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芝兰逢珠玉》 第1章 第1章 江南的春天似乎总伴随着绵延不休的细雨。天色照例是阴沉中透出些许光亮,廊下的柱子上积着水雾,连鲜亮的红漆都瞧得不是太分明。 林海悄悄地叹了口气,蜷在袖中的拳头微微地捏紧,空气的湿气加剧了他的咳症,可他并不敢肆意露出病态。毕竟,如今那屋里个个都是成了精的狐狸,他只要稍显疲态,就会被拿捏个正着。 他素来知道盐官是个肥差,然而是个人人都盯着的肥差,地方长官、京城御史、几代盐商,哪个是好相与的历代巡盐御史,或是与之同流合污,中饱私囊,或是装傻充愣,只求无功无过地平安熬到卸任。及他至任上,江南一带的盐税亏空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且私盐泛滥,官商勾结,他仗着自己本贯姑苏,祖上袭爵,家族在当地还有些底气,费了大心思整顿了一番,也是狠得罪了不少人。若是他还年富力壮,再过两年,也能还陛下一个清明的盐政,以谢皇恩浩荡,然而如今疾病缠身,他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只怕时日不多。 死在任上的官能有什么下场他膝下唯有一女,寄养在岳母身畔,外家虽有权有势,然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见惯了官场里那些粉饰太平的法子,深知若是他有什么不测,只怕那些人有的是光明正大的法子拿了自己家的家财去填补账面上的亏空,到时候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连给黛玉攒下的嫁妆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岳父生前颇受先帝信任,然如今岳家袭爵的是自己的大舅兄,那位的名声林海也不是没听过,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岳家于情于理派来帮衬丧事的都是晚辈,纵有国公府小公子的身份傍身,只怕也强不过那帮老狐狸。更何况他不愿以恶意来揣度亡妻的母族,然他们若真如传言中那般,恐怕亲戚情分也不管什么用,惦记自己家财的又多了一人。 人人皆有私心,贾敏未出阁时也曾与父母提过长兄的言行,然到了林家,便不肯再提娘家半点错处,林海自己并无兄弟姐妹,岳家也的确算得上与他最是亲近,可人之将死,竟也开始惦记着宗族后嗣。他膝下仅黛玉一个女儿,如今也五六年不曾见了,当年送去京里,是听了妻子的劝,怕人说黛玉母亲早逝,无人教养,养在国公夫人膝下,于她未来婚配,多有益处,何况贾敏当时还存了亲上加亲的心思。可是如今他竟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活不到女儿出嫁,他并不是拘泥之人,可无论黛玉将来是嫁进贾家还是另择女婿,从荣国府出门都不是件让林家光彩的事。 林家也曾四世列侯,是江南出了名的书香门第,林海这一脉,的确只剩他与黛玉二人,然真拿出了族谱细细计较,未出五服的堂亲却是有的,比如说今次帮他将奏书呈给奉旨南巡的永宁王的国子学博士林滹,就与他同宗同族,是真若是谁家子弟犯了什么诛九族的事儿也逃不过去的堂兄弟。 林滹官儿不大,爵位也不高,却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实是因为有个好姐姐。当年他嫡亲的姐姐进京选秀,因出身不高,被派去了当时不显的忠平王府上做庶妃,并诞下了忠平王的长子刘遇。 彼时忠义太子风光正盛,无人可比,忠定王手拥兵权,跃跃欲试,忠平王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又身子骨弱,谁都没料到两虎相争,最后竟然是他渔翁得利,登上大宝。林滹也跟着一步登天,虽不及林海位高,然而这屋子里大部分的人都敢悄悄地盘算着阴林海一笔,却没人敢动这一位的心思无他,这位可是永宁王的亲舅舅。 “永宁王奉旨南巡,没几日也要到了,甄大人何不再等上几日这般匆匆忙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才是盐官呢。” 甄应嘉心里暗骂了一声“狗仗人势”,想道“我看在你岳家同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上,给你留了条脸面,让你清清白白地死了算了,你倒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然而当着林滹的面,他也不敢说什么,只笑道“既然永宁王不日要到江南,我也得早些回去准备一二,万一要接驾呢。” 先皇在位时爱往江南跑,独甄家接驾了四次,他此刻把这荣光搬出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林海心里冷笑了两声,只是再也抑制不住喉咙口的麻痒,拧身吐出一口血来。 林滹叹了口气,叫人上去扶着他去歇息,嘴里道“如海兄既然知道他们的小心思,又何苦为了这些人的小动作置气。” 林海喘着气道“也不算是置气,我也不过强撑罢了,只盼老天爷能再给我些时日,我便是要走,也得清清白白地走才行,否则,便是先祖前人也要为我蒙羞。” 他已经提到了先人,林滹也不能装作置身事外,只得宽慰他“兄长既然行得端正,便也无需惧怕那些歪门左道,永宁王虽年幼,然也是明辨是非、深晓大义,他既答应了来彻查此事,便一定能给出个公道说法。” 剩下的话,他不说其实林海也明白。哪怕这事儿在他身前没能弄明白,只要永宁王来了,站在他们身后,那些小人牛鬼蛇神的手段也不敢使出来。 林海做了一辈子的纯臣,先头忠义太子和忠定王相争之时,他还在京城都察院里办差,哪怕岳家一门心思地跟着忠义太子,他也咬着牙哪队都没站。想不到临了,倒要和外戚攀亲认宗了。只是想到他若是去了,黛玉日后的生活,便悲从中来。林滹和他虽然隔着两代亲,但到底一族兄弟,又是科甲出身,为人端正,有他照拂黛玉,也叫他放心了些。 何况,他心里其实也存了一份私心黛玉的嫁妆打从她出生之日起,他们夫妻俩就开始攒着了,自是一笔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账,只是父祖几代功勋传下的这份富贵家产,他心里还是更倾向于托给林家人的。更何况,林滹此番回来祭祖,他当着族长乡绅的面把女儿托付了,以林滹这等读书人好面儿的心性,既收了他的嘱托,不说对黛玉尽心尽力,起码为了自己的体面,也会把她好好地养大,送出门去。 不管怎么说,叔叔养大的,比外祖母养大的,听着更像林家的姑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2章 敕造荣国府。 刘遇远远地掀开帘子,深门高匾,可不气派,身边的侍读见状连忙凑到车窗边帮他打起帘子,刘遇笑问“他家这排场,比起你家如何” 他这侍读名叫马亭,正是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德的嫡次子,因他年幼,兄长又上进,故而威远将军当年亦不曾过多考虑他的前程,只盼着他平顺长大,先皇为皇孙们择选侍读之时,他便被指派给了当时并不冒头的忠平王长子,谁知后来竟是他因祸得福,成了这京里的红人,跟着刘遇见驾的机会比他老子还多出不少。治国公当年与荣宁二公同在“八公”之列,马亭也与荣宁二府有些来往,故而道:“虽说从前,我曾祖与他家并列,现如今也不大比得了。远的不说,他家宁府上的掌事与我同辈,逢到红白事遇上了我得叫他声贾大哥,他如今却和我家老爷一样的品级,您拿我们家和这二府比,不是把人家门口的石狮子都给埋汰了嘛。” 刘遇“噗嗤”一声笑了“你是真傻还是觉得我真傻这样不成气候的挑拨都用上了。再说,在我面前提有什么用当着父皇与皇祖父的面,缩得跟鹌鹑似的。” “二圣威仪,小的不敢造次。这不仗着永宁王平易亲和,斗胆撒娇卖乖了一回嘛。”马亭嬉笑一番,并不在意刘遇会生气。他倒也没真的想挑拨,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的态度尚算得上暧昧不明,但永宁王却摆明了不会对贾代善等先皇宠臣另眼相看。他不过提前把自己家和那两家分开罢了。 刘遇也不是看不出来马亭的这点小心思,不过马尚德为人还算机敏,马亭的兄长又是世家子弟里难得的读书上进人,刘遇也乐意让他们家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尝点小甜头,甚至马亭的这些抱怨,他也乐意在哪天父皇心情好了的时候,旁敲侧击地说两句。 荣国府大门洞开,贾赦、贾珍各领着荣宁二府中有职子弟,恭恭敬敬地侯在门外,马亭先下了车来,与贾赦、贾政叔侄相称,又与贾珍、贾琏等各自见了礼,方才道“永宁王此番来世叔府上为的是私事,特特地轻车便行,他旌旗仗鼓一概未带,世叔这儿倒是迎出了这样的阵仗。不知道的,未免又有些闲言碎语了。” 贾赦战战兢兢地道“王爷下临,下官敢不恭迎” “王爷为什么来这一趟,世叔又不是不知道,要小侄说,与其累着这些小孩儿在这儿晒着,不若去泡上一壶好茶,跟我们王爷好好说道说道呢。” 他话虽如此,但贾赦等也委实不知永宁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本欲抓着马亭问个仔细,又恐永宁王在车里等得不耐,只得恭恭敬敬地把王爷迎上了大厅。 这京都里头虽说是个人就不容小觑,随便一块砖头下来也许就能砸到王公贵胄,但凭那些勋贵子弟多千娇万宠,也不及永宁王一根小指头的金贵。自从去年五皇子刚摆了满月酒便一病去了,太上皇、皇上便越发地紧张刘遇,只恨不得他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当今圣上子嗣算不得繁茂,过了而立之年才得了刘遇,爱若珍宝,亲自抚养、开蒙,又聘大儒为师,教其读书习字。登基后头一年就给时年八岁的刘遇封了亲王,给其母林氏封了贵妃。次年林妃病重,陛下晋其位为皇贵妃,并欲以后礼下葬,承恩侯及及礼部尚书谏而不能,刘遇泣而苦求,陛下方才作罢,林妃母子荣宠,可见一斑。虽后来后宫亦有所出,然皆不如永宁王与陛下的亲厚无间。何况陛下龙体时常欠安,小皇子们一则年幼,二则体弱,永宁王这样平平安安地长到十二三岁、读书之余还有力气练练拳脚骑射的,也怪不得二圣分外看重。 这位王爷是宫里宫外传遍了的谦和可亲,他既自称为私事而来,自是轻袍缓带,举止从容风流,贾政偷偷望去,只见他与宝玉差不多的年纪,身量却要高出一截来,面若春光,熠熠夺目,姿仪甚美,还在宝玉之上,又闻听得他问“府上老夫人身子还好”忙回话道“家母托庇康健,有劳王爷惦念。” 刘遇笑了笑,不再说话,贾府众人摸不着头脑,正心神不定呢,马亭笑着对立在刘遇身后的长随道“这可和你说的不一样了,快给你家王爷解释解释,不然挨了罚事小,他不带你下江南,你这小半年可白盘算了。” 那长随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生的便十分灵巧聪慧,忙跪下恭顺道“王爷恕罪,是奴才前日奉王爷之命去国子学博士林大人府上,帮衬打点林大人府中女眷回姑苏祭祖扫墓的车马。林大人府上宜人对奴才说,林大人先行去了姑苏,因兰台寺大夫林海大人现在淮扬任巡盐御史,两位大人本是隔了两辈的堂亲,因此缘故,便相邀一同祭扫先祖,闻得林海大人的千金现在荣国府中由老太君代为教养,便请宜人将侄女一并带回江南,以解林海大人相思之苦。宜人便命府里家人带着林海大人的书信来荣国府请侄小姐,回来却说荣国府上老太君身子不甚爽利,要留侄小姐身畔侍疾,因而辞了宜人。奴才回王爷话时,方才有此一说。” 他这一说,贾政冷汗便下来了。原来那林滹之妻虽有林海亲笔书信,却因丈夫、儿子俱去了江南,派了六个女人来接的黛玉,故而直接去拜见了贾母。贾母素知林家亦是书香门第,虽人丁单薄,亦不至凋零而无所依从,林滹此番要接黛玉一同回姑苏祭祖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只怕就要接手黛玉的抚育教养了。他们倒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可是堂亲的叔伯,哪里会如亲生父母般体恤疼爱呢贾母唯有贾敏一女,爱若珍宝,对黛玉怜惜异常,不忍放她回林家去,又有宝玉在一边哭泣求情,拿湘云在史家的境遇说“忠靖侯夫人尚是亲伯母呢,也有不周到的地方,湘云妹妹也不敢说,到咱们家才敢和袭人她们诉诉苦,何况林妹妹那儿,还是从未谋面的堂叔父呢”贾母便更是不舍,想了法子推辞了过去。连贾政也是听人议论“林家使人来接林姑娘,宝二爷不舍,哭得病了一场”才听得些风声,因贾母说“早打发走了”,他便也不再过问。那厢贾赦等还一边惊慌,一边茫然不知何事呢。 “原来如此,父皇以孝治天下,皇祖父常夸贾公之子是纯孝之人,既然员外郎说老夫人身子康健,想来是真的无碍。我身边有个老嬷嬷说,人年纪大点,就忌讳说病啊灾的,老夫人却连说自己都不避讳,想来是不舍我那林家表妹了,慈爱之心,令人动容。”刘遇仍是笑着,下巴一抬示意自家长随起身,“这事原不该我插嘴的,不过舅母前几日送拜帖来贵府上,也不曾见到老太太。我那三位表兄又都随舅舅回了江南。我冒昧想着,虽说男女有别,我论起年纪来,也同老太太隔了二、三辈了,不知道能不能和贾夫人说上一两句话” 人家是皇子,贾母是命妇,哪有什么能见不能见的。这事就是马亭过来跑这趟,贾家也不好说什么,到底人姑娘姓林呢,更何况是永宁王亲至呢 同自己子侄差不多的年纪,却是自小便万人之上才养出来的威仪,虽是出了名的温和谦逊,然而一颦一笑就足够叫人心慌不安。贾赦贾政兄弟二人惶恐地命人去请贾母,倒是刘遇笑道“不妥,老太太年长,还是我来走动走动。劳贾公使人往内通传一声,女眷回避罢。” 他喝着茶等了半晌,见贾琏在门外探头,料得到贾母房内兵荒马乱快结束了,便放下茶盅,先对马亭道“你在这儿坐着吧,若是嫌无趣,便先去沈庐等我罢,叫羡渔送你过去。”他身边方才那下跪传话的长随闻言便看向马亭,马亭只摆手道“罢罢罢,我五日前交上去的文章有一段是纯引的梅世兄的,今日一大早我兄长提起来我才知道梅世兄的那篇文章四五年前就给先生过目了,要是在沈庐遇上先生,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我还是等着你一起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3章 荣国府的史太君出身金陵史家,生得慈眉善目,鬓发如银。刘遇早派了人进去传话“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谢了恩,颤颤巍巍地来给刘遇请安,刘遇忙称“不必”,示意鸳鸯等扶着老太太,方才落了座。 贾母所居甚是宽敞透亮,雕梁画栋,屏风摆设皆精巧华美,只是桌椅太多了些,虽跪了一屋子的丫头,也显得太空旷了,想来这屋里本来是挤了一屋子的女眷,闻得他来,避嫌去了。 他倒是一点都没有打扰了别人的愧疚感,倒也没明知故问贾母的病叫她难堪,不过一开口仍足够叫人吓得魂飞魄散了“文慧皇贵妃出身姑苏林氏,我的外祖父同府上的林姑娘的祖父,是同父所出的兄弟。多啰嗦这句,只是跟老太君说一声,怕人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 他这和多管闲事有什么区别吗贾母倒不是没想到林滹有这么个外甥,只是一来不舍得黛玉,宝玉又哭得厉害,二来林滹与林海实在也算不上太近的亲戚,也多年不曾联系,她自是没料到林滹之妻为这么个素未谋面的侄女儿竟能出动永宁王。只是他们这么百般谋划,若说只为了黛玉,贾母是万万不能信的,先不提林家几世列侯,人丁又不旺,留下的资财之富,单说是贾敏当年的嫁妆,便是一笔叫如今有萧索之势的贾家回想起来都暗自可惜的账目。 可再不信能怎么样呢人家姓林,便沾了“名正言顺”四个字。就算贾母敢豁出老脸去不在意那些名声,可他家里出了位皇贵妃,还有永宁王这位谁都开罪不起的外甥在,贾母再疼惜黛玉,也不敢拿贾家上下这几百口人去碰硬的。 “可否请林表妹一见” 这个要求就不甚合规矩了,不独贾母有些踌躇,连候在厢房内的王夫人、李纨都皱起眉来,王熙凤却对黛玉道“先不说人家是王爷,便是老太太也不能拦得住,你还小呢,满屋满堂子都是人,见一面又怎么了,我们小时候,同珍大哥哥史家哥哥也不是没一起玩过,有谁又说什么了。”王夫人忙喝道“你可住嘴罢,那会儿你们才几岁,和你林妹妹现在能一样吗何况咱们四家也是一向交好,父母长辈都看着长大,心里头放心才让你们一道玩,你呀,就是小时候祖父宠过了。” 虽说如此,人家天潢贵胄,提这要求的时候问了一声,但哪里真能让人否了,贾母虽是不愿,也叫了人来请林黛玉。王夫人等也只能暗自庆幸宝玉不耐烦那些迎驾的规矩,去了秦钟家里。 黛玉前几日见到了父亲的书信,魂儿早已回了扬州父亲身边,她深知林海是个要强的,等闲绝不会拿自家的事去烦多年未联系的族亲,想是扬州真出了什么事,又担心父亲是旧疾复发,她虽有心回扬州去林海膝下承欢,但外祖母这回却是铁了心要她留下,只说等林家阖族祭祖结束了,让贾琏亲自送她回去一趟见见林海,宝玉又为了她要走病了一场,听贾母说她不走了才好些。她到底寄人篱下,哪敢再多说些什么。此时听说永宁王要见她,虽然心里臊得慌,但急于探听父亲的消息,倒也没扭捏,落落大方地换了衣裳出来拜见刘遇。 膝未及地,刘遇身边的内官便忙不迭将她扶起,刘遇在上头笑道“请坐罢,这是在妹妹外祖家,这番大礼,倒叫我不自在了。”他倒也没见过这个远了两层的表妹,不过既然有心拉拢整个江南林氏一族,待她自然要与别人不同,内官也极有眼见,不等他吩咐便搬上了椅子,摆得离他不远不近。 只是待黛玉告了座,刘遇粗粗地看了一眼,才心下一叹。这位远房表妹身姿袅娜似扶风弱柳,粉面生愁如笼烟春色,虽眉目并不尽同,但远远一瞧,竟与他母亲林妃有几分相似 他一时竟也失语,愣了半晌,才问“妹妹见过三舅舅的信了” 黛玉怔了一怔,便也想起他口中的“三舅舅”想是林海,忙起身回话“见过了。”心里犹自忐忑,恐他觉得自己既见了信,仍不肯回去,是不孝之女。 “其实那是令尊来的第二封信。”刘遇远远看着她,恍若见着慈母少女之时,话语又不觉放柔了些许,“舅舅接了头一封信,便匆匆忙忙告了假回江南老宅去了,眼下正在淮扬同三舅舅一处呢。” 他话说到这里,黛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急火攻心,滚下两行泪来“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接了圣旨,不日便要南下,巡查吏政,上达天听。史太君若是担心林妹妹回乡的安全,倒尽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父皇体恤舅舅编书辛苦,特准了他此番祭祖可坐官船,与我一道前去。博士府女眷不多,我舅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最是温和慈爱,有她照料妹妹,必是妥当。” 他声音温润,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吐出口的字句却肯定又从容,不允旁人置喙。贾母纵有千不甘万不愿,也不敢说出阻挠的话来。 “我下了学便直接过来的,也不及给妹妹备表礼,下回补上。这串手珠是今早父皇抽检功课的时候赏的,妹妹先拿去玩罢。” 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年长的内官,立刻便递上来一个双龙戏珠檀木匣子,微微打开,里头是一串翡翠长珠串,水色通透,青翠喜人。黛玉忙双手接过,又谢了赏。 “我们五日后动身,舅母带着女眷明日便要登船了。史太君可多留外孙女住几日,到时候叫个人直接去船上说一声,舅母会派人来接妹妹的。” 贾母连声说不必麻烦林宜人,自己直接派得力的人送外孙女去船上就好“山高水长的,也得去瞧见了女婿无恙,我老婆子才敢安心。” 刘遇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只对黛玉吩咐道“衣裳首饰捡喜欢的带着就行,倒也不拘行李多少。” 他来去匆匆,交代完事情便走,把贾家上下大清早便起来准备接驾的忙碌衬托得跟玩笑似的。这和他往日传闻里那样谦和温顺的名声实在是不像,但是纵然是贾赦这样不懂事的,也知道这种话自己在心里嘀咕两声便行了,可万万不能在外头胡说八道。否则,倒霉的哪里会是那位万人之上的小王爷 黛玉既担忧父亲,又见贾母气得老泪纵横,心里愧疚,只觉得是因为自己才让外祖母平白受了这份气。更有宝玉回来了又哭又闹,甚至难受得昏厥了去,一家子慌慌乱乱地掐人中请御医,一时间家里下人嘴碎,说什么的都有,她虽听不到,见宝钗探春等姐妹的表情也猜到如今家里的状况,更是羞愧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倒是王熙凤没事人似的过来帮她收拾行装。 贾母这回派了贾琏一路跟着送黛玉回乡,她交代了什么话,凤姐心里清清楚楚,也明白贾琏说的那句“只怕老太太算盘要落空了”是什么意思。不过林家那份家财虽巨,真接手了来也是老太太替林姑娘收着,能落到他们手里几分只怕宝玉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比他们累死累活打点前后得的多。可是若是借此和永宁王、哪怕是永宁王的舅舅攀上关系,日后还怕没有发财的路子 凤姐本就是能干精明的人,有她帮衬着,紫鹃等几个丫头又手脚麻利,倒是很快收拾出几个大箱子来。她们正点着呢,忽然闻得一声“林妹妹”,声若杜鹃,悲而哀怆,一抬头,果然是宝玉来了。 宝玉病还没好,一张脸白成了纸,他也不管袭人晴雯等在身后火急火燎地要搀扶他,径直冲着黛玉而来,一迭声地问“妹妹何时回来” 黛玉见他这般情状,是又愧又忧,她有心宽慰他两句,却心里再明白不过,自己只怕是不能在外祖母家长住了,若是此刻哄了他高兴了,事后又言而无信,只怕宝玉心里更难过。 凤姐笑道“宝兄弟同林妹妹从小玩到大,自是不舍,只是你林妹妹家里也是有父亲在的,你这样拉着缠着不让她回去尽孝可不好。宝兄弟自己是个纯孝的,推己及人,也该笑着送你林妹妹走才是,再说,这回你琏二哥哥送她回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琏哥哥身上有差事,最多两月,便要回来了,到时候,你林妹妹肯定也是要回京来的。”好说歹说才将宝玉劝住了,袭人等帮将他扶回去用药。 黛玉这几日忙得连轴转,先是宝钗并三春姐妹要送她,再是家里玩得好的丫鬟们,连贾赦、贾政都备了礼要她带回去给父亲,她自是要去谢谢舅父的。贾母那儿她也是天天去,不过祖孙俩泪眼相执,互相担心罢了。 贾家倒也不敢真的托大,把外孙女留到永宁王启程之日,没三天贾琏便亲自骑着马,护送着黛玉并丫鬟婆子们的三顶马车,上了在港边停泊了好些时日的船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4章(捉虫) 林滹根基在苏州,做京官也才没几年,且他家并不是袭爵的那支,家底子自然比不上贾王史薛这样繁盛了多年的世家大户。贾琏从旁瞧了眼来迎黛玉的人,只觉得丫鬟不如自家的标致,婆子们也不甚活络,乏味得很。因在官船之上,他虽有心与陪同永宁王的几位大人结交,也不敢随意走动,且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拿他惯用的喝酒赌钱的套近乎的方式,只好自去歇息,使人与黛玉说“我是后生晚辈,本当去拜见表妹的叔伯家人,奈何听说林大人家里头现下只有女眷在船上,实在不敢唐突冒犯。表妹替我与林宜人陪个不是。若有什么用的上愚兄的,只管叫人来唤我。” 黛玉原就想到贾琏不便陪自己去拜见堂婶,倒也不甚在意。林滹家里如今在京城排的上数,不容小觑,固然有文慧皇贵妃与永宁王的大功劳,但他家竟也不算靠女人发的家,其父是甲寅科进士,官至青州知府,他自己也是科第出身,虽不及林海探花郎的名声响亮,然而成绩拿出来,也对得起“名门之后,书香子弟”了。亲事自然也没马虎,娶的是宋翰林的第三女,黛玉在外祖母家听人议论过这位婶娘,说她行事爽利,治家理事手段还在凤姐之上,心里不免担心自己要露怯。 官船虽宽大敞亮,到底不如家里稳当,几个婆子搀着黛玉,绕了两个回廊,便到了宋氏所居的船舱。两三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坐在门口挑鞋样子,看着她们来了,忙争相打起帘子,冲着舱内喊道“玉姑娘来了。” 黛玉进了船舱,见屋子中央的黄梨木桌边坐了个四十上下的端丽妇人,体态微丰,浓眉凤眼,观之可亲,便知是自己堂婶,宋氏也起身相迎,黛玉忙躬身行礼,宋氏笑道“自家亲戚,何须这般客气。”亲手拉着她往桌前坐下,又命人给王嬷嬷看茶。 几个丫头奉上茶盏,宋氏与黛玉相让了一番,又问“江上风大,可觉着头晕咱们要在这船上待上几天,你的舱房我昨儿个才叫她们布置好,也不知你的喜好,可有什么要添置的” 王嬷嬷替黛玉回道“姑娘一上船便来拜见太太了,还未曾去舱房。不过既是太太准备的,必是极好,我们姑娘平素也不大挑屋里的摆设什么的。” 宋氏道“女孩儿养的多金贵都不为过,咱们这样的人家,既然吃穿不愁,又何必怠慢了孩子我知侄女儿是懂事,不愿意麻烦到人,你们在他身边服侍的,该说的得替姑娘说。不然若是哪里委屈了,她父亲也要难过的。” 提到林海,黛玉心里一紧问道“婶娘可知父亲这次匆匆忙忙地叫我回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氏见她着急,宽慰道“兴许是几年没见,想你了呢。再说,他在扬州做官,离老家也近,叔伯兄弟的,常能互相帮衬照应,出不来大差池。你过几日便能见着他了,这几天赶路又辛苦,别胡思乱想地,自己吓自己。” 林滹可是一接了书信,便提前启程回乡的,若说林海没出什么事,黛玉也是万不能信的,不过她头一回见婶娘,人家既有安慰之心,她也不好不依不饶地追问,便强笑了出来,陪宋氏说了会儿读书吃药类的日常闲话。 没一会儿,船上厨房打发人来问晚膳,宋氏便问黛玉,黛玉从前来京里也是走的水路,知道船上米粮种类并不多,忙说自己无需额外点菜。宋氏道“你既然日常吃药,这饭菜哪能没有忌口。”便对王嬷嬷说,“你替你们姑娘点几个她爱吃的,明日、后日的菜我也让人来问嬷嬷。船上有人搭轻便小船去江边上提货的,厨房、采买那儿我们也是一早打点过了,不必担心什么。你们姑娘吃的药也告诉我,我这儿有空地方。药丸子也罢了,汤药别在你姑娘房里煎,那苦味熏得睡不好觉。” 黛玉忙起身千恩万谢了,宋氏又看了紫鹃、雪雁两个大丫头,夸了一回,赏了几吊钱,再命自己身边的两个一等丫头,名叫锦书与红杏的,去服侍黛玉回自己舱内稍作歇息“你们去陪玉姑娘换身轻便衣裳,一会儿还来我这儿吃饭。” 这两个丫头也年长几岁,行事比其他人更稳重些,出门时还轻声问了声小丫头“玉姑娘的表兄弟也在船上,可有人伺候在那儿”得了准信才放心扶着黛玉回去。 这船自然不及家里爽利方便,床凳桌椅都是原先就有的,不过被褥枕垫倒是一看便知是新做的,梳台上摆了几样精致的盒子,桌上的茶盏花瓶也看得出来是名家手笔,两个丫头拉起屏风,隔开屋子,紫鹃雪雁也翻开箱子,找出黛玉日常的衣裳,替她换上,一面又招呼锦书和红杏喝茶。锦书和红杏并不敢躲闲,手脚麻利地帮着黛玉屋里的人归置好箱子。黛玉忙亲自请她们坐下,一起吃着果子,不免又问起林滹提前回乡的事。 “其实老爷这次回乡祭祖的事儿,年前就已经定下了。我们家大爷从军,在晋阳做守备,已经有两年没回来过年了,这回也是早早就告了假。老爷思乡情切,也不定是因为林海老爷的信。” 林滹这次回乡确是早有安排,却是因为一桩说出来要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原来他的第三子长到十四岁,想着该说亲了,便托人相看。谁知来说的无一不是公卿门第、高官显贵家的女儿,甚至连东安平郡王家的县主都有人提。林滹便对宋氏说道“我区区一个从四品的小吏,斐哥儿更不过是一介贡生,尚无功名,有何才能叫这样的人家另眼相看不过是赖永宁王之威。我们家现在万事皆顺,人人礼让三分,子孙难免得意忘形。焉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那日盛宴散去,桌倒杯空,该如何自处”因与家人商议,回祖地置办田舍、房屋,以备祭祀之费。皆因祭祀产业,便是犯了事也不入官的。 他家如今正是赫赫扬扬、飞黄显达之际,三位公子也都勤恳上进,并不是那等狂妄肆意之辈,他这样居安思危固然有理,然而毕竟小心谨慎过了头,若让人知道了,不免要啼笑皆非,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做贼心虚了,故而此番回乡只说是要祭祖,并未与他人说起真实缘故。因林海密信正中他的软肋,他方匆匆赶去,见堂兄果真清白自持,方松了一口气,又为江南官场所见所闻心惊,暗骂自己果然读书读成了迂腐天真之人,虽有心不借永宁王之势,然真事到临头,除了请外甥做主,竟也束手无策。 几艘大船首尾相连,虽速度慢了些,倒也果真行得更稳,黛玉陪着宋氏一道用了膳,虽不及家里菜肴精致可口,也颇能入口。宋氏想到黛玉的表兄也在船上,便遣红杏去问问贾琏吃得如何。红杏到了贾琏船上,只见舱门紧闭,来旺同另几个小厮坐在门口玩牌,只说贾琏已经吃了饭歇下了。红杏到底比一般丫头年长了几岁,哪里会不懂,回去了倒也没多嘴,把来旺说的学了一遍给宋氏听。 宋氏听了,心里万分膈应,当着黛玉的面自然是什么也不能说,正想着要如何岔开话,小丫头来报,说是太医院的陈御医来了。 原来刘遇这番南下,除了有户部侍郎并户部、吏部、工部的员外郎随行,还带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太医院的右院判赵瑜同他的两位高徒。刘遇平日也不是个娇惯自个儿的人,不过上至二圣,下至朝臣,都希望他平安健康才好,这也是他头一回独自出远门办差,皇上一面想着玉不琢不成器,一面又担心他一路辛苦,或是到了南方要水土不服,故而特派赵瑜随行。刘遇用了晚膳,照例让御医给他号了脉,倒是想起前几日在荣国府里头见到的林家表妹,美则美矣,然眸里带泪,面色憔悴,竟是个多愁多病的,便让赵瑜的徒弟走上一趟,去瞧瞧黛玉的症状“我知林府平日里常请的太医并不是你,不过你顺带把林宜人的平安脉也请了,看看你同僚开的药方子,比较个高下。” 陈御医既得了命,也不敢耽搁,趁着天还未黑,便急急地来了。 宋氏正狐疑,想到刘遇平时不是这么细致周到的人,抬头见黛玉乖顺地坐着,不觉一怔,先前说话走动时尚不觉得,现在看她低着头的样子,倒有几分文慧皇贵妃少女时的神韵。她悄悄叹了口气,叫丫鬟拉起帘子,自己和黛玉去帘后坐着,又叫丫头把自己和黛玉往常吃的药单子呈过去。 陈御医既是院判高徒,自然有几分本事,先给宋氏看了脉,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照样吃那安神养心的丸子便是,倒是黛玉的方子,他仔细端详了许久,又把了脉,方才问道“这方子可是太医院姓胡的大夫开的” 紫鹃忙回道“正是,可是这方子有什么问题” 陈御医道“方子本身倒没什么,不过既然小姐平常吃人参养荣丸,这方子里的一些药,就滋补过头了,小姐身子是气血两虚,然进步过益,也容易心气不宁、面上、肝里燥热,若是不小心受了凉,冷热交夹,恐小姐受不住。”故而改了药方上的两味引子的剂量,又说她身上的不足之症恐是娘胎里带来的,又被湿气加重了,写了些调补、食养的方子,叫紫鹃收下了,他方才告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5章 船要在江上飘上大半个月,宋氏称自己不过是一路与黛玉做个伴,并不许她日日起早来请安问好,只叫她在自己屋里歇息,若是闲了来说说话便好。只是黛玉喜她温柔可亲,况宋氏幼时也曾上学读书,年轻时更曾随着在外游学的林滹四处游历,走过不少名山大川,说起路上的风景见闻格外生动有趣,黛玉也乐得听她说些外头的事,倒是缓了不少对父亲的担忧情绪。 宋氏见她时常露出向往之意,便笑道“你也早日把身子养好,得了闲出去看看。我如今是走不动道了,日后说不准儿有机会,换你出去玩了讲与我听,也颇有趣。” 黛玉听她这么说,也不觉会心一笑,只是笑完了,便不觉黯淡下来,且不说她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看过多少名医都没见好转,不过用药舒缓,再者,如今父亲情况如何她还不得而知,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有谁能带着她出外游历即便是外祖母,亦只要她在家耍乐,学些针线女工,陪着她说说话罢了。倘若父亲真把自己托付给了堂叔黛玉不禁抬眼偷看了一眼宋氏,婶娘的确亲切,然而真的说起来,他们与自己,比外祖母家还远了一层,有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做长辈的,要长长久久地养育一个同自己原本没有多大关系的孩子,又有多少年的耐心呢 她所不知道的事,她心里日日惦记着的父亲,已然在清点家财,做着破釜沉舟的打算。 林滹看得心惊“其实并不必如此,” 他面前对着三四本比手掌还厚出许多的账册子,分别记录了林海名下的房屋田舍、银钱珍宝、家里下人佃户的身契租约等。林海分得很细,黛玉的嫁妆自然是绝不会忘的,自她出生起便开始攒下的,他还托了信得过的老管家在京城帮女儿置办下几家店铺与三家田庄,以供女儿今后的开销。除外的家产,他分了三份,一份田产赠与族里,供族中子弟读书与阖族祭祀开销,又有一大部分是要给林滹的请他日后代为抚养黛玉,并操持黛玉的婚事。再又有一份,是要给岳母家的,毕竟他们养了黛玉这些年,虽说他这几年往荣国府去的年礼比早年贾敏还在时还特意多加了一倍,但那些到底是年礼,他并不愿日后留人口舌。 几本账册,撂起来也颇是厚重,一书一划皆是慈父心肠。林滹与林氏族长并林家几个有头有脸的长辈坐在一起,听他不紧不慢地安排完,看着账目上过分清晰的记录,倒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御史下来,唯独他能找出盐商与盐官账务上的不白之处。除了敢说敢做,他在那许多账本上,也是下了苦功夫钻研的。 可惜他已经病得这样重。林家并不是一个过分注重宗族的人家,林海的祖辈在家族中原先并不显赫,后来因军功封了侯,虽有提携族人,然而也没有太过偏袒,林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也容易出喜欢钻牛角尖的书生,也有觉得族亲发达后的接济是种屈辱,这么几代下来,他们这一脉和族亲虽有来往,也仅于来往。若非林海做了这巡盐御史后几度借家族后生帮着办差,又有这次林滹大张旗鼓地回来祭祖,他们本该渐渐就淡下去的。然而这个时候,便是林家的族长,亦心里叹道“这样一个人物若是没了,也是咱们家的憾事。” 林海捐出了一份家财用作祭祀先祖同修办学堂,无论从前的交情多么疏离,这份情也是要承的。他当着族长及诸位长辈的面,把身后事托付给了林滹,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可以放下心来等着永宁王。 永宁王船队到的时候,淮扬上下大小官员俱着官服恭迎,林氏女眷所在的船只另择了码头靠岸,由林海家里的老管家林华带着人接到了府上。那林华是林海幼年时的书童,黛玉只记得自己走时,也是他送到船上的,当时他犹是满头乌黑,而今已剩了一片灰白,浑是老态。想到他与父亲一般的年纪,只怕父亲也是两鬓斑白了,不禁眼眶一热,因宋氏在一旁,她不忍失态,强自忍泪问道“父亲现下可好” 林华讷讷避开,只说林海接驾去了,晚上就能回来。黛玉又问“鹦姐姐可好今天我回来,怎么不见她” 原来林华膝下有一女,名叫绿鹦,比黛玉年长十岁有余,之前是她房里的大丫头,黛玉同她玩得最好,原是要一起带去京里的,因绿鹦早许了人家,林海不忍耽误了她,只叫黛玉带了雪雁去贾府。紫鹃先头名字叫鹦哥,便是因为太像了,勾得黛玉想家,私下哭了几回,她自己看着心疼请黛玉做主改的。如今这么几年过去了,黛玉也知绿鹦已为人妇,变化必然极大,但忍不住要问一问。 林华垂下头,脸色像是凝固了一样,许久才回“绿鹦丫头没了。” 黛玉呼吸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雪雁同紫鹃忙轻轻拍着她的背,雪雁亦落下泪来“绿鹦姐姐是怎么没的” “前年生孩子,落下了病根,拖了一年多,老爷也帮着请了名医来看,到底没治好。”林华偷偷地抹了把泪,强笑道“老爷每年派人去荣府里头送年礼,总要叫那些人看看姑娘的身量长高了多少,估摸着尺寸,叫绣娘给姑娘做衣裳,一年四季的都有,我叫人打开来,姑娘看一看,有没有喜欢的。” 几个丫头帮着把柜子打开,果真见满满一排的衣裳,有的还小,是几年前的式样,一件一件地,渐渐地大了,有几件倒还真是黛玉的尺寸,还有些甚至有些偏大。黛玉眼睛一涩,想起自己虽不在家,父亲却年年都要做她的衣裳,淮扬离京里那么远,等送到了,或过了季节,或她又长大了一些,他也只能留着,想象着女儿穿上这些时新衣裳的样子,年年岁岁,不曾间断。 “厨房也该备午膳了,姑娘,之前在船上,是那位夫人一路照料你,如今到了家里,您是主人,得您接待她了。”林华提醒道,“贾二爷也在,他的午膳可马虎不得。还有苏州的族长和几位长辈在,这些人的膳食我倒是有数,多是要好克化的。” 黛玉忙叫人准备午膳,又叫人准备几样扬州特色的点心送去贾琏屋里“紫鹃,你亲自去送,顺便探探口风,问问二表哥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再问,“婶娘现下在做什么”一个婆子回道“那位夫人在和她家的三公子说话呢。” 林滹膝下共有三子,俱是嫡出,长子林征与次子林徹,因身上有职,也跟着去拜见永宁王了,宋氏遂招了小儿子林徥,问问这几日的情形。 黛玉问过他们那儿的茶点,又叫人去问宋氏的午膳,吩咐道“婶娘若是客气,便说我这几日承蒙她一路照料,若是她同我见外,我是要哭的。” 丫头们领命去忙了,黛玉方才问林华“爹爹特意叫我跟着婶娘一路回来,是有什么打算罢”若只是病了,荣国府自有船只送她回来,林海却特特把书信递到了林滹府上,甚至劳烦永宁王走了那么一趟,本就是打着她和宋氏相处的心思的。不独贾母她们这般猜测,连黛玉心里虽然不舍,也明白自己终归要回林家的。 林华道“老爷有意,把姑娘托付给六老爷呢。” 族谱翻下来,他们家这一门,林海排第三,而林滹排第六。 黛玉低头许久,方发出声来,因忍着哭意而哑的不行“父亲病得严重吗”林华沉声道“六老爷也是读书人,为人和善,从前他家也有个姑娘,是他亲兄弟的遗腹女,六老爷同六太太把她养大了,许给了忠勇侯的侄子,置办的嫁妆也有人说,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老爷就是看重六老爷端慈,才有此考量。况且六老爷家如今也在京城,姑娘还可以同外祖家走动走动。” 黛玉不再说话,只坐回里间去默默垂泪,紫鹃问了贾琏的午膳回来,看见她又哭上了,忙问是怎么了,几个小丫头把话一学,她也不知如何劝才好,只得走进去把方才在贾琏那儿的话学了一遍,又问“姑娘今日要陪宋太太用膳么” 黛玉抹着泪道“婶娘与堂兄多日不见,我也不好打扰,你叫人去替我跟婶娘陪个不是,就说若是有怠慢的地方,请婶娘看在我年纪小,包涵一二。” 她打定了主意,要等林海回来,问个清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6章 虽说心神不宁,该尽到的礼数也不能少。族里现有不少长辈住在她家里,其中更有她祖父辈的两位长者,她循礼一一拜见、敬茶,族长等拿金银锞子给她,她再三辞谢,终是没强过长辈,只得先行收下,又命人准备回苏州去给族亲的礼,知林海一早备下了,才放下心来。 又去见宋氏,林滹家的三公子林徥亦在,见她来了,赶忙起身,同黛玉彼此行了礼,以兄妹相称。林徥比黛玉要年长几岁,因着家里已经开始张罗着同他说亲,也渐知男女之情,虽早知这是本家妹妹,然乍一见一个神仙似的姑娘,未免有些拘谨,他素来知礼守规,在一边听了几句话,只觉得手脚都无处搁放,便要回去温书。 宋氏也不拦他,只教他不必太累“难得出来一趟,得闲自己出去逛逛也好,别总闷着,读书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的。” 等林徥出去了,宋氏方才叹道“我家三个小子,也不怕你笑话,老大素有主见,我同他父亲都奈何不了,自己从军去了,拦也拦不住,好歹如今混出个一官半职来,只常年不在家里。老二从小读书,也不要人操心,只前头两个主意太大,老三怕人笑话他,难免钻牛角尖。” 林滹家里出了一文一武的两株玉树,连黛玉都有所耳闻贾政不常教导子弟,只是一旦问起功课来,难免要打要骂,又要拿其他子弟比比宝玉贾环,先头还只是用贾珠,后来贾兰也大了,就拿别人家的孩子来说,林征林徹提的次数多了,宝玉在姐妹们面前都抱怨了两回。林徥看模样也是个懂事上进的,不过在兄长的光环下,未免黯淡了些。宋氏也恐他意难平,只是怕劝得多了,他又要妄自菲薄,只得在他亲事上多操心,一心想为他娶个大方懂事的姑娘。 黛玉默然道“亲生的兄弟,总要在心里比较一二的。不过,也还是有兄弟的好。”她从前也有一个弟弟,比她身子还要更差些,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事,看到父母衣不解带地照顾生病的弟弟时,总是担心父母忘记了自己。可是等弟弟一病去了,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血缘的亲人。一个女孩儿家,没有兄弟姐妹,若是父亲也去了,这世界上,就只剩她一个孤零零的。 宋氏见她难过,道“可是你三堂兄虽然年轻,要护住你这么个妹妹的力气,他也是有的。”林海以尽数家财求女儿前途,这份慈爱之心,令人动容。林滹虽然如今风光,到底他家不是承爵的那支,林海所赠家财,在他父子看来,已是巨富之资,林徥胆子小,恐他人要说父亲是那趋利好财之徒,先头已然把事情先后不分巨细地告诉了宋氏,只是宋氏如今看着黛玉,心里只想“可怜这么个小姑娘,她父亲那么疼她,却没法子亲眼见着她长大了。” 林海至晚间方归,先去谢贾琏的一路辛苦。贾琏见他面色蜡黄,病态毕露,心道“已然病到了这地步么老祖宗说的没错,这次叫林表妹回来,果真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只是看他家里这些个族亲,二太太打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回去又要说我无能。”又想,他已病成了这个模样,到底是如何强撑着去永宁王那里盘点盐务呢 原来荣国府有门来往了几代的世交,正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他二家俱在金陵,起家也是一道,虽未如王、史、薛三家一道互结姻亲,关系也亲厚得很。那甄应嘉曾任江南茶盐转运使,林海如今查出的亏空,也有他任上的一份。甄应嘉原想着有荣国府这门老亲在,林海可不必那般拘泥迂腐,稍稍回旋一二,几家各取所需,各不相干。谁知那林海将死之人,犹自不肯松口,是誓死也要把人拖下马的样子,他气得直接去信贾府,贾赦、贾政等结了信,亦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恐坏了这几代的交情,这次贾琏来,原也是想着可否从中周旋。 他今儿个一到,便叫来旺赶紧去了甄家,那甄家在江南经营多年,人脉甚广,金陵与扬州又不远,很快衙门那里的事儿便有人传出来给他。永宁王一口一个三舅舅,已摆明了是要做靠山的,不管他有没有明确说出来什么,有他这声舅舅,户部、都察院就不敢轻视林海交出的这份账表。何况此番是永宁王首次出外办差,他们这些随驾的哪能不明白,皇上要栽培的,岂止是永宁王一个便更是小心翼翼,不敢存半分私心,一时那钦差团,竟似铁桶似的,人情金银俱打不进去。贾琏心如乱麻,只得叫昭儿先回去送信。 林海虽一整日都不在家,然而林华等忠仆看了一天,还有什么能漏的不过岳家到底养育了黛玉一场,他不久要去见亡妻的人了,恐此刻撕破了脸皮,到了地下见到妻子不知如何解释,只佯作不知,谢他送黛玉归乡。况他既呈上了账本,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果真户部侍郎看了不过半日,便去清查盐务细单并几处设在江南的国库,他所求的清明盐政,虽说活着是见不到了,然能瞧见个苗头,也不负十年寒窗苦读了。因此今日是格外高兴,只觉得病痛都少了几分,回到屋里,果真见黛玉早已候在房中,双目垂泪,扑了过来。 “父亲病了,怎么不早叫我回来”黛玉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林海为何要把她托付给林滹,要问他是不是同外祖母家闹了不好,要问他这些年有没有好好过日子,然而看到父亲的病容,便什么也明白了。 林海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我同你母亲,最后悔的,怕就是把我们这一身病痛都传给了你。”他把自己的盘算,好好地说给了黛玉听,又道“你六叔叔是个厚道人,他家虽不及你外祖母家亲密,但你在他家里,于你名声更好。” 他这样一说,黛玉还有何不懂的,她在外祖母家,诸事不好开口,但也不是聋子瞎子,大舅舅从来是个荒唐的人,二舅舅虽说为人方正,却是个不管事的人,加上贾家现在的族长是宁府的珍表兄荣国府的女眷也不常外出交际,黛玉是个清高好名的,有时亦庆幸不必出门见人。相较起来,林滹家虽不及国公府富贵,但谁说起来,也只好夸的。 林海仍自絮叨着“我听说你六婶婶也是个和善体贴的,原你九叔叔家的女儿,便是她一手养大的,也许了好人家,他家子嗣在咱们家里,算是多了,你也算有几个兄弟,将来也有人撑腰。”他本不是啰嗦的人,只是如今有太多的话要交代,生怕漏了哪一句,又生怕来不及说清楚,好像女儿将来好不好,就凝聚在做父亲的这几句话里。 这几年家里不断地有人走,先是贾敏,而后白姨娘、周姨娘、他的乳母李氏、另一个老管家林彤,再就是林华的女儿这些人,都花了一生来陪伴他,而今,也终于轮到他了。 可他的玉儿还这么小。 其实,即便女孩儿长大了,出门了,做父亲的又怎么能真的安下心呢 可无论黛玉的未来怎么样,他是看不到了。 “咱们收拾收拾,就该回苏州去了。”林海咳嗽道,“我给皇上那儿告了病,回去祭拜先祖,请他们保佑你身子康健,万事顺遂。” “也保佑父亲。”黛玉哭道。 她是个孝顺的孩子,林海曾经也是遗憾过他的玉儿并非男儿,不能继承家业、出将入相,可是朝朝年年,这个女孩儿出落得这般如花似玉,是他心尖上的模样,可惜他是也不能见她将来凤冠霞帔出阁的盛妆,亦见不到她儿孙绕膝的雍容了。虽是不甘心,可就算再要强的人,也强不过阎王去。 他拧过头去,咳得撕心裂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7章 林海告病的事儿很快获了准,以他的身子,其实早两年就告老还乡也没人会说什么,只他自己觉得既食君之禄,就当尽忠职守,况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下一任,也实非君子所为,若后人不查,以为这亏空是从他任上所致,他倒能一死了之,林家百年清誉可要毁于一旦。故特强撑着将实情上报,一桩桩一件件,每笔账都算仔细了,等到朝廷钦差来,才算安心。 林氏宗族也传了这么多代,虽人丁不丰,阖族出动也算浩浩荡荡,族中虽未再有如林海、林滹这样的天子近臣,但子弟世代读书,秀才、举人也有几个,也有在外做小官的,凡能请到假的,此趟俱赶了回来,清明多雨,林海本已病入膏肓,强撑着祭完祖辈,修好祠堂,已走不动道,他又好强,不肯叫人背着,只好让林华扶着走完了流程。只可惜一回了老宅,便再也支撑不住,名医轮番用药,甚至去淮扬请来了太医院的院判赵瑜,也只有摇头叹息、让准备后事的份儿。 林海是早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后事也不用别人说,自己都提前预备下了,贾琏说是要来帮忙,如今却什么都不需要他插手,加上林海把家财一分,虽有荣国府的一份,可想也知道,同林滹府上得的那份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和王夫人等原预想的更是相去甚远,回去了免不了要被责备。他心里觉得闷,面上却也不显,帮着相地采买,倒令林华高看了一等。 刘遇正在扬州查账,花了三天把那国库细细盘点一番,那亏空数目果真触目惊心,倒也能和林海在账上查出的数目对的上。那些中饱私囊的,最开始还有所顾忌,抽调数额不大,还要想法子找些由头填补,而后却似乎百无禁忌起来,一笔一笔的,瞧得他肉疼。因而更有嘉奖林海之意,听说赵瑜回来了,便使人去问他的病。 赵瑜也只叹气道“林大人的病是积年沉疴,他又辛劳过度,如今用汤药吊着,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也就三四天的功夫了。” 刘遇听了,惋惜之情油然而生,瞧着手里乱成一团的江南官商账表,下令严查,只盼不辜负了这等忠臣的拳拳心意。又亲自研磨,上述父皇,打算替林海讨一份身后嘉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家如今人人悲痛,贾琏在苏州见缝插针地帮忙,凤姐在京城却是挑了个大担子。原来那宁国府的长媳秦氏没了,贾珍有意大办丧事,誓要倾他所有,让媳妇走得体面,偏尤氏病了,幸有宝玉为他荐了凤姐。凤姐本就好卖弄能干,如何会不允只是宁府仆从一向懒怠,多有仗着资历不服管教的,凤姐狠下脸来整治一番,颇有成效,心里十分得意。 只苦了宝玉,既没了黛玉陪伴,又不好总去烦凤姐,加上到底是他侄媳妇的丧事,贾珍等设宴,他也不好不去,偏凡是世家子弟的席,秦钟又不肯上,他更是心烦气闷。 好在今儿这一桌上俱是熟人,有薛蟠、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东平郡王府上的二公子穆典诚,还有陈也俊、卫若兰等,他们几个都是世交,打小一块儿喝酒玩乐的,后加了个薛蟠,也是好热闹的主儿,又乐意散财,没多久便同他们打得火热,几个人凑在一起,只恨这是秦氏丧事,不能叫人唱曲逗乐。 冯紫英先叹了这丧事的排场“还没到正日子,酒席便摆了这许多来,你家哥哥也是尽心了,只是这样的日子,云大哥哥怎么没来” 他说的是南安郡王府上的世子云渡,和他们一道长大的,因西安郡妃华诞,怕丧事冲了,北静王虽年轻,但当年四王中唯有他家功劳最高,如今子孙犹袭王爵,其余几家,如今真以爵位来论是公、侯不等,不过王妃、太妃等仍在,还称王府,实际却要比北静王府上低一些的,故贾珍也不敢请他拨冗。只是南安郡王府和贾家却是交情甚好,云渡也是好热闹的,今次不来,便有些叫人不解了。 卫若兰道“我前几日去他府上时,说是感了伤风,想是还没好。” 穆典诚如今是第二波酒了,已然有些熏头,闻言道“他哪里是伤风已然成了痨病了。当初就有人说,他家娶的那个是个命硬的,先头克死亲父亲母,他可不定扛得住。倒是不听劝,如今可不是病了。” 原来东平郡王府和南安郡王府也是有亲的,南安郡王的元妻便是穆家的姑奶奶,只可惜去得早,云渡的生母虽是继室,两家关系倒也紧密。只云渡所娶的,便是林滹之弟的独女林馥环,当时结亲之时,当今才刚继位,林贵妃风头正盛,云渡娶了她的侄女,羡的也有,妒的也有。偏之前东平郡王府上也有人相中了林家的老三,要把县主许给他,林滹却支支吾吾地没搭话。穆典诚为亲妹不平,难免要嘲林家两句。 宝玉听了却是难过,因他家有个亲戚,是忠靖侯的侄女,名唤湘云,也是从小一处耍乐的,模样性情哪里都好,只也是父母双亡,他听穆典诚说那林馥环,想的却是史湘云,虽有心辩驳一二,但穆典诚到底是东平郡王府上的,若是起了冲突,恐怕贾政要动怒,贾珍也难堪,只能勉强忍了。却听见门口有路过的人道“穆二公子且把声音放轻些罢,春寒天惹个风寒常有的事,怎么就怪到女眷身上了,既然交情好,随意议论人家妻室,也不怕他日后同你翻脸。” 宝玉心里一喜,忙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治国公府上的公子马兖,他为人方正,身上又有实缺,没什么功夫同他们来往,宝玉原只当他是禄蠹之辈,素来不屑一顾,如今见他仗义执言,心里稍慰,此番再细看他,却也是个丰神俊朗好相貌,只可惜一心钻在那仕途经济中,对不住那双漂亮眼睛。 冯紫英笑道“知你弟弟如今是永宁王身边的红人,听不得有人说他舅舅家不好。穆兄弟也是喝多了,他同云大哥哥也算姑表兄弟,哪就到闹翻的地步。咱们这桌还有空,可要来喝上一杯都差不多的年纪,比你在那儿恐怕自在些。” 马兖摇头漠然道“在哪儿都一样,我过来了也不过扰你们的兴致,不如在他们那里,他们想骂我扫兴又不敢说出口的表情挺下饭。” 等他走了,薛蟠忍不住骂了声“有病。” 马兖做官时古板又不肯变通,私底下性子也古怪得很,说话随心所欲的,不看旁人脸色或者说,他就爱看旁人吃瘪的样子。可惜年轻一代里他的确是最出挑的,甚至比其他世交的叔伯们都要走得远,故而虽然大家被他噎过许多次,也只得私下埋怨几声。偏他家的好运还没有到头,他兄弟还成了永宁王身边的大红人,四王八公当年多是先皇近臣,有许多都是培养了来辅佐当年的忠义太子的,这位老千岁坏了事,他们几家也只得小心谨慎地行事。独他治国公府上事事顺遂,偏马兖还要跳出来搅和他们私下的闲话,烦人得紧。 冯紫英之父还当着差,同大明宫掌宫內监戴权走得近,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宝玉,冷笑道“且让他再得意吧,跟皇亲国戚能攀上的,如今也不止他家了。皇上如今龙体康健,子息定会繁茂隆昌。” 永宁王虽然金贵,然后宫这些年也并非一无所出,只他占了年纪最大又得皇上亲自教养的先儿。况林妃虽得圣宠,也去了多少年了,新人换旧人,也不过一朝一夕的事儿。这桌上不就有一个将要发达的么。 宝玉喝完了酒,心系秦钟,正要找他,却见秦钟在和一个丫头调笑,也不好打搅,只得折去找凤姐,却见到了随贾琏去苏州的昭儿,凤姐脸色也不好看,瞧见他来,强笑道“宝兄弟不是去珍大哥哥那儿喝酒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宝玉忙问“可是林妹妹那儿出了什么事她几时回来”凤姐道“也没什么,你林姑父恐是不中了。昭儿来拿你琏二哥哥的衣裳的,老太太那儿,还得宝兄弟你劝劝,她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不好受。” 宝玉一跺脚,只忧心着黛玉“她这几日还不知哭成了什么样呢。”又是心疼又是为难,姑父到底远些,又从没见过,竟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8章(抱歉又是捉虫) 林海用药吊了几日,到底是去了,临前有片刻清醒,竟还有余力安慰黛玉“我不过是去找你娘,并不觉得苦。况终在故土,有你在侧,也无甚遗憾了。你若是要我走的安心,一路上替我哭几声也行,只别哭得过火了,伤了你自己的身子。” 刘遇的奏书到了帝都,皇上被那些中饱私囊之徒气得勃然大怒,也颇觉林海可贵,意欲嘉赏,因林海膝下仅有一女,便是追封了爵位也无法惠及忠臣后人,故圣上龙笔一挥,赐下明珠族姬的封号来。 宋徽宗时,蔡京提议复用西周“王姬”称号,改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也不过用了十年。本朝并不用此称号,陛下赐下这等封号,又未赐封邑,一应车驾、服制、用度皆无处可考,同县主、县君的等级高下也无从得知,亦算用心良苦。 林滹等本忧心黛玉悲痛过度,但她竟突然像转了性似的,受封谢赏也好,摔丧驾灵也好,俱是一脸麻木,半滴泪也没落下,直至晚间,宋氏恐她憋坏了,不敢放她一人入睡,抱被前来相伴时,她才“哇”得一声哭起来。宋氏搂她入怀,只觉得纤纤细细的小姑娘,浑身都在颤抖,除了第一嗓子,喉间也发不出其他声儿,只有快背过气时略急促的喘息。 宋氏亦被勾起十分的怜爱来,轻抚她后背,只觉得瘦得连蝴蝶骨都有些硌手,缓声劝道“睡吧,睡吧,都过去了,往后会好的。” 林征帮着料理完丧事,便要启程回任上去了,这儿虽是他叔父,但到底隔了一辈,且不是亲父母,没有叫武将丁忧的道理。营里虽然上下都可靠,不至于一刻也离不得人,但他也不敢耽搁太久。行程虽匆忙,宋氏仍叫他单独去与黛玉道个别。 林征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担心既然没见过几次面,也没说过几回话,黛玉见了他,难免觉着无趣尴尬。 “如今她是你妹妹了,你是咱们家下一任的家主,去同她说,便是她父亲没了,咱们也能护着她,她并非孤独一人。” 林征不解“既这么着,母亲同父亲去说不是更好” “我们和她父母年龄太近了。”宋氏叹了口气,“太近了,她现在送走了她父亲,难免要想到,我们也到了生死不由己全看老天爷的年纪了。” 林征不由地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宋氏眼角细细的纹路,而后沉静地往后院去了。 黛玉正在做书套子林海生前素喜读书,收藏了不少珍本孤本,放在苏州无人看管难免要坏,打算搬回京里去,雪雁这几天正带着小丫头们给放书的藤匣分类套好套子,本担心黛玉,不肯她动手,她却无论如何也想找些事做,免得自己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 林征皱起眉来,他身上已是一身素服,可是没料到黛玉竟还穿着林海入土那日的重孝,赶紧对出来问紫鹃“你是疯了么,未出阁的姑娘家,穿的这么重的孝,你也不知道给换了还是普通的素服没做好”紫鹃忙道“哪里能没有素服,太太亲自送来几身了,别的也在做,只是姑娘怎么也不肯换。大爷帮我们劝劝呢” 不肯换下重孝,其实也不单单是孝顺吧。林征不是信那些鬼神之说的人,但是刘遇曾信过,他当时固执地觉得人刚死七日,魂魄还未入地府,他如果不脱下当时穿着的重孝,就仿佛觉得文慧皇贵妃还未走远。只是刘遇胆大得多,甚至引了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癞头和尚胡言乱语的法子,想要再见林妃一面,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成功没有,自那日后,刘遇便再也不把那些鬼神仙佛的挂在嘴边了。这个黛玉妹妹,也是和刘遇当时一样,思念亲人到痴了吗 他重新走了进去“妹妹。” 黛玉垂下眼来,躬身行礼,叫他大哥。 林征和林徥就模样看,完全不像兄弟他的身量颀长俊秀得像一株挺拔入云的水杉树,比一般白净孱弱的世家子弟要威武得多,眉眼虽然是整个林家一脉相承的好看细致,可脸上的威严实在不称他的年纪,刀尖血雨才养的出他这样的一个人,屋里的丫头们胆子大的,林滹面前都敢说两句,可是看到他,简直连怎么喘气都忘了。 林征也没坐,只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忽地道“还是个小孩子啊。”他并没有像宋氏要求的一样安慰黛玉,只是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他实在是太高了,黛玉的年纪其实说起来,家里要是急的话也够开始说亲了,但是在他的面前,还是个小小的模样。那只手相当得大,有些粗糙,盖在头上的时候,暖洋洋的像一顶太阳。黛玉不知怎么的,眼眶一红,竟似乎觉得同他真的是同根同枝、心意相通的兄妹。 “去把衣裳换了,我们林家的女儿,就算心里放不下过去也要往前看。”林征摘了她头上的白布,轻轻地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回去了也不许任性,该上学上学,该吃饭吃饭。”他说,“这世上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谁都不会是一个人。” 他单是说话做事的风范,看起来比贾珍还要凶狠几分,可是偏偏有种让人心悦诚服的安定。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林征自己也是紧张的。他这一生所遇到的女人不多,堂妹馥环是过刚易折的性子,他的妻子婉娘就更是不世出的巾帼英雄了,冲锋陷阵杀伐决断从不手软,有时连他这个做丈夫的都要自愧不如,天下的大家闺秀其实应当都如这个新妹妹一般温柔纤细的吧可他却是头一回遭遇这样的女孩儿,莫说安慰,就是听母亲的命令来和她说两句话,都完成得磕磕巴巴只是知人知面,像林海这样的文弱书生,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没有放弃,爆发出了叫人侧目的毅力去为国尽忠、为君赴死、为女儿操劳,兴许这样柔弱的妹妹,也是和他们林家其他人一样的坚韧而不屈。 他的紧张甚至在见到刘遇的时候都没有缓解永宁王自己也忙,且不是那种会设宴送别的人,表兄弟二人清茶代酒,简单说了两句,林征便要告辞了。 “节哀顺变。”刘遇顺口说了一声。 林征道“虽然心痛,然其实那位伯父并非我朝夕相处之人,亦不算特别近的血亲。如今的心情,终归还是可惜二字多些。该节哀顺变的另有其人啊。” 确实。刘遇眼睑微颤,想起那位有一面之缘的表妹来。他曾经感受过那份失去骨肉至亲的无助和伤痛,便是想发泄也找不出口子,只有在漫漫长夜里紧盯着床边的烛台,靠着烛火的光大口大口地喘息,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这样的痛楚,又怎么会是旁人一句无关痛痒的“节哀顺变”能安慰的 “一路顺风。”他祝福道,也不知是说给即将远行、回到军营里去的大表兄,还是从此得踽踽独行于人间的表妹。 林滹和林徹虽然不像林征那么走不开,到底都是有官位在身的,也不好一直留在苏州,好在老宅的下人也都训练有素,收拾行囊,将田宅该处置的处置,该变卖的变卖,丫鬟仆从愿意跟着走的就走,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也不必赎身,将身契还回去改了籍,允他们自去过活。 宋氏打理家事本就是一把好手,又有林华等老人相助,没几天就处理好了杂事,只是出乎黛玉的预料,林华并不打算跟去京里。 “这老宅子也要有人打点,佃户们逢年也要来交租子收成,我也老啦,不想走多远,到了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办什么差事,兴许还不如他们毛头小子伶俐,大姑娘勿怪。”林华心里只想着,人家六老爷家里也是做了三代官的人家了,家里自有可靠的管事,他去了算怎么回事呢便是看着大姑娘的面儿,六老爷、六太太也会给他个体面的位子,可他其实能帮上什么忙呢何况,他也是真的不想离了这出生长大、娶妻生子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方。 刘遇的账还没有查完他不愿意太过出头,就算带了信物,也没真如父皇所允的那样先斩后奏,提那些还在任上的没定罪的人过来审,何况那些人有不少都还是先皇在位时便得宠的,在江南人也多,手也长,见他年幼且不曾大动干戈,以为逃过一劫,又开始活动开来想要掩埋许多事,因而进度稍有些慢,林家人回京的时候,他的差事还没办完,不过这次倒是摆了桌酒,比送林征的时候客气了些许。 他从前与林家的表兄们玩得极好,只是如今身份大不同。他虽还是亲切一如幼时,舅舅却拘谨了许多。刘遇也没强求林滹等人待自己一如往昔,他倒是不介怀那些虚礼,不过如果真有人仗着共苦的情谊像父皇还势微时那般随性,父皇可是要动怒的。舅舅家识趣懂礼,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 “父皇允了宫妃娘家人每月来宫里请安不说,还允了她们回家省亲。”刘遇给自己斟了杯酒,脸颊飞起一抹绯色,红得能灼人眼睛,“周昌敬给家里头盖省亲别墅呢,挺下血本的,为了买那块地,连祖宗留下来的庄子都卖了。”他摇摇头,眸子带水,唇角含笑,不知是嘲讽还是难过,“得亏我母亲去得早,否则她回来省亲一趟,舅舅家就算有三舅舅相助,一家子还是得喝好一阵子的西北风。” 这说的倒是大实话,林滹也不觉得丢脸,只是劝还年幼的外甥“殿下最近事多,少饮些酒为妥。” “迎接一个宫妃尚需花销如此,接驾四次的那家,到底哪来的钱啊。”刘遇笑着说道,“我还当父皇够宠爱我,分府的时候给我许多优待呢。这么看起来,我的王府恐怕还不及人家一个四品官家里库房的零头。我都嫉妒了。” 皇上的确相当宠爱他的头生子,刘遇出宫开府的时候,甚至有言官一纸奏折告去了太上皇那儿,他的王府规格、店铺庄园的数目比忠顺王等叔父还要高出一些来,这实在不合祖制。只是不管言官们怎么说,皇帝既不训斥,也不听从,刘遇也没上书辞谢,他们也只能麻木地盯着那座逾制的王府迎进它年轻的主人。 可是现在,刘遇说他还不及甄应嘉家里的零头,连林滹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都忍不住瞠目结舌起来。 刘遇趴在桌上,吃吃笑了起来“我晓得我现在的模样丑陋得很,不过倒真的想知道,那些人,没有甄应嘉这样来钱法子的那些人,用哪里的钱去接驾呢。” 他喝醉了。 林滹捏紧了拳头,这张酒桌上只有他们舅甥两人,屋外头的廊下坐着羡渔和其他几个永宁王府的长使。 永宁王自然并不是他在外头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谦逊的贤王模样,事实上,他比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还要更斤斤计较一些。只是那些人一旦小气起来,便会用些龌龊手段报复,而他还记着自己身份不同,勉强能忍耐下去。 “待我回京,再去拜访舅舅吧。”刘遇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女眷所在的船只方向,再次地重复了那句祝福,“一路顺风。” “王爷也仔细身子,不可过度操劳。”林滹叮嘱道,“如今江南多雨,殿下衣裳也多穿一些。” 刘遇背着手,乖巧地应了一声。一旦清醒过来,他又变成那个几乎无懈可击的永宁王,“代我问候表妹,三舅父的功绩,等我回京后,自有史官书写,流芳后世。” 自古文人好名,他不知林海是否也是如此,不过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他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帮着他青史留名,至于这些能不能安慰到黛玉,他也不得而知。不过,总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荣国府的人若还要去接表妹,舅舅可千万别答应。宫里新封了位贵妃,是他家的,恐怕也要省亲了,表妹戴孝之人,并不适宜去凑那个热闹,人家欢喜闹笑,衬着咱们孤苦伶仃的。” 他这句“咱们”并不妥当,不过林滹也不敢细说,只能躬身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9章 林滹的府邸自然不如荣、宁二府的气派奢丽,只是这家到底根在江南,一砖一木,一草一树皆带着她所熟悉的苏州老宅的韵味。府上的下人早闻了信,俱褪下钗环,着了素服,连一路的灯笼都换下了大红的罩纸。 宋氏亲领着黛玉坐上了小轿,一路指给她看“这里是几个管事的住处,账房也在这个院子里,咱们家一共三个管事的,回头领来让你屋里的丫头们认一认,以后每月领月钱,就叫她们到这儿来支。这里是你大哥住的院子,离咱们有些远你大哥是习武之人,院子里有演武场,怕吵着大伙儿,他媳妇也是将门虎女,颇有其父之风,现下在晋阳,日后就能见到了。这边是正厅,平常咱们也不来。往后头是你叔叔的书房,里头是有些好书的,你要是有想看的,外头买不到的话,不妨叫你三哥来里头替你找找。你院子里我也给你修了书房,放你父亲的书,比这个小些。这条路往东去,那两个院子住着你二哥和你三哥。你二哥已经订了亲,刘家姑娘现给她母亲守孝呢,过两年就能过门了。你三哥是个闷葫芦,二哥倒是好玩些。”宋氏指着西边,“咱们往那儿。” 又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穿过了家里的花园儿,方到宋氏的屋子,正面有五间上房,两边廊下悬着各色鸟雀,各自通向两边厢房。宋氏领着黛玉依旧往前,指着一处小院道“这是你馥环姐姐未出阁的时候住的,当时她才一丁点大呢,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住在她旁边的漱楠苑,咱们过去看看。” 漱楠苑同林馥环所居的院落一般的大小,青砖雪墙,颇有古意。院中翠竹遮映,鸟雀微鸣,几株杏花开得分外浓烈,像铺天盖地的云,更衬得竹愈翠,花愈白。庭院中央有一个铺了卵石底与大理石边的小水池,引院外活水而入,养了几尾金鱼,看着很是自在。院子朝南是黛玉的卧室,朝东那一排屋子给轮班的婆子丫鬟,朝西则是一栋二层小楼,挂着一块匾,上书“揽月”二字,便是书房了。 屋子里也是琳琅满目,黛玉如今在孝期,用不得鲜艳颜色,然而屋里的古玩字画、屏风摆设一样不少,俱是名家精品。绣娘也裁好了几身衣裳,并几件素银首饰,一一给她过目。 宋氏道“往后安心住下罢。你姐姐当年念书时候的教习也归家了,一时也找不到正经的女先生。且先跟着我读书好了。只我知道你聪慧,我也不过略读了点书,教不得你许多,到时候不许笑我。听你父亲说,你已经读过四书了” 黛玉忙自谦了几句,连说“不敢”,她从前在家也听父亲说话,林家全族上下,无论男女,皆需读书识字,倒与外祖母家不同。宋氏之父是当世有名的诗画双绝,她自己也才思敏捷,在黛玉看来,比许多男儿亦毫不逊色。她虽感激外祖母的养育之恩,却也觉得人外有人,见了婶娘这样的,才知自己从前也颇是孤陋寡闻。 叔叔家的女子都颇有些传奇经历。尚未曾谋面的长嫂葛氏出身江门,祖父曾任兵部尚书,其父葛菁,当年因不受忠义太子招揽而惹祸上身。堂堂亲王太子,竟也使出了下作手段,买通葛菁亲信,与山上匪寇勾结,取了他的性命。葛韵婉自幼习武,闻讯领家丁与父亲亲兵夜袭匪寨,把那穷兄恶徒的头颅割了下来为父报仇。先皇感其纯孝,赦了她私动兵吏、不报而诛的罪过。虽逃过牢狱之灾,葛氏原先定下的亲事却因此告吹。倒是林征听此义举,心生向往,求了父母去葛家说亲。如今葛氏随他在晋阳,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夫唱妇随,可谓恩爱。 这样的女子,黛玉从前只在戏本里见过,更不提这桩婚事并非父母做主,而是林征自己的主意。李纨、宝钗这样连听木兰从军都要嗤笑,说绝无可能的,不知道听了葛氏的经历,是不是要瞠目结舌。可是这样的人成了自己的大嫂也没什么不好,她想着林征粗糙却温暖的手,心里想道“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唯有这等有胆识有气魄的女子,才好与他相配。” 不多时,有丫鬟来报晚膳已备好。宋氏便道“你叔叔今儿个不在,就咱们四个,论理男女不当同席,不过你们自家兄妹,今日是头次着家,且吃一席,互相热络热络。到明日,他们也就在各自院里,懒得来烦我了。” 黛玉从前在荣国府,和宝玉自小顽惯了,饮食起居并不刻意分席。如今听宋氏说本家兄妹尚需避讳,不觉面上一臊,好容易掩下去,跟着宋氏一道去了她屋里。 林徹和林徥俱已候了许久,他们同林征长得其实很有几分相似,但气质神态却截然不同。林徹从前是出了名的神童,年纪不大,却考学多年,现下在吏部当差,言谈间很是和善风趣,叫人如沐春风。林徥恐怕的确压力不小,如一张随时绷紧的弓弦,令人侧目。 因林海去世没多久,他兄弟二人也为人子侄,席上并不见酒,菜色也以清淡为主,黛玉要给宋氏盛饭布菜,却被宋氏拦着“显得我自己没手似的,我知道你外祖母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必是守这些规矩的,只是咱们家不至于要你来服侍我吃饭,这不弄得我好似白聘这些丫头么自家人,且自在些。” 一家子皆遵守食不言的古训,倒是不紧不慢、细嚼慢咽地用了饭,竟是先有丫鬟送上香片铜盂来,黛玉先漱口拭手,方有人捧上茶盏来,倒合了从前林海的教育了。 宋氏对林徹道“我屋里那本你外祖手誊的诗经,是不是你拿走的还不快还来,你妹妹读书呢。” 宋子宜是书画大家,他所誊抄、又注了备录的书可算了不得了,林徹撒娇道“外祖父写字豪放,妹妹文质柔敏,不定习惯。我有临摹的一本,只略略改了笔锋,妹妹一会儿看看,喜欢哪本就用哪本,可好” 四书五经黛玉倒都是有的,也觉得拿人家的心爱之物甚是不妥,不过到底好奇心重,想见一下大家手笔,亦有心看看林二哥这位远近闻名的才子的字,故而推辞一番,也就答应了来。 宋氏嗔怪道“你妹妹才刚到家,你就欺负她。” 林徹哈哈一笑,命人回去取书。不一会儿,竟抱回四五本诗经来,装订封皮全是一样,翻开来,竟是每个字都是一般的隽秀斜飞,洒脱自如,黛玉心里一颤,不由地心里叹道“不管是大师还是才子,都是名不虚传了”又想,“二哥素有神童之名,想必才智机敏,不是我等往常自负的小聪明能比的,有此等天赋,尚连临摹也要精益求精,眼下看到的是这几本,私下不知写了多少去呢。” 宋氏亦跟着瞄了一眼,指着其中的一本,朝黛玉使眼色。黛玉心知那必是宋公亲笔,虽十分向往,但并不欲夺人所爱,瞧了半天,选了本墨迹笔迹十分恣意的。 “妹妹好眼力。”林徹不仅有些得意,“这本其实并不完全是照着外祖父的字临摹的,有我自己发挥的,不过,其实它比起其它来,还更像外祖父的字。我当时写了两本,另一本带出去,叫马兖看见了,硬要我给他。他从前还在翰林院干过呢,都瞧不出来。非我自负,除非同外祖父有十分的交情,等闲人绝对认不出来。” “人家好好地,怎么会要你的书分明是你骗他。”宋氏无奈地摇摇头,对林徥道,“下回你要是瞧见了、听说了你二哥匡人,莫管其他,立刻照着他的头打两下,他要是敢还手,就说是我打的。” 林徥只微微一笑,并不当真。 母子几人又说了会儿话,见时辰不早,宋氏才叫婆子们点好灯,好好地把二爷、三爷、玉姑娘都送回去。 “都走慢些,并不必着急。”她站在廊下,亲自目送着儿子侄女走远了,才返身回去。 黛玉被紫鹃和另一个丫头扶着,手里还拿着林徹描摹的书,身前身后都有婆子点着灯,烛光微微地颤动着,映着路两边并不熟悉的景色也亲切了起来。 “姑娘,咱们到啦。”雪雁笑道。 到啦。她心里也微微地笑了,到家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10章 黛玉回京后,荣国府也派人来接过两回,只是宋氏以“侄女儿百日热孝未过,怕是要冲撞贵府上的喜事”为由替她回了。黛玉亦听说了宝玉的胞姐元春如今封了贤德妃,家里必是张灯结彩,大肆庆贺其实以外祖母同大舅舅一脉相承的好热闹的脾性,便是没有这桩大喜事,家里的歌舞酒戏也是少不了的,自己去了,不过是格格不入、形单影只的一个,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免得扫了人家的兴致。因此倒也感激婶娘的决议。 “我才要与你说,日头渐渐地热了,我偶尔吃养生丸子,都觉得苦的很,你日日吃药,嘴里不涩那天吃的槐花蜜露你不是说挺合口味怎么我今日问起来,你院里也没人去拿新的,依旧是吃酸梅汤呢那东西性凉,喝一口两口的,也解不了苦。” 黛玉倒也不是挑嘴,且其实那槐花蜜露的口感还更清爽些。只是她见那琉璃瓶子的制式便知是稀罕东西,虽婶娘叫她不必见外,可她也不好总麻烦人,只吃了那一瓶也罢了,若是常去领,怕人说闲话,谁知宋氏今日问起来。 宋氏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姑娘这是拿叔叔婶婶当外人了。” 黛玉连忙道“并非如此。”这家里若真的有个外人,当是她才是。 “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女孩儿家面皮薄,锦书回去同你妹妹说,日后她就去玉姑娘院里当差,姑娘那里缺什么,直接来我这儿领。” 锦书是宋氏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她妹妹自然也不差,原名锦赋,因音重了林馥环,改成锦荷,她年纪虽小,在宋氏屋里也当了好几年差了,聪明伶俐,清秀可人,只最近林徥在议亲,她年纪合适,老子娘生怕她要被选去林徥屋里,称了病叫她回来服侍两天,免得常在宋氏面前打转,如今听说要去姑娘房里,连锦书都跟着喜不自胜,忙亲自给她挑拣衣服,又教她如何在姑娘那里说话做人。 黛玉身边原有紫鹃、雪雁两个大丫头,数得上名字的还有个春纤,另有三四个小丫头,还在荣国府里头并没有带出来。她在苏州老家原来伺候的几个小丫头如今倒都跟来了京里,宋氏也没忘了在漱楠苑里安排婆子丫头,人手倒也很够,如今又来了个锦荷,也是个聪明能干的 ,别人也罢了,紫鹃心里头却有了根刺儿。 原来紫鹃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到了黛玉身边,便是头一等的人,比雪雁还要更亲近些,只如今黛玉屋里别人不说,桑鹂、霜信这两个就是从小服侍黛玉的交情,她二人又和雪雁相熟,三个人一道,倒显得她多余了,如今又来了一个锦荷,能被所有人误会要给林徥的品貌,自然是不输人的,她本来父母皆在荣府,如今可算是明白黛玉初到荣国府时候的伤心了。 她心里不喜,得了机会,便回黛玉说想家去。 从前宝钗刚到荣府时,黛玉也经历了这么一段心事,如何有不明白的只她虽舍不得紫鹃,可一来紫鹃如今的感受她也有过,晓得住在别人家有多么不自在,二来紫鹃家人都还在贾家,别的不说,身契还在外祖母那儿呢,外祖母尚不能阻止她归家,她又有什么理由劝阻紫鹃呢只好去回宋氏。 宋氏倒也没阻拦,只是问紫鹃“也不是不愿意叫你回去同家人团聚,不过回去了,也不过还是做丫鬟,玉儿既喜欢你,我去同国公夫人说一说,把你同你家人身契买回来,给你脱了奴籍可好” 紫鹃心里一颤,想道“林家太太倒的确是慈善人,只是我若是有平儿那样的本事,或是我爹妈顶用,也就罢了,我除了服侍人,竟一不会耕织,二不懂经营,便是出去了,又能有什么用。人人奚落我们一句副小姐,只如今小百姓家里的粗茶淡饭,却也是吃不大惯了。”故而含泪谢别。 宋氏情知她去意已决,强留不得,只叫黛玉与她好好地道个别,命人送她回去。 紫鹃含泪道“姑娘日后常来走动走动。” 黛玉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让她走了。 自打贾琏回来,宝玉便日日翘首盼着林妹妹,好容易等到她回京了,却是径自去了林家,他闹着要贾母派人去接,那边也不疼不痒地说等出了孝再来给老太太请安。如今家里人人为着大姐姐的省亲别墅欢欣忙碌,连一向不喜俗务的贾政都亲自过问了几件事,只有他,既失了秦钟,又没见到林妹妹,自觉孤苦。 他长吁短叹不要紧,却惹到了史大姑娘。那湘云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被贾母接来玩住几日,叫她劝劝宝玉,她一向喜欢来贾府玩,好撇开那些似乎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计,可宝玉看了她也只念着林妹妹,叫她不觉恼道“好好好,她是你妹妹,我们是路上随便自己缠过来的不成我道好好的你终于想得到我,高高兴兴地来了,却原来你是那个妹妹没见着,找我做替代品不成” 他们兄妹打小一处玩闹,说话是肆无忌惮惯了的,宝钗听着却不像。只是湘云方才的那声“我们”好似把她也说进去了,她又臊又恼,却不好分辨,眼见着袭人不在屋里,只好给晴雯使了个眼色,问道“袭人姐姐去了哪里” 晴雯却不是袭人那样善察人意、会规劝宝玉的性子,她大晚上的给湘云、宝钗开了两回门了,心里早生了怨气,闻言只冷笑道“袭人家里哥哥办喜事,她告了假回家帮着操办去了,我今儿个可是第三回回这个话了,往日只说是宝玉离不得她,史大姑娘被她服侍一场,还惦记着她,她回来也是要谢的,只我们不知道比她差在哪儿,薛姑娘也问她呢。” 宝钗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人,一时只不说话,倒是湘云,一路听着宝玉的“好妹妹,我哪里敢嫌弃你,只是林妹妹如今父母双亡,如今不知哭成什么样儿,不见她我安不下心”,又听晴雯说起袭人回家去,不觉哭道“谁不是父母双亡了倘我父母还在,焉用得着在这儿被你笑话呢。” 宝玉急得没法,一迭声地解释,倒是宝钗听了,趁机劝道“宝兄弟莽撞,看把云儿气得,多说多错,你还是歇着吧。云儿也别跟他计较,咱们回屋去,好好梳洗,不然明儿个脸上不好看。既然袭人不在,咱们也别耽搁太久,他们屋里也该早歇下才是,不然等晚了,手忙脚乱的,宝兄弟又不好了。” 宝钗下来和善体贴,秋纹和她玩得也好,闻言玩笑道“怎么袭人不在,我们就这么不中用了”晴雯在窗外却道“也别气,虽说都是老太太教的,兴许袭人服侍史大姑娘的时候,学会了什么我们没学过的本事,不过紫鹃在林姑娘身边一遭,想也不差,赶明儿她回来了,咱们去找她学一学。” 她本是无心之语,宝玉听了却是一愣,忙问“紫鹃要回来了吗” 湘云更是愤懑,只拉着宝钗道“宝姐姐,咱们回去。”也不顾宝玉的劝阻,二人径自回梨香院了。只这湘云原本宿在贾母房里的,贾母等候不至,叫人来问,听说湘云和宝钗要好,也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道“好好的,怎么宝玉又惹他妹妹生气了可见明日又要闹腾了。” 凤姐劝道“宝玉还小呢,他知道什么只是紫鹃真要回来吗等她也一回来,林妹妹可就真成了客了。”他们这几日修省亲别墅,花销之大,也叫人触目惊心,不得已去找当年的老亲讨些旧时老账。别家犹且罢了,甄家那儿有他们的五万两,原可充作采买船娘、戏子之用,但那甄家如今同他家生了嫌隙,就怕此番一去讨要,更要他们觉得自己家在落井下石。若是原来,五万两罢了,贾府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现下银子如流水一般地花出去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凤姐竟也成了心疼五万两的人。这时候,难免要想起林海那笔巨数家财了。 怎么就横空冒出个林滹来 贾母阖上眼睛,苦笑道“我这个玉儿,竟然养了这些年也没养熟。也罢了,她同宝玉这几年的情谊也不是假的,等他们小孩子自己说吧。”粗粗算着黛玉的嫁妆,心里倒是悄悄安定了一番,只说道“紫鹃回来了,咱们房里的人也满了,不若叫他去宝玉屋里吧,她当日伺候你林妹妹吃药,也是用心的,有她在,宝玉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也伺候的来。月钱就照着秋纹麝月她们就是了。” 凤姐应了下来,心里却仍在盘算。她何尝不知道贾母在算计黛玉的嫁妆可是有那一笔,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说,就算黛玉日后真嫁了来,那笔嫁妆,也没有他们大房的事儿如今修省亲别墅,一个两个的,倒是盯着她的嫁妆看呢,怎么不见他们去算计别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11章 永宁王回京了。 他如同走的时候一般声势浩大地回来,忠顺王亲自到码头去接他,叔侄相见,倒也和睦如初。至于朝中上下或期待或恐惧的、对于那笔巨大亏空的处置意见,也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般雷霆震动。 刘遇仿佛就是个普通的钦差,而非可先斩后奏的皇子。他把那笔账算的清清楚楚,把所有相关的人列得整整齐齐,只是就此呈给皇上,该怎么罚,他连个建议都没有。 只看了那名单就能明白缘由长长的满满的一纸奏折,俱是先皇亲信。太上皇年纪渐长,便越发地重旧情,年头才褒奖过其中的几家,如今一巴掌下去,打的可是他老人家的脸面。 皇帝在最开始的震怒后,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你倒是轻飘飘的一句请父皇裁决,把烫手山芋丢朕这儿来了。” 刘遇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从知有这孩子存在的那一日起便心心念念,之后再有多少孩子,都不如这一个当时的期盼。看着他出生,看着他睁眼睛,亲手喂他汤饭,教他读第一本三字经、千字文,投注的心血自不必提,是以他父子二人,甚至比寻常百姓人家的还多几分亲昵。 刘遇“嘿嘿”一笑“我去给皇祖父、皇祖母同母后请安。” “你以为你躲得掉太上皇不会问你” 刘遇道“儿臣已有数月不曾见到皇祖父,料皇祖父舐犊之心,当如儿臣的孺慕之意。” 这小子惯会装怪讨巧,太上皇也从来拿他当小孩儿看,说到底,他查出了多少,其实还是要看自个儿这里的决定。皇帝叫他过来,那奏折轻打了两下,才道“快去快回。” “啊,还未来得及恭贺父皇。”刘遇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又行了一个大礼,“宫里又添新人,父皇福禄长寿,吉庆祥和,子嗣绵” “还不快滚。”皇帝笑骂道。 太上皇年事已高,仍闲不下来,今日召了几个儿孙逗乐之余,也拿朝堂上的新鲜事儿出来说说,听到刘遇来了,倒是笑了“才说到他,可是巧了。忠顺不是说今儿个才去接这就来了,也是他孝顺。” 底下人赶紧奉承了一番,待见了永宁王风尘仆仆、消瘦不少的姿态,不免又是一番心疼。 “才说到你这趟差事,耽搁了这么久,身上肉都没几两了,可查出什么名堂了”上皇素来是疼爱这个孙儿的,板起脸来道,“南巡本不是什么苦差,看把你累的,若是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也别怪皇祖父不给你那听风便是雨的父皇面儿,实没有他这样为人父的。” 刘遇心里笑笑,知道上皇真正不想给面儿的是谁,只佯作不知,撇开不理,献上沿途搜罗的珍奇玩意儿,同老圣人撒娇卖痴了一番,也就把这事儿撇过去了。 皇太后那儿倒是好打发,他们祖孙俩一向淡淡的,刘遇不过是请个安就能走,临了倒是被嘱托了一句“你母后病了几日了,你去瞧瞧她,就说皇祖母问她的身子。” 他一走数月,皇后病了好几日,皇太后竟要等他回来了才去问。刘遇叹了口气,他不愿意掺和进后宫女子的诡谲气氛里去,不过数月未归,理当去拜见嫡母,也就只能去强出这个头,往皇后宫里去了。 坤宁宫里头药味儿重得吓人,他情知自己一会儿要被拿来出气,正缩着脖子等着呢,就听见皇后哑着声音道“来的正巧,也不必你回头再认了,这边是凤藻宫的新人了。贤德妃,来见见永宁王。” 刘遇讶然地微微抬头,他早看到皇后塌前有人低眉顺眼地煎着药,只他从来不敢在嫡母宫里头东张西望的,那人衣着首饰又颇为朴素,他还当是哪个女官,实没料到时如今宫里宫外传遍了的贾氏贵妃。 荣国公的嫡孙女儿,生在大年初一,原不过是御书房里一个女官,服侍了多年也没见什么造化,一向默默无闻的,不知怎么的忽然行了大运被皇上看中了,无子还封妃,还一出手便是贵妃,也是闻所未闻了。 刘遇目不斜视,照规矩给元春行了礼,又道“前一阵子为了我母舅家的事,去了荣国府一趟,走的匆忙,行走间恐有怠慢老太君的地方,劳请娘娘归门省亲的时候,替我陪个不是。” 元春连道不敢,皇后在一边听了,略略支起身子问“你省亲的日子皇上准了”便不再多言,不过留刘遇在她宫里用膳。元春虽为庶母,到底年轻,再留下去也不相宜,立时便请辞了。 “来时在皇祖父那儿遇到了承恩侯,还说因着他母亲近日不能进来请安,叫我来问母后一声,怎的不回去省亲呢” 皇后眼皮子微颤“回去有什么用劳民伤财地折腾他们大半年,也不过能待个大半日。承恩侯夫人常递牌子进来看看也就是罢了。”她不愿多说,倒是对元妃母家的事儿颇感兴致,“你是怎么惹了荣国府若是从前,那样的人家你喊打喊杀的也无妨,如今倒有些麻烦了。” “麻烦不麻烦的,也不是孩儿想躲就躲得开的,若真因此弄得贤德妃恼了孩儿,也只得求母后替孩儿做主了。”刘遇把姿态又摆低了些,他同皇后嫡母庶子的,从来不过面上的和气。如今竟托元妃的福能走近些,也是意外之喜。 “老圣人格外看重她家,你日后可别任性了。”皇后又嘱咐了一句,竟真似慈母一般,“她可不是咱们宫里从前那些个人,一旦出了事,你父皇心里自有杆秤量着。” “孩儿省得,只是母后也知,我母舅家根基浅薄,若非为的是堂舅家的事,谁愿意同国公府闹不好呢。到底他们都姓林呢。” 皇后笑道“搁我这儿上眼药又有什么用真当我这儿能管什么事同你父皇说去。” 过犹不及,刘遇讨了好,也就及时收了尾,陪着皇后用了膳,今儿个御膳房的手艺不错,连皇后都多喝了一碗汤,看见他就着一碗野菌老鸭汤把饭吃得干干净净的,也说了些心疼的话,又叫身边的宫女去赏御膳房。 刘遇也是难得在这边尽孝,又多待了些时候,皇上宣他了,才匆匆告辞。 皇帝和几个尚书也刚议完事,听说他已经在皇后那儿用过饭了,倒也点了点头,身后的太监端来几碟子汤饭,刘遇亲自起身布菜,伺候着他简单吃了些,父子二人才有空说说闲话。 “林海没说瞎话,你查出来的账也确实是坏的,”皇帝按着眉心,“坏就坏在这几个都是老圣人的近臣。”他指着甄应嘉的名字道,“兴许老圣人眼里还觉着,甄家的钱也是拿来替他办事的,不算别的,当年父皇南巡,他家接驾了四次,开销也是不小了。若是要动他,父皇那一关难过啊。” 刘遇正乖巧地替他按摩头上的穴位,听了这话,心里不觉冷笑,接驾自然花销若流水,只是接驾了四次,谁不知道上皇宠着他家,他家子弟近年来官运亨通,还不是因为这个借着那名声,有什么鱼肉乡里、中饱私囊的事儿,别人家想到是他家的人,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糊弄过去了。不过虽心里不忿,面上却不显“皇祖父圣寿将至,这时节,确不适宜动他的奶兄。” 皇帝问“你心里在嘀咕什么呢” “儿臣不敢。” “你不敢也得敢,这事儿具体怎么说,你今儿个必须给朕一个看法。”皇帝冷笑道,“不然显得朕这十二年白教你似的,若是说不出什么来,你也别到处耀武扬威地逞能了,回来继续在你皇祖父膝下装傻充愣还更有用些。” 刘遇眼珠子转了转“儿臣建议,恩赏林海。” 也确实是个表明立场的法子,不过皇帝当然知道他有私心,也不点破“其余呢” “以三年为限,命各家补全亏空。” “你晓得他们亏空了多少这只是江南一处的盐税,你就查了这许多日,还是底下人不敢懈怠的速度,全国那么些地呢还有布、粮、油也不知吃了朕多少下去三年,三年能补得了天去” 刘遇奏道“补不了也得补得。明年皇祖父要过八十圣寿,届时必开恩科,有新士子在,便是那几个动不了,他手底下小兵小卒也能撕掳个干净,也不怕没人填补。”他也没说,过了上皇的生辰再动手,也省得好容易抓了过来,又得赦了实他那位“仁义心肠”的皇祖父爱干这事。 皇帝笑问“如何算补齐了亏空” “以小窥大便是,只如今看来,除非变卖田产、散尽奴仆、粗茶淡饭,有些人家,还真填补不上。”刘遇叹了口气,“只看他们有没有这份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12章 林海最终被追封文定侯,不过他丧仪既过,也不能再按侯爵规格再葬一回,又无子嗣袭爵,所谓的恩赏,实际算下来也不过是扩修了一番祠堂罢了。逝者已逝,他生前苦苦追寻的真相,似乎在雷霆万钧之后,变成了一场小打小闹的玩笑。既然皇上并无过分追究的意思,那些文人墨客为他歌功颂德之事,便要再斟酌些。 刘遇并非那种虎头蛇尾之人,然却也不大有“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那种刚正不阿的玉碎之气,他是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只是这种不继续追究下去的举措怎么看都像是临阵脱逃,别人犹罢了,舅舅家那儿,他委实不知道怎么开口得好。 其实以林滹一家子的知情知趣,万不至于要他“交代”的,甚至林徹还当他一腔热血、数月艰辛因为二圣的大事化小的决定而付诸东流,特特地安慰了一番,只是他自己心里有道坎儿过不去,更不提如何去面对林家表妹了。 也许至少该去帮林表妹的封号定下品级来。 不过他其实也不必想那么多,黛玉既是名门闺秀,又非葛氏那样被逼到绝境不得不抛头露面为父报仇,何况在孝中,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来了林府几趟,一向是在正厅同林滹的书房,由林家父子陪着说说话,连宋氏的面儿都没见着几次。 “我想,妹妹应当是不在意那些的罢”林徹原想着黛玉不是那等计较虚名俗利之人,但是想起了自家接手了林海的泰半家资,理应为他女儿谋划些什么,便又犹豫了起来,语气就不甚坚定了。 刘遇道“是该问问表妹的意思。” 他也不是那等肆意窥探闺闱的纨绔子弟,不过到底身份尊贵,行事未免就少了些许顾忌同思量,加之林馥环待嫁时他还年幼,来林家玩耍时并不需太注意男女大防,因此也就未免思虑不周,只是宋氏坚持,便是要见黛玉,也好隔着碧纱橱“她还没出热孝呢,要是冲撞了殿下,她小小年纪的,哪里担待得起。” 刘遇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于是先同宋氏说了一声。 宋氏道“恐有不妥。” 林徹问道“母亲缘何如此说” “玉儿这两年在孝中,是不能议亲的,过两年不是有大选她若是身上的封号,大家不当回事儿,你父亲虽是四品官,她是侄女,原不需去选秀的,可倘若定下品级来,那一遭便躲不过了。”宋氏叹了口气,虽多少人家把进宫选秀当做鲤鱼跃龙门的踏板,甚至他们林家也算是既得利者,可如今这个并非她亲生的女儿,一旦进了宫去,若是撂牌子了,便于女孩儿名声不好,日后婚配也有碍,而一旦留了牌子并非谁都有那样的运气,多得是在宫内蹉跎一生、再也见不得家人的苦命人便就是运气极好,女孩儿被宫内谁选中了指给宗室,也不过是几位上位者的乱点鸳鸯谱,谁说得准呢。倘亲生的女儿,放手一搏也罢了不,亲生的女儿也是不舍的,更何况人家临了把女儿托付给他们,若真的进了宫,他们到了地底下可怎么去同林海交代呢。 这话她也不方便和刘遇说,只对林徹分析了,便拿“玉丫头在意的也不是这些,况她本没了父母,一旦光环加身,恐怕不管是谁都要来看一眼问一声惦记着,一下子站在风口浪尖上也不妥”搪塞了。 只是林徹却想,母亲到底天真了些,竟也把永宁王当做一般的孩子相看了。 刘遇可不是他生的那般天真无害的模样,更不会是他自称的林家的单纯的一个亲戚,他从一开始,就在林家父子的默认下,把整个林家归置到了自己的旗下当然,即便他并不如此作想,林家也逃不开和永宁王一荣俱荣的命运。只是就算都是外戚,也有份依靠着女人过活的,同自己争气、还能拉宫里头一把的。林家父子这些年也是兢兢业业,永宁王也愈加亲切温和,恐怕宋氏竟因此糊涂到忘了刘遇其实仍是那个生在深宫权谋、养于帝王之术的王公贵胄了 他庇佑林家,因为他把林家看做他自己的东西林氏父子的战功、政绩自然是他的荣耀,林家女儿恐怕也如是。端只看他把黛玉的姻缘当做他庇佑林家的一环,还是可以利用起来的一节了。 “母亲若是有心,妹妹的婚事这两年相看着,等她出了孝便定下来也罢了,可千万别对永宁王说。况且叔父临终前不是说,同荣国府那位有约吗”林徹不悦地撇了撇嘴,他不欲与那家扯上联系,可林海生前的确隐晦地说过,贾敏同荣国府的老封君有提过亲上加亲的事。 他们自然是百般不愿同那边结亲的,不过若真是人家生父的意愿 宋氏目光冷了下来“别的也罢了,女孩儿家的亲事哪能就这么随意定下呢。”口气里尽是不满,也不知是对荣国府的还是对儿子的,“我晓得你一向是嘴上没门的,可是这种事,你要是乱说,叫人听到了,或是叫你妹妹听到了,看我不掀掉你一层皮呢” “母亲倘真替妹妹着想,下一回永宁王若是要见妹妹,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两句话也无妨。”林徹叹道,“亲戚也是处出来的,若非这几日与妹妹相谈甚欢,即便是父亲受了三伯父的嘱托,妹妹在我这里也不过是个名字罢了。母亲既有心求永宁王把妹妹当亲戚看帮她谋划,总得让他有把妹妹当亲戚看的时候。” 宋氏喝道“这不合礼数她不是你馥姐,更不是你嫂嫂,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你嫂嫂那样的女子你也定亲了多年了,可曾见过刘家姑娘规矩二字是老祖宗定下的,你若是不能成为制定规矩的那一个,就别想着暗搓搓地去破它,最后害了自己事小,连累了别人事大。” 她当然知道,以黛玉的品貌,若只是为了说一门好亲事并不是难事,可是若要和荣国府断开干系、躲掉之后的大选,就总得有求与刘遇的时候,但无论如何,一年大二年小的,人家王爷自然不用担心有什么,可他们家的女孩儿的闺誉要紧,哪能随随便便就见着外男呢。 只是她想得再多,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也不得不低头,刘遇再次登门的时候,又提出来要见一见黛玉“人人都当我输了一场,倒也可不必再提。只是在表妹那里,我恐怕不只是那样,还是个辜负了她父亲心愿的可怜人。总得有个说法给她。” 他自认倘或有必要为这次的“不作为”乃至“失败”做个解释,唯一的对象大约就是林家表妹了。 林徹当值去了,来接待的林徥苦笑道“殿下总爱给我们出难题。”刘遇道“是小时候我惹了馥表姐,她总回头来欺负你闹的么我看这个表妹不是表姐那样的性子,不然舅母也不至于把她藏起来。” “可不是因为这个,”林徥苦笑道,“一年大二年小的,殿下和馥姐玩闹的时候还小呢,这表妹也十一二了。”他们一大家子,从林征、林馥环到林徹,都有些离经叛道的倾向,唯一循规守矩的也就是林徥了。只是他年纪且小,连林滹同宋氏都不大管他大哥二哥,他又能如何。 刘遇笑道“我只是和她说说话,你怎么搞得好似我要活吞了她” 黛玉从前并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比宝玉更任性的表哥,只是这边的叔叔婶婶比外祖母家的二舅母要硬气的多了,二舅母在她入府第一天便如临大敌地要她远着宝玉,然却也没怎么拦着宝玉的,这边的婶婶倒是想法子拦了几回,只是刘遇和宝玉,到底大有不同。 他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地跑进姐妹们的闺房,好奇地对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探头探脑,更不会对女孩儿们偶然露在外头的颈子腕子“情不自禁”,可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实在比宝玉难打发得多。 只上次在荣国府里见了一回,她已知这位尊贵的殿下是个自说自话、开门见山的人,心里倒不算太在意婶娘所担心的规矩礼数,只是对刘遇要说的事难免忐忑不安。 “三舅父生前嘱托,恐暂时无法实现了,怕表妹伤心惦念,特特来说一声,我并没有忘记那件事。清白正义、家国天下,日后总会有人执笔书舅父的磊落与匡义之举。” 黛玉讶然地抬起头来。 她听说了荣国府的那位元春表姐当上了贵妃的事,只猜想这位永宁王恐心里要不快,最多说说要她在林家和荣国府中间做个选择之类的话,岂料一开口就是这个 她从前听到林海生前的嘱托,也只会想到把她托付给林滹这件事,但真论起来,那日刘遇说,叔父一得了信便匆匆赶赴扬州其实肯定更多是为了朝堂上的事。她幼时也曾被父亲充作男儿教养,虽没听他细说过哪件差事,但是史书的忠臣本传也是要读的,只是日后在外祖母家,日日跟着嫂嫂同姐妹们描花扑蝶、女工针线,读书也不过列女传等,渐渐也就对那些毫不敏感了。 她把自己困在闺门后院里,然刘遇却忽地闯进来,要她去看外头的海阔天空。那片天地里的林海不是她最后看到的暮年无力的病人,而是铮铮硬骨、受了许多威逼利诱亦不曾屈服的探花郎。两相反差,几乎叫她有些晕眩。 “到了那一日家父心愿达成的那一日,黛玉在家叩首以谢殿下。”她忽然起身,行了一个大礼。 她用“到了那一日”,而非“若有那一日”,刘遇也跟着严肃起来,甚至刻意把腰板挺得更直,眼前的表妹还是上次遇见时那样瘦弱的样子,青衣素裙,连个花纹也没有,袖子裙摆宽宽大大的,更衬得她纤柔不堪然而却已没有上回见到的时候那般颤颤巍巍的模样。 “啊,到了那一日,”刘遇笑道,“当浮一大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13章 百日热孝一过,宋氏便张罗着给黛玉换下那些过分素净的衣裳,又添置了几件首饰,虽然颜色仍不鲜亮,好歹多了几分鲜活气了。只荣国府又派人来接时,她也犯了愁,纵然对那边百般不喜欢,她这隔了一层的亲戚也不好当着黛玉的面儿嚼舌根。况那头是黛玉的亲外祖母,又抚养了她两年,如今既出了热孝,又都在京师,论礼也该去拜见的。 只是黛玉自己面上倒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她便试探着问“是该去给你外祖母请安,只是他家说去那园子里转转、题名刻匾什的,还是免了罢。你说呢” “那是他家的省亲别墅,贵主未至,他们自家人也罢了,我哪里能随便就闯呢。”黛玉冷笑道,“况他家府上也养了许多清客,便就是要他家的娘娘看着稚子戏言欣慰发笑、享天伦乐趣,也轮不着我呢。”她本来便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人家修了一半的园子,特特地要她去逛,她也觉着不像,什么叫“恐娘娘省亲后便没了机会”,她是这般见识少的人,贪着去个还未修完的园子里玩么 宋氏笑道“是这个理,咱们便去请个安就回罢。既这么着,现下得了闲,咱们也该出门去转转。虽说我们家里没有他们家富贵奢丽,外头的庄子也有几个是有些野趣的。如今也有了些暑气,我听管事的说藕舫园的花儿开得不错。趁着天还没热得不能动弹,咱们也找一日,去那儿玩两天。” 藕舫园便如其名,养着接天莲叶,虽庄子不大,名气却不小宋子宜年轻时曾邀好友八人一道在此赏荷观月,九位俱是当世文杰,诗酒酣乐,月明景宓,莲子清香与夏夜清风说不出的宜人,又有采莲女的轻舟停在他们画舫不远,不觉文兴大发,有藕舫月夜十七首存世,文采斐然,说不出的风流隽逸,一时洛阳纸贵。藕舫园便由此得名,与当世大儒沈劼失意当垆卖酒时的酒舍沈庐、当朝太傅孙能桦昔日广开大门,授课育人的天雅农庄并称为文赋三院。后来宋氏出嫁,这藕舫园便被宋子宜作为嫁妆送给了心爱的女儿。只宋氏也不是小气的人,若有文人墨客欲进园观赏,她亦让管事接待安排,因此虽多年过去,这园子名声仍未见衰颓。 听得要去藕舫园,黛玉也不觉心生向往,不禁笑道“婶娘可说好了。”宋氏爱她难得露出的小女儿娇态,便将她搂了入怀,道“自然是说好了的。我年幼时也爱去那里,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每每到了那里,也想着要作两句诗才好,不过是矫揉堆砌,偏我自己还不觉着,题了扇面上,自己耍着玩,只有一日叫父亲看见了,被他一通笑话。当时年纪太小,连差距多大都不晓得呢。如今自己也长进了不少,却没有小时候的胆子了。”黛玉道“有那十七首珠玉在前,免不得要此前有景说不得的。” 宋氏喜道“有什么说不得的,咱们娘儿俩便去说说,自己玩乐便罢,何必同旁人比呢。” 她二人既商议妥当,便也不拘着去荣国府的事儿了,也不要贾母派人来接,宋氏叫自己的陪嫁徐宝家的亲自往荣国府送了拜帖,得了贾母的准儿,便自己备了马车,带了锦书、红杏、文竹、锦鸢四个丫头,黛玉带着雪雁、锦荷、桑鹂、霜信四个,娘儿俩前前后后一共四辆马车,自己去荣国府拜会了。林滹本不放心,欲让林徥跟着,宋氏笑道“可不必如此,咱们家这老三并不是好往外头跑的,况听玉儿说那府上想也没有同他年纪、兴趣合拍的哥儿一道玩,拘着他也是无趣。且只我们过去,是女眷拜访的说法,加上徥哥儿,情况便不同,到时候又要麻烦他家。徥哥儿还要上学,为此特特地请假也不值当。” 原来宋氏知那荣宁二府的规矩和他们家大有不同,自然不甚喜欢,只如今是亲戚了,便是为着黛玉的面儿,也不好完全不走动的。只是女眷间的来往也罢了,若是这回林徥去了,下一次荣国府也派了男丁上门,她可就膈应了。只黛玉听说了,不免脸一红,她是知外祖母脾性的,亲戚家的孩子去了,不拘着是谁,只当自家子侄,多是同人家的姐妹一并接待了,夸夸人家的标致、问问功课。林徥大小也是个举人,且因为兄长的缘故格外自尊同敏感,倘被这么接待了,连黛玉自己也要无地自容的。 马车依旧从西角门进去,黛玉心里一窒,想着“原我是个小孩儿,来时也服丧,便也罢了,如今我婶娘也在这里,她身上也有诰命,正门平常不开,难道当年薛姨妈家走得中门,且有二舅母亲自带了大表嫂与探春一起接出大厅,我家便不能吗”,抬头看一眼宋氏,见她面上笑意不减,甚至更浓了几分,不觉忐忑,叫了一声“婶娘”。 宋氏“嗯”了一声,叹道“亏得是你三哥哥没来。不然发作起来,恐要伤了两家的和气。”黛玉心里更是难过,叫了声“雪雁”,雪雁忙问何事。黛玉道“你打发个人,去问问林之孝,或是他做不得主,你托人找到紫鹃,请她看在过去的情份上帮我问凤姐姐一声,倘是人家不乐意我们来,我家去便是了,省得碍眼。” 荣国府守在角门内的婆子也不是傻的,立时便知黛玉生气了,忙遣人去回凤姐,宝玉等早知黛玉要来,一早便守在贾母屋里候着,闻言急道“林妹妹可是急了只我们平日也是走偏门的,她如今气起来,难道是生分了,拿自己当外人了”又嚷着要亲去接黛玉。贾母对凤姐道“你可是糊涂了,如今你林妹妹虽然在孝里,可是亲家太太也在呢,况玉儿身上现在还有封号,你就是这么怠慢人的” 这却也是冤枉了凤姐,最近家里正修园子,凤姐忙得是脚不沾地,难得没有逞能揽事,接黛玉的人还是王夫人亲自打发的。只是王夫人许是有些时日没有理事了,有些疏忽,心里不免有些不悦,想着“可忘了那个惯常是个小性儿的”,见凤姐苦着脸,倒是把贾母的责备一肩担了,又急急忙忙地打发人去开中门,自己亦出仪门去接,忙里忙外的,她心下虽慰,只是仍觉得为了个小丫头便慌慌张张,老太太偏心得有些过了。 虽换了门,黛玉心里却还有些不忿,只是下了轿子,看见凤姐带着平儿、紫鹃亲自在仪门内候着,想说的话便随着紫鹃眼里浮现的水汽一起消融了,她回了凤姐的礼,便问紫鹃“可是你自己要离了我去的,如今哭什么呢。”虽嘴上不饶人,自己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凤姐赔笑道“原是我事儿多,没来得及交代清楚,怠慢了林家宜人同妹妹,如今妹妹再一哭,老太太那里更饶不得我了。” 紫鹃亦劝道“勾得姑娘哭起来,是我的不是。” 倒是宋氏在一旁道“久别重逢是喜事,值得一哭。”紫鹃心里一叹,想道“林家太太果真是个好人,连我们这些下人她也瞧得起,姑娘跟着她,我也能安心了。罢了,姑娘什么身份,我们这样的,便是替她操心,又能做什么呢不过连累着姑娘分神担心我们罢了。”因而劝道“姑娘可别哭了,仔细风吹着眼睛。”凤姐亦跟着道“这儿日头大,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老太太念了好几天了。” 黛玉回身扶住宋氏,一起跟着凤姐进了贾母的屋子。 及进了正屋,只见上首坐着贾母,余下依次是邢、王二位夫人,李纨带着三春姐妹只站着,恐因为方才的事,面上皆讪讪的,唯对面的宝玉一脸喜色,若非当着宋氏的面,只怕要当场叫着“妹妹”扑过来。 黛玉倒是早料到了宝玉会在,只是有些担心宋氏会因此心生鄙夷,好在宋氏只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便把目光挪开,转而同贾母寒暄“老太太养了我们姑娘这些年,自然当得我一拜。”说完竟不顾贾母阻拦,亲身行了一礼,又推黛玉,“去拜见你外祖母罢。” 她这样理所当然地把黛玉归为自家的举措自是让人有些不耐的,宝玉便有些不满,只是被王夫人一瞪,也不敢多说,只好讷讷地站着。 她婶侄二人行了礼,便也要坐,只是宋氏竟推黛玉坐她上头,可把黛玉及众人吓了一跳。 “老封君有所不知,因为兄长的功劳,玉儿被皇上封了族姬。”宋氏笑道,“我不过是宜人的诰命,不管玉儿最后品级定下是哪个,总归是要比我高的。” 她这么说,先有人不自在了起来,倒是贾母喜道“这么说,玉儿的品级要定下来了”她当然早知道黛玉被封了族姬,可是这个称号本朝从未有人得过,大家也只当陛下随意赏下一个虚名来,并不当回事,可一旦真的定下品级来,一切便不同了。 宋氏笑道“礼部来了人通气的,下月便该知晓了。”她指着宝玉道,“我听说你们表兄妹一道长大的,如今当着长辈的面,倒不如道个别,往后外男便难见了。”她没用“不该”,但宝玉既然是个无职的外男,自然是非族姬宣召便不得相见的,一个“难”字,也算是给了贾家面子。 只是宝玉本是期盼了多日能见着黛玉,如今好容易见了,却闻得此讯,恍如晴天霹雳般。 黛玉倒是知道,婶娘还是生气了,她捏了捏宋氏的手,又给紫鹃使眼色要她去劝住宝玉,免得这个一向任性的表兄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而后才柔声道“婶娘坐下罢,可莫要折煞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14章 林家的几位小公子都没跟过来,贾母不免添了几分遗憾,待问及林徥念书的事儿,不免又多了几分心思,指着宝玉道“我家这小子,是被我宠坏了。他老子想他读书上进,可是每天不是打就是骂的,我只看着心疼,不让他管,现在也这么大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这几天先让他在族学里温书,寻思着给他找个好些的学堂。林家的六老爷在国子学,三公子的学业倒不必担心。” “徥哥儿他在国子监读书。说起来,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大人家,听说还是贵府上大奶奶娘家”宋氏解释道,“我们家太老爷原先官做到了知府,家里有个监生的名额,他两个哥哥都没有正经上过学堂,可不正好给他嘛。” 林征和林徹一个从武道,一个自幼负着“神童”之名,为人也多少有些不羁,前后换过四五个先生,后来自己考功名去了,倒没让人为他吟伤仲永,这兄弟两个真论起上学的功夫,恐怕还不如林馥环,更别提林徥了。 贾母些微有些失望,倒是意味深长地多看了眼李纨,只是李纨心里惦记着贾兰的学业,一时竟没留神老太太的眼色。黛玉在边上道“婶娘别这么说,二哥同三哥听了都要不高兴。”好似在说林徹不用功、林徥捡漏似的。 宋氏笑着指了指她的嘴“你不许告状。” 几个人又说笑了一回,鸳鸯亲自出去看了眼,回来说好开席了。李纨和凤姐忙要水洗手,服侍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入席。贾母本怜惜她两个,平日里也不叫她们伺立汤饭的,因有客在,怕落了大家子的规矩,倒也没拦着,黛玉见了倒不忍,知迎春是不开口的,抬眼看了看探春和宝玉,想着他们帮着说一说,只是宝玉正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探春倒是看见了,只是犹豫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黛玉也只得不做声了。 那厢李纨正要给宋氏把盏,宋氏忙按着她的手“已是叨扰,哪敢再劳烦你。要不说你们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规矩大门庭深,吃个饭也要立规矩,可是让我们都不自在了。”红杏同文竹亦在后面道“我们太太一向觉得自斟自饮才有趣,平日里连我们都不大搭手的。” 王夫人敛笑道“要说规矩礼教,你们林家这样的书香门第面前,我们可不敢造次。” 宋氏轻笑道“我们家不爱拘着孩子。” 她这话也不算自谦,林家的子弟虽出类拔萃,行事却未免有些乖张恣意,偏林滹和宋氏一向觉得“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杀人放火呢,我家的一不仗势欺人,二不吃酒赌钱,三不纵情声色,说起来还比人家的更争气些,又何必叫他们束手束脚地委屈着自己呢”,只说那礼字遵圣人之言即可,所谓的大家风范,若实在不愿遵守,家里也不苛责。横竖林家子弟出人头地,也不是因为所谓的守礼循规。何况她扫了一眼宝玉,“守规矩”这件事,如果厚此薄彼起来,还是莫要拿出来吹嘘得好。 贾母从来知晓宋氏是个油盐不进的上回为了接走黛玉,她甚至出动了永宁王。后来林海有书信回来,说是为了岳家这几年抚养女儿的恩情,分出一部分家财酬谢荣国府,那批财物竟不是贾琏带回来的,而是走了官道的镖局,那许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好赖什么,更何况她是为了贾敏才养了黛玉这一场,若说要赖,也不像话。只是这几日家里为了修院子日渐捉襟见肘,难免心里就有了怨,甚至觉着林海特特走官道把那笔银钱送来贾府,也是受了林滹府上的挑唆,想着这样撇干净和这边的关系,独享她女婿的万贯家财,因而对宋氏也难免有些不满意。 偏黛玉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同宋氏亲厚得很,席间宝玉说起园子里的翠竹掩映的院落,他虽不喜读书,吟诗作对还有几分歪才,说起那院子倒也引人入胜,直说黛玉定会喜欢,邀她午后同往。 黛玉并不见情“我便这样贪玩不成” 惜春冷笑道“连我们都没进去过呢,倒是二哥哥进去玩过一回,听说里面有些厅舍的匾额还是他题的,宝姐姐也进去过罢” 黛玉心里嗤笑了一声,面上淡淡的,拉扯着宋氏的衣角道“这么说,我也觉得漱楠苑的名字虽好,不衬那满院子的杏花,可惜舍不得二哥哥写的那手好字。”宋氏笑道“你那院子里其实有楠树的,可是后来杏花开得更好,它就不起眼了。你要换名字就换了它,你二哥哥的字瞧着好看,尽是前人之风,没什么好可惜的。” 既说到字,难免要把姐妹们同宝玉这几日习的字拿出来品评。贾母又问黛玉最近有没有读书,药有没有照常吃,又说最近才收拾出几匹料子,可以给黛玉裁几件新衣裳。黛玉只笑着回话,也不大应声,听说贾母要给她什么,也笑着回了,只说家里都有,倒是宋氏问了声“从前玉儿身边服侍的几个,紫鹃我是熟的,听说还有叫春纤的,并几个小丫头,她们辛苦服侍了我们姑娘一场,也没什么好谢她们的,烦老太太让我见她们一见,有些吃的玩的,聊表心意。” 正巧薛姨妈听说黛玉同她婶娘来了,等着那边用了午膳,便过来凑凑趣,恰遇见宋氏领着黛玉在给几个丫头赏东西,不觉奇道“从前林姑娘在家里的时候,老太太一向最体贴她,哪里凑份子、赏人,林姑娘房里那份从来不叫她知晓,都是同宝玉一样,直接老太太这儿出,如今倒舍得外孙女的体己了”一面说一面凑过来,只见黛玉房里几个丫头婆子,不拘大小长幼,每人十两银子,两匹新绢布,丫头们每人一支猫眼石簪子,婆子们多一对金花耳环,独紫鹃再添了两身新衣裳并一对滚珠手镯。别的犹不提,那些布可是内造的式样,连凤姐看了,都啧啧称奇。 黛玉对紫鹃道“你晓得我是个心气小的,我这镯子给了你,不许你做好人,给这个给那个的。”她心里倒也委屈,从前湘云打家里来,给姐妹们每人分了一个戒指,她原先家里的教养,别人给了礼物,不说日后见了她就戴着,也得好好收着以示珍重,谁知外祖母家规矩竟是不同的,宝钗转手送给了袭人,虽不知探春她们是不是一样,只是事后说起来,连湘云都赞宝钗的仁义大方,弄得她似乎是个小气人似的。 紫鹃抹了泪道“姑娘赐下的,我一定好好收着。” 贾母犹要客气,说些“你小孩儿家家的攒些体己不容易,要你婶娘破费也不好”之类的话,黛玉回道“如今我也守孝,嫂子又不在家,这些布堆着也是浪费,她们当年陪了我一场,老太太也让我大方一回。巧的是姨妈来了,带给宝姐姐的这些正好不用姐姐们多走一趟。” “你自己穿的这样素,倒给你姐妹们、这些丫头们打起首饰来了。”贾母犹自嗔怪道。 黛玉给贾琏、宝玉、贾兰、贾琮、贾环的是一色的笔墨纸砚,两位嫂子一人一整套头面,姐妹们除了一色的首饰外,其他的却各有千秋,迎春有一套檀木棋盘配墨玉棋子,探春有一套她寻了许久的书册并文房四宝,惜春亦有一套五十六色的新鲜颜料,也是用了心的。宝钗因平日就不爱花儿粉儿的,也不知黛玉从何处得来,竟把她吃的“冷香丸”要用的料配齐了,着人送给了薛姨妈。 薛姨妈忙道“宝丫头这热毒也是胎里带来的,冷香丸用料也有限,巧字却难得,难为林姑娘了。” 宋氏道“这个巧字,逢的是机缘,需的是慧根,当年薛姑娘得配出这冷香丸,是她的机缘,如今玉儿得这个巧字,也是她的运道。” 贾母眯眼笑道“很是,她们这些个小的,都逢个巧字,平平安安得才好呢。” 那几个凑在一起,探春忽想起了什么,指着宝玉道“他那儿新得的鸳鸯美人蕉,开得可是艳丽,西廊下五嫂子家的儿子,认了他做父亲,如今在园子里管花草,特特地去给他栽的,可惜独他院儿里有,否则就着那花,咱们也能乐上一乐。” 凤姐嗤笑道“宝兄弟也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上五六岁呢。只是他也是个乖的,怎么既然才从我这儿求了管花草的事儿,倒去孝敬宝兄弟了。” 宝玉恍然道“嘿,我说那几日我随口一说,他怎么就真日日跑来了,我也没什么好和他说的,不过讲讲别人家的园子戏子,可是叫他白跑那几回了。”一边又偷看黛玉,“他虽是个世故的,那花倒也别致,养了小半个院子,虽但看不如何,远远看去,一片火色,倒是稀奇了。” 可惜黛玉也没提要去看花的事,倒是歪过头去看宋氏打了一回牌的输赢,而后算了算时间,问锦荷道“再过一个时辰三哥哥要下学堂了吧” 宝玉心里一叹,想着自己之前和秦钟一起上学的时候,也是这般掐着西洋怀表等下学,又想“若我有林妹妹这般算着时辰等着,便是现又要我去上学,我也是甘心的。不,倘若林妹妹这般等着我,哪怕老爷要罚,我也要跑回来的。”只是当着长辈的面,并不敢表真心,只好低头懊恼。 凤姐知她这是要家去的意思,忙招呼道“做什么这样匆匆忙忙的,便是你们家爷回来了,来这儿一趟是多大的事。虽是我有不周到的地方,妹妹也原谅我一回,打发人回去叫你哥哥也来” “还是不了,”宋氏回道,“今儿个学堂像是要考校他们的功课,实话说,她三哥哥恐怕是家里唯一一个把这回子事放心上的,只是也忒怕了这事,少不得要胆战心惊一回,回来了说不定腿肚子还抖呢,可别为难他了。” 她这么一说,宝玉倒感同身受起来“读书也罢了,凡掺和进一个考字,便委实叫人难过得紧。” 他这话一说,姐妹们都笑了起来。 黛玉笑完了,便催促宋氏“婶娘打完这一局,咱们便回去吧,我院子里炖着乳鸽汤呢,霜信桑鹂都出来了,怕小丫头们贪玩,不记得看火。” 宋氏笑着应了,把自己手上的钱都输了出去,谢绝了贾母、王夫人等的再三挽留,携黛玉家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15章 等她们回了家,才知晓林徥早下了学,不过被同窗邀请去了沈庐,打发了小厮回来报信,只说晚膳恐也回不来了。宋氏道“巧的很,你的乳鸽汤也不用便宜他了。”黛玉笑道“炖了一天了,恐怕也剩不了几盅,我让锦荷端去了。” “明日陈太医过来请过脉,你要吃的药就该换了吧不然冬天夏天的吃同一种药,身上燥得慌。你倒是记得替那家的姑娘收什么冷香丸,自己要吃的燕窝这几天怎么没叫人去拿。”宋氏嗔怪,“不是我不爱商贾出身的女孩儿,实在是她哥哥的名声也忒大,连我一个妇道人家都听说了,只仗着有钱有势的,竟还能逍遥快活。虽说他犯下的孽不关妈妈妹妹的事,只是不说大义灭亲,怎么也得管教得他不敢再犯吧我也不说她们心眼如何,只她哥哥是人,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了都是爹生娘养的,今日听你外祖母的口气,她薛太太心疼的也只自家儿女担了惊受了怕,半点不觉得那条人命值她儿女的前程横竖她也不是你亲戚,就当我做婶娘的小气,往后避开那薛家些。” 黛玉一听,也不觉脸上一红,明明那薛蟠干出的事和她毫无干系,她却莫名其妙地跟着羞愧起来。仔细想想,她也该羞的香菱那般可怜,薛姨妈同别人议论“就是为她惹上的官司,一团孩气,也不知哪里过人了”时,她却只在一边听着,没去想法子帮她一把。这般想着,愈发难过,又思及自己父母亡故,那日又是在王夫人房里,便是自己有胆子说上两句,也不会有人当回事,便更是要落下泪来。 “瞧我,又招你哭了。”宋氏叹了口气,正巧锦荷领着一个小丫头端了汤来,她亲自拉黛玉到桌边坐下,“亲戚的亲戚,本就隔了一层,我今儿个在你面前说了这一大堆,下午还不是客客气气地同那薛太太打了牌隔了这么多层,面上的客套舍不下。我也觉着这样子假的不得了,你大哥哥二哥哥听说了指不定要笑话我说一套做一套了。”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了起来,“要是婉娘在就好了,她做事一向让人觉得痛快。” 葛韵婉也是个奇女子,一般像她这样父母皆亡没半点靠山的,难免要缩起来做人,偏她运气好,公婆和气丈夫体贴,把她自闺中便养出的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脾气又惯了几分。 这样的脾性要是在荣国府里,只怕要天天穿小鞋,老太太虽宠着凤姐,但那个也是面上直爽心里算得清清楚楚的,王夫人的喜好就更明显了,宝钗、李纨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人。原黛玉也觉得没什么,只是到了叔叔家,不知为何,觉得素未谋面的大嫂子的“不聪明不世故”分外可亲可敬可爱。 她在外祖母家住了几年,外祖母对她不可谓不疼爱,就算不比宝玉,比三春姐妹来也是不差的,只如今才离了几个月,她心里便悄悄觉着外祖母家有些地方不好,这让她心底有些羞愧。 汤炖了一整日,鲜浓醇美,宋氏和黛玉各吃了一盅,剩下的仍放在炉子上小火慢炖,留待林家父子回来喝几口暖胃。 林徥本该晚些才回的,只这边黛玉才陪着宋氏用了膳,把一盏玻璃彩画叫端出来借着灯光看同日间时不一样的风情,便听锦鸢在院子口喊道“二爷同三爷回来了。” “怎么不在外面多玩会儿”宋氏先关切小儿子,知他于仕途经济一块颇为用心,不比任性乖张、我行我素的二儿子,林徥对同窗之间的应酬交际一向上心,中途离席的事儿从未有过。黛玉亦跟着问“哥哥这么早回来,晚饭用过不曾” “可别提了,母亲这儿还有什么剩下的先让我们垫垫肚子,再让厨房随意做点。”林徹也不要人服侍,自己拉了凳子坐下来,霜信有眼力见识,忙端上乳鸽汤来,只说是姑娘亲手炖的,让二爷、三爷尝尝。他也不客套,自己动手盛了一碗泡饭,连吃了几口,才似缓过神来,“我和马兖他们去沈庐,正巧遇到三儿在那儿生闷气,就等着他发火了我好去出头呢,结果他竟要忍下似的,我只好自己去出了气,结果三儿还不乐意了,把我提溜回来了。” 林徥这才说道“那边到底是东平郡王府,二哥说话一向不饶人,马大人也是惯煽风点火的,把那边得罪狠了,能有什么好处。恐怕连累父亲事小,说不定还要说我们仗着永宁王之威目下无人永宁王可冤。” 黛玉听他们兄弟争吵,不免有些着急,宋氏却好声好气地问“到底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吃了火药似的。” 林徹仍旧扒着饭,也不嫌弃林徥才责备了他,还顺手给他也盛了碗汤“还不是东平郡王府的那个穆典诚,又闲话馥姐说她克姐夫。姐夫那伤寒不是给他祖母跪经跪出来的关姐姐什么事呢,又不是说他病着姐姐没照顾他。咱们家不也好好的嘛,他当着阿徥的面这么说,摆明了要阿徥难看的,我刺他几句,给馥姐出出头。” 林徥道“馥姐到底还在南安府呢,你倒是替他出了头,穆典诚去南安太妃耳朵边上吹吹风,馥姐过什么日子呢” 黛玉听到“克”字,忍不住一颤。按理说她回来了,本该见着林馥环的,只是这位堂姐叫人回来说夫君病得厉害,不敢离其病榻,请妹妹体谅一二,待姐夫病好后定来相认云云。这位姐姐和她一般的命苦,甚至比她还要更甚,毕竟是从小就没了父母,只是她与叔叔婶娘的关系也更亲一层。她是在林妃最盛时出嫁的,如今犹此 宋氏沉下脸来“阿徹同我好好说说,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早前就有人说过馥丫头的闲话了” 林徹见她形容肃穆,也不敢隐瞒,道“除了东平王府的二公子,倒没听别人议论过,不过他混的那帮子狐朋狗友跟着应和罢了,其他人哪有那么闲。马兖跟我说,之前在宁国府孙媳妇的丧宴上听过一轮,也是他开的腔,帮腔的也就冯紫英薛蟠那几个” 林徥赶紧拉了他的衣摆一把,但是黛玉早听到了,面上一白,一个没站住,身子摇晃了两下,好在雪雁桑鹂赶紧扶着她,一边顺气一边坐下了。 林徹没提到贾宝玉,但是宁国府的丧席,又有那几个在场,怎么会少的了他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可由着自己的好友说同样丧父丧母的的堂姐克夫,他也是半点亲戚情分都没留给自己了。也是,他那样爱惜女孩儿的人,连同王夫人争辩的胆量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去和东平郡王府的公子呛声呢 “你别怕,”宋氏回过头来安慰了她一声,“对别人家的痛苦指手画脚,甚至造谣生事,这般用心地嚼舌根的我也就见识了他一个,他也算个爷们呢”宋氏几乎要气得浑身发抖,“馥丫头的好坏,看她品性脾气,什么时候看这个这是当我们和南安府当年没合八字还是怎么的阿徥也是,别人把你姐姐的不幸歪曲成罪恶,你就忍着了” 林徥委屈得很,道“母亲当我是趋炎附势之徒吗我虽胆小怕事,也不至于懦成那样。若是以前也罢了,如今家里还有妹妹,若有人说咱们家是霸道凶悍之辈,妹妹怎么办” 黛玉在场,他没好说全。林家替嫁出去的姑奶奶说话,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现如今她婆家还没开口,林家便要出头,知道的说穆典诚嘴碎,不知道的,该觉得林家人霸道了,若是影响到黛玉说亲,可怎么是好 “若是为了你妹妹,更该据理力争,让人知道咱们林家的女孩儿有娘家人才行”宋氏“呸”了一声,“有些人,是你缩得越厉害,他越觉得你好欺。若没人拦着,他当咱们怕了事,还不定要造什么谣呢。别人若是为了奉承他,有样学样的,到你妹妹时,还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黛玉被那句“咱们林家的女孩儿有娘家人”说得心里一荡,又思起林馥环的苦楚来已故的林妃还是她亲姑姑呢,她犹被说成这样,自己也是丧父丧母的人,日后若是正思绪万千呢,听见林徹说了声“母亲也别气着了,等父亲回来,咱们商议商议。东平郡王府那位二公子倒是父母双全呢,可惜只养不教的,跟他说什么也没劲,倒是姐夫家里咱们好去说一说的,那边是他们家亲戚,姐姐就不是他们家媳妇了别吓着妹妹了,天色暗了,我送妹妹回漱楠苑。” 黛玉连忙道不必,但林徹已经亲手接了一盏琉璃罩八角灯来,倚在门框微笑着等她了,她心里一暖,同宋氏道了别,跟了上去。 身后的几个丫头都是她亲近的,身畔二哥比她高出了许多,闲庭信步一般,姿仪极美,黛玉觉得安心了些,有些话却仍是要问的“是因为我的缘故,家里要替姐姐出头才要斟酌吗” “怎么这么想。”林徹侧过头来,冲她再自在不过地一笑,“只是因为阿徥胡思乱想罢了。等他明天清醒过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你也不必担心,若日后有人欺负你了,也有哥哥在。” 不过,若是林馥环这事处理得好,想来也不会有人敢没眼色地去欺黛玉了。林徥担心家里表现得太过强势会影响黛玉说亲,却没想到,倘若是给人留下林家女儿好欺的印象,她的亲事才叫难呢。若是连亲侄女的委屈都不管不顾,堂侄女的死活又怎么会管富贵人家结亲多是为了互相提携、互为助力,若是让别人以为这家不重视女儿,那青年才俊未免就要犹豫了。毕竟,就算不那么功利,用心教养出的女儿各方面肯定也要比不当回事、随便养大的姑娘得体些。 黛玉轻声笑起来“我现在觉得漱楠苑的名字不错了。” “可不是,杏花落下的季节,你那棵楠树下面看风景最好,花瀑飞漱,景色妙得很。”林徹摇头晃脑地,“花要是开得浓了烈了艳了,便是败的时候也是美的,你瞧着花雨,想着它明年的鲜活,才觉得它这一开值了,你这一赏,也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16章(小修) 雪雁自黛玉出生起就没离过她,桑鹂、霜信也是打小服侍过、从扬州跟过来的,同黛玉的情谊深厚非常。今日这一出虽看着同姑娘没什么关系,但仔细一想,同姑娘的干系大过天了,三人见她闷闷不乐,便围着锦荷打听林馥环的事。 “从前在苏州,我们老爷、族长老爷那儿都说大姑奶嫁得好,如今是怎么了”霜信年纪大些,由她先开了这口。 锦荷在外屋打络子,闻言往里探了探头,见黛玉在看书,才轻声道“谁说不是呢,当年是忠勇侯夫人亲自做的媒,姑爷是南安府的世子,还是家里大爷的同窗,模样、性情都没的说,还是走武举入仕的,当时还有人说是林家高攀了,其实那会儿是南安府上的夫人在皇贵妃那儿相中了大姑奶奶,我们太太呢,看南安府夫人温和稳重,料是个和善婆婆,忠勇侯夫人跟我们太太是相熟的,同南安府的夫人是嫡亲的姐妹,两家年轻人也乐意,才定下的亲事。谁知道大姑奶奶现在的亲婆婆的确是个温柔的,她顶上却还有太婆婆,更要命的,南安太妃和他们大老爷当年的元配都是出身东平郡王府,那边一个个地,倒活似他们才是大姑奶奶的婆家似的了。皇贵妃娘娘在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姑奶奶和姑爷过得也和乐得很,只是这两年”锦荷无奈地摊了摊手,“姑奶奶嫁过去几年了,也没儿女的福分,这回姑爷病着,其实还是因为给南安太妃跪经来的。”她撇了撇嘴,要她说,恐怕是老太妃怕人说她不慈,才由着东平王府的人糟蹋林馥环的名声,要把这错处推孙媳妇身上去。 雪雁她们也收了声,只就当时说亲的境况看,林馥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许给了南安王府的世子,也不能不算高攀了,可如今的闲气又来得格外莫名和委屈只她未有儿女,这份闲气也不大好发作,即便是太太、二爷想去给她说理,哪怕完全站得住脚跟,又似乎不大有底气。 何况那里到底是王府,即便是亲家,也不是能平起平坐的雪雁记得以前在荣国府的时候也听贾母说过,她刚过门的时候也是从重孙媳妇做起,一步一步熬过来的,豪门大户的规矩,本就是长者为尊、说一不二的。不免有些忐忑,要是太太真打算去给大姑奶奶出头,会不会碰个南墙。 她们忐忑了几日,见没什么动静,才将将安下心来,宋氏身边的张嬷嬷来说“姑娘还没起罢太太说今日不上学,让姑娘多睡一会儿。她和二爷去一趟南安郡王府,让你们帮着姑娘收拾收拾行囊,说好了要去庄子上玩的,等太太回来了,修整修整,就好去了。” 黛玉却是早就起身了,听到外面的动静,不顾自己梳到一半的头,急匆匆地出来问“婶娘和二哥去探望姐姐姐夫,为何不带上我,显得我多没礼数。” 张嬷嬷笑道“正是打算去接大姑奶奶回家来小住几日呢,姑娘这就能见着姐姐了。不是不带姑娘去,只是前几日姑娘也听到了,这回不一定能和和气气地接回人呢,怕万一有什么不妥当的,惊吓着姑娘。再一个是谁都知道荣国府的老太君和南安太妃是几十年的交情,要是有什么不愉快,姑娘在不管是说话还是不说话,那边史太君都难做。” 黛玉心里一紧,悄声问“可要是真的争辩起来,那里是王府呢。” “二爷说今日他们府上的辅国公也休沐呢,不妨事。”张嬷嬷劝她安心。 当年东平、西宁、南安、北静四家一起封的王,独北静王家功大,如今仍袭王爵,东平郡王府上如今袭爵的是靖明侯穆典信,西宁、南安府上的两位都是辅国公,林徹所说的便是云渡之父、辅国公云嵩了,他曾任河东节度使,后来被免了职,如今虽又起官,不过当着闲职,势头被压下去不少,倒不复从前的风光了。 林徹四岁便有神童之名,先皇六十圣寿之时,召见各家名声在外的子弟,惟他对答如流,先皇龙心大悦,破例允他参考了那年的恩科,林徹因此得以七岁稚龄入仕,先做了两年东阁中书,后来升大理寺少丞,之后又外放了几年,颇有政绩,升了兰台寺舍人,前年才回京,在通正司做了不到一年,入文华阁升任侍读学士尚未及冠便一只脚踏进内阁了,别人给他几分面子也是应当的。 只黛玉等不知朝堂上的这些弯弯绕绕的,只当按品级算,林家同郡王府比,无疑是以卵击石。要真事事出动永宁王,别说御史那儿要留下把柄,林家自己的面儿也不要了。主仆几个忐忑不安了许久,恐宋氏吃亏王嬷嬷还要暗暗担忧若真惹恼了王府,林家女儿声誉不好听影响到自己姑娘的婚嫁,守了半日,久候不归,急得别说收拾行礼了,连午膳都没好好吃几口。却听见门房那儿打发了人来报,说是永宁王来了。 刘遇来自己母舅家,自然比去荣国府的“轻车间行”排场还要自在不少,他听说林徹今儿个休沐,便把林海任间的一些闲笔文书叫人收整归置了,下了学便带了来,打算叫表兄转交给表妹。只到了林家,见林家的管事林盛迎到了门外,却不见旁人,才知宋氏同林徹去了南安王府,只黛玉一人在家。他思忖了片刻,自南巡归来,他便每日清晨去听早朝,下午才上课,事情排得满满当当的,要再抽出半日的闲暇来也十分不易,因而道“那就请表妹出来一叙罢。”上了轿子,忽又回过头来问“舅母和二表兄去了馥姐婆家,却不带表妹一起出了什么事” 林盛并不敢隐瞒,加上或多或少也有想永宁王出手相帮的希冀,含含糊糊地把事情大体说了,刘遇“唔”了一声,像是想了些什么,但最后竟也没过问的意思,只吩咐了句“去舅舅的书房好了,那张紫檀屏风有一墙之阔,也省得舅母担心不合礼数。” 黛玉听说永宁王来了,也不知是要庆幸好,还是紧张好。林滹父子不在家时,宋氏也曾带她来过藏书阁,翻阅其中典藏,不过也不逗留,如今只觉不自在,按规矩行了礼,便被引到屏风后坐下,雪雁同桑鹂奉了茶,也吓得直绞帕子。 刘遇本想对她说声,她的品级已经定下,与郡君同品,享县主的车辇服制用度规仪,但想到那日表妹的大礼,又觉得这等事说出来,她也不会太在意的样子,低头呡了口茶,叫人把林海的笔书送了过去“三舅父终在任上,在衙门的一应用具笔书都已经收敛妥当,这几本是他平时读写之用,并不关公事,便特来归还给妹妹。” 黛玉强忍泪水,双手接过,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王爷大恩,无以回报。”便又要跪下,被內监拦住,却听见刘遇幽幽地叹了口气“待我兑诺之际,你再言谢吧。”若她方才还忍得住,现下便不得不落下泪来“是非功过,从来后人来说,家父生前已知心愿托对,临走也无憾的。这些是国家大事,原不该卑开口,只这些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王爷一诺千金,可若为此事劳累过度,家父九泉之下也心难安。”她心里犹自不安,居于叔叔婶娘家里,又知父亲是以家财相赠换得自己的安宁,且婶娘待人也不似舅母那般,倒不如在外祖母家那样有寄人篱下之感,可是平心而论,她这个堂侄女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永宁王这位尊贵无匹的亲外甥的,她生怕刘遇因为牵涉她父亲的事惹上什么麻烦,叔叔婶婶要后悔。 刘遇轻声一笑,声音似怅非怅,似飘非飘“为何不劳心劳力那些人鱼肉的是我父皇的子民,挪用的是全天下人辛苦劳作纳上的税,天下运作皆靠国库,虽有阻碍,哪能就此放手。” 黛玉当下一愣,她本是深宅大院里养出的闺阁小姐,虽知人情冷暖、世事坎坷,到底是方寸之间,可她聪慧至极,刘遇一句话,她就意识到,永宁王这般看重林海之事,并非纯是因母舅家的这层亲戚关系,而是因为自己父亲的行事对了他的胃口和谋划。 这般说来,永宁王心里,是把这社稷天下当成自己的东西了。虽皇子中他的确最为出众,然而这等大胆,简直可用“狂”字来说了,她一个闺阁女子,都知当年义忠老千岁坏事,有太上皇认为他结党的缘故。 只是她又一想,父亲病故时是那样的光景,前有狼后有虎的,若无刘遇相助,只怕难得善终,若是那样,自己也成了浮萍飘絮,不知去往何处了。她是断做不出受了恩便忘的事的,再者说了,不管叔叔想不想做个纯臣,有林妃这一层在,他们一大家子就是永宁王亲信。如今又因为父亲的事,整个江南林氏,应当都被人看做了刘遇麾下了。不过这些,父亲同族长应当都有考量过了,也轮不着她来说。 “屋里点的是麝香吗撤了吧,仔细晚上睡不着。”刘遇扭头叫人,锦鸢忙上来灭了香,又问要换什么,他道,“用不着,本来熏熏屋子的,结果一时一刻都点着,家具书墨的香气反都闻不着了。”往椅子背上多靠了靠,“前一阵子舅父不是在到处问寻好琴吗忠顺王叔跟我说他得了一张,名唤春雷,音韵清越,我昨儿个同他撒娇卖痴了一场,他说过几日纳音修补好了,给我送来,表妹若是觉得这张琴入得了你的眼,倒是我叫羡渔送来。” 黛玉听了一惊“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此琴名贵,我不能收。”她想着“无功不受禄”,况春雷并非小儿玩物,自己若得了这琴,承情的、还情的还得是叔叔婶婶,这礼实在不易。 “这算什么。”刘遇道,“虽我也乐意把这张琴的来历说得更艰难些,叫表妹更承我的情,但说来说去,其实也不过是翻了两下嘴皮子上的一点功夫,强说辛苦强揽功劳,也忒假了些。” 黛玉知这等人上人,再“难得”也不过是底下人的劳累,只他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才是真难得,心里更加感激叔叔婶婶,她那几本琴谱也不过偶尔翻翻,竟让两位长辈上了心。只她虽非妄自菲薄之人,却也不是狂妄之辈,毕竟才学了几年琴,到了外祖母家便再不碰了,琴艺实配不上“春雷”之名,越发觉得惶恐“常言道宝剑配英雄,名琴也当如此,在我这等只作闲时打发时间之用的人手上,实在是糟蹋了它。” “总有人说什么心胸辽阔之人能写宽达之作、浩然之篇,亦能成旷古之曲,只是那些被说成是靡靡之音的轻曼之曲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表妹心思敏感,气魄却好,音律之事,谁说得准呢。那琴在忠顺王叔那儿,也没什么正经用处,除来客时显摆一二,便也是落灰。”刘遇轻笑道,“若日后表妹觉着有人比你更配的上这琴,赠与他便是了,便在此刻,我是觉着表妹比旁人更配的。” 话说到这里,黛玉心里若说是没半点欢喜,那就纯粹是强词了,只是仍觉得忐忑,若说永宁王是因为父亲的忠心不二而对自己心生怜悯,以琴相赠,那这番恍若推心置腹般的言辞又是从何而来 刘遇又坐了一会儿,屏风后表妹的身影投到地上,可惜同他隔得挺远。 他早就觉得这个表妹面善,起初是觉得她神态颇有母亲之韵,而后,却忽然想了起来。 林妃去时,他方八岁,一夜之间后宫里那些慈爱美丽的女子们仿佛都揭开了面纱,他立刻觉得整个皇宫都似布满了尖刀,而他就得赤足走过去。执念之下,寄情于鬼神之说,听信了道姑神婆之言,想试试“法术”,看能不能唤回母亲亡魂,只是却昏厥了过去,梦里还真去了一个似仙宫般的地方,到处都是神仙妃子,却并无他的母亲。他觉着那里熟悉得紧,却又似缺了什么。 梦醒之前,他只记得自己仿若在水中沉眠,有人从自己所栖之池取水,浇灌池边的一株仙草。那绛珠仙草同他日日共饮一池之水,也似一同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也许,果真曾经见过这个妹妹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17章 刘遇事情也多,说了半晌话,没等到林徹回来,也就不打算继续拘着表妹陪他闲话了,黛玉留饭不得,也不愿强求,施施然起身送客,刘遇方道“舅父舅母待人一向交心,表妹且自在些。” 其实黛玉也察觉得到,叔父虽不常见,为人亦端方严谨,但对黛玉却与自己几个儿子并无差别,考校完林徥的功课后,亦会来问她最近学了什么,点评指摘两句她的习字、文作。婶娘更不必说,天生一副柔软心肠,事无巨细亲自过问,除诗词书画外,亦教她些如何管教下人、规整库房的事儿,平日里理家交际,也总是带着她,教诲之意,让王嬷嬷都叹了两回,只说“也不是说那边舅太太不好,只是这边到底是姑娘的叔叔婶婶,自己家人,果真是不同的。”可是眼下林馥环要回来,她在荣国府被比得烦了,只怕这边又要再比一回虽极同情堂姐的遭遇,又极其感激叔叔婶婶,几乎要对他们的难过感同身受,可要说她真有些小性儿也行,到底亲疏有别,听说馥环要回来,她心里的担心是压过了欣喜的。 也许这就是刘遇说的“不自在”了。 不过刘遇也不过白嘱咐一句,黛玉心气虽高,却实是个疏朗开阔的,有些事别人劝不住,有些人也不用别人劝,他因为那一场似梦似幻的遭遇觉着这个表妹极投缘,便更不愿把她往“小气”那处去揣度。当下也不拖泥带水,说了声“告辞”,叫黛玉带个话给林徹,说让他帮着画几面桃花扇,便起身回了。 林盛带着人跟着马车,直送进永宁王府去,才敢回来。桑鹂扶着黛玉回漱楠苑,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姑娘前两回见这位王爷的时候,我没能跟着,雪雁说是个顶顶威严的,说是连老国公夫人身边最顶用的大丫头都被吓得没喘过气来如今瞧着倒是个和善的。” 黛玉冷笑道“那你可说错了,他脾气虽好,但你心里顶顶厉害的人,恐怕都不及他万一的可怕。” 一个人到了永宁王这样的地位,也不需要色厉内荏,他一句话便能颠覆你一家的兴衰,那么便冲你多笑笑,又有何不可也只有桑鹂这样的小丫头会觉得那位尊客和善了,她也不是天高地厚,而是不清楚那万尺寒潭的深浅。事实上,黛玉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笑话这丫头的,在今日听到刘遇说“我家的”之前,她亦并不能直观地意识到,这个少年郎真正的轻狂所在。 同他比起来,自己往日那点自矜,算什么“狂”呢。只她自己这样的脾气,并不觉得刘遇的狂有何不对,他在风头最盛、身处最最风口浪尖之时失去了母亲,而年幼的弟弟们却有着更得势的外家同渐渐晋位的母妃,可这么着他还是这么狂,且狂到了如今也没人能奈他如何,以黛玉的性子,并不觉得这样是不要命,反觉得他这副“虽每个人都觉得我该跌落谷底,我偏要在山顶上笑给那些人看”的样子,让她这个置身事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替他觉得解气了。 宋氏同林徹这一去可走了好一会儿,林徥下了学回来,听说他们还没回来,跑来同黛玉商议。因着上次怕穆典诚不敢给姐姐出头的事儿,他自己也觉得尴尬万分,只恨不得能有个机会好好地着补着补,可说到底,如今他不过是个小小举人,就是有心替姐姐出头,到了南安王府去也说不上话,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若是妹妹觉得他没用到底,其实他也没什么能辩驳的。 黛玉道“叔叔还没有回来呢,婶婶又不在家,早上永宁王来了一回,因为实在没人,我硬着头皮接了一次,王爷是谁都不敢自称主人把他当客人接待的,便也罢了。若是来了其他客人,家里总得有个拿主意的。” 她这话颇有宽解之意,林徥先叹了一口气“我能拿什么主意,妹妹也不必安慰我,只是我和二哥不同,便是我现就回到几天前去,也是不会去同穆二公子叫板的就如同别人看到穆二公子就会想到东平郡王府,我一无名声,二无官位,别人看见我,只会觉得我是林家的第三子,透过我想到父亲、大哥二哥,甚至永宁王,我毫无贡献,却又要全家人替我背责,怎么敢放纵随心” 黛玉听了,低下头去,心里百转千回,也不知要说什么好,想不到三堂兄这样嫡出的亲子,竟也同她这样寄居的侄女一般的心思,可他父母俱在,这家他本该住得心安理得,用林家人的身份做事说话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多少世家子弟可从无心虚之意,她亲眼所见的外祖家,就有多少表兄弟、表侄儿以家族的名义行事她并不管什么仕途经济,倒不是似宝玉那样觉得那些东西愚蠢至极和俗不可耐,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也不觉着她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评论别人的偏好,更不用说劝谁上“正道”了。 “表妹有三伯父巨富家财托给父亲,你比我有底气得多了。”林徥苦笑道,“我也觉着自己急功近利了,可叹已这样迫切了,仍无所进益。” 合着他们兄妹二人竟要在这时候比比惨吗黛玉正欲玩笑几句,却忽地想到,三哥觉得自己还未有能回报叔叔婶婶养育之恩的本事,因此格外伤心,可我父亲倾他所有为我谋划,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了。当下悲从心上,落下泪来“堂兄既有这份心,好歹叔叔婶婶都在,总有那一日,我却” 林徥暗道不好,惹出妹妹的眼泪来了,也自知失言,可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着花骨朵儿般的妹妹尤其木讷,急得直打转也憋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得重重地坐到一旁唉声叹气。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该从何劝起,雪雁不由地想“要是紫娟在这儿,肯定比我伶俐,知道怎么叫姑娘高兴起来。”却见黛玉自己收住了,反过来劝林徥“叔叔往常这时辰也下值了,他还没回来,兴许也去了姐姐婆家呢,三哥不如打发个人去南安府问问” 林徥一抖,觉着也是,招了林盛过来“让你大儿子带几个人跑一趟,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怕太太早晨没带多少行路的灯。”又吩咐下去,“让厨房先传晚膳吧,晚了对脾胃不好妹妹别劝,饭是要按时吃的,你我都是。” 两人用过了饭,连茶都吃了几盏,才听见林盛家的亲过来送信,说老爷、太太同二爷接了大姑奶奶回来小住几日,已经快到了。 黛玉显见地紧张起来了,林徥本可去二门外头去接人,看见妹妹的脸色,陪着她站在门内,还柔声说了句“我也怪怕馥姐的。可想到她小时候那么说一不二的人,现下委屈成这样,便越觉着恼火。”倘他家更成器一些,这桩婚事不被一些人看做是高攀,馥姐的处境一定比现下好。 他们又等了片刻,才见一名年青妇人伴着宋氏回来,黛玉凝神看去,只见那女子身材修长,一身银灰纱绢对襟短衫,下系大红滚银边暗纹百褶裙,髻上插着五蝶绕花的翡翠点金簪,虽是家常衣裳,自有一般气度,肤若脂凝,眉目清远,难得的是竟不带多少愁苦之色,反是先来和黛玉见过“我回来得也匆忙,也没来得及给妹妹准备什么,之前问了伯娘妹妹的身量,自己手裁了两身衣裳,妹妹莫笑我的针线。”她身后的丫头忙抱出一个匣子来,黛玉双手接过,果真有两件夏日的罩衫,另有一个精巧异常的红木盒子,中间镂空,并无开关之处,从几面的格子向盒子里看去,只见里面竟雕着山水楼台,甚至枝头还能见着鸟雀,栩栩如生,也不知匠人是从何处下的刀子,倒是新奇。两身衣裳料子亦柔软,样式也新,针脚细腻,看得出下了功夫,因是照顾她孝期,未曾绣什么花鸟纹饰,只是到了灯光下,才能见着上头字暗纹,连绵不绝,缓若能流动似的。幸黛玉是一早就备下了给堂姐的见面之礼,霜信也不要人吩咐,捧了出来。几个人进了屋子,宋氏先道“阿徥去书房一趟,把你这几日念的功课带上,咱们预备着去庄子上玩两日,你绷了这么久,也好散散心了,这几天不用上学,我知道你怕耽搁功课,让老爷先给你布置些。阿徹也在,他一向有几分小聪明,你有什么要打听的跟他说说。” 大考也没剩多久了,林徥自知不足,本不欲告假,然母亲之命不好不从,应了一声,让书童回去拿功课了。黛玉跟着道“三哥帮着转告二哥哥,永宁王说请他画几把扇子。” 等屋里就剩了她们娘儿三个,林馥环才道“我知道一定是二弟冲动,怎么伯娘也跟着他,小三儿是不是挨骂了我自己嫁妆里也有几处庄子,若真委屈得过不下去了,又不是没去处,伯娘把我接回来,跟我自己避出去几日,情况可不一样。” “都要你自己来,你是没娘家还是怎么的”宋氏道,“我养了你十几年,可不知道你嫁出去四五年,就变成这样忍气吞声的性子了。” “什么忍气吞声。”林馥环嗔道,“我是浑不怕的,可三儿还没议亲,还有黛玉妹妹,我一个林家嫁出去的女儿,弄这么一出不敬公婆长辈把林家女的名声糟蹋了可怎么好日后还要连累妹妹。”黛玉忙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那边也是王府,姐夫的父母既身居高位,大人自有大量,想也该是通情达理之人,姐姐不过回娘家小住几日,怎么就牵扯到不敬了。” “妹妹大度,可林家也算读书人家,三伯父的清贵名声我也是知道的,咱们家女孩儿不多,有一算一,都干系着姐妹子侄的声誉。长辈从来是长辈,我也有好几件事不顺他们的心了,真计较起来,早算个不孝的了。早前还好,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对不住娘家弟弟、妹妹。” 黛玉见她身后的大丫头衣着打扮皆与旁人不同,又和宋氏屋里的丫头颇是熟稔,知她们定是馥环的陪嫁丫头,却仍是梳着未嫁的辫子王熙凤那样的醋性子,也不得不主动把平儿给了贾琏呢,堂姐所说的不顺,想也有些由头。 宋氏冷笑道“我千辛万苦养的你同玉儿,我自己舍不得你们受一点累,难道是养你们出去伺候人的早两年那事发生,我问你怎么说的时候,你痛快些,可有现在这些事” 林馥环本憋了许久,因黛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不便说,此时也忍不住了“伯娘说的容易,人非草木,我同渡哥这几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不管别人怎么样,回了自己院子里我们也是有商有量地过日子,我又不是没长心肺的,什么叫痛快” 过生活又不是只有婆婆太婆婆的那些家长里短、规矩刁难,丈夫年轻俊朗,待她也温柔小意,颇是恩爱。和离之事惊世骇俗不说她原来的性子,并不把那些俗规虚名放心上,如今恐因自己的任性连累家人才收敛的她自己也舍不得离开云渡的。 黛玉本是在一边愣神,骤然听了这话,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她年纪尚小,那些讲男女之情的杂书戏本自然是没人给她看的,可有些东西,越是别人防得洪水猛兽似的,就越有人好奇。她并非懵懂而一无所知的小孩儿,可原先身边只一个表兄也罢了,现在又多认识了几个堂兄,虽性格各异,却都可亲可敬,有这几个兄长在身畔,免不了就对戏本里那些动辄忘了父母嘱托、枉顾女儿名誉的“才子”看不上眼了。加之有林征和葛韵婉这段已成佳话的婚事在前林征求娶葛韵婉,是“感其纯孝,哀其孤苦,痛其被负,慕其飒爽,意志相投”,也是先同父母说了,求得父母同意,才托了媒人去葛家提亲,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把妻子娶进门的,同这样的志同道合、琴瑟和鸣的结合比起来比起来,话本上那些因为年轻人颜色好而来的一见钟情,未免有些浅薄了。 这话其实说说也无妨,只是当着没出门的小姑娘的面说,并不合规矩,宋氏的脸色不好,似在忍耐发作,黛玉想法子岔开了话题“姐姐是住原来的院子,还是和我一起睡” “畅意居一向有人打扫,她还住那儿,也省得再说些胡话,一边哄你一边气我。”宋氏冷哼了一声,“你行囊收拾得如何了那儿凉快,衣裳别太薄。” 黛玉自己没空管这事,想应当是王嬷嬷带着小丫头们收拾的,厚啊薄的她也不知,只应了一声,又问“我看姐姐行囊准备得不多,东西可够用” “她可没打算待几天。”宋氏哑声道,“可真成泼出去的水了,我也热脸贴了一回冰,下回再不做这么得罪咱们大姑奶奶的事了。” “原也不要伯娘操心。”林馥环嗔道,“不是说了吗,真到了过不下去的时候,不需要别人,我自己收拾东西出来,伯娘还怕我没这样的脾气不成” 她这本是玩笑话,宋氏却险要落泪“怕。” 她们娘俩或哭或笑,或怒或嗔,都是十足地不见外。黛玉低着头,捏着手指,自嘲地想“我原想着不过是有一二家人,如今得了,却忘了一只手伸出来还有长短呢。三堂兄今日所叹,我是明白了我竟原是个不知足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18章 藕舫园离这儿不过半日的脚程,黛玉看了看王嬷嬷收拾的箱子,没什么不对,只让帕子香囊凉簟什么的多带一份,怕林馥环那儿不够用,想想又带着几分赌气说道“其实也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婶子说堂姐待不了几日 ,难道她走了,我们还能在那儿继续玩吗” 桑鹂等面面相觑,皆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反应过来,却都看向锦荷。锦荷心知她们还当自己是太太的人,怕自己因为姑娘这句话有什么意见,更甚是向太太告状,她是解释也不好不解释也不对,头疼得很“大姑奶奶不是那种败兴的人,不过她婆家事儿也多,姑奶奶从前难得回来几次,太太想热闹热闹,都是玩到一半姑爷就来接人了。后来有一回三爷的生辰,也是说好了住几天,结果还没散席,那家来了客人,要媳妇张罗接待,就来接了,大奶奶说她点的戏还没到,让酒席继续从此之后不管缺了谁,定好的事儿都不会提前散场。” 黛玉一愣神的功夫,又见自己的行囊里头有林馥环今日给自己的那两身衣裳大约是王嬷嬷想着她若是穿了,太太和大姑奶奶会高兴些给收进去了,宋氏不像李纨,并不要求女孩儿在针线女红上下多少功夫,这两件衣裳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林海托付给堂弟的不只有女儿,还有他们积攒了几代的家资,是以不光黛玉面对叔叔婶婶时带些紧张,叔叔家的人对待她,也是有些忐忑的。他们都生怕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好,如果说相处里客套压过了亲昵,那也不是谁的错。 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都睡吧。”她盼这场出行盼了几日了,对大名鼎鼎的文赋三苑之一的藕舫园也算向往,可如今却有些提不起劲来。 林滹父子两个还要当差,只林徥陪着宋氏、馥环、黛玉一起往藕舫园去,其实已经到了用冰的季节,但两个年轻主子身子骨都不如何,是以她们姊妹二人坐在一辆车上,也没放冰盆,只有两个丫头时不时地打着扇儿。 林馥环手里捧着一方帕子,里头裹着些干草,黛玉病得久了,也认得出都是用以宁神静心的,不觉问道“姐姐昨日休息得不好” “我这一年,听惯了大爷咳嗽,昨夜一时安静了,竟不习惯了。”馥环苦笑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我听陈太医说,你的咳症开始反复了怎么回事” 黛玉这咳症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原只当是内里气虚所致,后到了叔叔家,因姐夫受了寒,亦整日整夜地咳得肺疼,请了许多大夫,只有陈太医的药好,馥环给婶娘荐了这太医,几贴药下去,果真见了功效,陈太医说,她的咳嗽虽然好些年了,却比不得南安府那位大爷的凶险,调理起来更得益些,也是她这几日心绪繁杂,才又有些反复。只是这么想来,那位姐夫的咳症岂不是她想起自己从前那些辗转反侧、肺里生疼的夜晚,不觉握住了馥环的手。 “我们家大爷,是征大哥的同窗,虽非行伍出身,也是个练家子了,他的身子败成这样,全是那年冬天替我向太妃求情冻出来的,我愧疚得很,别说是照顾他,替他病我也是该的。”林馥环瞧出妹妹目里的同情与不忍,安慰了一声。 黛玉没作声,心里却产生了一股“大逆不道”的想法为何那位无缘无故罚孙儿大冷天跪病了的老太妃,心里就不愧疚呢因为她是长者,因为她是尊者 “你的表情倒和征大嫂子似的了。”林馥环笑了一笑,“要是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你们见了面该相谈甚欢才是。” 黛玉想了下葛韵婉的脾气,心里道,恐怕和大嫂子还真聊得来。 “回头恐怕还要妹妹帮我劝住伯娘我这回大约又要叫她败兴了。”馥环低着头,眼睫轻颤。黛玉其实不大想管亲戚家的事,而且真要说起来,比起劝婶娘,她倒更想问问堂姐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但她还是什么也不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她不大能保证别人不来管她,只好先做到自己不管别人。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好一阵,到了城外的时候,明显路就不如之前平坦了,黛玉这几日咳症确是复发了,喉口有些发痒,但是见馥环闭目睡在小丫头膝上养神,不忍打搅她,兀自忍着,正觉得难受,却见馥环伸过手来,捏住了她的手腕,嘴里喃喃地说了声“我带了枇杷雪梨汤,你让丫头到后面那辆车上去取,昨日睡不着,今天天亮刚起来煮的,恐怕还热着。”又蓦地道,“梨子性寒,你喝两口润润肺就是了,不能多吃。” 黛玉微微一愣,还没有到吃雪梨的时节,她往日也并不常吃枇杷膏,但也知道那个对喉咙好。那就是堂姐已经习以为常,在睡不好的清晨去炖一锅不在季节、并不寻常的汤药了吗林馥环的手就虚虚地搭在她的手腕上,玉指纤纤,触之微润,在察觉到她在忍着难受时,那只手便往上探了些,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轻车熟路,像是做过无数次。 丫鬟们的议论自然是要瞒着未出阁的姑娘的,但是黛玉也不是瞎子聋子,自然听说过风声,姐夫是替姐姐受罚的,而馥环所犯下的过错,乃是“不贤”她拒绝给南安太妃赐给云渡的丫头提姨娘份位。从前这些事看着再正常不过,就连一向泼辣爽利的凤姐都不敢明着吃醋,她自己也是开玩笑叫过袭人“嫂子”虽其实是为了讽刺袭人的那声“我们”,但说来说去,主子丫头的这点子事,她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排斥的人。 也是因为在意罢了。 霜信果真从后面的马车上送了一碗枇杷雪梨汤来,黛玉平常不爱枇杷叶子煮水的味道,糖加多了又觉得怪腻的,因而只浅浅喝了一口,幸而馥环并没有加什么糖,只靠着陈年雪梨水的甜味中和枇杷叶儿的苦,她皱着眉一口饮尽了,果真从喉口到肺里都舒缓了一点。只是她的咳症是娘胎里带来的,几个名医相继看过,都说是“心悸所致”,这汤药只能稍是缓解,且并不合她的胃口,因而也只吃了这一碗,谢过姐姐也就是了。 好在林馥环也没有跟着人身后劝人喝药的习惯,仍闭着眼睡在丫鬟膝上,路仍旧不算平坦,雪雁恐黛玉看书、描花伤了眼睛,让她也歇一会儿,只她着实睡不着最初还有些尴尬,如今反倒希望能和馥环说说话了。 仿佛知道她内心所想似的,馥环只养了半晌神,便坐了起来,云鬓微散,姿态慵懒,本有八分姿色,偏透十分风情,她浑不在意,只略拉了拉衣襟,仍半靠着丫鬟,任她给自己重梳头发,冲着黛玉倦怠一笑“我最近精神头儿不好,让妹妹见笑了。” 黛玉脸上一红,微微摇了摇头。 “听说荣国府的史太君是妹妹的外祖母”林馥环的头发又多又密,她身后的丫头离得又近,不大顾得周全,她也没再叫人上来,自己手扶着一半辫子,偏过头来让丫头更顺手些,“保龄侯的侄女儿叫她姑祖母史大姑娘是个活泼性子,说是认识妹妹。” “从前在外祖母家一道玩过。”黛玉应了一声,四王八公之中,除西平王与治国公府外,其他几家都或多或少有些交情,贾母本就是长袖善舞的,连凤姐都自愧不如地能耐,南安府上的人说起湘云,竟不提保龄侯、忠靖侯夫人,把已经嫁出去多年的姑老太太拿出来说话了。 “不知道是谁说的,说史大姑娘模样性情都同刘大人家的三姑娘有些像那姑娘学名融山,婶娘应当同你提过。”馥环抿唇一笑,黛玉也跟着笑了起来,甚至带了些促狭她知道堂姐说的是同林徹订婚的那位刘姑娘“人人都有不同,性子更是千差万别的,哪就随便就像谁了。” “可不是呢。”林馥环按着额角,轻轻地打着圈,黛玉想着她是不是头疼,正思忖要不要上去帮她按按,就听她笑着说道,“不知怎么的,史太君还当了真,说早知道伯娘喜欢这样的姑娘,上回你们回去的时候,就借史大姑娘一道过去热闹热闹。史大姑娘听了不乐意,说她好好的人,就是当陪客的吗。” 这像是湘云说出来的话,黛玉撇了撇唇,不置可否。 “老实说我瞧不出融山和史姑娘像,但她们老说伯娘会喜欢她,实在让我不大高兴。伯娘喜欢别人家的姑娘做什么还是后来雀儿提醒我,我才知道她们的意思。” 她身后名叫雀儿的丫头笑道“奶奶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 “我说的不是实话就算我常惹伯娘生气罢,家里还有妹妹和征嫂子呢,宋家也有年轻媳妇和姑娘,都如花似玉的,自己家和亲戚家的女孩儿不喜欢,觉得别人家的姑娘哪哪都好客气的话听听就是了,当真做什么。”林馥环翻了个理所当然的白眼。 黛玉被逗得笑了,却跟着心里一酸堂姐说的话其实是大实话,除了自家人,别人的喜欢和夸赞,有多少是真情实意,有多少是客套而已甚至带着些嫉恨呢。幸运的是,如今,她也是有“自家人”的了。不过,她好似也听明白了一点,史家拿湘云和刘三姑娘比较,还是在林徥议亲的时节她皱了皱眉,三哥的亲事轮不到她说话,只是她到底认识湘云一场,要真的家里有这个打算,免不得要问她,她不乐意说违心话,不过 “先不说史姑娘和刘三姑娘像不像,阿徥和阿徹也不是一路人啊。”林馥环嘟哝了一声。 林徹少年成名,别人几十年才爬的上的高度,他已经走了大半,且都是自己一脚一步走上去的,因而极有主见,即使是父母也不能动摇他半分半毫,因而议亲之时,宋氏也没去管什么亲家背景,只按林徹自己的喜好,选了刘融山单看这个学名,也能看得出刘家是怎么教养女儿的。但林徥可不同,他对仕途经济可比两个已经在官场厮混了许多年的兄长还热衷几分,偏又自尊极高,史家这样有虚爵而无实职的,又帮不了他的忙,甚至家里的纨绔子弟还要拖后腿,偏又是老牌勋贵,免不了要让人以为女婿要借“一门双侯”的史家的势,怎么看林滹和宋氏都不可能答应。林馥环是真没听出南安太妃和史太君、保龄侯夫人的意思,还是装傻,谁也不得而知。 黛玉听了一耳朵,偏头笑问“姐姐是想跟我说什么”林馥环刚刚梳好头,自己摸了一摸,而后道“虽然史太君多半不会跟你说这件事,但还是给你通个气,万一她问起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马车渐渐地慢了下来,片刻后便听到小厮喊了一声“三爷,到了。” 到底好奇占了上风,进了农庄后,黛玉悄悄拉开了车帘,抬目只见一排故意做旧的篱笆墙同稻草门,颇有古意,门外立了一块未经雕琢的大石,上书“清荷拂月”四个大字,左下角有“甥刘遇书于天启二十一年”的字样。看得出来也是模仿了宋子宜的字,她摸着良心想了想,不如林徹,恐怕连她都得模仿得比这四个字更像。 马车一路走到庄子二门,才换上了几个婆子抬的竹辇,坐上去后,方见倚水而修成的整座农庄,开阔古朴,雅趣自一砖一瓦一竹一木间泛出,明明庄子不算大,但因布局间交相掩映,竟是辽远之意。田舍错杂,而那片著名的藕塘,此刻连水波纹都似带了诗意似的。 “今天太阳倒是不辣,会不会下雨啊。”宋氏问了声。 她身边的婆子笑道“今天又不闷,太太宽心,不会下雨的。” “雨里看荷花也有点意思,只怕湿热,馥丫头和玉儿遭不住。”宋氏回头看了眼林徥,“你的鹿是养在这儿的还是延山的” 林徥还是闷闷的,他当然知道读书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儿,只是昨儿个在父亲那儿,委实看见了自己和二哥的差距,心中焦虑便更深了一层,偏又无比清醒,这份差距不是靠用功和勤奋能填补的了的,因为肩负神童之名的兄长,这些年也不曾懈怠过。 宋氏对他道“你辛苦一趟,去画舫里看看,今天的风摇晃得厉害不,在上头用饭行不行。” 林徥应了一声,就要走,黛玉叫住他“我跟哥哥一起去吧。”她直觉婶娘有话要和堂姐说,并不想凑这份热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19章 穆典信流着冷汗,急匆匆地沿着台阶往下走,猛地身后听到忠顺王笑问了一声“孰湖,你要的琴修好了,是直接送去林家,还是先送你府上,让你走这个人情”不觉更有些心虚,甚至疑心永宁王回那句“我自己送去罢”的时候往他这儿瞥了一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云嵩也跟着走了下来,二人相视苦笑了一回,穆典信先拱手道“舍弟顽劣,口无遮拦,连累了南安世叔,改日我带他去世叔府上请罪。”云嵩忙道“本是我家家事,贤侄是被我连累了才是真的。” 他刚刚得了皇帝的赏,不是多金贵的,皇帝把本来抓在手上用的扇子给他了。得赏本来就讲究一个体面,谁指望靠这个发财,何况能拿到皇上近身的东西,本该是长脸的事儿如果这把扇子不是林徹画的就好了。今晨的朝会上有人参了文华阁侍读学士一本,说他身为晚辈,去南安王府时不敬尊长,擅参郡王家事天地良心,云嵩敢发誓这绝非他安排的,那人分明是二皇子母舅周昌敬的门客,可同僚火辣辣的眼神可直接就盯着他来了。 这要是能趁机出一口气,他也就不介意被人当枪使这一回了,可林徹自己曾做过兰台寺舍人,其伯父林海生前曾官至兰台寺大夫,都察院不少是他们熟人御史台不搭话,那参人的兀自激动也不像话,场面焦着了片刻,大理寺卿把前一阵震惊京师的那个案子的审理结果奏了,话题便自然地转走,只剩下云嵩尴尬地站着。 上完朝,照例是要去御书房议事的。云嵩自起复后一直没担过什么实职,如今刚领了接待茜雪国使臣的差使,监督行馆的修建,称不上“议事”,只不过把进展提了,皇帝于是随手赏下一把折扇来。本来这事也就过去了,偏林徹来送译好的文书,礼部尚书把早朝时有人参他的事儿说了。林徹只笑笑,并不愿辩解的样子,倒是原就伏在御座下拟写奏折的马兖会心一笑,前排的忠顺王倒是大笑起来“怎么让我们林才子说出来呢,该写篇文章或者写折戏来解释解释,不然对不起文杰的名号啊。”刘遇也是头一回对这件事发表意见“还是算了,表兄那支笔,没理搅三分,有理他就成悬崖上的小白菜了,写出来两家王府该破费的。” 这实际上是两位皇子的较量,可他们俩被推了出来,挡在了永宁王的面前,承担这位最年轻的亲王可能产生的怒火。 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根本没什么争吵,早上的那人不过是道听途说。 “真是没想到,忠顺王爷”穆典信叹了口气。几位皇子都还年幼,皇帝的年纪说起来也算不得多大,后宫这几年又有新人晋位,多得几位新主也未可知,永宁王虽如今占着年长的优,然外家人口伶仃,又无母妃相助,朝里上下各有各的心思,倒真没想到忠顺王这么鲜明地站到了他那头去了。这么说,宫里头的皇太后也 云嵩沉闷地“唔”了一声,倒没说什么。 这老狐狸,穆典信悄悄“呸”了一声,他现在还是林家的亲家,自然想要两边讨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刘遇揉了揉眼睛,他的日程一向紧,一会儿还要去太上皇那儿尽孝这点上他比不上几个弟弟的优势,因此每次都格外卖力。忠顺王同他一道,他腿更长些,又不常顾及人,因而走一阵就要停下来稍等一下侄儿。刘遇忍不住抱怨了一声“我是要去陪王叔挨骂的,就不能稍微体谅我一下吗” 忠顺王冷笑道“今天被参的可不是我表兄,凭什么要挨骂。” “皇祖父才不会管表兄的事。”刘遇道,“倒是王叔你,府上那个戏子我都听说了” “上皇也不会管底下人养戏子的。”忠顺王一撇嘴,也没反驳林徹的受宠。 事实上,虽然当今对林徹的提拔看得出十分的器重,但上皇对这位少年英才的宠幸,可比当今还要厉害些林徹到底是天启朝的进士,他愈能干,愈显得出上皇的“慧眼识珠”,何况宋子宜文章虽好,却不愿奉承,但他外孙贺上皇圣寿的文章却因辞藻华美而流传甚广。 太上皇好热闹,他的宫里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人,刘遇和忠顺王到的时候,吴贵妃正带着四皇子过来请皇太后的安老四已经开蒙了一年,能背些简单的诗赋,比刘遇当年差点儿,但胜在绞尽脑汁的模样足够娇憨和讨人喜欢。刘遇自认模样不差,可最近个子在抽条,整个人变细得如同一杆风吹便倒的竹竿似的,声音也不复幼时的甜腻明亮,卖起乖来便不如前两年那么理直气壮了。 “啊,你们来了啊,”太上皇逗弄小孙儿久了,看到小儿子大孙子过来,倒是显见地高兴了一点,“今天朝上有什么事儿吗” “茜雪国的女王、琉球国的国王和西藏土司都递了文书来朝,皇祖父圣寿之时,这三位也会派使臣来京道贺呢。” “怎么,不敢跟父皇说你表兄被参的事啊。”忠顺王在一边道。 提到林徹,太上皇也来了兴致“怎么回事” “因为点家长里短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要上朝的时候说,皇祖母恐怕喜欢听。要我说,纯去户部那儿花一天就能解决的事,他们回回都要弄到礼部问。”刘遇笑道,“又不能给二表哥伤筋动骨的,偏还要招惹他他一向是仗着手上有纸笔瞎说八道的,万一真又写点什么,平白给自己找麻烦呢。” 林徹的家长里短也就是他姐姐的那档子婚事了,太上皇早听腻了,顺嘴说了一句“你那个表妹的用器定下了没礼部也没个动静。” 刘遇心里一动“没听说,改日我去问问。” 太上皇警告了一声“可别把这话曲解成我要问礼部不干正事,尽管些家长里短。”他虽然猜得到刘遇的小心思,但看起来并没有真正动怒大约是这个孙儿一向识大体,小聪明只在些无关大雅的事上耍的缘故,又或者,今时今日,他已经没什么大事需要对这位老人用小聪明了。 吴贵妃怀里的四皇子扭动了下身子,往刘遇怀里探去,刘遇也没在意,对吴贵妃点了点头,就接过了幼弟。他和弟弟们并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不过这不妨碍他塑造自己亲和慈爱的长兄形象。 忠顺王一向觉得这个侄儿十分可怕。他很聪明,但是可能因为年纪小,不少人觉得他的聪明有些太过了能被人看得出来的经营算计,可算不上城府。可是,那些算计,真的是他们这些自以为阅历深厚的“大人”自己看出来的吗皇兄有近六年的时光只有这一个子嗣,日日抱于膝上,从学步学语起便不假妇人奴仆,他目之所及,可不是十二岁少年人的眼界。 刘遇抱着老四,有些好奇吴贵妃今日竟耐得住性子,更敢把儿子交到他手上这女人一向觉得自己想对几个弟弟杀之而后快。颠了颠弟弟,倒是想起来了,如今宫里除周贵妃、吴贵妃外,又多了个贾贵妃。可宫里一应宴席场合,甚至过不久的太皇圣寿,座列可有大讲究了。他曾经得罪过贾贵妃娘家,跟周贵妃娘家又一向不算和睦,吴贵妃这是打算拉拢了。 可真是想多了,皇后年将不惑而无子,他位居长位而失母,承恩侯家可都没怎么在明面上靠过来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20章 刘遇辈分小,每日请安都要跑好几个地方,等他跑完了,御书房那儿的议事已然结束了,做父亲的召他来陪着用膳。他没遇见礼部的人,也懒得把太上皇的话搬弄一番了,直接叫夏太监把原话拿去礼部问了。皇帝笑问了一声“你可知你皇祖父为何有闲情来过问一个小女孩儿的品级” 刘遇微微一笑,给皇帝斟了杯酒。南巡这事儿是他头一趟领正经差使,办的还是自己母舅家亲戚的事儿,本来是个立大功劳的机会,但因为涉到的是太上皇的亲信,不得不不了了之,皇祖父是怕他有意见,问的哪里是表妹的品级是在补他的体面呢。他给皇帝敬了杯酒,方道“儿臣倒是觉着自己过不了太久就能一偿夙愿了。” 皇帝问他“从何来的自信因为忠顺最近亲近你了,你觉着他会为了你去跟上皇求情” “忠顺王叔素来眼高,且虽表面上谁也不理,实际最会逢迎的便是他。”刘遇笑了笑,不得不承认忠顺王这招的确十分聪慧一个奴颜婢膝的人和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同时亲近你,你会对哪边更觉着受宠若惊“儿臣这一两年什么也没做过,脾气性子也没改,同忠顺王叔当了十几年的叔侄了,他到今年才亲近我。我想着,是王叔觉得,皇祖父已经不能给他什么了,只是他又不甘心泯然众人,所以,打算从小辈入手心挺大的。等其他人也跟王叔一样认清楚形势,不就简单多了” 做父亲的眸光一闪,倒是笑了起来“看来忠顺的讨好并不合你的心意啊。” “谁被看做更近一步的踏板都不会高兴的,虽然如此,那张琴也算难得了。”刘遇撒娇似的歪了歪头。 皇帝倒是理解儿子对林家的偏爱,那是他的亲舅舅,只要他们家没犯什么需要大义灭亲的事儿,那家的荣辱就干系着刘遇自己的面子。其实就云家媳妇的事儿,皇帝并不觉得林家多占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他眼里,林馥环的妇德是有缺的,而林家一味护短的举动也颇不像话。可是这事如果是云嵩来念委屈也罢了,来说话的言官哪里是替云家出头的是打算探探底,意在大位之争。他不愿别人折了刘遇的面子,才有所偏倚。何况他低头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儿子,亲自把一碟他爱吃的鹅掌推了过去算了,便是偏袒几分又怎么样呢,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张琴,春雷罢朕可林卿自己并不善琴,前阵子处处求琴,是为了他新认的侄女儿。闺阁种的弱智女流,你若得了九霄环佩,恐怕更合适些。” “闺阁之中,兴许也有高山隐士呢。”刘遇随口应道,眯着眼睛看了眼窗格外的晴好天气,悄悄地叹了声。 “又想着出去玩呢朕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因为不打眼,倒多的是时间玩乐,可如今时常觉得力有不逮,只恨当年不曾多学点东西,你如今多吃点苦,日后必会受益。”这种话寻常父子说也罢了,也得亏现在御书房里服侍的都是经年的老人,否则传出只言片语去,只怕整个京城都要因而动荡。 但做皇帝的却没有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什么不对。眼前是他而立之年才得的第一个子嗣,出生时身怀异相,即使当时因为他势单力薄恐惹来杀身之祸并未宣扬他期待这个孩子期待了太久,以至于甚至觉得,这是场上天安排好的“遇见”。 刘遇甚是乖巧地回道“儿臣省得。” “罢了,你也不用考学,时文不必多讲究,也是时候换先生了。今天天气好,不拘着你了,出去散散心,别热着就行。”皇帝又提醒了一句,“也别老往林卿家里跑,他虽是你亲舅舅,然而树大招风,林征林徹都可用,别折煞了他们。你也该亲近些其他人家,不必怕朕忌讳。” 刘遇想了想“是。不过今天天气太好了,儿臣怕乐不思返,既然要换先生,那我便好好同李学士道声谢吧。” 皇家那顿饭吃得简单亲厚,林家这顿饭却吃得心不在焉,各个都有自己的心事,只在一群白鸟低低地掠过画舫窗边的时候热闹了一会儿。小丫头们吵着要去喂鸟,黛玉也来了兴致,由雪雁扶着到了舱外,群鸟飞得极低,却只争天上之食,并不至甲板来乞食,也不任人逗弄,倒是有几分傲气。黛玉也看得欣喜,不觉看了许久,直到宋氏唤她“刚吃了饭,歇一歇也好,也别站太久了,回来喝茶吧。今天的水是春分时候荷叶上的露水,很配洞庭的碧螺春。” 林徥在喝薏仁荷叶茶,他的姐姐妹妹们因为体虚胃寒,一个两个地只看着他笑,他觉着不大自在“大嫂怎么不在呢,也省得你们要我跟着。虽说是自家人,男女有别,不说不合规矩,也玩不到一起呀。” “那大哥怎么办呢”黛玉还记着还记着那日林征抚在她头顶发旋上的温度,不由地心疼过来起来,“我年纪小,也是知道相见欢离别苦的,大嫂若是在,大哥不是一个人在外头” 宋氏心里一动,晋阳军营里头肯定是不如家里头舒服的,长媳除了第一年住在婆家被她领着四处交际外,便一直跟着儿子去驻地,夫妻恩爱是一回事,有个贴心的人照顾儿子,她心里也安心不少。想到这儿倒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林馥环“当年我说让侄女婿外调,就为了他前途也好,你倒是没舍得劝。”那时林妃犹在,馥环初嫁,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在南安府也说得上话,林征外迁之时,云渡也动了心思,只是南安府觉着在京里头人脉才攒下来,机会更多,没舍得放孩子出去。林馥环也是舍不得新婚丈夫出外吃苦,倒没怎么劝若当初出去了,如今这些麻烦事也有许多可避开了。 “伯娘别总当着弟弟妹妹的面笑话我呀。”林馥环苦笑了一下,“况且,我从前并不知道,伯娘是这样喜欢提从前的人。” “多提两回,万一你也觉着丢脸了,下定决心了,也算悬崖勒马。”宋氏无奈地撇了撇唇,“再说了,你怕什么呢,反正阿徥肯定跟你想的一样虽然难过得不行,但是事已至此能有什么办法呢真按他们说的,那全家的脸都没处放,还要连累后人,是吧,阿徥” 林馥环几乎要明着翻白眼了“这不是怕带坏妹妹吗” 黛玉倒真不喜欢他们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件事,无他,反正都是有主意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浪费时间 林徥被讽了一句,目光竟然扫到她这儿了,是真的觉得她在这个家里甚至比他自己还有发言权吗黛玉一时心跳得厉害,摸了摸心口,开口问“方才船过桥洞的时候,我看到水边上林子里像是有什么活物在跑。”林徥忙道“是我养的鹿,明天带你去看,我养的时候,还挺亲人的。” 两个小的不管是不耐,还是紧张,都一个劲地在岔开话题,林馥环乐得如此“明日怕是天气不好让船娘前面临花湾那里停着不就行了”她甚至胆子极大地对着宋氏道,“其实午膳前妹妹就给咱们留了时候自己讲话了,只是她恐怕也没想到我们车轱辘了一路都没说明白。伯娘不可怜我,好歹可怜可怜弟弟妹妹,他们可真听厌烦了,难得出来玩,谁乐意听这些扫兴的。” 宋氏只笑着不说话。 馥环无奈地笑道“鹿本在原上,如今在园里,花本在水里,如今在瓶子里,月亮在晚上,现在在云里,既然如此,伯娘管我在哪里呢” 这话说的有些不讲情面了,黛玉抿了抿唇,不大乐意。她喜爱并敬重宋氏,虽然这几日颇有些不喜婶娘絮叨姐姐的事,但不代表高兴见姐姐对婶娘的好意这般推拒别人也罢了,对辛苦抚养了她一场的婶子不该这般直白的。 临花湾里有几处景致布置得相当精妙,以竹为屏,以藤为幔,紫花穿插于似望无际的幽绿里,林中有处极僻静又极精巧的竹屋,约有三间的敞亮,廊下便是水流,屋顶上还有劈成一半的竹筒,林徥介绍道“在此可观雨帘,声音幽远,竹香荷香,清淡不杂,很有些意思。” 他二人在临花湾转了一转,没见到那几头鹿,问了下人,说是它们在林子另一头。管事的问要不要牵过来,黛玉道“让他们自在吧,有缘自然会见着的。” 石阶上有些滑,林徥道了声“明日恐怕真有雨。”叫两个婆子仔细搀扶着黛玉。二人沿着临花湾一路走到了刻了那十七首藕舫月夜的回廊下,当夜的文豪不止诗情出众,也都是写的一手好字,黛玉细细地一幅幅看过去,心里终于快活了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本以为才将将几刻钟,锦书来寻的时候,才晓得他们竟在此打发了一整个下午,太阳已经到了西山了。 “大姑爷派人来接大姑奶奶了。”锦书偷偷抱怨了一声。 黛玉闻言,眉头蹙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21章 林徥皱了皱眉“也不知道云家叫了什么人来接,若是有姐夫身边的人也来了,恐怕冲撞了妹妹,我先送妹妹回浣花涧去,妹妹也好换身衣裳,去去身上的疲意。然后去母亲那儿看一眼,若是没什么事,再打发人来知会妹妹。” 黛玉道“又不是顺路,何必烦哥哥多走一趟。这里丫头婆子这么多,我还能迷了道不成。” 林徥也没再客气,嘱咐丫鬟们扶好了,便一溜烟跑了。锦书提着裙子也没追上,索性跟着送黛玉回房去。 锦荷悄悄问她“不是说南安太妃都对太太撂下狠话了么怎么大姑爷还敢来接人。这回终于敢违她老人家的意了” 锦书道“大姑爷虽是自己考的官,也没正经领过什么差事,一应调度升迁全是因南安王府的面子,哪能忤长辈的心愿呢” 黛玉心里一动,想着怪不得林徥自觉在家里人微言轻,甚至不如自己的分量,原来叔叔家从上到下的风气便是这样。这话要是叫宝玉听见了,免不得要嗤笑云渡“自己要做那庸碌汲汲营营之辈,怪不得要吃人嘴软,一辈子仰着别人眼色”,只是细细想来,从前她在外祖母家,也是没什么说话的底气,就是那次周瑞家的把挑剩的给她,她也只能说两声,真去舅母跟前说她的陪房也是不能的。如今也就是贾母当家,若有朝一日真轮到了大舅舅当家毕竟他袭爵,宝玉也不能和现在这般任性了。 到了浣花涧,桑鹂她们早把屋子收拾妥当了,正喂琉璃缸里的几尾金鱼。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问“水已经烧好了,姑娘先梳洗还是先喝茶” 黛玉走了一天,兼不曾午睡,颇有些疲意,想着趁晚膳前休息一会儿,只是锦书在这儿,她也不大好撇开她自去沐浴更衣“先给锦书姐姐上茶。” 锦书忙笑道“姑娘不忙,我这就要回太太那儿去了呢,姑娘累了一天了,不必管我,我和锦荷说两句话就走。” 黛玉犹不肯,锦书锦荷一起劝了,方进内间去沐浴更衣,仍嘱咐人给锦书倒茶。 锦书也不过叮嘱了妹妹几句帘子要拉着,驱虫的药水趁着姑娘不在打好,守夜的时候尽心之类的话,便道“我回太太那里去了。” 雪雁年纪小,难得出来一趟,倒是兴致勃勃的,一边给黛玉洗发一边道“我听文嫂子说,园子里杨梅熟了,明天我早些起来,去摘些给姑娘尝尝味道。” 黛玉笑道“仔细酸倒你的牙。”倒没阻她。 “我看文嫂子的意思,这园子里单是花儿果子,嫩藕鲜笋,就够园子里这些人手的开支还有余裕了,更不提水里的鱼还有庄上的酒。园子里的米酒不是出了名的吗,姑娘明日疼我,赏我一坛子吧。” 那米酒黛玉中午也尝了,确实甘甜可口,宋氏恐她喝多了上头,只让喝了一小碗。只是认真说来,虽不赖,却不至于如传说中那般的好似天上甘露。 早前在荣国府时,宝钗曾作过一首“盛名时”暗讽过这些被无限夸大了的美食美景,直说是时人追风所致。她思及前事,对雪雁冷笑道“你不怕自己落了宝姐姐说的俗套,成了那其实难副的盛名之物欺人的一节吗” 宝钗作诗那天雪雁也在场,她当然不大懂诗,只是当时探春有不同的看法,同宝钗小辩了一回,她自然明白姑娘的意思“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沈庐的酒当真比别处高贵,怎么达官贵人愿意去我想着,出了名人,连带着酒也出了名,又有何不可姑娘们本来就是风雅之人,但我们这些小的,愿意去附庸风雅,也比镇日里粗鄙骂街看着顺眼些。” 这话倒是合心,沈庐因出了沈劼而名扬天下,藕舫园的米酒和醉鱼也因那十七首诗而千金难求。这本也是应当的,前人的文采,本也是这酒的价值所在。难道除了味道,酒便不能有别的意境不成 她从水里起来,披上了衣裳“今晚若是月亮好,咱们屋里就自己喝一回,乐一乐。” 雪雁替她擦干头发“姑娘仔细身子呢。” “你如今说话,倒有些紫鹃的影子了。”黛玉不觉道。 雪雁听了,叹气道“也不知道紫鹃姐姐最近如何。她是到了宝二爷屋子里,倒不用担心主子苛待,只她一开始就是跟在姑娘身边的,虽常和宝二爷他们屋来往,到底没细相处过,她一去就是占个大丫头的地儿,自然压不过袭人去,但她初来乍到,宝二爷难免要多关照些,恐怕晴雯麝月秋纹她们心里要有些嘀咕。麝月嘴巴虽利,平时却不吭声,就怕晴雯秋纹”她又叹了一声,“再说,恐怕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总觉得袭人哎,不知道怎么说,姑娘记得那回宝二爷来我们屋里,春纤顺手帮他把头发梳好了,袭人找来时说的话吗” 黛玉道“我可记不得了,你也别在背后说人,没什么意思,若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受白眼的还是紫鹃。” 雪雁猛得一凛,方意识到她那话错处凉多,一年大二年小的,让人听说宝玉连头还没梳好就往黛玉屋里去,要难过的可不止宝玉一个没见这边二爷同三爷与姑娘是同姓的兄妹,送姑娘回房时也只送到院子口,从不会往闺房踏足吗她不禁讷讷地说了声“姑娘教训的是。” 黛玉见她脸色吓得雪白泛青,心知是同自己想到了一处,倒也没继续责备她,只说“日后别这样就行了。”自己也暗暗想,同宝玉那样的相处,日后也不能了。 夏日里天暗得晚,红杏来接黛玉去用晚膳时,西天边火红的云矮得仿佛接到了水池,曳曳风里莲花正好,整个园子安静得很。红杏说“姑娘在孝里,听不得戏,不过园子里有几个采莲女嗓子好,姑娘一会儿听听她们的小调” 黛玉道“此情此景,静看就可,多了歌声乐音,也不算增色。她们唱歌,也该白日采莲劳作时方合适。”又问,“姐姐怎么说还留在园子里吗”这园子她头一回来,的确新奇无比,但馥环从小玩到大,兼之挂念姐夫的病,还真不定留多久。只是若真的云家人一来接就跟着走,也未免太跌份,日后婆家不免更觉得她毫无气性。只是又想,姐姐用情至深,只怕宁愿多受些委屈,也要守在丈夫身边的。 红杏道“都快夜里了,哪能就这么回去呢。明日若是下雨,自然是要多留些时日的。”花外之意,大约是若是不下雨,馥环便要跟着回去了。 黛玉微微叹了口气。 王嬷嬷年纪大了,这次出来玩并未随行,紫鹃又回了贾家,否则以她们二人爱操心的个性,不知道要就这事嘀咕多久呢。黛玉只记得前两年,她还更小,有天夜里睡不着,坐起来想看看月亮,却听见外屋紫鹃在和王嬷嬷说她的终身大事。那时才多大也没有堂叔这回事,大家都以为她是一直要住在外祖母家的,紫鹃对王嬷嬷说,还是要趁着老太太身子还硬朗,说得上话,把姑娘的婚事定下来,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才好,整个荣国府,真心关心姑娘的,也只有那几个。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想的,定宝玉也可以提前趁着林老爷还在就定下来,若是不是宝玉,也好早些相看。那话听得她又羞又臊,忙躺回去装睡,心扑通扑通地直跳。如今紫鹃若还在她身边,只怕又有另一番见解了。 说起来,那些事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说出来教训下人,可她所思所想,其实并不是做丫鬟的本分,但当时她寄人篱下,紫鹃是真的担心她日后终身无靠的吧后来到了叔叔家,也没见她再说那样的话。 倒是之前在扬州的时候,说馥环嫁的是一等一嗯好人家的人里,恰就有紫鹃,若她又听了馥环的境遇,是不是还那么想 她又叹了一声气。 其实想来想去,她大约是有些思念紫鹃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22章 水流顺着珊瑚树顶的夜明珠慢慢地淌下来,落在盆栽里的白玉假山上,刘遇坐在风口,随手拨了两下琴弦,沈劼心疼地皱了皱脸“王爷悠着点吧,好歹是传世名琴。”刘遇规规矩矩地坐好,还亲手把蒲团推到了自己对面“先生请坐。” 沈劼轻念了一句“不敢”,但也没继续自谦,客客气气地坐下来“臣奉陛下朱谕,自明日起,为王爷讲学。”满朝文武谁都知道永宁王最受二圣看重,但当今这样事无巨细一一交代,还是让人意外。二皇子也开始读书了,周家历经几朝,子弟颇是能耐,三皇子、四皇子虽还年幼,但母家也不容小觑,皇上正当壮年,本以为储位还需再观望几年的。谁知道周昌敬刚刚才试探了一下,就得了新动静。他心里暗暗叫苦,说实话,太子之争他可没打算掺和,但皇帝这一旨下来,他便成了板上钉钉的永宁一系。谁知道今后皇帝的心思会不会转变呢真有了什么变故,上头人可不大可能想起来,他并非自己求着来的。 君令不可违,如今除了尽心辅佐永宁王,也别无二路。 “果然是先生啊。”刘遇轻叹了一声,他的侍读马亭是沈庐的常客,曾疑惑这样一位当世大儒,为何他不肯来拉拢。只是沈庐从来人来客往,其他几位弟弟的母家也一向要与沈劼亲近,他觉着这么个聪明人,肯定是要袖手旁观的。谁知道今日难得来一次沈庐,就听说沈劼求见。 沈劼笑道“王爷心里有更中意的人选不成”譬如与他齐名的孙能桦,高居太傅之位,天雅农庄桃李满天下,朝堂上能帮小王爷的肯定比自己多。 刘遇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先生掌礼部,我母舅家里,同都察院、兰台寺又有不少干系,我原以为父皇会忌讳这个呢。” 沈劼一惊,他倒是立刻想到,林家除林徹曾在兰台寺任职外,如今养在他家里的明珠族姬,父亲更是在言官里有不少同僚旧系,他这个礼部尚书再当了刘遇的老师,这满朝的言喉,只会向着永宁王陛下提携刘遇之心,竟如此真切吗 “明珠族姬的朝服、座驾、用器,均已按制准备妥当了。”他这投名状一出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一把年纪了,竟用这般拙劣的讨好手法。 好在刘遇真心实意地谢了一声。 沈劼道“既是斗胆听王爷叫了声先生,微臣逾矩,想向王爷进一言。” “先生是为了我母舅家那桩闹得挺难看的亲事吧。”刘遇笑道,“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事了。” 他一言一行不管是真是假,倒的确无可指摘。沈劼心里一动“之后大约不会有言官来公开说王爷的是非,但也因此,别人恐会觉得更危险。” 这倒是真的,本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让他们说两句,也就过去了,但皇帝此举,把满朝言官的嘴都捂向了永宁王,小事堆在心里,就成了大事,最后刘遇难免要落得个不好的名声。 “无妨,谁说不会有人来评议我的是非了会有人说的,只是说不过而已别的不提,就说我表姐那桩亲事,表姐为妻不贤,云家大可把她休了,既然他们一不休妻,二不去请户部调解,那就是还打算过下去,穆典诚诽论南安府上的事,说的还是邪的歪的神啊鬼的,他说不赢。” 沈劼原以为刘遇是一心要保林家名声的,谁知冒出这样一番话来。他难道是打算以后再有什么事,就自编自演一场戏,告状的和反驳的都是自己人不成 “虽则如此,但伤敌一千,难免自损。便以穆林两家之争为例,此番自然是林家得了体面,可别人难免要觉得他家气性大,明珠族姬可要如何是好。”他从前听说的刘遇一直是“至纯至真,温厚亲人”的,虽知道这些公子哥儿的名声一向算不得数,但他才刚上了船,小主子邪气就往外冒,难免要惊慌一番,只能稍微打探一二。 “慌什么,还怕舅舅家表妹因为这件事闺誉受损不成要我说,这些自以为是,成天碎嘴的,原来也不配肖想她的亲事吧。”刘遇眨了眨眼睛,歪头笑了笑,“,总有些人太把自己当回事,所谓的体面啊,名声啊,压根不是那种人给的起的。” 沈劼从前没怎么接触过永宁王,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也不小了,然而内里竟然这么邪性。他有些颤巍巍地想,难道他这么确定自己已经和他是一条绳子上的了刘遇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若是还有别的客人,不必拘在我这里。” 他若只是想自己喝一杯酒,哪儿不能去特特跑来沈庐。先头那句“果然是先生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就是猜到了皇帝的安排,过来提点两句的。 皇帝知道自己纯良敦厚的长子其实是这样的性格吗沈劼忽然盯着刘遇自己斟酒的手愣了神。 不管怎么说,永宁王今年还不到十二岁,他十岁以前,几乎就没有离过皇帝身边,食同桌居同寝,他这样的性子,分明是皇帝亲自养出来的。 那株珊瑚树和春雷一起被送到了林府,永宁王府的长使同礼部的郎中一前一后,甚至还在厅里打了个照面。这个名叫羡渔的长使在京里也是个熟面孔,林滹早知外甥有赠琴之意,惊疑之外,也不免有些胡思乱想,亲自把琴送去了漱楠苑,叫人安置在揽月楼里,吩咐王嬷嬷道“你带入把姑娘的衣裳用器都收一收,她品级定下了。”长叹了一声,“如海兄知道了,也当欣慰。” 王嬷嬷也不由地落下几滴老泪来,要跪谢林滹,林滹摇头道“使不得,是她父亲的功劳,轮不着我来捞这声谢。” 林徹跟着父亲一路回到书房,问道“妹妹品级定下,是桩好事,说明皇上尚未忘了江南的亏空,怎的父亲不见喜色” “你还说,”林滹叹道,“你妹妹年纪也算不得多小了,刘家姑娘定亲的时候,也不比她大多少。她这样的品貌,要择亲事本就不易,门当户对先不提,能配得上她的年轻人,几只手也数的过来。你为馥环出头,我原也是赞同的,怎么竟不依不饶上了。原咱们家就只有馥环一个出了门的,也罢了,现在你妹妹这样” 林徹嗤笑了一声“倒也不是不依不饶。父亲不信我年轻气盛,难道真以为母亲也是那样不懂事的人馥姐明明不乐意,母亲却一定要她和离归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还不是因为”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当年馥姐择亲的时候,皇贵妃娘娘觉得南安王府是门好助力。如今永宁王觉着云家已毫无用处,母亲不忍心,想拉馥姐一把吗” 林滹沉默了半晌,苦笑道“也是,哪有白吃的饭” “我若是托生在乡野农家,日日天不亮便要起床耕作,便没什么能让人利用的了。既然锦衣玉食、顺风顺水,那么总该做点什么。”林徹安慰道,“我一向运气好,但运气并不是老天爷给的,是因为别人觉得我背后有永宁王,所以不敢给我使绊子,那些手段没人敢用在我身上,我才能有今天。” “但是玉儿和馥环不同,她父亲把她托付给我们,而她原本可以在她外祖母家里。如果在我们家,最后反而不如她外祖母家能给他的,我成什么人了。” “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跟馥姐说亲的那几家,也没真有比云渡好的。这种事,比念书做官更看真运气。何况现在和馥姐那会儿,情况也不同了。”林徹在内阁领差事,最大的好处就是站得高看得远。如今的刘遇,并不像几年前林妃认为的那样需要同那些勋贵世家沾亲带故。 “先不提这些,有些用器,你今日便着人送些过去藕舫园吧。” 宝玉往贾母屋里去的时候,就听到小丫头们议论,说是林姑娘的品级定下来了,礼部的员外郎带着人大张旗鼓地去过了林家,宝钗正领着莺儿也过来玩,闻言笑了一声“林妹妹今后可高枕无忧了。”宝玉知她是什么意思,像宝姐姐这样满脑子“仕途经济”的,自然是希望男的去考学升官,女的呢,嫁得如意郎君、日后可封诰命就算是最好的了。可这些是宝姐姐心里的最好的,林妹妹心里求的可不是这些。 姊妹们刚坐下不久,门房派了人来报,说南安王府的云大爷来了。 “他不是正病着吗怎么还出来跑动了”贾母一向和南安太妃交好,忙问,“大老爷在家吗” “云大爷说是想找宝二爷。” 宝玉之前不是没见过云渡,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能说话的机会都不多,何况云渡自病了一场,便一向深居简出。此时宝玉看过去,只觉得他面如纸色,双颊飞红,眉目含情,似有波光粼粼,本该是器宇轩昂的武将,如今只剩了七分病气三分弱色,叫宝玉看得也心生不忍“云大哥哥怎么来了” “此番叨扰,是为了向宝兄弟借个丫头用用。”云渡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来,“就是内子娘家新得的妹妹,原在宝兄弟府上时用的那个丫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23章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宝玉指不定就要翻脸了,但他虽然任性,也不忍真得罪了南安王府,贾母、王夫人要失望不提,光贾政那儿就能叫他喝上一壶。况且云渡此时虽勉强笑着,愁容却是从骨子里往外泛着,模样又惹人爱怜,他竟忍下不快劝道“云大哥哥的心意,石头听了也要动容,只是表妹叔叔家的态度一向叫人捉摸不透,说到底,表妹长到十几岁,从前同他家都没见过,能有多深的感情,如今借住他家,还是不要太惹眼得好。何况紫鹃原是家祖母的人,我并做不得她的主的。”却也是拒绝了。 云渡虽失望,也知不能强求,只说“是愚兄妄言了。” 宝玉心里一动“云大哥哥这是要往林家去” 云渡苦笑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却是让贤弟看笑话了。” 他家后宅的这点事,虽说经过一回言官的口舌,但其实折腾得并不算大,毕竟亲耳听到的都有些脑子,中间又有永宁王出来划了条线,还真没几个人敢拿这事做谈资,是以荣国府里虽然听到了些许风声,倒也没打听出究竟有什么事,只是听说南安太妃和孙媳妇处得不好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王夫人倒是提过“林姑娘本来就体格弱的,又没了父母,要是再被她姐姐的不贤名声连累了,婚事可怎么办”,贾母心里却是另有打算的,指责了两句,阖府上下不许再提。是以宝玉半知半解的,只道“云大哥哥特特过来问我要人,说到底也是为了丈人家的喜欢,大嫂子知道了,也只有感激的。改日我见了林妹妹叔叔家的人,定帮哥哥说道说道这份心意。” 其实现在在林家那里,除了林徥和黛玉两个小的,哪里还有人觉得这只是院子门关起来这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了只偏偏自己家人还不觉得,南安太妃犹还觉得“眼不下这口气”,要给他屋里放人好“打打她的脸”。可惜他心里也明白,当年云嵩在河东节度使的位子上坏了事,虽因几位世交的活动和太上皇的说情把责任推诿了出去,却实实在在地折了当时刚给朝廷换了回血、打算一展身手的新帝的面子。偏偏他又错过了林征等青年武将外放的好时机,如今各地的萝卜坑都被人站稳了脚跟,他也只能领个说不上话帮不上忙的闲职。如今形势也渐渐明朗,就连一向摇摆不定的忠顺王都站好了位,他们家哪里还敢再跟前几年似的另有图谋只是怕同林家闹翻了,馥环真回了娘家,连个表忠心的机会都没了,就直接被秋后算了总账。云渡捂着额头想,也是糊涂了,现在再想法子讨好丈人家也没什么用了。那家哪里敢,又哪里能帮他们说话馥环如今也就是念着夫妻情分,想同他共进退罢了。 宝玉犹说道“原先姑母去世后,表妹在家祖母身边养过两年,祖母只姑母一个女儿,对表妹也疼得紧,如今她去了叔叔家,祖母甚是思念,只是她叔叔家并不常与我们来往,若云大哥哥帮着牵线,咱们三家常聚聚,一解祖母相思之苦就好了。” “这是自然,往后都是亲戚,只是我听紫英兄提过宝兄弟的性子,恐怕我和那三个舅子相处不来,他们也另有自己的圈子玩,不大同他人来往,远远地当亲戚也罢了,硬要亲近,实也没什么必要,倒是两头都不自在。” 这话中推拒之意宝玉倒不是听不出来,不无失望地应了一声,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云渡方起身告辞:“原该拜访府上的长辈,只是听说两位世叔均不在家,府上老太太虽慈爱,一来男女有别,二来我这病也拖了一阵子,才有些好转,为了老人家的身子也不敢去,宝兄弟替我向老夫人赔个不是。” 宝玉一口应下,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方折回来去见贾母同王夫人。 贾母等问了云渡此来所为何事,宝玉照实说了,屋里俱是一惊。贾母道“我往常听人说起南安王府的孩子,都只有夸的,怎么现下竟糊涂至此你今日应答得倒是不错,下回你老子再拿其他人贬你,我倒也有了底气回他。”又道,“也难怪太妃一把年纪了,还要掺和进小两口的事。我原还奇怪,她们家那媳妇模样又标致,说话又伶俐,怎么就碍着她的眼了,原还真有些祸殃子的意思,把这好好一个孩子给弄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够家里长辈气一回急一阵了。” 王夫人亦道“当初结亲的时候,那孩子是贵妃娘娘的侄女呢,有忠勇侯夫人做媒,就是南安府也只能应下吧。只是恐怕他们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我早前还以为是因为没有子嗣,又容不得人,太妃急了才有如今这几出。现在看来,说她小性儿恐怕也是有原因的。” 凤姐本随意坐着,也知道王夫人影射的不是她,可“没有子嗣,又容不下人”这话实在是正中她的软肋,本就知道老太太不爱听这样的话,此刻便更没有了搭腔的心思,甚至心里有了几分委屈。她这半年一直为了省亲别墅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虽说也从中捞了些好处,但她自认功高,弄的些许油水在她眼里也是比不上这份辛苦的,此时便有了怨愤,偷偷去看贾母的脸色。 贾母虽不喜,然王夫人毕竟是贵妃生母,既然没明着说什么,她也闭着眼睛过去了:“你也忒小瞧南安太妃了。只是我可得说句,咱们今儿个在自己家里说说,出去可别议论别人家的是非,尤其别把林家女儿这四个字带出来,就不说玉儿,她家也出过皇贵妃呢。” 王夫人碰了个钉子,倒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吩咐宝玉:“云大爷怎么着身上也有些病气,虽不是他乐意的,你今日且当心些。” “太太多虑了,并没有什么。”宝玉回道,“只是既然他们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林妹妹那里怎么没半点风声” “也不是全无风声。”凤姐道,“前一阵子咱们园子里不是要检查最后的活匾嘛,原来开工时候的匠人有几个没过来,我们二爷就问了声,打头的说是林家的小姐因为父亲的缘故封了族姬,品级下来了,他们家老爷趁着家里女眷去庄子上玩的时候,把她院子的陈设用器稍事改动,好合乎仪制。” “定下了”贾母一愣,问道,“怎么也没人来说一声。” “可不是呢,我问是什么品级,那匠人头儿也不知晓,他家是真没声张。我着人去问了,她们还得再有几天才回来,我捉摸着,等娘娘省亲过去了,咱们也同林家走动走动,少说看看林妹妹过的怎么样。”凤姐道。 这话倒是甚合贾母心意,忙道“也是,眼下咱们家还是先紧着娘娘省亲的大事。等这事完了,你带着姐妹们去看看她也好,权当走趟亲戚。” 凤姐笑着应了,看着时辰不早,忙道“再半个时辰就该准备着晚膳了,怎么探春她们还不过来呢可是今天又有什么好玩的了宝兄弟给我们通通气儿。” “你倒真误会了她们姐妹几个,今天可没有去玩,都好好地在珠儿媳妇那儿做针线呢。”贾母笑道。凤姐奇道“这个天气,这么用功做什么衬得我这个做嫂子的多懒怠。” “你呀,也就嘴上臊一臊。不过现在全家合你最忙,也别太劳累。贵妃娘娘省亲的时候,也不知道时候够不够,但小子们的功课、姑娘们的针线肯定还是要过问的。这不,趁着还有些时日,做几件像样的,也好让娘娘看了欢喜一回。”王夫人笑道,“就是宝玉,也好用心写两篇字了。” 宝玉蔫蔫地应了一声“是”,凤姐见他兴致不高,打岔道“宝兄弟提前做功课也没用,他一开始认字还是贵妃娘娘教的呢,肯定是要现场考校他的诗词,不过也没什么,宝兄弟给园子里题的字,我听说二老爷都夸了的。”她又起身问贾母,“姐妹们虽勤奋,然而也要仔细眼睛,我去大嫂子那里走一趟,正好带她们来陪老祖宗用晚膳罢老祖宗昨天说要换换口味,吃点素的,我叫厨房备下了几样,都是庄子上的人赶夜送来的,老祖宗先尝尝。” “我不过随口说句话,你又瞎折腾人。”贾母嗔怪道。 王夫人劝道“也是凤丫头的一片孝心。”又对凤姐道,“我同你一起去,正好看看她们今天忙的怎么样了。” “去吧。”贾母挥了挥手,见宝玉也一副要走的样子,忙道“你横竖要在这儿吃饭,跑来跑去的做什么。” 凤姐和王夫人一道往李纨屋里去,王夫人问道“这么说,你林妹妹的品级是当真定下了” “着人问过了,位同县君。”凤姐边说边打量着王夫人的脸色,“之前老太太就说了,可惜了,要是林妹妹还在咱们家,又有贵妃娘娘,又有族姬,家里的风光可就真没话说了。” 王夫人皱眉道“老太太说的有理,只是也不想想,她品级定下了,住在咱们家也多有不便,别的不说,我倒是想知道,现在是她给林家太太行礼,还是林太太奉承她呢。不过那家得了你林姑父那许多好处,怎么着都是应该的。” 这话却是纯粹是她的臆断了,黛玉这封号,全是林海生前劳苦功高,身后又无后续,圣上体恤他女儿孤苦,方赐下的,说到底,还是各方角逐、退让后妥协的结果。消息到了藕舫园,别说宋氏唯有怜爱的,就是黛玉自己,也没因此多几分喜色。这封号虽说能保她不用担心日后被欺辱,但一来她如今在叔叔婶婶家,寄人篱下感少了些许,二来想道“族姬这封号本朝并无先例,看着就不伦不类的,可见皇上一开始并未想正经给我爵位的,如今却定下来品级,恐怕是我父亲的心愿暂时不能如意了。”便没法像几个丫头那般欢欣鼓舞了。 幸好藕舫园里三步一景,五步成画,而只要不车轱辘那门糟心的亲事,宋氏又重新变得可亲又可爱,而她悄悄担心甚至羡慕的馥环,一旦亲近起来,竟是个爽利干脆不输凤姐的,这几日闲闲几语,便给她讲明白了林家远得近的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又说了些京里说得着的人家的太太、姑娘媳妇的性子脾气,还顺嘴说了两句怎么看账本子、怎么按亲疏高低送礼交际。这些平时宋氏也有教,但毕竟年纪阅历摆在那里,看人看事的角度还是有些不同,馥环这么一梳理,倒更容易记些,那几日生分过去后,姊妹俩处得竟还不错,馥环喜她不爱管别人闲事的性子,她亦欣赏馥环敢爱敢恨、有话直说的脾气,两人说不上推心置腹,也称得上相谈甚欢,只是才过了几日,云渡亲自递了帖子来藕舫园,馥环便再也不想掩盖自己的归心似箭,连往红菱渡走的那几步都带着雀跃。 黛玉一来不舍,二来心里也向着宋氏,忍不住问了一声“馥姐今日这样高兴” 馥环今日起床时像是料到云渡会来似的,梳妆得格外用心,此刻笑意从眉梢眼角泛出来,娇俏得很。黛玉也到了对情之一字朦朦胧胧有些知道的年纪,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里想道“原来真有人能这么着牵肠挂肚,魂不守舍。”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泛起的那点波澜是为了什么。 云渡到底是世家出身,礼数没得说。宋氏虽对他已然生厌,但亲眼见着他恭顺的模样,也只能叹了口气“我留馥丫头在家里住几天罢了,你身子又不好,怎么还跑这么远来” 云渡笑道“劳婶子挂念,不过是年前染的风寒,拖到现在没好,并不妨事。” “还是好好养病,早日恢复得好。”宋氏颇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云渡知因为自己这一病,妻子遭了不少指责同闲言碎语,底气本来就不足,说话更加不见中气“谢婶子。馥环这几日可好” 这话出口也讨不了什么好,不过不问也不行,好在宋氏对外人也一向客气,回了句“一会儿就来了,你自己问她罢。” “闻得明珠族姬也在,小婿也该备礼面主,就是不知族姬的喜好,不敢贸然决定。临出门前母亲替我做主,准备了礼单,还请婶子帮我参详参详。”云渡是郡王之孙,黛玉位同县君,便是与他的姑姑们平起平坐的人,这些礼数是该有的。 宋氏接过礼单,大略一看,也知道是用了心思的,除了两份按规矩来的,还另有些新奇玩意儿并一份小女孩儿喜欢的用的玩的,只是道“你也无需这么费神,玉儿脾气比馥丫头温和些,性子却有些相近,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也不会因为别人送了就怎么客气,只第一份就够了。”第二、三份礼单上有些精巧玩意儿一看就知道动用了南安府公库的收藏,很明显不是云渡一个人做的了主的,看来他们出来的这几日,又发生了些什么。 “谢婶子提点。”云渡察言观色,倒也没硬要讨嫌。毕竟,自己送的那些东西虽然金贵难觅,搁出去也是要叫人咋舌的,却怎么也比不上永宁王送的那份厚礼。 黛玉初见云渡,倒是着实愣了一下,她虽与大哥林征只粗见几面,略说了几句话而已,却印象格外深刻,每每想到,总觉得多了一分安心。因而听说姐夫是大哥的同年,亦是武举入仕,虽知他生了病,料想应当也是同大哥一般的魁梧英气,却不想见到一个斯文瘦弱的年轻人,眉目含情,自带七分风流,待见了馥环,便转为十分春水,脉脉绵绵。 “怪不得馥姐舍不得他。”她不由地这么想。又觉得这不是自己一个闺阁女儿该想的,愧得低下头去,刚想着要怎么跟姐夫问安,就见宋氏朝她挥手,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慌慌地,竟见姐夫给她行了个礼“龙禁卫少使云渡,见过明珠族姬。” 黛玉慌乱回礼的同时,忽然有一些伤心。 父亲给她的荣光愈有实感,那份替父亲不甘的心情就愈浓烈,甚至,早就盖过了对自己未来的彷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24章 南安府一向好面儿,这回肯放馥环在娘家住这么多日,恐怕是林徹有说了、做了些什么,只是怕她回婆家又要受气黛玉听林徥这么分析完,不由地一叹。她抬眼能见的只有馥环欢欣的脸,恐怕别人觉得苦,姐姐自己却甘若含饴吧。这是她自己的甜,家里人却难免要担心的。黛玉送走馥环,一时也没了玩乐的兴致,加上林徥着急回家温书,一直撺掇着,二人便一道去找宋氏,说该回去了。 他们出来了这几日,一回到家,宋氏也顾不得歇息,先叫了林盛来问家里的状况。林盛一一回了,又道“大爷昨日有信回来了,我还打算让我儿子今天跑一趟,给太太送信呢。可巧太太就回来了,是和大爷心连着呢。” 他这么一说,黛玉也欢喜地问道“真的信在哪儿呢,说了什么” 林征出门在外,家书是从未断过的,不外乎是报平安,问候父母身体之类的,这次却有值得一说的内容“信在老爷书房呢,听二爷说,大爷信上说今年有假,能带大奶奶回来过中秋。” “看来今年老天保佑,没旱没涝啊。”宋氏喜上眉梢,“都多少年没回来过年了。” 林徥请缨道“我去书房走一趟,帮母亲把信拿来。” “自己想去就去好了,我用得着你跑腿”宋氏笑道,“我怕你读书读得累了,想你有张有弛,劳逸结合罢了,哪是真的不让你读书不过你去一趟也好,你二哥柜子里有几本琴谱,他又压根不懂乐律,就收着显摆的,你去拿来给你妹妹。” 黛玉忙道“二哥心爱之物,我还是不夺人所好了。” “他原来就是收来给妹妹的,”林徥道,“不过看时辰他也该回来了,让二哥自己找去,他书房里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我怕看到了不该看的,眼睛疼。” “他那毛病还没改”宋氏嗔睨了林徥一眼,“你也别装清高,你要是没看过,怎么知道那些是什么。” 黛玉好奇得很,见宋氏同林徥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便问“二哥那儿有什么” 林徥笑着摆摆手“你不能看的。” “你们都知道,就欺负我一个人。”黛玉撒娇地摇了摇宋氏的手,“到底是什么呀” 宋氏笑弯了腰“别问啦,不是好事,怪丢人的。” 他们正说着,锦荷打着帘子笑着喊了声“二爷回来了。” “母亲回来了”林徹风尘仆仆的,朝服也没换,先行了个礼,起身一一端详了三个人的脸色,方笑道,“气色都还好。说什么高兴事呢外头就听见你们在笑大哥来信了,林盛跟你们说了没有” 林徥捂嘴道“说了,不过不是为了这事二哥回来的正好,你给妹妹收的那几本琴谱可以送出手了。” “行,我一会儿换身衣裳就去取。除了基本琴谱,还有本画册,妹妹拿去打发时间,看个乐子。老三跟我一起走,你要的东亭文集我找着了,那家不肯卖,我好说歹说,给你抄了本回来信你哥哥我,比真的也就差那么几笔,你拿着哄哄你自个儿吧。” 黛玉眼珠子一转“我跟哥哥一起去,看看二哥书房里到底有什么玄机呢,婶娘和三哥要这么瞒着我。” “什么什么玄机”林徹左右看了眼,宋氏哭笑不得“我早劝你收收你那些邪路子,有功夫干点什么不好,带坏了老三也就罢了,你三伯伯家的教养可跟咱们不一样,吓着你妹妹了,等着挨你老子的板子吧。” 林徹颇是委屈“怎么就吓着了,我也没干什么呀行了,我也不在这儿讨人嫌了,这就拿乐谱去。”他说着就往外走,黛玉忙提着裙子跟了上去。林徥伸手一拦,没能拉的住,倒也没在意,嘻嘻哈哈地就自己回屋里去了。 到了书房,黛玉也没管那几本琴谱,先好奇地转了转,林徹喜好敞亮,三间的大房未做隔断,窗户亦做得宽宽大大,光线极好,如今因为天热,遮上了银灰色的“霜绡帐”,朦朦胧胧的,三面墙都打上了大柜子,满满地堆着书本字画,屋子正中支了三张大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笔墨纸砚杂七杂八地放着,看着也没怎么收拾。她在书柜旁转了一圈,二哥兴趣广泛,什么奇的怪的书都有,她扫了眼光明正大地摆在柜子里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玉箫女两世姻缘之类的杂剧本子,颊上一红,想看看到底写了什么,又不敢伸手去拿,正踌躇呢,林徹已经换好了一身家常衣裳,清清爽爽地进来了。 “找到了吗就在那柜子里。”他手长,随意一伸便取下那几本琴谱来,“我们是没法像永宁王似的出手阔绰,一送就是唐琴第一了。不过我觉得他忒没意思,妹妹更配宋琴。虽说只能送几本琴谱,但最后谁更合心意,还两说呢。” 黛玉笑道“二哥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你刚刚在找什么”林徹转头看了眼柜子,“王实甫的散曲有两句有意思,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消魂怎地不消魂,其父其子皆显赫官场,他弃官入勾栏,也有些意思。”说罢便把那西厢记取下来,“你想看就看呗。” 黛玉红着脸摆手道“我虽不懂事,也知道这些不该是女儿家能看的。” “我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成了禁书,原我只觉得词句警人,文藻不俗的,偏又有许多正经人,觉得这些书毁人误事。只他们若自己没看过,又从何得知这些书是怎样毁人,如何误事的若是自己看过了,偏还要摆出一副说教面孔,就有些好笑了。”林徹将书摆到案上,“有人说是怕女孩儿看了学坏。要我说,小姑娘性情怎么样,看父母家教,怎么看一两本书呢。所以宋有易安居士,到我们这会儿,听说哪家姑娘颇有文采,就成了不守规矩、心思不轨了。” 黛玉听了,心下一颤,久久不平,强笑道“怪不得婶娘说二哥有毛病没改,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一通嚼舌根是免不了的。” “嚼就嚼吧,我原就是踩着那些人的舌头上来的,且看百年后,别人是记得我,还是记得他们呢。” 林徹这份傲气黛玉欢喜得紧,把几本戏本塞回他手里,捧着琴谱笑嘻嘻地回去了。 要说黛玉的心思,到底还是林徹知道的多些。刘遇原想着好人做到底,既然送了琴,琴谱也不能落下,打听了几本,却说林学士已经拿去了,晚了一步,不觉笑道“我素知明珠姬定是个有趣人,如今看二表哥待她的态度,想来的确是个难得的。”这么一说,又不免想到那日黛玉说的“到了那一日,当浮一大白”,竟觉得肩上有些重量似的,然而又格外轻松仿佛有人在伴他同行。 他今日跟着沈劼学吏法,下学比平日晚了不少,照理皇帝该在御书房等着他了,但戴权却说陛下还在后宫里。 “父皇一向是个重名之人,最怕别人说因色误国,这个时辰还在后宫,只能在皇后那里了,算算日子,也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有父皇在也可省得些尴尬。”这么一想,他便折过身,往坤宁宫去了。 谁知偌大坤宁宫里竟安静得骇人,正堂里不见帝后,唯几个宫女太监垂着脸直哆嗦,大太监王喜守在暖阁外头,一见了他,如蒙大赦,急急地迎了上来“哎哟,王爷您可来了,圣上同皇后娘娘有了些争执,您是见还是不见呢要是您还要进去,奴才给您通传。” 这可奇了,皇后娘家算不得多显赫,又膝下无子,对皇子公主们算不得多热络,也称得上客气,故而帝后一向相敬如宾,一个给足了结发妻子尊重,一个言听计从老实本分,这么多年还从未争执过。他不禁看了王喜一眼,用眼神问怎么回事。 王喜压低了声音,悄声道“说是元妃娘娘因为想娘家人,在太后娘娘那儿哭了一回,太上皇准了她提前回家省亲。” “总不能提到周贵妃同吴贵妃前头去罢。” “可不是,老圣人日理万机,遗漏了这些琐事也是有的,允了只等荣国府的省亲别墅盖好了,元妃娘娘即可回去,这不就比吴贵妃还快了么。吴贵妃到皇后娘娘这儿哭,皇后娘娘怪元妃不懂事,不守规矩,这不就” “这么多眼睛都看到我来了,要是不进去请安,也不像话。王公公帮我通传一声。” 王喜顿时眉开眼笑,也不要小宫女帮着打帘了,自己一溜烟地掀了帘子进去,没一会儿躬身退出来,笑道“皇上叫王爷进去呢。” 刘遇低着头进了暖阁,恭恭敬敬地先给帝后请了安,只见皇帝坐在炕东,脸色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皇后倒是歪在下头的椅子上,脸色犹有些僵硬,只叫他起来说话。 “儿臣刚下了课,听说母后这儿也还没用膳,特特过来蹭一顿饭吃。” 皇后没说话,皇帝看了一眼身旁,夏太监立刻心领神会“陛下,可是现在就传膳”待见了皇帝点头,忙出去叫人准备桌椅、上膳。又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元妃娘娘还在佛堂呢,是” 皇帝皱了皱眉,皇后冷笑了一声,拧过头去,也不肯先开口。 刘遇苦笑了一声“儿臣来的还真不是时候。”是想装作若无其事都没法装了,偏偏皇后虽性子别扭,但她毕竟是从皇帝势微时便嫁进忠平王府的,这么些年来也是同甘共苦一起过来了,皇帝重感情,便是此刻有了争执,以后中宫的体面还是一分都不会少给的,便试探着问“儿臣想跟父皇、母后说说话呢,要不请贤德妃娘娘先回去吧” 皇帝微微地松了口气,挥了挥手,夏太监顿时喜上眉梢“哎,那奴才去通报给元妃娘娘。” “以后就叫贾氏贤德妃吧。”皇帝忽地道,“那个元字,不是这么用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25章 要说元春此番也确实是无妄之灾,她赶上了好时候,原就能安安分分地等着回家省亲,偏老圣人被人勾起昔日的戎马岁月来,心血来潮就宣了她过去说话。她十几岁进宫,在女官的位子上熬了十年,从未能见家人一面。如今一说起来,眼泪也不是她自己能控制住的。老圣人怜惜,允她提前回去,谁知道就坏了规矩。 如今这宫里排得着的,谁不是当今还在忠平王府时就跟着他的老人且膝下多有皇子、公主傍身,独她无子而封妃,家世虽过得去,也算不得多出挑,可不就太打眼了吴贵妃哭哭啼啼地抱着四皇子来皇后这儿哭诉,只说自己这么多年白熬了,她方知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原让皇后罚一下也罢了,偏皇帝也过来说情。她心里虽有几分得意,却也清醒的很,自己是彻底地得罪人了。 皇后一向“宽容大度”,罚人的手段也就是那几样,元春跪在佛堂里数佛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膝盖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仍不敢动弹。直到眼前已经泛了白光,夏太监才匆匆过来,亲自把她扶起来“娘娘,可以了,您可以回去了。” 元春推拒道“这我豆子还没数完,要是皇后娘娘怪罪下来” 夏太监这些年也收了贾家不少好处,一向同她亲近,低声道“娘娘宽心,永宁王来了,在陪皇上、皇后用膳呢,陛下开了口的,已经没事了。” 又是永宁王真说起来,贾家还能同这位小王爷攀上亲,可恐怕是第一回遇见时,刘遇过分意气风发了些,衬得她这位列四妃之一的庶母都有些瑟缩了,明明可成为自己在后宫的助力的,却因为先前林家和贾母的一些不愉快,弄得险些结了仇,若就那么井水不犯河水也罢了,偏偏每回撞上他,都是在自己不如意的时候。元春不免又气又羞,加上跪久了实在身子乏力,一阵晕眩几乎要摔下去,抱琴忙扶着一把,含泪问道“娘娘要不要紧回宫宣太医来看一看吧” “不可。”元春咬牙道。从皇后这儿回去就宣太医显得她装病、故意要和皇后作对似的。眼下她可还没这个底气担这种名声。 帝后二人从来相敬如宾,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也只剩了这么个“敬”字了,刘遇本想着要不要装乖卖傻、插科打挥一回调节一下气氛,但又懒得累着自己,更怕讨不着好,于是沉默地扒了两口菜,就当自己吃完了。 “跟沈劼说一声,以后别结束得这么晚。永宁王还在长身体呢,他自己年纪也不轻了,身子骨不一定吃得消。”皇帝吩咐了一声王喜,又对刘遇道,“拿着你的书过来,也有两三天没问你的功课了。” 刘遇闷着头跟着回了养心殿,规规矩矩地把书奉上,正在心里默念着几个要点,皇帝瞥了他一眼,先叫了人来“回部供上来干果点心,还有先前永宁王喜欢的那几样糕点都摆上来。” “谢父皇,不过回部千里迢迢地供点吃的上来也不容易,原来儿臣府里就分得多,再连吃带拿的,怪不好意思。”刘遇缩了缩脖子,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 皇帝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太后念你呢,怎么着,这几天没去请安” “今早上才去过。”刘遇无奈道,“皇祖母不是念我,是等着听玉山亭的下一段呢。” 玉山亭是今年才出的话本,讲的是江湖游侠快意恩仇的那些事儿,带了些儿女情长,比一般的喊打喊杀的本子多了些许缠绵悱恻,又比那些恩爱相思的添了许多忠义孝举,被李家班一唱,立刻传遍了京师,大街小巷无人不知,茶馆说书的不说两段儿都似落了人后,谁知竟也传到了宫廷内闱来了。 “林滹不是说要好好管教他儿子的吗”皇帝微皱皱眉,倒也不当回事那书他也看过,并无什么乱纲常、坏人伦的内容,只是怕玄机客就是林徹的事儿走漏了出去后,连累刘遇的名声。 刘遇笑道“管教了,可不,下一本就没了。” 这下皇帝也笑了起来“怪不得太上皇和太后无聊到找朕的后妃去忆往昔了,还都燥得很。” “贾妃娘娘出身荣国府,她祖父不是跟随皇祖父平过北狄之祸听说还曾救驾有功,难怪皇祖父对她另眼相看。” 事实上,太上皇还挺喜欢“御驾亲征”这件事,西藏之乱、北狄之祸他都有参与,甚至还远征过高丽,只是真正由他指挥着大获全胜的,也就是征北狄的时候了,因而这段光荣便格外珍重。刘遇眼珠子转了转,思忖着要不要帮皇后说句话那是他嫡母,于情于理他都该帮着劝一劝的,可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还不知道父皇为何变了性情来过问后宫事务呢,要是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他也落不着好。 皇帝叹了口气,他今日是迁怒皇后了却是为自己尚不能反对上皇的决议而迁怒的,因而此刻想起来,便更觉得恼火。 “你那颗珠子呢”他突然冒出一句来。 刘遇听得一怔“我看看,今早上起来得急,可能戴的不是那颗呢。”放下手里的糕点,接过宫女递上的帕子拭了手,方从脖子里勾出一根绳子来,“啊,是它。”说罢把那根绳子拉出衣裳外只见一颗桃核大小、通透油青的玉珠子缠在编花的黄色绳子下,说不出的温润清翠。 皇帝伸手拦住刘遇要摘下来的动作,只拽着那珠子,咬牙恨道“什么衔玉而生,什么仙寿恒昌,什么全天下也就出了这一个凭他家也配”他亲生的龙子天脉,生下来手里攥着这颗珠子,彼时忠义太子势大,他一边止不住地激动难耐,一边又担心此异相要给家里带来杀身之祸,当即便解决了接生婆子和几个丫鬟内侍,把这事瞒得滴水不漏。刘遇原该普天同庆、人人艳羡的天相只能委屈着秘而不宣,什么阿猫阿狗家的儿子倒能四处宣扬,引为奇谈贾家也是做过官的,不知道玉是什么意思心可真野啊。 刘遇赶紧道“父皇息怒衔玉而生,是说荣国府那个贾宝玉要我说,也幸好父皇帮我把这事儿瞒住了,这种生下来带点东西的,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反正到处说的就他一个,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名声,跟那种人一起被拿来说,也挺丢人的。” “他敢”皇帝冷笑着把珠子推回刘遇怀里,“你的出息,由朕同你自己给挣着,日后自有最厚重的玉来配你,至于那种人,也得有命配得上他家里人给他吹嘘的奇相呢。” 最厚重的玉虽说父皇一向对他与弟弟们不同别的不说,眼下二皇弟也快到他当年开府的年纪了,却依旧住在东三所,半点要置宅子的风声都没,也唯有培养他的时候亲力亲为、最耗心血,但这种几乎抬到明面上的“暗示”,却还是头一回。刘遇抬起眼皮,悄悄地扫了一眼养心殿里的宫女太监们,想着自己该跪下去郑重其事地谢恩,还是当没听懂,若无其事地就过去了好。 “别耍你那小聪明了,你想什么朕还能不知道”皇帝对他处变不惊的态度倒还算满意,伸手敲了敲他的胸口,“别瞎想,好好干,明儿个起,朝堂议事的时候也别想再一问摇头三不知了,该是你给人看看深浅的时候了。” 刘遇笑道“儿臣的脾气性子,到时候可要得罪不少人。” “你得罪得起就得罪,撞上铁板了,自己去解决。”皇帝冷笑道,“不是还有忠顺王帮衬着你吗” “又来,又来。”刘遇捂着眼睛撒娇,心里却坦然地愉悦中倘若说他的弟弟们,对皇位只有“野心”而已,那么他从父皇登基的那一刻,便认定了这天下是他的。现如今父皇欲立太子,想是对朝廷的局势已经有了把握,否则,以父皇的脾性,断不能让他在风雨飘摇的时候被推到台面上来。这是不是说明,他同林家表妹约定的那件事,终于可以着手办理了 皇帝偏爱的儿子南巡一事无成不要紧,要真的当上了太子,大张旗鼓查出来的贪官污吏却办不了、动不得,那可就丢人了。他睁大眼睛,暗暗捏紧了拳头。 “想好祭旗的人选了”皇帝嗤笑。 “儿臣不敢。”他微微摇了摇头太上皇立忠义太子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别的人选。但最后却还是任由忠定王坐大,二人相争,双双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虽志在必得,却还不至于锋芒毕露到惹人生厌。 “林徹要是还闲得没事做,叫他老子也别拘着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了,给老人家点打发时间的东西也是好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26章 暑气渐重,宋氏也有些懒怠,给黛玉的课停了下来。林徥照例日日温书备考,悬梁刺股的,旁人除了提醒他书房的冰盆不能断,也劝不了他。听说姐夫的身子稍好了些,可惜馥姐除了让丫鬟送了两回瓜果回娘家来,也没别的消息。黛玉无聊了几日,还是去了二哥的院子里。 林徹正写完了一章新的玉山亭,他之前写文章尚讲究一气呵成,并不特意斟酌词句,写起话本来就更是一泻千里,自从被母亲撞见后,也不藏着掖着了。再加上刘遇跟林滹打过招呼,他便更肆无忌惮,此刻正叫两个粗识字的小厮读新章,把晦涩之处改到他俩能看懂的地步,正琢磨着“俗”到了,也该雅一雅,就瞧见黛玉扶着霜信的手,依着门框冲他侧头笑。 “天头这么热,跑来跑去的,你也不怕中暑。”林徹知道妹妹体虚,让撤了半盆冰,又叫小厮去取井水里镇着的葡萄碗。 “我今天吃过了,再吃牙要酸掉了。”黛玉笑着坐下来,伸手拿过小厮手里的纸稿,又叫书房里的下人都出去,“我当哥哥成天把自己锁在院子里是有什么要紧事呢,害我都不敢来找哥哥说话,怕打搅你。原来是在酝酿大作啊,写的什么我看看咦” 林徹揶揄笑道“看来看过。” 黛玉抿着唇,冲他眨了眨眼睛“哥哥可别告诉婶婶。” “告诉不告诉的,她又不管这个,你别当着外人的面看就是了。如临大敌的,好像我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竟真是哥哥写的和哥哥那些文章一点也不一样,怎的哥哥写正经文章有种嬉笑怒骂的轻松戏谑,写这些东西反倒意味深长的。” 林徹眸光一黯“现在还没到我能以笔为茅的时候呢,除了借这些子虚乌有的人之口,我也不能说什么什么不好了。”他想了想,又觉得说这些没意思,不过是给自己胆小无能找借口,便扯开了话题,“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章有没有哪里不好的。” “我还没看到这里呢。”黛玉在他耳边悄悄说,“原来是我从屋里一个叫桑鹂的丫头枕头底下看到的,我当她自己从哪儿弄的呢,却是有个小厮给她的,被雪雁撞见了,桑鹂恐怕是吓坏了,这几天再没敢和那人见面。” 林徹问“哦那你准备怎么着” 黛玉其实也慌得不行,她院子里的大丫头还是从苏州带过来的,出了私相授受这样的事,在别人眼里,绝对是漱楠苑的丑事了。王嬷嬷还不知道她被带着看“闲书”呢,就吓得恨不得打死桑鹂了。这要是在自己家也就算了,在亲戚家里,可真是没脸了黛玉想了一想,若是在外祖母家,她恐怕已无地自容,哭都不知道找谁哭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在叔叔家,却好像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我跟婶娘说了这事,婶娘让我自己拿主意。”黛玉敛眉道,“因我是亲戚,婶娘照拂我的面子,不愿亲自处置我的丫头,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可是” 林徹笑道“哪里是因为你是亲戚。是因为你已经十二岁了,日后多的是你自己做主的事,她平日肯定教过你怎么理家、怎么用人,现在可不是要交功课了。” 黛玉眼珠子转了转,熨帖了几分“那我要是功课做得不好怎么办”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林徹道,“老想着别人怎么看,才容易写错的呢。” 黛玉心里既有了主意,便放下心来,找二哥要了前头几章的玉山亭,一口气看完了,只觉得文辞质朴又有趣,偏巧林徹给停在了一个关键处,急得她恨不得立盯着二哥把下一章写出来。 “你回去把红刀门的几个女弟子的招数配诗写了。”林徹打起了歪主意,“这样等你交完了你院子里的功课,我这儿就能写个七七八八了。” 黛玉推迟道“我怎么能写我仿二哥的诗仿不来。”都说林徹的诗有其外祖宋子宜之风,但她却反倒更喜爱二哥的一气转成、清韵秀朗,倒也曾模仿过,只是既用了“仿”字,就难一气呵成了,反失了本意。 “就是要同我的不一样才好。”林徹知她有顾虑,宽慰道,“最前头那几段有几首诗,明显不是我的手笔,你没看出来” 黛玉一愣“我当二哥特意仿女子口吻是谁”那几首诗或精巧心思或旷达肆意,看着风格迥然不同,若是同一人写的她不禁起了比较一二的心思。 “祭苏铃是大嫂子写的,”林徹微低下头,会意一笑,“另外两首,是出自东阳刘家的三姑娘之手。” 未来的二嫂子出身名门,黛玉虽与她素未谋面,也知京里的命妇们对她交口称赞,竟不知她是个这样胆大的一个闺阁小姐那首思别诗情意绵绵,若真是刘融山写予二哥的她抬起头,怔怔地盯着林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定亲前隔着屏风远远看过刘三姑娘一眼,此后便没见过她,更别说坏大规矩了。”林徹道,“不过她兄长与我交好,托他的福,偶尔能以书信会诗文。”匆匆两语带过他们的交往,面上却是会心的笑意。 若单是林徹请她,黛玉还不一定愿意提笔,可有葛韵婉、刘融山诗作在前,她便有心要一展文才了,只是却还有另一个“功课”要交。 桑鹂也知自己惹了祸,初时只觉得无怨无悔,若是为心爱的人,便是死了也值。待王嬷嬷与她分析了利弊,晓得要连累姑娘时,方有些后怕,短短几日,也没人罚她,她自己茶不思饭不想,憔悴得不像话。 黛玉叫了她来“那个人是谁呢” 桑鹂仍梗着,不肯松口。 “自雪雁撞见你们,也有几天了,你在这里担惊受怕的,看他也没来找你,倒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是一起担了吗”黛玉唾了一口,“你说要我们把你赶出去,可你家里一个人也没来京里,你出去了,焉有活路倒是要我不仁不义了。眼看着你就大祸临头,他连个头也没冒呢。合着只要你心里有他,咬死了不吭声,便是死了,也不干他的事。” 王嬷嬷急道“姑娘,这不是你女孩儿家家该管的事,仔细脏了您的耳朵,我来处置这死丫头就好。”一边气桑鹂胡作,恐牵扯姑娘的名声,一边又毕竟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怕宋氏真一气之下把她打发出去了。 “他要是真是个男人,叫他老子娘去找太太求亲去。否则,你也别出漱楠苑的门了。”黛玉吩咐道,“要是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从此就缩了不敢来,你也好收了心。”她看了一眼王嬷嬷,“嬷嬷是她干娘,也说说她。” 好在桑鹂到底没看走了眼,只过了几日,宋氏便来找黛玉了。 “园子里养鱼的柳婶儿,捆着她儿子来我这儿请罪了。她夫家原来是我们家里的采买,一病去了,家里头就孤儿寡母的,过的不算宽敞。她儿子我看了眼,倒是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有力气,也肯卖力气,说自己有捕鱼的手艺,想娶你院儿里的桑鹂。” 黛玉微咳了一声,指着王嬷嬷道“桑鹂姐姐父母都没了,王嬷嬷是她干娘,应当由她做主。” 王嬷嬷忙道“这丫头是林家的家生子,亲事怎么说,全听主人家的话。” 宋氏笑吟吟地道“你去问问她,要是她不嫌弃柳婶儿家穷,我倒觉得这亲事还不赖。” 王嬷嬷千恩万谢的,出去领了桑鹂进来谢恩。 桑鹂倔了几天,发现自己并非所托非人,大悲大喜,只跪着又哭又笑的,给宋氏同黛玉磕头,宋氏道“哭什么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高兴这门亲事呢。刚才你干娘说你是家生子柳家清苦,你知不知” 这桑鹂却是早知道的,然有情饮水暖,况她也攒了些体己,日后出去做点小本买卖,两个人都年轻肯干,日子只能越过越好的。 倒是黛玉心里一软,盘算着要给她多添点嫁妆。 “你心里愿意就成。”宋氏好说话得很,“既这么着,婚嫁之事,王嬷嬷同柳婶儿好好合计合计,有需要我们搭手的,也别不敢开口。玉儿好人做到底,把桑鹂丫头的身契找出来,柳小子不在奴籍,他们以后便利些。” 黛玉开口应了,宋氏又说看看春雷,于是二人一道去了揽月楼。 “我没处置桑鹂,恐怕底下小丫头们” “也不是喊打喊杀的才叫处置。我这几天听了一耳朵,家里头半点风声也没有,你院子里的人还是管教的好好的。”宋氏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赶尽杀绝的也没意思,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么处置,很是得当。” 黛玉得了赞,也欣喜起来“婶娘安慰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27章 过了大暑没几日,说是忠勇侯夫人过四十整寿,宋氏跟黛玉说了两家子的交情,叫她定下礼单来。黛玉拟了一份,送予她过目时,正巧绣娘把新裁的衣裳送来,宋氏教她去了两份布料子,加了一对文玩“忠勇侯家里人多,他夫人又喜欢显自己宽厚大度,料子送多了,她怎么也得分些出去,家里妯娌也就算了,要分给姨娘们,心里不会高兴的,还不如给她私房里添点什么。你是不是听你姐姐说,忠勇侯夫人其实看不太懂这些,所以这么定的她懂不懂不要紧,知道值钱就行了。” 黛玉本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依言改了礼单,又来看新衣裳。 “大热的天,出门的衣裳简单了也不行,你新打的金项圈带出来我看看,这裙子颜色素了点,没个金器还真压不住。”因着黛玉是头一回跟着她出门去别家,宋氏免不了多吩咐几句,“忠勇侯夫人是京里头出了名的善交际,跟谁都关系不赖,最开始他家跟忠靖侯家闹了不好,都不妨碍她和忠靖侯夫人一道听戏呢,不过真好假好的,我们也不知道,忠靖侯家里和你外祖母家有亲,这回多半能见着你贺寿就是了,席面上有人带着话说,你别跟着走。” 忠勇侯夫人侯氏也是个人物,她亲妹子就是南安王府辅国公的续弦、馥环的婆婆,不过她比她妹子可厉害不少,宋氏不说黛玉也猜得到单说云渡和馥环的这门婚事,云林两家都不高兴得紧,她作为媒人却没落着两家的怨,这能说会道的本事,多半凤姐也要甘拜下风的。 到了侯氏生日的那日,林滹亲领着林徹、林徥,宋氏带着黛玉,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去了忠勇侯府贺寿,外间正堂自然热闹非凡,宋氏她们下了马车便坐上软轿,径自往内庭去了。虽俱是女眷,然隔着廊桥便听得到笑闹嬉吵,鼓乐盈天,热闹异常。宋氏笑道“可不得了,她素来好热闹,今天又是她的日子,不把人弄得耳朵疼是不行了。” 黛玉记挂着馥环,也不嫌吵,跟着宋氏紧走了两步,正撞上闻了信亲自接出来的侯氏“哟,宋姐姐来了这就是咱们明珠族姬吧,让我看看。”说罢也不待黛玉开口问安贺福,先拉着手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方对宋氏道,“我说你怎么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就藏在家里也不让我们见见。咱们都是没女儿福的人,偏你就能有标致伶俐的侄女儿,一个还不够,还得成双成对地来孝敬你,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宋氏道“瞧瞧你这张嘴,说起来就没个完了,姑娘藏家里还不是怕被你这么一惊一乍地吓着,今儿个你是寿星,我们家孩子叫你一声姨,你好好地说话。” 黛玉顺势叫了声姨,又念了贺词。 “别听你婶子瞎说,她惯会埋汰我。”侯氏喜得挽着她道,“咱们进屋说话去,今儿个我们家可真成了百花园了,来的一个赛一个地标致,我从前竟不知你们家里藏了这么多神仙似的姑娘媳妇呢。” 黛玉随她进屋,一眼就瞧见了馥环,只见她头上挽着朝云髻,插了三四支彩蝶戏花流苏坠儿簪,身着镂金撒花芍药洋褶裙,项上却是戴着同她差不多式样的璎珞圈儿,许是因为夫君身子好转,她看来气色也好了许多,正同旁人说话呢,瞧见婶子同妹妹进来,眉眼便含了十二分的笑意,起身招呼道“这样的天,妹妹还穿三件,热不热呀” 黛玉这几个月吃的是太医院右判赵瑜亲自配的调养方子,咳症是好了些许,然到底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好的,因而也不敢骤然改了往年的着装。 侯氏拉着宋氏去打牌,林家姐妹两个正说着话呢,忽然听见一阵极热闹的笑声“哟,我来迟了,你们这儿桌子都铺开了呀,又要我好等。” 黛玉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阔步走了进来,衣衫华贵,珠光宝气,虽年纪比不得年轻人,然皮肤细腻,身量苗条,一身大红色,几乎要抢了寿星的风头去,馥环在她耳边悄声道“这是忠靖侯的夫人,娘家姓赵。说是忠靖侯家里这两年光景不好,如今看她的打扮倒不像,也不知道是要面子撑着,还是传错了。”黛玉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湘云,微微点了点头“我晓得,她身边的是她侄女儿,我们原来一道玩过。” 从前湘云就羡慕过她,说都是可怜人,黛玉好歹有贾母真心疼爱,她却是依叔婶而居,针线女工只能自己动手,日日不得清闲。如今虽被带出来吃酒,头上腕上的首饰看着却眼熟得紧,像是在荣国府的时候就戴的那几样,看来这几年是没有添置过新的。 湘云也瞧见了她,跟婶婶说了声,便拎着裙子走了过来,朗声笑道“林姐姐,好些时候没见了,上次姑祖母接我去玩,宝姐姐还说呢,自林姐姐去了叔叔家就是稀客中的稀客了,我竟比她们还早些见到你。可惜如今姑祖母家里因为贵妃省亲的事儿也忙,婶婶不肯我去打搅她们,不然倒能好好和二哥哥说道说道。” 原先住在贾府的时候,黛玉同她倒偶有些酸意,一来从前是湘云、宝玉跟着贾母身边住着,自她入了京,到底是亲外孙女,贾母的关心自然是给她的多些,就是宝玉也同她更亲近些,湘云难免要失落,二来黛玉自己寄人篱下,心绪难安,遇到事难免敏感,偏湘云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几次三番的,一个觉着自己在被刻意针对,另一个说她就是拈酸吃醋,就都有些不高兴了。只如今看她简衣旧钏,擦了粉也难掩面上疲态,却依旧爽朗明快,且说且笑,只觉得可怜又可叹,忙叫她坐下来说话,又有忠勇侯家的丫头急急忙忙地过来看茶。馥环到底是人家的媳妇,见妹妹有人陪着,便往她婆婆那儿去了。 “怎么眼下青成这样,你又熬夜做活了不成”荣国府里湘云最亲近的无疑是宝钗,就是有什么委屈也多半是同她说,但是黛玉毕竟心细,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湘云悄悄红了些眼眶,又忽地笑道“这回也不是,是袭人同我说,她们院子里忙,二哥哥又不穿别人碰过的,央我给做两双鞋。因为要出来见人,这两天给我的活计少些,我就赶工给做了双。” 这倒像是宝玉屋里人能做出来的事,黛玉冷笑一声“他屋里大大小小的丫头,说得上名字的就有十来个,袭人晴雯她们没工夫,我看二表哥有的时候还能就着底下小丫头的手喝茶的人,怎么就非要小姐的手艺才配得上他要这么着,袭人可把自己个儿抬高了。” 湘云原在贾母处,就是袭人服侍的,同她一向要好,听不得她被说,皱眉道“袭人怎么高,那也是老太太、太太、二哥哥抬的,我也乐得高看她。林姐姐只想着,要是有人在你面前说紫鹃的不好,你心里怎么想呢” 黛玉替她思量,却没落着好,一时也来了气,只不愿意在别人家的酒席上争吵,强忍着道“我也正奇了怪了,紫鹃不是在二表哥房里嘛,他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她啊,怎么的紫鹃现在竟然这么没用,连双鞋都做不了了可惜如今我也骂不得她了。”分明是说袭人逞能揽事,做不完了宁可叫湘云帮忙,也不肯把功劳让了人的意思。 湘云一急,正要说什么,忽地见一盛装妇人不知何时到了她们身畔,眉眼含笑,柔声问道“怎么了,不是好好地遇上了故人在说话吗”黛玉一惊,回头道“婶婶不是在打牌” 宋氏指了指牌桌“忠靖侯夫人眼馋,让给她了,我刚刚去看了一眼菜单子,都是油油腻腻的,看着就没什么胃口,你先吃些点心垫垫,我叫锦鸢往跟外头说了,一会儿开席了你就应付应付,咱们回家还吃昨儿那个汤。”她说着又拍拍黛玉的肩膀,冲湘云道,“是史大姑娘罢我们环丫头说起过你,果真娇憨可人。你是我们玉儿的亲戚,我该给你见面礼的,可惜不知道今儿个要遇到你,我们家里也没多少人来,仓促间准备的,不像什么样,史大姑娘别嫌弃。”说罢往后伸手,红杏乖乖巧巧地递上来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来,却是一套翡翠垂珠的金凤头面,金碧璀璨,成色说不上顶好,也是上乘。 湘云眼珠子一转,却是险些落下泪来。她便是不知,都是婶娘,黛玉的这个还比自家叔叔婶婶远了好几辈,为何竟如此不同呢。 黛玉素来聪敏,怎会看不出湘云此刻失落连那一分争论之心也全熄了火,又不知从何劝起她不论怎么说,都像是有几分炫耀,偏各人各的活法,全是一个“命”字,奈何不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28章 湘云也不是记事的性子,没多久就自己笑开了,同黛玉滔滔不绝地说起那日酒歌联诗的事儿,末了又叹“可惜你不在,二哥哥平时有几分歪才,到了那时候不知怎的全都不见了,也就宝姐姐和三姐姐写的有身份。”她们几个真说起来,谁也不乐意服输的,但到底李纨、迎春、惜春懒作诗词,缺了黛玉的那份风流别致,便是赢了也不尽兴。 黛玉想到藕舫园中的咏莲诗会,倒也不曾多羡荣国府里的热闹。林家正经书香门第,林徥之作方正严谨,馥环之语轻灵洒逸,她那日诗兴正浓,一笔而就,被宋氏评作第一,只觉意犹未尽,想着二哥也来方好,加上藕舫园里亦有白墙,题着永宁王刘遇当年随意写的五言绝句,本以为他王公贵胄,一时兴起,园子里留着也不过是依他权势,谁知细细读来,竟也雅趣从容。更何况前几日还从二哥那里见了大嫂子同刘三姑娘的文采,自不会觉得自己家里比别人家冷清无趣了,因而笑道“既然想我了,那我改天下帖子,叫人去你家请你,你可不许不来。” 湘云眼睛一亮,又蓦地暗下来,贾母是长辈,且是四家里份位最高的诰命夫人,她派人来接自己去家里小住,叔叔婶婶也不敢不从,只是回来了以后还要说她“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这样贪玩,好把心收一收了”。去林家做客,回来还不知道要被说什么呢,只叹道“你心里记得我就好了。” 黛玉怎会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也跟着一叹,没多久,隔水的戏台子上敲起了锣,唱起了麻姑贺寿,丫鬟们穿来穿去,引着来客入席就座。黛玉握了一下湘云的手,说了声“一会儿找你”,才跟着宋氏起身。 “史大姑娘看着身子真好。”宋氏忽地道,“你和环丫头要是能有她那样的身子骨儿,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黛玉心里正颤着,开门菜上了火腿炖鹿肉,她自然是不能动的,回头看去,馥环也不过是捏着小酒杯谈笑风生,像是没看到丫头片好夹在她碟子里的鹿肉似的。 宋氏叫主人家的丫头别忙活了“我们家姑娘打苏州来,吃不惯辣的油的,你先歇一会儿子。”等小丫鬟走开些,方叹道,“可惜谁也没法子活得十全十美的,有得有失罢。史大姑娘看样子就是豁达爽朗的人,有这样的性子,什么都过得去的。”忠靖侯夫人善交际,且湘云到底是她家最早出门的姑娘,底下妹妹们的人家都看着她呢,忠靖侯夫人对她的前程也算上心,就算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给她找个好人家虽有传言说她家眼下没了“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富贵了,可是有“一门双侯”的名头在,加上家景不如从前,就更要把姑娘高嫁了好寻个靠山,湘云比黛玉还小些,可早就开始相看人家了。到最后,说不定比她羡慕的荣国府里的那几个姑娘嫁得还好呢。只是这样的话,她也不能说给黛玉一个姑娘听,只能从旁劝劝了。 侯氏最爱热闹,今天又是她的日子,宾客迎她的好,点的戏无不是喜庆热闹的,箫管歌吹,沸腾喧嚣,甚至连耍百戏同说书的女先儿都有,侯氏要听玉山亭,女先儿说了一段,她笑骂道“这一本都多久前的了,可是来糊弄我了。正经的热闹本子不说,那些瞎掰来的所谓的才子佳人的倒学了不少。”她妹妹辅国公夫人笑道“我们倒没听过这一出,可见你平时玩乐得狠了。”侯氏道“我呀,儿子大了,该归他老子管了,又不用嫁女儿,闲下来不玩做什么呢” 黛玉没兴致听那儿打机锋,倒是因玉山亭不由地笑了一回,宋氏问她缘故,她也只笑着摇摇手“我出门前听二哥抱怨,说来了又躲不过去要行酒令。我奇他怎么怕这个,他只说,怕的是听不懂还瞎吆喝的人。” “你哥哥这一路是顺风顺水的,因他有几分小聪明,更多的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那时节太上皇正被忠义太子同忠定王相继打击到了,意欲提当年还是忠平王的今上,林妃犹在,林徹在那时传出了神童的名声,可不凑了个巧世上比他聪明的难道没有只是没他这样的好运气罢了,宋氏叹了一声,“只他心气太高了些,恐怕受不得挫。” 黛玉道“哥哥的才情,也要他的性子才配得上。” “这话别当着他说,尾巴要翘到天上了。”宋氏一笑,问丫头有什么羹粥,要了杏仁鸭肉的给黛玉,“先吃一吃,你哥哥既然觉得没意思,就有法子早些回去。” 黛玉爱极叔叔一家随性自在的脾气,笑着应了声“好”。 湘云也好,她自己也好,都是对老天爷给予的命运无能为力之人,宝玉那样爱护姐姐妹妹的,誓要做护花使者的人,都除了求老太太、太太外,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有那样的本事,就索性宁愿不要人的感激,也不轻易允诺什么。 这份失落直到回到家都还未散,霜信煮了安神茶,见姑娘仍不大高兴的,叫雪雁去劝。雪雁愁道“姐姐说我一直跟着姑娘,其实我也就是跟着罢了,原来在家里,劝姑娘的是绿鹦姐姐,在姑娘外祖母家时,是紫鹃姐姐慰她,我竟是一点用都没有。其实到了六老爷家,姑娘已经好多了,若是从前,恐怕已经哭起来了。” 黛玉听见她们说话,道“好好的,又提起她两个来,提也别让我听到啊,这是要勾我哭了。” 雪雁自知失言,只道“是我胡说八道了,我原就笨嘴拙舌的,姑娘也不是不知道。”心里也委屈,她也不是真没心没肺,家里大大小小的丫头,属她跟姑娘的时间最长,可是真要数起来,怎么也轮不着她六太太送了锦荷过来,紫鹃只觉得没她的地儿了,自请回荣国府去了。可这么说起来,显得她合该不出头似的。 “你好好地,还犯上病了。”黛玉和她一块儿长大,说话也没什么主仆之别,笑骂道,“我还没说什么的,这就委屈上了。” 雪雁见她笑了,抚胸道“阿弥陀佛,可算是笑了,我们笨嘴拙舌的,可不得这么着才能哄得姑娘乐一乐” 黛玉听她这么说,倒是感慨了一番,想“我素日记挂着绿鹦姐姐和紫鹃,因为她们真心替我着想,倒忘了这丫头一路跟着我从南到北的,也是心里只想着我,她是该委屈了。” 锦荷从宋氏屋里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太太说,姑娘今儿个在忠勇侯府上没吃多少,恐姑娘饿了,厨房里煮的雉羹让我带回来给姑娘。” 这雉羹原是宋氏家乡的美食,她亲自改了房子,是拿新鲜的野鸡崽子熬煮个几天几夜,直到鸡肉全都融化到了汤里,再倒入上好的绿畦香稻粳米磨成的米粉,煮的粘稠适中,这时节再加些新鲜的马蹄与莲子,趁烫盛入铺了荷叶的水晶碗里,上头撒几粒枸杞,颜色、滋味都极好。 黛玉揭开食盒看了一眼“婶娘有心,还劳锦荷姐姐这么大晚上拎过来。只是也到了我休息的时候了,吃多了怕积食,在外头也是喝了粥的。姐姐看看今晚谁守夜,就放火上热着,饿了就拿来垫一垫吧。” 锦荷抿嘴笑道“哎呀,可巧,今儿个我守夜。不过我今儿个白天不是回家去了吗,我妈不知道姐姐跟着太太出去了,饭做了不少,她又不肯浪费,不怕姑娘笑话,这会儿我肚子还撑着呢。” 黛玉亦笑“那给雪雁丫头,她正委屈呢,算我谢她特特地装傻来哄我开心。”论理屋里守夜是怎么也轮不到锦荷这样太太给的大丫头的,不过她身子不好,夜里若是咳嗽了,没个得力的人醒着伺候还真的不好过,雪雁、霜信她们本来就是轮流和小丫头们一道守着的,锦荷一来,也立刻把自己排上了,王嬷嬷也没能劝得住,在她面前说“六老爷家的丫头,虽然模样欠缺了些,论起本分、规矩、勤力,可不输国公府。” 其实要说模样,林家的丫头们长得不错了,只是荣国府那儿当家的老太君喜欢标致的女孩儿,手底下人往上提丫头自然要看颜色。本来就好看的丫头们,受宠了身份高了,穿着打扮、言行举止自然又上了一层,贾家的几个大丫头如晴雯、麝月等,走出去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体面同能说会道呢。王嬷嬷原来在荣国府闷着不提,关上门才教雪雁她们几个说“丫头也得有丫头的样子,不然老太太同宝玉把她们疼成了副小姐,哪天老太太转了性子,这些丫头们可怎么自处。或是宝玉得了个厉害的宝二奶奶,他屋里的丫头,头一个数晴雯,日子可要难过了。就算她们侥幸,宝二奶奶也是个好性子,他们家不早晚要二太太当家到了那时候,哪有她们的舒坦日子。” 姜是老的辣,王嬷嬷自己也是从陪嫁丫鬟做到了黛母的人,反正是不能理解宝玉和丫鬟们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样子,他又不是将来袭爵的那一个,又指天赌誓地不要去考功名,这么着哪里有在家里说话的份儿别说护着那些丫鬟,他别把好好的如花似玉的闺女们圈在自己房里,既不能给名分,又糟蹋了,或者是拖在手上拖成老姑娘、前程不知,那就算他有良心了。贾琏屋里好歹有个凤姐看着,虽然奶奶是个醋坛子不好惹,可是只要小心低着头过日子,干干净净地出去配人也是好的凤姐还巴不得有些颜色的丫头早点出去呢。不过且都比不上林家的作风。她心里叹了又叹,得亏姑娘还有这么个叔叔,眼下封号有了,太太看着也是会认真给姑娘谋划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29章 忠勇侯府热闹得仿佛要连整条街都震起来,刘遇提了个食盒,带了两坛梨花白,只带了两个小厮,坐了辆再低调不过的马车,去给另一个人过生日。 子义君刘昀是个谁说起来都一脸尴尬的存在。其母名叫瑶铃,二十年前是欢声巷“小红楼”里的清倌,名动京师,先是被人送给了忠定王,某一日上皇微服去了儿子府上,见了此女,惊为天人,带回了宫。瑶铃因此传出了第一美人的名声,勾栏院里的人叫她“小玉环”或是“小师师”,都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礼部尚书朱镇宇以死相谏,望上皇注意体统,反被误会他是在为妹夫忠义太子清除异己,被夺了职。忠义太子深感危机,竟策反了禁军统领,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围了皇宫,意图篡位,不到三日便兵败自尽。忠定王以为大局已定胜券在握,在太上皇气病了让他监国的那几日忘了形,犯了大忌讳,被都察院揭了他僭越逾制之举,兼之早年在封地明码卖官之事败露了,上皇震怒,把他圈起来责令查办,最后判了个谋逆之罪,大喜大悲之下,忠定王竟被一场风寒带走了。连带着瑶铃,也成了祸国妖女。偏她几个月后竟产下一子来,冷宫里自然没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同御医,接生的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嬷嬷,也说不出这孩子生的是早是晚,一时间谁也没个主意。忠定王罪不至死,若是他的子嗣,就该去皇陵圈着。若是上皇的骨肉,那就更棘手。上皇认定自己痛失二子、名声不济皆因瑶铃,只恨不得忘了冷宫还有这么号人。于是刘昀就像一棵草一样,无人问津地长大了。 太上皇之后又是开恩科,又是减赋税的,也没能挽回多少名声,无奈之下禅位忠平王,只是怕新帝不孝,牢牢地把持着要员任命罢了。至于那个孩子,他不提,更没人敢去过问。眼看着孩子长到三岁还没个名字,瑶铃靠着她当歌女时候的“才情”,绞尽脑汁取了个流云的名字,就那么养大了。后来瑶铃病重,自然是请不到太医的,流云不顾禁令出了冷宫到处求人,求到了刘遇头上,总算让皇帝记起了这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侄子的人,说“流云”这名字实在不像皇家的,给改作了刘昀,给简单办了下瑶铃的丧事,感其孝心,又封了个无迹可考的子义君,说他也不小了,在后宫里待着不妥,着内务府给他置办个宅子,再给两个庄子,虽然寒酸,日子过得肯定比冷宫里要好多了。没多久宅子就要建成了,这算是他在宫里的最后一个生日,刘遇想到今年他没了娘,一个人难免孤单,特意过来贺他一贺。 虽然过了御前,但冷宫里还是荒寂无人,连那个个常坐在门槛上剔牙的老太监都没了踪影,他带着羡渔走进去,连叫了几声刘昀,也没个人应,羡渔道“子义君别是出去了吧。”刘遇道“他能到哪里去等出了宫就好了,能四处走走。肯定在屋里呢,也不怕热,走,咱们进去。”提腿就进了屋,却见刘昀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低声说了句“出去。” 刘遇笑道“怎么了这是好好地来给你过生日,反被赶出门去别是病了吧”说罢上前要掀被子。 刘昀陡然提高了音量,甚至有些尖利“我晓得你好心,今天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刘遇一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羡渔劝道“爷,兴许子义君心情不好,咱们把酒菜留下,改日再来吧。”刘昀本就孤苦伶仃的,这样的日子里依然冷冷清清的,刘遇虽然也没了母亲,但他深受二圣喜爱,是人人皆知的天之骄子,兴许刘昀看见了他,更难过了呢。 刘遇脑子一转,也想到了这层,他气性虽大,然也不会跟刘昀这样着实可怜可叹的人真的发火,只说“我真心诚意待你,你要这么着我也没法子,只是人都有脾气,一次两次的,有的时候可就没有改日了。” 刘昀闷闷地说“原就没改日了。” 刘遇气急,拔腿便往外走,一直到了马车上都觉得胸闷气短,回去也懒得再细考究,饭也不吃茶也不喝,埋头就睡。宫人们怕他气不顺,牢牢地盯着,到了下半夜,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红,一摸额头甚至有些烫手,忙去叫太医。等太医匆匆来了,他已经昏昏沉沉地,不算清醒了,众人心里原就一片冰凉,等太医说出“殿下这是出花子了”时,几个近侍显得吓得晕厥过去。 永宁王出天花,这委实是件吓人的事儿,宫人们一面收拾屋子供奉痘疹娘娘,一面通传阖府忌煎炒之物,一面又向宫里报信。 已是半夜三更,夏太监听了这事也连叫了几声“这可如何是好”,又不知该不该惊扰陛下。因皇帝今日夜宿在吴贵妃宫里,他只能先去讨贵妃的主意。吴贵妃沉吟了片刻“陛下今日身子也不大爽利,咳了一天了,吃了药才缓些,只是这药一吃就困,如今才歇下不久,实不敢冒昧打搅。这样,先叫赵瑜带人去看着永宁王,你叫人把王喜叫起来,让他直接去永宁王府,一有什么消息就往宫里传。等陛下明天一醒,我就同他说。” 夏太监一听,也很妥当,先前五皇子病重,皇后娘娘也是这么安排的,忙下去安排了。 因而当皇帝知道儿子出事时,王喜那儿传来的消息,刘遇身上已经起了红疹子,他人还烧着不甚清醒,一边喊痒一边说疼,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正按着他的手不让抓。他只觉晴天霹雳,堂堂九五至尊一时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甚至腿下一软,跌坐回龙床上。 吴贵妃忙上去搀扶着“陛下宽心,永宁王年轻,身子骨一向康健,几个老练的嬷嬷都在,赵瑜我也派去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帝反手把她推到了地上,声音冰冷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滚” 吴贵妃大叫冤枉,皇帝也不听,命她在宫里闭门思过,不顾宫人阻拦就要亲往永宁王府去,最后还是太后拦住了他,说他也没出过天花,最近又常有病痛,若是因为探病有了什么好歹,置这天下于何种境地且永宁王纯孝,一定不愿他冒险,好容易才劝住了,只是仍手脚冰凉,不得已休朝半日,一边修养,一边听永宁王府的消息。 刘遇昏睡了三天,汤药都是迷迷糊糊地喝下去的,到第四天,已经换了一轮疹子了,他才醒过来,一开口就问“这是第几天了” 宫人含泪道“阿弥陀佛,殿下总算是醒了,这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委实发生了太多事,刘遇居长,群臣都有眼睛,看得出他从来都是当太子教养的,如今他生死未卜,大家伙儿不免要想想日后。再有吴贵妃在他病发当日未能及时报给皇帝,被罚了禁足,二皇子说了句“不过他生了病,弄得全天下人都要愁眉苦脸不成”,被人密奏给了皇帝,皇帝一口气罚了周贵妃、御书房的三位学士,甚至连二皇子的伴读都挨了板子。又有羡渔猜是去子义君那儿时过的病,皇帝原大怒,着人去兴师问罪,谁知去看时,刘昀已没了气息,冷宫里一个人都没有,这几天的饭菜就堆在院子里,早散发出了馊味,也没个人收拾下。于是皇后治理后宫不力,也落了不好。一时之间,后宫里最尊贵的三个女人,俱受了数落,宫里宫外人人绷紧了皮,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第四天了”刘遇忽的落下泪来,“子义君还活着吗” 羡渔讷讷地,不知该回什么话才好,刘遇闭上眼睛,任宫人们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他只觉得一片冷。刘昀哪里还有活路呢,他又没有太医,没有嬷嬷,没有爹,也没了娘。 那天下了这个夏天最后一场暴雨,太监匆匆赶去宫里报信,说永宁王已经醒了,烧也退了,太医说应当是挺过来了。雨水顺着他的蓑衣一个劲地往下淌,汇成了一汪小小积潭,然而没人有功夫计较他的殿前失仪,皇帝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养心殿里转来转去,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又命人,“告诉赵瑜,要确保永宁王万无一失永宁王好了,朕重重有赏,否则,仔细他的脑袋” 吩咐妥当了,他觉得总算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口舒心气,连日里的疲乏心绞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踪迹,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廊下,远远地眺望儿子府邸的方向,尽管隔着高墙深院,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天上一震,响起了惊雷,伴着仿佛要撕裂正片天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甚至有了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 戴权忙道“陛下,起雷了,快进屋吧。” 皇帝却蓦地问“那些雷,是不是往永宁王府去的” 五雷轰顶,天打雷劈都不是什么好词,戴权忙道“奴才眼拙,只看到是往南边去的,那边住的人家可太多了,奴才实在看不出是哪家。” 皇帝道“惊雷异相,必事出有因。”又要人去看永宁王府有没有事,却忽然停下匆忙的脚步。 尽管隔着那么多街道,他依然恍然间看到,一道银龙盘旋而上,正对着几道惊雷,山呼海啸,再一眨眼,便没了踪迹。 “你看到什么了吗”他问。 戴权低下头去“陛下,奴才眼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30章 刘遇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太医院所有出过天花的都守在永宁王府,又是担心他高烧复发,又要提防一个不小心他染上别的病,直到最后一批疹子脱了痂,也不敢懈怠,皇帝特特派了赵瑜带了两个得力的手下就住在他府上,日日用药,生怕会留印子。又将养了大半个月,才肯他下床走动。 林徹早年出过花子,晓得他无趣,加上林滹与宋氏担心得紧,于是特特地过来探他一探,刘遇本来正倚在床上听人讲刘昀的丧事,听到他来了,让把床帘同内室隔断的帘子拉下来,隔着两道帘子与他说话。林徹见了这阵仗吓了一跳“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还是脸上有疤我当年用的药不错呢。” “倒也不是,印子不算深,没成麻子,还不是这病跟别的不同,怕过了病气给你吗,一会儿走之前,去用艾水洗个澡。” 林徹笑道“我早几年就出了花子了,不然也轮不到我来。” “知道你出过,你家里又不是就你一个,你妹妹身子一向弱,你不打紧,过给她可怎么好。”刘遇笑道,“大表哥不是说中秋节要回来算算日子也不远了,怎么还没到呢” “算算日子这两天就能到了,今年脚程是比往年要慢些。”林徹问道,“王爷身子可是真的大安了我这几日,天天被人追着问,好像我是大夫似的。还得是个神医,见不着你的人就能开天眼知道你怎么样了。你要是好了,大家伙儿可算是能松口气了。” “他们怎么想的我倒是不担心,虽然喜欢我的人不多,但是大部分人是不想我死的。”刘遇道。父皇这么些年只培养了他一个,即便是跟周家交好的那几家,也没几个人是真看好二弟的,虽然他从开始当差就一直在整治盐政、漕运、河务,动了不少人,但皇祖父那里其实也没有别的孙儿好用的了,站队是个麻烦活儿,上皇已日薄西山,今上身子骨一向不好,除了刘遇,还真没成气候的能跟了。 林徹犹豫了一下“王爷听说那个传闻没有说你病的那几天,天有异象。”这事可大可小,他们是刘遇的母舅家,对于刘遇跟龙扯上关系这事,其实算喜闻乐见,但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旁人来觊觎自己的皇权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倘若今上以为这个传闻是有人故意放出来造势的,那永宁王可就要有麻烦了。 刘遇愣了一下,心道“原来竟不是我的梦,难道这世上真有那样的仙境,水池边又真有那株仙草和我共饮过同一潭天水”嘴上犹道“当笑话听听罢了,真信这些,就成笑话了。” “只怕有人舍不得当笑话听了就过去。”林徹道,“因为你这病,皇上可帮你得罪了不少人。前几天宁国府的威烈将军贾珍来找我喝酒。你道他说什么说托我来看看你,等你病好了帮他安排安排,能不能让他家里人来亲自谢谢你。我想了半晌,他有什么好谢你的原来是宫里那事,现在不是皇后娘娘和两位贵妃都落了不好么,他们自以为轮到他家的娘娘了。” 刘遇嗤笑道“这家人可真是又毒又蠢,可惜算盘打得天响,一个珠子都没拨对。周贵妃暂且不提,吴贵妃不过是那日父皇在气头上,迁怒于她罢了。至于皇后,她管着整个后宫的用度,冷宫里的人又没惹到她,她不至于能短了一宫一殿的饭食,真正不想让那边好过的另有其人。只是父皇孝、德治天下,子义君这么没了,实在打他的脸,但这委实不算皇后的过错,再过几日,这事过去了,皇后那里必有补偿。他们高兴得太早了,更何况,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他们高兴啊。这笑话真不该只逗乐了我,改天遇到承恩侯,你得跟他也说说。” 林徹笑道“人家巴巴地特意拉了我密聊,要是传出风去,就是我说的。” “这有什么,不是我说,那家子两府上的爷们加起来也没出一个有本事的,眼皮子又这么浅薄,早晚惹出大祸事来,偏偏还跟你妹子沾亲带故的,养过几年,趁早撕破脸皮,对你们只有好处的。” 刘遇一连提了两次黛玉,这委实不大正常,但林徹也不敢说出来,怕本来人家是无心的,他多这么一句嘴,事情变麻烦了可就糟糕了“他们家爷们确实不中用得很,对不起武功发家的本事,不过到底是靠女人重新发达的,他们家的女人又有白脸又有脸的,偏偏那位老封君嘛,还占着长辈的名分,母亲盼着大嫂子回来盼了好一阵子了。”黛玉虽然伶牙俐齿,但凤姐的招儿过过拆拆也就罢了,贾母和王夫人那里她再替婶娘据理力争,那边轻飘飘的一句“林姑娘又使性子了”就能打发了。 刘遇笑道“是啊,当年贾演贾源兄弟两个,跟着太宗皇帝平突厥时打下来的爵位,只是你不晓得,他们母亲就是太宗皇帝的乳母,要不然开朝时那么多用兵如神的,怎么轮得到他们俩。不过也算是吃了苦了,后人嘛,倒只学会了他们仰仗女眷的功夫,没能把该继承的继承下来。所谓的一代不如一代了。正好你来了,我有件事情拜托你。” 林徹忙道“直接吩咐罢,这声拜托我可担待不起。” “不是什么吉利事,子义君先我去了,他身后也没个后人供奉的,宗人府也不定会用心。他的年纪品貌,委实可怜可叹,我想,当得起一首祭词的,你帮我改一改。”刘遇道,“我自己写了一篇,虽然绞尽脑汁了,然而用它来向皇祖父求得他与他母亲合葬,还是浅薄了些。皇祖父最爱你的文章,想来除了文笔外,还有其他的妙处。” 林徹道“这倒是小事,只是王爷此举,可是触了上皇的逆鳞啊。” “我自以为同他交心一场,倘一场丧事都不能替他谋划一二,那我同那些平日所鄙的纨绔子弟有何不同。” 林徹知他用意,轻声应道“好,一定竭我所能。” “回去跟舅舅舅母说,我已经全然无事了,叫他们别担心了,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听过了就算,你们家的下人一个也不许提。” “我省得,王爷放心。” “你们家我一向放心的。”刘遇道,“大表哥同他媳妇回来的时候,我约莫已经能出门了,到时候一道聚聚。还有一件事,你记不记得宁国府的孙媳妇死的那回,很是风光地葬下去了,当时北静王还亲自设了路祭,铺张至极用的是忠义老千岁没用上的金丝棺木,当时说是他们家为了丧事体面,找戴权买了个龙禁卫的职,走的还不是公账,往戴权家里送的,龙禁卫虽然本来就是设着给这些纨绔子弟交银子的,但要能让戴权一介宦官这么样就办成了,还吞了不少去,也忒不像话。这事原说是要我处置的,病了这一场,我看戴权还能忙前忙后的,看来父皇还没开始办他。多半最后还是我的差事。真办起来,他们多半还是要走北静王那边的门路,不过万一想起你们家来,你就问他,他儿子是想要入职来从不当差,玩忽职守的罪,还是谎冒皇亲国戚的罪。” 林徹听他的意思,暂时不会动戴权,便笑道“横竖他家都是有罪就是了,行,我知道了。不过我想着,这事轮不到我们。那家子的下人口风又不严,我也不是没听过,说贾王史薛四家同气连枝,连看我们不顺眼都是一起的,说我们家一门四品吏,读烂酸腐书,也不知道假清高个什么劲儿。他们自诩皇亲国戚,又有公爵之尊,这样丢脸的事理应不会说给我们听。连修他们家娘娘的省亲别墅钱不够了,来找妹妹借钱都要东拉西扯的,把她母亲当年的嫁妆拿出来说事呢,好面子的人,其实也好打发。” 刘遇啧啧称奇“那后来呢,你妹妹借钱给她们了” “那是个无底洞,哪里填的起,当没听懂,也就那么过去了。”林徹叹了一声。黛玉本来是不重金钱的性子,但那些不只是身外之物,反是林海最后绞尽脑汁,拼了力气,托了族人才给她留下的傍身之财,何况王夫人并不知道,提贾敏从前旧事,只会让她更心有芥蒂。当年慈母领着她在库房里挑拣喜欢的用器,告诉她这些是自己的嫁妆,日后待她再大一些时就可给她玩用时的景象,犹历历在目。然在外祖母家借住时,因王子腾家的人要来,贾政的书房缺了个摆在桌上的琉璃屏风,王夫人出面找她借从扬州带来的那个,她只不过犹豫了半晌,周瑞家的便指着宝钗大方说事,叫她暗地里流了不少眼泪,宝钗大方,那是她,且来的是她舅舅,王家的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遇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那家子笑话原比别家的多些。” 太医院的人说要来请脉,林徹顺势告辞,刘遇也不留他“我的祭稿替我改了,然后直接送去沈庐,说是我祭子义君的,看他愿不愿意替我打这么个头阵。叫太医给你看过了再走。” 林徹道“沈老先生自从当了你的先生,事儿可多出来不少。不过他本来平日就把德啊道啊挂在嘴边,这不行那不许的,也该他跳出来先说两句。否则显得他平时捏的我们跟软柿子似的。” “别贫了,回去吧,问舅舅舅妈好。还有你弟弟妹妹。”刘遇顿了一下,还是说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31章 按着往年的脚程来说,林征这次回的慢了几天,黛玉翘首盼了一阵子,才见着那位只有在话本传奇里才有的奇女子。只是乍见之下,她难免吃了一惊,原以为大嫂子会是那种飒爽的英气女子,谁知一眼看去还在大哥肩下,瘦小纤细,眉目清丽,秀眉樱唇,甚至脸色还有些苍白,还真和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没什么分别,全然看不出她竟是个能亲身杀上匪寨血刃仇敌之人。馥环说她“最是有决断的一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但黛玉一眼望去,只觉得她细腻又文气,甚至还有些孱弱同羞赧。 宋氏吃了一惊“怎么脸色这样差,是生病了我就说你们今年怎么比往年慢,路上耽搁了吧。这也没几天就要回去了,在家养养的功夫都没有。” 林征应道:“我自己回去,婉娘留在家里。” 林徥道“真的那大嫂子有空指点一下我的骑射,我到现在还只能打中死物,活靶子总是失手。” “最近是不行了。”葛韵婉笑了一笑,林征亦含笑道“给父亲、母亲道喜,你们要做祖父母了。” 众人一听,登时喜不自胜。林徹先带着弟弟妹妹贺过大哥大嫂,又开玩笑“你们可还真没耽误事儿。” “先去请个大夫回来把把脉,既然特特地回来了,当然要好好养养。”宋氏不像南安府那边馥环的公公婆婆那般催着要孙子,但听说了这事,也只有高兴的,一家子又乐了好一会儿,林滹带着三个儿子去书房说说“时闻要事”,女眷们才各自坐下来安生喝杯茶。 “我前头问我们大爷,妹妹长什么样,他说,妹妹还小呢。今日一看,分明已经出落成沉鱼落雁的大姑娘了。”葛韵婉先同黛玉又见了一回,“那次大爷回来得急,我也不知道妹妹要到我们家来,没能及时什么给妹妹,大爷这性子,也不是记得这些事的人,后来我请人带了礼单给太太,让太太叫人开我库房,补给妹妹的,妹妹喜欢吗” 黛玉忙说了声“嫂子送的都新颖又别致,我喜欢得紧,还没谢过嫂子呢。”大嫂子的礼与别人惯送的金银珠宝不同,全是些有趣的玩的用的,尤其是一套羊脂玉做的行军小人,伙夫、骑兵、步兵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摸在手上温润清凉,触感极好。她先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玩具,看着分外新鲜,“只那尊镇纸既然是嫂子娘家带来的,我当然不能夺人所好,让婶婶送回去了。”葛韵婉的礼单里有一尊银杏树形状的镇纸,玛瑙石刻的树干,金子做的叶子,因为不大,算不得多名贵,但宋氏说是她陪嫁里的东西,黛玉猜到该是她父母亲准备的,如今大嫂子也是父母双亡了,这样的心情她也是感同身受,娘家的东西有一件是一件,每一个拿出来都能勾出好些回忆来。 “我娘家世代出身行伍,我也没读过几年书,但三伯父是探花郎,我听说妹妹也是自小读书,我手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字画书籍,平时也不大写字,那镇纸留着也没用。” 宋氏道“我早说了你妹妹不会要的,这不是寻常东西,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你且自己收着。她缺镇纸,找她哥哥要去,你手上没多少字画笔砚,还不是因为一得了,阿徹阿徥找你要你就给了也该他们还了。” “不是说云大哥的病已经好了馥丫头这回中秋还回来吗”葛韵婉问了一声。林征和云渡既是同年,又有不少相交的好友,虽才回来,知道那边的信儿也不稀奇。不管怎么说,他们既然大老远回来了这一趟,不论是论亲戚,还是论当年的交情,云渡同馥环都该来聚一聚的,何况还有个中秋节呢。 宋氏垂目道“中秋的礼已经送来了,人回不回来没说。我就当她今年没工夫应酬我们,省得失望。万一回来了,也是意外之喜,好在我现在有两个闺女了,儿媳妇也算半个,她不回来我也有人陪着。” “太太少说她两句,兴许她就敢回了。”葛韵婉笑道,“我们家的姑娘性子都强,馥丫头尤甚。反正说了也没什么用,她自己有主意,这次回来,太太就别唠叨她了。” 黛玉喜道“嫂子的意思,是馥姐这趟能回来” “除非云大哥真不打算做人了,不然中秋不让妻子回娘家他就是敢,你征哥不把他骂一顿呢。再者说,南安府规矩多,大中秋的,她想祭她父母亲,也只能回娘家来。”葛韵婉看了一眼黛玉,问宋氏道,“有些事,好让妹妹听了吧。” 宋氏道“你妹妹心里头敞亮,你不说她也知道,说给她听也无妨的。” 黛玉本以为嫂嫂要说什么馥姐同姐夫两情相悦之类的话,谁知葛韵婉随即笑道“我料想妹妹也是冰雪聪明的,馥丫头其实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也病急乱投医了,太太要她和离了出来,是要保她的意思,但不代表她在那边,永宁王就真能看着小时候一起玩的一点情谊放过她婆婆家啊。都什么时候了,异姓王本来就不该有了,前朝云南王之祸,说到底是根鱼刺,卡在皇上喉咙里呢。南安府如今当家的就是辅国公,却还自称王府,镇南军说穿了早跟他们家没关系了,却还不肯放手,要把自己家的门客往里头塞。偏堂堂王师,只在他们家手上吃过败仗。要动他们家的哪里是永宁王,分明是当今陛下,永宁王不过是打头阵的,就算退一步讲,真是他全权负责,咱们家的这点情面也不够的。再说了,这也不是能看情面的事儿。” 这些道理当然黛玉不至于不懂,但是原在外祖母家,甚至林海家,这些事儿都不该给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孩儿来议论的,她不必懂,甚至懂了也不能说懂,更何况,越是懂得多了,就越是心惊胆寒,偏旁人如宝玉等,还要嬉笑说反正短不了咱们的,长久下来,也本能地忘记去想这些事了。 “这件事,我们是这样想,但馥姐和我们立场不同,想的自然也不同,现在还没到说一定是她错了的地步呢。再者说,馥姐也不定是不懂,只是不想懂罢了。”她想了想,还是替馥环说了句话。 “刚开始我还担心过她和馥丫头要处不好呢,”宋氏指着她笑道,“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我们家两个闺女,只要合了眼缘,互相看对方什么都好,好像那些小脾气都没有了似的。” “是好事。”葛韵婉含笑道,“太太嘴上再不饶人,馥丫头也一辈子是咱们家的姑奶奶,没说一定要自家人就什么事都帮,但是姐妹和气,其实再好不过了。” 宋氏亦笑道“算了,反正这俩丫头都是有主意的,谁也不会听谁的话就变主意,好就好吧。” 几个人正说着话,林徥的乳母张嬷嬷送完了中秋的礼过来回话,黛玉往边上挪了个位儿让她,张嬷嬷推辞不成,只得坐下,先一一地回了各家说的话,又道“玉姑娘的外祖母也在家,让玉姑娘中秋有时间去她家玩呢。” 黛玉方才听葛韵婉说馥环中秋祭拜父母一事,知林家的规矩,自己说要祭林海、贾敏也定是会应的,忙道“别的时日也罢了,中秋要过节呢,大哥大嫂子难得在家,馥姐还不知道回不回,我怎么好出去。再说祖母家到了那时节,必定是连东府上惜春妹妹的兄嫂侄儿都要去的,本来就够凤姐姐忙的了,我也不便打扰。” “那家是长辈,应当没有礼过来我们这儿。”葛韵婉道,“张嬷嬷回头受累,叫你儿媳妇跑一趟他们家,就说我们大奶奶说了,史太君要是想我们姑娘去她们家玩,回头找个正经做客的日子,按着正经排场来请,我们家姑娘也按着正经拜访长辈的规矩去,问问老太君答应不答应。” 黛玉听她这意思,是在责备贾母不懂规矩,以一个后生晚辈的说法,这种口气其实十分无礼,但其实细细想来,她的话又似乎说的有些道理。然贾母一向活得鲜花紧簇,周围人只有奉承的,要她同自己的外孙女儿摆排场,黛玉想得到回头那边的主子奴才要怎么议论自己和大嫂子。 宋氏亦道“你这样子说,其实不大妥当。我晓得你给我同老爷出气呢,但将来这个家还是要你当的,你现在落了这样的名声下去也不好。” 黛玉一想,便明白了“给我同老爷出气”的意思。贾母这样随意地待她,仿佛她还是养在荣国府里无所依靠的孤女,却不想现在她已经是叔叔家的姑娘了,叔叔婶婶养着自己,情同父母,贾母时时找个下人就要来接她,拿叔叔、婶婶当不存在,无礼得很。她是自己的外祖母,却并不是叔叔婶婶的什么人,林家更不是像薛家、史家那与贾家几代交好、依附而存的人家,家主同当家主母被这么不当回事,其实算是件丢脸的事儿。林家累世书香,受了这样的气还往肚子里吞,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想到这儿,不禁红了眼眶“用不着嫂嫂说,原是我惹下的祸事,我去说就好。” “你别哭,”宋氏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你嫂子出身将门,往常又只见过馥丫头那样的泼辣人,不知道怎么哄你的。她说话直来直去的,我们听得惯了,玉儿也早日习惯才好。至于婉丫头,你要说给史太君的话,确实不行,你还小呢,这世道不是有理就行得通的,史太君太习惯做主了,她打了我们家的脸,你就打回去,论理是没错,但大多是做惯了主的人,不大用道理讲话的。”她忽然笑了起来,“玉儿就更不用去说了,你在家里,过的舒坦了,就够替我出气了。” 她们这里话说到一半,林征从书房回来,先同妻子说道“阿徹替咱们养的小宝儿生小马驹了,他说品相不错,算算日子,也将将能载人了,一会儿咱们去看看。”又问黛玉,“妹妹要不要骑马婉娘房里有骑马服,闲着可以去跑一跑,透透气。” “你可算了吧,你媳妇现在是什么身子还有你妹妹,娇娇柔柔的一个小姑娘,你别把她当馥丫头用就是馥丫头,这两年被折腾的,身子骨也不是没出门的时候了,不能跟你们出去疯了。”宋氏一直想馥环回来,还有个原因,她好好养大的姑娘,就因为一直没孩子,被逼着吃了不少“土方子”、“送子药”,竟硬生生地把身子吃出了毛病。 林征颇不服气“小马驹才到我腰上这么高,阿徹都不敢上它,怕把它压坏了,也就婉娘同妹妹能骑了,再说我牵着呢,我养了这么多年马,它们的脾性我看一眼就晓得,能让妹妹出事” 宋氏嗔怪道“你是要我打你几下,才肯不胡说八道。” 黛玉却忽地笑道“婶娘,我还没骑过马呢,现在天气好,大哥带着我,我还真想去试试。” “你也跟着他们胡闹。”宋氏点着她的额头道,“这样的天气,出去骑马,汗湿了衣裳,有你好受的,要是有什么磕着碰着的,你们又不如征哥儿徥哥儿,皮糙肉厚的。”但最终没拗过他们,允她明天跟着林征去骑一会儿那匹小马驹,仍小心地吩咐着,“不许跑起来,就让你哥哥牵着你走一会儿就好。你也就是图个新奇,骑马有什么好玩的。” 黛玉笑着应了,回到屋里却敛了笑意,叫来锦荷“姐姐帮我找个人去我外祖母家,去宝二爷房里找紫鹃姐姐,就说我想她了,想接她来我们家玩。” 锦荷吓了一跳“姑娘越过贾家老太太、太太、宝二爷,直接去找紫鹃姑娘这不能吧” “你只管说去。”黛玉道,“我就算一身的破绽,也不该是自家人给我自家人的破绽。”她既然姓林,又是父亲临终前亲手把她托到叔叔婶婶手上的,那就定了是林家人,外祖母家就只能是 “外家”,要是和和气气做亲戚也罢了,然不管是舅妈、凤姐旁敲侧击地来絮叨入不敷出,劝她小心着自己家的钱,别被“几十年没来往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的亲戚家骗了的举动,还是外祖母屡次越过叔叔婶婶来接自己,甚至几次暗示她和宝玉将来可成姻缘,这些都让她胆寒之余,亦多了几分心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32章 刘遇病了两个月,自然免不了身体虚脱,后来又大补了一场,出来的时候,简直有些脱胎换骨了。他本来就生得极好。当今陛下当年还是忠平王的时候,体弱多病,母族妻族俱不显,又无朝臣追随,但最后还能被太上皇记得,皆因其模样肖父。刘遇就更会长了,刚生下来时,眉骨、耳朵都像是直接按着他祖父、父亲的样子直接画下来的,长到两三岁,更是玉雪可爱,福气讨喜,嘴又极甜,就是太上皇更偏心其他儿子,对这个孙子也是另眼相看。他本就是难得的清俊无匹的模样,这回一病,居然把眉目间遗传自林妃的那点子温顺凄愁给彻底病没了,虽瘦了不少,但整个人却脱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像一株挺拔俊秀的杉树,直冲着云霄去了。 太上皇见了他,也是感慨万千,瑶铃毕竟是他弄进宫里来的,如今孙儿在刘昀那儿染上了天花,论理他该有几分内疚的,然因为这场人人瞩目的病,他当年收了儿子侍妾的风流韵事又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拿出来提。只这么一想,便欢喜不起来。 “孙儿给皇祖父请安,总算赶上皇祖父赐的月饼了。”刘遇先行礼,他这次病得久了,许久没来宫里请安,因此几宫都到全了,难得的是皇太后也从佛堂里出来,陪这说了会儿话。 “倒也还算精神。”太上皇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颔首道,“年轻人底子就是好,你父皇为了你这病可是受了不少惊吓,如今看着简直比你气色还差几分,你的母后、还有几个庶母也为了你担惊受怕的,你日后可得好好孝顺他们。” 刘遇笑了笑,当没听出来老圣人的意思“孙儿省得,这不,正好家里的铺盖用器都烧了,正准备问问父皇嫌弃不想起,他要是不嫌弃,我今儿个就睡在他龙床脚底下,晚上起夜倒茶,用不着戴权他们,我伺候着。” 他这么一说,几宫都笑了起来,皇帝先笑道“就你还伺候人别回头朕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你倒杯水,先自己喝了呢。” 丽太妃年纪不大,正受上皇宠爱,又与当今的后宫处得不错,闻言打趣道“本来你母后,还有其他娘娘们都担心心疼你呢,你这么一来,都要讨厌你了。可别搅了皇家开枝散叶。” 皇后忽地道“这么一想,永宁王来年也十三了,也到了好成家的年纪了。” 几宫俱跟着附和。 皇帝皱眉道“他还小呢,择妃需得慎之又慎,哪好这么早就说。” “也不早了,”丽太妃道,“明年小选,到可以先给府上添点和顺乖觉的人,后年才是大选呢,且也不是一选即中的,也得皇后娘娘相看好一阵子呢。”她母家是山东王氏,几代世家,不乏年轻出色的秀女,因而这番热络,也存了点心思。 刘遇无所谓地眨眨眼睛,看不出欣喜,也没有半分都不好意思,甚至笑着问“这得问父皇、皇祖父的意思呢。不过我想着,要是大张旗鼓地替我留好的,他二位虽然肯定替我操心,但回头未必不心疼秀女呢。” “病得摸上去全剩骨头了,也没见你少贫两句。”皇帝道,“今年中秋宴席,拣你喜欢的换换菜单,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先让你饱饱口服吧。” 其实宫里节宴,除了懵懂无知的小孩儿,谁是真去吃饭的谁又能真的高高兴兴,大快朵颐刘遇自幼锦衣玉食,也不在乎一餐一饭,只是太上皇、皇太后主场的中秋宴,让一个孙辈来改菜单,就已经是个极明显的信号了。自古当皇帝的咳嗽两声,底下人还得揣摩个半天呢,何况当今的意思,已颇为明朗。 既无嫡子,刘遇居长,又是自幼培养,原就是他最偏心的孩子,现在又熬过了大难,也算消除了日后的一大隐患。更何况,那日异相也是他亲眼所见。 太上皇笑道“知道你心疼老大,只是这么一来,老二老三老四要说你偏心了,我有个主意,索性让他们都挑自己喜欢的菜,还有几个公主,并他们几个的皇叔,每人说两道自己喜欢的,既然是是中秋,又是庆贺孰湖病愈,自己家人,乐呵乐呵吧。” 皇帝微微含笑“父皇雅兴,如此甚好。” 刘遇当然不至于不懂刚刚那一段的机锋,但是他府上真龙现世的传言还没消散,他实在怕惹祸上身,因而佯作不知,又插科打诨了一回,竟真的跟着皇帝回了养心殿,打算晚上伺候父皇吃药喝水。 “可别折腾自己了,”皇帝忽然笑道,“怎么今天没听你给你二弟求情呢,这实在不像你。”刘遇性子乖张,但面上却还要端着一副温和大度的贤王形象,二皇子关起门来说如果他死了,这个屋里的人都要富贵了,虽是玩笑话,但却犯了皇帝的大忌讳更何况,这玩笑话里,谁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故而今日,皇后、吴贵妃那儿刘遇亲自求情把她们请出来不说,还特地到她们寝宫里,见了面都是一揖到底,不是施恩,更像请罪的态度,唯周贵妃那儿,他提也没提。本来也确实是周贵妃那儿事更重些,但以他平时的个性,哪怕恨得牙痒痒,这个情也是要做的。 刘遇道“父皇有所不知,经过这一回,对生啊死啊,也有忌讳了,二弟没有过我烧得人事不知,好像看见鬼使的经历,他童言无忌,儿臣当时却一直在想,要是我死了,那怎么办呢,我又没个子嗣后裔的,过个几年都没人记得我了,那会儿吓傻了。二弟是无心,儿臣却是真生气了,这事原该他先向我道歉的。” 他话说得严重,说自己“生气”了,要二皇子给他道歉,但仔细一听,还是把这事儿归到了玩笑里。 一直以来,因周家人多,也出过几个位居要职的,周贵妃虽出身旁支,但到了这地位,只有主家巴结他的,二弟是几个弟弟里与他年纪最近的,和还是一团孩气的老三老四比,可不是他显得更有竞争力些周家这几年也不如从前风光了,把主意打到争储上来,其实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们忘了,二皇子到底是个才九岁的孩子,养在深宫妇人之手,又有母妃护着,就算有几分小聪明,也还没到能藏住心思的城府,他们往他耳朵里说的越多,他露出的破绽就越厚。 如果说一开始,老二和自己还有一争之地的话,那么上次林家同云家的儿女之争,包括这回老二的“童言无忌”,都堵死了他们想争的那条路父皇也许可以不计较未来的皇储为达目的使一些手段,但绝不能容忍把国家交给一个蠢货。 不过到底是亲生的,而一旦确定了那孩子没有威胁,亲手把他推向了权力的另一边,人之常情地,父皇或许会对他产生些怜悯,到最后,也许蠢货就变成了傻孩子。 所以现在话不能说的太满,也不能说的太漏,顺着皇帝的心思走就行,既然最后得手的会是他,这点无关痛痒的话,也不算受气。 “你倒是精进了。”皇帝话锋一转,也没提让二皇子来给他道歉的话,“不过你母后说的有理,虽然你年纪还小,但皇家定亲一向是早,你母亲来忠平王府的时候,朕也才十四五岁。后年大选,是可以挑挑了。不然两年再拖三年,就真晚了点。” 刘遇照例笑吟吟的不搭腔,他眼里越发地清明。 父皇不爱那些桎梏了他的朝廷已经许多年了的那些世家。仗着当年开朝时候的功勋,一群毫无作为的人把持着朝政,居然就是三朝之久。太上皇尤其爱“忠心耿耿”的世家子弟,只觉得他们模样好,规矩好,却不知他们根子里烂成了什么。当年张阁老乱中拨流,毅然举当年还是忠平王的父皇为太子,其实就是看中父皇母族、妻族皆不过显,不至养出新的世家。原他以为父皇继位后,纳世家女为妃的举动是对那些勋贵的妥协,然如今也明朗了,他是在耗那些外面看上去仍是烈火烹油,内里早已入不敷出、处处亏空的人家。 既然是这样,他未来的妻子,也不能出自华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33章 黛玉头一回骑马,尚有几分雀跃,至晚间葛韵婉果真差人送来了两件崭新的骑马服,一件石榴红一件豆青,箭袖窄褂,配一条水绿色嵌祖母绿猫眼石腰带,说不出的英气飒爽。细看去,布料看着像是清一色,然灯光下细细打量,竟有暗纹流动,红色的是牡丹,青色的是翠竹,想来日光下看着更新鲜别致。霜信笑着说“咱们姑娘也就是素来文雅惯了,其实穿男装也定是好看,这料子新奇,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 来送衣裳的是林征屋里的大丫头怀枫,闻言道“这布叫暗云锦,我们大奶奶祖父还在的时候,京里头这料子是最时兴的,宫里头娘娘都穿呢,后来有了更新鲜的料子,这种布花纹藏着,就没多少人用了,不过我们大奶奶喜欢,陪嫁的布庄里养着能织这布的工人。姑娘要是喜欢,大奶奶那儿这种料子要多少有多少。正要说呢,量量玉姑娘的脚,我们奶奶的马靴都已经穿过了,且不定合脚,奶奶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做一双也行。” 锦荷忙道“何必麻烦姐姐呢,我们这里鞋底子都纳得好好的,做一双靴子一会会儿的事。也不是没给二爷三爷做过靴子,” 怀枫犹要客气,锦荷又连连推辞,她方罢了,说“我刚刚路过太太院子,太太说正好替她带话给姑娘,明儿个不用早起,在自己屋里用早膳就好了,明儿个说是露重,她也想贪一会儿觉。姑娘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做就行了。我听锦书妹妹说,太太抱怨过,说姑娘来家里也这么久了,你们漱楠苑一趟都没往厨房、账房、库房总务那儿要过东西,是不是还拿老爷太太当外人呢。” 锦荷说笑道“姐姐也真是的,平常也没见和我们说这些,怀枫姐姐一回来,就说上了,这也是拿我当外人了。”又道,“还真不是我们姑娘客气,实在是也没什么短的缺的,姑娘的口味也没瞒着人,厨房那边张婶子也知道,少有姑娘不爱吃的,再说,咱们院子里,走了桑鹂姐姐,还有霜信姐姐同雪雁,都是炖汤烧菜的一把好手,正要问大奶奶现下的口味,明儿个炖点补身子的汤送你们院子里去呢。” 怀枫摇手道“奶奶反应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才敢上路回来呢。汤汤水水的我们也不敢少了,补得挺多,就是要跟你们说,奶奶最近馋酸的,但是大夫说了,山楂糕酸枣糕什么的都不好多吃的,我们院里已经不做这些零嘴儿了,就是怕姑娘不知道,见奶奶爱吃,尽着她。” 王嬷嬷道“怀枫姑娘放心,也是我们姑娘的侄儿呢,她定然放在心上的。” 怀枫叹了口气,见黛玉在里间收拾给葛韵婉的回礼,没往自己这儿看,方叹口气,低声道“哎,昨儿个奶奶才和大爷说,她这回有了身子,只怕姑奶奶在云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王嬷嬷心里一动,亦叹道“可不是,我虽然消息闭塞,从前也听人说环姑娘嫁得好,如今看来,也就门第高些,她才嫁过去几年,正经婆婆懦了些,两个王府都不是好相与的,可见姑娘家家的,由不得自己,在家娘家得力,出了门也得看婆家的人品。环姑娘这娘家还算排的上用场呢,王府也是肆无忌惮的。”她原是贾敏身边的人,贾敏也是到了林家好些年才有黛玉的,因而格外感同身受。就是馥环没孩子,云家着急,怎么就轮得到东平王府的人来说闲话呢原先他们穆家的姑太太嫁到云家去,不也没留后还是后来云嵩续弦娶了侯氏,才生了云渡。正经人家的爷,屋里有几个人也就罢了,哪有一说奶奶几年没生出孩子来,就火急火燎地要小的先生庶子,还要抬小的过明路的,这让嫡妻的脸往哪儿搁如今看来,姑娘将来许人家还是要知根知底的好。她想到贾母说的事,不由地有些心动,但是又想到,到了荣国府倒是不用考虑太婆婆,可是婆婆那儿也不能算好相与。老太太能活几年呢况且姑娘今天又争了意气,那话往荣国府里一递,谁的脸不被撕下来王夫人本来就和贾敏处不来呢再者说,虽说由她这个奴才说不妥当,但姑娘如今的几个兄长,林征林徹不提,就是林徥,也算的上聪明上进,前途无量,姑娘是哪里比不得葛韵婉还是刘融山,将来找寻一个林滹老爷家的三个爷这样的夫婿不行么也不是说宝玉不好,但有了比较,人心难免就偏了。 黛玉正在里间细细地和雪雁商量礼单,正如葛韵婉手上没多少可用的文房四宝,她也没多少能投葛韵婉所好的东西,好在如今大嫂身子不同以往,吃的补的多送送总不会错,但她一向聪敏,怀枫又是大哥大嫂子院子里的人,她和大哥大嫂子见面不多,自然得留神听一耳朵,听到她们说起馥环,忍不住跟着难过了半晌。 雪雁却想到了别处“我还当大奶奶和姑奶奶都是有些性子的人,会相处不来,现在看看,虽然不一定有多好,但是也不差了。” 黛玉本正替馥环伤心呢,听到这话,忽地笑起来,雪雁不解“姑娘怎么了” “我现在才想起来,好像我和大嫂子、馥姐,互相担心过另两个人要处不好。” 雪雁也笑道“可不是,我刚忘了说姑娘你也是有主意的。可见人好不好相处,不是我以为的。” “你这话说得有意思。”黛玉手指拂过礼单上的字迹,“我记得探春妹妹说过,她要是个男儿,早出去自己挣前程了,何苦看着一大家子自己闹自己,我虽没她那么胆大,但也想过,如果我是个男儿身,或者那年,白姨娘生的弟弟没死,父亲临前也不必那么忧心,宝玉说功名利禄俱是虚幻,所谓建功立业是贪名图利者自圆其说的说辞,但父亲遗憾至此,倘我为男儿,也定是要想方设法去名利场走一遭,替他达愿的然大嫂子身为女子,却能替父报仇,只这点,就够我敬她慕她了。” 雪雁道“要是官府有法子,肯管葛督军的事,大奶奶再骁勇,也不定愿意手上沾血的。” “那不一样。”黛玉咬牙道,“我要是有大嫂那样的本事,知道当时是谁逼得我父亲心力憔悴,是谁要毁我父亲一生清白,我也”她泄了一口气,要是官府有法子,大嫂子她父亲用得着死么。只是这话说不得罢了。大嫂子当时杀上匪寨,存的也是同归于尽的心罢否则她一个女儿家,若是失手被擒了当时的情形,大嫂子就算不冒那个大险,父亲去世后还是被忠义太子陷害,被匪寇所杀,恐怕要担个“失职”的罪责她孤苦无依,即便不被原先的夫家退亲,又能有什么日子好过倒不若凭心而行,落个问心无愧。她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小气了些,大嫂子快意恩仇,做了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她却只想着巾帼英雄的婚姻嫁娶、终身指靠。 她心里道“我也只能活得长一点,好看到父亲达愿的那天了。” 本着点强身健体的心思,她第二日去骑马就更有几分兴致了。做双马靴也不是什么难事,锦荷叫几个守夜的丫头连做带歇的,一晚上也赶出来两双,她道“这两天也热,等到了秋猎之后,有了好皮子,给姑娘做两双皮的。” 皇家一年两次的春狩秋猎黛玉也不是没听过,原先宁国府的贾珍他们,也爱赶着那季节,召集贵族子弟,“习骑射练功夫”,也不知作甚龌龊的勾当。每每宝玉去他那儿跟着“打猎”回来,连身上的味儿都污浊了几分。她不由地问道“咱们家谁打猎呢能有好皮子。” “难说,大爷要是在京里,肯定要伴驾的,他功夫好,出去一趟能得不少好东西。不过他这几年一向在晋阳。太上皇喜欢二爷的文章,叫过他几次,不过二爷说能跟着伴驾的都是人中龙凤,自己在那地儿就跟耍花拳绣腿的三脚猫一样,不爱动弹,他还说他写那种文章也不开窍,得的赏也不大多,家里的皮子多半还是永宁王打了,或得了太上皇、皇上的赏,赐给老爷、太太的。”林徹也有几分文人风骨,平常歌酒诗会给皇家凑凑趣添添兴也罢了,要他写那种歌功颂德的文章也是为难,因而能躲懒就躲懒。刘遇就不同了,上皇年迈得拉不开弓,皇上一向身子不好,他本来就是皇家唯一一个能上马的,难得的是还真有些准头,不至于叫群臣让无可让,赞无可赞,因而不管是自己猎的还是二圣赏的,都属他收获最丰,连带着舅舅家也跟着沾光。 听说是那样的秋猎,黛玉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笑道“果然是二哥的脾气。”叫霜信和锦荷带着要给大哥大嫂的回礼一道往他们院儿里去。她今日特意按宋氏说的起的晚了些,到大哥院子里时,林征还在练挑枪,同一个动作只在她来后就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十回,身边也没个端茶送水的人,直到他自己停下来,皱着眉问黛玉“露水重,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个子实在太高了,黛玉往后退了两步才让自己的脖子不至于仰得累,锦荷忙递上干净的帕子“大爷擦擦汗。” 林征一向不注意这些,他的身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娇气”,最近葛韵婉身子乏困,他便更糙了几分,不过倒也没拒绝妹妹的好意,接过来道“早膳用过了去消消食,马场味道重,我让人把马牵这院子里来。婉娘在屋里下棋,你进去坐坐玩玩吧。”又皱着眉看了眼她身后几个婆子抬的箱子,“有什么吃的玩的互相想着也就是了,一家子大张旗鼓地操着心把几份礼送来送去的。” 黛玉道“我这算头一回见大嫂子,况嫂子也给我了见面礼,我岂有不回之理昨日两手空空地见她,已经是失礼了。” “没有哪家的礼数是让做妹妹的给兄长破费,也不能这么着。”林征仍道。 “我们东西也拿过来了,还再折腾着搬回去”黛玉笑道,“也就这么一回,往后逢年过节的我也只给侄儿封压岁钱。” 锦荷亦在旁边道“大爷也别劝了,姑娘拿定主意的事儿也没见变过。” 林征埋怨了一声“说好了,最后一次。”又道,“你们进屋去吧。” 锦荷怕他口气不好黛玉要误会,低声说给她听“大爷天生不爱笑,说话直来直去的,姑娘别怕。” “我不怕。”黛玉这么说。她第一个见到的堂兄其实是林徥,但许是三哥为了备考心思太重了,弄得她也一看到三哥就有些跟着紧张的意思,二哥在扬州时又过分忙碌了些,因而算起来,她第一个心生好感的兄长其实就是大哥虽说之前并没有能说上话,但他临行前的几句慰问,实在太叫人信服。 屋里葛韵婉正捂着口鼻下棋,只是面前一局棋,她一人既执黑又执白,左右互搏,胶着不下。见到黛玉来,便伸手把棋抹乱了“你来的正好,我正和怀枫说呢,我说马场那里的桂花换了,今年的比往年的熏人,甜腻腻的。”怀枫笑道“桂花不都是这么香吗现在又正是时候,奶奶是身子不同以往,也比以前敏感些。是有些醉人。”葛韵婉便问黛玉“不听她的,妹妹来评个公道,这桂花是不是香过头了” 黛玉道“我听婶娘说,今年是换了几株,听说是长安夏家的桂花局送来的,婶娘听说那家是户部挂了名的皇商,宫里头的盆景供奉都是他家的,尤其桂花养的好,诨号就叫桂花夏家,想着人家送都送来了,马场那儿有味儿,就给栽那儿去了。我没去过马场,更不知往年的桂花香,不过他家的桂花,想来是和别家的不同。” 葛韵婉摇了摇头“香的过头了,还不如原来的。”又说,“我闲的无事,本来从来不下棋的,想着自己一向脾气不好,到底也要修养身心,随便玩玩,正不耐烦了,幸亏你来了。你哥哥去牵马了吧你坐下喝喝茶,一会儿咱们出去玩。” 那匹被林徹取名叫做“燕川”的小马驹品相极佳,枣红色的皮毛油光水滑,未有一丝杂色,形体虽小,也看得出矫健善跑,葛韵婉一见,便赞了一声“千里良驹也。”黛玉并不懂马,瞧不出好坏,只是见兄嫂口中的“小马驹”已到她腰上不少的高度,一时有些怯怯。 “别怕。”葛韵婉其实这趟回来,该颠簸的也都颠簸了,不过既然宋氏不放心,她也不比硬“冒险”去让婆婆不高兴,更何况这样的小马驹慢悠悠地踱步,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也是驯服过烈马的人了,因而轻袍缓带地跟在后面,说道,“我牵着马,你踩着你征哥上去,这马乖顺得很,不用怕它。” 黛玉涨红了脸,连说“怎么好踩着哥哥”,林征却没犹豫,把妹妹提到了自己膝盖上她太瘦太小了,简直一只手就能做到,轻声道“拉着缰绳,跨过去就好了。”说罢微微一提,便把黛玉抱上了马。 他动作太快,黛玉甚至来不及反应。 “坐好。”林征轻拍了一下马驹的屁股,燕川仰头叫了一声,惊得黛玉僵直着捏紧了缰绳,连背也吓得挺直。 葛韵婉被她逗笑了“别怕呀,要不我上来陪着你吧。”说罢也不用踩马墩,直接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坐到了她身后。 大嫂子明明也纤瘦得很,然而姿态从容又恣意,从她手上接过缰绳的样子,简直就像把她整个圈在了怀里。 “我们要是早两年成亲,早早地生个女儿,也不会比妹妹小几岁。”林征牵着燕川慢悠悠地踱起来,却忽然回头说了一句。他二十有余方娶葛韵婉为妻,一来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家里尚未如后来今上继位后那般夺目,他又心高气傲,非心悦者不愿屈就。二来葛韵婉先前曾有婚约,葛菁之事后,那张家又嫌她又她,但又怕退婚要落人话柄,白白浪费了她好些年月,她又要服丧,亲事便拖得晚了。成亲后不久,林征迁往晋阳,二人又分别了一阵,后虽团聚,忙忙碌碌的,终是到如今才生起要个孩子的念头。如今细细想来,黛玉今年不过十二,他们若是少了中间那些波折,在十几岁的年纪便结了姻缘,女儿确实也不会小她多少。 葛韵婉低头笑道“可不是么。亏得是你家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孩子将来除了我们,也有叔叔姑姑能靠。” 这话确实说的黛玉鼻子一酸,又感慨兄嫂如父母般对自己慈爱,又想起大嫂这话,只怕也是父亲亡故后一无所靠的有感而发,偏偏又极戳她的心意,因而低头不语,只在葛韵婉的怀里,悠悠晃晃地在马背上颠着。 像梦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34章 刘遇这一病,虽然伤筋动骨,但也省了些后顾之忧。至少目前看来,永宁王府有异相的传言并没有影响到圣上对长子的恩宠,中秋前后甚至没放他回自己家,就在养心殿里住了几天。 “你病了一场,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如今既然身子养好了,也该开始干活了,有些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去。” 刘遇捂着脸佯装叫屈“儿臣冤枉,儿臣惶恐。” 皇帝被逗乐了,踢了他一脚“少耍你的嘴皮子,差事办不好,再长两条舌头都救不了你。” “舌头有一条就够了,长三条不成了怪物”刘遇道,“明儿个沈先生休沐,我想着,要是父皇那儿没什么事,我去找一回林徹。戴权一起去吧他说明儿个宁国府的贾珍请他喝酒,你不是跟那家挺熟人家媳妇出殡你都特意去看了。咱们一道去,省得宁国公他好像不是宁国公,是三品将军省得他觉得我蹭他的,” 戴权偷偷抬头瞥了眼皇帝的脸色,见他一切如常,方道“奴才明儿个当差呢,借贾珍十二个胆儿也不敢这么想王爷啊。其实奴才同他也算不得多熟,老夏和他家西府有些交情,奴才那次,也就是去凑凑热闹。” 刘遇笑道“这还不熟好歹是个三品将军,你就直呼其名了。” 戴权唬了一跳,连声道不敢,后背冷汗涔涔,几乎要汗湿衣衫。 皇帝似乎没听到他们这儿的一回合,仍是对刘遇道“知道那是你舅舅家,只是也别只往林家去,你也这么大了,也该多认识些能干的人了。” 这话若是平民百姓家,父亲说来教训儿子,是再寻常不过了,但天子皇家,当老子的从来最忌讳儿子结党营私,皇帝这话,往好了说是认定了刘遇,让他给未来铺路,往坏了说,也可能是一种试探或敲打。这种话本来最忌讳叫人听见。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站的远远的各干各的活,偏他一个站这么近,想当聋子也装不成。戴权一晚上心跳停了好几回。 刘遇只说“这回是没办法,皇祖母催了好几回了,还说要我去查查是哪家印社出的,要是下回还这么磨磨蹭蹭的,就敲打敲打先前逍遥女侠被写死了,她老人家已经怪不高兴的了。” 皇太后当年也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人,皇后还是忠平王妃的时候很是被她重罚过,可惜后来时过境迁,她也失了当年的脾气,成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轻易不开口说话的。当今以孝治天下,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自然不好再计较,如今老人家只剩了这么点子兴趣,既然孙子能满足她,就让她再高兴高兴罢。 “行了行了,别找这么多理,去吧。”皇帝也不好说什么。林徹原先在都察院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的,别说写这些杂七杂八的话本了。后来他入了文华阁,都说得道飞升了,但内阁是个讲资历的地方,他也不过做些记录朱批、圣言的闲活儿,才有闲心闲情弄这些东西。皇帝当然信得过林二郎的本事,但是如今还真不是用他的好时节,继续让他闲着才好。 刘遇于是说“戴权呢明天真没空往常没见你这么准时啊,还是这么不乐意跟我一起喝酒我也没得罪你呀。” 戴权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小祖宗,连连喊冤“奴才不敢。奴才明儿个真的当差,千真万确呀。” “行了,你跟着他吃酒去吧。”皇帝看了一眼戴权。 戴权实在是看不出这对父子的表情下有什么心思,只能应了一声“是”。 “谢父皇儿臣去看看三妹妹。” “去吧。”皇帝疲惫地一挥手。他一共五子三女,除了刘遇身子骨尚算强健外,其余都不怎么样。去年五皇子一场风寒就没了,刘遇这天花刚救回来,三公主又病下了。 其他人也真不能怪他偏宠长子,三公主的母亲不过是个才人,在宫里一向不起眼,她病了这一场,兄弟姐妹里竟唯有最忙碌的刘遇肯去探一探她。不管是真是假,这份兄友弟恭唯有刘遇做的最像话。太上皇、皇太后那儿,也是他最能讨到好。 戴权心惊胆战地送刘遇出了养心殿,刘遇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回去听差吧。明儿个桃花庄,别忘了。”戴权忙道“奴才听爷的。”刘遇便压低声音,笑着问了一声“既然我是爷,你是奴才,我就不明白了,瞅着你也挺怕我的,怎么那个贾家,对你跟孙子似的,对着我舅舅家的人反倒趾高气扬起来了” 戴权心里暗骂了一声娘,怪道这小祖宗对他阴阳怪气的,原来是被贾家那帮蠢货连累的,咬牙道“爷,奴才跟那家子真的就是萍水相交,拢共没见过几回面。这家子欠敲打,奴才赶明儿就替爷出这口气。” 刘遇笑着睨了他一眼“那就等你的了。” 贾珍只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实话说,贵妃是他们荣国府的,虽说他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但为了给贵妃盖省亲别墅,跑腿事儿他干的少了结果到了要结交永宁王的时候,赦叔入不了人家的眼,政叔不理俗务,仍要他扯下脸皮来,到头来苦着脸被敲打的,仍然还是他。 刘遇居首座,皱着眉头抱怨桃花庄也就名字好听,多了几个文人替它吹嘘,招牌的桃花酒名不副实,又说一桌子菜也就那道醉鱼能入口,还是沾的鱼嫩菜鲜的光,厨子的手艺还不如藕舫园的李老头。 “李老头哪能做这种菜,王爷上回在藕舫园里吃到的是圣上派到我们园子里专门给你做饭的御厨的手艺。”林徹看了眼不敢入席、只站在刘遇身后伺候着倒酒布菜的戴权,示意他坐下,让小太监来伺候,又给表弟倒了一杯酒,“藕舫园的米酒,母亲听说今日和王爷一道,特意让我带过来的。” 刘遇道“这酒不比这所谓的桃花酿好你也给它写首诗,吹嘘一阵,我看,叫清泉酿不错。” “贾大哥也尝一些。”林徹伸手要给贾珍倒酒,贾珍忙道“愚兄自己来便是,多谢林老弟的酒。”他也不坚持,由着小厮把酒壶递了过去。 “我看着贾大人的儿子履历上比我表兄还大一岁,原来你们才是同一辈倒也好,省得我也跟着矮了一辈。”刘遇托着腮道,“令郎,叫什么来着”扭头问戴权,“从你那儿买的龙禁卫的官儿,你晓得他名字不” 戴权一听,“扑通”一声便跪下连连磕头“王爷恕罪,贾大人的儿子的官并不是从奴才这儿买的,是那日奴才听说三百员龙禁卫缺了两个,正巧贾大人的儿戏出殡,名表上不好看,奴才见他儿子容颜清秀,合着龙禁卫选人的标准,贾大人又愿意捐出那一千两来换这个职,奴才才斗胆引荐,也是经了防护御前宋大人的审的。”心里只道不好,凭流程再对,这事不该有他这个内监插手,刘遇平时看着和气,冲着皇帝的面子对他一口一个“戴公公”,但实际上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他平时因为伺候皇上得力,多少人奉承着,甚至后宫一些妃子都要讨好他,也是得意过头了,竟忘了在这对父子面前,他仍旧是个奴才。想着为了贾蓉那个龙禁卫,他也在御前侍卫统领宋聚砚那儿说了话的,且拢共才赚他一千二百两银子,可落了这样的不是,因而更恨贾珍。 贾珍原以为今天的教训就到永宁王替他舅舅家出头为止了,实在没料到这一出,赶忙跟着跪下来“王爷明察,小儿原是个监生,那日因是媳妇丧事,出殡不好看,才替他捐了这么个官儿,戴公公只是帮忙牵线,并无他的干系。” “挺义气哈,那我倒要替宋大人问一声了,怎么令郎捐了这个官这么久了,就没当过一回差呢,内务账上也没这一笔一千两。除了多份履历交他那儿,令郎这五品龙禁卫,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林徹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忽然道“自从你跟着沈劼学政论,好些时候没见马亭了。前一阵马兖来找我,说马亭今年恐怕考不上进士,也想给捐个官儿做。他肯定好好当差。” “能捐的缺儿虽少,也不短他治国公府的一个。”刘遇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贾珍,“不过马亭好歹跟了我这些年,下场一试的胆子都没有他敢不敢三天打鱼两天捞网我还是知道的,有了空缺自然要紧着他只要他家银子够,且切实交到吏部库里去。” 戴权被他这么一吓,本来就有些颤颤巍巍的,这下直接扑到地上去了。几个小太监也不知道该不该扶,不敢看刘遇的脸色,只悄悄看羡渔。 羡渔像是没看见戴权的举动似的,只问了一声“爷,该点戏了” “咱们林大才子点。”刘遇推给林徹。林徹笑道“该有一出铡判官,才对得起王爷今儿个的威风。”又冲戴权道,“戴公公慌什么,这里是酒庄,又不是金銮殿,王爷哪里是真要你的命可别吓出毛病来。” 刘遇没开口,戴权仍不敢起,只趴在地上喘气。 贾珍茫然地跪着,有些不知所措。永宁王的意思,是贾蓉的官没捐上还是捐上了,要罚他失职他也没个头绪,戴权尚心惊肉跳的,他就更没有胆子说话。只求刘遇能看在宫里娘娘的份上,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35章 林徹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刘遇今日虽然看着咄咄逼人,却不是以监国皇子的身份质问大明宫掌宫內监,而是以一个主子的身份在向一个奴才问罪。奴才固然低微,却是他老子的奴才,当今跟上皇是有些不同,不至于把一个奴才看的比儿子重,但戴权服侍了他多年,一向合他心意,谁知道过个几年十几年的,他想起这件事,不会觉得儿子是在忤逆他刘遇在有些事上显得有些瞻前顾后,但毕竟老子身边的奴才,当儿子的轻易也动不得。皇帝要处置戴权,一句话的事儿,特意交给儿子来查,想来也是没存什么杀心。 戴权虽然跪得眼冒金星,脑子里都嗡嗡作响,现了白光,但见刘遇气定神闲地坐着摆谱,也渐渐地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去。 刘遇笑着问“我其实还想问呢,戴权,谁告诉你的,龙禁卫不用过吏部,跟宋聚砚说一句话,就能让一个黄口小儿当上五品官谁给你权力过问这种事我父皇吗” 戴权本以为就是被敲打敲打,谁知这小祖宗竟不依不饶了,但这话诛心,他不得不一个劲地磕头,说他错了,求王爷饶命。 “贾珍。”刘遇又道,“你们家在忙贤德妃娘娘省亲的事,是吗” 贾珍越发不敢说话,此时提不提娘娘,好像都无济于事了。 “继续忙吧,毕竟是贵妃呢。”刘遇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林徹笑道,“我记得父皇登基前,母妃也回过几次娘家,有时候还带着我一起,可惜后来她当了贵妃,就再也没能回去尝一尝你家的酒了。那时候也不允许宫妃娘家人进宫请安,舅妈总共只见过她几次,还是父皇恩准的,至于舅舅,更是到死也没能见一面了。” 林徹道“恩,贾妃娘娘凤运昌隆。” “也有人说其他娘娘都是沾的她的光。”刘遇随口说了句叫贾珍吓得魂飞魄散的话。这种念头他们自家人当然会有,甚至跟着沾沾自喜,但别人说出口,就是诛心了。他现在觉得,娘娘授意他们家联合永宁王,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这个小王爷明显毫无此意。 “二表哥一年的俸禄是多少”刘遇笑道,“一千二百两,呵。我没记错的话,镇国公岁俸银才七百两,辅国公更低,五百两。一等镇国将军是四百一十两,贾妃的这位表兄弟是一等威烈将军,应该更低些,三百五十两好像是至于咱们的戴公公,俸银一百两。”他大笑道,“哪有这一千二百两好赚呢。” 林徹见他没有收手,反而要继续问责,一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跟着说“我没什么用,一年两百两的俸银,两百斛的俸粮,好在够用,家中田舍、铺子,还能再补贴些。威烈将军祖上双双封国公,家底子跟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自然不同。我回苏州祭祖时就听说了赫赫有名的金陵四大家族,贾家就居其首,贾不假,白玉做堂金做马嘛。”又收回了些话,“不过他爷爷是宁国公,我的祖父只做到了知府,自然是不同的。你看马亭就知道,要是考不上了,捐个官儿做,我们家老三就只能自己硬啃书了。”这话就纯是说笑了。 刘遇斜眼看着戴权“你赚了这么一大笔,今天就打算在这儿磕两个头,喊两声饶命,就算过去了” 戴权听他提了两回钱,自以为听懂了,忙道“不敢怠慢王爷。”贾珍亦道“王爷教训的是。”忙示意小的去取钱。只是这数额上犯了难。戴权固然“实管”,但给刘遇的怎么能少过了他虽然这个刺头以后一定帮不上忙,但是这一次,就算咬紧牙关,也得给足了。因此不顾心头割血,奉上了一万两的银票。 刘遇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又笑着看向贾珍“我知道你们家里有长辈,原来为了我舅舅家表妹的事,我还和那位老太太闹了些不是。你回去以后就跟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闹的那场不是,是我摆的谱儿太重,她老人家,别太看重。” 贾珍连忙磕头说不敢。今日这一出闹剧,虽是他给贾蓉捐官捐出来的,怎么看都是戴权的过错,但永宁王已经摆够了威风,他也见证了这位爷的厉害,实在不敢想,若是贾母还要对林家不依不饶的,这位爷能做出什么来。就算真如贾母猜的,林家不过是他舅舅家,倒不定真敢为了那家来得罪国公府但人一个王爷,用得上“得罪”这两个字他开个口,有的是人帮他来找麻烦。 戴权犹豫了片刻,就被贾珍先讨了好,还一出手就是一万两,这就有些难办了。他又是肉疼,又是踌躇,正为难呢,刘遇道“宋聚砚那儿什么也没收到,人也不来当差,银子也没见着,更别说吏部那儿了。一家一千二百两,两个缺儿,想来你收到了不止两千五百两吧”戴权连声说“是”,凑了个整,也叫人送来了五千两的银票。 刘遇笑着甩了甩厚厚的一叠银票,问林徹“你喜不喜欢钱” 林徹摇手笑道“非我清高,我出身官宦人家,自幼虽非大富大贵,也没愁过吃穿,不曾尝过寒苦,虽不至于要觉得钱财如粪土,但因为一向够用,也没觉得多出这些钱来能做什么。把身后带着的小厮从三个扩到四个,好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也没觉得哪里变舒服了呀。”入仕不易,他恐怕是本朝最早拿到俸禄的人了,平时又没有什么烧钱的爱好,就是喜欢些书法字画,人家看他的才子名声,也多有主动送上的,因而这话说的倒真心实意。 “都回去吧。以后做事之前,想想自己的身份,别以为你们也被人叫声爷了,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刘遇总算饶过了两个跪了一餐饭的人,又忽地道,“假冒朝廷命官是死罪,你儿媳妇的丧事是按五品恭人的例办的我也奇了怪了,诰命敕命也是要朝廷封的,礼部未下敕命文书,怎么你媳妇就算恭人了” 林徹笑道“都让人回去了,还来这一段。” “我怕他们现在奉承着,回头一出了这个门就觉得冤枉,白出了这笔子钱嘛,是个大手笔,顶我府上一年的开销。”刘遇道。 贾珍听了,更是害怕,膝行而出,退出了屋子仍是不敢起,好容易羡渔出来,请他回去了,他也没站得起来,还是两个小厮搀扶着,退出了院子。马是不能骑了,上马车上一看,两个膝盖又青又肿,回去恐有一番折腾。正遇上戴权上轿子,二人一撞面,戴公公脸色拉下了不少,他还不得不赔笑,只说戴公公今日辛苦。等自己一个人了,才“呸”了一声,心里骂道“狗屁东西,真把自己当大人了,坑了我的银子,买了这么个烂摊子,倒还怪上我来了”又心惊刘遇的手段权势,匆匆回家里报信去了。 贾母本就因黛玉叫人送来的口信伤心欲绝,听到贾珍传回来的信,几乎要止不住眼泪,待看到贾珍连站都站不稳,只能由人背进来的惨状,登时哭道“若非我叫你走这一趟,何至于这样。” 贾珍心里清楚,到底还是给贾蓉买官的事儿惹的,只是他向来不想自己的责任,一路上骂了贾蓉两回,只恨不得再给他两嘴巴。见贾母哭泣,忙安慰道“并不关老祖宗的事儿。”又小声道,“老祖宗是不知,那永宁王白玉一般的一个人,竟是个蛇蝎心肠,比咱们宝玉还小呢,那手段,简直是不给别人留活路的。” “他不是一向如此吗”贾母道,“连他喜欢钱,也该从他舅舅家瞧出来的。只人家是王爷,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贾珍咬牙道“是呀,王爷。”心里仍不服,就他亲眼见到的,坏了事的王爷还少吗 贾母仍哭黛玉去了那样的虎狼地。一家子各有各的心思,俱没有睡个安稳觉。 刘遇倒是起了个大早,赶在早朝前把那一万五千两的银票送到了皇帝的手上皇上昨儿个召的恐怕是个地位不低的妃子,以至于甚至有资格在养心殿的龙床上睡了一夜,或者说,没到一整夜,恐怕半夜就走了,因为皇帝身边有人时,一向睡不安稳。他自认算金贵了,陪着皇帝睡的时候,也只敢在床尾缩成一团,小心着呼吸。 “这是什么”皇帝昨晚没睡好,脑子不算十分清醒,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宁国府的一万两,戴权的五千两,还有一个缺儿是给襄阳侯的侄子的,但我去问了一下,那小子当差算勤勉,没出过差错,就暂不去计较他家的事了。宋聚砚听信一个宦官的言语,就安排了一个龙禁卫的缺儿出去,官降两级,还有吏部,也该整治。” 皇帝怒极反笑“你就是这么办的这件事” 刘遇道“他是父皇的人。” “朕给你监国的权力,你就是这么畏首畏尾的”皇帝本要发火,又忽地泄气,道,“你果然是朕的儿子。”他不就是这么慢慢悠悠地处置上皇留下来的那些人吗甚至一些本该绳之以法的贪官污吏,也想着,先催着他们缴还国库的亏空。这么说来,刘遇动作可比户部利索多了。 这混小子哪里是不敢动手,他是在催自己,给他大干一场的环境和承诺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36章 这个世界上通常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黛玉打定主意选择了叔叔家,势必要伤外祖母的心。她觉得内疚和不忍心,但也从来没有像做这个决定时那么坚定过。林家的祠堂里供着林海和贾敏的牌位,等闲人家的祠堂不让女眷进去,不过林家不忌讳这些,但她自己行事小心,问过锦荷,知道馥环一般也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进去祭拜父母,自己也跟着行事。那日上过香后,遣退丫头,在里面独自坐了很久。 霜信颇有些担心她要哭得不能自已,倒是锦荷道“我看姑娘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似的,这时候难过一回,也比日后天天难过得要好。” 霜信倒没接着她的话说锦荷在她们屋里的地位一向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太太送来的,还因为她的缘故,紫鹃请辞,回荣国府去了。但是她和紫鹃又不同,既没有跟着黛玉多年的交情,也没有要和主子交心、替主子排忧、为主子的未来思量的意思,幸好也没看出她有别的心思比如说太太不放心姑娘,插个人到漱楠苑之类的。好像她就是过来拿一份工钱,尽自己的责任罢了。不过黛玉因此也轻松了不少, 两个人守在祠堂外面,另有几个婆子在更外头的院子里等着,防着有小厮奉命进来,要冲撞了姑娘。没等黛玉哭完,外头的张婆子就急匆匆地进来,对锦荷道“快让姑娘避一避,永宁王来了,要祭老太爷。” 她两个也是大吃一惊,忙进去叫黛玉,只是祠堂就没别的出口,况两个婆子也拦不住刘遇也没人敢拦,黛玉紧赶慢赶,还是在廊下撞见了刘遇。 有些时日没见了,她请安的时候也愣了一下。记得之前见刘遇的时候,他虽说话做事已是人上之姿,但脸上少年稚气仍有存余。这次恐怕病了一场,瘦削了不少不提,眸子里倒依旧神采奕奕,但是先前那股外露的有几分任性的少年意气像是藏住了不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一天一个样子,但像他这样几乎脱胎换骨的,还真是少见。 “表妹。”他微微颔首,声音有些沉闷,“我刚刚没了一个妹妹,脸色不大好,怕吓着表妹,就不跟你多说什么话了。” 黛玉本就哭得眼睛跟核桃一样,此言倒是正合心意,便应了一声“是。”要别过,只是等抽身走了,才意识到刘遇刚刚说了什么。 三公主母妃不显,但整个后宫里就那么几个公主,她生病的消息还是传的挺快。太医院即使不像刘遇病时那么如履薄冰,也是破焦头烂额的,并不敢懈怠。下午宋氏才从忠勇侯夫人的乳母那里听说三公主恐怕不好了,晚间刘遇就亲自来证实了这事。不同母、又有好几岁年纪差的妹妹,等闲人看来,刘遇的宽厚仁爱都是装出来的,他实是个冷血无情的,但细细想来,他对表兄妹们尚亲厚如此,何况是自己的亲妹妹夭折了只是她并非林徹、馥环那样何刘遇从小玩到大的,同他说不上熟稔,连一声“节哀”都没法说出口。 刘遇在林家一向不拿自己当外人,和黛玉说完了,便折身进了祠堂,他府里的长随还吩咐林家的婆子们“王爷在里头,跟林大人说声,等闲别让人进来。” 妹妹没了,却跑来舅舅家的祠堂祭外公这永宁王行事,怎乖张至此皇上也没意见霜信怀着满肚子的疑虑,先问黛玉“今儿个是要去太太那儿用晚膳的吧永宁王来了,晚膳姑娘是不是先去太太那里等着” “先去换衣裳。”黛玉身上的衣服说不上多素,但来祭父母,总不能鲜艳了,况她今日心里有事,还给林海、贾敏烧了纸钱,自然不能把这样的衣裳穿着到处跑。更何况,宋氏那里还有大嫂子呢,她如今身子特殊,万一冲撞了呢 本来按着宋氏同葛韵婉的喜好她们都喜欢小姑娘穿得鲜艳喜庆些,她是要穿那件刚做成的牡丹纹红裙子的,只是她又想到刘遇刚没了妹妹贾敏刚没的时候,她上京来外祖母家,那些主子丫头穿红着绿的,颇是刺眼。因而只系了一条水绿色的裙子,也没戴多余的首饰,拣了个翡翠手串戴着,就往宋氏那里去了。 宋氏一见了她,先问“张婆子说你和永宁王撞上了” “是。”黛玉心里倒有些不安。按着以往她在祠堂的功夫,怎么也不能撞见的,只是今天她耽搁得久了,“是我自己拖的,跟张妈妈她们倒没什么关系。”这话一出口,她也觉得有些白说,往常也罢了,今日这个客人实在是拦不住,别说张婆子,就是林盛家的在,又能怎么样呢。宋氏想来也知道,定不会苛责下人。 宋氏道“三公主薨了。” 黛玉低头道“方才永宁王说了。” “没几天你大哥就要回晋阳了,今天我让她们小两口单独待会儿。你叔叔、二哥只怕要陪着永宁王,咱们娘俩先吃着。”宋氏叹了一口气,把话题撇开,“我叫人给你打水来洗手。” 只她们娘俩,晚膳倒也简单,清清淡淡的几样小菜,粥是熬了一下午的鸡丝小米粥,并芙蓉鸭片、荷叶青虾、藕片烩肉几样热菜。林家养生,讲究食不言,她二人相对无言,细嚼慢咽地吃完了,又漱过口,略坐了一坐,锦书奉上茶来,方开始说话。 “有件事,原不该叫你一个闺阁里的姑娘操心,只是我同你叔叔也说过,同你大哥大嫂子也说过,实在是不能替你做主。只能来问问你的意思。”宋氏道,“我今儿去忠勇侯家里,原来是你馥环姐姐邀的花会,临了她自己没空,忠勇侯夫人说,索性去她那里玩牌。到了才晓得,是有人托她的面儿,要求我件事。” 黛玉听说与自己有关,忙侧过身来细细地听着。 “到后年你一十四岁,你叔叔是正四品,你身上又有族姬的封号,后年的大选,你还出了孝,恐是躲不掉了。我原来托忠勇侯夫人的门路,想问问有没有法子免掉秀女的名额。只是她也没法子。”宋氏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只是你还这样小,总得多相看相看,不能因噎废食,匆匆忙忙地定下来,不是害了你” 黛玉这才晓得她要说什么。这话实不该她一个姑娘家知道,但到底跟自己的终身有关,她也只能忍下羞赧,想听听宋氏的考量“我知道婶婶一心替我着想,那婶婶的意思呢” 宋氏松了一口气,想是幸好侄女儿端得住,否则若换了别家那些硬是要臊得提也不肯提的姑娘家,叫她找谁商量去“咱们家躲着选秀,也有人家趋之若鹜的。你也知道的那个薛家,就求着忠勇侯夫人,她们家的姑娘,本来是要选公主伴读的,后来不是她哥哥出了事名额没了,正求着忠勇侯夫人呢。忠勇侯夫人的意思呢,那薛家自然是攀不上咱们家这样的门第,但是朝廷里也有想去选大选,但就欠缺了些的人家,你若是报个病,咱们能省下一个名额来给他们家姑娘,他们自然也是愿意帮忙来活动活动的。” 黛玉道“此事若真这么好解决,婶娘也不必踌躇不决,来同我商议。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宋氏赞许道“我今日细细研究了选秀女的流程,若是要报能避开的病,恐怕你日后的婚嫁,是要受大影响的。” 婶娘话说到这里,黛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就索性趁着这两年相看夫家。只是到底太急躁了些,想来问问她的意思。 凭心里讲,她也觉得早了些。好容易来了叔叔婶婶家,过了几天好日子,到夫家去,谁知道会是什么境地当年馥姐嫁人,谁不说她攀得了如意郎君,谁知道南安王府是那样的光景只是馥环好歹与她的夫君两情相悦,倒也能苦中作乐,她 “也只剩了走永宁王的门路这一条了。”宋氏见她表情犹豫,不似赞同,便改口道,“大选到底是皇后娘娘主持的。薛家为了进宫小选的事,求过贤德妃娘娘,说是她虽是贵妃,也是一点也不能插手的。小选如此,大选理当更是。永宁王同承恩侯一向交情甚好,请他帮忙与皇后娘娘说一声,大选时撂下牌子来,咱们自行婚配,可好就是怕落了选,于你名声不好。” 选上了才不好呢。黛玉倒不像薛宝钗等那般有鸿鹄之志,要去宫闱一展身手,好提携家中父兄她叔叔哥哥也不用她提携。像元春那样苦捱十几年,一朝得封贵妃,但依旧不得见天日,同家中父母亲朋论年相见还是和那些更凄惨的一样,连这等运气都没有,在女官、小主的位子上一熬几十年她倒是不忌讳落下个“被撂了牌子”的名声,只是这事,一来永宁王一个少年郎好不好插手后宫,二来皇后娘娘肯不肯帮这个忙 “谁知道还有另一件事,永宁王说,他不乐意帮这个忙。”宋氏给出了叫黛玉目瞪口呆的答案。 她想了无数种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 黛玉愣怔了半晌,才问“为什么”她方才才遇见了刘遇,虽与之前又沉淀了些,但与舅舅家的亲厚,不似作伪。还是说刘遇亲近的只是自己亲舅舅,自己这个“表妹”,还算不上舅舅家的人因而,他懒怠得为她的事去欠皇后的人情,哪怕只是多说两句话而已 若真是如此,叫她该作何想 宋氏道“永宁王说,后年大选,也到了他立妃的年纪了。” 刘遇也只说了这一句话。是因为自己要立妃,所以不能插嘴大选事宜,还是有别的意思她也不敢去猜,只好原原本本地告诉侄女儿,由她来考量。 黛玉过了半晌才道“婶娘爱惜之意,我感激不尽。只是这话,这话要从何说起” “我晓得你听了这个,恐怕要担心得整宿都睡不好,实话告诉你,我打听了这话到现在,心扑通扑通得直跳,就没慢下来过。”宋氏按着胸口,“可是我要是不告诉你,自己擅自做主了,我又不是完人,也不是聪明得能看得清以后几十年的人,馥环的婚事已经够我后悔自责了,你要是有什么不对,我怎么对得起你父母” 竟是真的让她自己做决定了。黛玉捂着脸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37章 林征这些年假是攒了不少,但晋阳一刻也离不得人,他更不是那等玩忽职守、得过且过的,在家里歇了几日,便告别父母娇妻同弟妹,马不停蹄地回任上去了。刘遇忙着三公主的丧事,自然无暇来送他,也就一直没跟舅父舅母说明白,他那日颇为要命的话,到底有无用意。那日黛玉体谅他没了妹妹的心境,特意穿得素了些,谁知听到那样骇人的话来,倒庆幸没再与他会面了。尤其是那日她回房后,张婆子来找她,说“这扇坠儿是永宁王在祠堂捡到的,说想来是姑娘落下的,叫我送还来。” 已然是入秋的季节,黛玉何曾带过扇子在身边况那白玉扇坠又大又重,她可不用这样的款式,只是当日几个兄长又不曾去过祠堂,她也不敢去问,生怕人瞧出端倪来,只赌气把那扇坠子随手扔进箱子里--倒是不曾丢了。 自林征走了,林家人方有闲隙应付应付京里惯常的交际应酬。三公主算夭折,丧事从简,更没有国丧一说。如忠勇侯夫人这样好热闹的,收敛了几日,又开始张罗起茶会花会来,黛玉在荣国府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个人脉极广的侯夫人,彼时她可没有这么热络,自从她封了族姬,侯氏便恍若真的对她一见如故似的,请柬撒得她都有几分厌烦了。 宋氏一向由着孩子,便道“不想去咱们就不去。我也怕了她,这种长袖善舞的,常常是拿东家的情给西家,两边都见她的情,虽说咱们家比不得别人家得用,万一被求上了,交情好了也不容我推辞。”便叫林盛家的来,“你去忠勇侯府上跑一趟,拿我的手贴给侯夫人,就说我们太太染了风寒,不能来了,给她陪个不是,她要是问姑娘,你就说姑娘孝顺,在照顾她婶子呢。” 黛玉嗔道“婶子平白无故地咒自己病作什么还不如说我呢,反正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药。” “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正因为你身子骨弱,才更要忌讳这些。”宋氏隐了话没说。过几天治国公府上摆酒,她心里其实属意治国公府的大公子马兖,有意在那日相看相看,自不愿缺席了那场去。 谁知林盛家的去了一回,回来脸色却不太好“太太有所不知,今日荣国府的二太太竟也在那里,听说太太病了,说太太也是亲戚,他们家的小辈应当来探望一二的。她侄媳妇也在,一口应承下来,说择日就带他们家的姑娘们过来,一切交应与她。忠勇侯夫人说您病了一向不乐意见人都没拦得住。”她看着宋氏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完,“王太太还同她侄媳妇说,林家规矩大,你得今晚上回去就把拜帖写好了送过去才好登他家的门第的,省得你林妹妹说你失了礼数。” “这可稀奇了,她们想要来探望我,也不管我们家方便不方便,就这样了还说礼数再者说了,她家不是在忙贵妃省亲的事竟然有空去忠勇侯府上喝茶我说呢,忠勇侯夫人平时跟我们再好,也没见她连着两回请过,合着是有这一出呢。”宋氏冷笑道。 锦书劝道“太太莫气,他们家为了盖省亲别墅,也忙活了半年了,就是要盖天宫也该盖完了,恐怕还是跟二爷上回帮着约他家东府老爷和永宁王的酒席有关。” 宋氏道“你去同姑娘说一声,就说她外祖母家的表嫂子表姐妹要来做客。王太太嚼舌头的话就别学了去让姑娘伤心了。”锦书应了声“是”,便往漱楠苑去了。 黛玉正在屋里画花样,闻言讶然“凤姐姐她们果真要来”锦书应道“是呢,太太说她既称了病,也不能露馅儿,到时候就不出面了,大奶奶和姑娘接待着就行。方才大奶奶问,荣国府的奶奶、姑娘们喜欢什么样的茶、什么样的点心,她好让人备着。饭是要留她们一留的,她们爱吃什么,姑娘回头着人去厨房说声,好让她们心里有数。” 黛玉把笔摔到桌上,冷笑着对雪雁说“要是平时过来,也罢了。特意到忠勇侯府上等着,没等到还非要来我们家,这是嫌我前两天说的难听,要来兴师问罪了。” 雪雁道“姑娘何必这么想兴许也只是亲戚间再寻常不过的走动。再说,说不定紫鹃姐姐要来呢姑娘不是正巧想她了能见一见也是好的。琏二奶奶和几个姑娘,当时就跟姑娘玩的好,人或许就是得了闲,来姑娘这儿坐坐。” 黛玉瞪了她一眼。她是想紫鹃不错,但紫鹃现下在宝玉房里。她若是来了,不就是宝玉也跟来了她从小住在外祖母家,和宝玉玩了一场,因宝玉自幼养在脂粉堆里,倒不曾注意男女大防。她自知清清白白的,不容人说,但一年大二年小的,她这儿都想着择亲、选秀了,宝玉还过来,就有些不像话了。况他还是个口无遮拦的,人言可畏,她没了父亲,寄居在叔叔家,更要担心别人误会。 宝玉颇是不解为何去林妹妹家里玩,三妹妹会是一脸的不情愿,明明原先是太太先提的,到了出发前,太太却要嘀嘀咕咕地说其实不放心他们几个小孩儿去,受了气都没人说。但不管怎么说,能去林妹妹家里玩,总归是件高兴的事。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林家的下人说“本来大奶奶还愁,我们三爷上学去了,宝二爷来的话,没个爷们作陪。可巧我们家二爷下值回来了,请宝二爷去喝茶。” 林妹妹的这个二哥哥,一向是京里纨绔子弟们的噩梦,多的是父母要拿他来斥自己的孩子不中用,更何况他少年成名,在官场浸了多年,身上的禄蠹铜臭味儿不知道要重成何样,宝玉只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熏的慌。 然凤姐却喜得直推他“宝兄弟运气好,能见着闻名天下的才子,老爷知道了,肯定高兴的。可惜这不是我们自己家,不好没规没矩的,否则,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我们也要见见。”宝钗亦羡道“林二郎风采卓天下,宝兄弟这回可是来对了,同他请教一二,定能受益匪浅。”他心里不喜,想道“这样浊臭逼人的,也配得上神仙似的这种话”但到底是别人家,他也顾忌着王夫人临行前的脸色,只能咬牙忍了,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去见林徹。 他既怀着这样的心思,难免提不起精神,待真的见了人,又大吃了一惊。林徹刚把官袍换下来,一身家常衣裳,也难掩俊秀姿容,他房里又敞亮,光足得很,直照得他皮肤都快透明了,竟比宝钗还要白皙细腻几分,仿佛凑近了就能看见里头的七窍玲珑心。眉若远山,目似点漆,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的,合着那微微上扬的眼角,竟有些勾人了。 林徹见了他来,笑着吩咐小厮“看茶。”又引他坐下,“是妹妹的表兄罢我听母亲说起过你,一直不得见,请坐罢。” 这屋里三面墙都是橱子,堆满了书,宝玉看得心惊肉跳的,然定睛一看,除了四书五经,却也看到几本熟悉的封面子,他也不像自己那般用别的书皮包裹着,就那么大剌剌地摆在外头,让他不禁心里生羡,倒难得有了些亲近之意。 但林徹恐是累了,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倒是没说宝玉所预想的那些圣人之言、折桂之说,不过拣些谁家的花好看,谁家的酒香之类的闲话略提了提,叫宝玉越发地意外之喜“我每常在家里听老爷说起林二哥哥,总以为哥哥是那等只会之乎者也的无趣之人,如今见了,方知我原先成见多深。二哥哥这样的人物,当的起风姿卓绝四字了。” 林徹少年成名,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说他,多年来除了父母老师,更难有人对他“点评”了,不觉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仍是懒洋洋的“宝兄弟只见了我一面,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宝玉只觉得心痒痒,想“到底是林妹妹的堂兄弟,果真有几分她的气韵。可惜这么个人,也只能沉沦官场,失了原先的风骨。”越发地不舍,见林徹已经困乏地悄悄打了个呵欠,忙问道“二哥哥可是昨晚累着了” 林徹揉了揉眼角的泪花,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许鼻音“今儿个轮到我上朝,寅时就要在五门外候着了,失了仪态,让宝兄弟见笑了。” 宝玉忙道“那岂不是三更天就要起了二哥哥既累了,且歇着吧,我去瞧瞧凤姐姐她们好了没。” 林徹倒有心拦着,然他实在困倦得很,和宝玉说话又无趣得让人直想打盹,竟一时失了力气,让他纠缠着出门往漱楠苑去了。等他冷静下来,后悔得直跺脚。 漱楠苑门口看门的婆子犹豫了一阵,进去通报了一声,倒是出来说“我们大奶奶请宝二爷进来。”带他往里去了。 院里一片花团锦簇,黛玉说过的那株杏花如今已不在花季,倒是和院子里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连成了一片苍翠,衬着秋日的阳光格外暖和,花廊下摆了一桌酒,隔着老远就听到女孩儿们的嬉笑声,他心里更是喜欢,也不顾引路的老婆子,自己紧赶慢赶地过去了。 因为贾兰生病,今儿个李纨没得空闲来,就凤姐带着三春姐妹并宝钗,一起热热闹闹地坐在了一块儿,林妹妹许久不见,清雅依旧,倒是席上另一个女子,瞧着面生。 “这是你林妹妹的大嫂子。”凤姐忙拉了他来介绍,“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 这便是葛韵婉宝玉一眼望去,不觉大失所望。他也不是没听过这位女英雄的事迹,王夫人、李纨等说起她时,总是明褒暗贬,多半是说她抛头露面,怪不得被退亲,或是惹了杀业,日后恐怕要拖累子孙。只是她们越这么说,他就越是好奇向往,只想得她该是位英姿飒爽的绝代佳人,谁知这一见面,却是个形容瘦小、不施粉黛,衣着款式也算不得鲜艳新奇的小妇人,仔细瞧上一眼,肤色有些黑黄,甚至眉心处还有几粒小小的雀斑。他方才见了林徹的天人之姿,只想着若是他大哥也是这般的品貌,配葛韵婉这样的容颜,恐是委屈了。 宝钗看到宝玉的脸色便心知不好,他一向心直口快,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来,只她虽有意圆场,但葛韵婉的经历也未免太离经叛道了些,她心想“让宝玉失望一回也好,省得再镇日惦记着,让姨妈操心。”便笑着问“你平日不是最羡这样的奇女子,今日总算见到了。一会儿可要由你先写一首赞诗,省得成日在我们耳朵边念叨。” 葛韵婉那所谓的“英雄义气”,却是浸着她父亲的血泪的,她一向不乐意别人多提,何况这薛宝钗的口气,竟像她仿若是坊间戏子传唱的那等林四娘之流的传奇了,当下凤目一瞪要发作,然看着黛玉的脸色,到底忍了下来,只说道“宝兄弟既来了,坐下喝一杯茶暖暖身子罢。” 谁知宝玉竟道“林大嫂子至孝,感人肺腑,多的是文人墨客要为她写诗称颂她的义举的,也不缺我这首。况我夸惯了绝色佳人,竟也没什么好词来写大嫂子了。” 宝钗忙道“宝兄弟又在胡说八道了。”凤姐亦道“他一向小孩子心性,半大个人了还不懂事呢,大奶奶莫同他计较,我替他罚酒三杯。” 葛韵婉冷笑一声“我凭什么不计较”当下摔了杯子道,“府上的教养,就是到别人家做客的时候,对着人家的女眷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且不论你是个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说这种话,就是你想夸我,也得看我稀罕不稀罕呢” 黛玉亦泣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宝玉,要到我家来胡说八道了从前拿我比戏子,如今又对我嫂子不敬,合该我们林家人低人一等,给你们取乐不成”且指着门口道,“宝兄弟这样瞧不起你我们,我竟也不能留饭了,请宝二爷离了我这低下地儿,省得我们碍着您的眼。”她和葛韵婉虽才相处没几天,但那日骑马时,嫂子护着她的情形,暖和得让她想起母亲来了,听到宝玉的胡言乱语,原先就委屈,想到大嫂子腹中还有侄儿,恐这一气,要伤到胎儿,更是焦急。 宝玉方知不妙,正要说些什么补救,林徹匆匆前来,见嫂子妹子一个气,一个哭,不觉眉头紧锁,冷笑着对宝玉道“宝兄弟口舌好生厉害。” 宝玉百口莫辩,彷然无措地立在一旁,也没了主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第38章 宝玉素来口无遮拦,然一般人家也少有如葛韵婉这样咄咄逼人地计较的,远的不说,为着他这个口不择言的毛病,宝钗也吃过两回委屈,哪次不是自己咽下去了今儿个若是宋氏在,孩子们出够气了,她来唱个红脸,再有凤姐在边上逗趣解围,这事也就翻篇了,大家伙儿关起门来在心里骂娘,面上仍然一团和气,才是大家子的体面。但葛韵婉似乎不大稀罕这样的体面,她好歹也是尚书孙女、林家长媳,行事竟如黛玉一般小性儿,冷着脸又问了一声“我竟是不知哪条律法规定了,人只要一声道歉,说声小孩子不懂事,我就真得认了比我高出这么多的小子仍是个小孩儿,我还非得不记仇,不然他什么事也没有,就剩我一个,落个刻薄名声。幸好我都沦到被人当取乐说闲话的玩意儿了,也不在乎这些。” 林徹本就头疼得很,招了招手,黛玉见他脸色差成这样,自己起身拉他坐到椅子上,声音里犹带着哭腔“二哥要紧不要我帮你揉揉” “就是困的。”林徹无奈地拼命拉了拉眼皮,尔后看着嫂子妹子,对凤姐无奈叹道,“我从小学的,到人家去,他们家的丫头我都不好正眼看的,更别说评头论足--各位姐姐妹妹若是还有兴致留在这儿吃饭,想是我家嫂子妹子也是能陪着的,我先送贾公子回贵府上去。” 凤姐登时挂不住脸了“这是要赶咱们走了” 谁知林徹竟是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抬起眼皮的样子颇有些无所顾忌。他本就生得十分出挑,正经起来便分外惹人注目,宝钗也到了知事的年纪,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因着气氛紧张,倒也没在意,现下倒想到避讳,却也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待想起自己在做什么,羞得简直要生自己的气来,赶忙打圆场,好撇开自己的胡思乱想“也是宝兄弟说话不好听在先,林家嫂子、哥哥还在气头上,咱们倒是先家去--也要宝玉吃吃教训,下回可不敢这么胡说八道了。等人家气过了,再叫他来赔罪的好。” 惜春本就有些孤僻心冷,闻言冷笑道“宝姐姐想得好,焉知人家已经恼了咱们,哪里还有下回呢。快别说了,你们还要再说,我先家去,好存点最后的脸面,倒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累这一回呢。” 她这冷言冷语固然气人,但凤姐心里一动,想着话已到了这份上,林家口口声声说着把黛玉当亲女儿看,如今也是为着亲嫂子的面子狠狠地打了堂妹子的脸,黛玉本就是个心气高的,外祖母家被编排成了这样,她才忍不得。就是当下顾不得,日后想起来,也是个由头,少不得要同这家离了。 谁知话说到这儿了,林徹仍是没改主意似的,站起来,要请宝玉走,他今儿个实在是有些虚,一时竟还没站稳,眼前略有白光,晃悠了两下才消散。黛玉慌得问“哥哥还说不要紧,几时见你有这气血不足方有的毛病。”又看了一眼葛韵婉,“雪雁,拿帖子去请太医呢。” 宝玉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能气到林家请太医的地步,他不知葛韵婉身子变化,只当黛玉在借题发挥,只她从前委屈了也不过是自己躲回屋里哭,不见他而已,如今可见是气到头了。那话他其实说出口就知道不好,葛韵婉并非那些戏文里香艳浓烈的传奇,她没有义务生得天姿国色,哪怕模样平庸,似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许了人的妇人,也同他没半点关系。他一向爱护女孩儿,不小心以貌取人了一回,还得罪了林妹妹,悔恨不已,偏偏到了这时候又口拙,不知道怎么赔罪才好,犹豫了半天,见林徹几乎要撵他了方对着黛玉赌咒发誓“林妹妹,我若是有半分唐突嫂子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别的不说,我对妹妹的心意--” “可别,”黛玉扬声打断他,她竟没和以前一样哭得不能自已,反倒有余心余力来反驳宝玉,“但凡你还拿我当个亲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看,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家小门小户的,是攀不得你们家的门第,但我嫂子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出来的,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你要说没唐突她,可真是当我是聋子瞎子傻子。”她指着院儿门口,泣道,“原你今儿个就不该来,现在还是赶紧着回去吧。” 宝玉一腔真心付诸东流,心里又愧又怕,竟真被雪雁一个弱质女流往外推出来几步。妹妹是这样的态度,林徹也放下了最后一点心,又请了一回“贾公子这边请。” 他们这样小题大做,由不得人不多想,凤姐见宝玉痴愣愣的,恐他犯了旧病,自然不敢怪他说错话,倒是数落了一通林家的不是--知道宝玉不乐意听,还特意没提黛玉也胳膊肘拐在外头,回去的路上倒也没太犯愁,老太太固然会生气,但林家这样不懂事,其实颇是合王夫人的意思的。 宋氏本意是躲开点贾家人,让葛韵婉去唱个白脸,叫那家人就当自己家不好相处就是了,便是儿戏心直口快,她日后说一声“年轻不懂事”,也能掩过去,谁知道这么一听下来,那家的混世魔王倒是先用上了自己原先想到的借口。她哭笑不得地跟太医打听清楚了葛韵婉的身子,又让帮黛玉、林徹也看一下脉,一应都问仔细了,才松了一口气,到漱楠苑来找黛玉说话。 锦荷站在廊下打帘子,指着床边上小声说“姑娘正哭呢,雪雁同霜信在劝着,我怕姑娘哭的是大奶奶、二爷今儿个没给她外祖母家留面子,也不敢说别的。” 宋氏道“你要是有你姐姐的胆量同性子,我也就万事无忧了。”锦荷亦有些惭愧,低下头去,跟着宋氏一起进了里屋,听宋氏吩咐打水,连忙赶着文杏前头去提水。 黛玉见了婶娘来,忙要擦眼泪,宋氏止住她的手说“别这么揉,仔细一会儿红了,她们说有热水。”正巧锦荷提了水进来,她亲自试了试水温,取过帕子来说,“抬头,我给你洗一洗。” 黛玉鼻子又是一酸,拉着宋氏的袖子道“我心里觉着对不起大嫂子,又觉着对不起外祖母--宝玉同我从小玩到大,我倒是知道他的心肠,那话说着着实混账,他却不是怀着坏心思故意说的。” 宋氏宽慰道“你嫂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儿个一觉睡醒,也就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子撇过脑后了,你倒不用太担心。至于你表兄弟的话,”她叹了一声,“越是无心,越是真心话啊。” 纵使再有心为宝玉辩白,这话也接不上来。黛玉心里一痛,想道“宝玉的为人倒是不用多想,但以貌取人的功夫,还真是一贯如此,往常就说女子成了婚,就从珠子变成了死鱼眼睛,恐怕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看嫂子的。他平日要把我嫂子想成什么,才能脱口而出说她的容颜不佳”又想到葛韵婉刚一回来的时候就对荣国府印象不好,此番一时情难自禁,又要落泪。 宋氏道“你嫂子这样的经历,人都以为她是个爽阔的,其实过去那些事,都不好在她那里多说的。她这回这样伤心,除了是以为你表兄拿她取乐外,还有另一个缘故。当年她父亲,是那位老千岁--”她隐去了些话没提,“只是有一事,她嫁来后几年才透露了口风,提议招揽葛督军的,招揽不成又提议除之以绝后患的,俱是当年忠义太子的亲信,恐怕你也听说过他,叫做王子腾。” 黛玉捂着嘴,无声地尖叫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第39章 太上皇是个惯会自欺欺人的,葛菁之死疑点重重,但既然匪寇已除,他也就睁着眼睛说葛爱卿大仇已报,赦免了葛韵婉私自调兵的死罪,赐了块“智勇纯孝”的牌匾,就不了了之了。知道忠义太子和忠定王双双出了事,他们的旧党相争,这件事才抖露了出来。 时人说“葛女愤而起,夜奔凉州,召集父祖旧部,奇袭鹳洪山,手刃贼子”,她用葛菁的佩刀亲手斩下了叛徒和匪首的头颅,然后回凉州为自己私自调动朝廷军队一事请罪,朝野为之轰动,凉州百姓闻风而出,争相一睹这个奇女子的风采,想看看这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是不是一夜之间长出了三头六臂。彼时她数日未眠,入了城便下马,自缚而行,一身匆忙赶出的孝服溅满了血污,几要染成赤色,步履蹒跚,神色麻木,叫人看着也只得肃容起敬。 没人知道她到底哪来的胆量,唯有她自己清楚。 太上皇说葛菁得以瞑目之际,她分明是想哀嚎出声的,只有心底一只手狠狠地捂着嘴,才克制住了自己。她什么都知道,是谁来劝父亲归顺的,那人是奉谁的命令,后来又如何威胁父亲的,谁有能耐收买追随了父亲整整二十年、地位不低的亲兵,鹳洪山的匪寨一向欺软怕硬不成气候,到底是如何忽然有胆量截杀朝廷命官的,她俱知晓。更知晓的是,他们要父亲的命尚需找法子掩饰,但要对葛家可能知情的老弱妇孺斩草除根,却不需要顾忌的。她杀上鹳洪山,看着像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无所畏惧了,其实人皆不知,她正是因为惊惧,才放手一搏,拼出个鱼死网破来闺阁小姐抛头露面做出这样的事来,足够惊世骇俗了,而一旦她的名声传出去了,她的生死,也就多了无数双眼睛帮着看着了。更何况,她一介弱女,纵有葛姓,又如何说服纪律严明的凉州军跟随其报这个私仇人真义薄云天至此,冒着掉乌纱帽,甚至掉脑袋的危险听从她一个丫头片子的指挥还是因为凉州军守备是忠定王的人,巴不得这事闹得更大些,方派出了人马。太上皇想来也是心里有底的,然而所谓的真相哪抵得过他的儿子。 也是好笑,替他开疆拓土、守边卫界的将军的性命不重要,党派倾轧也能装不知道,他的儿子们在他病榻前不够哀痛和睦才是要紧事。 也因此缘故,即便二王皆成过去,他们的那些幕僚走狗,依然能够畅通无阻地升官发财。王子腾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比其他人更端正些,因他是真心诚意效忠太上皇的,选择忠义太子,也只是为了太上皇百年后的事儿做考虑。是以当他发现忠义王买通了禁兵的时候,他尽了忠臣之能,太上皇因此分外倚重他。 于是那些他给忠义太子办事时犯下的错,死去的一两条人命,就更加不重要了。 葛韵婉确实是个气性有些大的人,脾气相较于宝钗等来说,也算不上好,但她真不至于为了纨绔子弟的一句真心话就要不顾小姑的心情,断了两家的来往。倒不如说,若是宝玉没来,或者说话做事得体恰当,她反倒要失望呢。如今有了个由头,彻彻底底地撕下脸来,不用面对着王子腾的亲戚假意客气,她总算能松了一口气。 毕竟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慈父枉死,家道中落,即便现下她已为人妻,将为人母,还是忘不了那日淘气,躲在父亲书房里的屏风后所听到的种种。 这些过去她当然不会去跟夫家人说,但夫妻本就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林征又不是傻的,哪里会看不出来枕边人心事重重,也是问了几年,才等到她放下心防。 但黛玉听来,却震惊得很。她已从林海之事上瞧见了官场黑暗,几乎就要信了宝玉那套官场无好人的理论,但同嫂子经历的那些比起来,她自以为的“已经看清了”却又算无稽之谈了。只是江南盐商也罢,那些想要用林家私产来填补盐政空缺的贪官污吏也罢,倒也离她离得有些远,顶多就是其中一二竟与外祖母家有些交情,让她心绪难宁罢了。可是宝玉的亲舅舅,却隔得那么近。 王子腾其人,薛蟠、宝玉避之不及,宝钗等却深以为荣,就是探春,也只认这一个“舅舅”。贾母尝说,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如今也就是眼看着的风光了,真正得力的,如今也只剩王子腾一人。因他的缘故,王夫人、王熙凤在两代妯娌里皆出挑得很,宝玉平时惹了贾政不高兴,也多喜欢谎称去舅母那里、舅母给的,多半能逃过一劫。可倘若王子腾如今的风光,当真是用别人的命换的呢宝玉说那些官场中人昧着良心颠倒黑白的时候,包括了他的父祖舅伯吗一时之间,她除了觉得难以面对王夫人、凤姐、薛姨妈等外,竟连一向拿王子腾当 也不是没怀疑过宋氏说的话倒不是说信不过婶子的人品,而是林海之事的细则,还是她看过父亲留下的些许笔记方有个大概的印象,嫂子当时也不过是个闺阁女流,纵然葛家养女儿比林家更胆大些,大嫂又如何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想到外祖母家下人的口风,再推及薛家、史家,他们家主人做过什么事,被别人知晓了,再正常不过了。说来说去,还是林海留下的笔记,对岳母家同其亲眷在金陵的所作所为颇不认同,不自觉地改变了黛玉的态度。 她也不由地难过起来。 忠勇侯夫人好人没做到,在家里思忖了半天,终是决定还是拉着林家的好,特特拣了个下午来看宋氏,把贾家人不请自到的事儿一股脑儿推了出去。宋氏心里有数,面上倒看不出来,和和气气地同侯氏喝了一下午的茶,末了说“征儿媳妇最近脾气躁,我们也不是知道,她自己也心里有数,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嘛,谁也不能说她什么。” 侯氏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忙贺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要说你这儿媳妇也过门这多年了,早该想到这事了,可不是他们小两口忙忙碌碌的,耽搁了这些年。”她倒是没提,这些年林征、馥环俱无所出,南安王府嚼舌头根,多说他们林家人身子不济,养育困难,如今倒能驳一下了。 宋氏笑道“他们一向有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他们。如今是到了他们觉得合适的时候了,不然我还能再等几年。”又对侯氏说,“现在我们老三在他三伯伯的孝里,不好娶亲,但要是有好姑娘,你可得帮着留意留意。我也晓得,这年头人家养姑娘都宝贝得紧,模样性情俱出挑得有不少,要再往上,也轮不到我们这样的破落户,但到底他也是你看着养大的,打小就叫你姨呢。” 侯氏自馥环同云渡的婚事后就心里起毛,闻言“噗嗤”一笑道“你家老三连县主都看不上,还同我说你们家是破落户呢。” 也是她们交熟,才敢这么说话。宋氏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人家县主闺誉有碍,咱们可担不起。再说,倘县主当真垂怜,我们家也不敢高攀的,他区区一个举子,有什么福分肖想县主” “你家姑奶奶不是嫁进王府了还有个更厉害的姑太太呢。”侯氏开了句玩笑,又说,“还有件事呢,你家老三的婚事我当然要放在心上,不过你上回托我打听的,族姬的事儿,我倒是有个人选。说给你听听。是你大儿媳妇的老熟人了,原先的凉州知府郁文善,婉娘家里出事的时候,他迁去了平都,否则婉娘不至于那么委屈如今升到京里来啦,在大理寺,他家小儿子也是前年的举子,名叫郁启,今年一十九岁。我那天瞧了一眼,模样十分出挑,性情也温和,郁夫人去得早,一进去就没有婆婆,妯娌小姑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宋氏被她说得颇有些心动“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拖到现在才说亲呢” “人也是才来,家里也没个女主人,连出门应酬都少,想是没那许多路子认识人实话说,我也只打听了个大概,你要是有心思,你家在凉州、在都察院里认识的人少多问问也就是了。” 宋氏知她特意来这么一趟,多还是要同自己家交好的,但有人帮着留意子女的婚事,总是好事,况她说的这个郁启听着也颇有些靠谱,打听打听也没有坏处。因而也当了回事,特意去问了一回林徹同葛韵婉。 葛韵婉不置可否,只说那位郁大人为官尚可,名声不差,已故的郁夫人亦是个能干的人,至于郁启,她自然是没见过,郁家离凉州离得早,同葛家相交时还没有娶媳妇,因而郁启那两位嫂嫂的为人她也不太知晓,倒是郁家早年嫁出去的姑奶奶,实是个爽快人。 林徹却说“去都察院打听也无甚必要,能打听出的就是其父的为人,郁大人步步高升,一路到了京城,如今官居三品,应当没出过大差池,人也信得过,不过这郁三公子到底如何,还得看别的。” 宋氏烦道“总要先打听打听他家里人,然后才到他的人品,否则你看你馥姐,难道云渡人品差了”她没敢跟儿子细说,这般着急黛玉的亲事,还是为了永宁王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这换做是别的外甥,知根知底的,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可这个外甥不一样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