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人是男主白月光》 第1章 01楔子 她轻轻地掀开车帘的一角,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顺着光亮往外看去。 此时正是三月初春,外面阳光正好,天瓦蓝瓦蓝的,路边翠色一片,就连马车扬起的尘埃也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辉。 然而卢庭萱却没什么欣赏的心情,她将手中的车帘放下,重重地吐了口气,才见着坐在对面的温婉的黄衣女子对着她笑了笑。 卢庭若生得明眸大眼,她红唇衬着白肤,一笑起来嘴角便洋溢着两个小巧可爱的酒窝,显得极其的美丽动人,饶是两世为人自身也极其美艳的卢庭萱此时也不禁晃了晃神。 她心中暗笑一声,顿了下,随后问道“三娘在笑什么” 卢庭若道“我在想这是你第一次到永安来,心中怕是好奇的很,只这时我们不好到外面去看看。等到了外祖家,你若要去哪里,我便陪着你去。” 卢庭萱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她鼻翼微动,眼睛微酸,像是一幅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急忙转身望向马车外,只见着外面碧空如洗的天空中划过一道春燕,她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只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谢谢三娘。” “你是我妹妹,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繁缛礼节”卢庭若笑道,眉眼间浮起一抹温柔。 卢庭萱暗道三娘虽生得明丽了些,但性子却被母亲教养的极为端庄温婉,不似自己一般骄纵跋扈,仗着一副美艳的皮囊便作天作地,最终落得一个内宅斗败的下场。 她想起前世里姐姐卢三娘那不幸福的婚姻,又想起她不顾众人的反对要为病故的她讨要说法的举动,心下一阵感慨,便拉起卢庭若的一双手,郑重道“三娘,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不会再让你所嫁非人,最终成为一个落寞的有名无实的当家主母。 卢庭若眉宇间露出讶色,然而她也只是轻轻拍了拍卢庭萱的手背,脸上仍旧仍旧带着那抹温婉的笑容。 这时,马车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车轮在路上又滚了几圈,最后彻底停住了,前方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卢庭萱双眉微皱,她正要掀开车帘看看外边什么情况,却被卢庭若按住了手。卢庭若看着她微微摇头,轻声道“有表哥在,不会有什么难事的。” 她说出“表哥”二字的时候,脸色微红,眸光闪烁,显然是一副芳心暗许的模样。卢庭萱只觉得如坠冰窟,她竟不知,原来三娘这个时候就对表哥有情了 前世,她家世出众,又因生得一副美艳的皮囊,在这永安城的世家公子中间游离不决,最后遵照父母之命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同为五姓之子的赵郡李氏一族的嫡长孙李桐。谁料李桐骨子里是个极为自私冷漠的人,她身为他的正妻也不得他的信任和喜爱,最后在偌大的李氏内族争权夺利时败在内宅阴私之上。 她的姐姐卢庭若,嫁给了她们大舅舅的长子、卫国公府的嫡长孙郑四海,虽没有家族夺权的勾心斗角,但郑四海却是个极度花心的人,纳妾流连花楼一样不少,到了后来更是想要宠妾灭妻,所幸舅舅一家都是明事理的人,这才叫他宠妾灭妻的行径没有得逞。 想到这里,卢庭萱心下微叹,想不到她们姊妹二人,在婚姻上竟然都是一个失败者。还好她如今得以重生,她定然会好好保护自己和三娘,绝不叫她们落得上辈子一样的凄惨下场 国子监。 天色碧蓝,庭前的几株杏花树犹如胭脂一般妖娆万千,直惹得过往的士子们纷纷驻足。 虞非晏定定地望着窗外粉白的杏花,鼻尖嗅着那淡淡的清凉之味,半晌,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来。 柳博士是国子学专讲春秋三传的博士,他身形极为瘦削,一张细长的马脸挂不住几块肉,颧骨突出,眉眼向中间微拢着,透出几分刻薄来,唇下留着细长的胡子。 他这段时日专讲春秋公羊传,想起来昨日有个学生因着这本书里的一点与他辩论了许久,此时便提起了兴致。 正好他今日讲到春秋宣公五年,这里提到了一则小故事,说的却是某年,一个诸侯国的大夫齐高固带着自己的妻子乘车同行,公羊子却批判到齐高固此人的行径与鸟兽没有什么区别,不然,为什么他作为一个大夫竟然带着妻子同乘呢 柳博士深以为然,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点点头,随后晃着脑袋,皱着眉,才喃喃道“昨日里定然是傅家的二郎与我争辩了。” 柳博士遂背着手,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大声道“我方才所讲之事,傅二郎可有什么见解” 没人应声。柳博士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他的脸色都气红了,遂气急败坏道“傅瑜回答夫子的话” 此时房间里的四十多名士子有些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虞非晏醒过神来,却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斜后方的位置一眼,正见那里原本跪着的人此时正趴伏在桌案上,便没有再理此事。 看着底下都抬起头来的士子们,柳博士气呼呼地走到一个还趴在案桌上的人前,他记得这个位置是傅瑜的。他伸手去触那“人”的后领,指尖却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紧接着,这伏在案桌上的身着青衣儒袍的“人”便整个歪倒在地,同时露出了衣服里头的一床锦被。 柳博士大惊失色,屋内的众多士子却再也忍不住的捧腹大笑起来。突地,一声“噗通”的声音响起,傅瑜旁边的座位上的一个“人”也滚落在地,露出了里头的棉被。 柳博士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随后拂袖狠狠道“这是今年来的第几次了我定要禀告斐祭酒” 随后,他让士子们安静下来,问自己一向的得意门生,“非晏,你且说说,我方才所讲的可是正理” 虞非晏跪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闻言将视线依依不舍的从窗外的红杏上移过来看着柳博士道“博士方才所提到的是将近两千年前的古人的生活了,那时女子地位低下,当然公羊子会有此感叹,可今天的您赞同这件事却是显得非常匪夷所思了。如今朝中女学盛行、女官不绝,本朝开国时的平阳公主更是一位带兵打仗的巾帼英雄,便连现在也有高门大户的女子骑马上街,与男子同游,民间赘婿婚嫁一事更是异常流行。如此一来,又怎么能将两千年前的礼俗束缚于女子身上呢” 本朝公主们三嫁三休夫的壮举他却是不敢提出来的。 柳博士还想反驳什么,虞非晏却快速道“若是博士用前朝的法子来帮助圣人治国平天下,朝中有不少人都是要反对的,更何况是拿两千年前的礼节来束缚女子” 虞非晏此言一出,柳博士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倒是有不少士子拍手叫好,有的是真心诚意觉得虞非晏所言非虚,有的却是为了他能够将这讨人厌的柳博士反驳的哑口无言。 柳博士气急,却是嗫嚅了许久,才大声道“今日讲学到此为止”而后便落荒而逃了。 有士子哈哈大笑着,过来搂着虞非晏的肩大笑道“你方才可真是好样的,总算把那老学究又给气昏了一回了。” 虞非晏淡笑着,却是问道“今日傅二郎又去何处耍了” 有人道“他今日一早便拉着王六郎骑马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又有人问“他逃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国子学中逃过课的也不是他一人,为什么每次柳博士总是拿着他的这点不放” 有人笑着回道“你定然是新来的,不知道以前柳博士刚来国子学的时候中了傅二郎的圈套了。” 那人又问“是什么圈套竟能让柳博士记恨如此久。” 此时众位知晓内情的士子们却是心照不宣了,而不知晓内情的士子们则是面面相觑,不知道众位同窗都在笑些什么。 虞非晏想起这事,却也笑了笑,他想起来这些公侯之后的圈子里流传着一句话国子监柳博士,御史台李谏言,朝中双煞。 “虞家郎君斐祭酒有请”外间有人唤道,虞非晏皱皱眉,和众位同窗打了招呼便走了。 斐祭酒身为国子监最大的长官,在众位学子心中自然是威仪非常的,而虞非晏在面对他的时候,比之寻常士子更加紧张,只因,他是那个人的父亲。 斐祭酒唤他来却不是为了今日在课上顶撞柳博士一事,而是为了三月半的殿试。 斐祭酒直言道“你可有把握” 虞非晏淡淡笑了,眸中却闪着自信的光芒,他道“定不辱祖父和父亲的名声。” 虞家父子两探花,在一干公侯世家中异常的显眼,至今仍被众人称道。斐祭酒只道“得之为幸,失之亦无不可,你不必如此心焦。” 虞非晏点头,他出去的时候,正见一身青袍的柳博士踉跄着走进来,看见他时却瞬间挺直了胸膛,脸上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02逃课(修) “快让让,快让让”一个少年郎君响亮的声音在街上响起。 阳春三月的早晨,京城的一条街道上疾驰而过两匹红色的骏马,一旁的行人们纷纷避让。 马儿是深红色的好马,四蹄雪白,腿健壮而有力,棕红色的鬃毛在空中飘扬。 骑着马的是两个华衣锦服的少年,打头的一人看起来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他外罩一身紫衫,身形健壮,头戴青色儒巾,面色俊秀,一双细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手中尚还握着一柄血红色的马鞭。紧跟在他身后的骑马者是个个头稍矮、体型微胖的少年,他生得白净,脸上干干净净的,看着便让人心生好感,一双小眼更是熠熠生辉。 “犬韬,快些”傅瑜高声道,声音里透出些畅快。他前几日得了郑四海的书信,知道他约莫今日早上便要回永安了,于是今日便叫上了王犬韬,二人从国子学中逃课到永安城外去迎接郑四海。 傅瑜今年十九,王犬韬和他同龄,两人自幼一起长大,郑四海虽比他们大了近十岁,却待他们二人非常要好。此次三人有三年未见了,前些日子得知他要回永安,傅瑜又惊又喜,不惜逃课只为出城迎接好友。 打马出了城,两人向南方而去,马儿的银蹄在黄土地上奔腾而过,掀起阵阵黄沙。 傅瑜和王犬韬到了离亭,不过下了马略微等了等,便听着不远处传来一阵车轮和马蹄的声响,两人朝着那方向望去,便见着一列人马朝着他们走来,里头有马,也有马车。 为首的一匹雪白的马上是一个青年,他身着一身暗红色的华袍,头发被高高地束起拢在玉冠中,他身形看起来颇为壮硕有力,皮肤略黑,脸庞刚毅,五官硬朗,不是郑四海又是谁。 “郑大哥”傅瑜和王犬韬高声叫道,他伸出右臂挥舞,见着马上的那人也对着他们挥了挥手,随后骑着马快速的走了过来。 不过片刻,郑四海就到了两人的身前,他弯身下马,停住,看着两人,而后小麦色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舒心的笑来,他大步向前,伸出一双手臂,紧紧地搂住了两人。 不过搂了一下,他松开手臂,又用手拍了拍傅瑜和王犬韬的肩膀,道“三年没见了,当年的小男孩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了” 傅瑜道“郑大哥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威武雄壮。” 王犬韬也道“是啊是啊,还是和以前一样黑。” 傅瑜扶额,紧紧拉住了王犬韬的胳膊,郑四海却哈哈大笑,他拍着王犬韬的肩膀,笑道“王六你这胖墩倒是和以前一样,还是不怎么会说话。” 王犬韬有些羞愧的摸摸脑袋,他看看傅瑜,又看看郑四海,胖胖的脸上露出一抹为难来,他开口道“来之前傅二还跟我说让我悠着点呢,看来我这毛病是改不了了。” “唉,改不了便不改了嘛,你这叫实心眼,有什么可羞愧的。”郑四海道。 后面的马车此时也走了过来,傅瑜一眼望过去,只见有十好几个骑马的青布短衣打扮的护卫,另有六辆马车,靠前的两辆马车是两马拉着的,外间看过去也颇为名贵。 傅瑜问郑四海“郑大哥这次是带了女眷回永安吗” 郑四海点头道“还是傅二聪明,我三个月前到范阳姑妈家,接了我姑妈并几个表弟妹到永安来,是家里的老太君想女儿了。” 顿了下,郑四海又道“老太君下个月便要八十大寿了,这姑妈便也到永安来尽尽孝心。” 傅瑜道“这样的话,依着礼节,我和犬韬也该过去拜见一下的。等一会儿进了城,郑大哥你便先送郑家姑妈回府,等见了老太君和国公,再来与我们同聚。” 郑四海道“如此甚好。” 早有郑四海身边的小厮禀告了卢郑氏,只说大郎在外头碰见了两个在永安中的朋友,依着礼节要在马车外边拜见一下。卢郑氏应了,傅瑜和王犬韬便在马车外规规矩矩的行了见长辈的礼节,却并不去后面的那辆坐着两个未出阁少女的马车。 “傅二,犬韬,快上马,咱们也有段时间没有好好较量过了,这次得看看咱们谁先到城门”郑四海翻身上了他那匹雪白的宝马,对着还站在那里的两人大声道。 方才一时兴奋,未能看清这匹白马的模样,此时傅瑜再看,却见那白马马头高昂,马眼如炬,周身壮硕,鬃毛长而微卷,在风中微微拂动,遥遥望之宛若仙马,便笑道“郑大哥定是从哪里得了这匹好马,想要在我们面前炫耀一番。” 春日微风袭来,空气中夹杂着些花的芬芳,让傅瑜的精神为之一振,突地,一声细微的“咚”声从他身后的马车中传出,他转身望去,却见第二辆马车的车帘被微微掀起了一角,里面一片绯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想来是卢家的哪位小娘子。 傅瑜笑笑,不在意地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而后翻身上马,对着郑四海和王犬韬道“那便说好了,谁若是拿了最后一名,便要请了今天的客。” 王犬韬摇摇头道“不好不好,每次赛马都叫最后一人请客,我的月钱却都是拿来请你们吃饭了。” 傅瑜忍俊不禁,道“那便叫夺魁的人请客吧。”郑四海也点头,看来是同意了。 随后,傅瑜高声长啸一声,他身下的深红马儿向前一跃,飞快地向前奔去。 不过片刻,本来领先半头马身的傅瑜就见一抹白色从右侧冲上前来,随即马上的郑四海一抽马鞭,一声大喝,已是冲出去一马的位置。 傅瑜不禁羡慕道“郑大哥的这匹马的确是匹好马” 等他到了城门外,却见两列身着黄白蓝黑之色的庶民排着队在进城,城墙宽厚雄伟,城门也极为高大威武,开的极宽,一时之间还在中间空出了一条不窄的路。 城门一侧正立了匹雪白的骏马,马上的郑四海满脸笑意,看得出来他心情颇为舒畅。 傅瑜打马过去,道“郑大哥的这匹马儿是在哪里得来的可真是让我长了眼界。” 郑四海显然是极为受用傅瑜的这般话,他笑着俯身摸了两下白马的脖颈,这白马鼻尖便轻轻的喷了一下鼻息,傅瑜惊道“看来这白马不仅是匹快马,更是匹通人性的马。”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却是王犬韬到了,他问“谁赢了” 傅瑜道“你大可猜猜。” 王犬韬停顿了下,他抬头看看傅瑜,又看看骑着白马的郑四海,拍了一下手大声道“我知道了必然是郑大哥赢了。” 郑四海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王犬韬道“若是同以前一样是傅二赢了,他定然要在我面前大加炫耀一番的,可今日却没有。这样也好,今日这顿宝来楼的大餐可是郑大哥请了。” 郑四海笑道“必然不会少了你的一顿饭的” 等到乘着马车的卢郑氏一行人走来,傅瑜和王犬韬便与郑四海一道进了城,几人过了三道门,顺路走了三条主干路,便在一个拐角处散了。 王犬韬道“我们现在可是要去东市的宝来楼” 傅瑜道“你对那里最为熟悉,当然是先去那里点好菜,然后我们还可以去马行看看,郑大哥得了这么一匹好马,我们当然也不骑这等中品的马。” 王犬韬也点头称是,却是没有一个人提起他们今日本该在国子监上课的。 阳光高照,傅瑜和王犬韬二人骑着马过了两条街道,突地,傅瑜停住了,他回身,看着路口的略窄而无人的巷子,对王犬韬道“这里有一条巷子,我们以前怎么没注意过呢” 王犬韬摇头,他擦擦汗,道“我们还要去东市呢。” 此时日头比之早晨要毒辣了些,王犬韬胖胖的脸上已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傅瑜便道“这条巷子直通东方,我们从这里进去好了。” 王犬韬道“从这里可以过得去吗” 傅瑜道“不然我们要穿过这条主干道,到了前方拐角再拐弯,等到的时候我怕你会喝完一壶凉茶。从这里可以近些,再说了,永安城内四通八达的,便连巷子也是直通通的。” 说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其实那是相对有数十米宽的主干道而言的,傅瑜估摸着这条小巷宽约五米,足够四马并行了。 小巷的路上堆积了些黄沙,想来是雨天用的,巷子两边是高大的青石墙,墙上间或的长了些青苔,显得这处有些背阴的巷子愈发冷清阴森。此时并无车马,两人便一抽马鞭,快速向巷口奔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03初遇 傅瑜策马奔腾着,有春风打在他的脸上,他也只觉得畅快极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会飞的鸟,骑着马在自由地翱翔。 他闻到一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花香,清清淡淡的,不是很甜腻,反而带着些清凉的意味,有些像薄荷糖的味道,他的视线从两侧的围墙上掠过,只见被分割成一块长条形状的蔚蓝天空的两侧围墙上方,冒出些或粉或白或红的花儿来,在一片蔚蓝天空做幕布的画卷上显得格外的清新亮丽。 傅瑜高声笑道“红杏出墙。” 王犬韬问他“什么” 傅瑜微微仰着头看着墙边的红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他突然听到王犬韬惊呼一声,随后王犬韬的速度慢了下来,落在了傅瑜的身后。 傅瑜回头刚想说什么却见他一脸的惊惧,傅瑜回过神来,他猛地看向前方,却见前方巷口处出现了一辆马车,拉车的两匹枣色的马儿庞大躯体此时正堵在路中间,他的左侧前方是一辆连着的马车,车夫已是吓得面无血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傅瑜。 傅瑜的马儿还在奔腾着,而此时他距离那堵在巷口的马车不过几步远了。 傅瑜夹紧马腹,右手一扯缰绳,随后左手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紧接着他只觉身体一轻,眼前的景物都变得低矮了许多,他看见自己高高的越过了那两匹依旧躁动不安的枣红色马儿,那一身灰衣的马车夫目瞪口呆的仰头望着天空。 他耳边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无论是院墙内鸟儿的叫声还是身后王犬韬害怕的抽泣声,亦或是胯下马儿的嘶鸣,他都已听不见了,只是鼻尖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随后,马儿落地了,傅瑜浑身一颤,随后紧紧地俯首搂了搂马脖子,此时气血上涌,他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发起烫来,双腿已是软的没了力气。 “傅二”傅瑜听见王犬韬高声叫道,随后看见他翻身下了马,快速地向自己这边跑来,他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白白的脸上尚还留着一道明显的泪痕。 胯下的马儿打了一个响鼻,从鼻子里透出些气来,它甩甩尾巴,动了动蹄子,傅瑜连忙从马上下来,笑骂道“哭什么呢我还没死呢”声音却透着一股虚弱感。 劫后余生之感太过强烈,傅瑜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此时,那辆朴素小巧的马车被掀开了一道帘子,傅瑜和王犬韬都向那边望去,只见下来了一个身着素雅青色襦裙的少女,她有着一张白皙的圆脸,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看着两人。 那少女回身,对着车内的人道“娘子勿急,是我们的马惊了。” 她们的马惊了,可受罪差点从马身上掉下来的却是自己,傅瑜心下一阵窝火,他向前走了两步,问道“你们的马惊了可你们的马好好的待在原地没动呢” 两匹枣红色的马应声叫了两声,还甩了甩尾巴。 傅瑜继续道“刚刚明明是你们从巷口里突然冒出来,使我的马受惊,这才叫我险些受伤的你说吧,该怎么赔” 被他这么一说,那杏眼的婢女急的脸上一阵红,车内的人却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些清冷,似空旷静谧的山谷中传出的泉水般冷凝,却让傅瑜充血的大脑奇妙的静了下来,她道“阿福,是这样吗” 阿福傅瑜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着一旁被所有人忽略的车夫点点头,随后他又快速地摇头,道“也不全是这位郎君说的这样的。” 车帘被一双细长白皙的手掀开,从里面出来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傅瑜微微眯了眼睛。这个时代对女子并不严酷,帷帽是女子出行时遮蔽太阳用的,可用可不用,许多高门大户的女子常这样戴着帷帽出行。 这女子个子并不矮小,她帷帽的顶与傅瑜的身高平齐。她头上戴着帷帽,帷帽上的薄薄黑纱直垂到胸前,遮住了她的模样,也遮住了别人看向她的目光。 黑纱上还印染着复杂繁复的花纹,隐隐透出一个模糊朦胧的人影来,这模糊朦胧之感为她更添几分神秘感。 这女子身穿一身嫩绿的内衫,外罩一件青色的坎肩,腰间缀有同色的香囊和玉坠,她身形苗条,腰肢纤细,浑身气质如兰,却隐隐透着股终年雪山的意味,显得更加是个美人。 傅瑜顿时来了兴致,他坏笑一声,向前两步靠近了那女子,只离她只有三步远的距离了,一旁的杏眼婢女连忙张开双臂挡在那女子身前面色严肃的盯着他,那女子却动也不动,她笔挺的站在那里,正如一株历经风雨而不动摇的翠竹。 傅瑜问道“小娘子是哪家府上的” 杏眼婢女瞪眼怒骂道“登徒子休得无礼” 傅瑜笑道“小娘子骂谁登徒子” 杏眼侍女的脸愈发的红了,她想向傅瑜冲过来,那戴着帷帽的少女却伸出手拦住了她。 傅瑜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刚想说什么,一旁的王犬韬却拉住了傅瑜,吱吱唔唔道“傅二,我刚刚看见了,的确是我们没来得及勒住马。” 傅瑜诧然,等到王犬韬和阿福说了几句,众人才明了事情的始末。无过于阿福出来时没有看左右巷口的人,而傅瑜一行人又在窄巷里头策马狂奔,两相交加才险些酿成惨祸。这样一来,倒是双方都有责任了。 傅瑜皱着眉还没想出些什么,便听见阿福小声嘀咕道“以前这条路上这个时间都没人的啊,怎么今天就突然跳出来两个骑马的。” “傅二郎。”那女子开口唤道,声音清冷却带着丝柔和,傅瑜只觉耳尖一片酥麻之感,他回头,故意恶狠狠地问道“干嘛” “今日我与友人相约,恐是不能再在这里消磨时日了,这件事斐家有过错,来日定当派遣管事到安国公府上赔礼道歉。”斐家娘子轻声道,声音平稳。 她这么一说,傅瑜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本是两方都有过,她这么说倒显得自己愈发咄咄逼人了,他便豪爽道“哪里哪里,斐小娘子既然有事,便先离去吧,这事儿大家都有错,我也没受什么伤。” 那女子应了声,向着他福了一礼,才转头回了车上,突地,她又停下了,她回转过身来,淡淡地道“两位郎君既然是学生,可还记得今日要到国子监去” 傅瑜一愣,他再抬头看去,那女子却已经进车里去了。他牵着马和王犬韬退后两步,阿福驾着马车从他们身前而过。这时,一阵风吹来,头顶上出墙而来的杏花纷纷掉落,一时之间犹如下起了一场杏花雨,有微凉的水珠落在傅瑜的脸上,可他却只定定的看着那马车。 车帘被风卷起了一角,傅瑜的目光不经意地从马车上滑过,看见了一个光洁白皙的下巴,紧接着是殷红的唇,小巧的琼鼻,以及一双摄人心魂的眼和微微蹙起的柳眉。这是一张白皙冷然的脸,里头的女子肌肤胜雪、蛾眉曼睩。 恍如春日的细雨滋润着久已干涸的沙地,又似春风轻飘飘地拂过山岗,傅瑜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羽毛轻轻地碰了碰,轻轻柔柔的,痒痒的,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澎湃的想要从他的心口跳出来了一样。 傅瑜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快四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 马车远去,傅瑜却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呈现出一种很奇妙的神色,王犬韬挥着胖乎乎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大声道“回魂了,回魂啦” 傅瑜“啪”的一声抽手打落了眼前当着他视线的胖手,直到那斐府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角,他才回头,看着身侧的王犬韬,轻柔地道“六郎,她方才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王犬韬道“那位娘子方才说要送压惊礼到安国公府,看来是真的认出你来了,你说她怎么知道你是谁的” 傅瑜笑着捏了捏他的胳膊,道“这还不是你一直在旁边傅二傅二的喊的么” 顿了下,傅瑜微微低头,又喃喃道“斐府是哪个斐府这永安这么大,哪里知道是哪个斐府” 王犬韬揉揉下巴,道“我知道是哪个斐府。” 他说着,指了指马车来时的巷子,傅瑜望过去,正见一一座颇有些威严肃穆的府门,门前牌匾上书着“斐府”二字,大门前的台阶上还摆放有一列木架,上面整整齐齐的插了六根青色的戟。 “六戟”傅瑜轻声唤道,“看来这斐府的郎君也还算得上是一个人物话说朝中哪位文官是姓斐来着的” 王犬韬哭丧着脸道“是文渊阁一品大学士、国子监祭酒斐之年斐祭酒” 傅瑜楞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他转身,正好一朵杏花飘摇着从他的头顶落下,他伸手接住,只觉手心一片轻柔触感,他将杏花放到鼻尖,果真嗅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却又夹杂着一股他方才没有闻见的苦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04吃货 马车渐渐驶出平安坊,车轮在道路上发出辘辘的声响,杏娘掀开车帘往后望了一眼,却见方才巷口站着的两个郎君已经走远了,她舒了口气,问道“娘子方才为什么那么说” 斐凝柳眉微挑,却听见杏娘又问道“方才明明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次也没看见过那样横冲直撞的郎君,更没遇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事,娘子为何要忍让” 斐凝微微垂着眸子,神情淡淡的,她道“你可听见方才那人唤他什么” 杏娘想了想,道“傅二。” 斐凝叹口气,慢慢道“永安城内姓傅的何其多,可算得上马术娴熟,再加上头戴国子监学生专用的儒巾,身上的紫衫是上好的绸缎子,那便只有一个人了,傅安国公的世子。” 杏娘惊得捂住了唇,眸光中透出一股忧色,她道“永安三霸王的傅小公爷” 傅瑜此时可不知道自己在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美人心中的印象,他如今正为今日午餐吃什么而苦恼。 东市中的宝来楼是永安城内最著名的一处酒楼,相传它的十几位掌厨都是从宫中退休而来的老御厨,九州之内的八大菜系做的那是一个色香味俱全,连远在万里之外的什么英吉利美食他们也会。 当然,和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酒楼相配的,还有它那高昂的菜价酒价,不过这些对于钟鸣鼎食之家来说却是算不得什么的。 王家六郎犬韬,没有别的什么爱好,他平生最大的乐事便是吃喝,而他也不愧是傅瑜所有的朋友中最会吃的。 两人到了宝来楼,因是熟客,便直接上了二楼的一间包厢。包厢内放着几张黄梨木椅,一旁的柜上更是摆了几样精美的瓷器和蓝皮的书,屋内放了几盆巨大的绿色盆景,郁郁葱葱的,更是平添了几分生机。 未等傅瑜坐下喝杯茶,王犬韬便道“郑大哥三年未曾回永安,宝来楼出了不少新的招牌菜,这次定要让他好好尝个够才行。” 傅瑜道“他这次回来正好遇上老太君的寿辰,哪里能那么快的就走想来他还要在永安留很久,我们今日便选着点几样便好了,免得点多了浪费,又叫你被郑大哥笑骂。” 王犬韬迟疑着,最后还是点头,他问一旁的小二“今天酒楼里头有什么是最新鲜的” 穿着一身灰褐色短装的小二笑道“郎君这可是说笑了,我们店里头什么都是新鲜的” 小二振振有词,说着还点点头,挺挺胸膛,很是一副得意的模样。 傅瑜在一旁暗笑,王犬韬却是苦了脸,他又道“把你们的掌柜叫来,只说是王六郎叫的他。” 小二摸不着头脑的出去了,没过一会儿包厢内便进来了一个身材矮小、体型富态的老头,他恭敬地给二人行了礼,颇为上道的说“今日二位郎君可是来的凑巧了,小店今日早晨刚从庄子上运回来一车鸡鸭鹅、一车活鲤鱼并几车新鲜的蔬菜,便是从海边运来的海蟹海虾海参等也是昨日里刚到的,还新鲜的很呢。” “海蟹海虾是昨天的了,不要,”王犬韬评价道,傅瑜看着掌柜忙点头,又听王犬韬道“有一车鸡鸭鹅那便来个肥鸭块煨海参,一份杂果烧苏鸡,记得要一只老公鸡。可还有河虾” 掌柜的忙道“有的有的,河虾一直有现养着的。” 王犬韬满意了,又道“那便再来一份芙蓉豆腐。这三样便是主菜了,分别叫卫大厨、李大厨和何老头去做,别人做的我都不要。” 掌柜忙点头,又记下了王犬韬点的七八样辅菜。傅瑜见王犬韬仍旧意犹未尽的想继续点杂食,便连忙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郑大哥还没来” 王犬韬注意力果真被转移了,他道“今天郑家姑妈来了,想来是要迟一点了唉呀不好了” 傅瑜被他一惊,忙地抬头看去,却见王犬韬坐在椅子上接连叹气,连忙问“怎么了” 王犬韬道“我尽顾着今天是郑大哥回来的日子,却忘了他回来要先去拜见老太君和父母,哪里还有闲情顾得上我们呢” 傅瑜笑道“郑大哥向来是个不羁的性子,但允诺朋友的话还是办的到的。即便他今日不能来,也可以遣个小厮来告诉我们一声,何况那又如何呢若是他不能来,这顿饭我们两也不是吃不了,只管把饭钱算在他身上便好了。” 王犬韬这才松了口气,显出一种欢喜的模样来,他又问傅瑜“二郎,那郑家姑妈是个什么来头我怎么从没在永安见过她呢” 傅瑜道“她是老卫国公的小女儿,听说早年嫁给了范阳卢氏的嫡系,已经有二十年没回来过啦。” 王犬韬道“范阳卢氏,官宦世家、书香门的五姓之一的范阳卢氏” 傅瑜点头。 所谓的五姓,却是从前朝的前朝便开始流传的说法,说的是崔、卢、李、郑、王这五个百年诗书传家的望族。 这七八百年来,天子都换了三个姓,可这五大家族却互相通婚,在数百年间互帮互助,仍旧在朝中屹立不倒,成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也因此,本朝太祖颇为忌惮这五姓的势力。大魏一直以来秉承的也都是打压五姓的政策,可即便如此,朝中仍有近半官员是这五姓家族的人,便是如今的百官之首的凤阁右台便是崔泽。 为了制衡五大家族,太祖开国时便大封特封身边的六个帮助他夺得天下的武将,分别为晋国公严家、安国公傅家、卫国公郑家、吴国公王家、宁国公虞家和楚国公陶家,这六国公之爵位世袭罔替,大魏称之为六柱国。然而即便是六柱国,其中也还有两个是五大姓的旁支,不过后来脱离了本家落地在了永安。 两人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郑四海过来,傅瑜嫌屋内闷,打开了窗户,看看外面晴朗的天空,享受着拂面的春风,又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也不觉得无聊了。 王犬韬却是按捺不住地又偷偷溜去了后厨,然而还没等他走进后厨便被掌柜恭敬却又强硬的请了回来。他耷拉个脑袋,满脸颓废,看起来灰溜溜的样子直惹得傅瑜大笑,他道“你来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掌柜的可还不知道你的脾性么” 王犬韬颇为无辜地道“我只是去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又不是去偷师学艺的,何况阿爷一直教导的我要君子远庖厨。” 傅瑜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嘴上说着君子远庖厨,心里也想着只是瞅瞅便罢了,可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啊你哪次看完后不是回府自己鼓捣了半天的” “再说了,六郎你这次可就记混了,圣人所言的君子远庖厨说的却是做人要有仁爱之心,不是男人不能进厨房。” 见王犬韬的一张白胖的脸涨得通红,傅瑜笑道“你这性子,倒还真和你阿翁一般无二。只可惜你阿爷教导了你十几年也抵不过你阿翁的短短几年,不过有一句话我倒是赞同你的,君子远庖厨之类的圣人之言,都是些鬼扯的话既然君子对禽兽有仁爱之心不愿到厨房里头去瞧它们的死亡,却又为什么吃起来的时候没有停下嘴来呢” 傅瑜道“既然对万物都有仁爱之心,那便该和寺庙里的和尚一样,天天吃斋念佛” 方才王犬韬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听到傅瑜说起和尚吃斋念佛,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他看着傅瑜道“我想起来了,清明之后我们可以到大慈恩寺里头去吃那里的素斋,那里戒食师父做的素斋可真是一绝,没有半点荤腥却能香气迷人,嚼起来也筋道。” 王犬韬说到这素斋的时候,眼眸中微微露出一丝向往和满足的神色来,喉咙中还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傅瑜看着王犬韬,久久默然不语,最后才长叹一口气,道“我算服了你了。” 复了傅瑜又兴致勃勃地问“要怎么才能吃到戒食和尚的素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05醉酒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郑四海便到了。 他来的时候已是换了一身织锦绣银的蓝色常服,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今日早晨见到的那般锋芒毕露,倒显得有些温润平和了。 他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壶酒,一壶坛子外面刷了红漆的酒。 傅瑜笑道“原来郑大哥是去洗尘换衣服了,这样也好,正好应了我和犬韬给郑大哥设的这接风宴。” 王犬韬却是问“郑大哥的这坛子酒看着倒是眼熟,莫非是绍兴的女儿红” 郑四海笑着将手中的酒坛子放在圆桌上,傅瑜二人围绕着过来打量着这一坛子酒,郑四海道“六郎果真好眼力,只从酒坛子就能认出这是一坛绍兴的女儿红,不过,我却叫它花雕酒。” “这坛花雕酒是我去年游历绍兴时买的,当地人多好黄酒,这花雕酒更是其中一绝,闻起来芬芳馥郁,喝下肚也是暖洋洋的,”郑四海一边说,一边亲自取了酒坛子上的封盖,“听当地的酒庄说,这坛子花雕酒已经埋在地下四十年了,我想着你们两个年纪还小,许是没喝过,便特意运了几坛子回永安,正好今天便拿它来开个好彩头。” 郑四海在外游历这三年,居然还能记得远在永安的两个小朋友,更是不远千里运回来几坛子酒,一时之间,傅瑜和王犬韬都有些动容。三人便唤来小二拿了三只碗,一人倒了一碗,却是不等那三位师傅将主菜做好便互相碰着碗喝了。 白瓷碗中的花雕酒显出一抹黄橙橙的色彩,衬着窗边透进来的日光,愈发光亮澄澈,傅瑜低头轻嗅,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盈满咽喉,顿时只觉这酒实在是鲜,傅瑜想,果真如郑四海说的那般,这酒闻起来芬芳馥郁。 傅瑜小口抿了一口,刚喝到嘴里,便觉得一股细微的辛辣顺着口腔直冲鼻腔,舌头上却又留着点点酸甜的滋味,他咽下去,却又觉得口腔中的辛辣味渐渐散去,只余一股淡淡的苦味在齿间。 “好酒,真香”傅瑜听见王犬韬说。 王犬韬白净的两颊已是浮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他眯着眼睛,脸上显出一抹沉醉满足的表情来。 傅瑜暗道六郎莫不是喝醉了从来不曾与六郎喝过烈酒,他竟不知,原来能吃能喝的王犬韬酒量这么浅。 郑四海却没注意到王犬韬脸上的表情,他非常高兴,一口喝干了碗中的黄酒,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定然非常喜欢,只是今天是第一次喝这样的烈酒,不能多喝。烈酒伤身不说,若是醉醺醺的回去了,且叫家里人担心。” 三人正笑着,却听见包厢的门“扣扣”的响了两声,王犬韬皱皱眉,问道“何事” 外面无人应声,却又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王犬韬眉头一皱,似乎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傅瑜便道“我去看看。” 推开包厢的门,却不是那个招待他们的傻头傻脑的小二哥,而是一个女子,一个美丽非常让傅瑜的呼吸都忍不住屏了一瞬的女子。 红唇雪肤,俊眼修眉,乌黑的发高高的挽了一个朝云髻,额前坠着一颗红色的抹额,映衬着她浓烈的红唇和身上的红衫,显得愈发的娇艳。这女子神采飞扬,眉宇间更是隐隐透着一股凌厉的气势,显出她不凡的一面来。 她抬眸越过傅瑜,望向屋内。 这是一朵野性难驯的野蔷薇,傅瑜心中暗道。 不过身为永安城三霸王的傅小公爷可曾怕过谁,是以傅瑜坏笑着,一脸亮晶晶的模样,他倾斜着身子靠在门上,挡住了这女子望向屋内的目光,他细声问“小娘子找谁” 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调笑的意味。 熟料面前这美艳的女子并不像他以往见过的那些女子一般,她回过神来看了傅瑜一眼,随后屈膝给他行了一个万福礼,开口道“我找郑家郎君。” 傅瑜顿时来了兴致,他问“小娘子来找郑郎君,可曾有约” 这女子笑了一声,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隐藏不住的轻蔑和厌恶,“我来找他,又何必相约, 还劳烦傅二郎君叫他出来吧。” 傅瑜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了,他问“小娘子认识我我可自问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毕竟小娘子长得实在美若天仙,这样的一个绝色美人若是和我碰过面,我当然是不可能会忘记的。” 说着,他便想起今日在平安坊的小巷里见到的那位头戴帷帽的女子,斐家的娘子,那般的容颜的确是叫人见之忘俗。 面前的女子停顿了下,她道“我是范阳卢家的五娘。” “原来是卢五娘子,”傅瑜笑道,随后,他诧异了一下,又道“你可是郑家郎君的表妹” “五娘找我有何事”傅瑜的身后传来郑四海的声音,原来他见傅瑜久久堵在房门口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便过来看看,熟料一眼便见到了自己这位姑妈家的二表妹正一脸怒容的看着自己。 卢庭萱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看已经从门上直起身子来的傅瑜,又看了一眼眉宇间透出疑惑之色的郑四海,道“我与表哥有话要说。” 郑四海疑惑道“有什么话只等回府之后再说便可,现在我正与人喝酒呢,哪里有时间” 卢庭萱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走廊,又看了屋内,她抬腿走进屋内,又自顾的关上了房门,靠近了郑四海,低声道“是为了表哥的婚事。” 卢庭萱满脸严肃,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看起来对这件异常的在意。反观郑四海,他神色淡淡的,似乎毫不在意这件事。 傅瑜心下倒是有些疑惑,随后有些了然,四年前郑四海的结发妻子难产而亡,孩子也没能留下,他便离开永安四处游历。如今郑家老太君已经七十了,便是郑四海也已经二十九了,他作为卫国公的长子嫡孙,自然是这爵位的继承人,可他却至今仍旧无妻无子,确实是叫老太君和父母担忧,这次范阳卢氏的姑妈家进京,说不得便是为了两家的联姻之事。 傅瑜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身形窈窕的红衣女子,心中暗道这位难道就是郑大哥未来的妻子可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年纪未免也太小了些。 郑四海又从酒坛子中倒出一碗酒来,他道“这是我与你姐姐三娘的事情,怎的好私下里和你这小姨子谈谈这要传出去,我没什么,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声誉还要不要了” 卢庭萱脸色一白,随后她抬起头来,眉宇间充满了坚毅,她道“表哥,我与你有事情要说,是关于我姐姐三娘和你的婚事,便是我的声誉有损,我也要与你谈谈。” 郑四海慢吞吞地喝了手中的那碗酒,他扭着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卢庭萱,随后叹了一口气,他推开房看看外边走廊上空无一人,又回过头来看了傅瑜一眼,拉着她走到包厢内的书柜后面的小夹间,问她“你想说什么便在这里说吧。” 卢庭萱没有吭声,似乎还有顾虑,郑四海索性道“我这两个朋友都不是什么嘴碎的人,你若有事便在这里说好了。” 此时王犬韬已有些微醺了,他正趴伏在窗前,捧着一碗黄澄澄的花雕酒慢慢的小口啄着,眼睛却没有看向屋内,而是看着窗外的景色,傅瑜凑近了些,隐隐听到他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好酒,好香不行,我等会儿还要吃芙蓉豆腐” 傅瑜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他拿开王犬韬手中的碗,对他道“莫喝了,莫喝了,再像你这样喝下去,还吃不吃你的芙蓉豆腐、杂果烧苏鸡还有什么肥鸭块煨海参了” 王犬韬果然不再喝酒,而是将胖胖的白下巴搁在窗台上,定定地看着窗外。此时屋内萦绕着一股浓烈的酒香味,傅瑜便是没有喝醉也觉得有些熏熏然了,他没有看向那对要说机密话的表兄妹,而是学着王犬韬,也坐在了他身侧,将下巴搁在窗台上看着外头的大街。 外面大街其实很宽,足足有十米,这宝来楼的店门前因是多富贵客人,倒显得比别处热闹了些,此时他们窗下不远处就摆放了一方宽大的案桌,桌前的蒲团上正盘腿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他身后倒是摆着一方寻常的木架子,架上约莫挂了几幅字画。 傅瑜眼神挺好,这里离那白衣书生的案桌隔了约莫几十米,他也看的清那案桌上正摆着一副山水画,那书生的山水画画得极为传神,隐有磅礴大气之感从纸上喷薄而出。看来今天看到的这个白衣书生倒还有两把刷子。 临近春闱,永安城里挤满了从全国各地乃至胡邦海外而来的学子,这些身上有些功名的举子因为出身不高,依着大魏的律法便喜着白衣、头戴儒巾,与一般的小摊贩极为不同,是以非常好辨认。 这些赶着入春闱的举子们因着囊中羞涩,便常有白衣书生在东西两市里头摆卖书画,想来楼下的这个书生便是其中一员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06闯祸 有细碎的阳光洒在傅瑜的眼帘,春日软绵的风拂过他的脸庞,方才喝下肚子的那碗花雕渐渐地暖起来,傅瑜觉得惬意极了,他听见书柜后面的夹间里有细碎的声响,是卢庭萱和郑四海在说着什么。 他本无意听这类八卦,只是那两人并未避讳,他自幼耳朵便灵敏,这便听到了一些,不过都是只言片语的零散华。 “婚事是两方父母所定我们身为子女”郑四海慢悠悠地道,语气中含着一股淡淡的漫不经心。 卢庭萱振振有词道“我知道表哥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想来早已不满家中父母强加的婚事” 婚事啊。 傅瑜听着这个词,淡淡地皱了皱眉,心里莫名地便有些烦躁,他想起今年过年时家中兄长调笑他快要娶妻的话语,心中隐隐有些拒绝。他转世投胎重生为这不知名的大魏的一名世家公子,逍遥快活了十几年,从没有想过曾经身为女子如今却为一男子之身的自己要以一种怎样的心态来面对自己未来的妻子。 傅瑜想,大魏四海平定,万国来朝,民风开放,国内除了儒释道这热门的三教之外还有一些番邦的教,他若是随意从了其中的一门教,做个不娶妻不生子但可以吃肉喝酒的教众,倒是非常好。可这样一想,傅瑜又摇摇头,他不过是想借着做和尚或是做道士什么的来逃避结婚,这未免有些心神不诚,玷污神明了。 这样不好,不好。 这般想着,傅瑜想自己将来若是必定要娶一个妻子,不免就有些心猿意马来,这既然要娶妻,便要娶一个自己中意的来,若是她也中意自个儿,那便是两情相悦,再好不过了。傅瑜又颇为臭美的想,自己生得这般俊俏,若是不选一个颜值配得上自己的人,岂不是太亏了,这般想着,他不知不觉就想到了今日巷口看见的那斐家小娘子,一个模模糊糊的思绪浮上心头,随即他又狠狠地甩了甩头,似乎是想把脑子里的酒水甩出去。 傅瑜身后又传来两人的说话声,他听见那卢家五娘子高声道“表哥既然对三娘无意,为何又一定要迎娶三娘呢若是表哥婚后对三娘不喜,三娘又不同于我,最是个端庄大度的人,什么糟心事都往自己心里咽,那她日后得多苦” “哼,”郑四海冷笑一声,他放下手中的碗,看着面前不到他下巴的小表妹,道“五娘,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晓得这世家大族里头的诸多秘密。” 卢庭萱面色一愣,随即傅瑜听她道“我当然知道,卢家和郑家联姻,一权贵一清贵,真是太好的家族联姻的例子了” 卢庭萱又道“可这也不是唯一的法子,却要牺牲掉三娘和表哥的幸福” 郑四海冷笑一声,道“你怎么就一定认定了我日后必会负了三娘呢这婚事还没定下呢,你哪里来的消息知晓我日后定当会有负三娘” 郑四海又道“便是三娘,也比你更加清楚她自己的处境,她如今已是二十有一,这样的年纪无论在世家还是哪里,都是大龄的女子了,她若不嫁与我为正妻,必然要下嫁,你们卢家舍得将一个主家的嫡女下嫁吗” 卢庭萱顿了顿,她垂头,半晌,又道“若不是那朱家郎君接连死了父母自己又身患疟疾,我家三娘何苦拖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一时之间,郑四海和卢庭萱两人争论不下,屋内的气势也显得有些冷峻了。 这时,又有人敲门,说话的却是先前招呼他们的那个傻乎乎的小二,他道“郎君,娘子,外头有人找你们呢,说是卢家的娘子,在外头有急事。” 卢庭萱和郑四海对视一眼,终于开了门,却是要离开了。郑四海离开前对着傅瑜歉声道“我今日事情颇多,怕是不能与你们尽兴了,你且和六郎在这里好吃好喝的,饭钱都算在我头上便好了。” 他走到廊上,又转过身来,指着桌上还剩大半坛子的酒道“这坛子酒本来也是送给你们的,你们切记勿要多喝,起码最少也得剩下半坛子酒。” 傅瑜忙应了,见着郑四海跟在卢庭萱的身后匆匆地下了楼,他回身关上房门,走到窗前,正好看见宝来楼前停了一辆装饰十分奢华却又眼熟的马车,正是卫国公郑家的。 一个红色的人影翩然地从宝来楼里头飞了出来,直直地跨上了那马车,这动作干脆利落,带的一股豪爽之气,直叫街旁的众人也暗暗佩服这女子,她身后跟来的却是一袭蓝衫的郑四海,他站在空地上四处张望了下,最后还是跨上了小厮签来的那匹白马,而后便走远了。 看来是当真有急事了。傅瑜暗想,心中虽有些失落郑四海离去这接风宴便办不成了,可他看看已经趴在一旁的窗台上发出浅浅鼾声的王犬韬,终是揉了揉眉毛,叫那小二哥端来了一碗醒酒茶。 喂着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王犬韬喝下了醒酒茶,没过一会儿便见着王犬韬眼睛慢慢地有神了起来,傅瑜心中舒了口气,对他道“六郎,你且在这儿坐坐,吹吹风,醒醒酒,等会儿我来了咱们便把你今天推荐的那三道主菜给吃了。” 毕竟是王犬韬千挑万选的,想来滋味一定不错。再说了他们今日已经逃了课了,纵然明天便是休沐日,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免得白白逃了一次课却什么也没吃。 王犬韬猛然一惊,似乎是才意识到郑四海已经走了,他问傅瑜“二郎要干什么去” 傅瑜打开门,潇洒地扔下一句“出恭”便不见了身影。 待得傅瑜从五谷轮回之所出来,只觉得浑身通畅,便连刚刚被烈酒熏得有些微醉的大脑也清醒了不少,他净了手,又回到二楼包厢,却见方才还软绵绵一脸迷糊之色的王犬韬此时正站起来往窗外望。这窗子是大敞开的,窗台也有些矮,再加上王犬韬体型颇壮,他这么一探出头去,整个窗户便被他一个人堵住了,显得整个人上半身都要掉出去了, 傅瑜见此情形吓得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三两步跑到王犬韬身后,一把抱住了他那略显肥而又柔软的腰,大声道“六郎你莫要想不开啊” 王犬韬虽比傅瑜壮的多,力气却比不得自小练武的傅瑜,一下子便被他拉了下来,而后两人一起跌落在地上,傅瑜“哎哟”了一声,被王犬韬的身体压得浑身一颤,他回头,正见门前端着菜进来的小二哥一脸惊诧,神情奇怪的望着他们。 傅瑜有些疑惑,大声道“别楞着了,快帮我按住他” 王犬韬却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他边动边道“有急事唉呀不是这么回事” 屋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待得最后三人平静下来,王犬韬拉着傅瑜往窗前一站,而后脸上便露出一抹奇怪的神情来,似窘迫,又似羞愧。 傅瑜不解,但还是看向了窗外,正见宝来楼大门的一侧,正对着他们的窗外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大约有二十多人的模样,其中还有十二三个着白衣的书生,见他们探出头来,众人皆是一脸愤怒的看着他们指指点点。 隐约的,傅瑜听到楼下的几个书生大声道“楼上窗户掉下来” 傅瑜一乐,疑惑道“难道你刚才自杀被他们看见了便跑来凑热闹,这会儿见你不自杀了又觉得你骗人,所以才对着我们的窗口指指点点” 王犬韬白净的脸上涨的通红,他满脸窘迫,吱吱唔唔着道“你看见方才在那里摆字画的书生了没” 傅瑜顺着记忆中的方向望去,才见的方才跪坐在那里摆卖书画的书生仍跪坐在那里,不过他这时并没有和方才一样盘着腿打坐,而是手中拿了笔正在一张有些花了的纸上作画。 傅瑜听见王犬韬道“方才我不小心将手中拿着的碗掉了下去,正好砸中了那书生的画。” 傅瑜心中憋了一口气,他愣愣道“你可真会扔。”说着便拉着王犬韬朝门外走去,却是要亲自下去瞧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了。 路上,王犬韬继续不嫌麻烦的道“更糟糕的是,碗中还有半碗花雕酒。” 花雕酒色泽亮黄,落在人家那样一副上好的字画上,这么一副画算是毁了。傅瑜心下顿时又气又好笑,却不知道该骂他些什么。 两人到了楼下,从对着他们怒目而视的人群中穿过,傅瑜听见有人问“从二楼扔出来的那碗酒,就是他们扔的吗” 有路人道“刚才就是他们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就是他们了” 有人骂道“高空坠物,丢你个脸皮哦” 却也有常年混迹在东市的人看出来了傅瑜的身份,嗫嚅着道“惨了,是傅小公爷和王家六郎,我看那书生可要倒大霉咯” “傅小公爷横行霸道,就是这永安三霸之一,谁还敢管这件事”人群中有人这样说,这话一出来,方才围在窗下的人群顿时散了一半,剩下的却全是些白衣书生了。 傅瑜听着市井的传闻,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憋屈,同时又隐隐觉得委屈,他一大好的五美新青年,怎么在老百姓眼中尽是些不好的传闻呢他到底是吃了谁家的馄饨没付钱还是喝醉了酒强摸了人家闺女或媳妇的小手了 可这些委屈和污名,恐怕他要背负一辈子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07邀客 作画的白衣书生看起来已然不年轻了,他两鬓微白,额上隐有山纹,一双粗黑的浓眉紧紧地蹙在一起,朗若星空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画布。 画已经不是傅瑜第一次看到的那幅山水画,而是另外一幅画。看得出来原本画上画着一座种满了翠竹的青山,山间有隐隐约约的小路和石梯,便连山间背着背篓行走的药童也栩栩如生,这座山峰的后面用寥寥几笔画出了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而后是流转的白云和白云遮蔽了的落日。 这幅画不过是用了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黄昏时远山幽静的意境来,一股漂泊淡然之感从纸上淡淡传递出来,让人不禁觉得这位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青年书生是个画中好手。 山的右侧本是留白,看来是要在上面题字的,可现在却显出一副皱巴巴的模样,连那白色细软的宣纸上也沾染了些许黄色,想来这就是王犬韬不慎扔出的那半碗酒了。 那白衣书生正提笔在那黄色上面慢慢浸染着,将原本的一小块地方散成了更大的地方,傅瑜道“你的画被污了。” 白衣书生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抬头,他淡淡道“不错。” 傅瑜又道“是我朋友从二楼不慎扔酒砸到了它。” 这次傅瑜都明说了他们就是毁掉这幅画的罪魁祸首了,可白衣书生仍旧没有动,他淡淡的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傅瑜噗嗤一声笑了,他说“你可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不过很有趣。” 白衣书生仍旧淡淡道“不错。” 这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傅瑜却没有笑,他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这画已经很难补救了,不妨我们买下你这幅画,你且再画一副吧。” 这次白衣书生终于没有再说那两个字了,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既然他说了等,傅瑜便和王犬韬等了,就连傻乎乎的小二哥跑过来催促他们三道主菜已经做好了,王犬韬也只是叫他们先温着。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连小二哥都催促了三遍了,王犬韬肚内也已经唱起了空城计,傅瑜却仍旧只是站在那白衣书生的案桌前一动不动。既然傅瑜没有动,王犬韬一向是个讲义气的人,自然也不会动,于是那几道菜又热了一遍。 终于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便连太阳也渐渐地向西边而去了,白衣书生终于缓缓收了手中的笔,而后端正地跪坐在他那略显破旧的蒲团上,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口气。 傅瑜问他“补好了吗” 白衣书生道“好了。” 傅瑜绕到白衣书生的身后,一眼便看到方才被酒水所污的空白之地已经变成了一条奔涌向前的河流。河流的水显出一种橙黄色,仿佛夹杂了许多泥沙,被巨浪激起的朵朵浪花绽放在这条河上,河上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歪歪斜斜的渔船犹如迷失在风雨飘摇中,更远处则是在一片火红黄晕中振翅翱翔的几只大雁。 这是一条凶险至极、脾气很坏的河流,却充满了生机。 有这样一条河流,按理说方才青山、石阶、药童营造出来的静谧幽远的意境便被毁了,可这幅画并没有,左侧的静谧幽远和右侧的怒吼凶险竟然奇迹般的存活在一幅画上,更显得大自然的奇妙无比。 傅瑜不禁拍手笑道“好果真是补好了比刚才那幅画还要好。”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也不禁有人啧啧称奇,看向白衣书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 王犬韬也凑过来看,脸上的红晕却更强了,他对站起身来慢慢收拾着字画的白衣书生道“方才的确是我不慎污了你的画,虽然你自己把这幅画补得更好了,但我也不能不赔礼道歉,说吧,你要多少两银子,我出了。” 王犬韬这话一出,白衣书生的两道粗粗的黑眉毛便蹙了蹙,傅瑜连忙拉过王犬韬,对着白衣书生道“我这兄弟不大会说话,若有得罪郎君的地方,且叫我先给他赔礼道歉了” 这般说着,傅瑜又看了一眼案桌上的那幅画,却也有些为难,看的出来这白衣书生是个才子,但凡有才的人,都是有些傲气的,而这位白衣书生,更是个有傲气傲骨的人,若他提出要用钱财买下他的画,只怕会让这位觉得傅瑜和王犬韬是在侮辱他。 正当傅瑜为难的时候,这白衣书生突然道“这是花雕酒。” 王犬韬一愣,随即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他道“你竟然仅凭气味和颜色就认出了这是花雕酒你可真厉害” 白衣书生俯首,闭眼轻轻嗅了一下,他脸上露出一抹满足之色,两条眉毛渐渐变平了许多,随后他慢慢道“还是很正宗的绍兴逸云庄埋藏了四十年的花雕酒。” 傅瑜这次也被惊到了,从酒香和色泽认出酒的种类并非难事,可要从这两样认出这酒的来源和年份就实在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能够做到的了,看来这白衣书生不仅画技高超,更是位极懂得品酒的人。 一计浮上心头,傅瑜道“既然这位郎君也是个好酒之人,不妨与我们上楼同饮一杯,也好让我们赔偿你一番。” 果真,那白衣书生笑了,他一笑,两条粗黑的眉也舒展开来,显得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王犬韬本就心中有愧,此时又极为佩服那白衣书生,自然毫无意义。三人上了楼,王犬韬又叫小二哥将已经热了四五次的菜都端上来,却是打算三人一起吃这顿饭了。 饭菜很快被分成三小桌搁在矮小的饭桌上被端了上来,三人分次跪坐在自己的桌前,傅瑜又叫一旁的小二哥提着酒坛子给他们三人倒酒,一时之间也还算得上宾主尽欢。 这跪坐分餐而食的吃饭方法,却是前朝的做法,如今大魏多采用一家人坐着围坐在桌前同食的法子,也就只有世家大族和皇室的宴会上才会这样分餐而食,以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卫生。 傅瑜瞧着这白衣书生熟稔而淡然的模样,心中暗道这白衣书生若是囊中羞涩所以在东市摆卖书画,何以能够对遮掩分餐而食的做法坦然受之莫非他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 这白衣书生便是坐到了饭桌上,也仍旧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三人客套着喝了一碗,他才道“果真好酒。” “我叫梁行知,家中仅剩我一人,是参加这次春闱的举子。”梁行知说,算是一个自我介绍了,接着他又看向傅瑜和王犬韬。 傅瑜道“我叫傅瑜,上头还有一个兄长。” 王犬韬道“我叫王犬韬,上面还有五个哥哥。” 梁行知叹道“这酒是好酒,喝了便没了。我的画不值这个钱。” 王犬韬忙道“你的画技那么高超,便是被污了的画也能补成一副更上等的佳作来,区区一坛子酒怎么比得上” 傅瑜道“说画不如酒,梁郎君可就是自贬了。对了,这酒也不是我和犬韬搜集来的,这是我们的一个好友,名唤郑四海的兄长赠予我们的,倒是被我们拿过来借花献佛了。” 梁行知道“这酒即便在绍兴也是难得的好酒,何况绍兴和永安相隔数千里,郑家郎君对你们是当真义气。” 傅瑜和王犬韬二人都笑了,笑声中显出一丝满意和欢喜来。 王犬韬道“对了,你且尝尝这三道菜,这是芙蓉豆腐,用了两块最鲜嫩的豆腐,外加十二只剔掉了头、剥好了壳的龙虾肉,里面还加了些别的佐料虽说里头没有鸡肉,却是用鲜嫩的母鸡汤滚烫过的,所以闻起来有一股鸡汤的香味。” 一说起吃的东西,王犬韬便来了兴致,可谓是滔滔不绝,傅瑜早已习惯他这般模样,遂没怎么理睬二人,只管自己夹了吃了,果真入嘴爽滑,一股鲜嫩之感。 王犬韬继续介绍“这是肥鸭块煨海参杂果烧苏鸡这是宝来楼我最喜欢的三道菜,本来是打算给郑大哥做接风宴的,可惜他临时有事离开了。” 梁行知笑道“那可真是便宜我了。” 渐渐地,三人便吃喝起来,你来我往的,话便多了,也更热闹了。 王犬韬虽有了方才的教训,不敢多喝,却仍旧喝了两碗之后又倒了下去,白净的脸涨红的犹如熟透的柿子一般,连他面前桌上的三道主菜也没动几口,傅瑜瞧着只摇摇头,想着明日王犬韬醒来定然要懊恼不已。 梁行知是个爱酒之人,他喝的最多,却看起来脸色并不红,只不过没过一会儿傅瑜便发现这人其实表面看着不醉,实际上已然深醉,而且他醉了之后不同于他清醒时那般孤傲清冷,显得特别的有趣,傅瑜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老实回答。 所以几碗酒下肚,傅瑜便知道了梁行知的过去。 这人可谓是个奇葩,他本来在南海一个小岛上长大,到了十六岁考中秀才之后便离家游历大魏山河,他整整游历了十年,也考中了举人,最后却看破红尘到山上当了十年的道士。至于他为什么没继续在山上当他的道士,却是五年前他父母相继去世,叮嘱他考名,他这才在山上一边守孝一边当道士一边温习功课,这次觉得自己有把握了,便下山到永安来参加春闱。他家里以前也的确阔过,不过后来在他游历山河时便慢慢中落了。 但更为厉害的却是,梁行知此人年近不惑,居然还未曾娶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08躲避 “噗通”一声,满脸苍白的梁行知扑倒在地。 傅瑜咂咂嘴,看看倒在地上发出鼾声的王犬韬,又看看今天认识的新朋友梁行知,颇为豪迈的举起白碗一干而尽,一股暖流下肚,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大声道“呔这两个家伙,一个能喝的都没有” 傅瑜转过身来,伸出胳膊,举着手中的碗看向一旁的小二哥,道“倒酒。” 小二哥板着一张脸道“郎君,酒坛子空了。” 傅瑜一愣,看向小二哥怀中的酒坛子,果真已经没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二哥想过来扶他,傅瑜一挥袖,道“郎君我还能站稳你且去叫掌柜的来。” 他晃了两下,果真又站稳了。 这里的掌柜是认得他们的身份的,此时见他们喝醉了也不敢怠慢,只听从傅瑜的吩咐将王犬韬和梁行知各安排了一个客房搬进矮塌上躺着了,至于傅瑜,却是牵了自己的马,走出了宝来楼。他想了想,又将梁行知今天下午作的那幅画卷起来装到画筒里,拿走了,他对着梁行知房间的方向道“行知你既然送给我了,那那便是我的了” 掌柜的本来还想叫楼里的马夫送一下他,却不料刚让人去叫马夫,回头便见方才还有些熏熏然的傅瑜已是稳稳地上了马,一抽马鞭离去了,掌柜的看着傅瑜稳当的背影,道“傅小公爷也当真是好酒量” 掌柜的又看看天色,见着此时太阳渐渐西下,楼前正有小二在点着灯笼,距离宵禁却是还有一个时辰,便也不担心了。 大魏是有宵禁的,若是夜黑之后还没有进自己府门所在的坊内而是在大街上溜达,叫打更的更夫或是坊间的巡夜小吏发现了,一顿乱棍炒屁股是少不了的。 傅瑜虽说因为身份的原因并不会有巡夜小吏敢抓他和打他,可是防不住他有一个坑儿子的爹。只要巡夜小吏层层上报,最后使得掌管永安城治安的柳都尉知晓了,他阿爷,或者说他父亲、现任安国公傅骁不是个好惹的,也不是个会包庇儿子的,会叫府丁把他一顿棍子炒肉丁。 柳都尉掌管全城一百零八个坊市的治安,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本也对这些富家子弟偶尔的犯禁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可他偏偏是柳博士的族弟,向来是不会包庇胆敢违反宵禁的傅瑜的,傅瑜就在他身上吃了两次亏,可叫安国公好一阵气恼。 然而今天,已经微醉的傅瑜却是差点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他骑着那匹深红色的马儿,在马上一颠一颠的,直让他胃里有些不舒服。傅瑜看着天边渐渐西沉的太阳,又看了看越来越暗沉的天色,忍不住伸手在衣衫有些单薄的胳膊上搓了搓,他叹口气,又牵着缰绳跑了一会儿。 等到街上再无一个人的人影,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傅瑜停下,他奇怪道“怎么今天这条路总也走不完” 他下马,看着一旁巷口上的几个大字,却是“锦绣坊”三个大字,傅瑜脑中一片混沌,此时慢慢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锦绣坊是东南城的一个坊市,他一拍脑门,疑惑道“怎么我好端端的跑到南边来了” 安国公府邸和众多其他的皇亲国戚一样,住在东北城的三大坊内,离这里足足有半城之远,傅瑜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喝醉了酒遛着马,许是识不清路,这才绕了个大圈子。 此时夜幕降临,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气,冷风一吹,倒让他有些昏昏沉沉的大脑清醒了片刻,傅瑜叹了口气,他抚摸着深红的马脸,小声道“都说老马识途,你到我府上也有几年了,怎么还不认识路呢” 回应他的是马儿响亮的一个喷鼻,它甩甩尾巴,长长的马脸在傅瑜的手上蹭了蹭,让他觉得手心一片毛茸茸的,他又道“你可真臭,多少天没刷毛了” 傅瑜牵着马,准备回家,他道“都这么晚了,若是我再迟会儿,说不得又要被柳都尉捉到,那家伙可不是个好惹的。” 正说着,他就听到一阵“笃笃咣咣”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巷子中传来,在这有些寂静的夜间显得有些惊悚,让傅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随后,他听见隔壁的巷子里传来更夫那响亮的声音“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戌时一更,相当于现代晚上七点了。傅瑜也不敢耽搁,他牵着马,转向了朝北的一条巷子里,没走两步,就发现在这样寂静的青石板小巷中,裹了银铁掌的马蹄走路那叫一个响亮,“蹬蹬”的声音真跟在他耳边打鼓似的。 “谁”隔了一条巷子的两个更夫大喝道,随即一个模糊的亮点从巷尾处传来,傅瑜一惊,牵着马就朝巷子的另一个出口而去,到了出口,他对着马儿道“朝西边走这边走” 他取下马上挂着的那幅画,背在肩上,用胳膊指指方向,松了手中的缰绳,又用马鞭一抽马屁股,马儿便脱缰而逃,方向正是西方,傅瑜则是偷偷地躲到了另一旁的巷子里,看着两名提着马灯的更夫大叫着“抓贼啊”朝着马儿的方向跑去。 然后,借着更夫手上提着的马灯的灯光,躲在暗处的傅瑜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巡夜小吏哗啦啦的过来了,随后一群人跟着那马跑过去。 更夫是打更报时的,巡夜小吏却是捉贼以及专捉他这样犯夜禁的人的,此时傅瑜见他们都追着马去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道马儿呀马儿呀,你今日暂且为了主人我委屈一把,待得明日你被柳都尉换回来之后,我定叫府里的小厮给你多添些马粮。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周围的小巷子里并没有灯,傅瑜仰头,只见一轮弯月挂在东边的天际,被云层遮蔽,透出来的光却惨白惨白的,让人瘆得慌。初春的夜晚还有点凉,冷风吹过的时候也直叫傅瑜浑身打了个哆嗦,他环抱着两条胳膊,穿梭在一条条的小巷子中,伴随着他的只有偶尔响起的两声犬吠以及更远处打更人的梆声。 惨白月色下,黑黢黢的小巷中一个人影在慢慢地向北方走去,傅瑜的脚步声合着夜风在寂静空旷的小巷内回响,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傅瑜的脑子此时被酒精麻痹了一点,有点不清醒,一时间倒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夜间有点发凉,晚上没有路灯,看不清路。 只有外边的主干道上有夜灯,可他若在主干道上行走,那是分分钟便被人逮住的节奏。傅瑜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今日格外的倒霉,突然,一阵轻微的车轮撵过大路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他担心是柳都尉等人,便躲在一旁,却见来的是一个橙红色的亮点,随着那亮点越来越近,他也看清了哪是一辆马车,而那驾车的人,居然是阿福 便是今日差点与他撞马发生车祸的阿福。 此时不远处的小巷又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傅瑜登时一激灵,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就这么一手扒住了跑动着的马车边,随后整个人一跳,稳稳地落在了车辕上,阿福又惊又恐的看着他,傅瑜却是没管这么多,他一把掀开车帘,伸腿便迈了进去。 里面只一盏马灯挂在一旁的车壁上发出柔和的光芒,傅瑜进去的时候只看见了里面有两个有些模糊的人影,随即鼻尖是一阵清凉的香味,他一把捂住快要尖叫的杏娘,对着一旁脸上也露出惊愕之色的人道“我没有恶意跟阿福说一声,打更人和巡夜人就在外边,不要发出声响。” 阿福正在外边声音颤抖的问“娘子” 傅瑜正见白日里见过的那斐家小娘子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惊愕,随后便听得她快速地对着外边的人道“阿福,无事,你先应付一下更夫和巡夜人。” 阿福应了,傅瑜听着外边传来更夫、巡夜人和阿福的声音,却轻轻地松开了手,只用一双细长漂亮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杏娘,杏娘果真一瑟缩,躲在了斐娘子的身侧去了,傅瑜便一个人占了一方。 外间的巡夜人果真到了马车旁,问阿福他们为什么宵禁之后还坐着马车在大街上溜达。 阿福道“我们是斐祭酒府上的,今日府上娘子到城外大慈恩寺去为父求药了,这事是有上报的,郎君可以去平安坊的坊正那里去查探。” 阿福的声音丝毫没有慌乱,那巡夜人和更夫却是点点头,最后走掉了。 他们就这么走掉了,而马车也在阿福的驾驶在慢慢地向前跑去,傅瑜一时之间陷入了混乱。 傅瑜失声问“这样也行” 斐凝扬眉,淡淡道“当然可以,只要向坊正报备,便可以犯夜禁了。” “坊正,是掌管一个坊市内所有治安、卫生、失窃等事情的长官。”斐凝又细心解释道。 傅瑜哑然,他有些傻眼,他这才想起来像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以往出来犯夜禁都是从来不在坊正那里报备的,因为全城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大晚上的到大街上找乐子,而自从新任都尉柳都尉上台之后,他是被抓了两次就被阿爷打了两次,便再也不敢应和那帮朋友们一起出去大晚上的溜达了。 当然,更主要的是,他在永安城内生活了十九年,从来不知道还有坊正这样的官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09赠鞭 车内唯一的一个光源便在傅瑜头顶不远处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这方不大不小的车。借着暖黄色的光,他可以看到车内原本并不狭窄,可是挤了三个人,便不是很宽裕了。 坐在他正对面的一脸淡然的正是白日里惊鸿一瞥过的斐家小娘子,她正偏着脸看向一旁的车壁,并没有看向傅瑜。她一身绿色的衣物在暖黄昏暗的光下显出暗沉的色,傅瑜看着她,只觉得她的肤白如雪,五官比之白日里的冷然要柔和了些,只是眉宇间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忧愁和疲倦,即便如此,她在傅瑜的眼中透着一股奇异而美丽的光芒。 马车走得很稳,密闭的车内吊着一盏暖色的灯,衬的气氛有些怪异,傅瑜突然地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他感觉自己的头有些晕,眼前已经隐隐有了些模糊。 对面的斐凝慢慢转过头来,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 ,就在这时,傅瑜的鼻尖隐隐传来一股清冷幽香的味道,他不禁用力吸了吸,一股幽香侵入他的鼻腔,恍然间,他的眼前似乎有万千朵清香的杏花竞相绽放。 他听见对面的斐小娘子冷声道“既然郎君是为了躲避更夫和巡夜人上来的,那么现在便可以下车了。” 傅瑜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躲避他们不对,我可是傅小公爷,哪里还会怕这些更夫和巡夜人” 斐凝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傅瑜,可傅瑜却隐隐觉得车厢内有些压抑,他叹了口气,又道“小娘子还真说对了,我还真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上的你们这辆马车的,此地距离北城三坊还有点远,既然正好碰见了你们,那便上来搭搭顺风车。” 傅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斐凝显得有些讶异,但那抹惊疑也不过一闪而逝,她继续道”更夫和巡夜人已经离开了,郎君可以自己下车回府了。” 傅瑜道“永安城这么大,这更夫和巡夜人可不是只有他们几个,万一我下了马车,又不小心碰到另一波人可怎么办” 斐凝皱了皱眉头。 傅瑜见她似乎很是不悦的模样,心下微恼,随即又一愣,后知后觉的想着自己今日怎么如此的莽撞无礼,但他一抬头便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斐家小娘子细腻白皙的脸庞,早已被压下去的酒气不知怎的就突然冲上天灵盖,他立刻道“你是不是在想办法把我丢下车去那你可想得太简单了,我堂堂永安小霸王,还就偏要搭一下你们的马车” 杏娘的脸色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也显出一抹红晕来,她看着傅瑜,大大的杏眼中透出一股恼怒来,她小声道“你你简直” 傅瑜突地笑了,他脸上显出一抹怪异的笑容来,那么一瞬间,斐凝觉得自己似乎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羞愧和落寞,但随即傅瑜的脸便变了,变得有些盛气凌人,很是有些理直气壮,他道“我怎么了小娘子可别忘了,我可是永安的小霸王,这永安城内的谁见了我不是躲得远远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又带了往日里的那抹带些奸意的笑容,语气很是倨傲无礼,一副世家纨绔子弟的模样倒是摆了个十足十。 说罢这厢话,不说斐凝和杏娘,便连傅瑜自己也是一愣。他以往用这般纨绔的模样对付过不少人,便连面对他的太后姑姑、那高高在上的圣人表哥和几位皇家的王爷公主们的时候他也能坦坦荡荡的表露自己纨绔霸道又骄纵无礼的一面,可这时面对这位初识的小娘子,他摆出这样一副面孔,此时倒显得有些心虚和难堪来。 他想,定是这般貌美又心善的小娘子他实在见得少,这才叫自己一时被她给迷惑了,所以他才会借着酒气喃喃地说“也只有你们,才叫我这么一个混蛋躲上马车来。” 斐凝一愣,她看着对面傅瑜英俊的脸上的苦笑和落寞之色,心口一软,竟不知不觉的道“郎君醉了。” 傅瑜也是一愣,随即看着斐凝白皙的面孔笑了,他乐呵呵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喝了酒” 傅瑜低头,在自己的衣领间用力吸了吸,果真闻到一抹淡淡的花雕酒的香甜味道,他抬头,深吸一口气,方才发现这密闭的车内的空气中的确也荡漾着一股有些淡淡的酒味,他心想也真是难为这两位小娘子了,闻到我身上的酒味脸上竟也没有露出什么恶意的神色来。 他哪里知道,杏娘年幼,不识花雕酒的滋味,斐凝却是鼻子极其灵敏的。 芬芳馥郁的酒香合着马车内淡淡的幽香,直让傅瑜心神都宁静了不少,此时他又想起自己方才那莫名其妙的伤感之言,一时又有些窘迫起来。 斐凝没有再说话了。 傅瑜也没有说话了,他想,这时便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借着有些昏暗的马灯,他分明看到了斐小娘子那并不宽大的袖袍下面的一截尚还闪着寒芒的匕首。 这样的一截匕首,虽是伤不了他,但吓唬吓唬一些不会武术的登徒子和酒徒倒还是有用的。 傅瑜摸了摸腰间方才被他别上去的红色马鞭,这鞭子是一条好鞭子,跟了他也有几年了,鞭子的手柄是银制的,鞭杆是红木的,鞭子上头还紧紧地缠绕了一圈红色的绳,这绳也是大有讲究,上面还倒立了些许细小的铁丝,摸上去只让人觉得有股森然的寒意。 总的来说,这是一条价值千金的鞭子,除了能拿来抽马屁,还能拿来抽人。 傅瑜掀开他这边的车帘,正巧看见了一面有些眼熟的牌坊,牌坊下方还吊着两盏红色的大灯笼,在这样尚还带着些凉意的夜里显得有些诡异。他叹口气,取下腰间的马鞭,而后搁在了他坐的这边,他掀开车帘,弯身,却是要下车去了。 阿福已是停了马车,傅瑜刚迈下一条腿,便听见后边的斐小娘子问他“郎君留下这马鞭是何用意” 傅瑜没有回头,他望着不远处的牌坊,只慢慢道了一句“深夜里头,像我这般的醉酒登徒子不知凡几,小娘子既然要出门求药,便得有一两件武器防身,我这条鞭子可比你的那把小匕首强多了。” 顿了下,傅瑜又道“我知道小娘子心善,可人善被人欺,若是以后凡是碰见个醉鬼逃客便叫他上车来躲避,可没有今日这般好的运气碰上我这小霸王了,我傅小公爷虽然是个纨绔,但向来不是个欺辱娘家妇女的混蛋。” 这番话一出口,傅瑜觉得自己的人设都已经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而是一个头顶天使光环的圣人了。 斐凝没有说话,杏娘却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问“你背上背的是什么” 傅瑜伸手触了触背上背着的卷起来的这幅画,却是梁行知今日下午补好的那一幅画。想起自己今日又教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朋友,傅瑜的脸上便带了些真心诚意的笑来,他回身,看着掀开车帘一角的杏娘和露出半个身子的斐凝,笑得异常开心,他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天画的,我想这副画定然十分讨我兄长喜欢。” 乌云蔽月,夜幕上挂了几只零散的星星,不远处牌坊的红色灯晕照在端立着的少年的脸上,无端的就显得有些温情。傅瑜笑了下,随后转身,对着马车的方向摆摆手,便自行地离去了。 斐凝看着少年背着画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眼马车里头红得发亮的马鞭,突然就觉得这傅安国公的二郎君也并非是个传闻中那般浪荡的纨绔子弟。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叫阿福继续赶车,马车转过街角,慢慢驶进了平安坊,斐凝突然问“杏娘,你觉得傅小公爷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杏娘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是她身边几个一等丫头中年纪最小却也最乖的一个,此时倒是很诚实的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和和传闻中的倒是很不一样。我听白芷姐姐说,坊间传闻他是个浪荡的纨绔子,最喜好在大街上调戏那些小娘子,又听说他挥金如土、生活奢靡,还听说他不喜好读书、专门戏弄国子监的那些老博士” 这倒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的表现了。 杏娘眨了眨眼,她看着面色淡然的斐凝,径自地拿起了马车上的红色马鞭,欢快地道“我看他口头上虽然花花挺多,行动上也颇为荒诞无礼,可这心眼却是极好。” 斐凝瞥了一眼她手上拿着的马鞭,眸光微闪,慢慢收拢了手中的匕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10晚归 走过那吊着诡异红色灯笼的牌坊,又穿过两条小巷,便到了永昌坊,都是熟门熟路的了,傅瑜倒也不害怕。 坊间的几扇大门早已关了,只余侧边小巷里头高不到十尺的黄土墙壁,傅瑜背着那幅画,手脚极其轻巧的翻墙进了永昌坊,又走过一条坊内的主干街道,便见了一栋颇为气派庄严的府邸。 府门前立着两座极为威武霸气的石狮子,府门前吊了四顶大红灯笼,衬得府门牌匾上镶金的“安国公府”四个大字愈发耀眼,但这牌匾并不是最为吸引人眼球的。朝野皆知安国公府门前最为人称道的是那两排红木架子,每排架子上搁了整整八杆镶金戴玉的红戟。 大魏朝,文官府门前供青戟,武将府邸前盛红戟,意味着这是受帝王重用、于江山社稷有功之人的府邸。是以当时在平安坊,傅瑜和王犬韬见了斐府门前的六根青戟,才有“斐家有郎君有大才”的感叹,而傅安国公府门前,足足立了十六根红戟,这是第三代安国公傅骁和他的长子傅瑾在战场上拼杀得来的荣耀。 当朝六柱国的祖上虽都有受过八根红戟,但那八红戟早已随着祖宗的逝去而陪葬着埋进了坟墓里头,他们的后人里头也没有谁能再受过八戟,而傅安国公府却是个例外。大魏有十六个属国,其中有十个是开国时跟随着太祖的六柱国及当时的一些武将打下来的,后面的六个却是开国这一百多年来断断续续征服的。六属国,傅家独攻其四,由此可见傅安国公这一家的军功。 一府十六戟,大魏开国之后唯一的天策上将军,子孙万户侯,傅家受之无愧。然则,赏赐了万亩良田和万户的税收,又赏赐过了十六戟,再封天策上将,再往后,却是封无可封了。 文臣封无可封之日尚且构不成对皇权的威胁,可一门武将若有封无可封之日,又是一国之外戚,那便是帝王的心头大患了。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绝非一件舒心的事,即便傅骁身为当今太后的亲弟弟,也免不了有被亲侄子猜忌的一日。 傅瑜的目光从府门前的两排木架子上一闪而过,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守在府门前值夜的一列府丁,这才慢慢叹了口气。安国公的府丁也大都不是好惹的,他们大都是当初跟着傅骁征战四方的上过战场的军人,后来解甲归田自愿到安国公府做了契约的府丁,他们是真正的见过血的,绝非一般的府丁可比。 傅安国公府的主人上上下下三辈人加起来,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五个人,这些府丁自然是认得如今府中唯一的一个青壮年的,傅瑜这次又是逃学又是晚归的,自然不好从正门入,他扭头朝着东面的角门去了。 安国公府整个呈现八进的对称结构,前面三进是用作待客的前书房和客房,西边有书阁,东边有练武场和跑马场,后院是占地面积颇大的假山湖泊,西苑住了傅瑾一家三口,傅骁自己住在正房,东苑则是傅瑜的地盘。是以每次傅瑜晚归,他都会从东边的角门进去,那里离他自己的院子更近。至于会不会被抓住,那便另说了。 夜色已深,傅瑜背着那幅画拐进巷子,见了吊着一盏灯笼的角门,用力拍了拍门板,却无人应。他酒气上头,用劲将镶铁门板拍的作响,却发现仍旧只有他拍门的声音,这声响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愈发的诡异不可测。 初春的夜还有些凉意,一丝冰冷顺着铁门传到他的手心,让傅瑜瑟缩着收回了手,一阵凉风卷起他耳边的发,吹得他有些发蒙,他这才想起身边跟着的几个得力小厮被傅骁调遣的调遣、打板子的打板子,这几天他身边无人可用,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在大晚上的在府内接应他了。 傅瑜一拍脑门,喃喃自语“我果真是有些醉了,倒是忘了金圆伤还没好,元志又被阿爷调到护院队里头去了。” 这般想着,傅瑜叹了口气,却是又绕了一段路,到了北边巷子的一棵老槐树那里去了。他手脚灵敏,爬上自家这一丈多高的院墙并非难题,他攀住老槐树的枝干,看着院墙,纵身一跳,只听一声细微的轻响,他已是稳稳当当地蹲落在窄窄的院墙之上。 此时夜色已深,天边一轮弯月正立在他的头顶上方,惨白的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叫傅瑜借着这微弱的月光将府内的景色看了个清楚。这院墙下边即是一条窄而湿滑的长着野草的小道,并不曾有谁到这里来过,只因小道另一侧是府内的一大片湖泊,这湖水到对岸宽约数十丈,长约数百丈,湖中央有座凉亭,对岸的小码头上停靠着几艘小舟。湖中原种了些红荷,只不过因着初春,湖中多是些枯萎的荷叶,显出一股衰败之象。更远的地方,河岸上零散的中了几株桃花,此时倒在月色下开得正艳。这样的景象,虽是府内,却还真有点“野渡无人舟自横”和“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韵味。 傅家四代为将,本是培养不出如此有诗情画意的雅相来的,这是傅骁的妻子、傅瑜已逝去的阿娘崔四娘的手笔。 夜风吹过,袅袅的云蔽过弯月,夜色渐暗,有粼粼波光从湖面上掠过,寒凉的夜风将远处的桃花香气送进傅瑜的鼻尖,他动动鼻翼,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来,望了望院墙的南边。 那边有片绿地,正好可供他落脚。 但傅瑜皱皱眉头,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总觉得今日一切来得太过顺了些,他看着脚下的绿地,踌躇着不肯跳下。 “你怎么不跳下来”突然,这寂静无声的夜晚冒出一个人的声音来。 傅瑜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换个姿势,坐在了围墙上方,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他环顾四望,只听见一片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个黑衣人影从僻静之处冒出头来,他们哗啦响动着,点燃了手中握着的火把,方才还无一个人踪影的后园顷刻间便热闹了起来。 方才傅瑜还需要借着惨白的月光才能将府里的处境瞧个清楚,此时却是嫌百十来号身着青黑短装的府丁手中持着的火苗飘忽的火把太过刺眼夺目了。他微微眨了眨眼睛,以适应光线突然变亮的刺激感,他坐在高高的院墙之上,俯首看着院内站的整整齐齐犹如军队一般的百十来个府丁,心中无端的升起一股豪迈之感来。 傅瑜的目光掠过这数十个精兵模样的府丁,定定地落在一个身着月白薄衫的男子身上。那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眉目和傅瑜有五分像,他一头乌发懒散的披在肩后,沉沉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傅瑜,眸中似乎含着一抹笑意,整个人显得很是温文尔雅。 傅瑾又笑道“还不下来大晚上的蹲在墙头像什么样子。”傅瑾的声线沉稳而有磁性,带着些嘶哑的味道。 傅瑜却没有说话,他将一双眼睛瞪大,定定地看着墙角下方的一片空着的草地上,大声道“大哥你告诉我,莫不是阿爷在这里挖了一个坑不然他今天怎么没有过来抓我。” 傅瑾一愣,随即脸上浮上来一抹笑意,衬的淹没在一片火把中的如白玉一般的脸愈发的俊美多姿,他淡笑着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周围点着火把赶来抓贼的一干府丁们突地哈哈大笑起来。 傅瑜脸色一红,想起自己上次便在前院的围墙处栽进了一个新挖好的大坑里,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敢随意跳下来了,就在这时,府丁们的笑声渐渐地停歇了,他看见手持火把的一干府丁恭敬地让开一条路来,他伸长了脖颈望去,正见那里走来一个身着玄衣宽袍的老者。 那老人看起来已至花甲之年,紧紧束在冠中的两鬓的发显得有些斑白,一把已到胸前的银色胡子长长的耷拉着,他脸上的轮廓并不粗犷,长得有些秀气儒雅,傅瑜与他有七分相似,只是这老者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瘦削,但流转着亮光的眼眸和红润的脸色却让他的精气神十分的足。 他一身合身的绣着暗纹的玄色宽袍,走起路来长袍摆动,腰间坠着的同色流苏缓缓拂动,显得整个人都愈发仙风道骨了。 这样一个人,倒不像是个征战四十年的老将军,更像是观里修行的老道士或是书院里讲学的老学究了,只是当他那一双并不浑浊的老眼射向傅瑜时,那种自己被一只盘旋在高空的老鹰狠狠地盯住了的猎物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时,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尊重和敬佩的老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11坠湖 这看起来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自然就是现任安国公、大魏唯二的天策上将军傅骁。 夜间凉风拂过,府丁们手中持着的火把火苗闪烁,傅骁脸上面无表情,他只是淡淡的看着傅瑜,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辨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但便是这简单的一眼,便让傅瑜感觉有如直坠冰窟,浑身凉飕飕的。 便是夜间寒凉的风,也没有傅骁望过来的那一眼让傅瑜更觉胆颤心惊。 傅骁开口说话了,他声音并不十分的洪亮,甚至有些暗沉低哑,但显得格外的有力量,他对傅瑜说“你今天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傅瑜道“我今天有先观察地形,并没有冒冒失失地就跳下来。” 他想起上次跌入一个三丈深的大土坑里,在里面怎么也爬不出去,最后被傅骁狠心地丢在坑底整整一夜,险些没被蚊虫咬死。这次他的确有先观察过地形,倒是不怎么慌张了。 可傅骁还是摇了摇头,他说“你呆在围墙上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暴露了你的方位。你要知道,敌人要杀死你,不需要多长时间。” 傅骁说着,一挥袖袍,他身后便齐刷刷地走来一排手持弓箭的身形魁梧的府丁,他们蹲立在手持火把的府丁身前,手中亮堂堂的似乎还闪着寒芒的箭头直令傅瑜大脑瞬间一懵。 许是今夜的确喝多了酒,傅瑜突然转头淡淡地看着傅骁和傅瑾,脸上显出一抹极为落寞伤心的神色来,他说“孩儿不知道今天做错了什么,竟然要阿爷如此待我。” 傅骁冷哼一声,他冷冷道“逃学、顶撞师长、私自喝烈酒,这还不够若放在军营里,你就是一个刺头儿,我定要军法伺候。” 傅瑜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抹弯月,眼角已是渐渐地有些湿润了,他突然间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没趣味极了,他觉得自己今夜肯定是醉了,他竟然对傅骁说“阿爷无非是觉得孩儿是个纨绔子弟,做了这等不敬尊长的事情,丢了傅家和您的颜面罢了。孩儿有时候也在想,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是装成纨绔不孝子弟的模样装多了,便也成了真吗” 傅瑜的声音其实很轻,轻飘飘的,带着些恍惚,轻到他以为自己是在喃喃自语,可他的话还是经由夜风传到了听力敏锐的傅骁和傅瑾耳中。 傅骁站在那里,身形消瘦,眸中无声无息,又似在凝聚着更大的风浪,突然,他的衣袖下摆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捏住了,他低头,一眼便瞧见腿脚不便的傅瑾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他,脸上显出一抹不忍和悲悯的神色来。 傅瑾低声说,似乎在请求,他说“阿瑜这次虽逃课,却是为了全和郑四海的友谊,他做到了阿爷所说的情义,阿爷又何必如此对他” 傅骁恍惚着点头,傅瑾回头,脸上带着一抹柔和的笑意,他道“阿瑜,你你这便跳下来吧,想来阿爷也会饶过你这次的错了。” 傅瑜仍旧端坐在墙头,他长袍的下摆拖在墙头,随着夜风而浮动,他腰间挂着的流苏和头上的儒巾也随着夜风舞动,弯月之下,他看起来神色恍惚,似乎是真的要乘风归去的模样一般了。他听到傅瑾的话语,却也只是笑着摇头,而后径自取下背后的那幅长卷画,他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大哥你这次可就错了,对我这样的叛逆子弟,阿爷何曾有过手软的一日” 他这似赌气一般的话一说,便是方才还有些犹豫恍惚的傅骁一时也有些恼怒了,他厉声喝道“好一个傅二,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你的皮肉到底有多厚” 说罢,他袖袍一挥,却是要府丁放箭的意思,傅瑜将手中卷起来的画卷对着傅瑾的位置扔去,高声道“接好了,大哥” 紧接着,他看见十数支闪着寒芒的箭朝自己的方向射过来,他一惊,却是在墙头上翻了一个跟头,向另一侧躲闪过去,却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整个人都掉进了湖水里。 傅瑾倾身伸出长臂一捞,紧紧地接住了那幅字画,卷起来的画有些散乱了,他拿起来的时候正好一眼便看见了画上的那条汹涌凶恶的黄河,一时有些发愣,但随即便听见一声落水声,而后他转过看过去,却见方才墙头立着的少年郎已经掉进了湖里,而他身旁的傅骁却是拂袖离去了。 “阿瑜”傅瑾轻声唤道,忙叫一旁的府丁把人拉起来。 因是初春,水还很是冰冷,湖水里积年的淤泥也还未清除,踩起来滑滑的,踩下去了一时也不好,傅瑜跳下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凉,随即脚底下滑滑的,自己全身仿佛都找不到着力点,整个人都飘在半空中一样的,这让他有些慌张,整个人又陷下去几尺。这时候,他全身都被一股阴冷潮湿的感觉包围,那一股在大脑里热气熏人的酒气却是慢慢的散去了,整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方才对自己一向又敬又怕的阿爷说了些什么。 他的大脑此时混乱一片,一会儿又为方才的孟浪之举感到后悔,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总算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一会儿又觉得那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不过是他说来故意气气傅骁的罢了。自从十二岁那年之后,他一向知道傅骁这个人心底最怕傅瑜会知道些什么。 他越怕傅瑜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纨绔,却越不能不让他成为一个纨绔,他是一个极为矛盾且自负的人。但既然话已出口,再收回却不是傅瑜的作风了。 几个府丁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傅瑜从湖中拉出来,等拉出来的时候,傅瑜的酒已经全被这冰冷的湖水冻没了,整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傅瑾将自己身上的斗篷给他裹住,便问“怎么这般宝贝这幅画” 傅瑜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我今天新认识的一个朋友,这是他画的啊啾” 说着说着他便打了一个喷嚏,傅瑾皱皱眉头,对着身后跟来的管家刘荣道“刘管家,叫人去厨房里给二郎君煮一碗姜汤,还要一桶热水。” 傅瑜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来,他笑道“还是大哥懂我,这么冷的天,我都掉到湖里去了,可不得洗个热水澡,再喝一口热乎乎的姜汤驱驱寒嘛。这幅画,是我今天新认识的一个来赶考的朋友画的,他叫梁行知,和大哥年岁差不多大,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我想大哥定然会喜欢他的这幅画,便厚着脸皮向他和犬韬那里讨来了。” 傅瑾也道“才是初春,你就下了一趟湖了,湖水冰凉,寒气入体对你并不好,要当心些,免得损了身子。” 傅瑾苦口婆心,傅瑜心知他担心自己,便也连忙点头,刚想要伸出手也去拿放在傅瑾膝盖上的那幅画,便看见自己两只手满是黑泥印子,便讪笑着收回了手,只道“这幅画大哥便拿回去挂在书房里吧,看着倒还挺有意境的。” 傅瑾却是不再谈这幅画的事情,只对着一旁手持弯弓的少年府丁道“元志,你今夜就不必当值了,跟着二郎君去东苑,看着他,免得他今晚再出什么乱蛾子。” 元志本就是傅瑜身边跟了他十几年的小厮,名义上叫他过去监视傅瑜,实际上不过是叫他过去照顾一下傅瑜罢了,傅瑜和元志都知道这件事,便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傅瑾却是吩咐好了所有的事情,自己一个人坐着轮椅走了。傅瑜本来想要亲自送他回西苑,傅瑾却让他先回东苑洗个澡热热身子,傅瑜不好拒绝,只好和元志两人灰溜溜地回了东苑。 一路上穿堂过院,精致的亭台楼阁和名草奇花一一在眼前闪过,路边景色即便是在深夜也显出一抹独特的韵味来,傅瑜看了眼身后吊着那队今晚举着火把的一列巡逻府丁,又看了眼落后他半步的元志手上拿着的弯弓,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他轻声对元志说“看来这次我是把老爷子彻底惹烦了,他竟然派出弓箭手来伤我。” 说起这件事,傅瑜便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又说“便是前几次,也只是小惩大诫罢了。看来这次,他是诚心不想要这个儿子了。”说起这件事,傅瑜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恐怕是对的,他自小便长在阿娘和兄长身边,很少见过这位威风八面的亲生父亲,便是见了面,傅骁留给他的印象也是个严父。 元志却看着傅瑜摇了摇头,他背手从背后的箭篓里取出一根羽箭,递到傅瑜面前,道“郎君不要这么看轻自己,你看。” 傅瑜皱着眉头接过,借着身后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银色的箭头在闪闪发亮,似乎显出一抹森寒的亮光来,他看看元志,却见元志示意他仔细看箭头。 傅瑜这才有些疑惑的用在身上擦干净了的手捏了捏箭头,虽然摸起来也是硬的,但竟然意外的并不冰凉,他将箭头子放到鼻尖轻轻闻了闻,脸上随后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来。 他回身,伸出手臂将箭头在火把上点燃,亮色的蜡油被加热融化,转瞬间便烧成了黑团。 这箭头子,竟然是蜡做的。 傅瑜道“这又如何,大概是大哥叫你们换的。” 元志一笑,道“这是国公爷的手笔,大郎君也是知道的。”他身后举着火把的一干府丁也笑着点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12旧梦 夜间乌云蔽月,傅瑾一人沿着抄手走廊而行。游廊上吊着一列灯笼,灯笼上垂下的须随着夜风微微摆动,暗红色的光芒映照着行人头顶上五彩斑斓的壁画,夜风在耳畔轻轻的呼啸,更显出几分诡异来。 周遭只有风的呼啸和木轮在长廊上驶过的辘辘声响,傅瑾的左手紧紧地握着那卷已经又被他封好的画,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他呼吸浅淡,面无表情,整个人沉闷的犹如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无趣而无生机。 到了西苑,看到从窗户门缝中透出来的满室温和的光芒,傅瑾有些沉闷的心渐渐消散,他脸上又重新挂起了一抹温和的笑意,眉宇间的枯朽之色渐渐隐去,浮上来的是一抹世人皆知的温文尔雅。 傅瑾的眸中浮现出一个身着殷红裙装的女子,这女子臻首娥眉,相貌端庄,她倚在门旁静候着他,脸上挂着让他舒心的温婉笑意。 这是他的妻子李茹,陇西李氏的九娘。 李茹看着他手里的画卷有些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后自动地接过了他的轮椅,就像往常那般,随后傅瑾温声问她“九娘,莺莺睡了吗”声线低沉柔和,透出些关心。 李茹脸上浮上一抹光辉,带着些母亲的慈爱,她低头温声说“知道今天二郎晚归你定要去看看,她还吵着闹了好一会儿呢,刚刚才睡着。” 傅瑾心下稍安,他眸光微闪,什么也没说,随后他郑重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这幅画,才道“先去书房,把这幅画挂起来。” 李茹皱皱眉,她看了眼窗外西沉的月,低声道“可是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三更了,岂不是太晚了” 傅瑾道“不把这幅画挂起来,我寝食难安。” 挂好了这副梁行知的画,傅瑾遥看着画上凶险的黄河,不知不觉的,眸中渐渐变得有些湿润了。 这夜,他不停地做梦,他梦到许多往事,都是些少年时期在战场上的那些事。 作为傅家第四代嫡长子,他无疑非常好的继承了一个武将世家子该有的一切,他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在同龄人中无有能敌,他十五岁便继承了先辈们的志向,他上战场杀敌,为国家,为君王,为家族,也为自己。 那时永安城内的少年将军,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直至今日也有坊间说书人用着怀念惋惜的语气提到傅家的这位少年将军。 傅瑾梦见自己骑着高大的西蒙骏马,手中挽着雕刻精美的弯弓,他身着绯色骑装,腰间配有三尺长剑,乌发高挽,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得意与骄傲。 梦中的塞外和他记忆中的塞外并无什么不同,漫天的黄沙遮云避日,他的脸上遮着布巾,可还是免不了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土,到了背风的地处,用手一摸,脸上硬邦邦的,已是被刀子般的黄沙吹得没了知觉。 他记忆中那些久远的或淳朴或精明的脸也一一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笑着唤他“少将军”或是“将军”,他们与他勾肩搭背的笑着,他们或在练兵,或在军营里围着篝火跳舞、干架,或是唱着家乡的小调,嘴中说着些浑话到了最后,这些或圆或方、或白或红、或胖或瘦的好男儿,他们的脸都连在一起,变成了在漫天飞箭中挡在他身前为他撑起来的一堵人墙明明是永安城内的深夜,他却依稀觉得有人在他耳畔痛呼,在哭泣,在怒吼,夹杂着漠北塞北的风沙和永无止境的飞箭的呼啸声。 恍惚间,一股痛入骨髓的森然寒意自脚底顺着他的小腿向上攀爬,直至他的心脉,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冻僵了,他低头,发现自己正双脚踩在结了冰的黄色河水中,露出在外的脚踝已是冻得没了知觉,傅瑾又惊又恐,他抬头,茫然四顾,举目皆是一望无天际的皑皑白雪,仿佛这世间只有一种颜色了一样。 他的眼很痛,他的双腿更痛。 猛然间,傅瑾醒了,他刷的一下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这富贵温柔乡的永安城内的安国公府邸那绣着五福的彩色帐子,他身旁有清浅的呼吸声,他扭头看到的是女子细腻的容貌,那是李茹的脸。 傅瑾仰躺在床上,任由眸中湿意蔓延,恍惚间,他的小腿上传来细密的针扎般的刺痛,这痛楚直达心脏,让他的脸色都不由得白了一瞬间。 但他理智的大脑告诉他,这不过是他的妄想,他的两条小腿在十年前就丢了,丢在十年前塞外那结了冰的流淌着黄沙的河上,连同那些在记忆中叫他将军的汉子们一起,永远的埋葬在了塞外和他的记忆深处,而这永安城内,除了他们的主帅,如今的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的模样和他们的性情。 十年征战的日子,最是难捱,哪怕如今大魏四海升平,他身在天下最富庶的皇城永安,终究是旧梦难安。 夜色更深了,坊间的大街小巷里传来更夫的呼声,梆声一阵一阵的,悠扬清响,传出去很远很远。 傅瑜也在做梦,他今日喝了烈酒,本该好好的睡一觉,一夜无梦的,可他还是做梦了。 梦中的他梳着两个包包头,穿着小马褂,带着小毡帽,踏着白虎的皮靴,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他依偎在阿娘的身畔,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亲生父亲和大哥,他们身上都穿着戎装铁甲。傅骁常年铁青着一张脸,他高高的带着红翊的白头盔里显出一张沧桑陌生的脸,让傅瑜无端的有些害怕。 他此世生来便带着前世的记忆,故而自幼便早熟,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转世投胎成了一个陌生的王朝里一个国公的幼子,也知道他是父母老来得子生的,他的阿娘是这国公府里头的当家夫人,有熟识的人唤她四娘子。 他幼时也跟着那些人唤她四娘,她也不恼,只是温柔的摸着他的头,用一种很柔和安抚的声音和他说话。阿娘的手很软很暖,摸起来让他有一种舒心的感觉,她的身上闻起来总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让幼时的他很喜欢。 比起常年在外征战练兵的父亲,他自小便更喜欢一直守在永安的安国公府里头的阿娘。阿娘人生得娇俏,即便生他时已年过四十,仍旧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很年轻,只是有时候,她会看着傅瑜忘了神,然后眸中似含着泪光,怔怔地望着空气不说话。 傅瑜知道,这是阿娘在想她的女儿,他的大姐姐傅瑶环。听府中的老人说,傅瑶环生的极美,样貌像极了崔四娘年轻时候的模样,不过她虽生得娇俏秀美,脾气却随了父亲,有些犟,有些硬,认定了一件事便死不回头。 傅瑶环二八年华的时候,她的父兄皆在前线创下赫赫威名,再加上是太后的亲侄女,她的美貌和家世在当时的永安城内比之公主更甚,可她偏偏瞧上了一介寒门子弟。 那人虽是寒门,一家父子兄弟三人却都为圣上所喜,算得上皇帝的心腹之臣,宠臣配世家独女,外戚配心腹,倒也算得上一桩良缘。所以,傅瑶环便下嫁文家。 再后来,傅瑶环就死了。听说她肚子原本八个月大了,可是文家郎君想要纳妾,她与文家郎君争吵时,文家郎君推了她一把,她从阁楼上摔下,一尸两命。 听崔四娘身边的老人说,当傅瑶环的死讯传到安国公府里头的时候,崔四娘正在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绣鞋子,当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手中的虎头鞋已然被捏得不成了样子,当晚,崔四娘便难产,她拼着一口气,生下了傅瑜。 傅瑜出生的时候,他大姐姐死了,母亲还剩最后一口气,父兄还在前线拼命,是当时的太后、他的姑姑遣人过来才救下了母子二人的命。 再后来,他满月的时候,他父兄从前线回来了,傅骁给他取名傅瑜,紧跟着傅瑾的名字,是美玉的意思。 再后来,他的姐夫,文家郎君被傅骁逼死了,理由是杀妻。文家父亲和文家二郎君则是一贬再贬,终生不再入永安。 文家一门三进士,父子兄弟皆为圣上心腹的美誉也在傅家父子和太后的明里暗里的逼迫下,从此再无声响。 傅瑜想,或许舅甥之间的嫌隙,文家之事便是导火索。 自他满月后,他再也没见过傅骁,不过倒是每年都能见到傅瑾。许是妹妹死了便只有这么一个同辈的手足了,傅瑾对他很是宠溺,傅瑜也自幼便和大哥要好,他现在也还记得小时候见着的傅瑾一身戎马的模样,英姿飒爽又不失儒雅的书生意气和乌衣子弟的矜贵,当真是不愧让永安城内万千娘子心头牵挂的少年将军。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不长,到了他九岁的一天,他还记得那天永安下了很大的雪,他逃掉了书院的课,和金圆、元志在院子中堆雪人,本来在战场上的傅瑾回来了,他是被人用担架抬着回来的,和他一起回来的是皇帝下旨封为骠骑上将军爵位的赏赐和圣旨。 傅瑜还记得他看见傅瑾面无血色,眼睛紧紧地闭着,他躺在担架上,很罕见的没有穿着他那身白衣铁甲回家,而是在担架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的大氅,有细密的雪落在大氅上,也落在他的眉毛上,可他仍旧一动不动。 漫天的雪纷纷落下,傅瑾躺在担架里被府丁送回了西苑,崔四娘红着眼睛一路跟着,没人注意到傅瑜这么个九岁的小孩子待在走廊上呆愣的模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13莺莺 傅瑜觉得,崔四娘大概不是个好命的女子。 她自从嫁给傅骁,便为他担惊受怕三十余年,直至她病故,丈夫也仍受皇命远在西海练兵。她一生仅有两个孩子,两次生育丈夫都远在战场厮杀,而在她女儿死去的那天,她生下了幼子。 她虽养育了傅瑾,傅瑾也叫她阿娘,叫傅骁阿爷,但是傅瑾却是傅骁弟弟傅骐的儿子。 傅瑜小时候偶尔听到崔四娘提起过他二叔和二婶娘,只知道傅骐年纪很轻就战死沙场了,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妻子当时还怀着身孕,听到消息难产而亡,夫妻两只留下一个孩子,便由傅骁夫妇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养育了。当时崔四娘怀着傅瑶环,生下来之后便两个孩子一起抚养了,此后外人都道崔四娘生了一对双胞胎,盛赞傅骁夫妇的好运气。 虽非亲生,可崔四娘是把傅瑾当做亲生孩子来看待的,所以当傅瑾变成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回来的时候,本就身体不康健的她,心中忧愁不堪,身子愈发垮了下去。 傅瑜此生早熟,他少有才名,神童之称在永安的世家大族中流传不止,彼时正逢傅骁接连大捷,朝中隐隐有传出他要受封天策上将的消息,傅瑾的少年将军之名在边塞也有着赫赫威名,而傅瑜又天性聪颖,在书院时便是众多同龄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一时之间,傅家子弟的风采,举世皆知,安国公府的风头,朝野无人能挡其锋芒。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正是傅家这一百多年来声名最为煊赫之际。 后来傅瑾身残败退回到永安,傅骁受封天策上将,圣上却不再叫他出去开辟疆土,而是远到西海练兵。 傅瑜还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冬天的湖水,冷得要命,似乎要将他的骨头一起冻僵了。记忆中久违的冰冷和今天他在湖水中感受到的冰冷混合在一起,让他的记忆有些错乱,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他十二岁那年,傅瑾已经娶妻李九娘,过门不过三个月,她便有了身孕,也是这一年,缠绵病榻三年之久的崔四娘终于撒手人寰,而傅骁也终于从西海归来,上交所有兵权之后退隐养老,而傅瑜也被请封为安国公世子。 傅瑜十二岁这年正是建昭二十年,建昭帝杨构四十三岁,傅骁五十五岁,这年正是他征战沙场的第四十年。也是这一年,傅瑜虽从异族人手中死里逃生,但性情大变,世人皆传他被泡在冰湖里时间太久,已经被冻坏了脑子,所以此后傅瑜变成了永安的方仲永。 除了仅剩的三个傅家人和远在宫中的那对天下至尊的母子,没人知道昔日幼年便有才名的傅家二郎是为何转变了性情,他从一个堪称模范的世家子弟变成了如今的永安三霸王,而这,也会成为帝王和傅家之间不可言说的双方皆知的一个隐秘。 这七年间,傅瑜的才名渐消,整个人也变得不爱读书习武,反倒是整天都想着如何斗鸡打猎,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渐渐的,他在永安有了一个傅小公爷的霸王名称。 傅瑜装了整整七年的纨绔子弟,若说起初是因为不得已而放弃了学业转投纨绔生涯,到了后来却是他自己日渐沉迷玩乐不可自拔,所以从一个假纨绔变成一个真纨绔了。 毕竟,上进是一件苦难伤脑筋的难事,而吃喝玩乐实在是潇洒之极。 傅骁怒其不争却又对这件事情做不出什么改变,他心里愤懑之际,却不敢向自己献出衷心的建昭帝发泄,便只能向这个自幼不常见的幼子发泄了。 傅瑜似乎也继承了傅家男儿强悍的体质,一觉醒来,宿醉和受冻的后遗症并没有在他身上体现,他甚至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奕奕。洗漱罢了,他前往前厅去吃早餐,却是碰见了正在堂前戏耍的侄女傅莺莺。 傅莺莺不过五六岁,头上扎着两个系了红绳的包包头,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裙和坎肩,腰间还缀有针脚细密的红色荷包,她脸蛋圆圆的,生得玉雪可爱,一双大大的杏眼瞪得大大的看着来人,她瞳孔分明,显得格外的真挚纯真,是整个傅府如今最得傅骁欢心的人。 傅瑜自她出生便极为宠溺她,常为她寻来一些市面上好玩的小玩意儿,所以莺莺非常的喜欢他,一见到傅瑜便朝着他伸直了胳膊,嘴中叫道“二叔二叔” 傅瑜大步朝着她走去,一把搂住她的腋下将她举了起来,直惹得小孩子“咯咯”的笑个不停。他举着莺莺转了两个圈,女孩童真的笑声在庭院中传荡开去,她伸手搂住了傅瑜的脖颈,用崇拜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而后小声道“二叔二叔,今天会带莺莺出去玩吗” “莺莺。”傅瑜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唤道,他停了下来,转头望向台阶,却是李九娘,她今日穿着一身绯红的襦裙,外罩一件浅色的披肩,整个人显得有些艳丽,显出些年轻女子的年华来,是了,傅瑜心中暗道,她本就才二十四岁,正处于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傅瑜脸上舒心的笑意还没收回,他放下怀中的莺莺,点头唤道“大嫂。” 李九娘看着傅瑜点头,而后对着还待在傅瑜身畔紧紧拉着他衣裙下摆的傅莺莺,有些厉声道“莺莺还不过来,你二叔还有别的事情去办呢,这样玩闹像什么样子” 傅瑜神色一敛,他道“大嫂多虑了,我陪着莺莺玩闹没什么的,她高兴,我也高兴。正好今天休沐,听说城西的渭水河畔会有歌姬舞姬到那里跳舞,我也正好带着莺莺出去踏青。” 傅莺莺在一旁也点头,她抬头望向傅瑜,闪亮的眸中闪过一丝希冀和喜悦。 李九娘眉头微皱,轻声道“二郎的好意我代莺莺心领了,不过莺莺也快七岁了,我这几日正要为她挑选西席来教授她诗书,怕是不能同二郎一同出去游玩了。” 傅莺莺口中发出失望的一声,傅瑜一时也有些暗叹,不过他与这位大嫂一向不亲密,也不好就此拂了她的面子,便只有对着身侧的女孩摇了摇头。傅莺莺一瞧傅瑜的神色,哪里还有些不明白的,不过她却开口说话了,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些孩童的稚嫩和天真,她说“阿娘,为什么还要给我请西席和先生呢阿爷前几日就说不用请了,他说要亲自教我。” 这话一出,李九娘脸色微变,傅瑜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来,他问傅莺莺“莺莺,阿爷真的这样说” 傅莺莺点点头,她挺挺胸,掰着手指正要细数什么,众人只听身后的走廊里传来傅骁那雄浑有力的声音,他说“莺莺啊,到阿翁这里来。” 傅莺莺欢快的应了一声,而后小跑着过去了。 傅骁头发仍旧紧紧地束在玉冠中,他还穿着昨夜的那身玄衣宽袍,胸前的暗纹在阳光底下隐隐透出些神秘之感,镶边的银线显出一丝奢华和厚重,他腰间什么也没有佩戴,那里干干净净的。比起昨日半夜有兴致来抓傅瑜的那个傅骁,此时的他眼底有些明显的青黑,神色显得苍老疲惫了许多。 傅瑜的记忆里,傅骁的腰间总是缀满了很多东西,有崔四娘给他绣的荷包和香囊,有形形色色的玉坠饰品,更有他常年不离手的宝剑,而如今,两边只坠了长长的白色流苏,直直的垂至裙摆,无端的显出一丝落寞和悲凉。 花甲之年的傅骁因着常年征战的缘故,身上总是隐隐透着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气势,尤其是他不说话静静地盯着你的时候,傅瑜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但当他面对傅莺莺的时候,面上却挂着平民阿翁面对孙儿孙女时候的和蔼表情,他身上那些面对千军万马和天下至尊的无形气势消弭在这种温情中,慢慢的只剩下了疼爱之情。 傅骁微微弯身,他牵着傅莺莺的手,笑着问“莺莺啊,你是真的想和二叔一起去踏青吗” 傅莺莺回头怯怯的看了一眼李九娘,又看了眼傅瑜,她转头看向傅骁,挺直了自己的小胸膛,高声应道“嗯” 傅骁又问“那莺莺是想出去踏青呢,还是想和二叔一起出去玩” 傅莺莺抬头,问他“阿翁,这有什么分别吗” 傅骁摸了摸下巴的胡子,慢条斯理地道“当然有区别,你若是和二叔出去玩,你二叔不一定会带你出去踏青。你若是和阿翁一起出去玩,阿翁一定会带你出去踏青。” 傅瑜听了这话,如何能忍,便道“阿爷你既然想带着莺莺出去踏青,又想避着我,那便直说好了,何必出个这样的难题来让莺莺选呢还偏偏要给莺莺一种我不守承诺的印象。” 傅骁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傅瑜顿时有些不敢说话了,莺莺却是摇摇头而后道“阿翁说的不对,二叔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二叔答应我的事情他都有办到的。” 傅瑜一喜,他用一种嘚瑟的眼光看向傅骁,随后他便听见莺莺柔声道“不过我还是想和阿翁一起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14犯禁 最后傅瑜还是没能顺利拐走小侄女,因为就在一家人吃早饭的时候,大名鼎鼎的柳都尉来了。 柳都尉在族中行十三,他生得有些显老,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看起来却约莫四十有余,和他的族兄柳博士一样长着一张有些长的马脸。 他是个五品的武将,对傅骁和傅瑾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敬,但对傅瑜就 简而言之,他今早亲自牵着傅瑜昨夜放跑的那只马儿过来兴师问罪来了。 睡了一觉,傅瑜还能记得王犬韬和梁行知现在还醉倒在客栈里就不错了,至于那匹红马,却是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柳都尉冷笑一声,了然道“我早就知道府上二郎君记性不大好,这便亲自牵着马给他送过来了。” 傅骁已是脸色发黑,眼瞅着就要揪着傅瑜的耳朵给他几十军棍了,傅瑾却是点头寒暄着,叫人把马儿牵了下去,随后看向柳都尉,他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的同时又不缺礼节,他道“有劳柳都尉了,二郎顽皮,昨日恐丢了马惊扰民众了。” 柳都尉闻言,脸上的冷意更甚,他道“还好还好,也就是昨夜听闻东城有贼,叫十几个坊市的更夫和巡夜人沿着东城的束河大街一直追到了西城的祥和大街,又伤了三个更夫,这才制服了这匹发疯的马。” 柳都尉嘴上说的轻飘飘,可在场的谁没从他咬牙切齿的话语中听出来昨夜的艰难,一时之间,便是罪魁祸首的傅瑜心下也有些不安来,他当时只想着万不能被柳都尉抓个正着,没细想抽痛了马儿之后的一系列事情,这才叫吃痛的马伤了人。 傅瑜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得柳都尉冷声道“这次上府,便是与国公和将军说这件事的,昨天虽然没有抓到那肆意戏耍官差的贼子,却是捉到了贵府的马匹,想来也不知道那贼子和二郎君是什么干系,竟能驱使的动二郎君的马儿。” 柳都尉看着傅瑜,面色不善。柳都尉能认出那马儿是傅安国公府上的马,傅瑜一点也不惊讶,傅家的马都是西域战马和中原马的混血后代,个高腿壮,毛色纯正,更兼铁蹄马鞍都是特制的,上面刻有“傅”字,如此一来,和傅家打过几次交道的柳都尉如何能不识傅家的马。 再者,傅家如今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还能骑着马上大街上溜达的,也不过是傅瑜一人。 知道自己昨夜醉酒后的鲁莽之举竟然伤了人,傅瑜脸上此时已是有些发烧了,他嗫嚅着,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得傅骁冷哼一声,他抬眼望去,却见傅骁微微垂着头,眼帘微垂,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瑜却是直言道“柳都尉也不用去抓那劳什子的贼了,昨夜我喝醉了酒,抽痛了马,这才叫它吃痛狂奔以致伤了人。既然这马发狂伤了人,我们府上也不好不赔偿,这样吧,你跟着管家去一下库房,拿几味药材和银子,去补偿一下那三个伤者。” 说着,傅瑜又对着门外唤道“荣叔你和柳都尉一起去库房,拿些银子和药材给那三个伤者送去。” 听到傅瑜的这般话,傅骁阴晴不定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了一下,傅瑾也没说什么,倒是柳都尉抬眸看了看进门来对着他恭敬地伸出手的刘荣,迟疑了一下,才回过头来对着傅瑜道“既然二郎君已是亲口承认犯了夜禁,那便到坊正那里领罚吧。” 傅瑜一惊,疑惑地问道“什么罚如何罚” 柳都尉用一种奇异且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傅瑜,他慢慢道“郎君犯夜禁,自然要到坊正那里领三十棍。” 傅瑜气急,心中暗道他好歹也是超一品的国公世子,如何能叫一个区区的五品武将骑上头来,还不是柳都尉瞅准了傅骁定然不会为真的犯了夜禁的自己开口求饶。 傅瑜又想,无非是他昨日之举气狠了柳博士,柳都尉与他族兄柳博士关系好,便想着以权谋私,打自己一顿为他昨天受了气的族兄出出头。可又想想,柳都尉的做法也算不得以权谋私,甚至还算得上不畏权贵了,当然,他不畏惧的也只有安国公府的二郎君这么一个权贵。 这般想着,连一个国子监的博士和五品的都尉都知道相亲相爱,自己的亲父却是一个如此铁面无私不讲情面的人,傅瑜心下一时更是不知滋味,觉得胃里口里都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漫上来。 傅瑜想了又想,便道“柳都尉说我昨夜犯了夜禁,可是当场抓到了我” 柳都尉脸色一白,却是摇摇头,傅瑜便乐道“既然没有抓到我,那如何能得出我犯了夜禁的结论就凭这匹昨夜伤了人的马吗那马就不能是我在夜禁之前抽了它,它一直在东城的这几条小巷子里溜达,然后正好在夜禁之后被你的人逮住的吗” 柳都尉脸色一白,眼珠子转了几转,口中大声道“你这是狡辩” 傅瑜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正准备说什么,便听得一旁的傅瑾轻笑一声道“我觉得二弟这话说得不错,柳都尉既然没抓到那犯夜禁的贼子,也不好说那人就是我二弟,柳都尉这便拿了银子和药材去了吧,莫要耽误了三个更夫的医治时间。” 柳都尉神色变了又变,他看着一言不发默默喝茶与小孙女逗乐的傅骁,又看了一眼傅瑾,开口道“既然骠骑上将军都这般说了,末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转身,却是和刘荣出去了。 看着柳都尉神气的模样,傅瑜心下一松,他抬眼偷偷瞧了眼傅骁,暗道这次犯禁居然这么好糊弄,这才转头向着傅瑾笑了笑,道“还是大哥疼我,不叫我去坊正那里挨了这三十棍子。” 傅瑾只是淡笑着摇摇头,口中却细数道“礼部尚书家的三郎君、楚国公陶世子、乾容王的小郎君还有与你一向交好的吴国公王家的六郎和卫国公的郑世子,他们屡次犯禁也不见柳都尉胆敢抓他们或是罚他们,怎么到了我们傅家,那柳都尉就敢上门来兴师问罪呢” 傅骁却是幽幽地看了傅瑜一眼,口中慢慢道“不过一区区城都尉,居然也敢以下犯上欺辱到你的头上,看来这傅家早晚有一日得败在你的手上。” 傅瑜顿时不大乐意的道“阿爷这话我可不爱听,怎么就叫傅家早晚得败在我的手上我不就是长到十九岁了还没有上过战场吗可那是我能决定的吗” 傅骁没见过傅瑜小时候名誉满京华的场景,他只知道这幼子自小没上过战场,身上也无甚男儿气概,一向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傅瑜又想起来傅瑾的话,不乐意的哼了一声,道“还不是我在国子监的时候招惹了那柳博士,这柳都尉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紧盯着我吗再说了,依着国公世子身份,他本也不敢这般做的,还不是因了因为我们家里有一尊遵纪守法铁面无私的阎王吗” 傅骁眉毛倒竖,冷喝一声“你个小兔崽子阴阳怪气的说些什么呢” 傅瑜被吓得一颤,连忙躲在了傅瑾的轮椅后边,傅骁脸色阴沉,眸光中似喷着火,他道“如今圣上以孝悌治国,哪家的郎君有你这般顶撞父亲不敬兄长的” 他这话一说,傅瑜的气焰便弱了下来,只是心中仍有不服。 一旁的李九娘静静地站在大堂的一侧动也不动,傅瑾也知晓傅骁定然气急,不好出头为傅瑜求情,只恐火上浇油,只有傅莺莺不明所以地从台阶上跑下来,一把抓住了傅骁的衣摆,柔声唤道“阿翁不生气,阿翁不生气。” 到底是自己最喜欢的小孩子,傅莺莺这般安抚了几句,傅骁的脸色眼见着便柔和了许多,他只定定地看了傅瑜几眼,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如今这样扮作纨绔固然可以安抚他的戒心,可若真是过了头,真成了那欺男霸女的皇亲国戚,且先不说圣上和御史台那里的一关你过不过的去,便是我这一关,你也休想” “我傅家百年忠义,如何能出一个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傅骁声音低沉,黑而亮的眸子盯了傅瑜片刻,便掠过了他去,直直地投向庭院中的一株桂树。他脸色暗沉,眸中似有泪光浮动。 傅瑜从傅瑾的轮椅后边出来,他看着傅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他被傅瑾捏了捏手腕,才道“阿爷教训的是,是孩儿知错了,以后定当有分寸些。” 傅骁点点头,看也没看傅瑜一眼,牵着傅莺莺的手便慢慢离去了,傅莺莺侧过头来,从傅骁的袖子中间挤出一张雪白的圆脸,对着傅瑜做了个鬼脸。 傅瑾和傅瑜都轻笑一声,心头的压抑都淡淡的淡了去。傅瑜看着傅骁略显苍老的背影,心下也有些不忍,他问一旁的傅瑾“大哥,我这次当真做错了吗可是以往犯夜禁也没这么严重的啊,况且这永安城里头犯夜禁的郎君也不是我一个,不就是那柳十三与我有隙,便尽抓着我一个人不放了么。” 说起这件事,他仍旧心有不甘,声音里便带了些不平之意。 傅瑾只是长长的叹息一声,他看着傅瑜,慢慢道“你还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阿爷岂会为了这等小事气恼你,不过是你一向不服管教又对着阿爷和我都有些混不吝的模样,显得很有些无法无天,如今圣上以孝悌治国,若有人参你不孝亲父不敬兄长,圣上有心治你,你能有好果子吃” 他这样说着,使傅瑜想起朝中的李御史,脑门上不由得冒出了一排冷汗。 傅瑾心下又道只是阿爷满心都想要守着这傅家百年传承的忠孝仁义之誉,既不能叫傅家成了乱臣贼子,也不愿幼子得了一个纨绔霸王之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15毛驴 柳博士和李御史算得上永安的世家郎君们最为避之不及的两个朝堂中人,前者是国子监最为阴阳怪气的博士,后者则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逮谁参谁。 傅瑜光是想想前几次被李御史看见他不尊礼法行为放诞的后果,一时间颇为头疼,但他想想圣上那看似温和实则凌厉的手腕,心下更冷。 傅瑾扭头看向傅瑜,却见他沉思着,遂慢慢道“阿爷不过是担心你过了头,便成了管束和偏颇。” 傅瑾若说别的,傅瑜一向是信服这个兄长的,可他若说起傅骁,傅瑜还偏偏就不信了这都鉴于他过去的八年和这位生父日日夜夜的斗智斗勇得出来的经验,他道“阿爷是个严父,大哥若说他心中觉得我没有男子汉气概、成不了什么气候,丢了傅家的脸面,我倒是信的,可你偏说他担心我至极,我却不信。” 傅瑜自转世投胎以来,一直觉得自己纵然不是个天才也不会是碌碌无为之人,可偏偏他的生父傅骁觉得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庸才,傅瑜心中便一直窝了口气,时时刻刻想着做番大事业让傅骁瞧瞧,可实际情况却容不得傅瑜出风头,他心下更是窝火,便道“想来他心中定是厌恶极了我这个儿子。” 傅瑾只是摇摇头,他也没看向站在一旁廊下的傅瑜,而是转头望向庭中的八月桂。 有春风拂过,卷起长廊下灯笼上的流苏,映衬着晨光,显得格外的耀眼,傅瑜不禁眯了眯眼睛。 傅瑾道“你今天不是还与王六郎有约吗还有,那个姓梁的郎君。” 傅瑜恍然大悟,一拍桌案,却原来是经今早柳都尉的搅局差点让他忘了还睡在客栈里头的王犬韬和梁行知,他心中暗叹一声,却是急急地与傅瑾和李九娘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 待得傅瑜的衣角也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这诺大的前院中就只剩下了两人。 有风卷着庭前春花的香味到人的鼻下,李九娘走到傅瑾的身后,双手握住了他的轮椅,只听得傅瑾叹气笑道“阿瑜竟是这般风风火火的小孩子脾性,他这样这样倒是和小时候截然不同了,他小时候总是装着一副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的给我们讲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说到底说到底,还是七年前的事情对他影响太大了。” 李九娘脸上的神色微变,她笑了笑,敛去神色,道“二郎自有他自己的造化,你这个做兄长的,又能帮衬多少呢。” 傅瑾突地楞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李九娘,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还是你的话提醒了我,我和阿爷总不能陪他一辈子算算日子,阿瑜已经快要成人了,想来,现在已经是时候了。” 李九娘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她道“你说的,可是上次说的叫我瞧瞧哪家有合适的未出阁的小娘子的事情” 傅瑾点头,道“阿爷一向对这种事并不熟识,我们做长兄长嫂的,自然要为他筹谋打算一番。” 等到傅瑜骑马赶到宝来楼的时候,梁行知已经醒来坐在大堂里用餐了,他仍旧穿着一身粗布白衣,头上扎着青布儒巾,神情温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安宁的读书人的味道。 许是酒醒了,此时傅瑜同他说话,他依旧变成了昨天白日里那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 傅瑜一点也不见外的坐在他同桌的一侧椅子上,看着他道“梁兄的酒可是醒了” 梁行知道“醒了。” 傅瑜问他“昨天的酒滋味如何” 梁行知低头似在回味,而后看着傅瑜赞许道“滋味甘醇,回味无穷。” 傅瑜开心的笑了一下,唤来昨日的小二哥上客房里去叫王犬韬起床,又吩咐他送进去一碗温热的醒酒汤,方才看着梁行知问道“梁兄可还记得我是谁” 梁行知扭头看了傅瑜一眼,停顿了一下,缓缓道“傅瑜,行二。” 傅瑜很是开心的为他倒了一杯茶,而后指了指楼上,又问“那昨日的那个郎君呢” 梁行知这次没有迟疑地道“王犬韬,行六。” 傅瑜又笑了一下,这次是很玩世无恭的坏笑,梁行知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似乎很有些忐忑,傅瑜问他“你可还记得自己昨日说了些什么” 这次梁行知沉默了许久,他低头沉思着,最后抬起头来摇了摇头,黑亮的眼眸中是一种无措却也无谓的笑意。傅瑜道“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你从前经历过的一些事罢了。今日我来这里找犬韬和梁兄,却是邀请你们同去城西的渭水河畔踏青。” 见梁行知一脸不解的模样,傅瑜解释道“每年的三月三,城西渭水河畔都会有永安的三大乐坊的歌姬舞姬在那里共舞,全城的人,无论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寻常百姓,甚至是考生异族人,也都会到那里游玩一番的。” 顿了下,傅瑜又道“这种事情每年都有,有些人去过一两次后觉得无趣就不大爱去了,我和犬韬却是每年都要去的,不知道梁兄是否要与我们同去” 梁行知停顿了下,他道“我本是为了此次春闱而来永安” 傅瑜一愣,随即笑道“是了,是了,梁兄本为功名而来,既然如此,梁兄何不如就在客栈里温习一下功课” 春闱设在三月半开场,如今三月三,已是不足半月的时间,若是梁行知有心要拒绝,傅瑜自然不好强邀,熟料梁行知却是摇摇头,他道“我本是为了此次春闱而进永安,谁能料到能交到你和王六郎这样爽气不拘身份的朋友,自然要捧你的场的。” 傅瑜一愣,显然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想,况且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遂道“梁兄这么说可就太看重我了,若是因为今天我邀请你去踏青而让你未能温故知新,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梁行知又道“我既敢下山应考,便是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傅瑜再劝,梁行知却仍旧是这般回答,傅瑜便心知他是改变不了梁行知的想法了,便亲自上楼提溜了王犬韬下楼,携了梁行知,一行三人向城西进发。 王犬韬昨日的马还留在宝来楼,傅瑜今日又新骑了一匹马,两人都想知道有趣如梁行知会骑一匹什么样子的马,谁料他却从客栈的牲畜棚里牵来了一头高高竖着耳朵的毛色光滑的驴。 这毛驴体格高大、骨骼粗壮,驴头大、鼻梁直,显得格外的粗矿,它浑身毛发乌黑,唯有前胸口一撮细腻的白毛。本是头毛驴,它却雄壮异常,梁行知牵着它出来往傅瑜今天骑的黑马旁一站,它的体型竟然只比傅瑜的马儿小了一点。 这个时代的骏马价值百金,绝非贫穷人家可以养得起,便是驽马钝马,也仍旧价格不菲,所以平民百姓仍旧多用牛、驴做代步的工具。朝中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大臣曾经都是骑着驴来赶考的,梁行知这番骑着驴,倒也符合他赶考贫穷举子的身份,只不过这毛驴,长得颇为壮实,和梁行知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形象大相径庭。 梁行知似乎是看出了傅瑜的想法,他慢悠悠地骑上毛驴上,突地道“这驴名唤阿发。” 王犬韬不解地望向他,傅瑜抬腿上马,而后扭头问他“然后呢” 梁行知一字一句地道“广灵驴,陪了我九年了,现在十岁。”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掌温柔的去触碰阿发的大头,阿发极其聪明的在他手上蹭了蹭,鼻子轻轻地吐着气,喉中发出细碎的声响,显得格外有灵性。而后梁行知轻唤一声,也不用鞭子去抽打,那阿发自己就跟上了傅瑜和王犬韬,它的臀部一摇一摆的,走得稳稳当当,不过只落后了傅瑜的马儿半步。 傅瑜羡慕的看着梁行知,心中暗道这阿发果真有灵性,便是面对自己胯下的这匹三江马也毫不畏惧。接着,傅瑜便听见身畔的王犬韬咽口水的声音,他心中暗道不好,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已然来不及了,他听见王犬韬兴致勃勃地道“吃驴肉就得吃驴肉火烧,而且得要保定驴,烧出来的驴肉那叫一个色泽亮丽,满口满鼻都是浓郁的香味,而且吃起来又酥又软” “六郎”傅瑜突然打断了王犬韬的话,王犬韬疑惑地看看他,脸上显出一抹落寞悲伤的神情来。 傅瑜对着王犬韬忙挤眼色,又在梁行知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指了指毛驴阿发,王犬韬恍然大悟,他道“广灵驴是大型驴,这肉质没有小型驴鲜美,二郎你如果想要吃驴肉,我下次带你到西市的赵记肉铺上去买。” 傅瑜已经要给王犬韬跪了,当着主人的面说要吃你心爱宠物的肉,王犬韬一天到晚是只记得吃了吗 他连忙对一旁骑着毛驴的梁行知拱手歉声道“梁兄勿怪,犬韬他自小就是这个样子,不大会说话,若果有得罪你的地方,还请你宽宏大量,我和犬韬一定给你赔罪” 然而梁行知却是淡笑着摇了摇头,这还是傅瑜第一次看见他笑,他许是很久没笑了,笑起来脸上的肌肉有点硬邦邦的感觉,脸上似笑非笑,他道“无事,我以前养阿发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吃,可没想到那卖牲畜的老板识不清毛驴品种,给了我一头广灵驴。” 傅瑜瞪着眼睛看着马旁边一摇一摆的黑溜溜的阿发,见着它竖起了毛茸茸的耳朵,显出里面的一撮细碎的白色绒毛来,随后他听见梁行知道“养久了才发现阿发是广灵驴,肉质并不鲜美,只能放弃吃它的念头,继续养着了。” 王犬韬碰见了同道中人,他显然十分高兴,而傅瑜“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16临湖 永安是大魏的国都,永安的三月,万物复苏,花香怡人,自然不同凡响,除却每三年一次的牵动全天下读书人的三月半春闱之外,还有每年三月三城西渭水河畔的三大乐坊的“踏歌竞美”一事很值得一些风流才子和寻常百姓称道。 永安三大乐坊之名响彻全国,其中底气最雄厚的是隶属朝廷的云韶府,其次是四大商帮合建的平康坊的宜春教坊,以及百年前成帝亲手建立而后赏给自己女儿康平大长公主的梨园。 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的,这三大教坊就开始在三月三的日子里在渭水河畔组织乐坊里头的人载歌载舞。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即便云韶府的长官自诩朝廷命官的身份不愿掺和到这里面去,可这件事情顺从民意,他也阻止不了,更何况,有不少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就好这一口,比起丢面子,他更不愿得罪这些人。 渭水经由永安城,渐渐的在城西地势较低之处汇聚成了一圈湖水,因水异常清澈,可见潭底流动的鱼儿和乱石水草,游船于湖上更似浮在空中一般,故而名曰明镜湖。明镜湖西北两方山势环绕,东面是一片种植了绿草的跑马场,所谓的“踏歌竞美”便在这里进行,南面却是一处街道繁华之所,湖畔建有高楼,倚楼相望便可见东面壮观的踏歌场面和北方微波粼粼的可坐船游湖的明镜湖,故而达官贵人常在这边的临湖阁里头品茶观景。 傅瑜一行人先是将两马一驴交于阁中的小二,便直奔临湖阁的三楼而去。因着傅瑜是永安中有名的霸王兼浪荡子,所以借着背后的权势地位,他轻而易举地便在这人满为患的临湖阁有一处视角极好的厢房,三人先进了房内,王犬韬便道“现在还是初春,天气还有些凉,不如先点一份热茶,再来几碟子点心就好了。” 傅瑜说“这种吃的事情你一向比我在行,你自己随便点两样就好了。” 两人看向梁行知,却见他也点点头。 王犬韬便道“既然这样那我可就点了。我们这有三个人,便上一壶滚烫的三友茶,这茶水要用炭火烧开的百沸水,茶叶要今年刚从江南运回来的春茶,胡桃仁要饱满个大,这糖糖要鲁记的红蔗糖。” 傅瑜笑着看着王犬韬,梁行知也看着他,王犬韬似是得了两位友人的关注,兴致更高,便对着一脸苦相的小二道“这糕点嘛,让我再仔细想想。我和二郎都是永安人,无所谓吃什么样子的糕点,只是不知道梁兄是哪里的人,吃糕点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梁行知迟疑着,他道“无甚忌口。” 傅瑜道“来两小碟子南方的糕点。” 王犬韬眉头凝成一块,似在努力想着什么,最后他道“既然要吃南方的糕点,我听说苏州人都好软香糕,也不知道这临湖阁有没有。” 小二忙道“有的有的,我们老板正是苏州人士,别的糕点或许没有,可这软香糕,我们可是有专门的手艺师傅” 傅瑜疑挑眉,疑惑地问道“你们老板这临湖阁的掌柜的” 小二点头,傅瑜问道“不知你们老板姓什么” 小二道“我们老板是苏州人士,是苏商里头的苏老板。” 傅瑜知道大魏文风盛行、军队威慑四海,便连商业也是极为发达的,全国出名的商帮除了富有四海的四大商帮,还有中等规模的六个商帮,这苏商便是江左四大商帮里头的一个。他只知道各大商帮里头鱼龙混杂,这商帮里头有头有脸的人,既有读书人,也有混江湖的,也有纯粹的商人,真可谓是不限入行门槛,他对这里头的圈圈绕绕也不大熟悉,便掠了过去,不再谈这件事。 王犬韬道“再来一碟子冰糖琥珀粉和萧美人点心。” 傅瑜道“来一碟子腌花生、梧桐子,对了,再来一碟子桐子糕” 王犬韬皱眉道“一大清早的便吃这么咸的腌花生,可好” 傅瑜道“你还没吃早饭,点的多是些甜腻的糕点,我也没说你什么。我和梁兄吃些腌花生,小饮一壶淡酒。” 梁行知笑道“此法可行。” 待得糕点和酒水上来了,三人便说笑着吃了些,不过梁行知这人仍旧只是淡淡的喝着淡酒,吃着他的腌花生,一副少言寡语的模样。索性傅瑜和王犬韬两人话都比较多,一时也就没有冷场。 临湖阁地势较高,他们又在三楼,这山风顺着明镜湖轻轻地拂过来,只让人觉得有如最为润滑的湖州丝绸拂面,浑身上下尽是说不出的惬意。吃了三块糕点,傅瑜远远地便见着东边草场上的人渐渐地多了些,慢慢地便有了人声鼎沸的感觉了,便连明镜湖上,也有了几艘画廊的花船,从里面缓缓地透出些轻柔缥缈的乐声。 王犬韬在一旁静静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傅瑜起身,往窗边走了两步,他俯身向外望去,却见东面草场上零散的站了几列衣着甚美的少女,有隐隐的说话声从东面传过来。 他回身对着二人道“看样子快要开始了。犬韬莫吃了,咱们可有眼福了”这话刚出口,他回身看见一脸正容端坐在那里的梁行知,心下便是一愣。他这般口头花花的习惯是近几年养成的,说起来总有种自己是个大色鬼的纨绔风,他和王犬韬自小熟识,在他面前向来不用遮掩什么,可这梁行知生得一副端庄严肃的脸,身上又透着一股禁欲的道士气质,倒还真叫傅瑜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过于浮华了。 王犬韬手中还捏着一块软香糕,听了傅瑜的话也不着急,他慢慢的吞掉糕点,赞道“这软香糕松糯可口,吃起来嘴中还有一股薄荷凉味,又软又香甜,真不愧是苏州金陵一带的名吃。” 他说着,白胖干净的手又伸向梁行知面前的一碟子洁白如雪的小巧精致的点心,却是他自己点的那萧美人点心。傅瑜早对他这副德行见怪不怪,倒是梁行知,傅瑜见他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觉得甚是稀奇。 突地,梁行知看着不远处明镜湖上仿若漂浮在半空中的几艘画船道“临湖阁的糕点自然好,但若能泛舟湖上,煮茶作画,也是一桩人间美事。” 他这话一出,傅瑜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看着那几艘画船,道“如今不过早春,湖上水冷风大,怕是没有暮春初夏来得好。” 王犬韬已是吃完了自己面前的三碟点心,他看着傅瑜和梁行知,笑呵呵地道“二郎尽管胡说梁兄有所不知,我们今日不能上那画船的原因,全赖二郎。” 梁行知挑眉,他看向傅瑜的眼神已是带了丝疑惑和好奇,他问“发生了何事” 傅瑜扭头看向窗外,只做不知,王犬韬道“去年的今日,我们泛舟湖上,吃着烧鸡,喝着果酒,一旁的画船上还有丝竹管弦之乐,那样的时光可真是妙极了,然而” 傅瑜使劲咳了两下,王犬韬浑然不觉,他继续道“偏偏这秦家船坊的掌柜生了个貌美的娘子,她一时兴起跑到我们船上扮作劳什子的丫鬟,要给我们斟酒。二郎向来是个口头花花的,见这小娘子貌美也就言语上调戏了几句,谁料这小娘子哭着叫船夫划到岸上去,直接哭着去向她阿爷也就是这秦家船坊的主人秦掌柜的告罪去了。” 王犬韬说到这里,傅瑜的耳尖已是通红,他咳了一声,王犬韬正讲到兴头上,他继续道“秦掌柜见自家女儿被调戏了,自然就把我们赶下船来了,还言明以后都不会把秦家的船租给我们了。” 傅瑜突地道“犬韬,你饿不饿,我好像闻到了糖炒栗子的香味,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王犬韬立刻住了嘴,他站起身来,一摇一摆地走到窗边向下望了望,果真见到巷角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头在叫卖,他立刻向两人告罪,却是小跑着向楼下跑去了。他人生的白胖,平时动起来像一只慢吞吞的饭团子,此时倒像是背上插了翅膀一般,健步如飞了。 梁行知饶有趣味的看着傅瑜,傅瑜耳朵已然红了,但面上却面不改色,他虚咳一声,道“我这样一个喜欢调戏小娘子的纨绔,也不知梁兄是否后悔结识了。” 梁行知道“未曾。我只是好奇,秦家小娘子为何要办做丫鬟到你们的船上,又为何偏偏要向你倒酒” 傅瑜拍手,他笑了一声,道“行知你果真聪明犬韬亲历这件事都不曾知晓这其中内幕,你不过从他口中听闻,竟能发现这其中的亮点。这事说来我倒有点小骄傲,那秦家的小娘子看上了我,私上我们的船与我说了这件事,又专门来给我倒酒,我便口头花花调侃了她一两句,谁料她竟是个脸皮薄的,经不得调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17踏歌 梁行知道“秦家小娘子定然是被你气着了。” 傅瑜笑着点头,道“也可能是太过羞涩了,便上岸到她阿爷那里躲躲羞,谁料那秦掌柜的是个迂老头,竟不懂这其中的妙趣,只把我和犬韬赶下了船,倒让我在国子监中被那些同窗好友好一顿调侃。” 梁行知只是淡笑着看着傅瑜,便叫傅瑜知晓方才自己在他面前说的那混不吝的话早已被他看穿了心思。梁行知问他“既然没了秦家的船坊,这明湖上就没有别家了吗” 傅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道“这就是行知你有所不知了,凡是商人,便没有不拉帮结派的,这明镜湖上的船只生意都叫江右商帮的人占了去。这别的商帮的人要来这地盘儿做生意,都要先和他们打打招呼,给朝中江右出来的朝臣孝敬孝敬,这才能分得一碗羹,这秦掌柜的是江右人,也算得上江右商帮里头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发了话,这底下的商船怎好再租给我。” 其实除了商船,这明镜湖上还可走官船和世家的私船,只不过梁行知既然没问,傅瑜也没说。 两人正说着,傅瑜隐隐听见东面的马场上传来阵阵歌声,他道“你听,踏歌这便开始了,行知兄,不妨我们这就下去看看吧。” 大魏是个繁荣的朝代,这里的人极度喜爱载歌载舞,像踏歌这样的传统民间舞蹈,简单又好学,普通山民村妇都可以手拉着手来上一段,但是要跳出花来,还是得要教坊里的人来跳才好看。 傅瑜和梁行知下了楼,便见着王犬韬捧着一小袋子的糖炒栗子往回走,见了他们二人,王犬韬道“这就要走了” 傅瑜道“梁兄没见过这踏歌竞美的场景,我们带他到东边马场上去看看。” 王犬韬道“那边人多,我们上御风台上去看,正可以瞧得清清楚楚的。” 傅瑜摇头,道“我们在临湖阁有厢房,也可以远望马场,和御风台没什么区别。既然要看,当然是要靠近点去看看唱歌跳舞的美人。” 王犬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梁行知在一旁不言不语,神色淡淡的,仿佛刚才自动跟着傅瑜下楼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东边马场上绿草如茵,有春风从明镜湖上卷过,带来丝丝凉意。马场的一旁有诸多小贩挑着担子在叫卖东西,隔得远一点的空地上还有几个杂耍艺人,傅瑜的目光从那边热闹的集市上掠过,投向了湖畔身着舞裙的那几列人身上。 湖畔早已围满了围观的百姓,傅瑜一行人向前挤了挤,才挤到前排,见到被众人围在中央的身着绿罗裙的舞姬们。这列舞姬身着绿罗裙,手臂上搭着长长的白色水袖,她们微微披散着的头发上簪着细碎而精致的红花,腰间缀有殷红的流苏,随着腿的抬起而缓缓浮动。 她们轻启朱唇,高歌“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却是唐人蓝采和的踏歌一诗。 她们敛肩、含颏、掩臂,手中的水袖和身上的绿罗裙微微旋转,发间和腰上的红花相映成趣。她们时而团团围住交臂而舞,时而分开敛肩膀掩臂。这舞姬们的功底无疑是非常好的,她们无时无刻脸上都挂着嫩芽般清脆娇嫩的笑容,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人感觉到春天的绿意盎然和青春少女的勃勃生机,可在傅瑜看来,还是有些太过端着了。 这里的舞姬显然是人最多的一处,傅瑜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得这跳舞的人数怕是已经达到了百余人,一旁还有教坊的人在旁奏乐,乐声轻快中透着股大气磅礴之感。 王犬韬问他“这是哪个教坊的” 傅瑜道“人是最多的,舞蹈又太端着了,这当然是云韶府的了。” 两人看向梁行知,却听得他道“纤腰素手。” 三人又移到旁边的一个圈子里,这里跳着舞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七八十个人。 她们穿着浅绿色的纺纱裙,纺纱裙只到膝盖处,显得有些蓬松,露出来身着白裤的小腿和红鞋的脚,她们的脚极其灵动,不停地在地上换动着,跳跃着,显得格外的有活力。绿草地上的红鞋子无疑是非常吸引眼球的,至少傅瑜就多看了几眼,心中不禁暗暗为这些花季少女的灵动舞姿赞叹。不同于云韶府那过于端庄古朴的舞,这里的舞姬们手中各执有一截红色的杏花,她们拿着花枝在跳舞,隐隐间有清香传来。 少女们娇俏的容颜时而掩在杏花中,时而展露笑颜,却是人比花娇,她们齐声唱到“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是宋人柳永的词。 傅瑜道“舞蹈很有新意,手中还有红杏,那就是楚国公家的了。”康平大长公主下嫁楚国公陶家,她逝世之后这梨园自然归了如今的楚国公家。 王犬韬问他“你怎么知道她们是楚国公家的梨园而不是宜春坊的呢” 傅瑜道“楚国公家只有陶七郎最是关注这些玩乐之事,他又最喜欢宋人柳永的词。” 王犬韬点头,他看向梁行知,果真见他轻轻吐出四个字“步履轻盈。” 现下便只剩下宜春坊的舞没看了,三人到了那地方,只觉得周围的人比方才要多得多,而且人群中时而传出阵阵喝彩声,傅瑜心下微疑,待得三人挤到前排,他才知晓为什么这里的人更多了。 这里有三十六位姿容不凡的少女,她们穿着殷红色的薄纱舞裙,少女莹润如玉的双肩裸露在外,她们头上簪着大红的花,脸上画着春杏妆,两腮微红,额前微黄,唇上却是一点朱砂,这样艳丽的妆容本有些俗气,可她们此时正衣袂飘飘的在挥舞着手中的长袖,卷出朵朵花儿来,这便显得一点也不艳俗了。因为这三十六名少女自身已然成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迎春花。她们的舞蹈比之方才的两支舞也更显得火热和放开些,这样火热的颜色和舞蹈,正配得上春天的遐想和少女的年华。 王犬韬只道“这舞比刚才的要艳丽些。” 傅瑜道“这是宜春坊的舞,宜春坊主要接待五湖四海来的商人,这其中也包括了不少异族的商旅之人,所以舞蹈显得火辣些是正常的。若非宜春坊走的这妖媚绮丽的路子,它也难以从永安这众多教坊中脱颖而出,以至于可以和宫廷教坊相抗衡。” 这次两人看向梁行知,正要看他如何评价,却听得身旁一个个子矮小的瘦老头怒声怒气地道“这舞简直就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伤风败俗伤风败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18御史 这老头长得有些瘦小,一张有些枯槁的脸却满脸严肃,他将一身青色的便服穿的一丝不苟,头上的发丝紧紧地束在发巾中,连一个头发丝儿也没落下来。他一连说了三个伤风败俗,却是被周围观舞的男子调笑了两句,便气呼呼地一挥衣袖转身走了。 傅瑜和王犬韬两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待得那老头走了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傅瑜转身往那老头走的方向看了两眼却什么也没看到方才缓了一口气,他问王犬韬“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王犬韬愣愣道“不、不知道。” 傅瑜道“算了算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悄悄的消失了。” 梁行知突地道“轶态横出,瑰姿谲起。”却是引用前人的话。 傅瑜道“梁兄你刚才评价方才那两支有些含蓄的舞蹈不过平平,对这绮丽诡谲之舞却甘愿引用前人的赞赏之词没想到你喜欢这款的。” 王犬韬抖抖怀中的糖炒栗子,一脸蒙的看着梁行知,他问“什么” 傅瑜心中暗道梁行知表面上看着是一表正经的禁欲系,没想到居然喜欢奔放火辣的舞蹈,看来,他是个闷骚。 梁行知却是没回答,他问“刚才那人,你们认得” 傅瑜道“自然认得,若是梁兄你以后在朝堂为官,切记一件事情。” 梁行知问“什么” 傅瑜道“宁愿得罪圣上,也莫要得罪李御史。” 王犬韬在一旁不住地点头,他道“是啊是啊圣上有时候还是很好说话很和蔼的,可是这李御史就难说了,我听说他每天连上茅坑和晚上和老婆睡觉的时候也带着纸笔,就是为了随时随地记录下朝廷命官和公侯之家的不当之举。”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们这代几乎是在他笔头子下长大的,我就没见着谁没有被他记过的,便连圣上,也被他当堂痛斥过。” 梁行知显然来了兴致,他挑眉问道“哦” 傅瑜道“犬韬说的是三年前圣上在宫中接见大臣,却用了十八个宫女为他抬御撵的事。听闻次日早朝李御史足足痛骂了圣上一盏茶的时间,从为民着想的尧舜禹三位一直说到先帝朴素的生活作风,听说还明喻当今再这样下去便是骄奢淫耻的隋炀帝了。” 梁行知道“后果” 王犬韬道“后果便是这家伙一点罪也没受,反而当日早朝圣上沉思许久,竟然下旨降罪于己身了。这可是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李御史的大名自此传遍九州,梁兄你怎么不知道” 傅瑜道“那时梁兄正在山上的道馆里呢。” 三人便说便朝着人群外边走去,这跑马场今日是个小集市,一时间前来观看踏青的人有些多,他们挤了很久才从人群中挤出去,刚出来,傅瑜还没来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听得身旁的王犬韬大呼小叫道“吖二郎快看,那不是你家的莺莺么” 傅瑜一愣,他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傅骁或者傅家府丁的身影,他问王犬韬“在哪儿呢” 王犬韬指着天上的雄鹰风筝道“快看那风筝,我还记得那是去年你买的。” 天上有许多风筝,各式各样的,其中最大最威武的一只是个通体黑亮的双翼修长的雄鹰,傅瑜看看眼熟的风筝,视线顺着那方向朝御风台而去,果真见了一个模糊而又眼熟的人影,他道“那是我阿爷和莺莺在御风台上放风筝呢。” 王犬韬道“我还是觉得稀奇,怎么会有女孩儿不喜欢蝴蝶风筝,偏偏喜欢你那雄鹰风筝呢” 傅瑜笑道“这证明我家莺莺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傅瑜又道“他们既然在御风台上,那我们便不过去了,免得叫阿爷见了我心头添堵。” 王犬韬沉默着没说什么,梁行知却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梁行知道“既然这样,不妨沿着明镜湖走一圈,全了这踏青之说。” 这日天色极好,万里无云,有从山间卷过的山风从明镜湖上迎面而来,裹着湖上花船的丝竹管弦之音入耳。湖的周圈种着些垂杨柳,随风摇曳着身姿。 王犬韬伸手打去飘荡在脸上的柳条,梁行知突地道“这样的景色,若是不能画下来,实在可惜。” 傅瑜道“这有何难。待得我们花些银子,找几个人抬几张桌椅来,摆在这明镜湖畔,又取了上好的文房四宝,只管让梁兄画个够。说到这里,我想起我昨日把梁兄的那幅画带回家了。” 梁行知道“我知道。” 傅瑜道“按理来说,这画该是赠予犬韬的,可我却拿了,你们两个也不恼” 梁行知摇头,王犬韬道“只要下次你府上的厨娘做了好吃的,别忘记我就行了。” 傅瑜笑笑,他道“若是别的画便也罢了,可那幅画的意境实在巧妙,我见了心下有所触动,便将它拿回府给了我大哥。” 王犬韬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仍旧自顾地摆弄着垂杨柳,倒是梁行知闻言看向傅瑜,他眸光微动,脸上似有怔色。傅瑜没说什么,他转头看向透彻的湖水,只见靠近他们这边的几只红鲤簇拥着游了过来,在水草中钻来钻去的,甚是有趣,突地一阵浅浅的波纹传荡来,却是一方精致的画船划着水过来了,几只红鲤受了惊吓,纷纷摇摆着红尾游开了。 一道耳熟的声音从船上传出来“傅二,王六” 这边水浅,画船不好停靠,一身绯衣的郑四海却是直直地从船上一个箭步,跳上了岸,正巧落在梁行知的面前。他笑道“可真是巧,叫我看见了你们两个” 他看着二人,语气甚是熟稔,他道“可是没画船游湖那便上我的船吧。” “郑大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傅瑜笑道,他指着一旁神色淡漠长身玉立的白衣书生,“这是到永安来赶考的梁行知,我们昨天认识的新朋友,可谓是一见如故。” 郑四海抬眸审视着看了几眼梁行知,笑道“既是你们两个的友人,那便也一起来吧。” 湖面波光粼粼,清澈的可见湖底的游鱼怪石,有风席卷着花香而来,拂起画船上的轻纱。傅瑜眼尖,一眼就看见了画船轻纱后面遮掩的几个窈窕身姿,他看着郑四海笑道“看来还是郑大哥会享受,这般便是携美同游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19捉贼 郑四海摇头正色道“是七郎九郎和府里的以及姑妈的几位妹妹们,她们年纪还小,喜好游玩,阿爷和二叔便让我带着他们出来玩。” 傅瑜道“原来七郎九郎也来了么那我可得见见他们,上次马球比赛结束的太匆忙,我还没来得及施展身手就输了,下次定要赢了太学的那帮学生,免得叫他们看扁了我们。” 郑四海笑道“原来你们还一起去打了马球” 王犬韬笑道“那是去岁的事情了,我们本来只差一个球就能赢了那帮嚣张的太学生了,可惜打到一半的时候我们这边有人从马背上被撞了下来,球赛就被后赶来的斐祭酒打散了。” 傅瑜也道“也就输了去岁的那一场,倒叫太学生们神气嚣张了一整个年节,便是这两天春闱临近,我也听到有人在打赌这次的一甲究竟是哪家多。” 一旁静默不语的梁行知突然道“永安的国子监背靠皇城,自然得天独厚,可金陵的国子监厚积薄发,扬州人才辈出,洛阳乃是六朝古都,这三者都不可小觑。” 郑四海赞赏道“正是这般,只不知这次的一甲究竟是出自哪家更多了,也不知是北方的永安和洛阳,还是南方的金陵和扬州。” 傅瑜满不在意地道“无论是出自哪一城的国子监,不都与我无关么,有什么可纠结的。” 一旁的郑四海和王犬韬都哈哈大笑起来,傅瑜看看一旁的梁行知,又道“我看梁兄胸有成竹,说不得这次的状元郎不会出自哪一城的国子监,而是要出自道观了” 梁行知但笑不语。 有风卷起傅瑜两鬓的碎发,他斜眼一瞥,就见精致漂亮的画船上突然冒出两个脑袋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生得细皮嫩肉的,其中一个脸上长了斑的大声道“大哥你还上不上船来” 另一个年纪略小些的冒出头来,看着傅瑜,脸上显得有些激动,两人走到船头,齐声大叫道“傅二” 傅瑜也对着二人叫道“七郎九郎,何不一起上岸来玩耍” 两人正要说什么,傅瑜却看见右侧的人群突然被挤开一条小道,有人高声叫嚷着“让让,快让让” 一个灰色的小小人影从傅瑜身前掠了过去,这身影的主人快似闪电,身手敏捷,一股熟悉的幽香从空气中传到傅瑜的鼻内,让他猛然惊醒,他回身,却见一个荷包样的东西被那灰色人影抛起,竟然直直地落入了静立在一旁的梁行知的怀中,紧接着,不过瞬息间那灰色人影便蹿出几步远。 一股怒气从心底蹿起,不待其他人反应过来,傅瑜拔腿就追。 这日在湖畔观舞踏青的人实在太多,傅瑜着急地将挡在身前的人一一扒开,甚至来不及一一道歉,只顾着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灰衣身影了。方才不过瞬息间,王犬韬等人只怕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傅瑜却将那灰色影子看个一清二楚,那身着灰衣的贼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他脸上黑黑的,头发似鸟窝般杂乱枯槁,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像个乞儿般。 这灰衣小孩儿方才似兔子一般地从人群中跳出来,扔了一个荷包到梁行知的怀中就又化作地鼠一般混在人群中,实在是身手敏捷的很,若不是傅瑜自小弓马娴熟,练得一副“火眼金睛”,他只怕早就跟丢了。 刚跑出去三步远,他便听见身后有人高叫着“小偷” 那声音温润似玉石击地,却带了些焦急之感,在傅瑜听来有些耳熟,但一时半刻的,他也没想起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耳边人声鼎沸,天上的阳光明媚如许,身上的锦衣让傅瑜有些张不开腿,灰衣小毛贼身手却极为敏捷,转眼间便从湖畔的人群中溜了出去,傅瑜紧跟着他,待他从人群中跑出来紧跟着那人影跑过了三条小巷,最后到了一个死胡同的时候,他才发现这里边空无一人。 刚刚的速跑让傅瑜的身上产生了些燥意,没有山风的滋润,阳光渐渐变得刺眼起来,他方才还觉得异常聒噪的人声此时也仿佛远在天边。这胡同的墙很低矮,露出里面养着的几只闲庭信步的鸡鸭和古井,周遭散发着一种沉闷的气息。 死胡同里头也堆了些杂物,都是些老旧的木质家具,傅瑜走过去看了两眼,却见并没有人的身影,他回身望着低矮的石墙,恨恨地跺了一下脚,闷声道“该死的跟丢了这里的墙这么低,想来这小贼早就翻墙跑了。这小偷,要下次被我碰上,非得抓着你去见官不可” 说罢这句话,傅瑜转身便走了。他走到胡同口,愣了下,随后又悄悄的收起脚步声,踮起脚尖蹲着偷偷的溜了回来,躲在了一个巨大的泔水桶后边。 泔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傅瑜嫌气味难闻,又用袖子捂住了口鼻。这样过了一会儿,胡同里边一点儿声响和半个人的影子也没有,直至傅瑜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一个细碎的声音从胡同里头响起,傅瑜连忙藏好自己,只一双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那边。 一个眼熟的灰衣人影从老旧腐朽的柜子中爬出来,柜门被他摇晃的咿呀作响,傅瑜一个箭步站起,三两步便冲上前去,下一秒右手就握住了这小孩儿的右胳膊。 小孩儿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还脏兮兮滑腻腻的,然而这都抵不上小孩儿皮包骨头的胳膊带给傅瑜的震撼大。 “你放开我”这孩子挣脱着想要从傅瑜的手中脱离开去,他看着瘦小,力气却一点也不小。 傅瑜大声呵斥道“你偷东西” 顿了下,傅瑜又问他“你怎么这么瘦” 小孩儿愣了一下,随后他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傅瑜的身前,用一双脏兮兮又瘦小的手紧紧拽住傅瑜的衣摆,大声叫道“郎君我不是故意的郎君郎君,你是个好人,你且放过我吧我实在是不偷就活不下去了啊” 这孩子跪在地上小小的一团,透着这脏兮兮的灰布条傅瑜甚至看见了他的肋骨,他嗓音嘶哑的哭喊着,声音里透出一股凄切之意。 傅瑜心下不忍,他刚想放过这小孩子,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将这小孩扶起,他死死地拽住傅瑜的衣摆不肯起来,傅瑜便拽住他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这孩子生的瘦削,脸上也被抹了一层污垢,头发乱糟糟的,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却是极其的有神,此刻正面露怒色的看着傅瑜。傅瑜道“你倒提醒了我,偷盗不是一个好事业,你还小,哪里能做的一辈子呢” 傅瑜道“我把你送到朝廷的慈孤庄里头去,你还可以在那里吃些东西,学些手艺,以后也能养活自己,而不必做个小偷,整天人人喊打。” 傅瑜又道“而且我本来是不管这种事情的,可谁叫你今天不长眼睛,竟然敢把赃物扔到我朋友怀中,你既然敢诬陷我朋友,那便是打我傅小公爷的脸,我怎么能忍” 那小贼耷拉着脑袋,被吊在半空扭动了两下身子却未能从傅瑜手中挣脱开来,便也歇了,只口中仍不住地念叨着“求郎君放过我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20碰头 傅瑜道“放了你,我朋友要是被别人误认为是你的线人可怎么办” 小孩儿把头一抬,大声嚷嚷道“不会的。” 傅瑜道“你说不会就不会”他心中知晓梁行知被他人误会之后也自有法子脱身,可此时叫他放了这小贼他心中也不愿。 小孩儿道“我看那书生和你们几个富家郎君站在一起说话,便知道他肯定是不会被官府捉去的了。” 傅瑜停下来,将这小孩儿放在地上,只一只手紧紧地压着他的肩膀,问他“那你怎么就把荷包扔那书生怀里,而不是扔到我怀里呢” 小孩儿抬起眼,口中小声问他“我告诉了你,你就会放我走吗” 傅瑜但笑不语,小孩儿便道“你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和腰间价值不菲的玉坠便说明你们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我若招惹了你们这样的人,怕是逃不了一顿好打,但那旁边的白衣书生虽和你们站在一起,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你们不是一路的人,我扔给他,他既不能把我怎样,也因为有你们这些人的庇护,他也不会被官府怎么样,这” 傅瑜笑道“这就是你所认为的最好的结果,可是没想到,我居然跑过来追你了是不是” 那小孩儿哽着一口气也不说话,只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傅瑜,傅瑜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去。 小孩儿挣脱着,他口中大声道“你答应了我的,我说了就放我走” 傅瑜道“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那都是你自己脑补的。” 小孩儿的喉咙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傅瑜被惊了一下,手上的劲一松,那小孩儿得了空,却是猛然一把推开了傅瑜,拔腿就向胡同深处跑去。 傅瑜被这突然来的一推震了一下,待得他站定前去追那小孩儿,却见他正蹲在一人多高的土墙上,似乎正要往里面跳,傅瑜方才被这小孩儿一闹,此时气急,也顾不得手上的劲,伸出手去一把拽下他,提着他的衣领便向外走去。 这小孩儿此时倒是平静了许多,也不奋力挣脱了,傅瑜觉得奇怪,他回身看了一眼小孩儿,又看了一眼方才他翻的那矮小土墙,只觉得那荒凉的黄土地上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傅瑜觉得奇怪,又向那土墙走了两步,小孩儿着急地拽住傅瑜的胳膊,又挣脱起来,傅瑜用力将他按住,大声呵斥道“你这小滑头不仅偷东西还骗人,我倒要把你交给官府,让你吃吃苦头” 他再次望向院内那闪烁着光芒的地方,却见那里正停了一只昂首挺胸的红绿大公鸡,傅瑜不再看那院落里面,反而看向小孩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并不回答。 傅瑜生来力大,一路上提着这瘦削的小孩儿也不觉得累,他又问了几句,这小孩儿一句话也不说,傅瑜也就歇了这心,待得他提着小孩的后衣领走到湖畔的时候,却见那边正围了一群人。 傅瑜扒开人群,疑惑地上前,就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问道“你不是方才那小贼的同伙” 梁行知冷声道“不是。” 王犬韬道“梁兄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怎么会认识刚才的什么小贼呢” 郑四海道“傅二刚刚已经追出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就知道了。” 听得这话,傅瑜心里哪还有不清楚的,他连忙扒开挡在身前的围观群众,手中拽着的衣领松开,一把就将这灰衣小毛贼扔在了人群中间,他道“是这小孩儿吧” 他抬头看向方才质问梁行知的人,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人身形高挑瘦削,一身月牙白的轻衫,头上戴着一顶墨玉色的玉冠,俊眉星目,丰神俊朗,浑身气质如华,端的是一派世家子翩翩君子的气派风华。 这人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永安的世家子们从小耳闻的另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虞非晏。宁国公虞家父子双探花的美誉是傅瑜自小便听闻的,虞老郎君更是圣上亲封的太傅,在朝中文臣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而虞非晏虞家这么一个唯一的第五代也是从小就才名煊赫。 昔年傅瑜才名满京华的时候还曾和虞非晏一起被士子们称为“永安双璧”,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如今的他们一个是世家子弟年青一代的领头羊,另一个却是盛名远播的小霸王,自然不可再相提并论。而且傅瑜虽然自小就听闻这位虞家郎君的名头,甚至与他同在国子监读书,却实在是对他不太熟悉。 傅瑜指着地上捂着脸装作鸵鸟的小孩儿道“是这孩子偷了东西还诬陷梁兄,我已将他捉来了。这孩子狡猾的紧,可不要叫他逃了。” 虞非晏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他歉然地对着梁行知拱手道歉,梁行知也只是淡淡地点头,遂不再言语。 王犬韬小声嘀咕道“虞家郎啊,我可还记得你去岁马球比赛时从马上摔下来的英姿呢” 傅瑜此时也想起来了,去岁他们本来可以赢得那场马球比赛的,只是他们的队友突然有人掉了链子叫他们败了,而那个队友,便是虞非晏。这样一想,虞非晏虽然才高八斗,但他的骑射功夫却是真不如傅瑜,傅瑜此时本该大声嗤笑的,可这时他却笑不出来了,因为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他看见了一张让他骤然安静下来的美丽容颜。 她臻首娥眉,灿若朗星的双眸从人群中漫不经心的扫过来的时候直叫傅瑜的呼吸都忍不住屏息了,她乌黑的灵蛇髻上有着细碎的红花,金色步摇的流苏在小巧白皙的耳旁一颤一颤的,是斐凝。 “虞郎君,那小贼可是抓到了”有人对着虞非晏说,这是一个气质温婉大方的女子,她身上穿着翠绿色的坎肩,一张脸面若银盘,她正站在斐凝的侧前方,看衣着打扮像是她的婢女一流。 虞非晏点头,指着地上的小孩儿对着斐凝道“斐娘子,这小孩儿便是方才偷了你荷包的小贼了。”说着,他将方才从梁行知怀中拿过来的荷包双手递给了那婢女。 斐凝点头,她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和冷清的意味扫过傅瑜,看向了那瑟缩在自己臂弯里头不出声的小孩儿,她欲蹲下身,方才那开口说话的婢女连忙道“娘子,这种事让白芷来就可以了。” 斐凝看看白芷,又看看浑身颤抖着的小孩儿,轻声开口道“无妨,且让我问问他。” 斐凝专注地看着那小孩儿,她声音轻柔而缓和,无端地就让傅瑜觉得心中不爽。他心中暗想她刚才明明看见了我,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她宁愿和虞非晏打招呼,也不愿和我这真正捉到了贼的人说话。 傅瑜看着斐凝态度极其温和的对待着那小孩儿,比之昨夜里在马车里面对他时更加的温柔,心下便更是不爽,他这般想着,喉中便发出一声轻哼,作势轻咳了一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21捕快 傅瑜这么一咳嗽,斐凝抬起头来轻轻看了他一眼,随后对着身后的白芷道伸出了手,白芷将那蓝底百花的小巧荷包交给她。 斐凝将荷包拉开,伸手进去探了两下,脸色微变,她俯下身去,对着那小孩儿道“我这荷包里头的银子铜板你若要便拿去吧,只一样东西,你能还给我吗” 虞非晏皱了皱眉,傅瑜问她“什么东西” 斐凝轻叹一声,声音中透着股缥缈和悲感之意,她说“若是普通饰物倒也不必如此心急,只不过那羊脂玉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白芷和另一个尖脸的青衣婢女小心翼翼地扶起斐凝,虞非晏皱着眉头看着她,似乎是极为担心,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斐凝的左前侧,他虚伸出手,似乎是要去拍斐凝的肩膀,斐凝一扭头,白芷即上前,便把虞非晏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虞非晏脸色一白,却是黯然地退了下去。 傅瑜轻笑一声,他向前走了两步,微微蹲身,拽着这小孩儿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露出一张瘦小而脏兮兮的脸蛋,傅瑜看着他道“我本以为你这小贼只是偷了别人的钱财来污蔑我的好友,没想到你还不长眼睛,偷了这般貌美的小娘子的玉。” 傅瑜的视线投向斐凝,却见她身侧站着的两个婢女警觉地上前,挡住了他看向她的视线。 小孩儿冷笑一声,他抬头,用着不同于孩子般的沙哑低沉的声音道“说我不长眼睛,那你可就说错了,我还偏偏就长了一双好眼睛,不然为何没有偷那两个婢女的荷包,而是专偷走在她们两个中间的这貌美娘子的荷包” 这孩子叹了口气,他看了虞非晏一眼,幽幽地道“只不过我运气不好,今天恰好碰见了一个痴情种子,这个人不看街边杂耍也不看乐坊踏歌的貌美舞姬,却盯着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看。我看他穿着读书人的衣服,长的也不差,没想到内里竟然是个混账东西” 虞非晏满脸窘迫,他偷偷地用眼睛去看斐凝,斐凝却是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她身侧的两个婢女倒是满脸怒容地瞪视着虞非晏,两人微微站在斐凝的身前,摆出一种防备的模样来。白芷大声呵斥道“小贼勿要胡说坏了我家娘子的清誉也坏了虞家郎君的清誉更何况你既然是个偷儿,这话自然也不能信” 傅瑜道“你把那羊脂玉还给斐家小娘子吧。” 谁料这小孩儿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小声道“什么破羊脂玉,早就扔了” 听得这话,斐凝面色一白,虞非晏面上隐有怒色,傅瑜却是上前一步揪起小孩儿的衣领,问他“你扔哪里了” 小孩儿道“方才你追我跑了三条小巷,我哪里知道扔到哪里了。” 傅瑜被这小孩儿气得一噎,他冷笑一声,扔下这小孩儿,看着他冷然道“我在这永安城内横行无忌十多年,还从没见过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你不过是一个小偷,竟然还敢这般与我抬杠,你” “快散开,快散开”一道洪亮的声音淹没了傅瑜未尽的话语,众人只见方才还拥挤着看戏的百姓被驱散开来,走来一队二十多人的捕快,这些捕快身着蓝布红巾的官服,头戴黑色的捕快帽,腰间还配有大刀。这二十多人的永安捕快一路走来,各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只让人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一股凛然正气。 走在前头的捕快头子是个留有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他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的显得格外的粗狂威猛,这人傅瑜也认得,正是京兆尹的捕头邢捕头。 邢捕头一见着傅瑜便叫道“傅小公爷,怎么是你章郎君呢” 傅瑜冷笑一声,顿时不乐意地道“怎么了怎么了,这章霸王如何与我又有何干邢捕头,你还是快去同仁堂千芝堂里头开两副药剂补补眼睛吧” 这时,地上灰色的小孩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滚便站起来,他两脚一蹬地,却是拔腿就跑,傅瑜长腿一伸,双臂一捞,就又把他按倒在地。 邢捕头看着小孩儿,诧异地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瑜按着仍旧动个不停的小孩儿肩膀,抽空道“这小孩子是个偷儿,不仅偷东西还诬陷读书人,更把偷来的东西给扔了。” 邢捕头对着后边看了眼,便有两个捕快从傅瑜手中接过这孩子,将他按住了,傅瑜站起身来,看着邢捕头伸手扳直了这孩子的脸,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他道“这孩子眼瞅着脸生啊。” 邢捕头问这孩子“你是新来的” 这孩子扭过头,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瑜,让他觉得后背都冒出了一身冷汗。 邢捕头点头道“果然是个新来的,什么规矩都不懂。先把这小鬼带回衙门里头,先审审,然后问问几个线人,看是谁家的新人呐,这么不懂事,居然敢在这边搞事情。” 他又转身,对着身后的几个手下道“你们几个,去御风台那边看看,章郎君是不是在那边。你们几个,去东边的马场找找。” 傅瑜问他“这章金宝,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邢捕头头疼地道“还是离不开一个色字。” 邢捕头又指着还歪在地下的小孩儿,道“把这小鬼头,一起押着。” 两个捕快伸手去捉小孩儿的胳膊,却被奋力躲了过去,他被捕快拉着,口中大声叫嚷道“你们不能抓我,你们不能抓我” 邢捕头冷笑道“怎么不能抓你了” 小孩儿道“我师兄是大理寺的朱然你们”却是被两个捕快按住了嘴,傅瑜看着这瘦弱的小孩儿,心下微顿。 这时,只听一声“噗通”声,似有重物落水的声音,有人在岸边高声道“有人落水了” 傅瑜闻声望去,只见靠近御风台那边的明镜湖上立着一座石拱桥,石拱桥上站满了人,石拱桥下的水本来该平如镜,明如空气的,此时却被激起阵阵浪花,显出水中的一个身影来。 傅瑜的眼睛好,看得出来水中那人身姿窈窕,衣裙繁复,一头长发飘散在水上,却是一头褐色的弯发。 石拱桥上尚还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郎君,那人的面孔也有些眼熟,正是章金宝。 邢捕头急得一拍手,道“坏了,出事了先过去救人” 话音刚落,他带着还剩下的十几个捕快快步向前奔去。 傅瑜看着邢捕头,没有说话,王犬韬突地道“章金宝这人的糗事每半个月便要来上一次,也是见怪不怪了。” 那小孩儿早就被捕快带走了,此时傅瑜才发觉方才还站在这里的斐凝已经走了,便连虞非晏也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酸劲,傅瑜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一旁早已上岸来的七郎九郎也忙道“我们也去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22霸王 尽管傅瑜很不想承认,在永安城他是和章金宝这样好色的纨绔子弟并称的,可事实就是永安三霸王,傅瑜占了一席,章金宝也占了一席。 傅瑜被称为霸王是他昔年装作纨绔子弟吃霸王餐而得来的,虽然最后店家都被傅瑾双倍赔偿了,可这霸王之名经过坊间有心人的宣传却是再也摆脱不掉了。 但这章金宝好色霸王的名称却是他自己实打实的闯出来的,他这人不好吃喝,不好古董字画稀奇珍藏,就好一个美色,而且他男女不忌,本族人异族人也不忌,真可谓是一个“美色收藏家”。 他敢这般在永安城横行无忌,就是因了他嫡亲的姐姐是宫中得宠十年不消的章贵妃,而他父亲也是当朝左仆射,算得上实权在握的大臣。 正如王犬韬所说,章金宝当街强抢美女每隔半个月就要来上一次,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各色人等搅黄了的,这些人便要数邢捕头、李御史乃至傅瑜一流,即便有时候他将美女抢回了府,也还有他父亲那一关。 章金宝是章左仆射的晚年得子,且是唯一的儿子,所以难免溺爱了些,但左仆射毕竟是左仆射,虽然溺爱儿子也不能纵容他如此行径,不过舍不得打只能口头上骂几句,久而久之章金宝就对自家阿爷的骂人之语免疫了,更加的肆无忌惮起来。 章金宝这人屡次强抢美女屡次被搅浑,然后隔了半个月就又色心大起重振霸王之风,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葩了。 傅瑜一行人走得快,待得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捕快下去救人了,这明镜湖的水清澈透明,所以那落水之人他们也瞧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身深蓝浅红的薄纱紧紧地贴在女子曼妙的身姿上,她上身着浅红的缎带短装,腰间是附着的深蓝裙,身上还佩戴着漂亮的珠宝玉带,她的发却是褐色带卷的长发,裸露出来的肌肤也是白如雪。 已有两个捕快下去拉着这女子的胳膊,将她一直低垂着的头托起来,露出了这女子的脸,她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双眼紧紧地闭着,皮肤是白如雪的色。 王犬韬道“这回看来是个胡姬。” 傅瑜也点头,他问“这胡姬是哪家的” 那胡姬早已被人拖上岸来,只见旁边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体型雍容的中年妇人,她口中大叫着,一把扑在了那胡姬的身上。 “罗珊娜”这中年女人大叫着,手忙脚乱地将一块披巾盖在罗珊娜的身上。 “她死了”一旁的九郎凑上前来,好奇地问。 傅瑜歪着头仔细地看着,道“救人救的很快,没那么容易淹死。” 一旁的捕快压着罗珊娜的胸和背让她将口中的水吐出来。罗珊娜的睫毛很长,带着微微的卷,她虽是胡人,脸型却并不刚毅,反而有些柔和,这女子眉眼间有着胡姬的高鼻深眼,脸型却是中原女子的温润圆滑,算得上是极两家之长。 罗珊娜睁开了眼,她的眼睛很透彻,像一旁明镜湖的水一般清澈透明,又似头顶的浩瀚无垠的天空一般深湛,直让一干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的眼眸,是一种深沉的碧绿,似湖水般透彻。 “汪汪汪汪”高高的石拱桥上传来几声犬吠,傅瑜闻声望去,就见着一身绯红锦衣的章金宝手中牵着狗绳,一步一步地摇晃着从桥上的石阶上走下来。他身前牵着三头有半人高的大狼狗,这狗毛色有黑有灰,喂养得膘肥体壮,露出的一嘴尖牙似闪着寒芒,着实凶狠威猛,再加上章金宝身后的七八个章府的府丁,围观的百姓纷纷避之。 “既然没死,那还是跟我回府吧”章金宝踱着步子走过来,他微微蹲身,伸手一把捏住罗珊娜洁白的下巴,眸中闪过一丝痴迷。 “我、我不要薛八娘救我”罗珊娜说话还带着些异域的色彩,她的嗓音低沉沙哑,却显得格外的性感,听得直让人酥了半边身子。她一边摇头,一边把脑袋埋进身旁护着她的薛八娘的怀中。 章金宝问薛八娘“这胡姬是你的开个价吧,小爷我要了这般的极品,若是不能收入府中,我这半辈子也算是白过了。” 傅瑜轻笑一声,笑道“这世间貌美的女子何其多,你收也收不完,再说了,我记得你上个月刚说过这句话,今天怎么就不换句话呢” 王犬韬在一旁笑道“何止是上次这么说,他每次都这么说的。” 章金宝一张红脸已是被气得发白,他看着傅瑜,却是冷哼一声,别过头不再看他,也不理睬傅瑜等人,而是继续对着薛八娘道“快开价不然小爷就当她是你孝敬小爷的了。” 薛八娘护着罗珊娜叩首道“章郎君您不能要走罗珊娜啊,我不是她的主人,我不过是主人家请来教导她中原规矩的罢了。” 章金宝道“怎么,难不成这胡姬背后还有人不成她一个胡姬女子,我堂堂国舅,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她怎么还一副不乐意的模样了” 薛八娘道“罗珊娜是安娜宁教坊的舞姬,郎君如果要她的卖身契,自然要和教坊老板商谈,和八娘这么一个教员有什么可说的呢” 章金宝不耐烦地摆摆手,口中不耐地道“还要和教坊的打招呼这么麻烦,啧啧,你们,还有你们两个,先把这小娘子给我绑了,先压回府上再说。” 他身后走出来三四个府丁,他们手中拿着绳子,倒像是一早就备好了似的,此时都向罗珊娜走去。 邢捕头终于忍不住地大喝一声,他皱眉道“住手我既然在这里,哪里还由得你们如此胡闹” 章金宝摸着腿边的大狗背上的毛发,看着他道“我知道啊,可是邢捕头您不一向都是管我强抢民女的么,这罗珊娜既然是教坊的女子,那她本来就是做这一行的,我把她绑回府去可不算违反了大魏律法。” 薛八娘立刻高声道“罗珊娜她身份不一般,章郎君便是有意也该和安娜宁教坊的史老板商讨,哪里能就这么,就这么” 郑四海站在傅瑜身畔低声问他“这安娜宁教坊的史老板是什么来头他竟然不怕和官斗,便连手底下的人也这么大胆子,竟敢和章金宝抬杠” 傅瑜也不清楚,他摇了摇头。 章金宝立刻道“这罗珊娜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个舞姬罢了我就不信,凭着我阿爷和姐姐,我还不能把这舞姬抢回府去了快动手” 薛八娘和罗珊娜立刻抱作一团,一旁的府丁上前去拉扯二人,那罗珊娜口中呜咽着尖叫着,双眸微红,头发散作一团,双手在身前不住地画着十字,嘴中含糊地念叨着什么,这场景凄厉的很,一时倒叫围观的不少人都不忍再看,邢捕头终于站出来叫停了二人,对着章金宝道“章郎君,这薛八娘说的很有些道理,您不妨先和安娜宁教坊的老板谈谈” “邢捕头,你这是存心要在这些人”章金宝指着周遭围观的百姓和傅瑜等人道,“面前丢我的面子,若是平时,倒还算了,可今天既然傅小公爷在场,我怎么能被他比下去你们给我继续” 章金宝松开手中的绳子,拍了拍一头浑身黑毛的大狗,低声道“黑狼,你过去咬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23南阳 黑狼无疑是一跳很是威猛雄壮的恶犬,它喉间发出嘶鸣声,瞪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邢捕头,“嗷呜”一声,它像一道黑色的疾风一样直直地向着邢捕头扑过去。 邢捕头顿时与黑狼打斗起来,他身后离得最近的两个捕快也连忙上前来帮忙。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饶是傅瑜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转头看向负伤的邢捕头,却见他的右臂上的官服已被撕烂,伤口处一片血色。 黑狼张着嘴嘶吼着,它的齿间还留存着鲜血,邢捕头张大了嘴正大喘着气,国字脸上的隐忍之色十分明显,他的额角已经冒出了汗珠。 王犬韬吓得糖炒栗子都掉了,在地上滚了滚,粘上了灰尘,他深吸一口冷气,喃喃地说“章金宝这狗,好像咬死过人啊”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尖叫了一声,大声道“救命啊章霸王杀人啦”做鸟兽状散去了一大半人。 傅瑜看着手忙脚乱逃跑的百姓,又看了看弓腰怒目的黑狼,对着还在发愣的捕快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邢捕头又指了指着腰间配有大刀的十几名捕快,对着章霸王道“你当我是任你欺辱的奴隶吗我可是朝廷命官,不是可以被你的狗咬死的家仆” “你们给我上,今天我非得抓住这小霸王不可”邢捕头嘶哑着嗓子道,被傅瑜扶到一边和七郎九郎站在了一块儿。 郑四海也皱眉道“章家郎君未免也太过肆无忌惮了些,邢捕头又不是什么家仆舞姬一类的人。” 傅瑜扶着邢捕头道“邢捕头莫急,我已经叫一个捕快去请大夫了,今日这章金宝如此作为,当着我的面伤了你,我们俩也算得上朋友,我定然不会视若无睹。” 邢捕头轻声道“承蒙傅小公爷厚爱,可是那恶犬实在凶猛的很,还望”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着傅瑜已是横冲了上去,飞起一脚便狠狠地踹上了那黑狼的肚子。黑狼本和两个捕快兜圈子,此时直接被踹的瘫倒在地,“嗷嗷”叫唤着,它用警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傅瑜,一时间又不敢上前来,迅速地被两个捕快压住按倒了。 章金宝见着黑狼被囚,立刻高声对一旁的府丁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黑狼被压住了吗,快给我上” 府丁嗫嚅着不敢上前,只道“郎君,那可是傅霸王和官差啊,我们我们” 傅瑜也笑着对章金宝道“章金宝,你这前呼后拥带着十多号人和几条狗上街的架势,我十五岁的时候可就用过了,没想到你如今都二十有五了,竟然还在用。” 章金宝气得用手指着傅瑜,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郑四海拦住傅瑜,低声道“你和他气什么,小心被你阿爷知道了少不得你一顿打。” 章金宝撸起袖子,怒骂道“一群窝囊废傅瑜又如何,敢踢我的狗,我就要给你好看官差又如何,能比得上我阿爷和姐姐吗” 傅瑜这辈子养尊处优久了,便也沾染上了世家子弟的那些怪癖脾气,如何能忍得章金宝这实则挑衅的话语,他对着郑四海摇摇头,冷笑道“章金宝,你如何给我好看你在闹市区放狗咬伤了我朋友,我倒要叫你付出代价,免得你忘了我这霸王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章金宝叉腰,他指着傅瑜高声道“怎么来的不就是吃霸王餐来的嘛,傅瑜你这人可真孬你比我又能狠气到哪里去,大家不都一样荫先辈功劳的人” 王犬韬突然向后急退,口中叫道“傅二救我” 傅瑜回身,正见一条灰色的大狗不知何时从章金宝的身旁跑了过来,面露凶光,喉中鸣叫,直直地冲向王犬韬的手臂。 来不及多加思考,傅瑜的身体已经比他的大脑抢前一步冲了过去,他抡起右拳就直直地打向了这灰狗的腹部。 他的拳上有嚯嚯声响,一击即中,傅瑜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右拳像是打中了坚硬的石头一般。有轻微的碎骨声响起,紧接着是一声惨嚎,灰狗直直地被击飞,在半空中“嗷呜”一声后就掉进了一旁的明镜湖中,溅起巨大的浪花。 “嗷呜嗷呜”灰狗在湖水中挣扎了两下,渐渐地,澄澈如空气的明镜湖便染上了一层血色,而那灰狗竟然就这么狗刨了两下之后就慢慢停了下来。 郑四海忙拉着王犬韬向后退了两步,一伸手将他手中拿着的肉串夺去,一把扔在了地下,对着王犬韬骂道“都什么时候了,别光记得吃了” 章金宝仅剩的一条杂毛斑点狗走上前来,飞快地衔住地上的肉串,溜到了章金宝的身后。 郑七郎和郑九郎此时站在湖畔观望,七郎轻声问“那狗怎么没动静了” 九郎也道“是不是死了” 久作壁上观的梁行知突然喃喃道“原来傅二郎君的一拳有这么大的威力。” 章金宝已是气得脸色发白,身如筛糠,他瞪着傅瑜,眸中似有血丝。 傅瑜定定地看着明镜湖上的那一片红色,整个人有些发怔,他顿了一下,慢慢道“都说物似主人” “傅二你敢杀我的狗,我跟你拼了”章金宝怒吼着向傅瑜扑过来。 王犬韬和郑四海等人想要上前来相助,傅瑜对着他们摇摇头,他闪身躲避,而后一脚踹向章金宝的膝盖,章金宝膝盖吃痛,一下子跪倒在地。 傅瑜冷笑道“怎么,只准你的狗咬死别人,却不准别人杀死你的狗” 章金宝慢慢爬起,锦衣华服上已是沾了些草屑,面上也带了些狼狈,他挥手,对着身后的府丁道“还不给我” “驾”不远处一阵马蹄声突然响起,众人循声而望,只见一个身穿大红骑装的女子驾马而来。 这女子已然没有少女的青涩稚嫩,脸颊却宛若二十多岁的女孩一般光华亮丽,她头上的金步摇一颤一颤的,在春日阳光中闪烁着光芒,她的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快闪开”她大声道。 傅瑜心下稍定,他笑着闪开,章金宝却是没能像傅瑜这般身形矫健,他甚至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被马儿突然停下来而高高翘起的前蹄踢了个正着,“噗通”一声掉进了明镜湖中。 章金宝不会水,他在并不浅的明镜湖中挣扎着,章家的府丁们被吓了一跳,纷纷口中嚷着“郎君”跳下湖去救他。 骑马的红衣女子却是稳稳地停了马,一个翻身便跃下马来,她走到傅瑜身前,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阿瑜这是怎么了,难道一个冬天没有见,这就不认识我了” 傅瑜笑着道“哪里的事,不过是五娘来的未免也太巧了些,叫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这女子道“我这次可真是来得巧,若是来迟了那么一点,你把这章家的宝贝金蛋打折了一条腿或是把他怎么着了,你可非得被舅舅扒下一层皮不可。” 傅瑜不愿与她贫嘴说起傅骁,只笑道“章家的宝贝金蛋,这个说法真是稀奇” 梁行知敛了身形,悄声问一旁的王犬韬“她是谁” 王犬韬答“圣上的胞妹,先帝五女南阳长公主。” 南阳长公主毕竟是皇族中人,还是当今最为宠爱的胞妹,章金宝便是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咽下这口气,邢捕头也便压着他和那小孩儿一同离去了。然而即便离开了明镜湖畔,围观百姓的议论之声还是没能逃过傅瑜的耳。 “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永安三霸王齐全了” “是啊是啊,永安三霸王干起架来了” 南阳道“这霸王的名号你都担了六七年了,怎么还没习惯呢” 王犬韬在一旁笑道“傅二也不过是才做了六七年的霸王,怎么能和长公主这十六七年的老霸王相比呢” 南阳也不恼,她牵着手中的白马,只笑着点了一下王犬韬的鼻尖,道“就你贫” 傅瑜想起今天踏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时之间也没心思和他们贫嘴,他只觉得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隐隐觉得这些事情没这么容易就过去。他道“章金宝不是个能忘仇的,我今天打死了他一条狗,这事儿只怕没完。” 郑四海无所谓道“不就是一条狗的事吗,我记得你府上还有好几条猎犬,到时候送他一条不就结了,再说了此事是章金宝先挑起的,即便是到了傅元帅那里,你也未必会受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24阿发 傅瑜想起自己府上养着的那几窝聪明伶俐的猎犬,有些不舍地摇摇头,他道“要把我的狗送给章金宝赔罪,那还是算了吧,我担心我家那猎犬到了他府上迟早也会被他调教成了一头咬人的狗。” 说到这里,傅瑜心下便有些担心,他道“也不知道邢捕头的伤重不重,那民巷中的大夫也不是我们府上的军医能比的,等回了府便叫府上的大夫去给邢捕头看看。” 王犬韬左右看了看,问“长公主,你今天怎么就来了一个人,你的那些随从呢” 南阳不在意地摆摆手,皱眉道“本来我们是到临湖阁歇脚的,结果听那里的人说你们几个都在马场便跟过来了。如此春日,自然是乘坐步撵出行最为惬意,可惜我的步撵在临湖阁门口被一头蠢驴给拦住了。” 傅瑜笑道“难怪今天一来就给了章金宝好个没脸,原来是在一头驴那里吃了个大亏” 南阳冷笑道“这有何,我今日便做东请你们几个去吃驴肉火烧。” 一行人走过东边的马场,将章金宝的事落在脑后,傅瑜的目光轻轻地掠过渐渐围拢过来踏青赏景的百姓,突然就定住了。 那一身青衣襦裙的女子一头乌发垂在脑后,发间的碧色簪子在阳光闪着温润晶莹的光,傅瑜看着斐凝姣好的侧脸,自方才便一直焦躁不安的心便突然安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刚才与章金宝的那一架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他突然就想起自己追着那小偷跑到民巷中时看见的那光,隐隐间觉得自己方才似乎错过了一个绝好的时机。 傅瑜突地停下了,王犬韬也跟着他停下了。 郑四海顺着傅瑜的视线向前望去,直至斐凝冷清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他方才回过身来对着傅瑜道“想不到我们的傅二原来也还有这样的一天。” 傅瑜抬眸浅笑,他问“什么样的一天” 郑四海笑道,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少年情窦初开之事本是寻常,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天,便是犬韬,也会有这一日不过,我瞧着他对食物的热忱,只怕这美貌的少女在他眼中还不敌一盘酱肘子来的好。” 王犬韬憋红了脸,却什么都没说。 傅瑜道“郑大哥即便是过来人,也不见得就一定能猜对我的心思。我不过是觉得待在像斐家小娘子这般冷清又漂亮的人旁边能得片刻安宁,哪里能是郑大哥所说的那什么少年情窦初开呢” 崔家是北方第一豪门,数百年的书香沉淀才能出了崔四娘这般恬淡知性的女子,斐凝身上便隐隐有着崔四娘的文雅气质,不过却更加的冷清。 郑四海只笑着摇摇头,王犬韬突然道“咦南阳长公主和梁兄去哪里了” 南阳和梁行知自然是去了临湖阁,等到傅瑜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此时才见到了今天最大的一个笑料。 梁行知的那头高大的广灵驴阿发,此时正不停地“吁吁”叫唤着,撅着蹄子停在公主步撵旁打转,阿发的身边围了一圈公主府的府丁,此时正手拿绳子似乎是要把阿发绑了。 一身白衣的梁行知此时正站在南阳身侧和她争辩着什么,两人的神情都有些激动,傅瑜心下有些为这位新交的友人担心,生怕这位皇家的杨五娘一个不顺心就叫人把梁行知给捆了,他走近了,才发现事情本不像他想的那般。 两人的争吵是单方面的。 南阳怒道“那是你的驴” 梁行知回“是。” 南阳道“那你还不快把你的驴牵走” 梁行知回“不敢。” 南阳道“有什么不敢的,这头又蠢又凶又丑的笨驴难道不是你养的吗” 梁行知回“是。” 南阳道“你既然是它的主人,又有何不敢还有,你不要仗着是阿瑜的朋友便可以如此敷衍本宫的问题。” 梁行知回“平常是敢的,可今天,我不敢。” 南阳疑惑地“咦”了一声,她道“为什么不敢,难道是有人故意拦着你吗,那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拦本宫的命令你尽管去,莫迟了,迟了我就成永安的笑柄了” 傅瑜忍不住插口贫道“五娘,也不说迟不迟的问题了,今天这毛驴怼步撵的事一旦传出去,你立刻就成了笑柄了。” 南阳柳眉倒竖,看着傅瑜笑道“就你有嘴,非要来提醒我好了,既然早晚都丢了面子,那就把这头蠢驴杀了以泄我心头之愤” 梁行知阻止道“不可” 南阳怒道“有何不可我是一朝长公主,你和你的驴竟敢对我这般无礼,别说杀了你的驴,便是杀了你,本宫又有何不敢。” 傅瑜道“五娘有所不知,阿发跟着梁兄已快十个年头了,你一时要杀了阿发梁兄自然舍不得。” 南阳对梁行知道“让你牵走这头蠢驴你又不敢,我说杀了它吃驴肉你又舍不得,那你说,如今这个情况该怎么办若是你不说清楚,本宫今天定然要吃了你的驴” 梁行知张口欲言,却是顿了下,他迟疑地看了看南阳,又看了看傅瑜,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傅瑜道“梁兄你尽管说,我在这里,难不成五娘还真能杀了你不成。” 梁行知道“如今正是早春三月。” 众人不解,却听得他低了头,低声道“广灵驴在三月开始发情” 南阳长公主出了这般丢脸的事情,一心想要杀掉阿发以还欺辱之罪,可最终还是被傅瑜等人给拦了下来,只叫梁行知给她赔罪。 这事本来就是阿发这头蠢驴引起的事端,由梁行知这个主人来赔罪再恰当不过了,梁行知便应了。结束了这件事,南阳长公主仍觉得不够解气,拉着傅瑜和王犬韬一行人便要去吃驴肉火烧,傅瑜虽也有些嘴馋,可他心中还有件事没放下,便自行离去了。 此时已至下午,太阳正大,傅瑜骑马回了安国公府,却没曾想傅骁和莺莺竟然已经回来了。 傅瑜一进府就向西苑走去,管家刘荣跟在他身后,道“二郎君,今早柳都尉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傅瑜满意地点点头,才又问“荣叔,你刚才说阿爷已经回来了这还没到申时呢,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早,莺莺也没闹吗” 他和刘荣绕过一条铺了碎石子的小路,刚跨进府中的第三进门,便觉眼前一绿,一股凉爽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刘荣跟在他身后道“今天斐祭酒登门造访,是大郎君接待的,后来遣人去请了国公爷回府。” 傅瑜的脚步停顿了下,他掀开面前垂落的杨柳,回身问道“你刚才说谁来了” 刘荣低头道“国子监的祭酒斐祭酒。” 傅瑜逼近一步,问“斐之年斐祭酒他来干什么” 刘荣道“来的时候叫斐府的人还来一条红铁马鞭,正是二郎君您的那条红铁鞭。” 傅瑜顿了下,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来,他轻声呢喃着“这么快就还回来了还回来也就算了,怎么好叫斐祭酒亲自来一趟呢” 傅瑜想起斐凝宁静淡雅的模样,怎么也不愿猜想这是斐祭酒上门告他的状来了。 傅瑜问“那现在斐祭酒还在府上吗” 刘荣道“和国公爷进了书房密谈,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已经这么久了”傅瑜心下有些疑惑,但到底不好就这么上门去问,他转而问刘荣,“你知道斐祭酒是个什么来头吗怎么以前也没见他与我们府上来往。” 刘荣道“斐祭酒是抚顺公的后人,不过和现在的抚顺公一脉已经不怎么来往了,他任国子监祭酒一职,掌管四所国子监的所有学生,又担了文渊阁一品大学士这么个虚职。算起来,斐祭酒已经四十有九了。” 傅瑜问“他家里的情况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