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千古流芳的一百种姿势》 第1章 凯旋 本世界又名:八一八历史上那位名留青史的女将军 * 楚国,上京。 今儿个是穆家军班师回朝的日子,上京全城的百姓都跑到城门口来迎接他们的英雄。街道两边的茶楼早早就坐满了人,小媳妇儿焦急地等待着丈夫,年迈的父母拄着拐杖盼着自家儿子,还有那未出阁的大姑娘,拿着绢花儿笑得羞涩,想看看回来的兵里头有没有自己梦中的情郎。 入目尽是黑压压的一片,真真是万人空巷。 不多时,身披黑甲的军队便浩浩荡荡地入了城,打头的那个是个三十来岁的高大将军。先头部队骑着高头大马,后头的兵持长.枪在后面跟,一个个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黑了,瘦了……” “我的儿啊,娘念你念了三年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虎娃,看,这个是爹,快,叫爹!” …… 围观的百姓里,不断有人认出自家丈夫孩子,都忍不住喜极而泣,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说话,一边踉踉跄跄地跟着军队往前走。那些兵依旧肃着脸向前,未曾给过他们的亲人一个眼神,可那双在漠北边境饱经风沙的眼里,却隐隐可见水光。 能进城的兵都是有不小的军功在身的,都得去宫里接受皇帝的封赏。待军队终于行过外城进入了内城,城门打开时,他们便看见丞相率领百官候在那里,代天子迎接功臣。 最前头的几个将军纷纷下马,快步走到丞相面前,双手抱拳深深作了个揖:“末将参见丞相大人!”又转头向丞相身边坐着轮椅的青年行礼,声音颤抖道:“参见将军!” 温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苍白着脸色,冲他们笑着点了点头。 几个八尺大汉看着曾带领他们出生入死的将军如今的模样,不觉潸然。 他们的将军啊,曾于千万人之中取敌人首级的将军啊,怎么现在成了……成了这副模样? 都怪那该死的匈奴人! 大楚建国三百余年,由盛至衰,近几年更是充斥着内忧外患。内忧先不提,这外患里头,首当其中的,便是大楚边境虎视眈眈的蛮夷。 北边有北牧,西边有匈奴。 原身穆九身为大楚皇帝亲封的镇国将军,为边境安定立下了累累战功。前年冬天,匈奴犯境,一连屠了西境两座边城,当时驻守西境的边将自知罪孽深重,自刎而亡,留下了西境一堆烂摊子。 原先守在漠北的穆九就是在这时被临危受命,前往西境夺回城池,打了匈奴一个措手不及。后来,在大楚丞相沈烨和兵部尚书陆权的支持下,大楚趁此机会正式向匈奴开战,原身被封为西征主帅。 大战从去年打到今年春,匈奴东边一大片疆域尽皆归了大楚的版图,老匈奴王独木难支,不得不对大楚俯首称臣。 自此,势弱已久的大楚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屠城之仇得报,又找回了曾经身为天.朝上国的自信,原身作为西征主帅,自是被全大楚人民奉为英雄,尊为战神。 可没想到,那匈奴临死前还挣扎着扑棱了一下,指使其埋伏在大楚军中的间谍给穆九这个主帅下毒,还真就让他成功了。穆九在战事收尾时被紧急从西境送回上京,太医院几乎倾巢出动,最后还是宝相寺里云游在外的神医圣僧碰巧归来,这才保住了她一条性命。 却就此落下残疾,身不能行。 中毒一事至今,已过去三月有余。皇上给穆九封了个大将军王,给尽了荣耀,从此便预备当她是个吉祥物,锦衣玉食地养她的下半生。 约莫十来天前,温霁穿到了穆九身上。 眼前的昔日下属一个比一个感性,看着她虚弱的模样跟个小姑娘似的泪眼婆娑。温霁哭笑不得,故意虎着脸道:“行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干甚么学这妇人作态?我楚军军训,流血不流泪,本将军不在,你们一个个都忘了?” 为首的穆义用力吸了吸鼻子,被将军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呐呐地垂下头,被漠北风沙吹得黝黑的脸颊上泛着可疑的红晕。 “圣上还在宫里等着,你们快些入宫去吧。” 几个人一齐答道:“是,将军。” 身穿绛紫色官服的丞相沈烨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 穆九身为大楚近几朝来头一位大将军王,沈烨从不敢小看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这位煞神十四岁从军,几乎把麾下三十万兵士治成了以他一人为中心的铁饼,沈烨的人至今渗透不进。虽说他现在遭遇横祸断了腿,可那份运筹帷幄的心智还在,这么多年在军中建立的人脉威信也还在,若这样的人能为他所用…… 呵! 沈烨神色回转过来,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嗤笑了一声。 穆九他爹,那位忠义伯穆戎可还没死呢,穆九的人脉势力又怎么会落到他沈某手里? 殊不知,他在打量温霁的同时,温霁也在评估着他的价值。 眼前这位沈丞相就是上辈子皇位争夺的胜利者。不过上辈子的情况跟如今可一点儿不一样,上辈子的这时候,原身穆九没中毒,腿也没断,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沈烨这个百官之首,也早就将上京死死把握在自己手里,万人之上,权倾朝野。 这辈子的沈烨,依旧是权势滔天,可终归少了那么一点儿意思。 究其原因,上辈子唯他马首是瞻的原身父亲穆戎,这辈子不知怎的也要进来分一杯羹,前段时间给沈烨使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绊子。事情虽不严重,却无异于往沈烨脸上甩耳刮子,公开和他站在了对立面。原身现在明面上还是中立派,可她身为穆家儿孙,天生就被算在了穆戎那头。因此现在朝堂上是文沈武穆,两家分庭抗礼,谁能胜出还未可知。 这可真真儿把朝堂上那群人愁秃了头。站哪边儿都有风险,要是保持中立吧,又担心改天新皇上任,头一个拿他们这群墙头草开刀。 哎呀呀,沈丞相智多近妖,穆大将军王手握兵权,我颈上这颗脑袋该押在哪一边呢? 上京城的高门大宅里最近掉的头发尤其多。 可惜那群人精儿似的朝臣却没一个发现,被当做穆戎最大底牌的新任大将军王,已经在为自己偷偷物色下家。 …… 等凯旋的楚军受封完毕,温霁回到忠义伯府,已经是这日黄昏。 穆家先祖穆正英是陪着楚朝开国皇帝楚高祖打江山的头号功臣。穆正英这辈子虽然只有短短三十余载光阴,却生得好,死得也好。 他娘是楚高祖母亲的陪嫁丫鬟,他爹是高祖家一个小管事。身份上再微贱不过,却偏偏伺候了主家一辈子,占了一个情字。他自小被老夫人选做高祖的伴读,得以接受系统的军事学习,与高祖既有主仆情分,又有兄弟之谊。这是他生得好。 高祖建国后,他被亲封为大将军王,武官之首,风光无两。却在两年以后旧疾发作,扔下妻儿撒手人寰。彼时的高祖还不是晚年那个多疑猜忌的帝王,自小的兄弟英年早逝,去时一双儿女犹在襁褓,高祖痛心不已,亲自拟定谥号,手写悼文,在葬礼上当着满上京的权贵潸然泪下,这份恩宠在当时无人可出其右。 后来楚国渐渐步入正轨,高祖和一众朝臣早年为这个帝国操碎了心,临了老了没事儿做了,就开始玩儿起了权斗。在帝王的猜疑和底下各派的小心思下,昔日功臣入狱的入狱,砍头的砍头,辞官的辞官。在一众糟心玩意儿的衬托之下,穆正英这个英年早逝的就成了高祖的朱砂痣白月光,每想一次心头都是别样的柔情。 穆家的辉煌自此而始。 可惜可惜,世上没有一本万利的荣华富贵。自从二十年前穆家送进宫里那位太皇太后仙逝后,穆家是每况愈下。到了穆戎这一代,那爵位已经降到了公侯伯子男中的“子”,眼看着就要掉出上流勋贵圈。好在穆戎争气,年轻时立了不少战功,硬是挣了个“忠义伯”回来,穆家这才止住了颓然之势。 不过要不说穆家倒霉呢,两代惊才绝艳的儿孙都栽在匈奴身上。穆九如今的遭遇在十几年前也曾在穆戎身上发生,匈奴人无药可解的奇毒,葬送了穆家两代将才的一双腿。 此刻温霁站在穆府大门前,看着眼前这个降爵后被一改再改、从昔日的恢弘大气变成如今平平无奇模样的穆家祖宅,眼底神色莫名。 这就是上辈子叫原身念了一辈子、也害了她一辈子的穆家啊…… 可真有意思。 “将军,您回来了?”穆家的门房看到熟悉的马车停在大门口,忙招呼人上前扶温霁下车。温霁垂眸敛了敛神色,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门房是个机灵有眼力劲儿的,一边手脚麻利地把温霁扶上台阶,一边快言快语地道:“哎哟,今儿个将军累坏了吧?前厅的饭菜都已经准备全了,老将军和夫人都等着您呢!” 温霁挑挑眉:“父亲母亲还未曾用饭?” “可不?老将军和夫人心疼将军,不愿意独自用饭,听说嬷嬷劝了好几回,劝不动呢。” 心疼? 温霁心下哂然。那穆戎和林菀若真心疼原身,又岂会在上辈子利用完她后麻溜儿地把她打包到了北牧,最后还送了她一杯鸩酒归西? 我爱你,所以我把你当成踏脚石,最后还要你的命? 那这心疼可真是廉价得很。 伯府占地面积不小,纵使几个小厮抬着温霁走得满头大汗,真正到达饭厅也是一盏茶后。 “九儿回来了?” 林菀远远见着个蟒袍少年被人抬着走近,赶紧放下手中的清茶,急急地就要上来迎。 “阿娘,您慢着点儿。”另一道柔柔的声音响起,清丽婉约的女子立即上前扶住林菀,搀着她往门外走。 正是原身的同胞妹妹,穆清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穆家 要说这穆清歌和原身也是同人不同命。姐妹俩出生就差了半刻钟,原身却偏偏因着这半刻钟的年长,不得不担负起家族责任。 穆戎和林菀是自小的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一对儿。当年林菀过门时,穆戎已经是战功累累的小将军,又是穆家嫡支这一代的独苗,当时的当家人穆老太爷几乎把家族荣辱全系于他一人身上。 林菀新婚不久刚怀上的当口,穆戎却因边关战事不得不离开上京,留下孕中的妻子独守空闺。林菀一个人在家里熬过了头三个月,却因孕期情绪敏感,思念夫君成疾。眼见人越来越瘦弱,家里人没办法,只能同意她去边关随军。等她颠簸了两个多月终于到达边关,却又因为边关苦寒,水土不服,好几次差点小产。 就这么折腾了一大通,怀里的娃倒是揣住了,却把林菀的身体底子折腾坏了。 祸不单行,穆家姐妹生产时,林菀又遇到难产。最后九死一生地把两个孩子生下来,她自己的身体却落下病根,从此再不能有孕。 穆戎是穆家嫡支的独苗苗,膝下无子怎么行?林菀在看到两个女儿的那一刻便清楚,此番回去穆老太爷必定要为他纳妾。她身子本就虚弱,又成日忧思,终日缠绵病榻,仿佛下一刻就要去了。穆戎看着年少就倾心的心上人,心上人为了他远走千里,为了他生儿育女,遭了这么大的罪,难不成最后还得看着他另娶新欢? 一边是家族血脉传承,一边是自小捧在心尖尖上的娇妻。穆戎两边权衡不下,干脆把心一横,将双胞胎女儿说成龙凤双生,瞒天过海。 原身就这么一直被当做穆家独苗苗教养长大。她三岁那年,隐居已久的世外高人决明子云游时路过上京,无意间偶遇穆家人出游,看到这三岁小娃娃心喜不已,当下便问询穆戎可否将她收做门下弟子。林菀原舍不得,可穆戎担心原身的女儿身暴露,又加之决明子之名天下皆知,这样的好老师可遇不可求,便应承下来。 就这么着,原身年纪小小便离开穆家,跟着决明子在世外长大。穆家这一辈的女孩儿从“清”字,她原该唤做穆清酒,红妆作儿郎后那“清”字儿便去了,只叫穆酒。赶巧决明子座下一共九个弟子,她头上不多不少正好八个师兄,那名儿又成了穆九。 原身十四岁那年,师父决明子去世,她随着一众师兄办完师傅的葬礼,隔月便下山从军。 穆九和穆清歌都是穆家的女儿,可一个是从小在身边教养长大的娇娇女娥,一个是常年见不到面的内敛“长子”,穆家夫妻的心偏向哪一个,可想而知。 于穆戎和林菀而言,天纵奇才的原身是延续穆家荣耀的工具,可穆清歌却是他们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的爱情结晶。 “咳咳咳……”温霁抬手抵唇,不住地咳嗽着,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林菀伸过来欲拉她的手。 她原本就苍白的脸颊上因咳嗽泛起红晕,凤目里染上生理性盐水,看上去难受极了。林菀看着儿子受苦,一颗心揪成一团,保养得堪比双十女郎的脸上满是担忧:“这身子养了快三个月,怎么还不见好?太医不是说除了腿以外,其他地方问题不大么?” 穆清歌在一旁柔柔劝道:“阿娘莫心急,想来是兄长今日出门累着了。兄长如今身体不好,是最受不得寒的,眼下倒春寒还没过呢,受凉也是有的。”又转头对身边的丫鬟吩咐:“玉棋,速速去请赵大夫来!” 温霁缓了一口气,摆手道:“无妨,太医的药还未吃完,药物相克,再吃其他的反倒不妙。这个时辰就别去麻烦赵大夫了。” 穆清歌并不坚持,细声应道:“兄长说得是。” “行了,都杵在门口作甚?再不进来,这一桌饭菜都该凉了。”穆戎拄着拐杖慢慢走上前来,拍了拍爱妻的肩膀以示安抚,催促众人赶紧进屋。 温霁看着他略显无力却已然有了知觉的腿,喜道:“父亲这是能走动了?” 听她这样问,林菀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方才的担忧一扫而空,笑道:“是呢,穆郎这几日的锻炼颇有成效,今晨不用人搀,已经能自己走两步了!” 提起自己的腿,穆戎一贯冷肃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喜意。 他这双腿残了十几年,如今终于守的云开见月明了! 可他眼底的喜色还未散去,余光就瞥见长子真心实意为他高兴的样子,心里涌上一丝别扭的愧疚,收敛神色叹了口气:“父亲对不住你。” 温霁心说你确实对不起原身,但面上却一脸真诚地宽慰道:“父亲这是说哪里话?父母之恩大过天,若当时是儿子得救却连累父亲一生残疾,才真真是儿子的不孝。” 说起穆戎这双腿,就不得不说道三个月前原身中毒时遇到的宝相寺神僧慧通。 原身中毒被送回上京时,慧通恰好云游归来不久,此前一直在上京郊区为穷苦百姓义诊,“神医”之名大躁。原身中那毒乃匈奴奇毒,众位太医都束手无策,穆家便抱着试试的态度前往宝相寺请了慧通。 慧通保住了原身的性命,又说自己这些年天南海北地云游,配了不少神药,其中一种恰好能解这匈奴奇毒。 他正准备给原身解毒,穆清歌却当着众人的面给慧通跪下,求他替兄长解毒后能否将药再给父亲穆戎一份,解了这伴随他十多年的毒,让他得以康健。 没曾想慧通却叹气说这神药来之不易,原材料十分珍稀,天下间只得这么一份,给一个人解了就再不能给另一个用。 也就是说,原身的腿和穆戎的腿,鱼和熊掌只能择其一。 君和臣,父和子,这三纲五常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再加之原身是个孝顺的,这药便理所当然地让给了穆戎。 等温霁穿过来时,木已成舟,回天乏力。 穆戎这三个月来一改从前的严父形象,对长子嘘寒问暖,相处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色还颇为愧疚。人人都以为穆戎的愧疚是因着儿子将解毒的机会让给了自己,温霁却清楚,不是这样。 她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她这边才刚刚中毒,慧通那边就正好有解药,解药还偏偏只有一份。 何况上辈子的慧通,可没拿出过这份解药。 温霁去偏室换了身衣裳,出来和穆家人一起用饭。穆家人口简单,家里没什么食不言的严苛规矩,家人之间的相处跟寻常百姓家无甚两样。林菀扯过话头,把世家后宅这些事儿聊了一会儿,穆戎就仿佛不经意似的,把话题转到了刚回朝的楚军身上。 “如今西境安稳,漠北也有穆仁他们守着,回朝的十万大军也不急,可以略微修整几月,让将士们与家人团圆,再请圣上旨前去漠北。” 温霁放下筷子,接过丫鬟捧上来的茶漱了漱口,缓声说着当下楚军的情况。 十万大军驻扎在上京城外,这几个月朝廷上那些文臣必定睡不安稳。 沈烨的野心昭然若揭,去年突然活跃起来的穆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此前楚军在边关御敌,朝堂上文武两派还起不了争执,可楚军回朝,穆戎手上的砝码可就大了,若是穆家趁此机会逼宫…… 这几个月,大楚这天必定不得太平。 如今温霁中毒残疾,她麾下那几十万大军必定是要换个统帅接任的。论才华论威信,大楚武官中无人能与穆家父子抗衡。穆戎这几个月积极锻炼恢复,也是志在兵权。 “我过几日再让穆义他们来一趟,让他们同您详细说说军中的情况,这样,您日后重回军中,也不至于被左右蒙蔽。” 穆戎抚着胡须满意地点头:“我儿思虑周全,如此甚好。” 长女已经回朝三月有余,对他之前在朝堂上针对沈烨的动作想必也一清二楚。以他的聪慧,必定已经猜到了自己志在天下的用意,她如今肯主动提起兵权,看来是预备站在自己这一方了。 毕竟是自己和阿菀的孩子,纵使他没那么喜欢她,可日后大业得成,该有的他也不会少了她的。到时恢复她的女儿身,封个大公主,再为她择一门佳婿,可不比她之前浴血沙场、刀口舔血的生活好? 女儿家原该在家相夫教子,建功立业那是男人的事。自己现在筹谋的这些事对她也是有好处的,这是互利互惠。 他不欠她的。 穆戎心里的愧疚慢慢被抹平,对自己之后的计划也愈发坚定。 坐在他左手边的温霁却借着品茶的动作垂下了头,茶香氤氲,遮住了她眼底的不屑与冷意。 *** 戊时三刻,温霁与穆家人虚与委蛇一番后终于回到自己院中。不多时,她手下的暗卫首领穆风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书房,低声禀报道:“将军,您前些时候让我找的鬼医现下已到京中。” 温霁随手将手里的兵书搁在一边,问道:“鬼医现在何处?” “我把人安置在将军府里。您放心,兄弟们做事十分小心,没人注意到。” 温霁点点头。镇国将军府是原主的地盘,连穆戎的势力都没渗进去,把人安置在那儿,她也放心。 “你待我收拾片刻,即刻带我去见他。” 穆风十分诧异,望了望天色,迟疑道:“您何必如此急迫?现下天色已晚,您……” 温霁摆手:“上京城里各方势力遍布,不比漠北。我出门太频繁,反而引起有心人注意,倒不如趁现在人不知鬼不觉地去。” 穆风不再多言:“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鬼医 鬼医是穆风趁着楚军回朝、城门混乱时带入的上京,行李衣物都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倒先差使人把他那一箱箱药材医书摆了满屋。温霁到时,他正在因小厮摆错了一味药材大骂不止。那小厮不过十多岁,被他骂得一动不敢动,缩着脖子眼泪汪汪。 “你这把烂草叶当宝贝儿子的习惯还真是多年不变,瞧瞧人孩子都被你骂成什么样了。都说医者仁心,在你身上倒是半点寻不着。” 穆风推着温霁走进屋里,后者毫不留情地先冲着鬼医一顿嘲讽。鬼医骂人的话语一顿,转头见到来人,愤怒的神情一缓,再开口时已带上了三分邪气的笑意。 “我说穆小子,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跟小老儿过不去。人家都说一饭之恩,你小时候我喂了你这么多顿饭,养你吃养你喝,到头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小老儿的?” 温霁冷笑了一声:“你还好意思提!” 鬼医倒确实有一段时间养着原身,给吃给喝,可他同时也喂她各种奇奇怪怪的药,完全把原身当做了实验小白鼠,可着劲儿折腾,原身差点儿没把命交代在他药庐里。 她没找他算账也便罢了,他还敢用这事儿跟她恶人先告状? 鬼医也想到了这一茬,觑着她的脸色讪讪道:“为医学献身的事儿,能叫虐待孩子么……”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转,又转移话题:“我说穆小子,这么多年不来找我小老儿,如今突然让你的狗腿子把我带到上京,是有什么事儿有求于我呀?” 他一拍自己脑门儿:“对呀,你小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这么火急火燎,准是遇到了麻烦!”他说着便得意洋洋起来,“好说好说,你我多年的交情,我给你打个折,要是事儿不难办,你随便给我寻个龙肝凤髓,我也就帮你解决了!” “龙肝凤髓?”温霁冷笑一声,“你当年欠我的三条命,如今可还记得?” 鬼医脸色僵了僵。 他就知道,这穆小子找上门准没好事儿!如今他竟是追债来了! 可怜他小老儿孤苦无依,被人抓到这里不算,还得白给人做工! 他看温霁愈发不爽,臭着一张老脸,五官皱成了一朵风干的菊花:“行吧,我鬼医一言既出,八匹马难追,当年欠你的三条命如今还剩两条,说吧,要我救谁?” “救人的事儿先放一边,你先给我看看腿。”温霁顿了顿,“这回算我请你出手,给钱。” 一听有钱挣,鬼医立马乐了,屁颠颠道:“好说好说,你这腿怎么了?”他一边说一边拿个小金锤往温霁膝盖骨敲。 “废了。”温霁看着他的动作,神情淡漠,语气平静,却惊得鬼医一个踉跄。 “废……废了?”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坐轮椅?” 鬼医看了眼她身后一看就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轮椅,呐呐道:“我还以为你是嫌走路累……” 温霁嘴角抽搐。这他妈是什么奇葩的脑回路?她嫌走路累所以故意装残废? 她真想撬开这老头儿的天灵盖看看里面究竟装的啥。 鬼医紧皱着眉头,问她:“怎么废的?被人砍伤了骨头还是割断了筋脉?” “中毒。” “不可能!”鬼医想也不想地一口否认。 温霁挑眉:“为何?” 鬼医盯着她瞧了许久,似乎是在看她有没有说谎。无奈温霁神情认真严肃,实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难得地正色起来,从包袱里取出一根金针,在火上炙烤后戳破温霁的手指挤了一滴血出来。 他用针尖沾了血丝,放进嘴里仔细品尝。温霁在一旁静静看着,却见他表情越来越严肃,眼底还带着一丝怒气:“有人害你!” 果真如此! 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证实,温霁心下反而安定下来。 鬼医神色游离,温霁见此立刻着穆风出门清理附近,待所有人退下后,鬼医这才长叹了口气,开口道:“穆小子,你的血被人动过手脚,它已经不是你的血了。” 温霁了然。 是穆戎。 上辈子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不过那是在一年以后。上辈子的穆戎向沈烨投诚后,两人共谋大计,终于在康平十一年末——也就是今年尾发动兵变。武官中最坚定的保皇党杨天逸为了威胁穆戎退兵,绑了当时出了意外还在养伤的原身。谁知穆戎压根儿不怎么在意这个儿子,两方交战的混乱中,杨天逸被逼到穷途末路,便想着杀了原身陪葬。 结果人没杀成,砍废了原身一双腿。 原身自此从骁勇善战的将军成了脚不能行的废人,被当做闲人养在穆府里。过了大约小半年,原身同林菀前去宝相寺拜佛,却偶遇了云游归来的慧通。听闻慧通擅医,林菀忙不迭地请他为原身看腿,慧通检查后表示筋脉尽断,无能为力,却发现她身怀药血。 药血可解百毒。 原身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父亲穆戎。在知晓慧通擅换血之术后,便请他出手为穆戎和她换血。 自此穆戎重获新生,原身却因毒血日夜受尽折磨。 温霁正是因为知道上辈子的这件事,才会对慧通拿出所谓的解药治好穆戎的事心存疑虑。如果慧通当真有解药,上辈子又怎会不拿出来?况且,原身身怀药血,又怎会被所谓的匈奴奇毒毒废了一双腿? 她当时就怀疑,穆戎比上辈子更早知道了她身上药血的存在,故意设计引她怀疑自己中毒残废,再请慧通出手换血,让她假废变真废。 “到底是谁要害你?还是说,谁觊觎你身上的宝贝?” 温霁平静开口:“我父十几年前所中的奇毒,现下已经被解了。” 鬼医震惊地瞪大了眼。 温霁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他想到了千万种可能,唯一没想到穆戎。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怎可,怎可…… 鬼医是第一个知晓穆九身怀药血的人,说起来这药血还是拜他所赐。可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这秘密烂在心里,连穆九本人都没透露,就是顾虑到穆戎的存在,怕她心肠太软,不忍看父亲受苦,傻乎乎地代父受过。 鬼医不是什么好人,他心里没有什么孝道伦常。穆九这小子天纵奇才,又胸怀天下,将来必有大作为,他同穆小子投缘,不愿意她为俗世亲情所绊,毁了自己一辈子,却没曾想,兜兜转转,她还是逃不过为家族牺牲的命运。 鬼医想过药血暴露后的很多可能,最大的可能是穆小子偷偷给穆戎换血,可他万万没想到,先出手的竟是穆戎!他为了自己一双腿,竟舍得毁了亲生子的一辈子! 不,被毁的不止穆九,还有大楚的边境江山。 穆九的价值,绝不止于朝堂勾心斗角。他是真正的战神,上阵可千里之外取敌人首级,下马可端坐后方运筹帷幄。她若不能上战场,大楚和北牧未来的胜负还未可知。 他穆戎凭什么以为自己能代替穆九?又凭什么理所当然地偷来一双腿,给自己安上?! 凭他是穆小子的父亲?可穆小子三岁后,他可曾管过她半分?! 穆小子这些年为穆家挣的荣华富贵还不够还他那点可怜的生恩么?! 不,哪有什么生恩!穆小子不过是他顾念自身血脉传承和情.欲的产物。若要他来说,宁可托生在平淡之家,也绝不入那藏污纳垢的高门大院! 猪狗之辈,禽兽不如! 鬼医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遭这么愤怒。这几十年来能得他欣赏的人不多,何况他跟穆小子交情不浅。穆戎敢把主意打到穆小子头上,他小老儿跟他势不两立! 相对他的愤怒,温霁这个当事人倒显得格外平静。她坐在一旁耐心地等鬼医砸了一整套茶具,情绪稍稍平复,才问道:“如今我身上这毒可还有解法?” 鬼医脸色更臭了:“唯一的药都被你那个人面兽心的父亲用了,哪还有别的解法!” “若是把血再换回来呢?” 鬼医没好气地道:“你当药血是路边的垃圾呢,还带可回收的?那药血一入穆戎体内,为他清理十几年遗留的残毒就能把药性去个七七八八,哪还能再给你用一回?” “我观医书上言,若以药物辅以内功,可将这一身毒血压制,可当真?” 鬼医大惊:“你从哪儿听来的?这法子消耗的可是你的寿元!你如今身居高位,干甚么恁想不开?我小老儿正正经经的大夫,可不会这旁门左道的法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温霁勾起唇角:“你别紧张,我不过是随口一说。” 鬼医才不信她!穆小子连这种冷门的法子都找到了,可见她有多想恢复武功。随口一说?骗鬼呢! 不行,他得打消穆小子这个危险的想法! 还没等他想出个章程,又听温霁问:“你可知这换血的法子,世间几人会用?” 鬼医立刻被她转移了注意力。他仔细想了一会儿,道:“这法子阴邪,传世的载本已在数百年前被一江湖高士亲手毁去,如今这世上还懂的不超过三指之数。我算一个,当年名噪一时的济世神医逍遥子算一个,还有一个,便是号称南疆蛊王的巫祖。” 温霁沉吟片刻:“那依你看,这回给我父亲换血的是逍遥子,还是巫祖?” 鬼医道:“逍遥子隐世多年,且他为人高洁,颇有君子之风,断做不来这拿人钱财害人性命之事。倒是那巫祖邪性得很,又来自那等未开化之地,是他的几率很大。” 温霁点点头,唇角勾起一抹笑,抱拳作了个揖:“多谢鬼医大人解惑。你来一趟上京甚是不易,又为我辛苦操劳,我不尽尽地主之谊实在心下难安。不如这样,你在这里暂住一些时日,让我好生招待招待你,顺便也瞧瞧这京城风光。” 虚伪! 鬼医哼了一声:“你小子想让我留在这里给你卖苦力就直说,少在这儿拐弯抹角!” 他又指了指这满屋的东西:“我的规矩你也懂,留在这儿可以,但我要的药材不能断。” “这是自然。”温霁含笑点头,“不单是药材,我这将军府的人随你差使。” 嘿,这么好说话? 鬼医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我最近研制的新药里边儿还差一味冰山雪莲。” “我这便差人去采。” “我要取你那汗血宝马的马血。” “明日我让人带你去马厩。” “我阴山老家的房子漏雨。” “我给你新造幢大宅子。” “……” 温霁噙着笑意问他:“还有别的吩咐么?” 鬼医脑子里的小算盘转了又转,假意咳嗽两声,矜持道:“罢了,今次只这么多,待我想到再告诉你。” 温霁脾气甚好地点点头:“可。” 鬼医挥了挥袖子:“走走走,大半夜的,你别在这儿打扰我睡觉。” 温霁从善如流地离开。 鬼医的笑意在她转身后慢慢消失。他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那匈奴奇毒霸道得很,他可得赶紧想个方子出来替穆小子压一压,否则她日夜受那剧毒折磨,可还了得? 他摸了摸头顶没剩几根的白发。 愁啊。 他小老儿真是上辈子欠这小子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重生 穆风推着温霁从将军府出来,皎洁的月色映在她的眼眸里,冷得像是淬了一层寒冰。 穆戎,林菀。 真是好样的。 原身对他们掏心掏肺,给穆家挣来荣耀满门,换来的就是这群觊觎她身上药血的白眼狼! 说起这药血的来源,与原身的好娘亲林菀还脱不了干系。 约莫十年前,林菀重病,几乎快要死了,临了派人把消息传到师门,说想见长子一面。 穆九那年九岁,半大的娃娃接到消息后心急如焚,恨不得插双翅膀飞回穆府去,立时就想下山。她师父决明子却拦下她,说你现在回去也于事无补,倒不如去那阴山鬼谷求一求鬼医,若得他出手,你母亲或有一线生机。 就这么着,原身求到了鬼医门前。鬼医一看,求他的人竟是个九岁小娃娃,又听他说是决明子门下弟子,立马乐了,说你要我救你母亲可以,但我这儿正好差个会武功的药童,我救了你母亲,你就得给我当半年药童,可好? 原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鬼医口中的药童却不是能给他捣药采药的帮手,而是能受得住他喂的毒药解药的实验品。 简而言之,他需要一个人形小白鼠,来替他试药。 等他们快马加鞭赶到上京的时候,鬼医喂给她的第一波毒药已经见了效。那毒烈得很,搅得她四肢百骸如冻在冰渊之下,寝食不能,短短几天,她已是脸色僵白毫无生气。 她那时天真,不愿让自己这副样子现于人前,再给父母平添烦忧,便日日在穆府门前守着,却一步也未曾踏进过。 鬼医同穆戎说,穆九练武时双腿不慎折断,实在无法赶路,便央了他来为尊夫人林菀看病。 鬼医在穆府呆了大半月,穆九便拖着残躯守在门前大半月。林菀因疾病缠身日渐消瘦的时候,她也被那毒药折磨得死去活来。先是冰封,再是火炙,隔几日便换一个花样,恨不得教她把十八般酷刑受个遍。 林菀身子痊愈后,穆府上下喜不自禁,她却还得随鬼医回去,替林菀偿那半年药童之债。 那半年里,因着鬼医没控制好剂量时间,她三次踏进鬼门关,好在最后都被拉了回来。鬼医欠她的那三条命,渊源正在于此。 那时的原身纵使日日生不如死,也一心为林菀的康复欢喜,可她却不知道,在她几经徘徊在黄泉路上的时候,她挂念的爹娘却因她未曾现身而对她颇有微词。 亲娘缠绵病榻,小女儿衣不解带地日日伺候,大女儿却连回来看一眼也不甘愿,可见她是个心冷的,连爹娘妹妹也不顾念,就想着她那师父师兄! ——这是林菀和穆戎的想法。 林菀给自己的偏心找了很好的借口,却从头到尾都忘了问一问,大女儿是如何才能求得传闻中乖张怪戾的鬼医出手,为着她这条命,她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那半年里原身各种毒药解药当水似的喝,没曾想最后却因祸得福,毒药解药在她体内形成平衡,她的血成了传闻中百毒不侵的药血。 原身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年为了救所谓的亲娘与鬼医做下的交易,竟会给十年后的自己带来此等无妄之灾。 她那好父亲,为着自己那双腿,亲手毁了她。 温霁面上一派冰冷。 穆戎把别人都当傻子,算计得原身丢了腿,还想要原身帮他夺得皇位。 卖了她还想要她替他数钱,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 *** “吩咐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次日清晨,穆戎刚做完一个时辰的复健,一旁的穆清歌赶紧上前来搀他,他接过丫鬟呈上来的汗巾擦着额头,一边问早已等在一旁的暗一。 “东西都运到长山去了,伯爷放心。” “嗯,万万看管好,切不能出什么差错,更不能走漏风声。” “是,兄弟们丝毫不敢松懈,都警醒着呢。” 穆戎随意地点点头:“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他把汗巾往旁边一撂,挥袖让暗一退下,“行了,下去做事儿吧。” “是。” 穆清歌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直到搀着穆戎走进书房,取过外袍给他披上,才道:“爹爹,我听闻那长山周遭盗匪颇多,您可得加派人手,叫暗一好生保护。涝灾将至,这关头那批粮食药材可万万不能出错。” 穆戎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歌儿放心,为父省得。” “前日别庄的小厮来禀报说,那巫祖开口要金银万两之数,日后大权在握时,他还要一个国师之位,爹爹您看?” 穆戎冷哼一声,“亏得那巫祖一身本事,却是个眼皮子浅的。那些东西予他何妨?到时候大业得成,想怎么办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爹爹说的是。” 穆戎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疼到大的掌上明珠,怜爱道:“这一年来多亏了歌儿。歌儿放心,待日后为父得登大宝,你就是新朝头一份儿的公主,为父定把那沈烨给你绑来,让他好生补偿对你的亏欠。” 听爹爹提起沈烨,穆清歌一向淡然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眼底隐有执念与恨意。 爹爹说得没错,他沈烨上辈子亏欠她良多,这辈子,她一定要让他尝尝功败垂成的滋味。 他既然野心勃勃,志在天下,那她就把皇位抢过来,让他从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沦为她公主府一个卑微的面首,靠自己的宠爱而活,就像上辈子的自己那样! 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的。上辈子沈烨之所以能夺得皇位,穆家提供的兵力不可或缺。而这辈子,爹爹早早和他站在了对立面,姐姐手下几十万大军必然是支持爹爹的,再加上自己的先知之能,他沈烨,休想再如愿! 任他千般智谋,在数十万大军面前,都只能是纸老虎! 穆清歌是去岁春天重生到自己十九岁这年的。 她上辈子机关算尽,却过得不怎么好。上辈子的这时候,爹爹看出大楚气数将尽,为了延续穆家辉煌,早早向沈烨投了诚。奈何爹爹不过是个残废多年的闲散伯爷,手上并无实权,能帮到沈烨的地方少之又少,便把主意打到了姐姐的兵权上,想把她也拉拢过来。 谁料,姐姐却是个刚直不阿的。父亲与沈烨多番试探,发现她始终奉行忠君爱国。没法子,爹爹就向沈烨献计,将姐姐手上的兵权算计了过来。 那时爹爹还只是想暂时委屈姐姐一段时间。姐姐毕竟是大楚武官之首,论行军打仗,无人能出其右。就连沈烨,想的也只是冷她一阵子,待新朝得立,姐姐依然会是新朝唯一的战神。 可上辈子阴差阳错,竟让爹爹找来了巫祖,巫祖又在无意中发现,姐姐身怀药血。 巫祖带来的这个消息,是后来一切欲望的膨胀之源,亦是无数计谋的筹备之始。 在爹爹的谋划下,穆家在改朝换代中拿下头功,她也成功嫁给了自己从豆蔻年华起就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人,成了他的皇后。 似乎所有人都得到了他想要的。虽然代价是一代战神的一双腿,一条命。 对于姐姐,她不是没有愧疚的。可爹爹说,历来大业都要有人牺牲。楚朝末帝楚荒帝昏庸无道,天下在他的治理下混乱动荡,必须得有一个人来终止这场混乱,带给天下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姐姐能为这份壮丽事业牺牲,她应当很高兴。 可惜即使她最后成了皇后,依然没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例如沈烨的爱,例如她闺梦中能与她白首不分离的良人。 沈烨娶她只是因为她背后站着穆家。她一进宫就被封为皇后,可那只是因为爹爹从龙有功,从来不是因为他爱她。 与她的封后圣旨一道下来的,还有数道封妃圣旨。封后大典的同一天,也是沈烨三妃四嫔的册封日。 她从来不是他的唯一。 她后来啊,面对着三宫六院一簇又一簇花一样娇艳的女人,学会了权谋算计,学会了揣摩人心。困在深宫里的那十年,消磨的是她的大好年华,磨碎的是她年少时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纯真。 新朝建立后,爹爹的野心越来越大,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臣子。渴望占有沈烨的欲念让她选择了站在爹爹这边。可惜,最后东窗事发,功败垂成。 那个她爱了十年的人,在杀死了她身边所有亲近的人后,将她赐死在栖凤宫里。 叫她如何甘心?! 好在她的执念感动了上天,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从年少的闺阁里醒来的那一刻,她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重蹈覆辙。这辈子,她要拥有沈烨的所有,还要把上辈子自己经历的痛苦一一奉还。 在穆清歌看来,穆家上辈子输就输在让沈烨抢占了先机。上辈子姐姐不愿意背叛皇室,爹爹又身有残疾,有心无力,以致于不得不向沈烨投诚,帮他坐稳皇位。这辈子既然老天都在帮她,让她预知到未来的事,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辜负了老天爷的苦心? 穆清歌重生后立刻就对穆戎说明了前因后果。对从小待自己如珠如宝的爹爹,她一向是信任依赖的。她实在不忍爹爹再受那毒药蚀骨之苦,因此将巫祖和药血之事细细交代。爹爹听说后立马派暗一前往南疆,果然找到了巫祖。 今年年初,楚军的西征之战基本告捷,穆九寄信回来报喜,并说大军不日便可启程回京。 穆戎收到信后,提笔写了一封回信,细细询问了此次大战的详情,关心了长女的身体,又说家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时时挂念。 最后,他往信封里放了一小撮状如花粉的蛊虫虫卵。 巫祖精心炼制的蛊虫在穆九拆信时被她吸入体内,在她血肉里孵化长大,改变了她的脉象,让上至太医院院首下至楚军军医,都以为她是中了毒。 随后穆九被送回上京,巫祖易容成慧通假意诊治,又拿出所谓的“解药”,不过是为了掩盖换血的真相,让穆戎的恢复显得顺理成章。 自穆清歌重生以来,一切都顺利到不可思议。现在兵权很快就会落到爹爹手里,靠着爹爹和姐姐,这辈子上位的一定会是他们穆家,一定会是她穆清歌! 她也不愿算计姐姐,可那药血天下间只得一份,姐姐身为人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尽尽孝道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若按照姐姐的性子,无论是楚皇在位还是沈烨登基,待北牧威胁不在,她的下场也只能是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功高震主的武将哪有什么好下场?唯有穆家上位,姐姐才能得以保全。 她知道自己亏欠姐姐良多,这辈子,她一定不会再让她自焚死去。待爹爹登位,她会把嫡长公主的名号让给她,尽自己所能护她康乐百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盟友 烟柳十里盈盈水,夜半春帆送美人。 上京城最繁华的烟花柳巷之地,香风阵阵,暖烟袅袅,丝竹之声声声入耳,连带着上京这略有些寒凉的春夜都温软起来。 不同于那些下等腌臜之所,这烟柳河畔的青楼乐所,做的都是达官显贵的生意,素以“雅”字闻名。而那一溜儿的楼院中,又以清音阁最为有名。 温霁这日便在清音阁约了人。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余日,明面上的状况也差不多摸清楚了。斟酌了这许多日,她还是决定与前世改换新朝的丞相沈烨合作。 无他,这人虽野心勃勃,可有手段有能力,最难得的是心胸可纳天下。 在原主的记忆中,沈烨上辈子将新朝治理得很好,不仅平定蛮夷开疆拓土,更是肃清朝堂,推行了很多利国利民之策。将原身念了一辈子的家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她也放心。 “将军,沈大人到了。” 包厢外传来贴身小厮的声音。温霁闻言收回了游离的思绪,扬声道:“快请进来。” 隔着一道雕花大门,这声音淙淙似清泉,泠泠如珠玉,不像常年驻守在漠北那等苦寒之地的将军,倒更像终日流连在亭阁水榭的书生公子。钻进沈烨耳朵里,挠得他耳心微痒。 小厮恭敬地为他打开门,他提步跨入,丝丝淡雅的香随即涌入鼻间。 布置得典雅精致的包厢里,唇红齿白的少年将军倚坐于窗前,垂眸把玩着一个青瓷酒杯。入眼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玉般的肌肤衬着瓷杯上的青釉,煞是好看。 察觉到他的进入,少年停下手指间的动作,抬眸噙着三分笑意看向他,手上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下颌轻点:“沈大人请坐。”然后提壶为沈烨斟了一杯酒。 沈烨掩去眼底一瞬间的惊艳,略一躬身:“穆将军。”随即从善如流地坐下。 温霁特地挑了这个雅致又私密的地方,又避开穆戎的眼线过来,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拉盟友。她也懒得多说废话,不等沈烨开口,就开门见山地道:“不瞒沈大人,穆九今日特地相邀,是想问一句,”她顿了顿,弯唇道,“如今大人麾下,可还缺一名军营武将?” 沈烨端酒杯的手一抖,杯中琼浆洒在天青色的锦袍上,洇出一团水渍。他抬眸直直地看向温霁的眼睛,眼底难掩震惊,脸上却紧绷着维持平静:“穆将军此话何意?” 温霁没有回答,反而从怀里掏出一个装订得十分细致的小本递给他,示意他过目。 沈烨狐疑地接过小本,翻开一扫,面色旋即凝重起来。 这,这是…… 沈烨瞥了温霁一眼,后者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沈烨心中又是激动又觉得不真实。他手指翻动,快速地将那小本翻完,眼底的情绪从难以置信到确认猜测,最终长舒一口气,归于平静。 他将小本合上拿在手里,这才重新抬头看向温霁,神色复杂无比:“穆将军,这……” “不怕大人笑话,我这人向来直爽,学不来朝官们千转百回的样子。如果惊到了大人,还望多多担待。”温霁举起酒杯,颔首示意后一饮而尽,当真做足了赔罪的模样,又道:“若是大人对这名单上的东西不相信,大可拿走,随意查证。” 那小本上不是其他,正是一份名单,朝臣中明里暗里投靠了穆戎的名单。 有些人名后面还标有批注,详细到此人何时上门投诚,送了什么礼,同穆戎说了什么话。 上面好些人明面上还投靠了沈烨。若是名单属实,那这些人无疑是穆戎安插在沈烨一派中的眼线。 这份名单分量之重,足以让穆戎私下里一大半的算计落空。一旦这些暗棋暴露,往后穆戎再想给他使绊子,可就是难上加难。 穆九能得到这份名单,沈烨倒是毫不奇怪。只是……她为何这么轻易地就将名单交到了他的手上? 沈烨捏着本子的手紧了紧,望向眼前笑意盈盈的少年将军,犹疑地问道:“穆将军这是何意?” 温霁剑眉微扬,黑眸里难得露出了一丝无奈:“穆九以为,大人应该清楚我的用意。” 她,她这是在向自己投诚? 可……为什么? 她姓穆,论孝,当对穆家,论忠,当对皇室。他沈烨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逆臣,又是她父亲的政敌,她为何偏偏选择了自己? 看出了他的疑惑,温霁轻笑一声,道:“穆九不瞒大人。有人想从我手上抢东西,我这人心眼儿小得很,我的东西我给得,旁人抢不得,他来抢了,我心里不高兴,这一不高兴了,就想给他找点儿不痛快。”她又扬首饮尽了一杯酒,空酒杯在指尖转了个圈儿,弯了眼睛道:“孔老夫子一向教育后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穆九一向谨遵夫子教诲。” 沈烨心底惊讶。温霁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与穆戎之间起了罅隙,听起来似乎还是穆戎对不起她在先。虽然好奇穆戎到底抢走了什么才导致穆九如此愤怒,可事关家宅隐私,他也不好刨根问底,既然明白了个中缘由,他心底也就安定下来。 这一安心,他又不禁乐了。穆戎啊穆戎,亏你一门心思跟我唱对台戏,如今你穆家最大的底牌都投到了我门下,手底下的暗线又捏在我手里,你却还被蒙在鼓里。真是,真是…… 真是大快人心! 沈烨倒是不担心温霁随便写几个名字来诓他。他在朝中势力不小,既然有了名单,查清这些人的底细也不是什么难事,温霁掌军多年,不可能蠢到拿一个分分钟就能被拆穿的东西骗他。 她要真蠢到那等地步,去岁的西征之战,匈奴人何至于被算计到丢了边城不说,还得向大楚俯首称臣? 沈烨勾起唇角,将那本子好生揣进怀里,又端起酒杯向温霁示意:“穆兄。”那称呼立马就变了。 温霁知道,今晚的目的这就算是达成了。至于沈烨对她有几分怀疑又有几分防备,那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因此也斟了一杯酒,从善如流道:“沈兄。” 相视一笑,一切未竟之语尽在这青瓷佳酿中。 *** “你是说,穆戎在长山囤了不少粮食药材,还看管得甚是严密?” 温霁写完一副字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又进益不少的书法,颇有兴味地问站在一旁汇报事情的穆风。 穆风回道:“是的将军。暗一手底下的人谨慎得很,那藏粮食的地方又隐蔽,我们的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最终确认。他们囤粮数量之多,几乎够全江州的百姓吃上个数月。” 温霁又问:“江州附近可有私兵?”她怀疑穆戎是在私自豢养军队。 “没有。江州虽四面环山,可那些山陵都十分矮小,又都有百姓居住,不可能容纳大批军队。唯一人烟荒芜的长山,只有暗一一行藏匿的粮食,并没有练兵的痕迹。” 这就怪了。 长山位于江州附近,那边儿地处江左,并没有穆家军的驻扎地,又不是豢养私兵,那穆戎囤这么多粮食,是想干什么? 等等,江州? 温霁眸光一顿,霎时就想起了上辈子改变原身一生的转折点。 康平十一年七月,暴雨不止,长河决堤。江州,大涝。 温霁眼眸深了深。她想她知道穆戎囤这批粮食来做什么了。 不过…… 又是提前找到巫祖,设计原身换血,又是能预知天灾,看来她那好妹妹不愧是女主,天生受天道庇护,这是得了大机缘,从上辈子回来了。 这个世界可真是有趣得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涝灾 沈烨最近发现,这传闻中刚直不阿的大将军穆九,可真是个妙人儿。 他原以为她是个忠心不二的,结果这回京没几个月就迅速向他投了诚,顺便卖了她亲爹穆戎;他原以为她常驻边关不解风情,不曾想这人赋闲后净爱往那烟花柳巷钻,也不点人过夜,就爱喝口小酒听个小曲儿,见着好看的姑娘随手打赏就是百金之数。 明明一双腿还废着,偏偏就喜欢在街上闲逛,极爱打抱不平,不是打了那家的纨绔,就是压了这家的恶霸。她回京这段日子,倒带得这京城治安都好了不少,京兆尹前几天同他说起时还感动得泪流满面,满口称赞大将军真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将军。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人还极爱往他这儿送点儿小玩意儿。街边随手买的折扇,清风阁享誉天下的好酒浮生醉,乱七八糟的都爱往他府里送。前阵子他过生辰,虽没有大操大办之意,可满朝上下该送的礼都送到了。旁人送礼都是送什么珍宝奇玩,她倒好,送了她一副画,画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值一提,倒是那画的内容有点儿意思。 乃是年初时楚军攻破匈奴王城后,受降宴会上的情景。 画上匈奴的王宫庄严粗犷,穆九带着一众武将大剌剌地坐在大殿上喝酒吃肉,主位上匈奴王和底下一干大臣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就怕惹这群煞神不满意。那狗腿又谄媚的样子,哪还有当初自诩雄鹰的半点风范? 穆九是想借这幅画告诉他,泱泱华夏,容不得这帮蛮夷欺辱。总有一天,周边那些个国家都会以中原为尊,真正的万国来朝。 画的留白处是一行小诗,其中两句是,之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皇。 沈烨当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位大将军倒是理想远大,皇位都还没到手,就想着天下一统,歌舞盛世了。 她对他倒是有信心。 不过,他喜欢。 最难得的是,穆九她懂他的所有野心和抱负,每每与她交谈,他都有意犹未尽之感。高山流水遇知音,只是他从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头一个知音,是曾被自己看作最大对手的人。 有了穆九相助,他对在此生百年里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又添了几分信心。 *** 闲暇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康平十一年的盛夏,七月初。 温霁是最早接到江州急报的那批人。送信的差役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终于把最新的灾情送到了上京。她这边才得了消息,穆戎就狗似的闻着味儿到了来到她的院子,同她谈起这桩事。 “父亲的意思是,您要亲自去江州赈灾,以拢民心?” 穆戎这算盘打得倒是不错。天灾在前,确实是收割声望的好机会。 只是江州的百姓尚处于水深火热,她这位好父亲倒是时刻把自己那点儿心思放在黎民之前,这么个先天下之忧而忧法,委实辛苦。 穆戎捋了捋胡须,颔首道:“不错,为父正是此意。” 温霁皱眉沉思了片刻,道:“可父亲是否想过,此次江州受灾,赈灾的大头必然落在沈烨那边,这当口正是他忙得分身乏术的时候。这几个月,他必然没什么精力来盯着咱们,正是父亲培养势力、收拢军队的大好时机。” “这……”穆戎犹疑了一瞬,温霁说的那些他自然考虑过,可江州之行是他早就与歌儿计划好的,歌儿有前世的记忆,知道上辈子这次涝灾的前因后果。为此,他们提前大半年就在筹备粮食药材,他还特地拉拢了歌儿口中上辈子赈灾成功的钦差大臣李常,为的就是抓住这次机会收拢民心。这下陡然叫他放弃,他如何舍得? “其实父亲若是愿意,我这儿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穆戎正左右为难着,闻得此言,不由生出一丝好奇:“哦?你说说看。” 温霁道:“上京是咱们经营的主阵地,这块儿是万万不能丢的。与朝臣打交道、收拢军队这些事儿父亲都只能亲自去做,无法假手他人。可江州那边,我们要的只是百姓对穆家的感激,只要打的是穆家的名号,谁去并不重要。” 穆戎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终究有些不放心。尤其,他近来听说,沈烨这次似乎准备派手下的得力干将陆权前往。他底下那些人,谁又能与陆权抗衡? 温霁微微笑道:“父亲,妹妹向来聪慧,又了解咱们的计划,谁说巾帼不如须眉?” 穆戎眼前一亮。 对呀,歌儿。 歌儿一向聪敏,前世又母仪天下十年,若说揣摩人心,这世上怕是难有敌手。 可…… “你妹妹要以什么身份去呢?” 温霁唇角一勾:“父亲忘了,这不还有儿子在吗?此番我前往江州,带个把贴身副手,不过分吧?” “你要亲自前去江州?”穆戎有些讶异,“可你的腿……” 温霁道:“父亲不用担心,已经半年了,腿伤并无大碍。何况我去江州只是给妹妹撑场面而已,到了也是待在屋里,也不用四处奔波。”她顿了顿,“这正是个锻炼妹妹的好时机。” 长女说得不错。 歌儿不仅是他的女儿,更是他最信任的人。只叹她不是个男儿身,否则,他百年之后,手中的江山权势必然都是她的。可即便她身为女儿也无妨,歌儿照样可以助他赢得天下,他登位后照样可以给她无上殊荣,她以后的孩子,将会成为他的接班人。 此番能有个机会锤炼她,也是难得。 温霁把穆戎的心思把握得很好。她故意先提及穆清歌,穆戎的注意力必然会放到她身上,便会忽略自己也会随行的事实。江州她是一定要去的,原也不必特地给穆戎打招呼,只是她此番还想借穆清歌的手办点事儿,若是因为自己贸然去江州,让穆戎提前升起防备之心便不美了。 算计人嘛,总要算计成功后亲自揭露事实才美妙不是么? 穆戎细细思索良久,确认没什么不妥之处,终于一锤定音:“就按你说的办。” 温霁弯起了一双眉眼。 沈烨为人十分鸡贼。在温霁把这次江州之行的计划如此这般跟他说了一通后,他转头就抢了前世本该属于工部侍郎李常的赈灾活计。李常去不成江州,穆戎前期为了拉拢李常做的一系列工作都白费了,气得他直接省下了一顿晚饭。 气过后,他又觉得不对,前世沈烨丝毫没有表现出要亲自去江州的意思,这么这次事情就朝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发展了呢? 他越想越不对劲儿,赶紧将穆清歌和温霁叫到自己书房商量。这是穆清歌重生以来第一次意料之外,也不由得眉头紧锁,心有惴惴。 温霁倒是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懒洋洋地说沈烨这估计是急眼了,连续这么长时间没能在穆戎手底下讨到好处,可不就心慌了么?这一慌,不就可着劲儿地往自己那边拨筹码,试图通过这次赈灾来巩固自己在民间的声誉么? 她换了个坐姿,又道,父亲何必慌乱,沈烨离京,咱们这边的动作正好开展。沈烨想在江州干出一些实绩,可也得看看我和妹妹愿不愿意,我带去的穆家军愿不愿意。 许是温霁的表情过于沉稳,穆戎一想的确是这个理儿。歌儿知晓事态所有发展,这次赈灾带得兵又都是长女昔日的属下,沈烨这次江州之行可谓是孤家寡人,任凭他手段再高,难不成还能翻出天去? 就这么着,江州赈灾这事儿便算定了。 温霁坐在穆戎书房里,靠着椅子品着茶,笑得像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狸。 *** “停!”穆义瞧着天上毒辣的日头,下令道,“全军听令,原地修整半个时辰!” “是!” 他调转马头,缓缓行到队伍中间那辆马车前,恭敬道:“将军,丞相大人,要不要下来休息一下?” 温霁掀开车帘:“到哪了?” “刚出上京百里,这地界儿归青州管辖。” 温霁眯着眼看着车外的景色,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情绪,仿佛是不甘后悔在胸口.交织。她按了按太阳穴,皱起了一双好看的眉。 没来由的,她对这个山清水秀的山坳坳有些抵触。 “来,吃点儿东西。”沈烨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车,从侍卫手里接过干粮递给温霁。 “多谢。”温霁接过烙饼,低头缓缓啃着,脑子里却还在扒拉原主的记忆。 她很确定,这地方原身一定来过,而且还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青州…… 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前世(1) 自攻打匈奴凯旋至今,已是三月有余。回京的楚军已经在筹备回漠北的各项事宜,穆九却还被康平帝以“大将军打胜仗有功,宜多休息”为由扣在上京。穆九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过这样清闲的时光,活得像个在朝堂上挂闲职的文臣。 她知道这是康平帝在防备她了。前段时间沈烨那边动静不小,想必就是在想办法名正言顺地把她扣在上京。一腔忠心被自己的君主质疑,说一点儿不介意那是假的。好在如今边境安稳,匈奴称臣,北牧王室又忙着内斗,短时间内出不了什么岔子。 她不能违抗君令,穆家满门忠烈,数百年的名声气节决不能毁在她手上。 康平十一年七月,江州涝灾爆发。消息传到上京,穆九整日忧心不已,几次上书希望皇上准许自己随同钦差前往赈灾,却都被驳了回来。战无不胜的穆大将军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无力,好在,涝灾爆发没多久,穆九就接到调令,派自己押送赈灾银两。 听说这事儿还是沈丞相向康平帝建议的。能为百姓做点事,穆九心里高兴,心道这沈烨跟她不对盘了这么些年,这回好歹做了件好事。 穆九带领军队出京百里,踏入青州的地界儿时,竟在一个山坳处遇到了劫银的山匪。那群山匪不知是什么来路,一个个武功高强,一群人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剿杀。 两方交战的时候,旁边山林里却冷不丁地射出一支冷箭,直往穆九背心而去。穆九警觉性高,回身举刀便劈。那躲在林里的宵小见没能偷袭成功,直接跑出树林与穆九缠斗起来。十几名刺客,全都冲她一人而来,饶是她武艺高强也不得不尽全力对抗。 那边山匪即将剿杀殆尽,穆九手下的副将将刀捅进山匪头头的身体里,转头竟看到这边穆九一人对战十数人,他拔出长刀,一脚踢开山匪头头的尸体,吼了一声“将军”就回身往穆九这边跑。 穆九见副将前来援助,便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两人齐心协力对抗刺客。可最后一个刺客倒下时,穆九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感到胸口一凉。 那副将把长刀捅进了她的胸膛。 随后副将被捉,穆九昏迷不醒地被送回上京。宫里最好的太医给她诊治,却最终宣布无力回天。 “穆九”下葬那天,全上京的百姓都在家门口摆上路祭,一身素白为她送行。母亲牵着孩子,青壮年扶着老母,一大群百姓浩浩荡荡地跟在灵柩后面,哭声哀切天地。有小孩子被这悲戚的气氛吓得直哭,他的母亲就哄着他说,宝宝别怕,这是穆九将军,是咱们大楚的守护神,他会在天上保佑宝宝,我们现在去送将军最后一程。 送灵的队伍走过上京城的时候,与之几街之隔的大理寺却审出了不得了的东西。那杀了穆将军的副将熬不住刑又自杀不了,把一切都招供了。 原来,他和那群刺客都是皇上的人,皇上忌惮穆将军,便想趁着这个机会除掉他,穆将军这才会出事。 那副将一招供,顶上审案的大理寺卿便心知不好。难怪皇上不愿意彻查此案,要不是沈丞相顶住压力,哪会有这副将说出真相的机会?大理寺卿立刻便严令底下人不许传出,又亲自前去沈府对沈丞相说明情况。 沈烨接到消息后静默良久,最终还是让大理寺卿不要声张,背地悄悄把那副将处决了就好。大理寺卿领命而去。 可消息最终还是传了出去。历来做臣子的最怕皇帝疑心重,此番皇帝仅仅因为忌惮就杀害了一位为大楚立下无数战功的将军,如何不让人害怕心寒?何况现在楚国内忧外患,匈奴虽灭,北牧却还虎视眈眈。飞鸟未尽,良弓已藏,如何不叫人胆战心惊? 这样的帝王,真的值得他们为之效忠吗?这样的大楚,真的能延续千代万代吗? 祸不单行。穆将军薨逝不足两月,边城就传来北牧骑兵南下犯境的消息。此时已是深秋,草原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往年这个时候蛮夷也会来犯,可都被穆将军带人打了回去。今年将军新丧,边城的将士们没了主心骨,竟真让那北牧掳走了不少牛羊粮草。这样的消息传回上京,上京城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无不感到惶恐悲哀。 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再这么助长北牧的气焰,最多明年,北牧的骑兵就会打破边城防线,直入中原腹地。到那时,河山破碎,他们这些人都会做了那亡国奴! 谁也不知道,就在将军的灵柩在浩荡的送葬队伍下入土的第二天,那个被他们所有人视为守护神的、本该埋入黄土的穆九,在穆府底下的别庄悠悠转醒。 她昏迷的这些天,不能吃不能喝,全靠一口参汤吊着。那刀捅得实在狠,饶是以她的身体素质,也昏迷了整整七天。这些日子来一直是林菀的奶娘魏嬷嬷在床前守着她,她一动魏嬷嬷就发现了,欢喜得叫了好几声少爷,唤来小厮让他赶紧地回穆府给伯爷和夫人报信。 穆九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昏过去又活过来,再看着周遭的一切,只觉得一阵恍惚。 林菀在午后就赶到了别庄,拉着穆九的手很是掉了回眼泪。情绪好容易平复下来了,才开始同她解释事情始末。 原来,七天前重伤昏迷的穆九被送回来后,穆戎就去了大理寺探听情况。一开始那副将一言不发,只一心求死。可在大理寺,死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那副将被折磨了两天,才说自己从前和穆九将军有过节,这次杀他纯粹是临时起意。 早在他进大理寺的时候,他的过往就被摸得清清楚楚。他所谓的过节,无非是他当年在穆九手底下做事时,违反了军规,被穆九拿来杀鸡儆猴,当众打了顿军棍,又捋了摆在他面前的晋升机会。 大理寺卿不信。就这么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值得这副将冒着被全大楚唾骂、拖累家人的风险去刺杀穆九? 大理寺卿觉得此事另有隐情。可副将的供述上达天听后,陛下却对此深信不疑,竟是要直接将副将定罪,不准备再审下去。在大理寺围观了两天的穆戎直觉不对,事关自己的亲子,他不甘心被一个放出来做幌子的理由糊弄,便去求到了沈烨门前,希望沈丞相能准许此案再审下去,给穆家一个交代。 沈烨倒是对穆家十分体谅,穆戎求到门前后,二话不说,一力抗住了来自皇帝的施压,让大理寺卿继续审。 他还提点了穆戎一句,指使这副将害穆九的幕后之人不简单,可能查出来了也没办法拿他怎么样,让穆戎早做准备。 连穆家都没办法拿他怎么样的人…… 穆戎立刻领会了沈烨的意思,心里一惊,急匆匆地回穆府与林菀商量。 长女遭到了上面那位的忌惮,上面那位怕是容不下她。如今一计不成,难免还有后招,到时候遭殃的的怕就是整个穆府。 穆家百年忠义,最后却落得这么个兔死狗烹的下场,穆戎实在寒心。他看着生死未卜的亲子,在穆九床前坐了一夜。第二天,就发出帖子请沈烨上门小聚,向他投了诚。 沈烨给了穆戎一种假死药,助穆家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然后就有了那场被冠以“穆九”之名的盛大葬礼。 林菀说着说着又拿起帕子拭眼泪,哀哀望着穆九道:“九儿,你也别怪你爹爹,如今皇上一心对付你,对付我们穆家,你爹爹再不与那沈烨联合,等你真的被算计死了,就是我们穆家满门的葬身之时。” 穆九听完林菀的叙述,沉默了许久,才哑着声音问:“所以现在世上已没有穆九了,是吗?” 林菀一听又要落泪,搂着她心肝儿肉地叫了一通,道:“九儿你放心,你还是爹娘的孩子,还是穆府的世子。等你爹和沈丞相大业得成,我们就以穆府后继无人的理由把你过继回来,到时候咱们一家人还和以前一样,啊。” 穆清酒神情有些呆愣,她看着林菀泪眼婆娑的脸,头一次不知当说些什么。 鸟尽弓藏的结局她不是没想过,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她自小忠君爱国,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她若死了,爹娘妹妹怎么办?穆家怎么办? 如今北牧未灭,朝堂上无领兵之将,到时候蛮夷入侵,百姓又要怎么办? 那些刻在他骨子里的忠义与当前现实的利害关系互相撕扯,她这辈子头一次生出了迷茫惶然之感。 君与国,忠与孝,她到底当如何抉择? 好在,穆戎也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她假死的事瞒住了天下人,包括她从前那些属下。自她清醒后,穆戎便使人将她看管起来,穆九知道,父亲是怕她愚忠,破坏他与沈烨的计划,赔上整个穆家。 穆九倒不是真拿那些护卫无法,可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做,放任穆戎去筹谋他所谓的大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前世(2) 穆戎和沈烨使的这一出贼喊捉贼的计策进行得十分成功。乃至到最后,天下人都相信他们的穆九将军是被康平帝派去的刺客害得丢了命,而曾作为坚定保皇党的穆九,也默认了他们用从自己手里得去的兵权,去对付这个她曾誓死保卫的皇朝。 穆戎心里边到底是有愧的。眼见长女的身体迟迟不好,他特地将自己前不久才招揽到麾下的巫祖派去别庄,为长女看病。 却不曾想,巫祖给他带来了这十几年里他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他的残腿,有救了。 穆戎不大关心长女身上药血的真正来源,他想的是,要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地让长女再为他牺牲一次。 *** 康平十一年腊月,上京城刚下了一场初雪。穆九身体还没养好,不宜出门,便裹着大氅倚在窗边看院里的红梅。 最近上京城里不怎么太平。她估摸着是父亲和沈烨快动手了,大楚的天就要变了。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不远处的皇城上空就燃起火光。她待在别庄不清楚情况,却也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早已注定。 穆九将“忠义”二字刻在骨子里二十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背叛君主。她心里清楚那个位置由沈烨来坐会更好,却始终过不去心底的那道坎。她躺在床上睁眼熬着,静静等待黎明的降临,等待一个必然的结果。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满身血煞气的军队闯进别庄,见人就砍,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穆九养病的小院,一脚踢开紧闭的房门。 几乎是在叛军闯进来的同一刻,一道淬着寒意的剑光就直直向门口劈来。领头的将军侧身一避,抬头就看见穆九面无表情的脸。他冷厉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诧,似乎是没想到屋内人早有准备。穆九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手中的剑几乎挽出残影。两人就此缠斗起来,跟在后面的将士愣了愣,很快也反应过来,加入了战局。 穆九认得那个领头的,是掌管九城兵马司的将军杨天逸。九城兵马司直接听命于皇上,这位将军也是个固执的保皇派,此番来捉她,估计是沈烨兵临城下威胁下的最后一点挣扎。 只是不知道,他们如何找到的这个别庄。 为了不引人注意,这个别庄并没有多少侍卫把守,穆清酒只能独自面对这批不速之客。可她重伤未愈,根本不宜动武,强撑着守了一炷香,终是在兵士的围攻下败下阵来。 杨天逸冷笑一声:“穆家真是好算计,平日看似娇滴滴的女儿,身上的功夫竟也这么厉害。要不是你穆大小姐受伤,我怕是还奈何你不得。不过既然成了我手下败将,便免不得要请你穆大小姐随杨某走一遭了。”说罢也不伤她,给她服了软筋散后便把她绑起来丢到马背上,疾驰着赶回皇城。 穆大小姐?这杨天逸将我误认成了清歌? 穆九眼眸深了深。 杨天逸带着穆九到皇城的时候,叛军已拿下玄武门,眼看就要逼进皇上所居的太极宫。皇城的守卫还在奋力抵抗,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叛军拿下皇城不过是时间问题。 沈烨和穆戎就待在城门上,静静地看着下方的拼杀。 “穆戎!”杨天逸一刀斩下马前拦着的叛军首级,冲着城门上大吼,“你且看看这是谁!” 他将被绑得严严实实的穆九往前一送,那张素雅苍白的脸暴露在火光下,身姿纤弱,长发披肩,不是穆戎那捧在心尖尖上的小女儿穆清歌又是谁? 周围的叛军大惊,立刻不敢再攻。 场面一下子僵持下来,叛军先锋迟疑地看着穆九,然后转头去看沈烨和穆戎。 杨天逸想法很简单,听闻这穆大小姐是穆戎夫妇的掌上明珠,他便想以其为要挟,逼穆戎倒戈。他也是被逼到绝境了,这样明显不可能的法子,他也要尽力试上一试。 穆九坐在马背上,仰头去看城楼上的穆戎。她其实隐约知道父亲不怎么疼爱她,也知道父亲不可能为了自己毁掉他筹谋已久的大业,搭上整个穆家。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想看看他是否有一丝不忍和心疼。 可还没等她瞧明白,下方的兵士就接到指示,不顾她的死活,再次拼杀起来。 叛军先锋好几次想上前来救她,可杨天逸将她扯得死死的,半步也不让人靠近。这场宫变进行到后半夜,皇城守卫中还活着的就只剩下了一个他。 叛军将他层层围住,因为他之前的表现过于凶狠,竟没有人敢第一个冲上前去。杨天逸的肩胛处中了几刀,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可即使这样,他依然右手持刀,左手抓着穆九,半步也不曾退让。 “杨将军!”城楼那边传来一声高喝,是贴身保护沈烨的副将。 杨天逸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仍然死死地盯着围住他的叛军。那副将知晓他听到了,继续吼道:“我们丞相敬你是个真汉子,只要你收手,不会追究你和你家人的罪责。杨将军忠君爱国,可也要看看这君主到底值不值得效忠。当今皇上荒淫无道,早已犯了为君之大忌,你若愚忠,无异于与天下人为敌,更会牵连家人!杨将军,回头是岸,还望三思啊!” 杨天逸闻言哈哈大笑,笑声满是嘲讽鄙夷:“逆贼无需多言!吾剿贼而死,死得其所,无愧于天地父母。反倒是尔等身为臣子,行篡位谋逆之事,纵然一时风光,殊不知身后自有骂名,我且在地下等着看哪!” 他眼里闪过一道凶光:“穆戎!你们穆家一门忠烈,却出了你这个逆臣贼子,如此狗辈,将来有何颜面去见穆老将军?有何颜面面对穆家先祖?也罢,如此腌臜之辈,断脊之犬,我不屑多言。今苍天无眼,让尔等鼠辈得逞,但我楚国覆灭,我定要你的血脉陪葬!” 他转头盯着中了软筋散后被他抓在手里的穆九,满是冷意,“穆小姐,杨某对不住了!” 言罢,他竟不再管周围虎视眈眈的叛军,将穆九扔在地上,举刀便砍! 沈烨早在副将高喝吸引杨天逸注意时就已举弓搭箭,此刻见杨天逸已陷入癫狂,毫不犹豫地将箭射出。 千钧一发之际,穆九顾不得会损伤筋脉,强行聚集内力迅速往旁边一滚。 与此同时,沈烨的箭也狠狠刺穿了杨天逸的心口,他被那股大力带得一偏,落下的刀就砍在了穆九的腿上。 内伤外患,穆九再也吃撑不住,昏死过去。 …… 等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她的双腿膝盖以下已经彻底没了知觉。 她曾经是一名将军,而现在她成了一个连站立都无法做到的残废。 她想,这约莫是上天对她谋逆的惩罚。 林菀天天守着她哭,可她自个儿却没有太多难过的感觉。她只是觉得遗憾,遗憾北牧未灭,她却已经成了个废人。 此时沈烨已经登基,改国号为周,定年号为建昭。等跨过这个年关,就到了新朝的建昭元年。穆家有从龙之功,穆戎从伯爷晋升为侯爷,穆清歌身上也得了个县主爵位。 正月中旬,林菀按照惯例带着穆清歌去城外的宝相寺祈福。因想着让穆九出门多散散心,便也把她捎上了。穆九生平第一次着女装,戴幕篱,对外称是林菀的娘家侄女儿。 宝相寺新来了个方丈,法号慧通,据住持说是他常年云游在外的师弟,医术十分了得,能医寻常医者不能医的病。林菀一听,立即要穆九去试试,穆九心知自己这腿是断了筋脉,根本无法可解,但为了让林菀安心,她还是同意了让慧通和尚看看。慧通给她细细检查了一遍身体,沉吟了许久,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慧通说,她筋脉尽断,腿是好不了了,但她身上的血,是古方上可解百毒的药血。 往日的种种疑窦在慧通开口的那一刻统统有了解释,穆九总算知晓是谁把她在别庄休养的消息透露给了杨天逸,也总算看清楚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父亲心中,究竟处于个什么位置。 原来她腿废的源头,竟是因为她身怀宝山。 穆九坐在寺庙厢房的桌案前沉默了许久,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撑不下去,可事实上,除了心口处空落落的,她的身体毫无异状。想象中铺天盖地的心痛并未出现,她的头脑依旧清明,她的面容依旧沉静。 她扯着唇角苦笑了一声,最终还是同慧通说,我知道了。还请你能到舍下,为家父换血。 *** 穆戎将穆九在别庄休养的消息有意透露给杨天逸,以便他借刀杀人的招数实在算不得新鲜。他兜那么大的圈子,也不过是为了在沈烨和林菀面前有个交代。他原以为杨天逸会直接把人杀死,却没想到长女的运气会这么好,逃过了一劫。 但腿废了,也是一样的。 后来在他安排巫祖假扮成慧通,准备“不经意”地将药血之事透露给长女时,小女儿清歌在旁边问他:“如姐姐那般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人,当真看不透我们的算计吗?” 穆戎微微一笑:“不,她知晓。我从来不奢求能将你姐姐从头到尾蒙在鼓里,我要的,是她即便看透了,也会心甘情愿地往套里钻。” 为什么? 因为长女清楚,从她那双腿废了开始,她就再也不是大楚的战神了。她无力再守护这片国土和百姓,而那时的这个帝国,新旧更迭,朝堂上青黄不接,根本没有可以代替她的领兵之将。 除了十几年前中毒残疾、也曾被当做穆家复兴之光的穆戎。 无论是为着生养之恩,还是为着家国之义,穆九都势必会同意换血。 他设下的这整场看似环环相扣的阴谋,实则都是针对穆九一个人的阳谋。 果不其然,他成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抢粮 这年的江州的确是怪异非常。自月初长河决堤,这天上落的雨就没停过。明明该艳阳高照的夏天,江州却连着大半月阴雨绵绵,时不时还会下个把时辰的暴雨。有些地理位置不怎么好的山坳坳,整个村都被淹没在大水里,百姓房屋财产尽失,面对未来心如死灰。 这次的涝灾的后续影响远不止此。江州是大楚有名的鱼米之乡,素有天下粮仓的美名。今年大部分稻米都沤烂在水里,到了秋冬,江左这边儿好几个州府的百姓都没粮食吃。荒年大饥,皇上又不是个能扛事儿的,往后大楚会怎么样,还难说得很。 话扯远了,已经到了江州十余日的沈烨正望着窗外的雨水发愁,暂时还没精力去管以后。 江州太守阮铖早在长河决堤之初就赶紧派人去现场修堤治水,想赶在钦差到来前把河堤质量不过关这事儿给圆过去。没曾想,这江州地方官里有沈烨的人,趁着阮铖着急忙慌之时揪出了他贪污公款的事儿,待沈烨来了后直接捅了出来。 这场涝灾波及了整个江左,却原来不止是天灾,还有人祸。沈烨愤怒异常,当场摔了阮铖头顶的乌纱帽,令大军押下待审,又往上京修书一封,向康平帝禀明此事。这一通操作下来,阮铖的仕途算彻底完了。这一出杀鸡儆猴也绝了其他人背地里耍手段的心思,各部门配合起来,疏通长河、安置灾民的事儿进行得还算顺利。 只是这落雨久久不歇,就像个□□悬在江州上头。让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阳光的江州百姓惶惶不安,生怕什么时候这炸弹就又落在了头上。 祸不单行。沈烨派去邻近几个州府调粮的军队带回来的消息十分不乐观。不仅储粮数额与户部记载严重不符,好些还是经年的劣等陈米,江左潮湿,好些都发霉发臭了,这样的粮食,怎么能拿来给受灾百姓吃呢? 沈烨一直知晓,大楚朝廷贪腐现象十分严重,但他没想到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这些蛀虫食百姓之粟,还要啃百姓血肉,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长安兄可是在为粮食的事情发愁?” 温霁被穆风推着从门外进来,看着沈烨临窗叹息的样子,出声问道。 长安是沈烨的字,还是他中状元那年恩师取的。他本是岭南巨富沈家的旁支庶子,父母早丧,自幼坎坷,前十多年过得颇为艰辛。他的恩师徐大儒为他取“长安”二字,便是希冀他往后顺遂,一世长安。 沈烨从愁绪中抽离出来,转头见是温霁,当下先露出了一个笑:“阿九来了。”说着便快步走过去占了穆风的位置,平稳谨慎地将温霁推到桌前。 穆风:……丞相大人怎么老喜欢抢我的活儿? 沈烨为温霁倒了一杯热茶,这才道:“我前日已派人去岭南向沈家施压,他们赚着百姓的银子,关键时候不出力可不行。若是顺利的话,沈家开了头,其他富商便是不想出银子也不得不出。最迟八月,赈灾银的事应该能够到位。” 大楚去岁西征几乎掏空了大半个国库,这次江州涝灾的消息一传到上京,户部尚书就愁得恨不得解甲归田。赈灾银还有大半没到位呢,但既然沈烨能逼得沈家家主出血,那银子就不是问题。 沈烨叹了口气:“可现在正是收获前夕,银子好说,这粮食一时之间还真筹不齐。今年要是其他地方收成不好,江州这么多百姓还不知道要怎么熬呢。” 温霁微微一笑:“长安兄不必烦忧,我今日来,就是同你说这件事的。” 她可早就打上了长山那批粮食的主意。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温霁一想到穆戎忙活了一整年搁在长山的大批粮食,便心痒痒地恨不得下一秒就去抢过来。 我的好父亲,这可不能怪我。你抢去的一双腿暂时拿不回来,那我也只能亲自上门收点儿利息了。 …… 打家劫舍的勾当温霁熟练得很。在穆戎手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山已经被穆风带的人控制在手里,头一批粮食已经运去了灾民安置区。 “兄长,长山那批军队是怎么回事?” 这厢温霁正在书房与沈烨手谈,院子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向优雅知礼的穆二小姐竟急得忘了规矩,人还没进屋,声音就传了过来。 沈烨抬眼看了眼面前一脸从容的少年将军,唇角笑意促狭。 温霁倒是丝毫没有做了贼的心虚愧疚,稳稳地将手里的黑子落在棋盘上,吃了沈烨一子后,才抬头看向门边。 穆清歌推门而入。 “兄……”她脚步一顿,即将出口的质问转了个弯儿又生生咽下,惊诧道:“沈烨?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院子是兄长住的,他们关系何时好到了能到对方院子对弈闲谈的地步了? 沈烨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你认识我?”穆清歌一个闺阁女子,去哪里识得的他? 糟了,一不小心暴露了! 穆清歌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勉强镇定道:“大人忘了,宫宴上我们见过的。”她屈膝福了一礼:“清歌失仪,请大人恕罪。” 沈烨心里觉得奇怪。方才这穆二小姐见到他的样子,分明是对他十分熟悉。就算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她至于下意识地喊他名字喊得这么顺口吗? 温霁看着沈烨皱眉沉思的样子,一脸高深莫测地啜了一口茶。 温霁:机智的我早已洞悉一切.JPG 沈烨端坐一旁,穆清歌原先想问的问题反而不好出口了。她暗暗给温霁递了个眼色,示意想跟她单独说话,温霁却像没看到似的,直截了当地开口:“你方才说什么,长山?” 她凤目一眯:“你怎么知道长山的事?” 穆清歌心下一凛。 爹爹原不放心兄长,长山这事儿是瞒着她的,况且预知天灾提前筹备粮食,也实在难以解释。她今天之所以不管不顾地跑过来问,实在是被那批突然上山抢粮的士兵搅得慌了神。若是只有兄长在自然无妨,兄长一向疼她,也不会在意她的一时隐瞒,可她万万没想到,沈烨也在这里…… 这下要怎么解释? 温霁仿佛没看到她眼神闪烁纠结的样子,神情温和,眼里却带着一丝不赞同,像一个真正关心小妹的兄长:“歌儿,我给你自由来去各处的权力,且并不时时对你约束看管,是因为知道你生性聪慧,行事有度。可长山周围常有盗匪扎寨,你不该偷偷前去。这次你闯进穆风看管粮食的地方是你运气好,下次若真的遇到穷凶极恶的山匪,你那些护卫如何护得住你?” 那些粮食果真是被兄长的人劫的? 这事若放在往常,穆清歌还能笑一句“大水冲了龙王庙”,可眼下却显然不是说笑的时候。兄长现在已经误会了自己,若再不解释清楚,之前一年的辛苦不都白费了? 思及此,穆清歌急道:“兄长,那些粮食……” 温霁面带笑容地打断她:“那些粮食是穆风前日剿匪所获,没想到我们运气能这么好,正缺粮食呢,就遇到一群肥的流油的山匪,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实在是天佑大楚啊!” 穆清歌:??? 兄长竟将暗一他们当成了山匪?? 穆清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她短短时间心情几经跌宕起伏,又数次被打断,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她想向兄长解释清楚,可又碍于沈烨在一旁,难以开口,心下顿时焦灼不已。 “好了,为兄知晓你是关心则乱,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下次做什么前先想想父亲母亲。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要他们怎么办?兄长这儿还有客人,歌儿听话,先回自己院里去。”温霁放缓了声音,又转头向穆风吩咐,“你送小姐回去。” “是,将军。”穆风走到穆清歌面前行了个礼:“小姐,请。” 穆清歌咬唇楚楚可怜地望向温霁,眸子里水雾蒙蒙,想借此引起她的注意。温霁却已重新低头看向了棋盘,对她的委屈焦虑恍若未觉。 穆清歌姣好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到底怕沈烨看出端倪,最终还是心有不甘地跟着穆风走出了门。 穆风低头跟在穆清歌身后,两人沉默不语地回到了穆清歌住的院子。 穆清歌一路都在盘算怎么单独找兄长谈一次,也没注意周围的环境。等她回过神来时,却陡然发现一开始跟着自己去找兄长的两个大丫鬟统统都不见了,而自己素日住的小院外头肃立着一队陌生的士兵,满身煞气骇人异常,一看就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她猛然顿住脚步,转身冷冷地望向穆风:“这是什么意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软禁 穆风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语气恭敬道:“小姐,将军的意思是,近日江州城内鱼龙混杂,那些山匪中恐有漏网之鱼,再加上流民随时可能暴.乱,再放任您上街实在不安全。这些护卫都十分可靠,还请您安心住在太守府,等江州事毕,您再和将军一起回京。” 待在院里直到回京?那自己千里迢迢跑这一趟还有什么意义?! 穆清歌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兄长要软禁我?!” 穆风纠正道:“是保护您。” 保护?派了这么多士兵看着她,不许她出府,这算哪门子保护?! 穆清歌胸口因为怒火不断起伏:“我要去见兄长!”说着就伸手想要推开穆风。 可穆清歌一个久居闺阁的娇弱小姐,那点力气如何敌得过穆风?她使尽全力的一推,在穆风眼里却不值一提。他沉默地低着头,不动如山,只是伸手把住院门,不许穆清歌迈出一步。 “好啊!”穆清歌怒极反笑,“你敢拦我?!” “还请小姐不要为难属下。” “究竟是谁在为难谁!”穆清歌厉声呵斥,白皙的脸庞上因愤怒染上潮红,如同上好的胭脂,衬得她愈发明艳。可惜她面对的是穆风这个木头桩子,只知道执行自家将军的命令,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是了,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参将,若没有兄长的命令,如何敢为难我?”穆清歌发了一通火,丧失的理智重新回笼,把今天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转过几个弯,其中的关窍显而易见。 方才在院里,兄长这是在装傻呢!什么将暗一误认为山匪,且不说兄长是识得暗一的,便是当真记不得,难道两方对垒时,暗一还不会自证身份么! 兄长方才那个态度,分明是早就打上了那批粮食的主意,把她和爹爹当傻子糊弄呢! “好啊,好得很!”穆清歌想通其中关键,方才稍微平息下去的怒火更加汹涌地席卷回来,直把她烧得面目扭曲。 “我这兄长当真厉害,悖逆父母,不顾家族,还与沈烨那等狼子野心的佞臣交好,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也配姓穆?!” 穆风一听这话,唰地抬头,冷冰冰地盯着穆清歌,一改刚才的恭敬,那身在刀枪火海中锤炼出的煞气泄出,浓烈得竟连这漫天雨水也冲刷不去。他虽未发一言,却骇得穆清歌后退数步,眼里不可遏制地露出一丝恐惧。 四下沉默得令人心惊,只余雨水不停地砸在青石板上,哗啦啦的声音如鼓点般敲得人耳膜震颤。 穆风与穆清歌一个立在雨中,一个站在廊下,对峙数息后,后者攥着帕子的手心里早已浸出冷汗。她强撑着不闪不避地回视穆风的目光,看似镇定,胸腔里却心跳如雷,咚咚地牵扯着她的神经。 良久,穆风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还请小姐慎言。” 接着淡淡扔下一句: “您好生休息。”又深深地看了穆清歌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院门关闭,穆清歌身体一软,撑着廊下的柱子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她方才……几乎以为穆风会拔刀杀了她。 冷风吹来,透过衣衫带起一阵颤栗,穆清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 俗话说,大涝之后必有大疫。这日晨起,就有江州辖下桐县的官员来报,说是南边一个叫永安的小村同时发现数人起疹子发高热,大夫看过后说极有可能是瘟疫。桐县的地方官已经派人将村子隔绝起来,但都对这疫病束手无策。 瘟疫自古以来都是让人闻之色变的东西。按当下的医疗技术,即使是宫里的御医也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自己能治,何况是一小小山村?历次面对疫情,官府都是以隔绝和预防为主,更有甚者为了不让疾病扩散,会直接下令烧光疫村。 在有些上位者眼里,所谓人口,上者为人,下者为口,底层百姓本就是牲口一般的存在,更何况已经染了病的呢? 也正是因为从前有过烧村的先例,这次疫情一发,永安村一带的百姓都焦躁恐惧不已,这样的情绪更是在官府派兵将村子围起来后到达了顶峰。有那等火气旺的青年,直接提起农具跟官兵斗了起来,一心想为村子博一条出路。 那官员来太守府上报的时候,永安村里已经发生了两起不大不小的流血事件。 温霁听着底下的汇报皱起了眉。她和沈烨到江州不过半月,长河河堤和灾民安置的事儿都才刚开了个头,她没想到上辈子差点毁了大半个江州的瘟疫会来得这样快。好在药材都是现成的,算算时间鬼医也该到了。有这个翻版华佗在,她倒是不怎么担心。 只是村民那边还需细细安抚,她少不得还得亲自去一趟。 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日黄昏时,便有消息传来说鬼医一行人已至城外二十里。鬼医这人龟毛得厉害,要求多还难伺候,这也是为什么温霁都到半月了他才姗姗来迟。但人命关天,温霁懒得惯他那堆臭毛病,直接让穆风骑马出城,从豪华软垫马车上把鬼医拎上马,一路加急赶到了太守府。 鬼医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抱怨,第二天刚破晓又被穆风拎出府,跟着温霁一起前往永安村。 温霁坐在马车里,察觉到帘子被掀开,从手中的兵书上抬眼的时候,就看到鬼医通红着一双眼,连那张老脸上的法令纹里都写满了生无可恋。 一副腰子虚得不行的模样,知道的明白他是昨夜半宿奔波未睡,不知道的估计还得竖着大拇指夸他一句“雄风不减”,瞧瞧,这小模样,昨夜也不知宿在哪个温柔乡里,一看就战况激烈。 温霁很没良心地笑出声来。 被鬼医狠狠瞪了一眼。 永安村离江州城不算远,哪怕有一个马车的累赘,一行人还是在午后到了地方。桐县县令听说将军竟然亲至,吓得立马从县衙赶到村前,温霁却懒得应付,敷衍了几句便不顾一众属下阻拦,执意跟着鬼医进了村子。 “村口又来了官兵?” “该不会真要烧村吧?” “这,这可怎么办啊?” “呜呜呜我不想死啊!” …… 永安村总共就这么大块儿地方,村口突然来了这么大一群人,村民们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害怕这些新来的兵老爷是来烧村的,永安村上下都紧张不已,个个在家里坐不住,出门看是怎么回事。 温霁此行并没带多少护卫,倒是那县令听说穆将军要来,几乎将整个县衙都带来了。一大群穿着兵服手拿□□的衙役走在狭窄的村道上,看着唬人得很。村民们不敢靠近,都站在一块地势稍高的地坝上远远地瞧。 “哎呀,衙门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前几日吴大人不还说不让外人进村,怕那个什么,传染吗?” “诶,大牛媳妇,你年轻眼神好,你瞅瞅兵老爷前头那个是不是村长?” “我看看……”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站在石坎上仔细一看,“哎呀”了一声。 “还真是村长!村长跟着一个官老爷!” 众人一听,跟着“哎呀”了一声:“真是县衙里来老爷啦?” “咦?老爷们往这边来了?” 察觉到官兵来的方向,村民们纷纷紧张不已。想往后退回家又不大敢,想往前迎一迎老爷们又迈不开步子,只能搓着手眼睁睁看着一群人越走越近。等穆风抬着温霁上到地坝上来了,站在最前头的一个汉子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眼睛瞅也不敢往上瞅,哭丧着脸叫了一声:“老爷,可不能烧村啊!” 一路走一路跟温霁汇报情况的吴县令声音一顿,叽叽喳喳的村民们也纷纷噤声,四下一时间寂静无比。 那汉子两股战战地熬了半晌,直熬得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滴,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却陡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 “你放心,我们不是来烧村的。我带了大夫,来给大家伙儿治病。” 那汉子连害怕也顾不得了,刷地一下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玉琢似的少年。 这老爷生得可真好看啊…… 坐着轮椅的温霁也不比汉子跪着高多少。她见这面容黝黑的汉子一直傻愣愣的,轻笑了一声,递出一只手,示意他扶着站起来。 那汉子直到站直了,依然恍恍惚惚如在云端。 这老爷可太温柔啦…… 温霁来的这家正是永安村第一户查出染病的。这家的男人几年前是当兵的,西征之前守漠北那会儿还是跟在原身穆九麾下。可惜运气不大好,在一次任务里受了重伤,治好后军队里给发了补贴,放回家来了。 男人从前不过是个底层小兵,温霁不认得他,他却认识温霁。等他听到外边的动响出门看,就看到多年未见的将军正温声安抚村民,唇边笑意温暖如煦阳,照得这阴沉沉的天空都明亮轻快了起来。 “将、将军!” 那厢被村民围着的温霁一愣,抬头就看见八尺的汉子哆嗦着嘴唇,满脸激动地看着她。 “将军?是哪个将军?” “嘿,我当这老爷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结果竟是个将军?” “看着不像呀,哪有将军还坐轮椅的?” 兴许是温霁表现得实在和善,这些村民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怕她,此刻听到魏大武喊将军,竟是叽叽喳喳地讨论开了。 旁边吴县令听得冷汗阵阵。这群乡下人,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当着将军的面竟讨论起他的腿? 他给跟在后面的县丞使了个眼色,县丞拉着外围的村民如此这般一说,一群人差点骇得当场去世。 “穆、穆、穆大将军!” 姓穆的将军很多,但能被称一声“大将军”的,全大楚翻个遍,也只得一个战神穆九。 几十双眼睛呆愣愣地盯着温霁,正端水出来的大武媳妇手一抖,瓷碗啪地一声摔得粉碎。往日精贵万分的瓷碗此刻却引不来一丁点儿注意。 乖乖,我的亲娘诶!我见到大将军啦!活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瘟疫 “神医,怎么样?大郎还有救吗?” 魏大武紧张地盯着鬼医,看他诊完脉微闭着眼,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仿佛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鬼医转头看向魏大武,微微一笑:“别紧张,这病虽麻烦点儿,但能治。” 魏大武喜不自禁,当即就想给鬼医磕头,所幸被及时制止。那厢他媳妇儿却已经忍不住偷偷抹起了眼泪。 这五六日来他们一家人担心受怕,几乎以为大郎没救了,谁曾想老天开眼,给他们带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过……”鬼医抚着鬓边垂下的小辫子欲言又止,魏大武的心又跟着提了起来。 温霁皱眉踢了他一脚:“有屁快放。” 鬼医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到底在外人面前顾忌着她一代战神的脸面没有发作:“不过这药需得一味特殊的药引。”他道,“带有阳煞的鲜血。” 穆风忍不住问:“何种血带有阳煞?” “身负杀孽之人即带煞,但不是随便什么都能被称为阳煞。这阳煞的来源,必得是为正义天理而举起屠刀。疫病的根源本就是是煞气入侵,但此乃阴煞,敌不过带着百姓信仰感激的阳煞。阳煞压阴煞,这叫以煞止煞,治病立竿见影。” 鬼医顿了顿,补充道:“而且,阳煞越浓,效果越好。” 穆风松了口气:“这有何难?我们这些人哪个没上过战场?你只说你需要多少,我们即刻便给你放血出来!” 魏大武急急地想要阻止:“这可使不得。要说阳煞,我当年也是砍过不少北牧蛮贼的,这大郎的药引,就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吧!” 穆风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放点血而已,怎么就使不得了?你没听大夫说,这阳煞得越浓越好,你杀的那几个敌人,哪能比得我大小战役经历无数?” 他说着抽出腰间挂的佩刀,卷起袖子就要往手臂上割。 温霁一个巧劲儿打落了他的佩刀,右胳膊平放在木桌上:“我来。” 穆风震惊地回身看她:“将军,您这是做什么!”他说着就要弯腰去捡佩刀:“您身体原就不好,这点小事,何须劳烦您出手?” 温霁一把扶住他弯腰的动作。她看着病弱,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我来。”她又重复了一遍,看向鬼医:“按照你的说法,整个漠北和西境百姓的希望都在我这里,我的阳煞,应该是最浓的吧?” 鬼医嘴角翘了翘:“当然。” “将军……” “不必多言。”温霁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人命无小事。再说,谁的血不是血?既然用我的效果更好,又何须白费你的?” “将军!”魏大武年近七十的老娘拄着木棍颤巍巍地跪下,他媳妇和小女儿抹着眼泪跟着跪在后头,“您的大恩大德,魏家世代当牛做马也难以为报!老身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这是作什么,老人家何须如此。” 温霁瞥了自家下属一眼,这些人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去扶。谁知老太太倔得很,硬是磕满了三个头才站起来,满是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 这是他们大楚的将军啊!真真是将他们这些百姓放在了心上。这年头底层平民是最命贱的,衙门里屁大个官就能压死他们,又哪里敢奢望这些当官的能在意他们半分?将军能亲自带神医来给他们瞧病已经是天大的运道,何况、何况将军还主动要给血来做药引? 古往今来那么多将军,你见过谁真正为了百姓割肉放血? 这叫什么?前不见那啥,后不见那啥,空那啥绝那啥! 今后什么皇帝丞相?我呀,只认大将军! 一个病人要半碗血,永安村患病的一共七指之数,再加上鬼医死乞白赖说要拿去藏着备用的,温霁实打实地放满了足足四个土碗。她从前上战场的时候,流过的血何止十倍,可她现在废人一个,多受点凉都能得风寒,放完一场血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好啦,好啦。”鬼医把多的半碗血小心翼翼地倒进瓷瓶,看着温霁苍白如纸的脸色,笑眯眯道,“你去休息,我去给他们做药。顺便啊,也给你弄点补血的药。” 温霁一行人在村里待到了次日午后。鬼医不愧是中原医术第一人,一副药加上一套金针,患病的七个人第二天早晨就清醒了,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面色红润,双目有神,一看便知是大好了。 鬼医又花了一个上午,指使穆风他们兑水做了一大桶“消毒药”,满村旮旮旯旯都洒了一遍,让村民们安心,疫病再也不会来村子里了。永安村上下自是欢喜不已。 穆风推着温霁从魏大武家出来,准备回江州城的时候,永安村几十户人家纷纷跑过来给她磕头。染了病的七家跪在最前面,看温霁的眼神就像在看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温霁盛情难却,不得不一家收了点香肠腊肉,村民们才给马车让出了一条道,跟在队伍后面送她出村十里。 马车里,温霁看着脚下被堆得满满当当的腊肉鸡蛋,幽幽地看了鬼医一眼:“咱作孽作大发了。” 鬼医也知道这些腊肉都是村民们冬天腌制好要吃一年的,想想村里那些常年不见荤腥的干瘦孩童,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这不是……为了你好么……” 添油加醋的事儿,能叫骗人吗? 鬼医昨日一看那魏大郎就知道,村里这病压根儿不是什么瘟疫。这地界儿因着发洪水,地下井被污染了,得病的村民乃是不小心吃进了某种寄生虫。这也是为什么都过了数日,村里也只有七个人得病。 这寄生虫说好治也好治,一般大夫拿它无法,可鬼医自有祖传金针,封住几个穴位筋脉便能逼出虫体,连药也不用吃,又哪还需要什么阳煞之血做药引?何况,温霁那血,给人喝了怕不是药引,而是砒|霜! 他昨天会这么说,无非是借机巩固一波温霁爱民如子的伟光正形象罢了。 几碗血的事儿,分分钟他就能给她补回来。温霁也懂他的意思,顺水推舟罢了。村民们的反应本是意料之内,可拿着人家辛辛苦苦喂了一年才有的一点猪肉,这两个黑心肝的货都不由得有一丝心虚。 最终还是温霁咳了一声,道:“算了,收都收了,我改日让底下人借其他名义给他们送些银子也就是了,就当咱们是从村子买的。” 鬼医:乖巧点头。 温霁在永安村为了沾染瘟疫的村民放血这事儿,不出几日就传得江州城人尽皆知。 圣上亲封的大将军王,这是何等尊贵的人物?竟愿意为了几个村民放血,一换就是满满四个海碗。且不论将军尊贵的身份,就算只是普通人,又有几个愿意不顾自己身体地二话不说给素未平生的人放血呢? 何况将军因中毒身体虚弱的事儿在大楚是人尽皆知的,听说将军身不能行,受不得冷受不得热,比寻常人还要羸弱几分。可就算这样,面对身染疫病的村民,将军依然没有袖手旁观。什么叫爱民如子?这才叫爱民如子! 若说世上果真有普度众生的佛陀,想来也就是将军这样吧! 原身在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本就十分超然,如今再有这样一出,百姓已然将温霁奉若神灵。 大雨未停,已经有百姓冒雨去寺庙,为温霁请了长生碑。江州书生才子更是为她写诗作赋,用各种各样的彩虹屁吹得一篇锦绣文章,势要让他们的大将军流芳百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温霁这边儿治水防疫的工作进行得顺利非常,穆清歌那厢日子却不大好过。 自被温霁软禁以来,她每日心焦,希望往上京穆戎那边儿传消息,提醒他温霁身怀异心。可温霁岂能让她如愿?这次跟着来江州的本就全是原主的手下,原先在长山看管粮食的暗一又被拿下,此时任凭穆清歌用尽了法子,也没法躲过温霁的监视。 时间一长,穆清歌对温霁的怨恨也愈来愈重。再加上她院里服侍的人都是温霁派来的,闲暇时就爱凑在一起吹捧温霁。穆清歌日日听着温霁如何在永安村笼络人心,江州百姓如何感激她和沈烨,简直恨得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凭什么,那些粮食都是自己和爹爹辛苦筹来的,凭什么都便宜了那个白眼狼,还为他沈烨作了嫁衣裳? 穆清歌越想越气,可她连走出院门都做不到。只能关在屋子里终日恨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祭祀 康平十一年七月底,江州暴雨后一个月,沥泉山崩,楚国龙脉,断。 这大楚龙脉说来可有颇深的历史渊源。 话说在高祖打天下时曾有一次中了敌人的埋伏,敌人一路追楚军至江州,九死一生,最后借着江州天然的山体优势才逃出生天。后高祖得登大宝,登基那日,江州群山隐有紫气东来,待雾气散去,众人发现江州群山竟整个呈现一条龙的形状。 当时的圣僧弘一法师断言此处乃大楚龙脉所在,代表着大楚国运。龙脉存则大楚兴,龙脉断则大楚衰。 而这沥泉山,正是龙脉的龙头所在,乃重中之重。 如今这龙脉一塌,简直是在明晃晃地昭示天下,熊楚王朝气数已尽。 山体崩塌的阵势太大,纵使官府有心封锁消息,却也挡不住悠悠众口。不出两日,龙脉崩塌的消息就传回了上京,一时间人心惶惶,楚国人人自危。 皇权社会,皇族和国家的命运从来是息息相关的。国泰民安,那是君主有所作为,而如今龙脉坍塌,国运衰微,再结合皇帝在位这十一年间的所作所为,民众自然而然地就将此间种种不幸统统归咎于君主不仁。 舆论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弄权者手中的利器。 温霁和沈烨手中掌控着大半个楚国,要控制点民声民言,着实不在话下。 这流言传播得如此之快,朝堂上但凡长点脑子的,都嗅到了背后的不同寻常,却又不敢贸然出手,一时间朝堂上呈现出一片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百姓的不安,当权者的粉饰太平,让整个上京城渐渐变成一张拉满弦的弓,只待一个契机,箭矢就会离弦而出,将整个楚国搅得天翻地覆。 沥泉山崩后不到两日,一匹快马自江州而来,直入宫城,将一封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到皇帝手里。信上说龙脉坍塌,江州民心不稳,又兼涝灾未平,希望皇上能与众位皇子妃嫔暂时迁往护国寺与众多高僧一起为国祈福。 这八百里急件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沈烨当然不希望皇帝当真开始勤政爱民。朝堂上的沈党和穆党难得统一战线,上疏表示沈丞相和穆将军真是小题大做,这龙脉都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拿来说嘴。那护国寺远在京郊,皇上万金之躯,在宫外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又在皇帝犹豫地时候信誓旦旦地表示,皇上安心,沈丞相和穆将军联手,必能将龙脉这事儿压下来,皇上就吃吃喝喝玩玩,静待他们回来吧! 皇帝……皇帝他还真就安心了。 朝堂上尚存的保皇党气得捶胸顿足,奈何皇帝转头就投入了温柔乡快活城,根本不鸟这群老臣。 上京之外的江州,繁华不再,灾民遍地,而宫墙之内,依旧觥筹交错,夜夜笙歌。 * “小姐,还请您跟末将走一趟。” 穆清歌皱眉看着突然闯进她院里来的穆风,紧蹙着一双好看的眉:“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穆风道:“将军说,今天是江州百姓的好日子,请您过去与民同乐。” “好日子?”穆清歌心中疑惑更甚。这几日来对温霁的怨恨已经深入内心,她直觉温霁找她绝不是什么好事,斥道:“有话就说,干甚么藏头露尾地学那小人做派?” 穆风还是那句话:“您去了就知道了。” 他懒得跟穆清歌多费口舌,对侍立两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立刻会意,一人架起穆清歌一边胳膊,不由分说半强迫她往门外走:“我们扶您。” “你们……”穆清歌惊怒万分,却也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气吞声地任由两个丫鬟把自己“扶”上马车。 堂堂侯府小姐,竟被一个小小的参将威胁强迫,即使是她上辈子最落魄的时候,都不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恨意。等着吧,待爹爹大业得成,今日所受的一切,她定要这些人一一奉还! 穆风所谓的好日子,其实是温霁和沈烨联手做的一场戏。 这些日子以来,治水、防疫、安置灾民这些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有沈烨和温霁亲自坐镇,有鬼医从旁协助,再加上穆戎的粮食药材和南岭商户们运来的银子,这次涝灾带来的□□、疫病等后续影响都被降到了最低,跟上辈子比起来好上何止百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天公不作美,眼看都到七月下旬了,连一个晴天也吝啬给。江州终日笼罩在涝灾的阴云中,上至官员下到百姓都精神恹恹,那些住在山里的百姓更是惶惶不安,生怕再来场暴雨山洪,将他们的幸存的家园毁于一旦。 温霁向来精通星宿算术,她一早便知道江州的阴雨天会持续到七月下。这些东西她生来晓得,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可前些日子沈烨偶然提起久雨不晴的事,一叠声儿地叹气,她这才恍然自己这本事竟是独一份的。 于是掐指一算,计上心头,准备拿这事儿做做文章。 自古以来就有君王久旱求雨,以此来彰显自己受上天庇佑。那她如今何不效仿一二,来个久雨求晴,给沈烨这个盟友添个能通上天的筹码? 如此便有了今日这一番准备。 至于前日沥泉山崩,那纯粹是这个世界的天道给沈烨这个亲儿子开的后门。两厢对比,绝对能事半功倍。 可以预见,今日之后,沈烨在民间的声望必能更上一层楼。这等天大的好事,怎能不叫穆清歌这个“前妻”来见证一二呢? 江州近郊早已准备好的祭台上,温霁一边推算着放晴的准确时辰,一边翘起唇角坏心眼地笑。 阴险? 啧,这叫机智。 温霁集结了江州本地的僧侣,在江州城西一座独峰上设立了祭坛。这座独峰正与东边代表楚国龙脉的群山遥相呼应,再加上本身不高,站在山下能清楚地看到山上,却又由于仰视的视角,容易心生敬畏。 初五这日,江州百姓早就听说沈丞相将代天子行祭祀礼,纷纷涌向城西的独峰,在心中暗暗祈祷祭祀成功,为江州百姓,也为了这些日子以来为江州上下奔走的沈丞相和穆将军。 温霁和沈烨早在子时就来到这里,温霁根据周遭实时情况不断完善方案,检查设备,力求此次祭祀结果的完美。 沈烨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看她忙碌认真的背影,眼里心里盛满了温柔。 “未时雨停,五行为火,我们之前制定的方案没问题,只是长安兄注意把握时间。”将所有东西都最后确定了一遍,温霁长舒了一口气,胡乱擦了擦脸上沾上的雨水,转身对沈烨说。 沈烨正盯着她的背影出神,被她突然的转身吓了一大跳,赶紧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人……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温霁心下疑惑,终究念着正事,按下未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连日的乌云遮住太阳,整个江州的天都灰蒙蒙的,人们判断不准时辰,只能根据经验推断出已过正午。 午时过半,沈烨缓缓登上祭台,随行的将士立刻有序地将祭台包围起来,保证祭祀的顺利进行。 大雨在沈烨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似乎变小了点。 雨幕中,沈烨身着紫色仙鹤补服,头戴进贤五梁冠,眉目间褪去了他惯常示人的温和,本就清冷的五官在这种面无表情下变得愈发高不可攀。 他虽穿着俗世的衣服,踩着凡间的土地,却有一种随时随地都会乘风而去的飘然之态。 若定要用一个词形容,那唯有“仙人之姿”。 沈烨行至祭台中央站定,双手在胸前合十,垂首敛目,吟诵着玄奥精妙的经文。 这声音并没有被雨声吞噬,反而从祭台之上远远扩散开来,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不多时,四周山壁也开始发出回音,和祭台之上的声音遥相呼应,配着沈烨清冷的声线,竟空灵得好似来自天边。 ——这便是温霁将祭台设置在独峰上的重要原因了。 独峰地势开阔,却在方圆十里左右林林总总地环伺着群山,而山壁会反射声波形成回音。温霁在祭台设下的扩音器本来就十分高级,可以在不损坏音质的情况下对声音进行一些特殊处理,让其听来空灵悦耳,再加上群山回音,绝对能无上限地刷高装逼值,在江州百姓心中留下“沈丞相乃是仙人下凡”的高大形象。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沈丞相能把他们从这人间地狱中拉出来,带他们走向新生。 呼吸不自觉地屏住,独峰附近明明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却安静得只剩山体间回荡的经文。 一盏茶时间过去…… 一炷香时间过去…… 直到大约半个时辰后,大雨也并未如人们期待的那样停止,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哼,我当他沈烨当真是天神下凡,连雷公电母也能驱使,却原来是故弄玄虚。上京久负盛名的丞相大人,不过如此。” 穆清歌站在山下一块开阔处,和众多百姓一齐仰头看着祭台上的沈烨,冷笑出声:“没想到我这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好兄长,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穆风在她讽刺沈烨的时候还无甚反应,一听她提起温霁,当即一个眼刀飞过去,直把穆清歌看得一怂,这才重新转过头。 穆清歌贝齿紧咬。这条穆九养的好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死谏 兴许是沈烨妄图与天相斗的行为惹怒了天公,只见一道闪电劈下,伴随着轰隆作响的雷声。其势之大,竟将原本昏暗阴沉的天空彻底照亮。人群中一些未曾经事的小孩直接被吓哭出来,而大人们心中原本隐隐的期待也渐渐被这大雨浇熄,呈现出一种较之前更甚的绝望。 可高台上那人依旧岿然不动。 他仿佛已超脱了凡世,感觉不到周围的大雨,听不到震天的惊雷,也听不到人们绝望的哭泣。他的表情依旧慈悲,身姿依旧挺拔,茕茕立于天地之间,以一己之力为凡尘受苦受难的人们撑出一片天地。 他不会放弃。 哪怕遍地哭号,哪怕丧钟阵阵,哪怕身处地狱,哪怕前路灰暗,哪怕所有人都已放弃希望—— 他也会在这绝望中为他们挣出一条生路。 赔上此身,在所不惜! 温霁见此勾了勾唇,隐晦地打了个手势,十二个牛皮大鼓立马被抬了上来,围着高台以十二时辰方位固定。每个鼓前都站着一个赤膊壮汉,手举大锤,严阵以待。 闪电很快再次划破天际,下一刻,在雷声再度震彻天地的同时,十二只鼓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咚!”—— 在场众人心神皆为之一颤。 而这次,那雷声竟未能独占鳌头,甚至在鼓声的衬托下,隐隐呈现颓然之势! “咚!”“咚咚!” 鼓声一下接一下,敲击得极富节奏。令人惊奇的是,这足以抵抗天雷的鼓声竟未能压下沈烨的吟诵之声,反而与之相得益彰,互为衬托。鼓声间隙,还隐隐可听到在场高僧敲击木鱼和手指捻过佛珠的声音。 一时间,空灵的梵音、壮阔的鼓音和清脆的木鱼声交织在一起,竟与那雷电风雨呈分庭抗礼之势! 人这个种族,从诞生开始,就在不断地征服和反抗。千万年来,人类的祖先从深山中走向世界,将万物生灵化为己用,靠的本就是骨子里的那份桀骜不驯。他们或许畏惧天命,但那不过是一次次挑战失败后不得已的屈服。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陨落于天道与宿命,他们不是不想与天争,只是不能罢了。 可现在,却有人正做着这所有人都认为的“不能”之事。他们大楚的丞相,正为了他们,在与天相斗,与命相搏! 这怎能不让人激动,不让人热血沸腾? 于是温霁看到,片刻前还笼罩着众人的那股绝望如潮水般散去,所有人都顾不上雨水,拼命仰头看着高台上那人,眼睛里迸射出明亮灿烂的光。 似乎有人放下了手中的雨具,学着高台上那人的样子闭目敛眉,双手合十。于是以此为中心,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自发的祈祷中来。 沈丞相都没有放弃他们,为他们做到如此地步,他们又怎能先放弃了自己?他们的力量或许微薄,但他们也想与沈丞相站在一起,好好儿地与天斗上一场! 不知是不是人们的错觉,原本气势宏大的风雨似乎小了下来。大约一炷香之后,这瓢泼大雨竟转为了毛毛细雨,雷电也早已不复。 鼓声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开了一条缝儿,有阳光从内里射了出来。 有人发出了低声惊呼,于是独峰脚下的百姓纷纷从祈祷中回神,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这是怎样的一幅盛景啊! 天幕之上,压抑了江州多日的、严丝合缝的乌云已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阳光从那里洒下,竟恰好笼罩在独峰之上。以此为中心,乌云渐渐往四周退散,那束光包裹的区域也在慢慢扩大。从那方高台始,到整个独峰,到山脚的百姓,到周围的群山,越来越往远方而去。 此时细雨并未完全停止,阳光在雨水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这光紧紧围绕在高台上那人身旁,叫人瞧不清他的面容,却更添神圣。那人的吟诵还在继续,众人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他们大楚的丞相,而是真正从极乐之地前来解救众生的活佛。 在场众人都呆呆地望着沈烨,温霁却跟随着乌云的散去看到了离此处尚远的东方。 那是沥泉山所在的地方。 今日这场祭祀效果颇好,温霁却觉得似乎可以再完美一点。于是她心念一动,一道白光就从她识海里飞出,向着那沥泉山而去。 从她第一次在混沌空间将系统收为己用时她就知道,她的灵魂力可以化为实际的力量为她所用。当然,在不同小世界使用的量会受到不同世界内天道的束缚。 比如她所经历的这两个世界都是普通世界,不存在魔法、法术等超脱自然的设定,所以对灵魂力使用的限制也十分严格。她能用灵魂力使一些小手段,再多的就不行了。如果她使用过量,就会加大自己暴露在主神面前的可能,甚至会直接被此方的天道排斥出去。 当然她也有理由相信,等到了更高级的世界,她的灵魂力一定会带给她更多的便利。 “快看!”人群中有人手指东方,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阳光到时,那沥泉山上竟现出一道绚丽的彩虹。彩虹一端从沥泉山始,慢慢跨过整个江州城上方,连接在独峰旁的一座峭壁之上,像是在这东西方之间架上了一座七彩的桥。 东方本被称作大楚龙脉的群山之上隐隐发出金光。那金光越来越盛,渐渐勾勒出一条完整的龙的模样。只是那金龙似乎十分虚弱,因山崩而断掉的脖颈无力地歪着,瞧着有些扭曲怪异。但很快,人们就发现另有一束金光射向金龙,像是在为金龙补充力量。 果不其然,先是金龙脖颈处断裂扭曲的部位渐渐恢复,慢慢地金光越来越盛,龙身上的细节也被充实。鹿角,驼头,蛇颈,兔眼,鹰爪,牛耳——甚至躯体上似鱼的鳞片,都片片清晰可见。 盏茶之后,群山已完全化作一条金色的巨龙! 在众人越来越惊奇的视线中,巨龙的爪子轻轻动了一下,原本紧闭的眼睛也慢慢睁开。它扭头看了一眼金光照射的地方,似乎知晓是这束金光救了它。它庞大的身躯竟渐渐脱离了群山的束缚,身躯一扭,沿着金光射来的方向,踩着虹桥,朝西方飞来。 它的速度极快,众人的视线也跟着它移动,这才发现那救了巨龙的金光竟是从仍立于高台上的沈丞相身上发出来的! 巨龙很快跨过了彩虹桥,绕着独峰上空盘旋数圈,突然朝着沈烨俯冲而下,庞大的身躯也在此过程中越变越小,直至缩至如人般高矮,龙头朝下,龙尾朝上,将沈烨整个缠绕起来。 而下一瞬,巨龙破碎,金光化作点点融入沈烨体内。 细雨倏忽地停了,与此同时,天尽头传来一声高亢嘹亮的龙吟。 独峰下的百姓跪倒一片,口中不断高呼着他们的神,神态虔诚而恭谨。 “怎么会……” 山脚下的穆清歌一脸震惊与恍惚。若说今日这出祭祀祈雨停是沈烨和温霁算好天时做的一场戏,可那金龙之光却是实打实的。这等仙家手段,若不是真正的天神下凡,谁还使得出? 莫非、莫非他沈烨当真是真龙天子? 那她与爹爹…… 穆清歌呼吸一紧。她穆家与真龙天子对上,又岂会有好下场? 重生一场,穆清歌对这些神鬼之事本就推崇,如今亲眼瞧见这一出,心中惊骇可想而知。她如今只想快快回京,同爹爹好生说道,商量对策。 重生之初所有的势在必得被现实击垮得七零八落。她陡然意识到,老天让她重生这一场,或许不是助她穆家登位,而是为了让她直面自己的失败,让她瞧清楚,她纵使重生归来,在沈烨这个真龙天子面前也不堪一击! 前世今生种种一齐涌上心头,穆清歌听着周围百姓山呼“神仙老爷”的声音,只觉得天旋地转,满心惶然。 那日祭天之后,笼罩在江州城上方月余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朗朗晴空,和江州百姓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希望的面容。 温霁和沈烨离开那日,几乎全城的百姓都涌到了城门口。人们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将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却偏生默契地留出一条宽道,以供丞相和将军的马车前行。 当地的官绅打头,有余力的人家一家凑一点钱,连夜请工匠做了巨大无比的万民伞。伞上写着赠送人名字的绸条随风飘荡,密密麻麻地缀满了全伞。 这样的万民伞,温霁和沈烨一共收到了九把。 代表全江州绅民前来送伞的太守看到温霁瞧见那九把大伞时震惊的模样,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终于意识到送九把万民伞实在太夸张了一些。他垂头声若蚊吟地跟温霁解释:“没办法,想送伞的百姓太多,一把伞写不下所有的名字。众人合计了一下,干脆一口气做了九把,凑个吉利数。还请将军和丞相大人勿要见怪。” 围观百姓中一个离得近的汉子不满地冲太守抱怨了一声:“俺的名字还没能加上去呢!” 温霁神色复杂地看了那汉子一眼,那汉子见将军在看他,当即挺胸抬头,激动得面色潮红。 嘿,能得到将军的眼神,没写上名字也值了! 温霁:…… 一次收九把万民伞,她和沈烨也真是古往今来独一份儿了。 也算不虚此行。 温霁、沈烨如何在百姓的不舍中离开江州,穆清歌看到这一场景又有多么惶惑暂且不论,且说那日金龙陡现的盛大之势一路传到了上京,传到了皇帝和众位朝臣案头。 大楚亡,沈氏兴,金龙踏康平。 ——等温霁和沈烨收拾着准备回京的时候,金龙之景已经被编成童谣,在大街小巷传唱。当然,这里面一半都是沈烨自己的手笔。 穆戎起初听到江州赈灾顺利的消息还十分自得,以为是穆九和穆清歌联手,计划进展顺利,不曾想没隔几日就听到他沈氏金龙现身的消息,惊得手一抖,摔碎了一个上好的青瓷茶杯。 他倒没怀疑到温霁身上去。长女看重他这个父亲、一心向着穆家的孝心他从未怀疑过,他想的是沈烨手眼通天,这才能在长女眼皮子底下为他沈家造势。 可、可这么大的事,长女和歌儿怎么也不晓得往家里来个信,也好叫他早做准备? 心中疑惑,他当即修书一封给穆清歌。那信自是先到了温霁手里头,彼时温霁刚出江州不远,读完“家书”哼笑一声,不甚在意地递给穆清歌。穆清歌见父亲到了此时依旧被蒙在鼓里,还对穆九信任非常,心中更添悲凉茫然。 金龙之事传到康平帝案头的时候,这位在温柔乡里被掏空了脑子的君主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沈烨率先给他修书一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金龙出乃是因为他康平帝仁德,上天保佑大楚皇朝云云,这皇帝他还真就信了,一连几天都乐滋滋的,一心认为自己屁股下皇位稳固、江山万年。 康平帝好糊弄,前朝那些历经两朝的保皇派老臣却都不是蠢的。次日早朝就联名对康平帝说明利害,大斥沈烨狼子野心,又道他穆九也不是个好的,怕是其心有异。 几位已然到了知天命之年的老臣激动得拿象笏的手直哆嗦,跪在宣政殿上言之凿凿,恨不得按着康平帝的手定了他沈、穆两党的罪。 奈何……奈何再牛逼的臣子也救不了没脑子的皇帝。何况除了几个没实权的老臣,朝中大半都是沈、穆两党的天下,他们岂会让皇帝从酒色中清醒过来、进而怀疑到他们头上? 这日早朝上众大臣吵成一团。最后以皇帝不耐烦地打断、又斥责了几个老臣告终。康平帝袍袖一拂,站起身就想离殿,殿前最先谏言的几位老臣满心悲怆。 帝师江仲春眼见自己亲手教大的康平帝昏庸愚蠢的模样,既怒其不争,又愧疚难当,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先帝的殷殷嘱托。 他执笏跪在众大臣前列,看着帝王离开的背影老泪纵横,最后一摔笏板,在殿内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往不远处的大柱上撞去。 “先帝!老臣对不起您,这便来谢罪了!” 江帝师这一撞根本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康平帝吓得慌了神,三两步走下来急急地想察看他的伤势,不曾想江仲春却艰难地偏过头,透过围上来的密匝人群仔细瞧殿外的日光。 黏腻的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殿外明亮的阳光在他眼里晕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圈。 最后的意识消散前,他恍惚看到多年前,青年的自己长身立于殿前,一身的少年意气,不驯张狂。彼时同样年轻的先帝高坐龙椅上,看着他的文章抚掌大笑,同左右言:“龙章凤藻,国之栋梁!这是朕的新科状元!” 帝里风光好, 当年……少时欢。 *** 帝师江仲春撞柱而死的消息很快从宣政殿上传遍了上京,不两日,还在回程路上的温霁沈烨也收到了消息。沈烨得到消息后长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与江仲春立场有异,可这人才华横溢、忠心耿耿却是真的,一代贤臣落得这个下场,他委实高兴不起来,连日以来因赈灾顺利的好心情都减淡了几分。 对江仲春的死亡感触最深的还当属朝中同为保皇派的其他大臣。同朝几十年的同袍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他的死亡却丝毫没有触动自己效忠的君主。众大臣眼见康平帝在最初的震惊哀叹后,没几日就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心下不由更加悲凉。 他们这帮老臣勤勤恳恳一心想兴复大楚,君主却根本不领情,有什么用呢? 没几月,好几个老臣接连上疏乞骸骨,带着一家老小辞官回乡,发誓此生再不踏入上京这个伤心地。 对沈烨和温霁来说,这些顽固老臣的离朝不得不说是一件好事。 当然,此乃后话,现在温霁才刚刚回京。而她在进宫见过皇上后,头一个要面对的,就是急匆匆跑来她的将军府询问金龙之事的穆戎。 穆戎今日一早就听说沈烨和温霁赈灾归来,他急着想打听江州的事,却又端着家长的架子,一心等长女主动来拜见汇报。 温霁:报您【哔】 忠义侯府里穆戎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估摸着进宫的时间早就过了,不觉更加疑惑。无奈之下,只好派人出门打听,下人却回来说将军进宫后直接回了将军府,压根没往侯府来。 穆戎闻言哼了一声。 到底是跟着她师父在乡野长大的,回家不知先拜见父母,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他自觉被长女下了颜面,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他又问:“那小姐呢?” 那下人回答:“小的没见着小姐,但听将军府的门房说,小姐是跟着将军一起回来的。” 想必歌儿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才没回家。 穆戎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 纵使心里面再怎么不高兴,可终究正事要紧,他不得不暂时按捺心绪,往将军府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对峙 “父亲怎的来得这样急?我还想着今日休整一二,明早再带着清歌回府呢。” 穆戎连等下人通报都等不急,直接闯进府,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温霁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勾唇笑得温和。 只是眼里半点情绪也无。 穆戎一听这话,心下倒是松了口气。之前长女迟迟不归府,他还有种事态超出控制的恐慌。现在看来,长女是觉得天色已晚,再回府会打扰他和菀菀休息。 这么一想,他的长辈款又端了起来。直到他接过下人送上的茶水,也没发现从头到尾温霁都没从主位上起过身,甚至连一个正经眼神都欠奉。 “近日上京盛传的金龙之象是怎么回事?” 穆戎沉着脸,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急切,力图让神情仪态都显得沉着冷静。在这个长女面前,他一向不愿失了为父为长的风度。从前残废的时候如是,现在他们的角色调了个个儿,更应当如是。 殊不知,他这样用力过度的表演在温霁眼中更显可笑。穆戎所有因为长久的残废而生出的敏感脆弱在她眼里就是实打实的懦夫行径,而他在原身断腿后偶尔流露出的怜悯庆幸,就像跳梁小丑脸上的面具,虚假又可笑。 温霁的声音平静淡漠,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穆戎急道:“你为什么要把祭祀这么大的事让给沈烨?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他沈烨是真龙天子!你……” 温霁不耐地打断他:“不交给沈烨,交给谁?穆清歌?”她唇角的弧度讽刺不屑,“凭她也配?” “你!”穆戎脸色一变,怒气上涌,“那是你妹妹!” “她当然是我妹妹。”温霁微微一笑,眼底温度冰凉,“您也是我父亲。”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惜,我宁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妹妹,这样的父亲。” 少年因病弱而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黑眸深渊一般平静无波。褪去了惯常示人的温和笑意后,那股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凛冽气势显露无遗。 时至此刻,穆戎才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出来。他心下犹疑,连带着眼神也有些躲闪,透出一股心虚。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父亲恐怕还不知道,”温霁终于给了穆戎进门来第一个正眼,只是那目光中明晃晃的恶意,让这八月艳阳天都无端显得森寒,“您藏在长山上那批粮食,也算被儿子物尽其用。沈丞相让我代为感谢,要不是您,他还得为粮食烦忧一二。” 那批粮食竟落进了沈烨手里?! 穆戎惊怒异常,指着温霁厉声责问:“你这逆子!连家族高堂都不顾了吗!” “父亲说笑了。”温霁语气仍是不慌不忙的,“父慈则子孝,为父不慈,又怎么指望子女孝顺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霁轻笑出声:“看来父亲记性不大好,那儿子不妨帮您回忆回忆。” 她道:“年初的时候,父亲似乎从我这儿拿走了一些东西。我自幼离家,您大约不晓得我的规矩。我的东西,我给得,旁人抢不得,要是抢了,我就会不高兴。这一不高兴……” 她瞥了一眼穆戎紧握椅把的手上凸起的青筋,道:“我一不高兴,可能就懒得顾念什么血缘亲情,天涯海角,我总得把我的东西拿回来不可。” 她果然知道了! 穆戎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继续装傻充愣:“你在说什么?为父怎么听不明白?” “您听不听得明白都没什么要紧。您只要知道,长山那批粮食算作这半年来的利息,至于本钱,您最好做好准备,我迟早得拿回来。” 拿……回来? 她这是要砍自己一双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结盟 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至大脑。面对这个素有杀伐果决之名的长女,穆戎心里难得地升起了恐惧的情绪。 温霁仿佛没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连唇角的弧度都丝毫未变:“不过您放心,我这个人最讲究一个公平,该是我的,一寸不让,不该我的,我也不会同您一样没皮没脸,硬要肖想。”上辈子一条命,这辈子一双腿,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穆戎知道,今日一过,他们父女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这双腿他期盼了十几年,如今好不容易拥有了,他决不允许再出现任何变故!说他卑鄙也好,说他不慈也罢,他的整个后半生都寄托在这双腿上,他如何甘心再舍回去? 他余光仿佛不经意地扫了眼四周,发现一众下人侍卫早被遣了出去,连一直寸步不离的穆风都不在这里。 自己这小半年来,武功体力已恢复了大半,而长女却…… 穆戎隐晦地瞥了眼温霁的废腿,眸光深了深。 两人沉默多时。该说的说完了,温霁也不急着再开口。她端起一旁的茶盏,微垂了眼看白瓷杯里起伏的绿毫,黑眸隐没在氤氲的热气里,有些瞧不真切。 就是现在! 穆戎手中暗自发力,手上的茶盏一瞬间四分五裂。他双指捏住一片碎瓷,手腕一抖,碎瓷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往温霁的咽喉而去!与此同时,穆戎拔出一把匕首,身形一闪就要冲到温霁面前! 温霁与穆戎坐的位置本就相近,不过四五步距离,她双腿不便,只能靠上半身的技巧闪躲,对上双腿灵便的穆戎,不可谓不吃亏。可惜,穆戎的狗急跳墙早就在她的预测之内,她既然敢与穆戎独处一室,自然有万全的应对之法。 她脑袋一偏,躲过了往她咽喉袭来的碎瓷。眼见穆戎离她越来越近,她冷笑一声,指尖白光微闪,就等着穆戎冲过来,好给他致命一击!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温霁蓄出的灵魂力还未来得及射出,便觉得眼前一黑,她的灵魂竟不受控制地被排斥出了这具身体! 温霁被挤出身体的下一刻,便以魂体的形态出现在半空中。她稳住身形后往穆九那边一看,预想中穆九血溅当场的惨像却没有发生。 温霁难得地被眼前的场景弄得一愣。 只见穆戎一把匕首正欲封喉之时,穆九双眼里陡然射出一抹寒光。下一瞬,她右手往身前一抓,精准地握住了匕首的刀背,力道之大,让那急速往前的刀刃立刻就停在了离她的咽喉三寸远的地方。 穆戎被这力道一阻,手中的匕首再难以寸进。似乎是没想到穆九残废多时还能有这么好的身手,他脸上闪过一抹惊愕。但下一刻,他未被钳制的左手迅速合握成爪,直往穆九后颈袭去,速度之快,竟在空中带起一抹残影! 但很显然,此刻占据穆九身体的灵魂并不是泛泛之辈。她并不去管那已经快到她致命处的五爪,反而握住匕首的手腕一抖,那匕首发出一声嗡鸣,随即脱离了穆戎的控制,调转刀刃,竟直直往穆戎心口而去! 两人的目标都是对方的致命处,但很显然,匕首离穆戎心口的位置更近。穆戎毫不怀疑,在他成功杀死穆九前,那匕首便会贯穿他的心脏! 比起与穆九同归于尽,他毕竟还是更想苟活于世。纵使再怎么不甘心,他也只能转变攻势,已经快到穆九后颈的五爪一收,回防至胸前,双手合拳护住自己的心口。 那匕首的刀刃直直刺进穆戎的五指之间,霎时鲜血淋漓。但好在,匕首的攻势止住了。 穆戎脚下借力,迅速向后退去。而此时,穆风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屋内。他挡在穆九面前,长剑出鞘,剑尖正对穆戎,眼底冷得如深渊寒冰。 穆戎明白,眼下要再不走,他便很可能再也走不出这将军府了。于是,他没再犹豫,深深地看了穆九一眼,转身就往屋外掠去。 穆风还想再追,被穆九一个手势止住。她还没让穆戎遗臭万年,怎么能任他这样轻易死去呢? 虽然不知道自家将军的计划,但穆风一向不会质疑将军的任何决定。因此,他也没多问,利落地收剑入鞘,急急地便想查探将军有没有被伤到。 “我无事。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穆九向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在他出门后,便将目光投向了一直飘在一旁的温霁。 温霁挑挑眉:“你能看见我?” 穆九按着大楚的礼仪,双手叠于额前郑重地向温霁行了个礼:“在下穆九,见过姑娘。”她又抬头看着温霁,目光清澈真诚:“这些时日以来,多谢姑娘费心谋划,替我寻回公道。” 温霁点点头,对她的身份并没有过多惊讶。在方才她与穆戎交手的时候,温霁已经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测。毕竟,除了原身,谁还能比她这个世界意志认可的任务者更符合这具身体呢? “你不必言谢。你只是我的任务对象之一,说到底,我做的一切主要还是为了自己。” 穆九摇头:“姑娘的目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姑娘既然帮了我,那就是我穆九的恩人。” 温霁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是上辈子的穆九?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吗?” 穆九道:“我是在去年初的某一天,突然有了前世的记忆,知晓了穆清歌父女对我做下的那些事。我曾试图做些什么去改变,但总被某种力量束缚,一言一行都被人控制。直到今年年初,我彻底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然后姑娘就来了。” 过去那被人控制的感觉实在不妙,穆九现在回想起来还直皱眉头。若不是温霁的到来,她恐怕还得像前世的那样,被算计,被当成踏脚石,直到所有价值被压榨干净,再被一脚踢开。 所以,她感激温霁。 温霁听完她的话,垂眸若有所思。 去年年初,正好跟穆清歌重生回来的时间对应。莫非是世界意志出现了bug,在给穆清歌前世记忆的时候不小心错乱到了穆九身上,又为了修复bug,才禁止穆九的言行? 那…… “你为何又突然出现了呢?” 穆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方才穆戎刺过来的时候,我心下担忧,一发狠,就回来了。” 这下轮到温霁惊讶了。 这……这是挣脱了世界意志的规则? 她心念一动,征得同意后查探起穆九的灵魂强度来。这不查不知道,穆九的灵魂强度竟能与她被抓进混沌空间时媲美!要知道,根据她搜集001后台数据的结果,她已经是主神辖下历任宿主的灵魂强度巅峰。穆九能与她相差无几,那岂不是证明…… 她也能同自己一样穿越各个小世界? 温霁的心一下就火热了起来。她现在对上主神,可以说是孤军奋战。系统001虽为她控制,但她信不过它。如果能在异世界拉一个盟友…… 对穆九的人品,温霁还是信得过的。这是个宁可牺牲自己,也绝对要护住同伴的人。在原世界线中,她能得到这么多将士的真心爱戴,靠的除了行军打仗的本事,就是她本身的人格魅力。她是真正的战士。与这样的人合作,温霁相信自己早日脱离快穿世界的计划将事半功倍。 就在温霁细细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的时候,面前的穆九却陡然吐出一口鲜血。她身形晃了晃,本就苍白的脸更是一点血色也无,眉目间满是痛苦。 温霁一惊,飘到穆九身前,手上毫不迟疑地为她输了一些灵魂力,待她恢复了一点血色,这才问道:“你怎么了?” 穆九声音有些虚弱:“我感觉这具身体正在排斥我,方才突然袭来一阵剧痛,像是在把灵魂放在火上炙烤一般。” 温霁了然。 穆九拿回身体控制权后,就拥有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权力。这是不被天道认可的,所以天道在用自己的方式,抹杀她。 穆九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并没多少在意,她甚至对温霁笑了笑,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温和道:“姑娘大恩,穆九将死之身,无以为报,便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愿姑娘所愿得成,万事顺遂。” 温霁笑道:“谁说无以为报?我这便给你个报恩的机会!” 穆九诧异:“姑娘?” 温霁说:“简单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是一个叫‘主神’的玩意儿选中的任务者,必须穿越三千世界,附身在别人身上,完成一个个主神布置的任务。可惜我这个人生性叛逆,最恨威胁,所以不大想跟着主神混。我想逃离主神的三千世界,顺便在主神身上找回场子。” 温霁唇角翘了一下,笑得有些痞气:“少年,我观你骨骼清奇,根骨绝佳,所以想邀请你加入我的战队,打败主神,走向人生巅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谣言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陡然被灌输这么一大堆信息,饶是穆九见多识广也不由有些恍惚。她愣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所以,我需要为姑娘做些什么?” 温霁像一个马上要拉到下线的传|销人员,笑眯眯地诱哄道:“不急,你现在灵魂遭受重创,等你先养好身体再说。”到时候就是一块砖,哪儿需要往哪搬。 她还不忘踩了一脚主神:“我不瞒你。按照主神的计划,它要我用你的身体去帮助穆清歌,来获取它想要的能量。可惜,我没听它的。”活像一只打小报告的小学鸡。 穆九果然感动不已。可惜这个单纯的古代人还不知道后世有种生物叫资本家,以压榨剩余价值为乐,入职前谈梦想熬鸡汤吹得天花乱坠,入职后连轴转996加班到怀疑人生。 她答应得干脆利落:“好!” 温霁扬眉:“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失败了,你可就得跟我一起魂飞魄散。” 穆九苦笑了一声:“对我而言,那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她现在又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呢? “好!”温霁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跟她对了对拳:“以后就是战友了。” “嗯!”穆九点点头,眼里闪着亮光,也不知是喜悦,还是憧憬。 能作为“穆九”多活一段时间,总是好的。 “噗——”谈话间,穆九又喷出一口血来。这次连带她的眼神也开始涣散,仿佛将死之人。温霁知道这是世界意志已经不耐烦了,她赶紧回到穆九的身体,又以001为媒介,送穆九去了混沌空间。 大量的灵魂力不要钱似的往穆九魂体里灌,让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像是融融春日被包裹在阳光烘烤过的云里。待那股剧痛过去,穆九再次对温霁长作一揖:“多谢姑娘。” 温霁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 穆九问她:“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温霁。” “木暖为温,”穆九点点头,又问,“可不知是哪个‘霁’?” 那时温霁坐在将军府的正厅里,眯着眼看屋外八月的骄阳。屋外有处不算小的水池,阳光照射其上,从这儿隐隐可见七彩霞光。正是彩虹的模样。 她瞧着瞧着就笑了。这时听见穆九问她,是哪个‘霁’? 她声线清朗,透着一股少年意气,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珍宝,含笑道:“是‘云销雨霁’的‘霁’。” *** 温霁同穆戎闹翻,搬出忠义侯府这事儿,不到两日就传遍了京城的上流圈子。 和将军府在同一条大街上的府邸的下人亲眼看见穆戎狼狈不堪地被赶出将军府,面色铁青。第二日,传闻中与穆家势不两立的丞相大人沈烨就带着一马车的礼品登了将军府的大门。 这一连串的事态真是转换得叫人猝不及防。朝堂上那些早早站定穆家的一多半也是看在大将军王穆九的面子上,否则穆戎一个多年不管朝事军务的闲散侯爷,如何能招揽这么多大臣? 这些大臣眼见穆家最大的底牌穆九竟开始和沈烨同气连枝,一个个叫苦不迭。没把柄在穆戎手上的,赶紧对穆家人闭门不见,有把柄的,天天在府里心惊胆战,生怕哪天就跟着穆戎这艘破船一起沉了。 东市最大的菜市场里,鱼摊摊主正在和隔壁肉摊的胡屠夫聊天打屁。 鱼摊摊主:“诶,你听说了吗?穆大将军搬回将军府住啦!” 胡屠夫不屑地一撇嘴:“嗨,这谁不知道?满上京都传遍了!你这消息可不新鲜。” 鱼摊摊主神神秘秘地靠过去:“那你知道将军为啥搬回去吗?” 胡屠夫剁着手里的排骨,半点不感兴趣:“你这管事都管到将军府去了!那是人穆将军的宅子,想回去就回去呗,还能为啥?”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鱼摊摊主得意洋洋,“我听说啊,穆大将军和忠义侯爷闹翻啦!” 胡屠夫狐疑地看他一眼:“你这消息靠谱吗?人将军和侯爷是亲父子,那还能闹翻?” 鱼摊摊主:“可不?你别不信,我这是听经常往将军府送菜的老周说的,绝对靠谱!” 胡屠夫问:“那为啥会闹翻?” “那我咋知道。” “诶我知道我知道!”旁边卖炒货的李二凑过来,“我知道!我媳妇娘家表姐啊,嫁的是西市的花家,花家你知道吧?” 鱼摊摊主和胡屠夫齐齐摇头。 李二夸张地一拍大腿:“这都不知道?他们一家都是九城兵马司刘统领家的家生子,消息可灵通哩!我媳妇回娘家听说啊,忠义侯爷在江州藏了一大批粮食,要豢养私兵!这不前几天穆将军去江州赈灾吗,就给发现啦!” “发现又怎么样?” 李二:“这你还不明白?侯爷豢养私兵那可不是想造反么?穆九将军对大楚对皇上忠心耿耿,那能让侯爷造反?这不,两父子就闹翻了么。” 鱼摊摊主和胡屠夫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将军对咱们大楚可真是忠心耿耿啊!忠义侯居然想造反,这可不地道!” ……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上京各个地方发生。等穆戎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连上京的乞儿都知晓他穆戎想造反,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累得自己儿子跟自己闹翻了。 穆戎气得忠义侯府的瓷器又换了一批。与此同时,谣言的始作俑者却优哉游哉地坐在花园里对景饮酒,好不自在。 “阿九,你说,穆戎这回会不会气得狗急跳墙?” 沈烨半倚在小塌上,听完穆风的汇报,抬眼懒洋洋地看向温霁,问道。 温霁神色淡淡:“如今穆戎在朝中是树未倒而猢狲已散,又早早地得罪了你沈大丞相,他要再不想点办法,等你羽翼丰满,那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虽然现在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沈烨摸摸下巴:“可他如今已经快山穷水尽,还能想什么办法?” 温霁道:“大楚朝内他是山穷水尽了,可这不还有个北牧么?” 沈烨闻言一惊:“你是说……穆戎他要通敌叛国?” 温霁嘲讽地勾起嘴角:“谁知道呢?不过我的人前不久,倒是在漠北截获了一封北牧皇城发往并州的信。” 沈烨皱眉:“并州?” “家母正是出自并州林家。” 沈烨闻言若有所思。 事实上,温霁不仅知晓穆戎与北牧高层勾结,她还知道他勾结的正是北牧二王子,耶律璟。 她截获的书信虽没落款,却是耶律璟亲手所书。旁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拥有穆九记忆的她的眼睛。 毕竟,前世的穆九曾与耶律璟夫妻一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前世(3) 换血后,穆九彻底成了一个废人,一个行走不能,脸色苍白,早春之际裹锦袍仍觉得冷的废人。 她心里头倒也没多大落差。纵使这场算计再不堪,可穆戎能重新站起来,重新上阵杀敌,对这个国家、对天下百姓都是一件好事。 沈烨登位后,改国号为大周,定年号为建昭。穆九就以一副残缺的身子,开始了这新的一年。 建昭元年的春天和夏天很快过去,秋天来临的时候,北牧使臣来到了上京。 这一年对中原百姓来说是个全新的开篇,对北牧来说,却动荡坎坷异常。 老北牧王在年初得了急病去世,底下一堆儿子争得不可开交。这场王权更迭持续了小半年,最后以二皇子耶律璟胜出,夺得王位收场。 不知为何,北牧的这个新王对大周倒是尊敬得很。他上位后立即修书来大周向沈烨说明情况,这次派使臣前来,也是希望大周皇帝能颁布册封圣旨,正式承认他这个北牧新王。 前朝开国之初北牧曾是中原的附属国,国主由中原皇帝册封,这倒没什么毛病。可自前朝势弱以来,北牧就再也不把中原皇帝放在眼里。这个耶律璟,是这三四代北牧王来第一个向中原皇帝求册封圣旨的新王。 朝堂上这些大臣猜不明白,但这总归是件高兴的事,便也欢欢喜喜地迎接北牧使臣。 一番友好会谈后,沈烨爽快地颁下了册封圣旨,但使臣又提出,为长远计,新王希望两国联姻,大周能派个公主前去北牧和亲。且这和亲的人,点明了要穆府的大小姐、有上京第一美人之称的穆清歌。 耶律璟在想些什么,朝堂上的人都清楚得很。无非是北牧如今元气大伤,不想跟大周打仗,怕沈烨腾出手来收拾他们,所以想以和亲之事制衡一二。 旁的所谓公主没那么大本事,可穆清歌不同,她是穆府唯一的小姐,已故的穆九将军捧在心尖尖上的妹妹,有她在北牧,穆家军上下都会念在穆九的份上顾忌一二。 何况沈烨上位时穆家有从龙之功,就算是为了不让功臣寒心,沈烨也会过个几年再开战。 那使臣在国宴上说明条件,沈烨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最后到底没反对,只说穆小姐乃忠义公爱女,让使臣去跟忠义公细谈。 穆戎同意了,林菀听闻了这件事,成日在府中哭得肝肠寸断。 穆府一片愁云惨淡,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筹备和亲一事。北牧使臣月余便要带着穆清歌返回,诸事筹备起来十分紧迫。沈烨下旨封穆清歌为昭仁公主,不日启程。 林菀在房中几乎哭瞎了眼,临到和亲前,突然来到穆九如今居住的小院,泪眼婆娑地求她代替穆清歌去和亲。 林菀说,歌儿不过一个闺阁女儿,素来单纯不谙世事,万万担不起这等大任。九儿你自小长在漠北,对那边熟悉得很,又有一身本事,怎么也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林菀跪着时比她坐在轮椅上还矮了一个头,穆九垂眸看着苦苦哀求她的林菀,极不自然地扯了个笑,问她,我现在废人一个,怎么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呢? 林菀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穆九突然觉得无趣极了,她不愿再呆在府里,乘着马车想出门逛逛。可等她指挥着车夫绕着上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却突然发现,其实她已无处可去了。 镇国将军穆九有很多朋友,还有出生入死的兄弟,可那个穆九已经死了。 上京不缺她这一个废人。 穆九曾经对前朝遣公主和亲的办法嗤之以鼻,在她的认知里,保家卫国从来都不是闺阁女儿该做的事。可她那时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和亲已经成了唯一证明她价值的方式。 她最终还是让车夫调头回去,然后在林菀再一次哭哭啼啼来找她时,点头说了声好。 穆九在北牧呆了五年,五年里穆清歌改头换面,用了“穆清酒”这个名字,以忠义公义女的身份入宫为后,穆家一跃成为后族,一时风头无两。 穆戎瘸了近十年的腿在某一天突然恢复了活力,他用了五年时间,将自己的身体素质调到最佳状态,在沈烨决定攻打北牧时,上疏表示自己可以挂帅出征。 这五年里穆九在北牧过得不好也不算坏。她的断腿无法掩藏,她的个性和传闻中温婉娴静的穆大小姐并无半分相似。好在她从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因容貌偏阴柔秀美,对敌时从来以面具示人,北牧无人见过她真面目。耶律璟倒也猜到了她是个替代品,却终究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中原势弱,北牧也没好到哪里去。之前的夺位之战牵扯了许多掌实权者,群龙失首,底下乱成一团,他连屁股下的王位都没坐稳,怎么能有多余的力气去开疆拓土? 起码最近两年,他必须和中原皇帝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但不戳穿穆九,不代表耶律璟会让她好过。她虽占着大妃的名头,在王宫里却仿佛一个透明人。中原、北牧积怨已久,耶律璟那些个稍得宠些的姬妾,都恨不得上来踩她一脚。 好在穆九也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她手边有几个跟着她远嫁的得力人,头几个敢来找她麻烦的女人都被她拿来杀鸡儆猴。那些女人哭哭啼啼地去找耶律璟告状,耶律璟却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去别她这个中原昭仁公主的苗头。 渐渐地,那些女人也都知道她不好惹,倒是不敢来找她麻烦。 穆九赢了那些女人,心中却并无多少欢喜。多可笑啊,她曾经是百战百胜的将军,如今却只能困在这深宫之中,同一群女子争来斗去。 自从腿废了,穆九从前那股劲劲儿的心气儿仿佛也随之消失了。除了跟着她远嫁的几个人,她也找不到人可以说话,于是整日整日地困在北牧王宫里,看金漆白墙上一角四方的天。 五年竟也就这么过了。 建昭六年,中原在沈烨的治理下已从前朝的混乱中走出,逐渐步入正轨。这一年秋天,北牧一小支骑兵劫掠边城,消息传到上京,沈烨怒不可遏,决定挥军北上。周朝和北牧的大战,正式拉开序幕。 这场大战,从沈烨还是楚朝丞相时,就已经在尽心谋划。如今周朝上下一心,武有穆戎率领的穆家军,文有以陆权为首的保皇党,又有天命之子沈烨把持大局,北牧在这场战争中,失败似乎是理所当然。 周军攻入王都的时候,耶律璟做王子时期的头号谋士、北牧如今的宰相直鲁古竟丝毫没有抵抗,大开城门,率百官投降。于是所有人这才知道,这个北牧王最信任的臣子不知何时竟已偷偷被沈烨策反。 周军入城,不杀百姓俘虏,却不能不杀王室。那晚北牧王宫一片哀嚎,血流成河,上至北牧王,下至襁褓中的婴孩,凡姓耶律的无一幸免。 那晚耶律璟破天荒地踏进了穆九的寝殿,随侍的人与穆九身边的护卫缠斗起来,他自己则提着一把剑,一步步走到穆九面前,森寒着目光,想要在周军到来前先让她这个昭仁公主给自己陪葬。 剑刃的寒光折射到穆九的眼里,她神色漠然,连侧身躲一下的心思都升不起来。 那时她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可那一剑到底没能落到她脖子上。 千钧一发之际,穆戎破门而入,活捉了耶律璟,将她救了下来。 这两年来,穆戎在战场上屡屡建功,如今又攻破了北牧王城,活捉了北牧王,心下如何没有得色? 那豪气干云、壮志雄心的模样,到底与五年前病恹恹的样子不同了。 穆九漠然地瞧着他,眼里既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欣喜,亦没有即将重回故土的期待。穆戎手底下的兵还在殿外清理敌方残余,殿内只有他们三人,她于是用很平静的声音问他,看在她曾赠了他一双腿的份上,放她走,当她在北牧死了,可好? 穆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答她:“我大周的堂堂公主,怎么能死在这蛮夷之地?” 然后派人将她看管了起来,回程的时候一并带回了上京。 从北牧王宫到穆家大宅,穆九在另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里,又过了两年。 那两年里,她在一旁冷眼瞧着,倒也弄清楚了一些旧事。 比如耶律璟之所以甘心向大周俯首称臣,是因为他屁股下的王位是沈烨一手给予。沈烨在老北牧王病重之时挑起了几个王子之间的争斗,以此消耗北牧的实力,也恰恰是沈烨的支持,让耶律璟这个远不如他大哥的废物成为了北牧的新王。 再比如,穆戎当初答应和亲答应得那么爽快,存的正是让穆九代嫁的心思。他想要大公无私的好名声,却又舍不得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如果当初林菀的哭求没能让穆九屈服,那等待她的,将是巫祖的傀儡蛊。 后来有一天,她的母亲林菀亲手将一杯鸩酒端到她面前,同十年前求她去代嫁时一样,泪眼婆娑地跪在她面前,一个劲儿地同她说对不起。 她说,娘也没办法,娘也是为了你好,九儿,你安心地去,啊。 穆九懒得去探究那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懒得去管林菀怎么突然要她死。时至此刻,有些事情她不是不想追究,只是她清楚,如今的她,早已无力再做什么了。 从她相信了林菀的解释,为了所谓的“家人”放弃穆九这个身份起,她就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她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太久了,这深宫后宅的十年,熬得仿佛比一生都要漫长。 她没有去碰那杯鸩酒,只挥手让林菀出去。林菀哭哭啼啼地走了后,她艰难地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挪到廊下,最后一次抬头看了这一角四方的天。 云层里传来一声高吭,旋即一道黑影掠过,她知道那是鹰,爪牙尖利、身形矫健的雄鹰。 她难得地露出了微笑。 那天夜里,她将伺候她的人都支开,然后动手打翻了屋里的烛台。大火烧毁了困了她两年的小院,也烧毁了她残缺羸弱的身体。 她终于, 自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心意 穆清歌拥有上辈子的记忆,穆戎空有一颗野心,他俩凑一起能干出什么事,不用脑子也大概能猜到。 无非是想学前世的沈烨,趁老北牧王病重时挑起北牧内斗,再扶持耶律璟上位。不过沈烨是为了削弱北牧实力,穆戎却是为了让北牧的势力为己所用。 要是能从北牧借个兵,造反这事儿不就稳了么。 可惜穆戎这个蠢货却不明白,跟北牧借兵,无疑是在与虎谋皮。若真让穆戎得逞了,他造反成功之际,就是北牧的铁蹄踏破中原国土之时。 也许他心里明白,只是那些都比不上他的野心重要。 温霁当天晚上又去了鬼医的小院,同他说:“你欠我那三条命,第二条,给北牧王吊半年命。” 鬼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好。” 鬼医名扬天下,几乎是温霁才使人把他游历至漠北的消息放出去,就有忠于北牧王的北牧大臣登门,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了王宫。 鬼医在北牧王宫勤勤恳恳给北牧王吊命的时候,耶律璟同穆戎的往来书信也送到了北牧重臣的案头。平日看着不声不响的二王子竟然与中原人沆瀣一气,意图弑父谋位,实在是其心可诛。 北牧王病重以来,耶律璟借着穆家的势力已经暗中做了不少事情,好几个王子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关系。这些东西一暴露在日光下,不但忠于北牧王的臣子怒不可遏,更是惹怒了其他王子背后的家族势力。内部派系分化严重的北牧难得地结为一体,势要给这野心勃勃的二王子一个难忘的教训。 康平十一年的年关到来的时候,温霁得到消息,耶律璟和穆戎在北牧的势力已被清醒过来的北牧王连根拔起。 前世这一年的腊月,沈烨联合穆戎逼宫,原主穆九断了一双腿,上京城风波不断。这辈子平白少了这许多波折,腊月倒也过得平静安宁。 除夕这日,温霁按照一贯的规矩进宫参加了宫宴。晚间出宫的时候,林菀派了人等在宫门口,说是奉夫人之命,前来请将军回府守岁。温霁和穆戎这小半年来交锋不断,可怜林菀一直被蒙在鼓里,至今还以为父子二人只是闹了别扭,凑在一起说开便好。 温霁倒也没让那传话的嬷嬷难堪。叫穆风把早已准备好的年礼备上,神色落寞地请那老嬷嬷代自己向高堂问好。 “嬷嬷晓得,非是我不愿归家,实在是父亲……唉,不提也罢。”言及此,温霁向那老嬷嬷长作一揖:“母亲敏感多思,嬷嬷是母亲身边的老人,还请您小心照顾,多多开导。不管怎样,我终究姓穆,母亲她……她也永远是我的母亲。” 那嬷嬷长叹一口气。穆府是个什么情况她再清楚不过,可怜小少爷,年节也不得归家。侯爷这事儿做得实在是…… 唉。 此时宫宴刚结束,宫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各府的老爷夫人。温霁这身份摆在这儿,经过她的几乎都会停下打个招呼问个好,她和老嬷嬷之间的对话自然也就瞒不过人。 官员A和官员B窃窃私语:“这忠义侯爷可真不地道。明明是他自己心术不正,被大将军察觉,他竟连家也不让将军回了。大过年的让将军连见母亲一面都见不到,想什么样子!” 官员B连连附和:“可不是么。说起来,忠义侯那条腿还是将军为着孝心让给他的呢!” 等第二日,穆戎差人把年礼丢出来的时候,“忠义侯爷阻挠穆夫人和大将军母子相见”的传闻已经在上京城愈演愈烈。 当然,这些都同温霁没什么关系。将军府的下人小心翼翼地把扔在雪地里的年礼拾掇起来、难过却一脸坚强地冲忠义侯府大门行礼、惹得路人连连叹息的时候,温霁正在家里招待一大早就赶来拜年的沈烨。 一盏茶下肚,沈烨说想去看她园中栽的红梅。温霁自是从命。 此时正值隆冬,园子里那些奇花异草皆凋零散落,前日落的雪还未散去,入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待行至梅林,便有灼灼艳烈的红色入目。那雪被裹着花瓣,花枝覆满白雪,红与白的极致碰撞,竟驱散了这方天地间的萧索肃寥之意,透出些生机盎然来。 两人信步走到园中一座小亭中,那亭中石桌上恰有一副玉石棋子,两人一见皆来了兴味,便对坐着手谈起来。 温霁身边服侍的大丫鬟拂冬是建府以来就伺候着的老人。这丫头身世凄苦,但姿容姝丽,温霁喜欢让她服侍,也是贪恋那悦目美色。 拂冬为人机灵,眼见着主子们要弈棋,心知没个一两个时辰必不会结束,便吩咐底下小丫鬟将亭中炭火烧得更旺些,又仔细整理了挡风的帘子,这才在边上摆开茶具,为主子们煮茶。 穆九身为大楚武官之首,府里的东西必然是不差的。就拿这茶叶来说,府中惯常备的是君山银针。此乃贡茶,每岁所得不过数十斤,哪怕是宫里头也不过几个正经主子才有,但将军府却是常年备着。 拂冬茶艺极好,且见她跪坐案前,脊背挺直,仪态上佳,瓷白的茶具在她手上几乎被挽出花儿来,端的是赏心悦目。此番用来泡茶的乃是初冬红梅上集来的雪水,黄澄的茶汤,淡黄的茸毫,香气清高中带着寒梅的凛冽,氤氲开来时似能闻见悠远的梅香。 她将茶端上桌,沈烨执杯嗅闻,又入口细细品了,眉宇不由得舒展开来,眼中浮起笑意,赞了声“好茶”。 言罢又瞧了拂冬一眼,扯起唇角似笑非笑道:“阿九身边倒个个都是玲珑人儿。” 温霁乍一听这话,心下愣了愣,不知沈烨为何突然关心起自己身边的一个小丫头。 沈烨见温霁不答话,只以为是自己猜中了让她害了羞,心中不由愈发苦涩,偏面上却还要假装若无其事:“阿九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吧,原先你长居边关,不好安排,现下好不容易回来了,婚事可已提上日程?” 此话一出,温霁这才明白这厮心里想的啥。她回头瞧了瞧拂冬,这鹅蛋脸柳叶眉,五官精致,肤若凝脂,肩若削成,再配上那通身的气质,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 少年慕艾乃是人之常情,沈烨见温霁一双眼睛盯着拂冬眨也不眨,心中的酸涩疼痛几乎将他淹没,连面上惯常带着的三分笑也快维持不下去。他原本就漆黑如墨的眸子愈发深不见底,种种复杂情绪卷过,仿佛酝酿着滔天的风暴。 温霁一琢磨,嗬,沈烨这是把拂冬当成自己的暖床丫头了? 啧,她倒是想,奈何心中有意,□□无吊。 她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将注意力放回棋盘,稳稳地落下一子,淡淡道:“长安兄说笑了,如今夷狄未定,穆九何以家为?” 沈烨不由得一怔。 眼前的少年神色端肃,薄唇紧抿,眼眸里散去了一贯的随意洒脱,变成少有的认真严肃。那眼眸分明映着他的身影,沈烨却仿佛从中看到了塞外的金戈铁马,茫茫飞雪。 夷狄未定,何以家为。 沈烨想,这天下之大,却也大约只有这个人,才担得起大楚的守护神。 真好,这是他喜欢的人。 他沈烨骨子里从来都是桀骜不驯的,上一任沈家主做过不少蠢事,可看他的眼光却是精准毒辣的,他说他身有反骨,沈烨也从未曾否认。什么世俗,什么伦常,在他眼里皆如同尘土。他喜欢这个人,便不会管他身份高低、年岁几何、是男是女。 他只知道,自己喜欢眼前这人。 他只在乎,这人能否接受自己。 他当初要这天下,是为权为势,而现在大约又多了一条理由。 他望着眼前这人,怀着几分隐秘的期待,轻声问道:“那阿九,喜欢什么样的人?” 为着自己的小心思,他没有问“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而是问“喜欢什么样的人”,温霁也未曾发现这点细微差别。 温霁垂目看着杯中茶水,黄色的茶叶在茶汤中浮浮沉沉,肥厚匀亮,白毫如羽,蔚为趣观。她仔细地想着沈烨方才的话,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说实话,她未曾有过喜欢的人,也不觉得自己将来会喜欢上什么人。她一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在不堪淤泥中扎根发芽的种子,半生都在与人相斗,拼了命地往上爬,不曾有什么年少慕艾,也不曾有什么白月光、朱砂痣。 她想象不到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可她想,若是真的喜欢,那便不管对方是什么样,都是喜欢的。 这样想着,她便也认真地说了出来。 沈烨眼前一亮。 他想,他们之间,大约还拥有可以期许的未来。 方才还翻滚于心中的巨浪被缓缓安抚,外头是隆冬飞雪,他的内心却是一派暖日和煦。他看着眼前垂眸思索着棋局的少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任由自己的爱恋痴迷汇聚成海,翻腾在如墨的黑眸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逼宫 全上京城都没想到,数月前还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与沈烨分庭抗礼的忠义侯穆戎,猝不及防地败了。 春节后不久,漠北守将冯天行派人快马赶到京城,将康平帝从温柔乡中拉出来,又把穆戎与北牧二王子耶律璟的往来书信摆在案头,另附上捉拿的细作数名,请皇帝严惩。 康平帝坐在皇位上瞪直了他那双单眼皮眯眯眼,连声疾呼不可能,可到底还是屈服于以沈烨为首的众大臣强硬的态度,下令严查忠义侯。 大理寺的人这回办案办得前所未有的顺利。本就是温霁和沈烨早就筹谋好的事情,各项证据几乎是长者翅膀飞到了大理寺卿的案头,任他左看右看,这都是一个通敌叛国的足以满门抄斩的罪名。 大理寺卿拿着刚写好的卷宗长叹了一口气,想他历来敬重穆家数百年忠君爱国,却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家族,最后竟是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收场。 叹一句世事无常,他在卷宗上盖上自己的大印,袖袍一挥,下令:“立即捉拿罪犯穆戎!” 但他万万没想到,等他们的人赶到穆府,却是扑了个空。 穆戎的动作到底比冯天行快。年前耶律璟被北牧王褫夺了王子身份下了大狱后不久,穆戎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在北牧的线人传消息回来说,常年隐居不出的鬼医不知怎的游历到了北牧,见北牧王身患奇症,心生兴趣,当即出手救活了他。 穆戎怎么也想不通,鬼医怎么会恰好在这个节骨眼到了北牧,又恰好得知北牧王身患绝症。他怀疑背后有人在操纵,可鬼医性子古怪,与上京势力并无牵连,谁能劳动他千里迢迢从阴山老家跑到北牧去救一个蛮夷人? 还是说,当真是天要亡他穆家? 穆戎猜不透其中关窍,但他知道,眼下联合耶律璟谋夺大位的路线是走不通了,一旦他通敌叛国的事被捅到上京,穆家就完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反,抑或死。 康平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忠义侯穆戎率亲兵逼宫。 宫城外的大街小巷还在张灯结彩时,宫墙内却在上演一场惊心动魄。 穆戎早就在上京城外集结了上万亲兵,冯天行控告他的证据才送上康平帝案头,城外的穆家亲兵就已经摩拳擦掌。黄昏降临的时候,穆戎趁其不备夺了京城城门,精兵一路畅通无阻地疾行到皇城外。 护城河边元宵的欢声笑语还隐隐可闻,穆戎一身龟背黑甲,仰头看着眼前巍峨的城门。 城门边静悄悄的,守兵似乎躲懒去了,入目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要的就是他们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穆戎眼底一派冰冷。过了今晚,他将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他偏头对手下做了个手势,副将立即会意,先锋兵迅速上前架起云梯。 快了…… 打头的兵将已经快要攀上高高的城门。穆戎的眼神越来越火热,一颗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嗖——” “嗖——嗖——” 突如其来的破空声响起,伴随着几声惨叫,几个黑影从云梯上坠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不好! 穆戎心头一凛。他迅速转头望四周的黑暗处看去,试图找出潜藏在暗中的敌人。 后方军队里一片哗然,窸窸窣窣地躁动起来。穆戎正欲呵斥,刚才还黑漆漆的城门上却陡然亮起一片明晃晃的火光。 穆戎刷地转头,看到九城兵马司总领杨天逸正站在城楼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城楼边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皇城禁卫兵。 怎么回事…… 禁卫兵不是驻扎在城郊吗,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情势却没有留给他丝毫思考的空间。杨天逸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立刻向前。带着火球的箭雨密密麻麻地射下,几个副将立刻上前将他护在中间。 他逼宫的计划……泄露了…… 意识到这一点,穆戎难得地慌乱起来。 城楼上的禁卫兵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并没有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一波箭雨过后,沸水滚油倾盆而下,穆戎带的兵一边惨叫一边后退,阵脚大乱。队伍前方的兵拼命地想往后面挤,后方的兵也想往城外逃。不过几刻钟时间,整个队伍竟已散乱得不成样子。 这就是他这些年耗费无数金银钱粮养出来的“精兵”? 他之前就是妄想着借这批乌合之众夺得大位? 穆戎从来不知道,这支被自己视作秘密武器的队伍,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这辈子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但现在追究这些已是无用。从杨天逸出现在城楼上的那一刻起,便大势已去。 城楼上的攻击终于告一段落。穆戎没有回头看身后死伤一片的亲兵一眼。他静静地坐在马上,等着杨天逸下来对他做最后的裁决。 他自诩为英雄,即使是败,也要败得体面。 却不曾想,杨天逸没下来,城楼上反倒出现了一个他绝对没想到的人。 “父亲。” 少年穿着一身月白锦袍,火光衬着他线条温润的俊俏面庞,像谁家娇养的小公子,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他,一双黑眸幽深似寒潭。 穆戎嘴角扯起一抹笑,表情似了然,又似顿悟:“原来是你啊……”他的好女儿。 枉他满腔野心,半生心血,到头来竟毁在自家人身上。 难道这世间当真有因果报应,他算计了亲女一双腿,就得赔上一条命? 叫他如何能甘心?! 温霁看着穆戎已经扭曲的脸,在心底冷笑一声。这老匹夫两辈子都用一个父母孝道将穆九压得死死的,可自古忠孝难两全,她今天就学石碏来个大义灭亲,堂堂正正地灭了他,还能堵上这天下人的嘴!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楼上楼下的将士都看到,他们大楚铁骨铮铮的大将军王扶着轮椅艰难地慢慢站起来,穆风沉默地为自家将军推开轮椅,搀着将军的手,大将军王就这么借着属下的力,拖着残腿“唰”地一下跪到了地上。 站在将军身边的士兵,清晰地看到了将军额头疼出的冷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反杀 “父亲,儿子不孝。” 温霁稳了稳身形,脊背挺得笔直,声线沉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回荡在城楼之上。 “儿三岁拜师,十四岁从军。上京漠北路途千里,儿常年驻守边关,从未在父母高堂膝下承欢半分。此一错也。” “昔年母亲病重,儿碍于种种原因未能及时赶回,只能拜托鬼医为母诊疾,略尽孝心。母亲缠绵病榻之时,全是幼妹清歌日夜侍奉床前。儿惭愧,枉为长兄,竟抵不过歌儿一介闺阁女儿。此二错也。” 鬼医…… 温霁的话如同一把重锤,重重敲在穆戎头上,直砸得他双目昏眩。 他怎么就忘了,当年那鬼医来为菀菀看病时,顺嘴提了一句乃是受穆九所托!再想想鬼医那么巧地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漠北“游历”,还救了病入膏肓的北牧王,这其中关窍,还用多说吗? 穆九竟是早就知道他与耶律璟往来,特意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往套里钻! 前不久穆九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说他夺了一双腿,因果报应,他得把欠她的还回去。 她竟是……竟是想要整个穆家为她的腿陪葬! 穆戎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一旦想清楚这段时间来发生的种种,他发现他竟到了此刻才真正看明白了他这个长女。 到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自认为缜密的筹谋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他就是那棋盘上的棋子,自诩聪明,实则走的每一步走在对方的算计之内。到头来一切谋算都是为了她穆九做嫁衣裳! 温霁的话语还在继续。 “康平十一年七月,儿前往江州赈灾,偶然发现长山上军队粮草俱全,父亲最得力的暗卫在其中来往奔波筹谋。穆九愧对圣上,愧对大楚,未将此事及时上报,只暗中捐赠了粮食、遣散了军队,妄图替父亲遮掩,犯下欺君重罪。此三错也。” “八月,儿归朝,劝父亲及时收手,却与父亲不欢而散。儿天真,以为江州军队已遣,圣上可得太平,却不曾想父亲竟与那北牧王子勾连,里通外国,试图颠覆我大楚河山!父亲——” 温霁沉声厉喝,黑眸直直地望向穆戎,脸色满是痛心失望。她似乎不忍再说下去,一声“父亲”后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颤抖着开口: “儿这一路走来,一步错,步步错。儿自诩为大将军王,以为忠孝能两全,却不曾想,终究还是和您走到了这兵戎相见的一步。” “父亲,您久居上京繁华之地,或许已经忘了漠北的烽烟黄沙。可儿常年驻守边关,知道北牧匈奴有多想直捣中原,将大楚收归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儿看过太多北牧蛮兵如何掠夺百姓的财产牛羊,如何侮辱大楚的娇美女郎,又如何不把中原俘虏当人、如猪狗般肆意虐杀取乐。父亲,您在和他耶律璟勾结、做着您君临天下的美梦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是在引狼入室?可曾想过漠北的数万百姓,想过那些拼死也要保家卫国的大楚将士?” “您可曾想过……想过我穆家满门忠烈,百年清名?” 城楼上,少年将军的声声诘问都掷地有声,带着漠北的风沙与血泪,扎根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间,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是啊,若是他们这些在上京享尽繁华的贵族官绅为了一己私利通敌叛国,那边关将士保家卫国丢掉的性命、天降横祸沦为蛮子刀下亡魂的百姓,又算什么呢? 他们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正常人无法眼睁睁看着同胞的牺牲、故土的破碎而面不改色,这样的共情下,穆戎为了野心勾结北牧、置江山百姓于不顾的行为就显得尤为可恨。 不自觉地,连城楼下穆戎手底的将士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上了一抹异色。 穆戎心中暗恨。他正欲反驳,温霁却秉持着掌握绝对主导权的原则,一点儿不给敌人开口的机会。她示意穆风不再搀扶自己,自己双手撑地勉力跪着,双目清明坚定道: “父亲,儿子不孝。可儿先是大楚的镇国将军,其次才是穆家大郎。父精母血浇铸儿身,您的生养之恩,儿此生无以为报,愿将身许国,用我所有的余生,来为父亲偿还罪孽。” “儿无颜再面对您。我们父子,便就此别过了。” 说完俯下|身去,恭恭敬敬给穆戎磕了三个响头。 穆戎目眦尽裂。 旁人不清楚她穆九打的什么算盘,他还不清楚吗? 她今日这一番唱念做打,占尽了忠义道理,今后史书上,谁提起他穆戎不是个乱臣贼子,提起她穆九不是个大义灭亲的端方君子? 自己这好女儿,竟是要踩着他这个父亲的尸骨,为她自己挣一个煌煌清名! 喉头一阵腥甜,穆戎眼前发黑,恨恨地咽下一口心头老血。 为了表明自己的痛心和坚决,温霁这一磕,可谓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城楼上地砖坚硬粗粝,三个头磕完她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头上和双腿都疼得厉害,正好该说的该做的都差不多了,她干脆闭眼往后一仰—— 晕了过去。 “将军——” “阿九——” 穆风眼疾手快地接住自家将军,将她好好地安置在轮椅上,身后的沈烨也第一时间冲上来,跟穆风一人一边左右门神似的护着温霁,急匆匆地推着她消失在了城楼上。 温霁三人一走,城楼上就只剩了杨天逸和他带领的禁卫军。他看着下面的穆戎露出一个讽刺鄙夷的笑,毫不犹豫地挥手下令: “开城门,活捉罪犯穆戎!” “是!” * 穆戎筹谋了两年的谋反大业,就这么在康平十二年的元宵夜惨淡收场。 禁卫军之所以能提前得知穆戎的计划、做好准备请君入瓮,全仰仗温霁的细心布置。 做儿子的大义灭亲害得老子下了大狱,这本是遭天谴的不孝之事,合该受言官唾骂,再在史书上狠狠记它一笔的,奈何这三纲五常中,君纲排在父纲之前,为君尽忠也远比为父尽孝更加重要。再加上温霁在城楼上那席肺腑之言实在是让人动容,是以这穆戎都下了大狱好几天了,上京城对穆九的声讨一点儿消息也无。 什么,你说将军不孝?将军之前在江州发现忠义侯豢养私兵,都冒着欺君之罪为他周旋了,这还叫不孝?去年将军中毒断腿,宁可一辈子当个残废也要把治腿的机会留给忠义侯,这还叫不孝? 忠义侯他自己为臣不忠,几番作死,大将军规劝数次都没能让其回心转意,这才不得不大义灭亲,这能怪将军吗? 将军这些日子在忠孝之间反复周旋,饱受内心折磨,已经这么痛苦了,你还忍心苛责将军? 什么,你说将军是故意踩着忠义侯的尸骨向皇上表忠心、以此谋求更大的权力富贵? 拜托,如果不是为了熊楚皇室,不是为了大楚百姓,将军大可以帮助忠义侯谋反,到时候这江山就是他穆家的江山,将军黄袍加身,登天子位,不比现在来得尊贵? 将军如此为我大楚着想,甚至不惜背上不孝的骂名,你们竟还忍心这样编排将军! 来来来,刀给你,你去漠北给我杀个蛮子试试! 不敢?哈,你这个只会哔哔的键盘侠(误),杠精(误)! 总之,大将军王穆九大义灭亲的事传开后,丝毫没给她伟光正的形象造成影响,反倒是被亲子背叛的穆戎名声臭不可闻,愤怒的人民群众恨不得一天骂他八百遍。 遭天杀啊,身为穆家人,半点没有祖宗的忠心肝胆,竟狠心置边关百姓于不顾,跟仇人勾连! 还忠义侯? 我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败露 出了这样的大事,十天半月见不到人的康平帝也难得从温柔乡中早起上了回朝。大理寺卿首先出列,陈述了昨晚逆臣穆戎谋反被捕的过程和一晚上的审讯结果,上达天听,请皇上定夺。 温霁等大理寺卿说完后,也推着轮椅出列,当着满朝大臣的面,慢慢起身跪了下去。 “臣穆九,包庇亲父,对其在江州豢养私兵知情不报,乃至酿成今日祸端,犯下欺君重罪,自知万死难辞其咎,请皇上降罪。” 康平帝被她突如其来的操作惊住了,摊在皇椅上的身子忽地坐起,瞪圆了一双眯眯眼,摆摆手道:“爱卿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说话!” 温霁把头垂得更低:“臣万死,请皇上降罪。” 皇上再昏庸,也知道穆戎这事儿就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儿,绝对不能牵连穆家,牵连穆九。穆九对整个楚国来说就是一道壁垒,一根标杆,他只要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也能给大楚君臣百姓带来安全感。 更何况,现在老北牧王险死还生,等他清理完内政估计就要对大楚磨刀霍霍,以穆九在军中的地位,他要是办了穆九,军中哪个还心甘情愿为皇室效力? 他不仅动不得穆九,还得好生宽慰他,得让天下知道,皇室功过分别,绝不牵连无辜。 显然,底下的人精大臣们也知道这个道理。 于是朝臣们就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为温霁求情起来。一个说大将军征战多年劳苦功高,一个说大将军大义灭亲功过相抵。总之,这次早朝结束时,温霁总算被他们“劝”了起来,不再坚持请罪,康平帝也松了口气,象征性地罚了她半年俸禄,这放在旁人身上足以灭族的欺君之罪就算揭过去了。 但穆戎逼宫谋反的事儿显然揭不过去。 禁卫军抓的不止穆戎,还有一直在背后出谋划策的穆清歌也没能逃过大理寺的追查。最终,穆戎和穆清歌被判以绞刑,参与到这场谋反的林家人和叛军将领被判斩首示众,其余从犯流放三千里。 为了不牵连到穆家,康平帝还偷偷放水给了温霁一个机会,让她在正式定罪前将此二人除族,此后便不算是穆家人。 温霁欣然从命。 在追查这次谋逆余党的过程中,大理寺还无意间在忠义侯府的密室里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早该离开上京、在外游历的慧通大师! 慧通所在的密室与穆戎的书房相连,位置极其隐蔽,若不是一名禁卫军不小心碰到了穆戎书房下的开关,根本没人能发现。禁卫军找到慧通时,他正在密室中捣腾一个奇奇怪怪的罐子,周围摆满了药材和各种瓶瓶罐罐,甚至还有奇怪的符咒,看上去怪异至极。 慧通不意竟会有官兵突然闯进来,吓得骇然倒地。禁卫军立刻上前控制住他,扒开他手里抱着的罐子打开一看,居然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各色毒虫。 一名有些见识的禁卫兵惊呼一声:“这是在养蛊!” 密室,蛊虫和国寺高僧,这个组合怎么看都奇怪极了。禁卫军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迅速将人制服一齐抓进了大理寺。 那慧通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人。他能为了穆戎许下的钱财地位昧着良心为他做事,自然也能为了保全自身出卖他。 不出两日,慧通就在大理寺的审讯下松了口,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惊天秘密。 原来这位自称宝相寺高僧的慧通大师根本不是和尚,乃是南疆赫赫有名的巫祖;而当初造成大将军中毒的也压根儿不是什么匈奴奇毒,而是巫祖的独门蛊虫! 原来大将军之所以“中毒”,全是他的亲生父亲穆戎在背后一手谋划,目的是为了谋夺将军的一双腿! 沈烨算是除大理寺外头一个知道审讯结果的。那纸薄薄的口供拿在他手里,他只觉得重若千钧。 他整只手抖得厉害,呼吸不畅,连心口都疼得发颤。 难怪阿九当初会抛弃家族来找他结盟,原来当初她云淡风轻说出口的“穆戎抢了她东西”,抢的竟是她一双腿和半条命。 沈烨了解穆九,他知道她从小练武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他知道她有多想守护这片河山与百姓。他知道她生性洒脱向往自由,也知道她有多么喜欢漠北的广阔天穹、漠漠黄沙。 他的大将军戎马沙场,威名震慑寰宇,为大楚立下赫赫战功,受尽百姓爱戴,到头来,却败在自己亲父手里,用半身残废为代价,懂得了自己只是亲人眼中的一件工具。随时可以牺牲,死了还要被物尽其用。 沈烨不敢想当初得知真相时,阿九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要想到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被人伤得千疮百孔、身心俱创,就恨不得将凶手一寸寸撕裂,让他菹醢而死! 沈烨满心暴虐,当即进宫奏明康平帝,手段强硬地把穆氏父女的绞刑改为腰斩,死后挫骨扬灰,洒在闹市日日供人践踏。 等他把事情办完已是黄昏将至。他衣裳也来不及换,急匆匆地赶到将军王府。他迫切地想见到阿九,迫切地想到她身边,告诉她,还有我在。 沈烨到的时候温霁正准备用晚膳,见这人还穿着官服就急匆匆地跑来,有些诧异地挑挑眉,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烨觉得一双眼涩得厉害,喉咙里涌上千言万语,可最终也只沙哑着唤了声,“阿九。” 温霁见他这副作态,略一思索,当即想到昨晚自己设计巫祖被抓的事。那巫祖也不是什么硬骨头,这会子想必已经把事情都招了吧? 再看沈烨这心疼又自责的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事情都过去了。”又转头吩咐拂冬:“还不快给咱们丞相大人加一副碗筷?” 拂冬笑着应下。 沈烨看着她释然又温暖的笑容,刚才还暴虐躁动的内心突然就沉静下来。 * 大理寺审出了这样的世家丑闻,沈烨和温霁又都没有帮着隐瞒的意思,这消息自然也就迅速传了出去。 第二日,全上京有头有脸的勋贵都知道了,穆戎为了自己的残腿算计亲儿,害得大将军王身不能行,害得大楚失去了守护神。 据说这事儿传到大将军耳朵里,大将军也只是沉默了半晌,然后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也好,便算我还了养育之恩了。 大将军原谅得洒脱,上京的官员百姓却不答应。这事儿流传出来后,便日日都有那等敬慕穆九的武将去监牢找穆戎的不痛快。狱卒遇到这种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上头不许,他们还想亲自上去揣这老匹夫几脚,打得他妈都不认。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也配当大将军的父亲?也配姓穆? 就算不能揣几脚,狱卒也能保证给穆戎的饭是最馊最酸的。 不止武将,上京城的文人学子更是天天写文作诗痛骂穆戎,据传最近上京办的各类诗会都是以辱骂穆戎作为主题。文人嘴皮子笔杆子最是厉害,骂人不带脏字,偏偏能把人骂得一屁不值。 民间甚至有人奇思妙想,用面团捏成穆戎下跪的模样放进油锅里炸,誓要让穆戎日日受那下油锅的苦楚。 这种害了大将军、害了全大楚的罪人,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怎么对待折磨都不为过! 听说上头要将穆戎挫骨扬灰,全上京的百姓都拍手称快。唯一得知了这个消息惊惶不安的,怕是只有穆九的亲生母亲林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胁迫 得知穆戎父女被逐出宗族,判了个挫骨扬灰,全上京的百姓都拍手称快,大赞苍天有眼。唯有林菀,得知这个消息后惊厥昏迷,终日伤心彷徨乃至卧病在床。 忠义侯府,不,现在应该改名叫穆府。穆府如今的当家人、穆九的隔房堂兄专程上门来就这事儿征求温霁的主意。温霁心里清楚,这是这位堂兄拿不准自己对林菀的态度如何,故而特意上门试探。 若是温霁不迁怒林菀,还当她是自己母亲,那他穆府必然好好儿地对待这位将军亲母;但若是温霁连带着也恨上了林菀,那对不起,您这位夫人谁爱伺候谁伺候去! 温霁听完他的来意后沉默良久,终于郑重地给他行了个礼,道:“劳烦大堂兄照拂夫人一二,夫人的日常吃穿用度将军府会按季度结算给贵府。那儿毕竟是夫人的家,发生了这么多事,想来她也不愿意见我这个儿子。” “使不得,使不得。”那堂兄赶紧扶起温霁。他可不敢让这位主给自己行礼,那是要折寿的。 他连连摆手:“五弟当我是什么人,还能专程上门找你讨钱不成?林夫人嫁进来,原就是我穆家的人,我们做小辈的赡养长辈乃是理所应当。今日我上门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近来夫人心病成疾,我想着她或许思念将军,故而递帖拜见。” “母亲病了?”温霁神情有些担忧和恍惚,她张口似乎想问些什么,最终却还是落败地垂下眼,转而吩咐穆风:“你稍后便拿着我的腰牌进宫,求赵太医前去穆府替夫人诊治。” “是。” 穆家主挑挑眉。将军一边替林菀求医一边却又对她避而不见,连她的病情也不愿多问…… 看来终究是怨上了这个亲娘。 要说林菀对穆戎父女的筹谋一点儿不知情,他是万万不信的。夫妻一体,林菀是穆戎的枕边人,又是他年少结同心的真爱,上京城谁不知道忠义侯夫妇伉俪情深?现在穆戎出事儿,林菀反倒成了最无辜的那个,这可能吗? 如今看来大将军也是这么想的。穆戎这步步为营的算计,终是在将军心里留下了终身难消的隔阂。 他想,他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林菀了。 …… 穆家主登门后第二日,那传闻中惊惧卧病的林夫人,就带着贴身丫鬟跪在了将军王府的朱红大门前。 将军王府所在的朱雀大街临近宫城,人流量本就不低。林菀这一跪,很快便吸引住了行人的目光。看热闹谁不喜欢?不一会儿,她周围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 百姓自然是不认识林菀这个深宅妇人的。但看她衣着华贵,气质斐然,一看就出生大户人家。她保养得宜的脸庞上病态尽显,旁边的丫鬟一边扶着她一边抹泪,是不是还恨恨地瞪一眼将军府的大门,那架势不像是来找将军伸冤或报恩,倒像是来寻仇。 嘿,谁胆子这么大?来找大将军寻仇? 围观百姓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温霁一大早就往丞相府去了,并不在府内。门房看到大将军的母亲跪在府门前,急得团团转,府内的老管家赶紧派人去把将军找回来,一边低声赔着笑脸劝林菀,希望她能进府说话。 林菀并不言语,任凭老管家怎么说都不起身。老管家回头对着护卫使了个眼色,试图先把林菀“请”进府再说。 那丫鬟见势不对,竟嚷嚷开了:“怎么?堂堂将军王府竟要为难一位病重的妇人,还想用强?你们别忘了,这可是你们将军的亲娘!大将军呢?他怎的不出来?我们夫人病重这么多日,他可曾上门看过一眼?怎么,他如今竟狠心到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管不顾了么?” 糟了! 老管家满头大汗。竟还是没能堵住这丫鬟的嘴! 看来今日这老夫人是铁了心要找将军的不痛快。亲娘跪亲儿,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了。 果不其然,围观群众一听这丫鬟的话,立刻叽叽喳喳地沸开了。 这竟是将军的亲生母亲! 老管家磨了磨后槽牙,事情说开,他索性丢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硬挤出了一个笑脸道:“哎哟这位姑娘,你说这话可真是往我们将军心口戳刀子。将军昨日才知道夫人病了,当即就进宫递牌子请了太医,为夫人的病忧心了一晚上。他不登门,是不敢登门,夫人是将军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将军怎么可能不挂念夫人?今日若夫人早说要回府,将军必然是亲去穆府恭恭敬敬地把夫人迎回来。可今日你……唉,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老管家欲言又止,看向林菀二人的神情十分为难和复杂。伸出手似乎想去扶林菀,却又碍着那丫鬟刚才的话不敢动手。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向林菀的目光依然恭敬谦卑,被这么架在火上烤,他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充满了无奈。 从这位老管家身上,大致也能看出将军对这位亲娘的态度。 围观群众对刚才老管家的话深以为然。出了忠义侯的事,将军和这位林夫人之间本就尴尬。可忠义侯谋反的事儿能怪将军吗?将军一而再再而三地替他隐瞒,他却依然孤注一掷,除了怪他自己人心不足,还能怪谁? 且谋反这样的大罪,这位夫人却丝毫没被牵连,依然锦衣玉食地在穆府当她的贵太太,可见将军在背后做了多少周旋。如今这位夫人生病,将军也是立刻请了太医,各种名贵药材往穆府送,尽足了孝心。这位夫人倒好,不声不响地往将军府门口一跪,一句话不说,这是想膈应谁? 难道她以为凭这样就能给将军安上一个不孝之名?还是她跪了就能让忠义侯免罪? 可拉倒吧。 百姓是愚昧的,但他们同时也是明理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处事规则和逻辑。虽说千百年来一直宣扬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女者不得忤逆父母,可人与人之间都是相互的。扪心自问,在父母不慈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像王祥那样,事事顺从、卧冰求鲤呢? 今日这林夫人丝毫不顾将军的名声,以孝道来威胁,可见在她心里这个儿子的分量也不过尔尔,想来素日里也不是多无私的母亲。可怜他们将军,爹不疼娘不爱,跌跌撞撞地长大,到头来还要被亲娘威胁! 当真是作孽! 百姓们议论纷纷,身处话题中心的林菀自然听到了这些议论。她脸色一白,险些又要晕倒。 这些人怎么回事?她是穆九的母亲,如今拖着病体被亲儿逼得跪在门前,这些人反倒说她穆九可怜? 当真是大字不识的愚民!不可理喻! 林菀承认,她今日这番就是故意的。穆九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把她丢到穆府不管不问,她就要让天下人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伪君子!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大义灭亲,她与那佞臣沈烨互相勾结,谋夺大楚江山,还想要这昭昭清名? 做梦! 她正欲说话,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作孽啊作孽!” 他离林菀离得近,又特地扬高了声音,与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格格不入。众人一静,往声源处看去,看到了一个背着手驼着背的老酸儒。 老酸儒往前走了几步,皱眉看着将军府的老管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穆将军以往看着稳重,还以为是粗蛮武将中难得的懂礼之人,没想到还是未开化之徒、无忠孝之辈。大庭广众之下放任亲母给自己下跪,这哪里是个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 哪里来的老学究! 将军府的护卫一听有人对自家将军指指点点,瞪圆了双目,手扶在佩刀上就想上前。老管家看着这酸儒眼里闪过一抹不屑,正欲开口,人群外却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老先生这话可说差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痛骂 “老先生这话可说差了!” 乍一闻得一女子的声音,围观众人都忍不住回头往声源处望去。不自觉地,原本围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自动分出了一条道来,一名身着红衣的雍容贵妇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前来。那贵妇人衣饰华丽,保养得宜,银月一般的脸上五官精致妩媚,真真一朵人间富贵花。 林菀瞧见来人,脸色不由一黑。 怎么会是梅吟潇这个女人! 原来来的这位贵妇人正是朱虚侯的正妻,论年纪和辈分差不离和林菀相当,年轻时也是名冠京华的贵女,闺名唤做吟潇。 当年两人还在闺中的时候,这朱虚侯夫人就与林菀不对付。林菀看不上她张扬豪爽的做派,她也瞧不起林菀故作清高的姿态,算是相看两厌。后来两人双双嫁人,互不往来,便愈发没什么交集。 虽然这侯夫人不喜林菀,可因着她家中儿郎从军,她本人又是个洒脱不羁的,故此对穆九分外有好感。以往穆家这摊子糟污事儿没掰扯开,看上去母慈子孝的,她也不好太跟林菀过不去。可穆家通敌叛国外加卖儿子这事儿一出,第一个拍案而起的就是这位侯夫人。 梅吟潇施施然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菀冷哼了一声。林菀和她从做小姐时便暗自较劲,何曾在这个老对手面前这么没脸过?此刻梅吟潇站着,她跪着,好似无端就矮了她一头似的,让林菀觉得分外羞辱难堪。梅吟潇却仿佛没看到她难看至极的脸色,转头看着一旁那个布衣长衫的老酸儒,问道:“老先生便是方才在此高谈阔论之人?” 那酸儒不自觉地挺了挺脊背,尽力展示着自己身为读书人不卑不亢的一面,沉声答:“不错。” 梅吟潇露出一个讽刺鄙夷的表情,叹到:“可笑,可笑!” 或许是她那身华服美衣刺痛了穷书生的眼睛,又或许是当众被一女子讽刺戳破了他极力撑起的自尊。这老酸儒恨恨地盯着梅吟潇,阴阳怪气道:“老夫所言句句属实,他穆大将军让自己母亲跪在大门外,这不是不孝是什么?这等畜生行径,不是粗蛮又是什么?” 将军府的侍卫见他口出狂言,竟直接用畜生来侮辱将军,一个个怒目圆瞪,一把长刀几欲出鞘。周围的百姓也听不下去了,一个汉子大喊道:“将军保家卫国这么多年,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在这儿辱骂他,我看你才是畜生!” 老酸儒闻言气得嘴唇发抖,想冲上前跟那汉子理论,那汉子却冲他扬了扬拳头,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看见拳头,他才迈出去的步子又顿住,愤怒地指着那汉子,口中不住喃喃:“无知愚民,无知愚民!” 那汉子翻了个白眼,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重重的“哼”。 老怂货! “无知愚民?”梅吟潇“呵”了一声,“你这老儒生好大的口气!连先圣都说‘三人行必有吾师’,你这半辈子一事无成的酸秀才,倒在这儿端起那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不起我大楚百姓了!” “你!” 梅吟潇不屑地乜了他一眼:“你方才问我哪里说错了,既然你诚心发问,本夫人也就代替你夫子教你一二。你刚才那番话,从头到尾都是强盗逻辑,狗屁不通!” 那老酸儒气得面色涨红,梅吟潇却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飞速道:“其一,今日她林菀下跪,跪的不是她的儿子穆九,而是我楚朝军功赫赫的大将军王。大将军十载戎马,平匈奴,震北牧,扬我大楚国威。至今西境蛮夷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边境百姓能有太平日子过,全赖大将军的本事,” 她美目微垂,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林菀,嗤笑了一声:“她林菀不过一个无阶无品的深宅妇人,给穆将军跪一跪,表达我大楚百姓对将军的感激,有何不妥?” 林菀身形一僵,这才想起她的诰命原是跟着穆戎封的,穆戎现下被夺爵下狱,长女又还未给她重新请封,她可不就是无阶无品么?真要细究起来,她甚至还得给梅吟潇这素日的对手低头行礼! “什……” 梅吟潇打断他:“别急,本夫人还没讲完。其二,你万万不该将这‘粗蛮’二字用在我大楚将士身上。我大楚将士个个是好儿郎,上马能保家卫国,下马能忠君孝亲。如今我大楚的太平日子,一大半是他们用血肉搏出来的。你现下能好好儿地站在这里同我争辩,也是前线将士用命换来的。若不是他们,前年匈奴犯境,我们这些人早都成了亡国奴,若不是他们,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在这里大放厥词?怕也早就成了那蛮人的刀下亡魂!” “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在这儿肆意辱骂功臣,不是无礼又是什么?不是畜生又是什么?” 那老酸儒涨红着脸,哆嗦着手指着梅吟潇,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梅吟潇冷笑一声,“我若是强词夺理,那你这老酸儒便是根本没理!都说读书人能辩是非忠奸,你枉自读了几十年书,竟随意贬低为国为民牺牲无数的功臣!连孔圣人都不敢在天下万民前妄自尊大,你一落魄书生,竟敢将自己置于那高地之上,拿鼻孔看人!” “苍天有眼,圣上英明,没让你这等无耻老贼有机会端坐庙堂之上。否则,我大楚便又多了一腐虫烂蝇,日日啃噬这大好的江山社稷,到那时,我大楚将危啊!” “你、你……” 那酸儒气得牙齿咯咯打颤,枯树皮一般的面皮颤抖着,上身摇晃了几下,竟两眼一翻,气昏了过去。 围观百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精彩的嘴炮大战,直到那老酸儒直挺挺地向人群倒去,站在前排的一位大婶儿一惊,随即一脸嫌恶地往旁边一站,任由他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众人被那闷响一激,这才回过神来,一脸敬仰地看着梅吟潇,片刻后,不知谁起了个头,人群中响起哗啦啦的热烈掌声。 “好!” “夫人说得太好了!” “骂死那个倚老卖老不要脸的东西!” …… 梅吟潇讥讽地看了那倒下去的老儒生一眼,她还以为他多能呢,结果就是这么个废物? 就这么个货色,也有脸骂边关将士? 谁给他的厚脸皮! 不屑归不屑,她还是对左右吩咐道:“寻个医馆给他看看吧。” 众人又真心实意地赞到:“夫人菩萨心肠啊!” 梅吟潇一改刚才言辞犀利的模样,转头对众人善意一笑。 解决完了那拎不清的老酸儒,梅吟潇看着还跪在那儿的林菀,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蹭”地一下上来了。 “怎么,你还真有脸在这儿端着长辈的身份逼迫将军?穆戎造反是他自己要造的,判罪书是圣上下的,你若真有什么不满,冲着宫里那位去啊,在这儿跪在算怎么回事儿?当初穆戎造反没见你劝,将军没了一双腿没见你劝,现在却巴巴地跳出来喊冤?不就是仗着将军在意你这个母亲吗?哈,你这样的人,竟也配为人母?” 林菀竭力压制着心中的难堪与怒气,冷冷地看了梅吟潇一眼,沉声道:“这是我穆家的家事,与朱虚侯夫人无关,还请你不要妄加论断!” 梅吟潇嗤笑了一声,还待开口,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大将军回来啦!” 正在对峙的两人闻言一愣,回头看去,就见温霁在十步开外静静地看着她们,眼眸无波无澜,还是那副温润又沉静的模样。 林菀忽地心下一慌。 穆风推着她缓缓走近,林菀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长女,正待说些什么,温霁却直接略过她,冲着梅吟潇郑重地行了一礼:“晚辈穆九见过夫人,多谢夫人方才仗义执言。” 一声“仗义执言”,就如同狠狠地在林菀脸上甩了个巴掌。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长女,想质问她怎么能站在旁人那边来谴责她这个母亲。可嘴唇几番开合,终究把质问的话咽了下去。 “小事儿。”梅吟潇爽朗一笑,看向温霁的眼神里带着欣赏与慈爱,“将军是我们全大楚的将军,您在沙场上保家卫国,身为被您庇护的子民之一,我若是连这点儿小事儿都做不到,简直就是忘恩负义,不配为大楚子民。” 温霁眼底带了淡淡的暖意,笑道:“夫人就别一口一个将军了,我和阿珩算是同辈,夫人若不嫌弃,便称我一声阿九便好。” 阿珩便是梅吟潇的三儿子,从前在穆九麾下当差的。梅吟潇见温霁谦逊有礼,不由更喜欢她了,当即答应下来。她还想跟温霁套近乎,可现在明显时机不对,便退到一边,把场地留给了温霁。 温霁这才将注意力放在林菀身上。她看着林菀轻声唤了一句:“母亲。” 林菀默然不语。 温霁神色似乎有些受伤。她叹息了一声,双手撑着轮椅艰难地站起来,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直直跪在了林菀身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