已经度过了一世。” “......你信吗?” 虞兮有一会儿没听到公孙子衿的回答,便抬眼看向他,没想到刚好与他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你若换作是我,你会信吗?” “不会,”虞兮耸耸肩,飞快答道:“简直是无稽之谈。” “嗯,这事我确实难以相信。” 公孙子衿柔声说:“但是我相信你,所以你继续说下去吧,我会听。” 虞兮听他说时走了个神,脚下猝不及防得被石头一绊,身体前倾欲栽倒地上。 电光火石间,她反应迅速,正想着两手撑地,翻身一跃,却被身旁的公孙子衿大手一捞,拦腰扶起带入怀里。 公孙子衿一手撑伞,一手抱着虞兮的腰身,喉结滚动关切道:“没事吧?” 虞兮身体僵硬,埋头在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好闻的熏香味,脸红了一瞬,又赶紧推开他,咳了声,“没事没事,我身为习武之人怎么会这么狼狈地摔倒呢?你本不必扶我。” 说完她就转身快步走出伞下,迈上了曲折的游廊,随意寻了个地一屁股坐下。 公孙子衿跟在后,先是站在廊下慢条斯理地收伞,将伞立在一侧,又走到虞兮对面,掏出怀里帕子垫在坐凳上才坐。 “公孙公子,”虞兮看不下去,抽抽嘴角说:“你这未免也太过讲究了吧?” 公孙子衿不以为然地扫她一眼,“是身为姑娘家的虞姑娘,太不讲究才对。” 虞兮不服气地撇撇嘴, “你说梦里已经度过了一世,”公孙子衿主动拾起了方才的话题,他问:“在那一世里,你嫁的人不会是我吧?” 她缓缓沉了脸色,“不是。” “那他是谁?” “......宋修远。” 果然是他啊,公孙子衿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面上却挂着笑说,“虞姑娘你的心可真大,能同时放得了两个男子,现在不愿意嫁给我,也是因为还放不下三殿下吧?” 虞兮没听出公孙子衿话里的酸意。 她闭目,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前世的回忆,如潮水般滔滔不绝,席卷而来,在短短的数秒间就已被侵蚀了心神。 “是,我放不下他。”虞兮颤着声,甚至连身形都在抖,“宋修远他斩我虞家满门,你说我怎会这般轻易地放下他?” 公孙子衿沉默了,他忽然记起虞兮醉酒时说过的话。 “此生都不愿再见。” “绝不会重蹈覆辙。” 是了,那冷冰冰的语气分明带着恨意。 如此一回想,当初虞兮会事先知晓亘山关山崩以及翼州大旱这两件事,应该也是因为在她梦里的一世曾发生过。 反过来再想,若那个梦里她不曾阻止过,其后果—— 公孙子衿轻声开口问道:“放不下的意思,是想杀了他吗?” “我想杀他何其容易。”虞兮冷声道:“可我杀了他之后呢?虞家呢?” “我若被梦中一世的仇恨所蒙蔽,那将会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她摇摇头,呼出一口热气,又说:“这一世,比起杀了他后玉石俱焚,我更想深藏仇恨,守着虞家。” “再者说,现在的宋修远是无辜的,他还什么都不曾做过,我杀不了他。” “但是,我也忘不了恨。” 公孙子衿许久没有说话,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虞兮,见她此刻的脸色惨白正如廊外飞雪,忽生出一阵心痛来。 虞兮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梦里一世,我活到了三十。” 雨水顺着廊檐“滴答滴答”地下落,接连砸在靠栏上,她微觉后背有湿意,说着话便稍稍坐直了身子。 身后的鹅毛大雪正被风刮得漫天乱飞,穿廊过时,飘得她周身是雪。 虞兮尽量在长话短说,但还是说了许久。 听她说罢后,公孙子衿斟酌了一下,才问:“因为梦里的宋修远负过你,所以现在你才会害怕成亲?” “确实是有害怕。” “但我觉得,更多的......应该是不够坚定。”虞兮渐渐从回忆中平静下来,她想了想,说:“对你,我还没有足够的信任,或者是足够的喜欢,让我值得去托付又一生。”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能看得出。” 公孙子衿垂下眼皮,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之意。 须臾,他忽地起身解下大氅,走到虞兮身前,轻轻往她肩头上一披,又揉着她覆了一层薄雪的发。 虞兮疑惑抬眼与他对望。 公孙子衿笑了笑,轻声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你,等你足够喜欢我,等你愿意嫁于我。” “到时,你试试便会知道,我与宋修远不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36章 元日前,虞将军及家中四郎一同返盛京。 那日,天还未明时,虞兮便起床了,她简单梳洗过后,就同阿母及嫂子一早乘马车出府,先去城门口候着。 雾大天寒,街上无人。 她们又在马车里等了半个时辰,御轿到,方才下了马车,几步上前同圣上行礼。 城门这时开,虞兮回身望去,浓雾下隐隐可见一行人打马直奔而来。 马蹄卷起滚滚沙尘,携带气吞山河之势。 虞兮站在道路一侧,与沈燕婉的手紧紧相握,她听着那渐渐靠近的马蹄声,心似沸腾的热水一般,激动到快要溢出来了。 完整的虞家人,已是太久未曾见过。 为首的是虞齐光,他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骑到跟前先翻身下马,虞家四郎紧随其后,一齐快步到安康帝轿前,单膝下跪行礼。 因流贼之乱暂被剿平,安康帝看似心情大好,高呼今日晚间将在宫中设宴,封赏庆功。 而后虞兮随众人一同跪身,恭送走安康帝。 再起来时,虞兮小跑着扑进虞齐光的怀里,她脸贴上冰凉的铠甲,“阿父!您一路而来辛苦了!” 虞齐光大手轻拍自己小女儿的后背,满眼疼惜地笑说:“这才多久没见,我们家小五就长成这般懂事的大姑娘了。” 虞兮眼眶一热,摇头说:“我才不要长大,我要永远做阿父的小女儿。” 沈燕婉这时凑过来,悠悠道了句,“这女儿我看是白疼了,见了爹就忘了娘。” “夫人这话,听着好大的醋味啊!”虞齐光哈哈大笑,伸臂拉过沈燕婉,将她娘俩一同抱进怀里。 沈燕婉笑着推开他,“先回府再叙,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万一再冻着你孙儿就不好了。” “我孙儿也来了?他何在?”虞齐光惊喜交加,四顾几眼后目光定在了虞屹怀里,顿时眼前一亮,他拉着沈燕婉大步走过去,“快让我也抱抱我孙儿。” 虞兮正要满心欢喜地跟过去,头忽然一仰,被人从后面揪了下长发,她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便无奈唤了声,“二哥......” 虞桦一愣,“哟,还真跟大哥说的一样,性子都变了啊?” 若是换作以前,被揪住长发的虞兮定会气得跳脚,追着与他打闹一番,哪里会像现在这般乖顺。 虞坦牵着马走过,“你以为人人像你?征战沙场也有数载,可心性却丝毫没见长过。” 虞桦嗤之以鼻,“你二哥我这叫童心未泯,懂不懂?” “你是不是童心未泯,我不知道。”虞坦头也不回,边走边说:“我只知道,若小五现在还童心未泯的话,你早就被她撂倒在地了。” 虞桦回想起从前,每每惹她都会以被她撂倒在地而告终,她又力大不输男,定会摔得他浑身疼上好几日。 他看向虞兮,顿生出一股恶寒。 “还是长大懂事了好,要是以前那性子哪家公子敢娶啊?” 听到这,虞兮脑中忽然浮现出了公孙子衿的身影,随即脸一红,偏头看向别处,怎料下一瞬她就当真瞧见了穿着官服的公孙子衿。 两人远远地对望了一眼。 他与虞仲不知说了些什么,没过多时,虞仲便一手压刀柄,黑着脸走过来。 虞桦看得乐了,他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身旁的虞兮,“小五,你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虞兮侧目,“想有什么用,四哥又不会说。” “他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虞桦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方才我们家老四过去寻公孙子衿,估计是支支吾吾地问他,你姐来了吗?” 他扫一眼虞仲,继续说:“再看他现在这个脸色,那得到的回答肯定是,没来!” 虞仲上马前闻声回头,怒瞪了眼已经大笑出声的虞桦,“废话这么多,二哥是不想回府了吧?” 虞桦敛了笑,“想想想。” 等他上马远去,虞桦又侧身同虞兮小声笑道:“看看,让我猜中了吧!你都不知道,返京这一路就老四骑得飞快,他的那点小心思就算不说,也全写脸上了。” 虞兮怔住了。 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如果日后她真与公孙子衿成亲了,那四哥与公孙子佩该怎么办? ...... 入夜。 虞家一行人换了朝服,进宫中赴宴,一踏进殿中时,见百官皆在。 众人相互寒暄等候许久,直至听见公公扯着嗓子高声喊“皇上到”,才齐齐俯身跪拜后陆续入座。 安康帝高居正位,其下两侧分别为太子宋志尚及二殿下宋文翰,三殿下宋修远。 他先是挨个唤虞家四郎出席,依功各自封赏,到虞齐光时,身旁的公公念完封赏,见他恭恭敬敬地俯身跪在地上,却迟迟没接。 殿中沉寂了片刻。 “虞爱卿!” 安康帝倾身问道:“为何迟迟不接?可是对朕的封赏有何异议?” “皇上对老臣已是厚赐,老臣并无异议。”虞齐光叩首,“只是......实不相瞒,老臣是有一事相求。” “哦?”安康帝微微一惊,转又笑着说:“虞爱卿有何求?说出来给朕听听。” 虞齐光稳声说:“回皇上,老臣想向皇上讨一名随从。” “就为这事?” 安康帝大笑几声,“这有何难?莫说一名了,朕这就赐虞爱卿十名随从!这盛京城中的人随你选!” 宋修远察觉出不对,他沉默着与身旁的宋文翰相视一眼。 “父皇!”宋志尚这时忽然出声,他站起身拱手一拜,说:“虞将军既然明说想讨一名随从,想必是心中早就有了人选。” “此话有理。”安康帝又看向虞齐光,“那虞爱卿心中想讨之人究竟是谁?直说便是。” “回皇上。” 虞齐光垂着首,“老臣想讨那人正是前郡王之子,公孙子衿。” 音落,席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安康帝脸色微变,他斟酌片刻才开口道:“虞爱卿莫不是想让子衿他随你同上沙场吧?这......恐怕不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37章 “征战沙场并非小事。”安康帝继续说:“况且子衿他出生在郡王府,自幼便养尊处优惯了,盛京城都不曾出过几次,又哪里能适应得了沙场那等恶劣环境?” 虞齐光抬起头,回道:“皇上,谁人也非初入沙场就能适应,老臣的四个儿郎当初也是一样。” 安康帝听得笑了。 他说:“虞家四郎是将军之子,自幼习武健身,练就一身武艺,时刻准备着为国出征,乃是东宋的栋梁之才,可子衿他何曾认真习过武?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是啊!” 宋志尚也笑着附和道:“虞将军,何必执意要带一个不会武功又不能提刀的人跟在身边,岂不是累赘?” 虞桦见状越发焦灼起来,他悄悄挪动,侧了侧身小声问身旁端坐的虞屹,道:“大哥,阿父究竟是为何非要带上公孙子衿啊?” 虞屹扫了他一眼,轻声道:“为了小五。” “小五?” 虞桦怔了怔,心道,带公孙子衿出征与小五有何关? 他坐正身子想了片刻,忽然想通了,微微吃惊后转又神色复杂地看向虞仲。 “皇上,您知道老臣家与前郡王家向来交好,是三代世交,子衿这孩子也是老臣视如己出,从小看到大的,如今郡王不在了,老臣瞧着他实在是心疼,便想带在身边。” 虞齐光又说:“而且据老臣所知,子衿虽然未认真习过几年武,却能与曾为将领的前郡王打个平手,由此可见这孩子本就天资过人,若是好好教化,定能成栋梁之才,日后也能为保卫我东宋疆土出上一份力。” “反言之,若是有能力却不被用,”虞齐光言辞恳切,问道:“皇上岂不觉得屈才?” 殿中亮如白昼,东西两侧的巨烛映照下,安康帝扶着膝头正坐,脸色稍显不豫,额头上甚至逐渐渗出了些许汗珠,缓缓滑落。 他环视百官后,一时也找不出其他理由再驳回,只得迟疑道:“......虞爱卿说的虽有理,可子衿他愿不愿意随你出征尚不好说。” 虞齐光快速磕了头,回道:“谢皇上,老臣自会去寻子衿详谈。” “......那好。”安康帝勉强一笑,抬手说:“虞爱卿,也快起身入席吧。” 宋志尚脸黑如墨,他盯着虞齐光起身退回去落座,放在桌下的一只手随着收紧,握成了拳。 ...... 夜深,将军府中的虞兮见父兄久未归,实在是放心不下,便乘坐马车也入了宫中。经宫女打听后得知原来宴席还未结束,宫中又不得随意乱逛,她只能被宫女引去偏殿候着。 因着相隔不算远,虞兮隐约能听到传来的喧哗声与酒盏碰撞声。 她百无聊赖地坐着等了会儿,觉得憋闷无聊,就起身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打发时间。 “是谁在里面?” 忽然,门外响起一道沙哑男声。 虞兮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猛然回身望去,透过窗见外面的圆柱旁有个高大的男子身影,刚思量着想提步走出去,就听那人又问,“你为何要在本王的寝殿中?” 什么王的寝殿? 虞兮四下环顾一圈,这偏殿中分明连个卧榻都没有,怎么会是王的寝殿? 她走了出去。 那男子一手扶着圆柱,脸和大半身子都隐在阴影里面,看不清晰,他抬臂指向虞兮又开口道:“哦,本王知道了,你一定又是父皇派来的世家小姐吧!不要以为本王今日喝醉了,神志不清了就会留你侍寝,你......快走吧!” 这口音听着耳熟,而且不是盛京人...... 虞兮皱了下眉没说话,想起了那日与她在棋馆博弈的男子,她试探着跨上前两步。 那男子慌忙制止道:“不准过来!你......你这女子,怎么不听本王的话?” 虞兮没理,继续靠近他。 快走到跟前时,那男子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着眼睛“呜呜呜”得不知说了些什么。 “你是那日......” 虞兮仰头看着他,刚开口说话,就见他似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推开她,转身扶着圆柱,弯下腰吐了起来。 虞兮看得目瞪口呆。 等他吐完,才反应过来,笑问:“你方才赶我走,是因为不想让我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吧?” 那男子吐得脸色煞白,他直起身,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目光极其不悦地扫向虞兮。 烛光下,她微微仰头笑弯了眼,白皙素净的脸上也似蒙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他看得有些呆,“......后元女子人人施粉描黛,为何你要素面朝天来见本王?” 虞兮惊道:“原来你是后元而来的人啊?” “本王是,你不也是。”男子倾身靠近她,抬起她的下巴,低声说道:“今晚你来这宫中,不就是为了取悦本王吗?” 虞兮:“......” “谁是来取悦你的?”她一脸无语地拍掉男子的手,“王爷,请你清醒一点,看看你现在究竟是身在何地何处!” “你!” 那男子满眼震惊地盯着自己被她拍红的手,愠怒道:“你怎么这般粗鲁!” “你难道以为本王喝醉了,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何处了吗?这不就是后元皇......” 他看向远处,说到这时忽然停住了。 虞兮憋着笑,问道:“现在知道了是吗,王爷?” 他喝醉酒从殿中跑出来时穿得单薄,现在迎着寒风一吹,清醒了才觉得冷,整个人都冻得哆哆嗦嗦,昏昏沉沉,偏又想晕也晕不了。 “方才,是我失礼了。” 他涨红了脸,还在强装着镇定,“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了,姑娘有缘再见。” “等等!你身后......” 虞兮一惊,本是想拉住他,可他转身的速度实在太快,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头撞在了身后的圆柱了。 一声闷响过后,那男子背对虞兮捂着额头,一动不动。 两人都很尴尬。 虞兮没忍住扶额说了句,“王爷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再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38章 “锦......锦熙王殿下,原来您在这!可让奴才好找啊!” 说话的宦官一路小跑而来,瞧到虞兮时微微愣了一下,又迅速反应过来,走上前行礼道:“殿里的宴席刚散,虞小姐若要寻虞将军,现在就可以过去了。” “好,那我就告辞了。”虞兮颔首,走到他们身边,脚下一顿,又含着笑说了句,“锦熙王殿下醉得厉害,好生伺候着。” 元景铄薄唇紧抿,仍然捂着额头一动不动,只是脸更红了。 *** 隔日,公孙子衿出征的时日定了下来,当晚他约了虞兮同乘游舟赏雪景。 虞兮下了马车,便四处张望,远远瞧见岸边停泊着四五艘繁华气派的游舫,其中一艘正明着灯,船头还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伫立。 不知为何,她忽生出一阵小女儿家的紧张心悸,待走到跟前,又故意皱起眉掩饰自己的慌乱,问道:“你等我多久了?站在外面也不怕冷啊。” “怕冷啊,但是看到虞姑娘后,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公孙子衿笑笑,伸出一只手拉她上船,又在船头扶着她腰站稳。 “少贫嘴。” 虞兮一把推开他,先行入了船舱。 方才分明隔着几层衣,她却仿佛能清楚得感觉到腰间公孙子衿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灼得她心慌意乱。 公孙子衿紧接着入内,解着氅衣,轻声说道:“虞姑娘,也脱了吧。” 虞兮闻声心底一惊,登时双手抱胸,转身怒视着他,结巴道:“脱脱什么脱,不脱!你,你也快穿上!耍什么流氓!” 公孙子衿愣了愣,上下打量着怒目圆睁的虞兮,笑出了声。 “可是我不脱的话......热啊。”他将氅衣挂在架上,走到虞兮对面坐下,拿起小火炉上烫的酒,倒满两盏,抬起眼悠悠道:“虞姑娘不觉得热吗?” 虞兮心知自己会错了意,偏又不是那轻易服软的性子,便尴尬地裹着氅衣坐下,咬牙说道:“不热,我怕冷。” 公孙子衿忍着笑意,挑眉点头。 几杯热酒下肚,虞兮很快就热出了一身汗,她趁公孙子衿垂眸吃酒时,偷偷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片刻后,公孙子衿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托腮睨着虞兮,说:“你怎么那么犟啊?一点也不知惹人怜爱。” 虞兮狠狠抹了把脸上不断冒出的汗,“要你管。” “你就这么怕我?” “谁怕你了?” 公孙子衿一脸坏笑,“既然不怕我,那为什么热得满头大汗,还不敢脱啊?” “我怎么不敢脱了?脱就脱!” 虞兮迅速解开氅衣,往身后一扔,顿时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了,随后挑衅地看向公孙子衿。 公孙子衿笑意更深,“那你敢不敢把手给我?” 虞兮略一蹙眉,“你想作甚?” “怕啦?” 她搁下酒盏,手伸到公孙子衿面前,不耐烦道:“到底有完没完?就凭你,能有什么好让我怕的,打又打不过......” 话还没说完,就见公孙子衿顺势往她手腕上套了个物件,冰得她猛然收手,垂眼一看,原来是个青玉镯子。 虞兮怔怔地问他,“你给我这镯子是什么意思?” “再过两月的今日,便是你的生辰吧?”公孙子衿已经喝得微醺,他揉揉额角,声音沙哑道:“半月后我就要随虞伯伯出征了,还不知多久才能再返盛京,所以想着把这青玉镯子提前送给你。” 虞兮摸着青玉镯子,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公孙子衿的心意。 公孙子衿不满地敲敲桌子,“我生辰也快到了,你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虞兮慌乱中抬头看他,脱口问道:“嗯,你想要什么?” 公孙子衿想了想,饶有兴致地问:“想要什么都给?” 虞兮又“嗯”一声,回应的漫不经心。 “好,你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公孙子衿双手撑案,隔着四方小桌迅速朝虞兮倾身而去,又在咫尺间停下,他盯着虞兮微启的红唇,觉得口干舌燥,“你怎么......不躲我啊?” 虞兮脸色酡红,似乎也觉得醉了。 “没什么好躲的。” 公孙子衿笑了声,一手托起她的脸,正想吻下去时,游舫忽然剧烈一晃,两人同时侧倾,险些摔下座。 艄公惊惶的声音这时传来,“......撞船啦!有人掉湖里啦!先快救人啊!” 公孙子衿扶着虞兮的肩坐好,“外面冷,你在这坐着,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拽下氅衣,脸色阴沉地往船尾走去,虞兮自己坐不住,便也随着他一同去船尾。 此刻夜色中正飘着小雪,船上覆一层薄雪,有些滑。虞兮低着头缓缓走出来,刚一抬眸,就愣住了,“王隽秀?” 对面船头的王隽秀露齿一笑,朝她挥了挥手,“这么巧啊!” 公孙子衿脸色不悦地皱着眉,“你怎么会在这?” “许久不见,脸色这么臭是作甚?”王隽秀觑他一眼,忽然挤眉弄眼地笑道:“方才那一撞,不会是坏你好事了吧?” 见公孙子衿一噎,王隽秀心知自己猜中,便笑得更放肆了。 虞兮走到公孙子衿身边,望着王隽秀身后,问道:“我听着有人掉湖了,那人呢?” 王隽秀呼吸一停,脸色骤变,连忙转身,就见掉湖那人浑身滴着水,刚被随从救上来,正一人一边架着他,往船舱里走。 王隽秀这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本与远道而来的友人在这游舫上吃酒博弈,谁知他晕船了,出来透气时又正巧与你们一撞,才会不慎掉进了湖里,好在并无大事。” 方才的匆匆一眼,虞兮依稀瞧着那掉湖之人有些眼熟,正思量着,又听王隽秀说:“既然大家如此有缘,也许久未见了,不如到船上一同聚聚?我有好酒。” 虞兮说:“好啊。” 公孙子衿说:“不了。” 王隽秀意味深长得左右看看两人,忍笑咳了两声,伸手对虞兮道:“离得这么近,不如就直接跳过来吧。” 话音刚落,公孙子衿就抓住他的手,先跳了过去,站定后瞪了一眼王隽秀,转又笑眯眯地看向虞兮,“来,我拉你。” 虞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39章 她后退几步,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两人身后,头也不回地先入了船舱。 掉湖男子背对着虞兮,正围在火炉边暖身子,听见声响,有气无力地开口道:“你回了啊王兄,我已经不觉得晕了,待我暖干衣裳,我们再继续下完这盘棋。” 虞兮沉默片刻,心道,难怪瞧着眼熟,果然是他。 她走过去,垂眸扫了眼棋局,问道:“你执黑子还是白子?” “黑......” 元景铄身形随之一僵,猛然回首看她。 虞兮挑眉,“这局黑子肯定会输。” 与此同时,王隽秀与公孙子衿两人一前一后入内,听到这话后都有些惊讶,王隽秀笑着问:“虞姑娘会棋?与你相识这么久了,我竟然不知道。” 虞兮也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王隽秀掀袍坐下,看向元景铄关切道:“元兄,感觉如何?还晕不晕?” “......我无事了。” 公孙子衿循着望去,看清那人的脸时愣住了,皱眉惊道:“是你?” 元景铄正在暗恼,为何身前的这女子总能碰巧看见他的窘态百出,闻声扫去一眼,也愣了神。 他细细回想了下,才忆起是从何处见过,再看向虞兮,顿时恍然大悟,难怪那晚他听着那清脆嗓音总觉得耳熟,原来她就是那日棋馆里的蒙面女子。 元景铄脸色微变,他并未与王隽秀说过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能随意说出。 “难不成你们......也认识?” 王隽秀面露惊色,“元兄是后元人士,是我随父去后元逛铺子时相识的,他这才刚来盛京几日,你们怎的就相识了?” 虞兮不动声色地瞧着棋盘,随口说道:“还算不上相识,只是在棋馆切磋过几局罢了。” 她顿了下,又忽然兴致勃勃地问道:“想不到你家在后元还有铺子呢?” “咳咳,”王隽秀扬扬下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王家有钱,家大业大的。” 虞兮鼓掌,笑说:“厉害厉害。” 王隽秀摆手,也笑说:“低调低调。” 听着两人一阵嬉笑,元景铄拢拢湿衣,悄悄松了口气。 这一幕正巧被公孙子衿收入眼底,他皱紧眉头,默默地坐在了虞兮身边,又趁她全神贯注在棋局上时,揽住了她的细腰。 几局过后,王隽秀恼了,他喝得满面通红,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人对我一人,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公孙子衿气定神闲,“这话说得可不对,我一没碰棋子,二没告知她落棋在哪,何来的两人对你?” “你......你暗示她了!” “我也暗示过你,只可惜你没听懂啊,这只能说明,虞姑娘的悟性比你要好。”公孙子衿面上带笑,“愿赌服输,接着喝吧。” 王隽秀愤愤不平地抬头痛饮,搁下酒盏,苦着脸说:“不与你们玩了,净输。”转又嬉皮笑脸地看向元景铄,“要不,元兄我们来一局吧?” “......” “我就不了。”元景铄将拷得半干的氅衣披在身上,起身看了眼虞兮,说:“今日太晚了,我得先回去了,还是改日再聚吧。” 王隽秀醉眼朦胧地嘟囔道:“急什么,这才几时。” 虞兮回头看看窗外,见湖面上漆黑一片,已经没了其他亮着灯的游舫,便也起了身,说:“那就一起回去吧。” ...... 几人上岸告别后,分道而行。 这会儿雪飘得正大,也起了风,公孙子衿送虞兮回府,坐在马车上却一路闷闷不乐,他问:“你与那元公子不止在棋馆见过一面吧?” 虞兮略一思忖,没回答反而笑着说:“怎么,这就醋啦?” “是。” “看你与他之间,似乎有着我所不能知道的事。”公孙子衿紧盯着她,“我的心情就很不好。” “方才你揽我腰时,我都默许了呢。”虞兮笑起来,“你还想如何?” “说到底,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公孙子衿眸色渐沉,他默了默,就一把拉虞兮入怀,掐着她的腰将她按在自己大腿上,闷声说:“方才在船上没做完的事,现在继续。” “等等!”虞兮捂住嘴,“你生辰是何时?” “十一月。” “......还有十个月,哪里是快到了?” 公孙子衿不耐烦地拉开她的手,“万一明年的十一月,我也回不来呢?” 出征常年不归,实属常事,这话一说完两个人都愣了愣。 “......是你提醒了我。”公孙子衿握住她的手,说:“明年的份,今日我也要一同收下了。” 虞兮笑了笑,忽生出一阵心酸。 公孙子衿闭目,脸缓缓贴近虞兮,快要碰到她的唇时,“你又忘了要闭眼。” 这回虞兮没有乖乖闭眼,而是推开了他,看着窗外惊道:“那不是我四哥与你姐吗?他们怎么会在......藏香阁门口?” “什么?藏香阁?” 公孙子衿满眼疑惑,也侧目望去。 那头,虞仲与公孙子佩正站在寒风暴雪中怒视对方,半晌后,虞仲先败下阵来,他无奈道:“子佩,你别再闹了好吗?” “是我在闹吗?”公孙子佩呼着寒气,抬手指向藏香阁,“分明是你,日日架着刀追我来藏香阁!吓得那些个小官们都不敢靠近我了!” 虞仲握紧拳,说:“......你为什么要来找小官?” 公孙子佩嗤笑,说:“不找小官玩,难道找你玩吗?” “来啊,来找我。”虞仲踩着雪地,靠近她一步,垂眸继续说:“或者我去找你,都可以。” 今夜风很大,吹得漫天雪花,眼前是白茫茫一片,需靠得近些,才勉强能看清彼此容颜。 公孙子佩身形微晃,踉跄着后退一步。 “可是,虞四你玩不起啊。”她笑得嘲弄,“你想与我认真,不是吗?方才在那屋里,我衣裳都脱了,你不是也没敢碰我。” 虞仲又想起了她的凝脂雪肤,香肩玉露,面上微热,结结巴巴道:“这事,等等......等我们成亲后,洞房里再......” “别再继续说了!” 公孙子佩脸色惨白,她浑身颤抖着说:“我求求你看清楚,现在的我是个跛子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