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渊》 第1章 惊雷 平地一声惊雷,仲夏七月的雨如豆子般倒下来。 回春堂的胡老爹搁下手里笔,走到门前望了望层叠的黑云,顷刻间大雨便作倾盆之势。酉时将过,街上早无人影。胡老爹捋了捋略微汗湿的袖子,掩门打烊,心里却想着后厨炉灶上煨着的枸杞黄酒。若是早早将帐算好,还能赶在睡前咪上一杯。 雨水击打在瓦上,隆隆作响。胡老爹回身正要伸展筋骨,却听哗啦一声,刚闩上的木门已整扇倒在脚边,未等他回头便觉喉间微凉,一把寸许厚的大刀抵上他的脖子,刀上血腥之气扑鼻。身后一人嘶哑道“此间可有大夫” 胡老爹早已吓得双腿发颤,却一动不敢动,生怕刀刃抹了脖子。乍听之下,僵硬地点了点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小小人懂些岐黄,不知壮士伤了哪里” “进去再说。”身后那人推了他一把,似乎看出这老头不懂武,撤了刀,回身却扶起了地上的木门。 胡老爹回头,见那八尺高的壮汉身边,还站着一手抱孩童的布衣女子,头上凌乱的发髻松散,因淋了雨,发梢和染血的衣襟滴着水,面色煞白,双眉紧蹙地望着胡老爹。“请先生替小儿看看。”说着,她将怀里的孩童递了过来。 既是有求于己,胡老爹虽还有些余悸,却也稍加心安。接过那蹲身孩子放在地上,开始把脉。那孩子约莫十来岁,身上穿着丝衣,肤色白皙,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双眼紧紧闭着,面上有些发青。 “这是寒毒之症。”胡老爹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 “是,伤在背上。请先生救治。”那女子跪坐在地上,红肿的双眼殷殷地看着胡老爹。那耍刀的汉子仍守在门边,却也急切地望着这里。 胡老爹扶起孩子,查看他背上的伤口。创口不大,已敷过药,却肿得发紫。脉象虚浮阻滞,指尖的皮肤冰冷。胡老爹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老朽未见过这样的毒,只怕难治。”说到这里,只觉周身一冷,门口那汉子已双眼冷峻地剜着他,那女子更是瞪大了眼睛。胡老爹低咳一声,连忙安抚“夫人莫急,老朽虽治不好令郎,但却能暂缓此毒发作。”见气氛未有缓和,他只好直言,“老朽有位友人在临川,他应当能解此毒。待施针后,夫人赶紧带令郎去找他,带上老朽的信。” 说完这些,胡老爹已一身湿汗,不等那女子回应,便起身去柜子里翻寻针石。回来时还带了一个白瓷瓶塞给那女子,边除下孩子的衣衫,边道“这是此处最好的解毒丹药了,夫人每日给他服两颗,可保命。” 屋外闷雷滚滚,檐下雨水劈啪作响。 那汉子突然身形一动,已掠至胡老爹身后。“宛娘,他们来了”话音未落,就扛起胡老爹向后堂走去。宛娘抱起孩子,一挥掌灭了前厅的蜡烛,迅速跟上。 “雨中不易追踪,宛娘,你带阿凌先走。我在这里拖他们一拖。” “七哥”宛娘刚要辩驳,卢七刀便阻住她,转头对胡老爹说,“烦请胡先生速速写信,拿了信我就走。”说着,行至后院,低啸一声,便可听到院外有马跺踢相应。卢七刀一推宛娘,扛着胡老爹向里屋走去。 宛娘情知拖延不得,一咬牙便抱着孩子纵身掠出围墙,落在院外的马上。除了一件外衣裹在孩子身上,打马疾行。 夜间暴雨中难以视物,宛娘打马按照记忆中的方向狂奔,行入后山林间,才阻了些雨势。忽怀中一动,一直冰凉的小手探了出来。方才还昏迷不醒的孩童软软地喊了一声“娘”,顷刻便被吞噬在了电闪雷鸣间。宛娘一手紧紧攥着马缰,一手轻抚他后背,柔声道“阿凌,娘在。抱紧娘,别掉下去。”孩子听罢便一声不吭地伸手圈上了宛娘的腰。 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山势渐高。宛娘见卢七刀还没赶来,有些焦急,却不敢放缓马速,手却不由自主地抚向了腰间的短剑。 夜半,宛娘已行至山林深处。雨势渐弱,四周青皮树的枝叶上,吧嗒之声渐缓。腹中的饥饿和身上的酸软袭来,除了日中在马上啃过半块饼,所有时间都用来杀敌和赶路了。肩上的伤口早已裂开,淋了雨伤势只怕更糟,身上有些起烧。座下的马喘息渐粗,山路间疾行耗费了大量体力。宛娘勒了缰绳,决定下马暂歇。 阿凌睡眼惺忪地喊了一声“娘”,宛娘抱着他在一块石上坐下,自己靠在一棵树干上,从袖子里取出白瓷瓶。“阿凌,吃药。” 阿凌乖乖吞了药,仍觉身上冷得厉害,便往宛娘怀里钻了钻。似又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看着宛娘问道“娘,七叔呢” 宛娘也正担忧卢七刀,对着阿凌却只能说“七叔在后面,会赶上我们的。” 阿凌点点头,困倦地将头埋了回去。 宛娘有些晕眩,坐在石上运气调息。脑中却翻滚着将军府残肢乱飞的景象,不男不女的太监尖声细气地诵读圣旨,还有卢七刀满面苍白地对她说,将军死了。 韩云起死了,他的死讯是和兵败的消息一起传来的。带领二十万军马讨伐西戎的武威将军,在函谷关外三十里的峡谷里遇袭,当日所带的七万兵马全军覆没。军报传来不过三天,朝廷竟给他安上了通敌的罪名。 一阵腥甜上涌,心烦意乱正是调息的大忌。宛娘即刻收了心思,心中却止不住悲恸。 耳边传来远处树叶的沙沙声响。她迅速睁开眼睛,右手握住短剑。无风的夜里,杀手竟这么快追来了。两人一马,等在原地只怕很快就会被找到。转念间,她已抱着阿凌跳上马背,拍马疾行,不敢去想七哥为何还没赶上。 身后的沙沙声渐近,她握剑的手已汗湿。破风之声响起,她拔剑回挑,击落了两枚射来的飞星镖,双腿一夹催马。后方又响起破风声,数十飞星镖从不同方向袭来。她扭身一错,带着阿凌避开了三枚,剑花一挽击落了其余的,却已觉手腕发麻,知这批刺客功力不浅。这一耽搁,沙沙声又近,破风声此起彼伏。宛娘紧紧咬唇,勉力听风辨位。漆黑一片的叶林间,剑击飞镖的叮叮身只会暴露她的位置,但她却毫无办法。 又一次回剑,招式不过使了一半,身下的马突然长嘶一声立起前蹄,后腿一曲侧翻下去。宛娘心知马匹已中镖,飞身而起,一踏马头借力前行。阿凌早已清醒,双臂紧紧环着她,也不抬头张望。然她身负一人,身形受阻,只得真气灌注双腿,竭力向前跑着。 跑了不过一丈远,已有剑气袭向后心。宛娘回剑格开,脚下不停。不料身后那黑衣人身形了得,第二剑逼来,人已掠至她身侧。待她翻手击格时,才发现只是虚招,转瞬间黑衣人已闪至她身前,飞剑直刺她咽喉。 宛娘侧身避开,心里却想,只有这一人么剑势一荡,想要将他逼开。那人似知她意图,一闪身又至她身后,手中剑狠厉起来,斜斜刺向她身后三处大穴。引得她回身闪避。 林中沙沙声又起,黑衣人一闪身,便有四枚飞星镖飞至眼前。然方才格挡黑衣人的剑法已使老,再要回剑击镖已无可能。宛娘咬唇屈膝后仰,堪堪避过两枚,另两枚已钉入左臂,击碎臂骨。钻心的疼痛袭来,她眼前一黑,脚下却仍错步调整,心下冷然。那黑衣人的剑已袭向心口。 忽听林间一声马嘶,叮叮之声响起,一人大喊“宛娘” 宛娘精神一振,右腕翻转护住胸前,也大喊一声“七哥” 浓重的血腥味袭来,刚刚看到希望的宛娘又突然变了色。满身血污的卢七刀将他那把厚重的钢刀舞得霍霍作响,牢牢缠住了那使飞星镖的黑衣人。须臾间,沙沙声又起,第三个黑衣人已赶至。 第三人与那第一人同时袭向了宛娘,此时她却已力竭,踉跄着后退,勉力抬手回击。卢七刀大喝一声,扑向此处。错身间,他砍翻了一人,却已身中一镖,使剑的那人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跑”他大喝一声,左手抓住肩窝的长剑,右臂一抬疾砍。招式大开大合间,竟是要拖住所有人。宛娘面色大恸,含泪抱着阿凌就跑。 未跑出多远,就听到卢七刀一声惨呼,便没了声音。宛娘一之惊下又是一阵眩晕,脚下一滑,翻身滚下了山坡。 翻滚间,坡上露头的粗粝岩石刮破了她的肩背。她抬臂护住了怀中的阿凌,无力阻止下落之势。不知翻滚了多久,突然后心重重撞在了一棵树干上,浑身剧痛,双眼一黑,脑中嗡嗡作响。 山间雨势已收,乌云渐渐退去。宛娘过了许久才从眩晕中缓转,四肢全无知觉。睁开眼,只见清冷的月色落下山林,有一白衫少年站在不远处,面色不虞地看着她,半晌才一字一顿道“你压到了我的蘑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说书 沈伯朗踏进宣城镇时,已近晌午。烈日当空,街上叫卖的商贩寥寥。 昨夜的一场急雨抹去所有可用的线索,唯有镇西一片桑树林里,树皮上还留着刀剑的痕迹。韩家幼子又一次断了行踪。沈伯朗想起父亲铁青的脸,微微叹息。 走了半条街,便见街角有间不大不小的双层茶馆,二楼窗口半垂着细竹帘子,绘着简笔兰草,样子倒是有些沁凉雅致,隐有人声。他迈步走了进去,被一粗衣小厮引至二楼小间,点了壶龙井。 底楼堂中传来一声惊木,一中年说书先生正讲完一段传奇,抬手取了茶盏解渴。楼下一片喝彩中,忽听一粗汉嚷道“老虞,这故事都是早八百年的事了,有啥新鲜的没”一少年人也立即拍桌喊道“对要听新的”其余众人也纷纷应和。 那消瘦的说书人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整盏茶,挥手让小厮再来满上,这才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拾起桌上的一柄折扇,缓缓击了两下手心,这才开口道“要听新的也成,只不过”他余音一拖,却无下文。 那粗汉便不耐道“只不过什么” 老虞一哂,“只不过,你们且当故事听,出了这个门,我可不认。” “嗐,尽会装神弄鬼你且说来”粗汉一挥手,笑得开怀,催促老虞快说。 老虞待茶盏斟满,甩开折扇摇了摇,又合上。见粗汉已作色再要催促,才笑着开口道,“这次要说说当朝武威将军的故事。” 二楼小间里的沈伯朗正要喝茶,听到此,却放下了茶杯,转眼向楼下看去。只见那老虞一身青布扇子,颧骨突出,脸色有些泛黄,摇头晃脑间却还有些儒生的样态。 “武威将军,姓韩,名云起。荆州人士。弱冠年纪就参军于冀北。所谓英雄出少年,韩云起用了不过三年时间,便升至千夫长。穆靖二十三年时,以巧计破西戎十万军马。光帝赐其武威称号” 龙井入口微苦,落喉始觉甘冽。沈伯朗收回目光,向见底的红泥小杯里重新斟茶,转头望着远处连绵的翠山。 那个被他称作韩伯父的人,真的死了吗细算来,应有十年未见了。尽管如此,十年前的那人,笑着说要试试自己的功夫。满心不服的少年便傲气地打了一套最显气度的排云掌,虎虎生风地在秋阳下,对那朗声大笑的男人拍去少年当然输了,狼狈地跌了一身的泥,脸上的汗水干了又湿,留下一道道土痕。当他记不清第几次从地上爬起时,那高大壮硕的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用粗粝手掌抹了一把他的脸,看着他的眼尽是同夕阳一般炫目的精光。那样一个人,总是一副强大而精力旺盛的样子。那样的他,真的死了么 就在他出神间,小间的竹帘被人撩起,一蓝衫束腰的佩剑男子走了进来。 “沈兄,想什么这么入神”男子熟稔地在他对面落座,解下佩剑放在桌边,取了茶杯自顾自斟了一杯,双眼却看向了楼下的说书人。 “兵败的军报呈到朝廷,上下皆惊。隔日,副军曹勋命人快马传回一封秘信,皇帝看后大怒,下令将武威将军府满门抄斩。原来,信中言及韩将军通敌叛国,兵败之事乃里应外合,其人已诈死叛逃,还有通敌秘文为证。”说到此处,满座哗然。老虞一拍惊堂木,继续说道,“以丞相姚宗冕为首的朝中大臣亦觉不妥,力劝皇帝彻查此案。” “那皇帝同意了吗”一少年人抢道。 老虞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扫了一眼台下聚精会神的众人,道“韩将军军功赫赫,为人刚正不阿,朝中虽有政见不和之人,却也颇有声誉。通敌大罪岂能儿戏,哪知皇帝偏偏不巧在此时染了风寒。传言,姚丞相领了一干大臣在重华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才得了皇帝的口谕。” “那韩将军的事查清了吗”一老者问道。 老虞又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提起茶盏,一饮而尽,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铿锵道“欲知后事,明日请早”便大摇大摆地走下台,出了茶馆。 萧宁渊叹息一声,待楼下哗声四起,转头看向沈伯朗,低声道“山里找到了两具尸体,应是卢七爷和韩夫人。” 沈伯朗抬头看他。 萧宁渊摇摇头,皱眉沉声道“没有小公子的下落。” 溧川,庐杨城。 庐杨城外碧水湖,荷叶田田燕子坞。每逢仲夏,前往碧水湖赏荷的游人络绎不绝。 庐杨城自然是最佳的下榻之处。每日卯时不到,便有骚客雅士驱车出城,往燕子坞赶去。有好事者问之,便道,那日将出不出时,烟笼绕堤,荷露朦胧,才尽显荷之娇羞,叶之清华。 这日,辰时刚过。八丈高的城墙下,人潮涌动。一白衣少年远远看着城门下排队等着出城的男女老少,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城里走去。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灰衣童子,衣衫束得歪歪斜斜,只偶尔抬头怯怯地看一眼前方的少年。 少年拐进一窄巷,打了两个弯才见到一处僻静的客栈。身形微胖的老板娘正在前院撒食喂养鸽子,低沉的咕咕声和翅膀拍打的噗噗声此起彼伏,隔得老远就能听到。 老板娘一抬头,见千寻神色郁郁地踱步进来,心下了然,却禁不住打趣。“哟,公子这么快就赏完荷了” “嗯,人比荷娇。”千寻朝她点点头,上楼回房,进屋后便一头栽在榻上凉被里。 阿凌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掩上门,远远地在桌边坐下,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日头渐升,地上的窗影缩成了一个短方。阿凌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只觉腿上发麻,却也不敢起身活动。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脸向外转来。阿凌赶紧收回目光,低头死死地盯着地下。 “地上有宝贝”千寻已经醒来,在床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阿凌抬眼怯怯地看他,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床上的人似乎并不打算起身,只在枕上歪头看着他须臾,语气忽正经了起来,“我问你最后一次,到了临川,要把你送去谁府上” 阿凌瞪着盈盈的双目,动了动唇,似想到了什么委屈的事,眼圈一红,带了些哭腔地嗫喏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千寻有些泄气,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想起了那个白费功夫的雨夜。 斑斓菇,一种极毒的菌类,也是极好的药材。只在炎夏雷雨后的半个时辰,在百年龙血木朽后的藤蔓边生长。那日,她在雨里候了整整一夜,才见到了一棵拇指大小的。不过是脱下蓑衣的功夫,这金贵的斑斓菇便被这从天而降的母子二人压在了身下。菌丝断了,金贵的毒蘑菇瞬间枯萎,须臾间就不见了踪影。而那女子竟还活着,躺了半晌才睁眼,刚要开口就吐了许多的血,气若游丝间只说出了几个字“临川救他” 之后,女人潇洒地咽气了。她怀里爬出了一个孩子,颤声唤她“娘”,一双小手摸着女人带血的脸,眼里的泪像珠子般坠落。惊悸而柔软的声音,凄惨而稚嫩的呜咽,还有那不明不白的托付。 好人难做,蹙眉易老。千寻发现,自那夜她将这孩子敲晕了提走,自己已不知多少次蹙眉伤神了。 又叹了一口气,千寻坐起身,向他招了招手。阿凌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床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乖巧地将袖子卷起。 把脉、开药、解毒,这些千寻都很在行。白谡这些年来可谓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师父,从药理到针灸,大小病症,内伤外创,医法一应俱全。涵渊谷中用来练习解剖的禽兽已堆出了十多个冢来。 转念间,千寻已给他全身检查了一遍,估摸着寒毒应是压制住了,只等舒伦山雪莲的花期一到,便能彻底根治了。 她将那女人临终的托付算成了两条一,送他去临川,二,救他。目前第二条一个月后就能完成,但偌大的临川,她总不能把他丢进地界就转身走人吧。“嗯,其实这也是个办法。”千寻若有所思地起身,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黑色的硬纸笺,捏在指间随意把玩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燕子坞 申时将尽,碧水湖畔的喧闹之声渐歇。游湖的画舫靠向柳堤上的码头,秀颜薄衫的仕女们笑语盈盈地登上马车,峨冠博带的士绅相互作揖道别。天间霞光一片,映得云头通红。 不远处的柳荫下,泊着一长尾船。头戴斗笠的艄公正坐在船尾抽着一杆旱烟,烟雾袅袅,烟锅里的青条明了又暗。窗前遮阳的薄绸上,绘着飞燕点水的图样。随着柳堤上画舫驶近时带起的水纹,微不可见地上下浮动。有庐杨城里来的士绅,见了那船颇有些诧异,略带艳羡地多看了几眼,上了马车。 霞光黯去,暮云轻移。艄公们见已无游人,撑船散去。堤上虫鸣渐起,微风拂过,带了些沁凉。长尾船上的艄公已抽完一锅烟丝,望了望将要隐去的日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哒哒的马蹄响起,车轮碾过草丛惊起了一些飞虫。一架马车缓缓驶上柳堤,驾车的老头轻拉缰绳停在船前。 车上走下了一白衣少年人,五官俊雅,肤色白净,眉眼间神色懒散,微微含笑地向那赶车的老头道谢。车上一仆从模样灰衣小童,呆呆地蹲在车板上,圆圆的双眼盯着不高不矮的地面。那少年付完车钱,抬手将他牵了下来。 老头瞥见了船帘上的飞燕点水图,肃然起敬地向那少年一揖,赶车离去。 千寻走到船前,捏着张黑色纸笺晃了晃,向那艄公唤道“劳你久候啦”说罢,也不等艄公来扶,轻轻一跃上了船,又将阿凌拉了上去。 日已落下,西方的天际还留着红紫的光彩。清泠的水声随船橹起落,清脆的蛙声忽远忽近。亭亭的荷叶间,盛开的花朵娇俏可人。 行船约莫两柱香的时间,荷叶渐密。层层圆叶延伸向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摇曳。 小船稳稳地靠上了码头,一身着天青色绮罗,打扮庄丽的妇人已候在岸边,身后跟着两名眉目清秀的婢子,各执一柄镂花灯笼。岸边不远处的一块太湖石上,用行楷刻了“燕子坞”三字。 “梅娘恭迎白先生。”妇人快步迎到船边,恭敬地向船上一礼。却见一少年人并一小童走了出来,颇为诧异,转脸看向船尾的艄公。 千寻不紧不慢地上了岸,点头客气地向妇人道“梅坊主有礼。我姓苏,奉家师白谡之命前来。” 梅娘立即敛了讶色,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歉然道“苏先生一路辛劳,已为您备下厢房。” 燕子坞素有雅名,坞中女子能歌善舞,各怀绝技,却不似一般教坊那样广纳四方来客。据坊间传言,坊主梅娘原是世族贵女,因家道中落,漂荡在外。幸得贵人相助,留在了燕子坞教习琴棋书画,因缘际会下接手教坊成了主人。坊中的女子皆为梅娘收容的孤女,经她悉心教导,各个姿容出众,技艺娴熟。为免受市井粗人骚扰,梅娘买下了燕子坞附近的水域,与画舫艄公约法三章。从此,想入燕子坞者,须递拜帖,以飞鸽约定访期后,方有游船接泊。 有好事者流连此处,细数登临燕子舫之人,才道每日入坞者不过十五人,皆为世族大夫、文坛俊杰,非风雅之士不可入。 坞中灯火通明,移步换景,楼阁精致,芳草萋萋。行至假山石处,曲桥下流水清澈,溜圆的鹅卵石上,几尾红鱼悬浮休憩,闻人声靠近,忽摆尾游开。不知何处亭台传来琵琶低语,起起伏伏间隐有女子鹂声般清脆的笑声,引得千寻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苏先生若喜欢音律,梅娘稍后便让人安排。”梅娘含笑,向从人使了个眼色,后者一躬身便利索地退开。 “坊主客气。”千寻莞尔,迈步跟上梅娘。 须臾,一行人步至一片茂林修竹,经石阶小径通向一间院落,小巧的双层楼阁置于其中,顶上复有一观景亭台。院中小桥流水,石台沁凉,一派清幽。 梅娘一路引至堂内,请千寻落座,已有婢子捧了莲子茶来。 梅娘陪坐,嗓音低宛地吩咐了几句,转头向千寻道“苏先生,此处是燕子坞的幽篁居,是先生的休憩之所。梅娘已命人传膳,先生可先行洗漱。”她又指了指候在堂下的一名绿衣婢女,“这是妙衣,负责幽篁居的起居。先生有事但可吩咐她去做。” 千寻点点头,向那婢女道了声“有劳”。 “想来今日先生有些困乏,梅娘明日再来。请先生自便,梅娘告辞。”她起身一礼,退了出去。 入夜,姚恒带着醉意在杏林中踱步。洗雨阁里,素玉姑娘的琵琶已换了一首新曲。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逃也似的穿出了林子。 低头一路急行,走出了好大一段,将那琵琶声远远甩开,抬头看时,已不知到了哪里。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谢焕之讥讽的神情和祁师妹委屈的泪眼。 “阿恒这次可沾了怀止的光呢先前他投了不知多少拜帖,燕子坞的信鸽却是一只都未收到。今日若是失了约,岂不怠慢佳人”谢焕之总是漫不经心的拿话刺他。“幸好我让怀止也投了拜帖。啧啧,信鸽隔日就来了。” 祁师妹自见了谢焕之后,双眼便未离过他。她向他求了墨宝,又是端茶又是斟酒。秦怀止问她习武之事,她便欢欢喜喜地讲起了幼时与姚恒相识的过程,连爬树掏鸟窝摔断腿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秦怀止几次打趣他,“你看祁姑娘总盯着你,必是对你有意。” 谢焕之听了却轻嗤道,“不过是个不知礼数的丫头,若不是你撺掇姚恒带来,现下我也不必听她幼时那些粗鄙的旧事。” 晚间行酒令时,谢焕之令人折了一枝栀子,让素玉随意拨弦。弦停之时,栀子停在谁的手上,便要作诗,作不出就要罚酒三杯。祁师妹听着新鲜,也要参加。却不知怎的,十轮下来,她竟一人占了五次。第一次她勉强作了一首,谢焕之看后默不作声地别开头,秦怀止等人面上笑得古怪,口上却道“甚好”。此后四次,她见栀子停在上手,二话不说便抬头灌酒,一连罚了十二杯,最后一杯还没喝完,便伏在坐榻上吐了起来。 谢焕之皱着眉头拂袖离宴,师妹吐着吐着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师弟沈季昀见她不妥,起身追去。几个同行的京中子弟大声笑得前仰后合,全无风度。秦怀止唤了婢女进来清理席塌,又让素玉换了曲子继续宴乐。 姚恒僵坐在榻上,袍下的拳头紧紧攥起,胸口似压着千斤的巨石。秦怀止喊了他几声,他起身说要更衣,便一路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月牙东升,虫鸣喓喓。姚恒不知站了多久,忽觉右脸有些刺痒,抬手一模才知是被蚊虫叮了。转身要寻路回去,却早已没了方向。 千寻打了一个哈欠,感觉困意袭来。 用完晚膳,她便躺在院里石台上纳凉。伶人邈邈将一首渔舟唱晚抚得逸趣横生,眼角的泪痣衬得她目光盈盈,眼波如水。阿凌托腮坐在石桌边,热切地看着邈邈青葱般的手指,灵活地勾捻琴弦。 一曲弹罢,美人识趣询问千寻是否就寝。千寻困倦地揉揉眼睛,点头让她离去。妙衣将她引之寝房,转身欲带阿凌去偏房。千寻道“他睡外间,不必另外安置了。”妙衣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幽篁居通风极好,夜风凉爽宜人,全无暑气。屋里早早焚了药香驱蚊,气味也不熏人。千寻沾枕即眠,睡得极为安稳。 夜半,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她惊醒。门外一女子焦急地喊道“苏先生快醒醒,苏先生” 千寻敛了衣衫起身应门,见梅娘站在门前。她鬓间发丝有些散乱,眉间神色焦灼,说了一声“苏先生,快随我来”,一把抓了千寻的手臂就走。 梅娘拉着千寻一路小跑地到了坞上的另一处码头,两人上了一艘小舟,身材壮硕的艄公挥杆一撑,船便划出了老远。 梅娘这才理了理衣襟,歉然地向千寻一礼,道“望苏先生恕妾身无礼,原想明日带您过去的,不想突然就不好了。”千寻已猜到大概,点点头道了“无妨”,靠在船舱里闭目养神。 船速比白日快了许多,行了一刻后,小舟靠上一处洲岸。梅娘唤了一声“苏先生”,匆忙下船。 此处园景全不似燕子坞上风雅别致,林木被修剪得齐整得宜,路也修得笔直。一路全无停留地赶到了一座楼阁前,几名佩剑的侍从守在门口。梅娘说了句“稍候”,越过侍从进入楼内。千寻眯眼打量着匾额上的“掬月楼”三字,字迹与“燕子坞”一致。 很快,楼里走出了一小侍,请千寻进去。千寻跟着他走到了一处昏暗的宽大卧室,梅娘正坐在垂了帘子的床边轻声说着什么,帘子里传出几声低咳。她见了千寻,起身来迎。“请先生快替公子看看。” 千寻站在那里,却没有要过去的意思。梅娘诧异地看她,有些不解。帘子里的人又咳了起来,这次厉害了些,似是牵动了哪里的痛处,闷哼了一声。梅娘急得叫道“苏先生” 千寻淡淡地看着她,依旧不动。 床上的人咳得痛苦,许久才平复过来。隔了半晌,他沙哑地低声道“都出去”。 瞪眼看着千寻的梅娘眼中含泪,听了这话,开口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带着小侍退出了房间,合门前又狠狠剜了她一眼。 等人都走了,床上的人仍旧没有什么动静。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床帘忽然动了。一只干瘦的左手伸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枚刻了鱼纹的黑玉,烛光摇曳,鱼纹竟像活了一般,轻轻一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游湖 晨光微曦,透过薄纱窗户映到墙上。 行罢一套慢针,千寻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替床上那人合上衣襟,再用烧酒仔细擦拭用过的银针。拾掇完针具后又把了一次脉,见床上那人已睡了过去,双眼紧闭,眉头蹙起,不知梦到了什么。 “我的规矩,治法问不得,医嘱要听从,想走不能留。”昨夜,千寻接过黑玉令,不太客气地向那病入膏肓的公子交代。白谡告诉过她,如果遇上了难缠的病人,就要先发制人地摆些臭规矩出来。千寻不止一次地笑他装腔作势,心里却对他那套自保的见解向来佩服。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向外走去。出门就见在外守了一夜的梅娘,两眼充满了血丝,眼皮浮肿,衣服仍是昨晚那套。 “他睡着了,不必进去扰他。”不待梅娘开口,千寻又道,“找个地方让我歇会儿吧。” 想来是觉得不好得罪大夫,梅娘脸上堆了点勉强的笑意,领着千寻向一处偏房走去。几次想开口,见千寻神色恹恹,眼里有些冷淡,只能一路无言。 熬了一夜,千寻倒在榻上想要补眠,脑子里却还想着那公子体内怪异的气息。久咳是因为伤了肺腑,但却不是染病。他全身经脉中的气息时而逆行,时而消散,有时又好像正常无事,突然又会在某一处积聚逆冲,全无规律可循。那是走火入魔之症无疑,用针导气可舒缓症状。只是,那时有时无的气息里,竟出现了一道极为阴寒霸道的,虽然只有一次,但那气息在她施针时突然逆冲起来,震得她直接脱了手,险些就被反噬。 这般霸道的气息,只怕是练了诡道的功夫。若劝他废了保命,不知能不能行。若他还要练那功夫,不知白谡教的那些本事够不够她保自己的命。 迷迷糊糊间,她还是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经晌午。胃里饿得厉害,她起身要去找梅娘,却见桌上已摆了碗筷和一砂锅。揭开盖子,清新的香气散出,炖得凝稠的莲藕粥还是温的。她展颜一笑,就着砂锅直接喝了起来。 吃了个半饱,她走出房间。昨夜那小侍候在门口,说梅娘已回了燕子坞。她点点头,“还有船么,我也回去。” 姚恒也一晚未睡,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明。 祁师妹天真单纯,昨夜被沈师弟安慰了几句,便回了房间。虽然还有些委屈,但更多的是为自己在谢焕之面前失仪而感到羞愧。姚恒却知道,谢焕之这是在给自己脸色看。 门外传来秦怀止的声音,唤他去前厅用早膳。姚恒洗了把脸,右脸上的肿块似乎还没消去。他用冷水捂了一会儿,开始换衣衫。 前厅里,众人都在。坐榻前架着的小桌上,一天青色小巧薄瓷碗里,盛着粉色的莲藕粥,旁边是一小碟醋过的水藻拌菜,和几块精致的芙蓉糕点。姚恒落座的时候,眼睛却看着祁师妹。见她腼腆地低着头,举箸时动作谨慎收敛,姚恒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谢家嫡子谢焕之歪靠在首座,有些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莲藕粥。因为是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即使是在同窗间,对他也是颇为恭敬的。也正是因为有他在,秦怀止不敢让姚恒坐他对面。谢家三郎心恶姚恒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姚家亦是世家大族,只可惜,姚恒却是个丧父的庶子,众人自不愿照顾他的心情。 食不言,寝不语。一顿早膳用得默然。见众人停了箸,洗雨阁的婢女进来收拾碗碟。身着水蓝锦绸的梅娘含笑走了进来,问候了起居,请众人移步游湖。 画舫游于碧水湖上,驶出燕子坞附近的荷花丛后,水面豁然开朗,天光云影,令人心旷神怡。未免水路枯燥,伶人素玉拨着琵琶添趣。 天门山没有这样宽阔的水域,祁嫣探头看着镜子一般开阔的湖面,很快便眉间舒展起来,不觉间露出了笑靥。秦怀止见她此时神态活泼,觉得有几分可爱,殷勤地凑到她身边与她说话。沈季昀被谢焕之请去下棋,两人坐在离素玉不远的地方。姚恒与那几名京中子弟也合不来,独自一人走到了船尾,看艄公摇橹。 艄公见他面上郁郁,打趣道“公子怎么不去陪着美人,倒来看我这样的粗人做活” 姚恒讷讷,“出来吹吹风。” 艄公嘻嘻一笑,也不反驳,不轻不响地哼起了小调。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姚恒听了,心里愈加烦闷,待要转身回去,舱门的帘子一撩,祁嫣和秦怀止走了出来。祁嫣眼中神采奕奕,对着姚恒道“我还说姚师兄你去哪儿了,原来是在这里一个人偷偷地赏景” 秦怀止见船尾视野果然比舱中更为开阔些,喜滋滋地打帘,对着里面唤道“焕之,快出来看看”没多久,谢焕之和沈季昀也出了舱门来到船尾。 姚恒见祁嫣扒着船沿探头探脑,怕她落水,急忙过去扶她。哪知她见了谢焕之,似是全忘了旧痛,立刻凑了上去扯他袖子,兴奋道“谢公子你快来看呀,湖里有鱼” 谢焕之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的拉扯,原本还和悦的脸上突然有些阴沉,转头看着姚恒,状似无意地调侃道“不想阿恒这般博学,连艄公的活计也会。” 祁嫣听得茫然,转头看了看姚恒,向着谢焕之认真道“姚师兄方才是在看景呢。他一公子哥,练武也没多少力气,哪能摇橹呀。” 秦怀止听了忍俊不禁,嘻嘻一笑就拉着祁嫣看鱼。姚恒却已变了脸色。他转脸看着谢焕之,双目之中满是怒火,嘴角用力抿着。 谢焕之也不看他,甩开一把水墨折扇轻轻摇着。“他会的多着呢,劈柴烧水,翻土修墙,尤其会照看酩酊的客人。呵,这点倒是一点也不输给昨日那叫” “谢焕之”姚恒大喝一声,两三步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举起拳头向他脸上挥去。 谢焕之被抓了前襟,有些惊讶,抬手刚要去推姚恒的手,已被他一拳打在了前额,眼前忽地一黑。此时的姚恒似疯了一般,拳头上用了全力,不管不顾地又抡了过去,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 沈季昀最先回过神来,上前一把抓住姚恒的拳头,不想他突然力气大得吓人,第二拳已结结实实地砸在谢焕之左颊上。秦怀止愣了愣,快步过去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谢焕之,只见他额上已肿起了一个小包,脸颊红肿,一小注血流从太阳穴淌到了下巴。 姚恒被箍住了双臂,扯开了几步,他喘着粗气,狠狠瞪着谢焕之。 秦怀止正要将谢焕之扶进船舱,却被他一推。谢焕之抹了一把脸,见指间染血,眼中的火焰似要迸出,一扯嘴角冷笑道“怎么,做了还怕人说你在勾栏院里给人劈柴烧水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丢脸”见姚恒作势又要冲来,却被沈季昀拉了回去,他鄙夷地抬了抬下巴,“怀止说在京中宜兰坊见过你,我还道是他信口胡诹,如今看来,你还真是自甘下贱顶着世族子弟的名号,却替人卖力气挣钱。姚家是与谢家齐名的名门望族,我谢焕之却不屑与你这粗鄙的庶子为伍” 说罢,他自行回到了舱里。秦怀止看了一眼面色凶狠的姚恒,皱了皱眉,也进了船舱。一直愣在那里的祁嫣突然眼圈一红,哭了出来。沈季昀还拉着姚恒,有些不明所以。隔了半晌,他才似是想到了什么,放开已不挣扎姚恒,问道“是徐家出事了吗” 千寻回到幽篁居的时候,妙衣不在。回到房里,却不见阿凌,想是一人无聊,让妙衣带去游玩了。 晌午暑气重,她觉得胸口有些闷,气息也有些阻滞,打算去找妙衣要些药材,给自己煎副去火的药来。刚要出门,却听房里不知哪处有些动静。她打量着整间屋子,寻那声响的来处,却只闻屋外竹风飒飒,莺鸟轻啼。她闭上眼睛凝神静听,风声和鸟声渐渐远去,房里寂静一片,某个角落里,似跳动着一颗心脏,伴随着急促的气息。 千寻睁开眼,走到了里间的衣橱前,拉开橱门。眼前的场景让她有些诧异。阿凌抱着双腿蜷缩在角落里,合着肿起的眼睑似已睡着,脸上有些错落的泪痕,头发因为汗湿贴在脸上。千寻默默地看了会儿,抬手轻轻地推了推他,轻声道“阿凌,醒醒,去床上睡好吗” 阿凌浑身打了个激灵,迅速睁开眼,惶惶地抬头看向她。直到认出了是她,眼里的惶惑才变成了委屈,小嘴一瘪,哭着扑到了她的身上。越哭越伤心,抽抽搭搭的,连气都喘不顺。 千寻有些无奈地任由他抱着,抬手抚了抚他的背脊,问“怎么哭了” 阿凌把头埋在她怀里,抽泣了会儿,才闷声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千寻默然,抚在他背上的手停了下来。她垂下眼睫不知看着哪里,眼里有些无法辨明的神色。良久,她才拍了拍阿凌的肩膀,笑着说道“前几日给你煎药看病,你还没付我诊金,我哪敢放你走” 阿凌听了一愣,抬头怔怔地看她,隔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去,小声地说“我没有诊金给你。” 千寻有些好笑,说“嗯,那等以后有了再给吧。”阿凌仍旧怔怔的,突然好像想通了什么,泪水盈盈的眼里突然泛起了一些亮色。 千寻抹了抹他脸上水渍,又问“那你为什么睡在这里” 阿凌眼里的笑意还没漾开,突然又换上了惧色。他抬手紧紧攥着千寻的衣襟,小声说“我梦见我娘了。还有七叔,他让我躲在衣橱里不要出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压在千寻的胸口,气息愈发瘀滞,化也化不开。千寻看着阿凌,淡淡地笑道“如今你已经安全了,不用再躲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哑谜 “徐家出事了吗” 沈季昀话将姚恒彻底问醒了,拳头上还隐隐作痛,心里却似坠进了冰窖。 “我”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面色煞白。脑袋里出现了婶婶的脸,接着是大伯,然后是母亲偷偷抹泪的背影。吃了这么多苦,他最不想的就是让徐氏伤心。 微微敛了思绪,姚恒已恢复了冷静,他理了理袍子,回头向沈季昀一礼,道“多谢师弟方才拦我。”不等沈季昀回答,就打帘进了船舱。 谢焕之不在此处,应是去了前舱清理伤口。其余人见他进来,有些不怀好意等着看他动作,显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他视若不见,穿过他们向前舱走去。 秦怀止抱手站在船边,看一小婢向谢焕之脸上抹药,一眼看到了姚恒,伸手要来拦他。姚恒忙道“我与焕之有话说,劳你回避下。” “方才你怎地不说动手就打”秦怀止满脸不悦,仍拦在他身前。姚恒正要再说,谢焕之却开口道“怀止你且去,我倒要听听他想说什么。”又挥挥手示意那婢子也退下。 这边开口了,秦怀止也不好阻拦,警告地瞪了姚恒一眼,走了出去。不大的前舱里,就剩下了两个人。 船身微微晃动,水波轻拍的声响清晰可闻。姚恒方才一路行来,全凭着一股勇气,现下见了谢焕之那张斑斓的脸,一时又说不出什么软话,他踯躅在那里,进退不得。 “嗤,还以为你要来放什么狠话,没话说就滚。”谢焕之有些不耐烦。 姚恒只觉脑中充血,却知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捏了捏拳头,忽抬手向他一礼,道“恒鲁莽,冲撞了公子。” “哼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谢焕之见他如此这般,直觉怒火上涌,“你还不是怕我告诉姑母,让姚家知道你的那些破事”顿了顿,谢焕之又换了轻蔑的口吻,“你还真当你掩藏得很好那宜兰院是什么地方京中子弟几乎各个都去过,没准下次就有谁告诉你族兄姚昱。呵,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若知你在那里做帮工”说着,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姚恒,“最差也不过是将你逐出姚家,到时候你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 一番话说罢,谢焕之见姚恒的脸已红了又白,白了又绿,觉得有些解气。 “公子若能原宥,恒感激不尽。”姚恒仍旧恭着身子,低了头不看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只要他不去与谢妧说,姚家不会去注意他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庶子,母亲也不用在姚家人面前难堪。 谢焕之轻哼一声,冷笑着转头看着湖面,却不松口。 姚恒换了种说法,“不知公子要如何,才能饶过我” 谢焕之抬起扇子指了指湖面,冷冷道“你跳下去。” 前舱里又恢复了寂静。谢焕之用扇骨一下下拍着手心,正要回头看他反应,不想青影一晃,人已闪过他面前跃出船舱,扑通一声破开了湖面,溅起的水花飞到了他的脸上。姚恒竟真的跳了下去 谢焕之一时愣在那里。舱里公子哥们正在笑闹,完全没注意到水里的动静。怀止一掀隔帘跑来,见谢焕之还在船上,松了口气,转头向湖里看去。 姚恒自掉进水里后,就没上来过。画舫还在前行,船上两人探出头去,却全无他的影子。这姚恒该不会连踩水呼救都不会吧 谢焕之立刻起身走向船尾,向那还在摇橹的艄公喊道“方才有人落水了,快去看看” 艄公听了,放了橹,摘下斗笠,纵身向湖面跃下。船上笑闹的众人这才聚了过来,纷纷将头探出栏杆,满脸好奇地看那艄公在水里钻进钻出。还有人乐道“这下真是游湖消暑了,快哉快哉” 傍晚,千寻又去了一趟掬月楼。 梅娘正端了药碗出来,眉间仍有浓浓的愁色。见千寻来了,快步迎了上来,将她带到一处角落。 “苏先生,公子将药都吐出来了。” 千寻捏起那只药碗闻了闻,问道“怎么回事” 梅娘道“想来先生也看出来了,公子的病已拖了不少时间。”顿了顿,她又道“先前那些庸医治不好病,尽开了些没用的药,伤了公子的脾胃。” 千寻面上凝神听着,心里却已笑开。她昨日因半夜被人拖来,扰了清梦,情绪本就不太好,见那公子摆谱,就在他药方里添了几味又苦又辛的。本就是为了让他过过舌头的,吐了也无大碍。虽是这么想,千寻脸上还是摆出了郑重的神色,道“我去看看,药却还得跟着病来。” 屋里,公子靠坐在床上,身上只松松披了件丝质白袍,头上的乌发随意地散开,面上带着些病态的红晕。见千寻进来,神色淡淡向她一点头。 千寻在床边坐下,给他把脉,眼睛上下将他打量着。半晌,千寻又示意他换只手。 “公子今日觉得如何” “依旧咳得肺疼。”公子淡淡答道。 “公子早年伤了肺经,一直没好好调理,才会如此。”说着,千寻起身走到桌前,将笔舔了墨,“昨夜我问公子的事情,不知想好了没” 那人斜眼看着千寻,并不作声。千寻抬头瞟他,见如此,只是一笑,开始落笔写药方。直到她写完搁笔,那人仍看着这里,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若你无话要说,那我今日就先走了。”说罢,千寻便袖了双手走了出去。 不多久,梅娘走了进来,取了桌上的药方走到床前。公子扫了眼那方子,懒懒地问“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梅娘面露难色,“江湖上没人听说过白谡收了徒弟,我派去找涵渊谷的人尚未回来。” “涵渊谷若这么容易找到,江湖人早找到了。”他想了想,问“这事璇玑阁可有标价” 梅娘道“并无。不然,我让人直接去问问价钱” 公子摇头,“不必了,他确实是白谡的弟子。” 梅娘奇道“公子何以见得” 公子指了指她手上的药方,“你可知这药方上写的是什么” 梅娘知他并不是考她识字,虚心求教。 “甘草,川贝,桔梗,还有下面这些,到街上随便找个郎中,说是家中有人患了咳症,他就能给你开出一副。你跟他说我将药吐了,他就寻了副可口些的。” “那公子为何确定他是白谡的弟子” 公子接过药方,有些玩味地看着,道“昨日他替我把了脉,只提了一个问题。他说,这病你希望我怎么治”见梅娘仍旧茫然,公子的声音里有了点笑意,“他知我没病。咳嗽虽是旧疾留下的,但无论如何都没到用上黑玉令的地步。他也必然查到了我内息紊乱,却只是施了一套稳妥的针法助我引气。那本就是我故意为之,他施针阻我催动内息,症状自然就解了。”公子停了停,复又道“梅娘,兴许他真能助我练成那功夫。” 千寻回到燕子坞时,天已黑下。她提着盏灯笼,随意逛着。 公子方才看着他的眼神,让她觉得非常不好。方才大家都在打哑谜,谁都没把事说破。但她却知道,既是用了黑玉令,事情恐怕没那简单。想起昨晚那道阴寒的真气,她突然觉得那公子很有先见之明。诡道的功夫虽然霸道厉害,修习的过程却极为艰险。也许他已经发现了什么,所以急急地向涵渊谷求助。这么惜命的人,为何偏偏修炼这么邪门的功夫 甩甩头,千寻开始寻思,帮人护法练功算不算大夫的职责。 前方响起了脚步声,有烛光移来。一婢子急急行来,一路走到了千寻面前。她神色有些焦急,向着千寻一礼,道“先生恕罪,奴婢失礼了。今日坞上有公子游湖落了水,哪知后来发起烧来,现下已完全烧糊涂了。梅姨让奴婢照看此处,奴婢不敢大意,斗胆请先生前去看看。” 千寻叹了口气,暗道命苦,点头示意她带路。两人行到了洗雨阁,见此处灯火通明,远远便听到了舞乐声,几名温婉雅丽的舞伎在一高台上旋身,四名公子哥模样的人物坐在园子里饮酒。那婢子道了声“这边请”,就带着千寻转到了后院厢房。 一身着黄衫的十五六岁圆脸少女站在厢房外,低头来回踱着步子,满面愁容。见两人走近,急忙跑了过来。小婢向她行礼,说“这位是苏大夫。”那少女凑近看了看千寻,皱眉说了句,“怎么这么年轻”,一把拉着她敲门进屋。 屋里,一赭衣青年坐在床边,按着床上那人的肩膀,整个人都快压上去了。后者躺在床上,两眼紧闭,面色难看,全身时不时抽搐几下,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娘别哭娘” 千寻上前,抬手从腰间抽出银针,扎向那人。一针落下,他便安静了下来,四肢也不抽动了。千寻转头向房里的众人道“劳各位出去,我先给他看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心病 黄衣少女有些不服,开口要辩,却被那青年扯了扯衣袖。众人退了出去。 千寻给他把了脉,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见他脸上还留着被虫叮咬的小包,又翻了他的眼皮查看。 门外几人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没多久,千寻走了出来,手里捏着张新写的药方,问道“现下谁在照看他” 那青年走了过来,一抱拳道“正是在下。” 千寻眯眼瞧了瞧他,笑道“那请你跟我走一趟,我且教你如何煎药。” 那青年听了一怔,刚要开口询问,一直候在一边的小婢上前来接方子,“煎药的事还是教给奴婢来做吧。” 千寻却收回了手,摇摇头,“我这药不好煎,还需费些力气,你这小姑娘只怕做不来。等下你只需去将药材配来,给这位公子打打下手。”说到这里,她才将药方递了过去,转头又向那青年眨眨眼到“公子,我们走吧。” 千寻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一路出了洗雨阁。她脚步不快,那青年在她身后半步跟着。天间有些云汽,不见星月。千寻忽侧头一笑,问道“我姓苏,还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青年一拱手,答道“在下沈季昀,是姚师兄的同门。今日多谢苏先生看诊。” 千寻点点头,走了几步,又问“你姚师兄近来可有不如意之事” 沈季昀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才说“应是他家中之事,只是他怎么都不肯说,我也无从劝解。” “这样”千寻低应一声,若有所思。 沈季昀等着她继续说话,却一直没听到她再开口。两人一路饶过了一处假山,千寻仍旧自顾自走着。沈季昀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不知苏先生要去哪里” 此时,千寻的思绪已不知跑去了哪里,听他突然开口,茫然地转头看他“哦,你还在啊。我回幽篁居呢。” “苏先生不是说要教我煎药吗”这下,沈季昀有些不高兴了。方才听她说要教习煎药,心里已有些怪异。想自己一练武之人,哪有不会煎药的道理,只道真是有什么窍诀,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给忘了。 “哦,对,煎药。”千寻一拍额头,侧头歉然道“你将切细的药材放进锅里,倒四碗水进去,熬到只剩一碗水。切记要用文火慢熬,药效才好。” 沈季昀此时的面色有些复杂,不过见她一脸郑重,又觉她不是在拿自己寻开心。这般惯常的煎药方法,却说得这般认真,难不成这位大夫是刚出师的沈季昀不觉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身量不过到他肩膀,弱不禁风的纤细模样,脸上皮肤光洁无须,就是个少年人。方才初见她举手投足稳重,说话不紧不慢的,竟没注意到这些。想到这里,沈季昀愈发肯定,这不仅是个刚出师的学徒,还是个没多大阅历的后生小子。 “不过,心病还须心药医。”千寻没注意到他变幻不定的神色,仍旧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那药方退烧还行,但他若心中郁结,这病只怕也难好。”说到此处,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客客气气地向沈季昀一礼,“多谢沈公子相送,幽篁居就在前面了。公子快些回去给你那师兄煎药吧。”说罢,她一挥袖,径自走了。 沈季昀愣了半晌,才哭笑不得转身回去。 千寻踏进竹林,便见到了站在小径上等她的阿凌。他也提着盏灯笼,上面绘着只戏荷的蜻蜓。风过竹林的时候,烛火晃动了一下,暖暖的光晕映在他晶亮的眼睛里。 千寻莞尔,走了过去,问“用过饭了” 阿凌十分高兴地牵了她的手,和她并肩走在小径上。“妙衣准备了好些吃的,我说要等你回来,谁都不许偷吃。” “偷吃”千寻瞥了他一眼,“妙衣从未与我们一起用饭,要偷吃也只会是你。这会儿你倒像是立了好大的功劳。” “我没偷吃”阿凌扯了扯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 “嘁,谁说你偷吃了。别是你此地无银三百两吧。”千寻扯扯嘴角,觉得心中舒畅极了。 阿凌作势还要辩解,两人已进了前院。妙衣站在放满吃食的石桌旁,笑脸候着两人。弹筝的伶人邈邈秀眉一展,精致的脸上神色温婉,向着千寻款款行礼。 千寻哈哈一笑,与阿凌落座,打量了一眼打扮清丽的佳人,丝带束腰,纱衣轻展,妆容秀雅。 “梅娘盛情,知我对邈邈的琴音难以忘怀。” 佳人低头敛眉,淡淡笑道“公子怎知不是邈邈想来”说罢,她低垂着纤细的脖颈,手里比自觉地拨弄了几下琴弦。 千寻夹了一筷子百合,放到阿凌碗里,看着邈邈道“劳你记挂,我很高兴。” 邈邈听了,抬眼看向千寻,眉眼间尽是风情。她刚要开口,却听千寻道“你可会广陵散我想听许久了,可惜会的人不多。” 她怔了怔,低头轻轻说了声“会的”,弹奏起来。 趁着邈邈抚琴,千寻下手果决地将自己填了个八分饱,打了个哈欠,托腮看着阿凌吃鸡腿。油滋滋的小嘴细细嚼着,为了不将汤汁弄到脸上,他十分仔细地用筷子剥下肌肉,再夹到嘴里。千寻看得郁闷,很想劝他用手拿了直接啃,却没开口,心里却在寻思,下回试试给他一盘鸡腿,不给筷子。 邈邈一曲抚罢,抬头想和千寻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已托着腮睡着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收拾了筝,弯腰一礼,走了出去。 夜半,天上下了些雨,落在檐上滴滴答答。天明的时候,雨已停了,石阶上湿漉漉的。 天空仍旧阴沉,洗雨阁里的几位公子因昨日应了要给舞伎作画,用了早膳便被前来的婢子请走了。 姚恒喝了药,发了一身汗,到下半夜就退了烧。他一夜魇在梦中,精神消耗极大,到了早晨仍旧迷迷糊糊的。祁嫣过来探望他的时候,就见他苍白的脸上浮肿得厉害,下巴上生出的青须未加清理,让他显得更加沧桑落魄。看得有些心酸,她跺了跺脚,跑了出去。 午后,天色愈发昏暗,大团的乌云压在头顶,空中又开始下起雨来。谢焕之在房里看了会儿书册,有些昏昏欲睡。忽听有人扣了扣门,一婢女道“谢公子,方才坞里来了位叫阿信的仆从,自言是公子的家仆,不知公子可要相见” “嗯,将他带来吧。”谢焕之有些犯懒,仍歪在座靠上。不多久,那婢女带了阿信进来,又退了出去。阿信见了谢焕之,唤了一声“三公子”,连行礼也忘了,从袖子里掏了封信出来,急急地交给他。 谢焕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拆信,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 “谢公子,你在吗” 又是那祁嫣谢焕之有些头疼,向阿信使了个眼色,让他将人打发回去。哪知阿信会错了意,开门后一侧身,就将祁嫣让了进来,还相当识趣地退出门外,关上门。 “啧。”谢焕之觉得愈发头疼,手上继续拆信,头也不抬地问“何事” 祁嫣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两手绞着衣襟,显得颇为纠结。 “若不说便出去。”谢焕之皱了皱眉,展信读着。 祁嫣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十分小心地说道“我就想问问,姚师兄是不是心里有事”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谢焕之觉得祁嫣真是烦透了。 “那个,沈师兄说,姚师兄得了心病,我也不太懂,但就是看着难受。”祁嫣顿了顿,低下头去,有些踟蹰地说,“我想你应是知道的。”说完,祁嫣怕谢焕之不高兴,偷偷抬头看他脸色。谁知,此时谢焕之正握着张信纸,脸色铁青,唇角向下用力地抿着,像是随时都能发作。祁嫣闭上眼,等他开口骂人。 良久,骂人的话并没出现,房间里寂寂无声,祁嫣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她有些意外地抬头,却见谢焕之已换上了一副怔怔的神情,双眼无焦看着不知何处。 “谢公子”祁嫣唤他。 一阵阵复杂的情绪冲刷着谢焕之,他似花了很久,才弄明白信上的那些字。抬头却见祁嫣还在这里,目光殷切地看着他,突然一股热气直窜脑门,胸口憋了许久的那口气忽然找到了发泄口,他一挥袖打下了桌上的茶盏,眼里翻滚起滔天的怒焰。“滚姚家的事情莫来问我”说罢,他自己大步跨出门去,也不顾正在下雨,一路走到看不见人影。 瓷杯碎了一地,祁嫣惊在那里,半晌未能回神。连日来的委屈积聚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慢慢地,她蹲下身子,伏在膝上,伤心地哭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暴雨 第四副药下去,姚恒终于清醒了一些。睁开眼的时候,见沈季昀在不远处的坐榻上,一个人摆弄棋子。他时不时停下手来,凝神细思,相当投入。 姚恒盯着床板发了一会儿呆,再回头时,沈季昀正起身过来,见他醒了,高兴地咧了咧,端起一杯茶就要来扶他。 “师兄,你可醒了我还怕那郎中是个蒙古大夫” 姚恒想说话,可开了口却没发出声,想抬手端那杯子,手却一抖差点洒了。 “我来我来。”沈季昀直接将杯子递到了他嘴边。 一杯茶下去,干涸的喉咙里终于舒服了些。姚恒被他扶着靠在床柱上,歉然道“这次劳你看顾我,姚恒十分感激。”想了想,他又说“祁师妹被吓坏了吧” 沈季昀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师兄怎么这般客气,都是一起长大的同门。”说着,他又换上了一副无奈的神情。“师妹她昨日一直陪着你,今早还来过。方才我见她红着眼睛回来,不知又在哪里惹了委屈。” “是不是谢焕之又为难她”姚恒皱了皱眉眉头。 “谢公子早些的时候,我见他和秦兄在门口说话,像是有急事要先行离开。” “他要走也好。”姚恒点点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 谢焕之在雨里急步行着,滂沱的雨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刚出了洗雨阁的门,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谁这么莽撞”秦怀止打了个趔趄才站稳,手里的油伞掉在了地上,雨水立时打湿了他肩背。他赶紧将伞捡起,见那肇事者头也不回的要走,几步跑上去,抓了他的肩膀。“你这人焕之” 谢焕之淋了一头的雨,发丝贴在脸上滴水。他仍铁青着脸,对着秦怀止道“我有事要离开,你们不必管我。” “你怎么伞也不打该不是姚恒又气你了那也别现在走,雨这么大,等停了再走吧。”怀止仍抓着他肩膀,将伞罩到两个人头上,拉着他向洗雨阁里走去。 “我去找梅娘,现下就要走。”谢焕之挣了挣,说着又要跑进雨里。 “公子找我何事”说到梅娘,梅娘就到了。她举着伞,引着那几个京中子弟回来。几人还一路说说笑笑,推推搡搡,相互打趣。 进了洗雨阁,公子哥们向谢焕之打了个招呼,回房去换衣服。梅娘收了伞,向谢焕之盈盈一礼,笑着问道“老远就听到公子提起妾身呢。可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我须离开,找人载我出去吧。”谢焕之推开秦怀止。 “这”梅娘看了看谢焕之湿透的衣服,又见秦怀止向她使眼色,了然地点点头,道“妾身这就去安排船只,只是还需些时间。公子何不先去换身衣服,等雨停了就可出发。” “不必等雨停。”谢焕之不耐道。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公子若赶时间,梅娘让人雇了马车在码头候着。” 听梅娘这样说,谢焕之有些松动。想想这般大雨天气,即使到了码头也难找到人送他回城。他点点头,说了句“有劳”,回了房间。 到了傍晚,雨仍在下,闷热的空气似在房里凝固了一般。 谢焕之草草用了晚饭,却见大雨竟已换成了暴雨,轰隆隆地直往下倒。他站在檐下盯着积水的庭院,焦躁地皱着眉。仆从阿信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方才梅娘有些狼狈地赶来洗雨阁,说是暴雨行舟太过危险,劝他耐心等雨势小些。却见右手长廊上,一人着了灰色长袍,正扶着墙缓缓走着。每隔几步,都要停下歇歇。长廊通向西厢,是女眷住的地方。想到祁嫣下午贸贸然跑来的样子,谢焕之皱眉冲着他道“这副手软脚软的样子就出来丢人现眼,也不知宜兰园怎会招你做帮工。” 姚恒方才就见到了他,只是不想与他照面,不想还是被他看见,一开口就说出刺人的话。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木着脸说“谢公子不是答应不再提这事了么怎地言而无信。” 谢焕之一听,立即怒从中来。“言而无信哼,你姚家才言而无信我不过是答应你不再计较你动手的事情,可没答应过别的真该让姚姑父好好管教你,让你知些礼数”谢焕之说罢,转头就走。姚恒变色,转身要去追他,走出几步脚一软,跌了下去。 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一般,谢焕之完全看不清前方。阿信跟走后面,一脚深一脚浅地替他打伞。他转身接过伞,说了句“别跟着我”,便沿着记忆中的路,独自一人向码头走去。雨打在伞上重极了,隆隆地水声将他埋没在了一片茫茫的世界。 许久,谢焕之终于摸到了码头。原先靠在这里的画舫已不见踪影,码头上空落落的没有船只。他驻足在木道上,雨水早已将衣鞋浸湿,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恍惚间,他见水边有块东西正上下浮动。靠近一看,原来是只竹筏。雨水不断地灌溉在老竹上,沿着缝隙流进湖里,竹筏上上下下的颠簸,完全没有下沉势头。谢焕之突然有些高兴,转身要去寻梅娘。 婢女告诉梅娘,谢焕之找她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披了纱巾出去,就见到了全身湿透、候在堂上的他。 梅娘陪笑道“谢公子怎么来了这里让人来喊我不就好了。” 谢焕之见她来,僵硬着脸说“我等不及要走,坐竹筏也行。你帮我找个船夫,需多少钱都行。” “这”梅娘没想到他这样固执,本想用行船不便回复他,哪知他竟已想了对策。梅娘尴尬地劝道“公子这般,只怕到了柳堤也没有马车。” “马车之事无需梅娘操心。请你尽快帮我找到船夫,谢某感激不尽。”谢焕之急切地看着她,神色间不容置疑。 梅娘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心知已无法劝他,也不愿得罪客人。她回头对一婢女道“去将阿成叫来。” 此时在幽篁居,千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从昨夜起,天气就闷热得厉害。一觉睡到了晌午,浑身汗腻腻的,头也有些沉重,心中暗骂,别是那姓姚的过了病气。 午后,她给自己煎了碗药,与阿凌玩了一会儿黑白棋,没多久又倒到床上瞌睡。阿凌在床上又拉又扯,见她就是不起来,嘟着嘴去找妙衣玩。 直到天已黑下,千寻才起身去找吃食。阿凌在堂上就着蜡烛看书,是妙衣给他找来的话本,讲些妖魔鬼怪的故事,让他看得入迷极了。旁边的桌上用布盖着些碗碟。 千寻走过去,摸摸他的头,笑道“吃饭吧。” “看了这段就吃。”阿凌头也不抬,一双眼睛就像长在了那书上。 想到自己几年前也迷过这些话本,那时,白谡抬手狠狠地用指关节敲她的头,不满地抱怨“你师父还没那些妖魔鬼怪有意思吗”“鬼医”白谡,倒是真和妖魔怪鬼沾点边。这般想着,千寻脸上笑了起来。 屋外一亮,雷声轰鸣而至。哗哗的雨声砸在石阶上,将屋里屋外隔绝了开来。 又一道闪电亮起,阿凌突然扑了过来,拽了千寻的袖子,惊慌道“有鬼” 千寻一愣,随即乐开“让你看书不吃饭,鬼都看不过眼。” “不是真有鬼,我见到了,就在外面,好大一只”阿凌瞪大了杏眼,指着门外,急道。 “有吗”千寻起了捉弄他的念头,起身要去开门,却被阿凌一把拖住。“别去” 千寻突龇牙咧嘴抓向他,惊地他向后一跳。两人在房里一追一逃,笑闹间,房门竟自己开了。屋外雨溅了进来,门口瞬间湿了一片。 “鬼啊”阿凌立刻躲到了千寻身后。 千寻抬头,看向门外。电光一闪,照亮了外面的石阶,一人穿着蓑衣站在门口。斗笠遮盖了几乎整张脸,雨水顺着脸颊和棕叶留下。那人忽矮身在地上一跪,拜了一拜,道“求先生救我。” 天快亮时,雨已停了。天上的云汽散去,只等着朝阳洒下。 梅娘一夜睡得还算安稳,此时却被婢女唤醒。“坊主,阿成回来了,说要见你” “回来便回来,怎么这般急”梅娘还有些起床气,只稍一想,便敛了神,“把他带来。” 浑身湿透的阿成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什么谢公子不见了”梅娘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成额头抵着地面,颤声答道“是。” “怎么回事你抬起头来仔细说”梅娘皱了眉,愈发觉得不好。 阿成支起了上身,仍低着头,唯唯诺诺道“昨日小人撑竹筏带谢公子出去,原本也无事。哪知道了半路,竹筏突然散开。”阿成惶恐的抬头瞄了梅娘一眼,“这竹筏本不会散开的,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 “谢公子呢”梅娘不耐他寻借口。 “谢谢公子掉进了水里,还有他那仆从。小人是立刻就跳下去救他。可谁知道,两人眨眼都没踪影了。”阿成说着,有些委屈。“当时是在夜里,雨又大。我看不见他,喊他也没回应。小人一直在水里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谢公子。” “找不到就继续找,你怎么回来了”梅娘只觉头疼。 “小人找了小人在水里找了一夜,等雨停了又找了一遍,可就是哪里也见不到谢公子,水草里我也都摸过了的。”阿成急得都快哭了。 “先别急。你们在哪里落水的附近可有小洲或是高地”梅娘见他说得乱,引导着问他。 “在螺子岱那里,离沉香榭大约一刻的水程。那地方虽有暗礁,但离水面有两三丈呢。”阿成确信并未寻漏什么地方,因此愈发焦急,“坊主,你说谢公子会不会” “阿成,别说了。记住,昨夜你将谢公子和他那仆从送到了柳堤,然后你就回来了。”梅娘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冷冷。 “什么”阿成愣愣地抬头。 “想活命的话,就管住自己的嘴。”梅娘淡淡地说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姚恒 “求先生救我。” 那人拜伏在地上,浑身的蓑衣淌着水。 千寻一哂,理了理被阿凌抓乱的衣襟,道“邈邈,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邈邈仍跪在地上,除了斗笠和蓑衣,湿了大片的轻纱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的身姿。她微微抬头,秀眉轻动,秋水盈盈,楚楚可怜的神情因那颗泪痣带上了些妩媚。她望着千寻,用鹂声般的嗓音,殷殷道“求先生救邈邈。” 千寻拉了阿凌走回桌边做下,抬手掀了碗碟上的遮布,向邈邈道“用过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邈邈仔细瞧了瞧千寻的神色,见似乎不是玩笑,便拾了斗笠和蓑衣起身,放在了屋内的门边,合上门。做完这些,她款款移步到桌边,拿了公筷替千寻和阿凌布菜。两人都不喝酒,邈邈替两人斟上茶。 阿凌吃着碗里的菜,两眼时不时在她的手上打转。千寻有些无奈地说“邈邈,坐下吧。这里不过就四菜一汤,哪里需要布菜这么麻烦。” 闻言,邈邈点点头,放下公筷,在千寻对面坐下,却似乎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一顿饭吃了过半,千寻已剔完了一整条鲈鱼,汤汁里一点碎肉都没有落下。邈邈只是静静看着,双手一直放在桌下。千寻意犹未尽地赞了一句“这鱼蒸得火候恰到好处,鱼肉弹嫩鲜美,真该向那厨子讨教讨教。”说着,她抬起头看着邈邈,道“你且说来听听。” 美人有些紧张地垂下眼,桌下的两只手交互捏着。她似斟酌着措辞,良久,才抬头看着千寻,“求先生向梅姨讨了邈邈。” 正在喝茶的千寻差点一口喷了出来,她放下茶盏,有些玩味地打量着邈邈。“听闻燕子坞的名伶雅伎从不卖身,邈邈怎知我去讨了,梅娘就会答应” 邈邈咬唇,定定地望着千寻。“我知先生不是一般的客人。先生去讨,梅姨必会答应。” 唔,敢情是打听过底细。千寻眼里闪过笑意,见阿凌吃着糖醋藕片,一脸茫然地看着邈邈。千寻又问“我瞧着燕子坞饭菜不错,你却为何想走” 此时,邈邈脸上多了抹苦笑,“外人只道燕子坞是风雅之地,哪里知道我们不过是受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这话一说,意味就有些不同了。千寻看着她自嘲的神情,笑得愈发玩味。原本还想问她为何不直接去求梅娘放行,如今看来,燕子坞恐怕不只是一个教坊这么简单。任谁听到这些,都免不了好奇,这燕子坞背后的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若开口问了,无论她说出些什么,这浑水就已沾到了身上。 邈邈微微蹙着眉头,双眼幽幽地看着不知何处,眼中掺杂着几分忧愁和倔强,神色间全然是哀戚与无奈。半晌,未听到千寻追问,她有些讶异地回过头,脸上已换了哀求的神色。见千寻仍看着她,眼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心里咯噔了一下,试探地唤道“先生” 千寻垂眼,指尖缓缓摸索着茶杯的边缘,似想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道“今日你先回去,容我想想。” 第二日一早,天空放晴。 沈季昀一脸疲色地等在幽篁居的门口。不久,进去传话的妙衣已引着千寻出来。两人一照面,沈季昀就抱拳一礼,道“有劳苏先生。” 千寻跟着他到了洗雨阁,就见到了情况更加糟糕的姚恒。 “昨日晚间,姚师兄淋了雨。等我来时,就见他浑身湿透地倒在房里,后来就发了一夜的烧。”大约是因为熬夜看顾,沈季昀的鼻音有些重,“昨夜那般大雨,不敢去请先生。因之前先生开的退烧药很是有效,所以就照样煎了一副让他喝下。”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上半夜他退了烧的,还和我说了会儿话。哪知下半夜的时候,他又烧了起来,再喝药也不见好转。” 千寻把着脉,听他交代了昨日的情形,点点头,说“现下我要给他施针,劳你出去等我。” 沈季昀爽快地出去,带上门,坐在外面的长廊上。一场暴雨后,空气中多了些清爽。庭中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子路,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斑。 姚恒昨夜醒来的时候,眼中的郁色带了些哀戚,不等沈季昀发问,他便自己讲了起来。 徐家,姚恒的外祖家。做了几十年丝绸生意的徐钰不缺钱,但若想在缙川跻身名流,却不是以家产来定的。缙川姚家是赫赫有名的氏族,当朝丞相姚宗冕是姚家家主的嫡系兄弟,子弟入仕者不在少数。主母谢妧更出自临川谢家嫡系。 所以,徐钰动了不少脑筋,也托了不少关系,终于成功将女儿徐熙做媒给了姚宗冕的庶弟姚茂卿。他没想到的是,姚家人根本看不上他一介商贾,徐熙见到了婚书才知自己是去做妾的。徐钰想了想,一咬牙就对徐熙说“做妾就做妾吧,到底是名门望族。何况那姚茂卿还未有正室,你若能令他满意,或许还能扶正。” 徐熙还算幸运。姚茂卿体弱,常年流连病榻,直到姚恒五岁,也没再娶妻纳妾。兴许这般下去,徐熙还真能凭着生养姚恒的功劳,成为正室。但姚恒却继承了他爹的体弱多病,从小就病恹恹的。姚茂卿爱护独子,竟决定送他去天门山习武,强健体魄。徐熙虽不忍,却也怕姚恒早夭。 此后,姚恒留在了天门,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姚家团聚。初初几年,他虽习武辛苦,但为了每年回去打一套拳给床上的父亲看,他便练得十分刻苦。十岁那年,姚茂卿病逝,徐熙也仍旧是妾室。 姚茂卿没有什么田产,姚家人留了间小院给徐熙,每月仍有例银,算是照顾姚家子弟的遗孀。但每逢家族宴会,徐熙已经没有位置了。 姚恒直到弱冠那年,才再次见到了姚家家主,也是他的大伯姚启歆。姚启歆看着这个被他遗忘了多年的孩子,似乎还有当年姚茂卿的影子,心中突然有些痛惜。他对姚恒说“世族子弟不能不学无术,你父虽病弱,却也是个通晓诗书的文人。”说着,他就做了个决定。“今年你不必回天门山了,去京中太学读书吧。” 那日,徐熙激动地哭了。她一直盼着儿子出人头地,但光做个武人难有大器。好不容易家主开口,姚恒入了太学,以后兴许还能入仕。 好巧不巧,姚恒得了入学承诺的第二天,徐家寄来了一封信,无异于晴天霹雳。徐钰遭骗,生意上出了漏洞,一夜间负了巨债。徐家倾家荡产,只填上了半数的债务,若再还不出钱来,徐钰就要蹲大牢了。 徐熙连夜清点了自己的所有财物,变卖了为数不多的首饰,让家仆送去给老爹。哪知老爹隔了几天又让人送信,说自己已被关进了打牢。几时能还上全部债款,才能被放出来。当天,徐熙咬牙,厚着脸皮跪在姚启歆面前,求他相助。姚启歆摸了摸胡须,将她扶起来,道“徐家与我们是姻亲,我们自该相助。明日我让人去看看,将钱还上吧。” 徐熙感激涕零,高兴地一晚没有睡着。隔了几日,有人来传话,说徐钰已出了大牢。徐熙去姚启歆那里谢了,欢欢喜喜地给姚恒送行,分别时泪眼朦胧地嘱咐他“你要有出息,娘就指望你了。” 谁知,没等徐熙高兴几天。徐家又来了信,老父字字血泪地在信中说道“为父原想借钱重振家业,哪知一夜大火,烧毁了所有的新货。如今重新欠了外债,还望爱女能助我缓解一二。” 又是来要钱的信,只是徐熙如今已身无分文,也无脸再去跪求姚启歆。她将每月的例银送去给徐钰,又偷偷替人做些女红换钱。等姚恒再次回家过年的时候,就见到了憔悴苍老许多的母亲。 徐熙不愿姚恒掺入徐家的事,一心盼着他好好读书。姚恒私下找徐熙的婢女一问,才知这一年里,徐家出了这么多事。看着徐熙偷偷抹泪,转过脸却要笑着迎他,姚恒心里也不是滋味。 再次入京,姚恒决定替人打工赚钱。京中子弟因他是庶出,与他并不亲近,又兼与谢焕之不合,是以大多都避着他。太学每十日才有一天沐休,白日都有课业。他在京中寻了些可以夜间做的零活,但给的钱很少。一日,他在宜兰坊附近交活,听一男一女在街边对话。 女子约莫三十多,拉着那男子道“墨云先生,若不是您填的词,姑娘们都是不愿唱的。怎么说走就要走,你让我一时去哪里找人替你” 那墨云先生一脸为难“坊主,不是在下不讲道义,实在是家中老父病重,为人子女的总要回去尽孝。若非如此,宜兰坊这么高的月银,在下是不愿离去的。” 之后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墨云先生仍是走了。那女子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回去。姚恒几步追了上去,喊道“坊主留步,在下可以填词。” 姚恒就这样,成为了宜兰坊的填词先生。这份活并不辛劳,只需听乐师奏几遍新曲,然后写些差不多意境的歌词。姚恒在那里做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坊主把他喊去了房里。坊主先是甩出了两叠纸在桌上,指着其中的一叠道“先生来此已有数月,只是近来,姑娘们多次向我抱怨,客人不喜欢那些酸腐的诗句,说是枯燥乏味的很。”说着,她又指向另外一叠,“那是芦荻坊秋水先生的词,如今客人们都去芦荻坊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甩出了一小袋碎银,“请先生另谋高就吧。” 姚恒最终还是留在了宜兰坊,作为杂役,而宜兰坊新来的填词,就是秋水先生。京中子弟多有来教坊寻乐的,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姚恒只能在后院干活。挑水、劈柴、砌墙,夜里还要搬运酩酊大醉的客人,清理被他们呕了一地的花园。 也就是那日,他提了水桶,抬眼就看到了怔在那里的秦怀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掠水 千寻出了房门,见沈季昀坐在长廊上,笑着向他招呼一声,就到他边上坐下。 “烧已退了,不过是暂时的。”她放下方才卷起的袖子,盖上了腕上的白玉珠串。“药方我放在桌上了,喝过三副就会有起色。不过你还是带他回去吧。” 见沈季昀不解,千寻只好继续解释“外人都道燕子坞是块乐土,事实上乐土只在人心里。他在此前后不过几日,气息郁结反而更重。若想让他病好,就送他去别处养病吧。” 沈季昀听了,有一瞬的恍惚。那少年眨眼看着他,眼里含着笑意,虽仍是那张面白无须的脸,却哪里还有不通人情世故的天真。他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听有人从廊上走来,须臾间就到了面前。梅娘仍是那副穿戴庄丽的样子,向着两人一礼,侧身对千寻道“苏先生让妾身好找。方才沉香榭那里来信,请先生过去。” 千寻点头向沈季昀告别,跟着梅娘走去。艳阳明丽,照在长廊上,远处传来了阵阵蝉鸣。 千寻第三次踏入掬月楼的时候,公子在书房等她。他背身站在里间,看着窗外,直到梅娘退出去,才走到了外间。 “今日天气好,陪我出去走走吧。”他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带头走了出去。千寻跟在身后,两人只相差一步。 沉香榭里林木被修剪得齐整,视野也开阔许多。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片梅林,到了一处水榭。从水榭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对面岸边的大片水杉。阳光大好,翠绿的一片倒影在水面上,一派生机勃勃。 水榭中摆了茶具。两人面对面坐了,公子开始煮茶。千寻仍看着外面的明丽景色,见远处几只白色的水鸟掠水而过。不多久,水已沸,公子放了些茶叶进去。水汽腾起,清香四溢。等布了茶,他才开口道“沉香榭不比燕子坞旖旎多变,却也有心旷神怡之处。” 千寻谢了茶,也不接口。公子也不见怪,继续道“这次请你过来,是想向你讨教些事情。”见千寻仍是一副赏景的模样,他低低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再开口时,已开门见山,“几年前,我得了一套心法,练了几年颇有进益。只是练到最后两段时,遇到了阻滞,恐会伤及性命。” 他撇了撇茶末,给千寻添了茶,“听闻涵渊谷沐风心法至柔至纯,其真气修复经脉,使修为倍增。”说到此,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极为认真地看着千寻,道“我想请先生为我护法,助我冲破阻滞,练成功法。” 千寻转过头来,见他那已无病态的神色间,有着几分殷切,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波澜不兴。她叹了口气,放下杯子道“还是老规矩,你不可违背我的意愿。既然你开了口,那黑玉令的委托便不能更改了。” 公子见她应得爽快,颇有些意外。沐风心法是涵渊谷秘宝,对修习者有益寿延年的功效,其真气更是等同于起死回生的灵药。然涵渊谷之人极少用其救人,只因沐风心法的真气输出后极耗元气,消耗过多便会折损阳寿。可以说,这是一种以命换命的救人法子。千寻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白谡未必已将心法传授。他如此开口,便是想让她将白谡唤来,不想她竟一口答应了下来。转念一想,公子又觉得她并非不可信,白谡既然敢让她来应黑玉令之约,只怕真是有这个能耐。 他站起身,向着千寻郑重一礼,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公子与千寻约定了两日后闭关。他让从人驱船,带千寻在沉香榭附近游览了半日,便送她回了燕子坞。 此时,燕子坞上已换了景象。洗雨阁里的众人已于午后乘船离开,只留下沈季昀和祁嫣照顾仍然卧床的姚恒。偌大的院子突然寂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洗雨阁西南方向的和风轩里,住进了一批梁州来的客人。千寻回来的时候,就见到梅娘领着几个伶人向那边行去。 用过饭,阿凌打着哈欠趴在桌上睡着了。今日妙衣带着他去湖里摸鱼,他本就好动,玩了一天,累得筋疲力尽。千寻让妙衣将他抬到床上,就让她下去休息。自己在院子里喝了一会儿茶,赏着半圆的弦月和漫天星辰,直至有些困倦了才回房休息。 子时将近,幽篁居里竹风轻响,隐有虫鸣。一向浅眠的千寻忽听窗轴轻转,风声一变,房里竟多了一人的气息。她并未睁眼,呼吸保持着绵长轻柔,凝神细听那人的动静。 那人进屋之后,良久未动。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从窗边移向外间,落脚几乎无声,千寻只能凭气息探知他的动静。气息远离,千寻缓缓睁眼,只见一黑影正立在阿凌床前。 黑影抬手要去掀床上的薄被,忽听背后一极细的破风之声响起,他微微侧头避开,一枚银针已钉入墙面,转瞬间,已有人袭至身后。千寻抬指点向他背后的大椎穴,那人头也不回地闪身避开。千寻跟着闪身过去,手指已点向他天宗穴。那人反应也快,听风声袭来,身形一晃移出了三步,回身虚拍一掌,袭向千寻面门。 此时,千寻已看清了他的正面,暗骂一声,这厮太会选面罩,居然用了黑的,寻常人在夜里只怕连他的正面背面都辨不清。腹诽归腹诽,千寻已侧身避开那掌虚招,正面移向他,指尖一挑已第二根银针射出。那人见她身法如此鬼魅,竟已在几招间贴到了他的身边,扭身避开银针后,又向后退出五步。 千寻见他已退开一段距离,也不再上前,只站在阿凌床前冷冷地看他。哪知此时阿凌突然掀了被子坐起,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吃不下了,太撑了。” 千寻挑眉,却见那人也定在那里,面罩里的两眼似是在打量床上,不过须臾竟轻笑一声,飞身出了窗外。 这就走了千寻深觉不妥,抬手塞了一颗药丸在阿凌嘴里,一挥袖在床边布上毒阵,留下一句“待在床上别动”,也闪身出了窗户。 御风踏出幽篁居的竹林,那黑衣人已不见踪影。千寻站在一杆竹尖上四下扫视,眼所及处皆无异动。不该如此的,即使那人轻功再高,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在片刻间就跑得全无踪影。她闭上眼睛,凝神静听,身体随竹竿上下波动。再睁眼时,已带了笑意,脚上一松,轻轻落到地上,向着竹林深处道“可不能放你走。” 说着,她身形一晃,在竹林中穿梭了起来,足下轻抬间,连落叶都未带起几片。果然,那人方才就躲在竹林中,见千寻紧紧不放地追来,也有些无奈,足下一点上了竹竿,运起轻功大步飞去。 如此却正中千寻下怀。她也跟着一点地,飞上竹竿,借着风势迈步追去。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御风飞踏间已出了燕子坞。黑影那人轻功极高,须臾间已掠至水上,足下点着湖面飞出一段距离,最终落在湖面的一块礁石上。他转身望去,见那白影正轻盈跃出燕子坞,衣袂翩翩地向下落下,足尖灵巧地在水面上点出一圈波纹,人已向着这里快速靠近,滞空竟比自己还好上几分。 他有心和那比比,一转身又掠至水面,向着一处山丘飞去。 平静的湖面上,倒映青黑的山峦和天上的星子,远处可见银河垂地。一黑一白的两人在湖面上起起落落,晃动了水里的星夜。 弦月稍移,黑影落在了一处齐水的暗礁上,在水里拖出个一模一样的欣长影子。几乎同时,千寻已从他身侧略过,停在了不远处的出水礁石上。千寻回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因背着月光,看不清神情。 两人站了一会儿,那黑影忽又轻笑一声,道“你追了我一夜了,真是有心。” 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有些变音,缺仍能听出他的戏谑。千寻莞尔,说道“你可真不好追,只比我差上一点。” 黑影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抬头看着她,问道“那你还要将我留下吗” “不用了。你虽轻功不如我,内力却好我太多。你若想对阿凌动手,只怕我拦不住。”千寻停了停,又笑道“阿凌的消息你可不能外传。” “哦” “他已卖身给我做了跟班,现下算是我的财物。”见那人仍旧静静看着这里,也无表示,千寻继续道“方才你我交手,我已在你身上下了子母蛊,母虫在我这里。万一我们遭了毒手,埋在你身上的子虫就会”说着,千寻老神在在地将手向后一别,一脸高深莫测地道“当那时,你就要下来陪我们了。” 那人依旧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后,竟也笑了“我本也没想告诉别人,还请姑娘手下留情了。” “”千寻默然。白谡给她,她整日都戴着。面具上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她便将自己做了少年打扮。但到了夜间,她还是会把束胸松开,免得气血不畅。方才出手阻他,自然没工夫打理自己。真是好眼力 “兄台客气,时候不早,我回去歇息了。”千寻朝他点点头,脚下一动,已向燕子坞飞去。 那黑影还站在暗礁上,湖水浸湿了他的下摆。清风吹过,倒映在湖面上的人影轻轻晃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碧波 阿凌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等了许久。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来,汗湿的额头上有些凉意。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抓紧了身上的凉被,紧紧盯着房门,气也不敢喘。 千寻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到了他那副紧张的样子。她轻笑,走到床边,弯腰在地上捡起一个镂空的玲珑盒,收进袖子,又抬手摸了摸阿凌的脸。“这么多汗那怎么还把被子裹在身上”她用袖子给她擦汗,却见他突然眼睛红了起来,眼里泛起水色。 “阿寻,他们是来找我的么”阿凌忽避开千寻的手,低着头闷闷地问道。 千寻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似想了一会儿,才道“嗯,那人确实来找你,却不是来杀你的。” 见阿凌依旧低着头,她忽觉这孩子闹起别扭来,也挺可爱。忍了笑,十分诚恳地对他说道“在想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大家一起参谋参谋” 阿凌不吭声,放在腿上的两只手却紧紧攥着被面,脖子倔强地低着。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一张小脸紧紧绷着,两眼定定地看着千寻,问“他们还会来的,对吗” “嗯。”千寻点头。 “他们也会杀人,对吗”阿凌的小脸绷得更紧了,两条秀致的眉毛拧了起来。 “你害怕了”千寻不答反问。 “我很怕。”阿凌用力地睁大眼睛,想要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怕阿寻会和娘还有七叔一样,我怕”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千寻抬手要替他抹眼泪,却又被他侧头避过,自己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千寻只好无奈地一摊手,做出一副愁苦的样子,问道“那怎么办” 阿凌皱着眉头,想了半晌,忽转过身来,跪坐在床上,两手拉着千寻的袖子,抬头看着她,极其认真地说“阿寻,我再也不会偷懒了我要练好功夫,保护你” 千寻又一次默然,心里却已笑得打滚。他倒是没提要去一个人浪迹天涯,不连累他人。这个孩子虽然很天真,却也很懂事。千寻点点头,脸上已换上了诚恳的神情,向着阿凌一礼,道“那在下先行谢过了。以后阿凌你可要勤奋习武,我可就全仰仗你了。” 阿凌一愣,初初有些高兴,等千寻转身要去里间时,忽然想通了过来,一把抓了床上的枕头向她丢去,大喊一声“你取笑我” 第二日,千寻醒来时,阿凌已不在房里。昨夜波折,千寻早间便多睡了会儿。梳洗一番后,她走去堂上用饭,却见前院里,阿凌正在打拳。拳势收发刚猛,饶是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已打得嚯嚯生风。他穿着件窄袖的白色单衣,整张背上已被汗水湿透。 千寻坐在桌边,一边用饭,一边看他练拳。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一套拳已经打完。阿凌煞有介事的做完收势,回头眨眼看千寻,却见她正一边喝粥,一边翻着桌上的话本。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噘着嘴走近堂内,在千寻边上坐下,去拿桌上的碗。才刚伸手,就被千寻一筷子打在手上,他委屈地抬头,却见她头也未抬地看着话本,只好老老实实地站起身,去一边矮架上的水盆里洗了手,才回来坐下。 千寻瞥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帕,刚要替他擦汗,却又放下手,道“都湿成这样了,还是去冲洗下,换身干净衣服吧。”说罢就开始唤妙衣。 阿凌委屈地盯着她手里得帕子,抓了一个素包叼在嘴里,很不情愿地跟在妙衣身后走了。 等他再回来,桌上已被收拾过了,只留下了一碗粥,两个小巧的蒸包。千寻仍坐在桌边,喝着茶。见他坐下,忽地一笑,道“今日无事,我教你套心法。练过之后,我再带你去捉鱼。” 不管怎么说,阿凌都是个聪慧的孩子。千寻将心法口诀前前后后念了三遍,他便已经大致记住了。只是他自小修习的都是外家功夫,对内家行气并不太懂。千寻将一注气息注入他丹田,略加催动,引着那股气息在他体内缓缓走了一个周天。阿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极为舒畅。收回气息,千寻丢下一句,“照这个法子继续练吧”,便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申时,两人让妙衣备了小舟,划到了一处荷塘。 千寻将手伸进水里,缓缓催动内力,水面上泛起一圈圈均匀的波纹。不多久,波纹渐渐变化,在四周形成了几个不大的漩涡。随着她继续催动,漩涡渐渐明显起来,带动了水面上的荷叶轻轻摇摆。水下有几尾铜钱斑的鲤鱼经过,竟被慢慢带了过来,渐渐卷入漩涡中心,任它们如何游动,都无法移动半分。 千寻忽撤了内力,将手拿了出来,看着阿凌笑道“如此这般,只是想让你知道气息该如何流动。” 见他还一脸艳羡地看着水里,千寻拍了拍他,“你将手伸下去试试。今日只要做到能激起些波纹来,便算你通过了。” 阿凌点头,将袖子卷了起来,整只手直直地放进了水里,只觉湖水沁凉,在指尖缓缓流动。他默念心法,缓缓行气。丹田之中虽无什么内力,但经上午修习,已能感受到一股绵延的气息在经脉中流动。行气至掌间,气息缓缓吐出,流向水中。再看水面,依旧平静无波。 他抬头看千寻,见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有些不服气,低了头继续行气。 练了许久,太阳西移。千寻已支了伞,在船上打起了瞌睡,一手支头靠在船沿上。不远处的荷叶下,几尾鲤鱼穿梭而来,好奇地游到水面戏荷,却未料和风轻拂,一片出水的圆叶忽然当头盖来,惊得它立刻蹿回水底,鱼尾在水面激起了轻响的水花。 千寻醒来,伸了个懒腰,见阿凌仍将手放在水里,一遍遍行气。小脸已被斜阳晒得通红,指尖的皮肤泡的皱了起来。千寻摇了摇头,托了腮靠到他身边,指着水里嬉笑道“你这般可不行。”说着她也伸手放到了水里,掌心平平向下,也不催气,只好整以暇地侧头看着阿凌。 阿凌一愣,随即晒红的小脸胀起了血色。他不言不语地别过头去,放在水里的手悄悄换成了手心向下的姿势。 艳丽的夕阳染红了天际,棉絮般的云朵像是抹了胭脂。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一圈波纹,圆圈向外漫延开来,缓缓移向远处。 这两日,千寻带着阿凌练习心法。两人不是在幽篁居的竹林里练习吐纳,就是泛舟去荷塘。阿凌自第一日在水里激出波纹后,并无太大进步。千寻让他不必冒进,待要在水面上形成均匀的波澜,还需要内力的积累。阿凌几次追问心法的名字,都被千寻随意糊弄了过去,直到他第五次提出这问题,千寻觉得有必要给他个明确的回答。 于是,千寻便绷了脸,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套心法是一位高人所创,却没有留下名字,如果他愿意,可以帮忙起一个。阿凌听了点点头,皱眉沉思了半晌,抬头说道“这是你在碧水湖上教我的,不如就叫碧波心法吧。” 千寻听了面上一抽,斜眼问他要不要再想想,阿凌却双手抱在胸前,十分肯定地道“就叫这个名字,没有更好的了” 两日后一早,沉香榭派了船来,千寻嘱咐阿凌耐心等候,自己恐怕需要几日才能回来。阿凌倒也爽快,只说“等你回来,我已经能激出连绵不断的波纹了。”然后十分潇洒地向她挥了挥手。 再上沉香榭时,公子竟在码头亲自等候,他穿着一身宽袖长袍,头发只简单地簪起。 从人跟至掬月楼前,被公子挥退,只留了两名守卫在院门口。千寻却在四周的林木中听到了约莫七八人的气息,皆绵长均匀,应是严加训练的暗卫。 她跟着公子进了掬月楼,一路走到了后院的一处假山,下有小潭,潭水清澈,水底是一块完整的花岗岩。 不知公子动了哪里的机关,小潭的水位忽然下降,直至干涸后,底下的花岗岩竟滑动了起来,缓缓露出了一个黑洞,一排石阶出现在洞口,一路向下延伸。 公子向千寻一点头,带头走下石阶,千寻立即跟上。待两人皆进入洞中后,顶上的花岗岩缓缓合上,小潭里又出现了清澈的潭水,水位渐渐上升,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潭下通道很深,一路向下。公子从袖子里取了一盏小巧的灯笼,打了火折点上,刚好能照亮脚下的石阶。两人一直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通道不再向下,改为平平地向前延伸。空气逐渐潮湿起来,石壁上偶尔渗出几滴水来,淌到地上。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竟已到了一处两丈多高的堂屋,六角形的结构,除进口处外,另外五面墙下皆有一扇石门。 公子走到其中一处石门前,从袖里掏出一块石钥,卡进门上的凹槽,将整块凸起顺时针一转,门便在一阵卡卡声里移开,露出了后面的一间小室。 千寻心下微讶,却想不起是在哪里也见过这样的布局,只觉应是白谡在哪次饭后说起过。正出神间,就听公子在小室里喊她。她不再多看,跟了进去,石门随后缓缓合上。 小室的四角上架着烛灯,等石门合上后,烛火便亮了起来,将整间小室照得通明。石壁上有些小洞,应是与外界相连的气孔。墙边的一张石桌上放了茶水点心和干净的替换衣服。这样的布置,倒像是常用来闭关的练功房。 公子在小室中间的蒲团上坐了,示意千寻过来。他见千寻坐下,道“恕我无法将心法给你看,但既劳你护法,还是需将运功法则告诉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关卡 和风轩,燕归堂。 白鹤舞毕,身着羽衣的舞伎缓缓行礼,薄纱下的细腰若隐若现。座上已有人拍掌叫好,劝酒的女子们笑语嫣然,纷纷添酒持杯。 酒过一旬,手执芙蓉扇的舞伎们已在堂外候着。筝声忽起,作流水潺潺,碧波荡漾。以扇掩面的女子旋身至堂内,罗带当风。坐在堂上的邈邈,手里虽娴熟地拨弄着琴弦,心思却早已神游至不知何处。 昨日阿玖又来找她,只说幽篁居里的苏公子已不在燕子坞。在与不在,又有何区别几日来,她含情脉脉地为他奏高山流水,殷殷地盼他会是个知音人。所以暴雨那天,她浑身湿透地跪在地上,求他怜惜,带自己远走高飞。可那人每每笑着喊她邈邈的时候,看向她的眼神却冷漠疏离。 堂上吹起一阵芙蓉香风,舞人们快速回旋着,宽大的袖袍当风翻飞。痴痴看着美人袖下春光的客人们已忘了动作,杯里的酒倾洒在前襟上,连筝声停了也未曾察觉。 几声琵琶传来,舞人们停了脚下的转动,摆了最后的动作,开始行礼。 素玉轻叹,推了推尚在怔愣的邈邈,却见她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看着散场的舞人。 “你原不必来的,既累了就不必勉强。”素玉有些不悦,却也不能在客人面前作色。 邈邈垂眼摸了摸琴弦,摇了摇头,忽又点点头。 “到底如何,你说句准话。免得到时无人再给你补场。”素玉见她仍这副懵懵的样子,只怕她再出错。 “我出去歇会儿。”邈邈垂着眼不看她,起身离了伶人的席位,靠着墙向外走去。 月华流瓦,星河淡淡。邈邈出了燕归堂,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杨柳扶风,立于园中小溪两侧,枝条在水面上轻摆。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一座小桥上。邈邈停步向水里望去,只觉水里的夜色朦胧,看不真切。她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一声轻笑从柳树下传来。“姑娘对着大好的明月蹙眉轻叹,岂不让夜色委屈” 一锦衣公子走了出来,站到月下,带着笑意看她。却见这纱衣窈窕的女子也向他看来。月光洒在她的面容上,竟透着些玉般的润泽。秀眉下是一对秋水般的眼睛,眼下有颗泪痣,将她整个眉目点缀得妩媚含情。 有那么一瞬的出神,那人朗声笑了起来,甩开一把折扇,玩味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着,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随豫今日还说此处没有能看上眼的,这下他可要输了。” 此时千寻却无暇去想邈邈。进入密室已有两天,公子那出自诡道的心法已可见端倪,这也让她觉得棘手起来。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又要回到刚才的关卡了。千寻手里捏着支银针,仔细地看着他面上的经络起了变化。 一道黑气从他脖颈蹿出,一路从耳后蜿蜒上爬,再从太阳穴走向眉心后积聚。捏诀放在膝上的手也有些痉挛,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跳一跳地律动。 千寻知他行气不畅,却不敢贸然出手,手里仍捏着那根银针。只见他面上的黑气越积越重,几条分支在额上和脸上蔓延开来,整张脸瞬间狰狞起来。 公子紧紧闭眼皱着眉头,身上的汗已湿了几重,嘴唇抿得失了血色。如此这般气息暴冲,胀开经脉,其痛楚只怕与撕裂全身肌肉一般,他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随着眉心的黑气积聚,竟缓缓凸起了一个小包,隐隐有变大之势。千寻变了脸色,只觉这次的暴涨的速度比前次快上了许多。稍一沉思,她即刻出手如电地用银针点刺了眉心周围的几处大穴,一指以纯正的真气点上他后脑,顺着他胀开的经脉一路行至眉心,竟也被四处涌来的阴寒之气堵在了那里,隐隐有卷入之意。 淤塞的通道自然需要疏导,然千寻之所以认定其为诡道,便是察觉了这心法中暗含了异于常规的变化。 若说寻常内家心法讲究踏实渐进,诡道的功夫却追求功夫速成与功力暴涨。一般心法通过气走全身,来引天地自然之气聚于丹田,虽运行一个周天,可得到的进益有限,但所得之气性质温和醇厚,不会自行反噬其主。诡道却走了一条极其冒险的路。这类心法将人全身的经脉当作了储存的容器,却在气息循环选曲捷径,放弃了一部分看似无用的经络。通过借助药物,将经脉软化,以承受激增的气息,最后达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只是,一旦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了阻碍,暴涨的气息积聚至无法容纳时,必爆体而出,体内余下的内力失了引导,在体内流窜。轻则经脉尽废,重则当场身亡。因此非天赋异禀或已将任督二脉打通者,不敢轻易尝试。 江湖中人称其为诡道,便是指其诡异多变,且以投机取巧的方法获得旁人循序渐进多年的成果,有别于正道。 据涵渊谷中典籍记载,二十五年前诡道心法突然出现在江湖,当时武林中的青年才俊争相学习,不想这些人在四年间先后死于该经脉自爆。侥幸练成功法的少数几人,最终也未逃过走火入魔的厄运,心性大变,荼毒武林,后被武林正道人士讨伐。此后心法失传,武林中人更是谈诡道色变。其后几年,虽仍有一些不怕事的人私下探寻心法残本,却并无所得。 此时,公子面上的经脉已有无法承受之势,若不能抑制住其中一部分暴冲的气息,疏导剩余气息,那公子只怕过不了这一关了。 见已无法回头,千寻反将眼闭上,凝神静听。指下的真气仍在绵绵不断地注入,却每每在关卡出被他的真气弹回,来回碰撞,却完全无法突入。千寻忽一动,指下催动的气息变化起来。真气在经脉中旋转了起来,贴着经脉的内壁缓缓移动,形成了中空之态。受到了挤压的阴寒之气从中间激流而出,沐风真气却渐渐以包裹只势进入到了积聚的关键所在。及至淤堵之处,真气仍旋转前行,竟避过了对冲而来的又一道阴寒之气,仍旧贴壁向前。 通过这一处后,接下来的情形便简单了许多。千寻以真气在他体内绕行一周后,原本因暴涨而痉挛经脉经过了润泽,平复下来。他自身的气息因失了淤堵的阻碍,也顺畅起来。两人同时运气,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公子全身的气息已通畅了起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千寻已累得两眼发黑,脑中有些嗡嗡作响。她低头坐了会儿,才有些缓解,抬头却见公子已收了吐纳,正转过身来看她。她无力地冲他一笑,道“先让我歇会儿。” “嗯,这次多亏你。你无事么”他索性转过身来,倾身来看。 千寻有些好笑,心道,有事无事不是一目了然么。嘴上却说“不要紧,休息下就好。只是下回你可不能这么强来了。” 公子未搭话,只是看了她一会儿,觉得确实无事,才站起身来,走到石桌旁。回来时,递了一块巾帕给她,又盘腿坐在地上倒了两杯清水。 千寻接过巾帕,在额头上轻轻按了两下,就见他已将杯子递了过来。有些受宠若惊地道了声“多谢”。心下却道,这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就会特别殷勤。 “我姓宋。”公子忽道。 千寻喝完了杯里的水,正要去拿水壶,却听他毫无征兆说起了无关的事。还未想好如何接口,就听他道“今天就休息吧。明天我们换个房间。” 邈邈在房里细细擦着筝,连阿玖走至身前也未发觉。 “和风轩差了人来喊你,人就在门外。”一身短打劲装的阿玖在她身侧坐下,看着她手上的动作。 “说我病了吧。”邈邈头也未抬,抹了些松香粉末在琴弦上。 “你此时装病也无用,那人若是非要来看你,不还是要应付”阿玖见她扭身去取软刷,伸手帮她扶稳了琴。见她不语,又道“他若真喜欢你,也是好事。兴许你能和他提一提。” 邈邈忽停了手上的动作,侧过头去,望着窗外,见几朵桔梗开得正盛。半晌,她回过头来,将琴仔细地擦干净后,放回柜子。她向着阿玖轻声说道“嗯,我去。” 和风轩燕归堂里,梁州来的公子哥们正在玩击鼓传花,一身松垮锦袍的裴东临正在旁边与一人下棋。他捏了一颗黑子皱眉思索,忽偷眼觑了觑对面的人,见那人正侧身端茶,手下一动,已将棋盘上两颗白子换了位置。见那人放下茶杯回过身来,他嘻嘻一笑,就要落子。忽觉手上一痛,已被人用扇子敲了一下。裴东临苦着脸抬头看去,只见那人含笑望着自己,丢下手里黑子怨道“随豫,不就两子,你且让让我嘛。” 随豫放下扇子,也不答他。裴东临还想耍赖,却见门口有一纱衣女子走来。他那张苦着的脸瞬间笑了起来,推了推面前的随豫道“那日跟你说的姑娘来了”说着,他已起身迎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游戏 邈邈走进燕归堂的时候,就见到了裴东临。自那晚在桥上被他出言调笑,她便尽量避着与他打照面。后来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她的名字,便总差遣和风轩的婢女过来找她。回绝了几次,这人似牛皮糖一般毫不挫败,依旧每隔半日就差人来找她。 见裴东临走来,邈邈淡淡地向他一礼,就要去堂上摆筝。裴东临却喊住了她,笑着道“今日已有人奏乐,请你来是想见见你。”说着,就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邈邈敛眉,跟在他身侧半步,走至了他方才坐的地方,早已有小婢在他席边添了坐垫。入座后,裴东林便急不可耐地拉了拉随豫,将头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很漂亮” 随豫已收了方才的棋局,将黑白子一颗颗归到两个木盒里,看了一眼低头垂目的邈邈,道“确实我见犹怜。” “对吧对吧我就说嘛”裴东林顿时高兴极了,连连挥手让婢女将冰镇过的葡萄端来,放在邈邈面前,笑道“邈邈,你可来了。请你吃葡萄。” 此时堂上又响起了咚咚的鼓声,一伶人正持了软木棍敲击鼓面,一朵绢布做的精致花球在众人间传递了起来。约莫转了大半圈,鼓声忽停。众人望去,只见一身着云纹深朱色锦服的青年,手里捏着花球,正摆出传递的姿势。见大家看来,他哈哈一笑,将花球抛给了旁边的人,起身一抖衣襟,向着众人道“说吧想让小爷我给你们找什么乐子” 众人见他如此爽快,不禁笑开。一方下巴青年拍掌喊道“听说你让人在家里置办了全武行,每日舞刀弄枪地要耍上大半天。不如让我们开开眼,看严小爷你练得如何了” 这话一出,其余众人也跟着起哄,纷纷让出了一片空地。一个机灵的小厮已向舞女借了把未开刃的长剑,递了上来。那姓严的青年毫不扭捏,拿了剑掂了掂,似是嫌剑太轻,四下一望,似也找不到更好的,便在原地抖了个剑花,已霍霍生风。众人立刻叫好。 裴东临先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会儿,没等那人耍出十招,他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回身去邈邈那里拈葡萄。见她没怎么吃,便笑嘻嘻地打趣她说“你怎么还是这么害羞”说着,就抓了一把递给对面的随豫,乐道“你也尝尝,可好吃了。” 随豫原本看着堂上,听他这样说,转头瞥了一眼他湿答答的手指,略微摇了摇头,不再理他。裴东临瞪眼瞧着他冷淡的神情,只道他不信这葡萄真甜,正要开口再夸上两句,忽听堂上又是一阵哄闹。那姓严的青年已收了剑,底下众人大声叫好。那方下巴的青年也哈哈一笑,道“严少爷练得当真威猛,莫不是要学人参军报国,驰骋沙场吧” 严少爷将剑递回给小厮,擦了擦脸上的汗,答“确有此意” 另一人已抢先笑道“严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哪舍得你为国捐躯。” 严少爷面上一笑,也不答他,自顾自坐回了原先的地方。却听一人道“为国捐躯也到罢了,只怕像武威将军一般下场凄惨,人都死了,还被按了个通敌的罪名。” “可不是,听说尸体都被运回京城了,皇帝才让大理寺卿谢衍去查,韩家人被下狱的事情就一笔揭过了。” “休要胡言”严少爷见他们言语间对圣上多有不敬,只怕他们肆无忌惮成了习惯,将来因言获罪。见气氛有些僵,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本就是出来玩的,不谈国事,不谈国事。”说着,又向击鼓的伶人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 鼓声响起,众人仍有些闷闷,花球落到一人手里,鼓声停下。只见是几日前跳鹤舞的女子,今日被叫来与众人游戏。那女子握着花球,盈盈一笑,眉目含情地看了众人一眼,道“不知公子们想让阿瑶做些什么” 原本还有些气闷的众人忽见有机会指使佳人,立刻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有说跳鹤舞的,也有说再看鹤舞少了新意。商量了半天,觉得既不好为了寻乐子让佳人太过为难,又不能轻易放过这么个机会。最终,方脸青年笑着说道“阿瑶,跳个你最不拿手的舞来。你跳鹤舞时,我们可插不上话,现下正好可以品鉴品鉴。” 阿瑶闻言一笑,行礼谢过众人手下留情,起身正要去寻伶人说曲,却见到了坐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邈邈。一时兴起,她向着那边说道“呀,瞧我见到了谁” 众人闻言,纷纷望来。阿瑶继续笑道“裴公子真是好本事,到底还是将邈邈叫来了。方才姐妹们还说,邈邈从不陪席。但凡不是梅姨安排的,从未见她单独应过谁。哈,裴公子果真是好本事” 阿瑶笑着,走了过去,站在邈邈面前,向着裴东临道“裴公子可能将邈邈借我会儿,我跳舞若没了她的筝,只怕一会儿公子们尽笑我拙劣。她若在,兴许众人听筝入迷,就放过我啦。” 裴东临不知邈邈筝弹得如何,正想听听,便从善如流道“请。”说着,又眨眼看着邈邈道“阿瑶姑娘腼腆,你且帮帮她吧。” 邈邈闻言,点点头,起身跟着阿瑶去了堂上。众人见了邈邈,只觉她身姿窈窕,面目清雅温婉,眼下的一颗泪痣尤显。只听一人惋惜道“如此这般美人,怎么被裴家小子先找到了。” 裴东临听了也不气恼,只笑着看邈邈摆筝,嘴里却对着随豫道“这般美人你都不动心,有时候真怕你是索性不喜欢女人了。” 随豫听了,无奈摇头,道“人是你找来的,你喜欢就好,何必来埋汰我。” 琴声起,忽作流水淙淙,忽为马蹄踏踏。阿瑶扭动着腰肢,竟跳起了刀舞。两把短刀被捏在手中,刀柄上还系着细长的红绸,随着手腕翻飞,刀在她腰间平平地转动起来。她也跟着转动身体,带动着胭脂色罗裙,整个人并着腰间的短刀,旋成了一个红白相间的陀螺。她手指微动,平飞的刀倾斜出一个角度,随着她两臂张开,划出了一个更大的圆。底下的人竟看得呆了,连叫好也忘了。 阿瑶足下轻点,一跳腿已立起,身体随着重心倾斜,忽点地的脚一弹,整个人凌空跃起,在空中回旋起来,另一脚已调整了位置,只待下落时再次点地。不料“霍”的一声响起,一把短刀竟突然脱手而出,直直飞了出去。众人大惊,严少爷立刻扑了出去,想抓那刀柄,却还差了一大截。只听“咄”的一声,那柄刀已钉入堂内的大柱上,坐在大柱前的邈邈愣在那里,鬓间缓缓流下一道血丝。 阿瑶忽觉短刀脱手,心下已是大惊,见刀向邈邈飞去时,她一口气将尽,不及换气,张了口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再落地时,因心头恍惚,错过了着力点,脚下传来一阵剧痛,人已摔在了地上。她急忙撑地爬起,就见鬓间带血的邈邈从袖中掏出块帕子,按上伤口,避开了上前来看她的严少爷,神色间浑浑噩噩的,起身向堂外走去。 裴东临暗觉不好,立刻追了出去。邈邈行得极快,一路撞倒了几个托着瓜果的婢女,一眨眼已跑出了和风轩。裴东临大步追了上去,穿过一片梅花林,才有见到了她急行的背影,加快步伐,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她的肩膀,拉着她停下。他将她扳了过来,却见那条按着伤口的娟帕已透出了血色。他皱了皱眉,想要安慰她,却又有些恼她不自爱。方才的情形下,一个姑娘家多少都会有些惊慌,受了伤后更是会让人去找大夫,哪有她这般,见了刀飞来却一动不动,留了血却一声不吭地走开,就不怕走动时伤势加重么 “怎么走了跟我回去,我给你寻个大夫。”裴东临紧紧抓着她,只觉她身子单薄,却有些倔强地抵抗着他的禁锢。 听到“大夫”,邈邈眼中一黯,扭动着肩膀想要挣开,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动不然血流得更快。”裴东临仍抓着她,却不敢用太大的力气。“你一个姑娘家,脾气怎么这么倔。现下受了伤,总要止血吧。让我帮你不好么” 他看着她按在额上的帕子,血花越染越浓。她将眼睛垂着不看他,眼里却似翻滚着什么。似乎有什么触上了他的心间,他轻轻地放松了手,只虚虚握在她肩上,想要软言安慰她,却见她抬起头来,眼里如暴雨击打过的水面,只听她开口说道“那你能带我离开吗” 裴东临尚未答话,就听身后的树丛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循声看去,忽见不高的黄杨木间探出颗头来,一小少年爬了出来,站在草丛里拍了拍身上的灰色袍子,上面沾了不少红色湿泥和细草。大致整理了一番后,他直起腰板,惊讶地看着眼前似是在纠缠的两人,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转身正要走开,忽又回头仔细看了看那女子,“咦”了一声。 邈邈自见了那小少年后,有些怔愣,见他向自己看来,急急向后退了一步,恰好挣开了裴东临的手。她有些慌张地别过头,转身踉跄地跑了起来,按在额头上的帕子掉了下来。 裴东临有些不解,正要追上去,就听身后那小少年喊道“是邈邈喂,你别跑呀快带我去和风轩,我不认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花事 千寻挣开眼的时候,脑中仍在嗡嗡作响。她动了动手指,眼前慢慢看清了石室,这才支着上身坐了起来,只觉胸口有些憋闷。 见公子仍坐在石室的中间打坐,她也盘腿靠着墙根闭眼吐纳起来。再睁眼时,见公子还坐在那里,便想起身活动下手脚,却听他忽道“此番多亏有你。” 千寻看着他背影,眯了眯眼,答道“公子客气了。” “未料沐风心法竟如此高深。”他说着,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千寻,两眼间竟如幽深的潭水般深不见底。他继续道“若能得先生常伴左右,我之幸也。” 千寻看着他的眼睛,只觉两枚瞳孔竟似张开的黑洞一般,将人吸了进去。眼前渐渐黑了下来,偶尔能看到滑落的星子,四下空旷,人像是悬浮在一片漆黑中。千寻转头张望,却辨不清方向,连天地上下也没了分别。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千寻一挑眉,随即笑了起来。下一瞬,公子仍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 “师父还等着我回去炼药呢。”千寻一哂,向他无奈地摊了摊手,“师父若是知道,我为了些吃食留在这里不肯回去,必然要扒了我的皮。我哪敢呀。”说着,她吐了吐舌头,一脸悻悻。 公子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神情不辨喜怒,良久才点了点头,道“此处你随时可来赏玩。” 出了沉香榭,千寻在小舟上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了出来。艄公摇着橹,站在船尾。 这日天气有些阴沉,天上漫着厚厚的云汽,微有些泛黄。湖面上聚集了不少蜻蜓,低低盘旋在空中,时不时在水面点过。蝉声远远地从山间传来,偶有几声鸟鸣。 千寻出神地望着河面,回想着方才公子的眼睛,和他之前将自己震晕的暴涨的内力,一只手在腰间的针囊上摸索着。 不知不觉间,船已靠上了燕子坞。千寻伸了个懒腰,向幽篁居走去。绕过洗雨阁的时候,只见里面冷冷清清,沈季昀他们应是已经离开了。她慢慢踱着,穿过一片杏林,走上了一条石子路,却见一小婢慌慌张张地向前行去。等到了幽篁居附近,千寻又见到了那小婢,从竹林里走出来,不知又要往哪去。 千寻上前喊住她“姑娘来幽篁居可是找我” 那小婢停下,回头见了千寻,先是低头说了声“奴婢是曼陀园的阿芜,不是什么姑娘。”抬头又看了看千寻,问道“公子可是住在此处” 千寻有些好笑,心道这姑娘真憨,方才自己都这么说了还问,嘴上却说“正是,我姓苏,你找我何事” 阿芜听了,立刻跑了过来,一把抓了千寻道“请公子快跟我来” 千寻只觉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不正是闭关前被找去给姚公子看病时的样子么。她跟着阿芜走了几步,问道“燕子坞上都没有大夫的吗” 阿芜回头看她,眼里却有些呆愣,似是不明白千寻在问什么。千寻无奈地摆摆手,让她继续带路。 两人一路行去,却是到了一处千寻尚未来过的园子,地上铺了松软的红泥。拐过一处围栏,只见眼前出现了大片红色漫向远处。她低头细看,却是曼陀沙华,细窄的花瓣蜷曲交错,丝状的花蕊探出头来。千寻揉了揉跳动的额角,有些头疼,却见阿芜已径直走进了花丛,她只好跟上。 不出多久,眼前见到了一处凉亭,立在火红的一片中,倒像是海中的一处孤岛。一人背手站在亭中,身上穿着群青色的长衫。待走近,那人转过身来,朗目微扫,便定在了千寻身上,疏眉轻动。 千寻只觉头痛,见那人不做声,心下有些不快,面上淡淡地走进了亭子,却见一矮小的身影躺在亭栏便的长椅上,面色白得厉害,眼睛紧紧闭着,不是阿凌是谁 她心中一凛,快步上前搭脉查看,不过片刻就皱起眉来,探手要去拿腰间的针囊,忽手上一顿,改去袖中取了另一个小布包,打开后却是一套金针。她快速解开了阿凌的上衣,之间他胸前起了一层黑气,右手已如电般刺入了五根金针,锁住他心脉四周的几处大穴。左手抵住他的手心,缓缓输入沐风真气。 一套快针下来,阿凌胸前的黑气渐渐褪去,脸上仍旧有些苍白。千寻手上真气不断,心下却越发疑惑,这寒毒早已被压制妥帖,怎么提早发作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阿凌身上的金针都被拔了下来,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千寻缓缓舒了口气,正要收拾金针,才想起那人还站在身后。她回过身去,向他一礼,道“有劳公子看顾,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 那人轻笑一声,道“我也是来赏花的,见这小童倒在丛中,便让这园中的小婢去寻他家人。” 家人千寻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面色坦然,挂着的笑意。遂点点头,道了谢。那人却从身后的石桌上拈了朵曼珠沙华,递给千寻,道“他手里捏着这朵花,想是要给你的。”说着,他看了看天色。“我今日正要离开此处,时辰差不多了,这就少陪了。” 千寻请他自便,转身要去看阿凌,却见他已腾地坐起,看着亭外喊道“又是你你又来抢我的花”他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自己却全然不知,只是喊话的声音有些沙哑,自己也是一愣,转眼就见到了看着自己的阿寻。他一瘪嘴,委屈道“阿寻,我给你找了朵好看的花,上次被他骗走了,今天他又来” 千寻有些无奈地摸摸他的头,手里还捏着那人递给她的花,放到阿凌地眼前安慰道“不是在这里吗”说道这里,她忽然噤声,直直看着手里的这朵花。虽同样是鲜红色泽,细窄弯曲的花瓣,底部却长了密集的黑斑,从花心向外延伸,渐渐稀疏。探出的细蕊上,环着一圈圈密纹,若不细看,却是极难分辨。 千寻面色微沉。这哪里还是什么曼珠沙华,分明是一株伽蓝偈难怪阿凌会提早毒发,伽蓝偈不正是此毒一味药引么。思及此处,千寻抬头要去寻那人,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再问那小婢,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觉阿凌拉了拉她的袖子,道“阿寻,你怎么不问我几日前我就找到一棵这样的,觉得好看,哪知他跑了出来,说也想要。” 千寻用素帕包了那花,塞进袖子里,才转头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这花的” 阿凌眨了眨眼,有些神秘道“我可找了许久呢,就这颗和别的不同。”说完,他有别开脑袋,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等千寻继续问他。哪知千寻沉吟了半晌,才道“我们回去吧。”说完,便走出了亭子。 阿凌看着她走出去,有些不服气地跺了跺脚,只好跟上,一路歪着头生闷气。没走出几步,就听阿芜叫了一声“苏公子”。他抬头看去,见千寻歪倒在花丛中,压到了一片曼珠沙华,白色的身影沉没在了一片鲜红中。阿凌急忙跑了过去,扶起千寻肩,只见她面上泛白,双眼无神,身体向下滑去。 “阿寻”阿凌一双杏眼瞪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千寻扯了扯嘴角,笑道“送我回幽篁居,别让人靠近我。”说罢便头一歪,竟是晕厥了过去。 浑浑噩噩间,千寻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梦,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当她醒来时,那些梦已经记不得了,只觉浑身无力,嗓子里干得冒烟。 她看了看床边的帘子,断定自己是睡在幽篁居,略一转头,就见阿凌趴在床边,睡得正香。白皙的小脸上有些红色的压痕,嘴角还流着口水。千寻轻笑,侧身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头。阿凌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气,一个懒腰伸了一半,就见到千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阿寻,你醒了”阿凌咧开嘴笑了起来,头发有些蓬乱。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千寻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非常慎重地点了点头道“嗯,确实好了。” “帮我倒杯水来。”阿寻失笑,撑着自己坐起,见阿凌飞快地跑去桌边,又端着茶杯回来,眼里亮晶晶的。喝了口水,千寻问他“我睡了多久” “你病了两天”阿凌纠正她。 “唔,那这两天都是你在照顾我”千寻把空了的杯子递给他,示意再来一杯。 “自然是我”阿凌高高兴兴地又端了一杯水来,水还是温的。“我还让妙衣找了退烧的药来。这两日你总是烧着,也不见醒。” “咳,药”千寻一口水呛住,咳了起来。阿凌忙跑来帮她拍背顺气。她缓了缓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药” 阿凌一瘪嘴,答道“煎了半天的药,结果你一口都没喝下去。我又不敢让妙衣喂你,差点以为你好不了了。” 千寻这才呼出口气来,心道幸好这小子没给自己乱灌药,也还记得不让人近身,想了想又觉不对,问道“那我是怎么回来的”说着看了看阿凌不高的身材,满脸都是不信他能将自己搬回来的神色。 阿凌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支支吾吾道“那个叫随豫的后来又回来了,说是掉了把扇子,我就顺便让他帮忙把你搬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杂乱 千寻自知这病怠慢不得,却也紧张不来。先前为公子护法时,耗费了不少真气,正有些亏空,又被公子冲关时激荡出的内力震伤。 那日从沉香榭出来,就觉得身上不好。胸口的淤积愈发严重,头痛的毛病也被牵扯了出来,直到自己连续发了两天烧,她才确定,这次真的是牵动了旧伤。 她老老实实地在房里躺了一天,任沐风真气在体内自行流动。脑袋里却想着公子那摄人心魂的眼睛,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暗暗庆幸自己提前在银针上下了点灵虚散。这种算不上的东西,一旦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会产生疲累感。少量服用可以帮助安眠,用针带入穴位,融入内息后,能抑制人的功力而不被察觉。 想到此处,她不觉拿出了那朵伽蓝偈。在袖子里藏了两日,团花上除了有些压痕,花瓣的色泽仍旧鲜红。伽蓝偈这样的品种极其稀有,若非有心栽植,是极难见到的。若非用毒的行家,只会将其当做曼珠沙华的变种。伽蓝偈传过粉后结出的果实,就是剧烈的。只是对阿凌而言,一点点花粉也可能催动他体内的伽蓝偈果实的毒性。 似乎有很多东西已经呼之欲出了。千寻只是有些不明白,那个叫随豫的人为何会掺和进来。她问了妙衣,两日前离开的正是那批梁州来的客人,都是些富家子弟。阿凌只说第一次摘的伽蓝偈被他拿了去,才去找了第二朵。不想竟这么巧,两次都被他遇上吗他第一次拿走了伽蓝偈,第二次却没有,这又是为什么 千寻想着,从腰后摸出了一把薄刃的小巧匕首,寻了个小瓷瓶,将伽蓝偈的花瓣、花萼和茎剔了下来,只留了尚未结实的部分,塞进了瓷瓶中,又将带着花粉的丝状蕊放在烛火上反复烤着。 直到傍晚,千寻才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琢磨着明日就去向梅娘辞行,忽想起多日不见邈邈,有些怀念她的琴音,便让妙衣去找她。 约莫到了饭点,妙衣才姗姗来迟。几位从人端了清蒸鳜鱼、醋溜鳝丝、鸡汤豆苗、芙蓉蛋花、莲子荷叶羹上来,想来是知道千寻病了,只做了些清淡的家常菜。摆好了饭桌,从人们退了出去。一身着藕荷色裙裾的伶人走了进来,手里抱着把古琴。在千寻面前盈盈一礼,就在一边摆琴。 千寻坐在桌边支着头看她,向妙衣问道“邈邈怎么没来” 摆琴的伶人手下一滑,碰到了琴弦,发出声响,她有些歉意地向千寻告罪。只听妙衣道“回公子,邈邈此时正在别处,并不方便过来。” 别处千寻有些玩味地把玩着手里得红木筷,想着已人去楼空的洗雨阁和和风轩,道“那便有劳姑娘了。”说罢,便和阿凌开始用饭。 饭后,阿凌也似是想起了邈邈,说起了几日前在和风轩外见到她的场景。他不太高兴地埋怨道“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那人是住在和风轩里,只是半天都找不到。碰巧遇到了邈邈,她却自顾自跑了,喊她也不理人。” 千寻听了,寻思着邈邈那边约莫是不用自己再去答复什么了。转念一想,她向着妙衣道“明日我需向梅娘辞行,走前还想向邈邈致谢,让她明日一早来一趟吧。” 妙衣听了却未动,只低头想了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千寻奇道“有话但说无妨。” 妙衣却忽然跪在了地上,有些惶恐道“还请公子莫怪。邈邈几日前偷偷跟上了客人的船,被坊主发现带了回来,现下已被禁足,只怕不能见公子。” 咦居然还有这么一出。千寻点点头,淡淡道“嗯,那便算了。” 入夜后,天空下起零星的小雨。雨声滴滴答答,催人好眠。 千寻披衣起身,在小几边倒了杯还有些温热的茶水,慢慢喝了。走到外间,见阿凌睡得正香。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镂空的玲珑盒,放在他的床头,又替他拉了拉踢到一边的被子。 外间的草丛里传来几声虫鸣,千寻出了房间,绕道一处狭窄的楼梯前,登上了屋顶的观景台。 燕子坞面朝广袤的碧水湖,背靠着连绵的山丘。从此处放眼,依稀能看到远处的漆黑一片的湖面。转身可见燕子坞背后的山峦隐在黑暗中,形成了曲线的轮廓,隔开了夜里的天空。整片腹地里,星星点点亮着几处灯光,一些小的亮光在林木与阁楼间忽隐忽现,缓缓移动,似是巡夜的守卫。几日前的曼陀园就在东北角的一处平地上,远远看去,仍能辨出暗红色的一片。 站了一会儿,似有了些凉意,零星的雨飘进了观景台里,千寻披着的外衫上凝了一层水滴。她斜斜地靠在栏杆上,笑道“来了这么久都不出来,你倒沉得住气。”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闪进了观景台,停在了她不远处的栏杆上,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千寻抬头去看,待看清来人面容后,似有些意外,收了些笑意。两人一上一下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千寻才开口道“你不是邈邈。” 那黑影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单膝跪地蹲在了地上,身形干净利落,低头向千寻道“我是阿玖,邈邈是我阿姊,我来求你救她。”说完,她抬起头来,看着千寻,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眉眼之间与邈邈有着些许相似,眼下却没有泪痣。她有些动容地看着千寻,轻声道“她快死了,求你去看看她。” 千寻也看着她,细细地打量着她脸上的每一处变化。良久,她拂了拂身上的雨珠,淡淡道“带路。” 阿玖带着她走了一条极为僻静的路。两人在林木间穿梭,有时还需翻过几座矮墙。无论阿玖用轻功如何腾跃,千寻只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跟着。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到了一处高墙小院,门口站着一个壮硕的守卫,腰上别了把大刀,摇摇晃晃地打了个哈欠,神情似有些困倦。 两人绕着小院转了半圈,避开了守卫的视线,站在了围墙下。阿玖纵身跳了上去,在墙面上轻轻一点,已翻了进去。千寻一思量,也跟着纵身,点着墙面翻进院里,落在了一处草丛间。 院里就一间简单的屋舍,并无窗户,四周用石墙砌着,刷了层白灰。屋前唯一的铁门上挂着把大锁。 阿玖站在铁门前,从窄袖里不知掏出了什么,在铁索上拨弄了一会儿,便无声地拉出了锁栓。她轻轻地将门推开,回头看了看千寻,带头走了进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扑面而来潮湿的霉味让千寻皱了皱眉。无星无月的夜里,只有雨水滴滴答答的声响,间杂着草丛中的虫鸣。阿玖掩上了铁门,这让室内的空气显得更加沉闷,千寻只觉身上有些黏腻起来,须臾间竟捂出了一身汗来。她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等着阿玖动作。 一点火苗亮起,阿玖已经走到一处墙边,打了火折点蜡烛。烛光摇晃着,被放在了烛台上,将阿玖的身影拖得老长,一直延伸到了房间的另一角。她一手端着烛台,走向了角落里的一处茅草堆。昏黄的亮光随着她移动,慢慢照亮了茅草上的一堆破布。她在破布前缓缓蹲下身,将烛台放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去拨了拨,轻声道“阿姊,我将他带来了。” 那布堆似动了动,却又听了下来。千寻眯了眼看去,半晌才看清了这褴褛的破布下,竟是一个人,碎布上的点点污迹是干透了的血痕。千寻走上前去,脚下发出的轻微声响让那人痉挛了起来,破败不堪的躯体颤抖起来,整个人蜷缩着向草堆里钻去,身下躺过的地方露出了褐色的血污。 阿玖焦急地想去抓她,却不知如何落手,只能小声地劝着“阿姊,你怎么了他来救你了,是他啊” 那人却依旧挣扎着,不知在抵御或躲避着什么。大约是挪动的动作拉扯到了伤口,她发出了几声闷哼之后,力竭一般地摔回了草堆上,身体起起伏伏地喘着粗气。一些碎裂布片在挣扎中掉落在草堆上,露出了她背上狰狞的鞭痕,一道一道爬满了整张皮肤,伤口深深凹陷,又在边缘高高肿起,淌着浓黑的血水。两只脚踝上拷着黑粗的铁链,原本被改在草堆下,现下已完全露了出来。 她把脸深深地埋了起来,身上还在不由自主的抽动着。 千寻皱眉站在草堆边上,细细看着她身上的伤痕,等她完全不动了,才轻声问道“阿玖,到底发生了何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邈邈 阿玖不敢碰她,回过身来跪在千寻面前,额头抵着地面,急道“求你,求你先看看她,她病得厉害,身上总也不止血。” 千寻叹了口气,走上草堆,蹲身去看那人。她方才的动作撕裂了背上的伤口,为了防她再挣扎,千寻挥针刺了她的昏睡穴。她果然完全没了动作,身体软了下去。 千寻伸手扶住她的头,将脸从草堆中捧起,侧着放下去,触手一片滚烫。昏暗的烛光下,只见她面上惨白,眉间淤黑,隐有死气。双眼下有青紫的淤青,唇上干裂出了几个口子,唇角还淌着未干的血丝,随着千寻扶动她的动作,两道新的血丝从唇间涌了出来。 千寻搭了她的脉,只见她右手的指头弯曲成了一个不自然的角度,五指关键上红肿一片,应是指骨断了。她脉象虚浮,气血亏空得厉害,腕上的皮肤也烫得吓人。千寻点了她背上几处穴位止血,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让阿玖替她抹在伤口上。又摸出颗药丸要塞进她嘴里,但觉她颌骨咬得紧,不能硬掰,只好缓缓按摩着她脸上的穴道。不一会儿,她的颌骨放松了。 千寻打开她的嘴,却被眼前的所见惊住了。邈邈开口的瞬间,淤血从口中流出,露出了空空荡荡的口腔,洁白的牙上沾满了血色,舌头被人从根部剪了,露出巨大的创口,还在向外冒着血。 喉头一哽,千寻轻喘一口气,将药丸送了进去,抬高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滑落的淤血沾在了白色的衣衫上。千寻揉着她咽部的肌肉和穴位,帮助药丸下落。瞥见阿玖正用小刀割开她身上破布,有些已粘在了伤口上。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千寻说道。 阿玖仔细擦着药,怕弄疼了邈邈,眼里含着不辨的神情。挑开了所有的碎布后,露出了邈邈的整张背脊,纵横的伤口完露了出来,让人难以想象原本光洁的皮肤。阿玖擦了擦额上的汗,看着千寻道“不知苏先生能不能听我说个故事” 千寻闻言,微微点头,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指拨弦,清音袅袅。众人都只知燕子坞的伶人邈邈琴艺超群,哪里想到过,这双手曾经连碗都拿不稳。”阿玖低下头,去敷她腿上伤。 “阿姊的手是在我面前,被人弄伤的。可惜,十年前的我只有六岁,还什么都不懂,连后母将我和阿姊卖了都不知道。我们在小黑屋里被关了很久很久,久到饿得趴在了地上,才有人端了一盘馊馒头进来,问我们想不想活下去。那时我饿得浑身都痛,肚子里像是烧了起来,只想着如果能活下去,我一定要没一顿都吃饱。他们将我们洗干净,送到了一处有钱人家,说是伺候少爷。可是,就在我们去的第一天,就见到一个婢女被一个穿得很好的少年用棍子打着,那少年恶狠狠地看着她,将她活活打死了。她死前在地上爬了很远,一路都是血。他们说,她是因为不听话才被少爷打死的。” “我吓得两天都没敢说话,阿姊却让我不要担心。之后,阿姊跟管家说我太小,不宜在少爷面前走动,就让我留在了管事嬷嬷那里学些规矩。哪知有一日,阿姊因端茶时拿错了少爷常用的杯子,就被推在地上,杯子的碎片割她破了手,伤到了手筋,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可是少爷见了血,脾气就变得暴躁起来,拿了藤条开始打她,藤条断了就用木棍。管事嬷嬷带我去送衣服,我们站在门外看着。嬷嬷让人抓住我,捂住了我的嘴,我怎么也挣不开。我只能哭,哭着看阿姊被他用木棍一下一下打着,却一动不敢动。” “他们以为阿姊活不了了,半夜就送了出去,丢在了乱葬岗。我偷偷跟在后面,跟了许久,等人走了,才敢去找她。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我以为她真的死了,就一个人在乱葬岗上哭了很久很久。” 阿玖转过头来,看着千寻,红红的眼里有些湿润,神情却有些自嘲道“你大约会觉得,这般寻常的故事天天都有。富贵人家打死丫鬟的事,并不新鲜。可我的阿姊却只有一个,除了她,我什么都没有。我想着要陪在阿姊身边,若她死了,也应该陪着她。我在她旁边睡了一天一夜,哪里也没去,直到肚子饿了,就害怕起来。第二天夜里,来了一个人。他答应救阿姊,让我们跟他回去。他让人教我们练武,但阿姊伤了手筋,东西都拿不住,更练不了武。那人要将她送走,我不肯,就去求他。他说,他不需要无用之人,阿姊若能为他所用,才能留下来。之后,阿姊到了梅姨这里,学习弹筝。我们两一别就是五年。五年里,没人知道,她下了多大的苦工,付出了多少努力。这双手是她自己拼着练出来的,因为只有练好了,她才能再见到我,也只有练好了,她才能留在这里。” “那时的阿姊还不知道,就算她练好了筝,仍旧逃不开被人左右的命运。燕子坞里,每一个女子都是为了权贵准备的。梅姨买了许多孩子回来,从小教她们器乐歌舞,逐渐建立了名声。但凡能来燕子坞的客人,都是有些背景的。这些客人看上的女子,梅娘就会暗中议价后送去。可送去之后,再好的伶人舞伎也不过是沦为玩物,正经人怎么会看上教坊女子呢不过是些衣冠禽兽罢了。那些被送走的女子,最快的一个月就暴毙了,或是不到两年就被转送了他人。阿姊如今已十八了,早有人暗中讨要。梅姨一直没有将她送走,无非是为了寻个位高的,也好多换些钱财和外面生意上的方便。” 千寻想起了邈邈那日求她时说的话,见阿玖停了下来,问道“这些与她如今的情形有何关联” “邈邈原是梅姨派去试探先生的。阿姊本就生得楚楚动人,寻常客人见了都会故意亲近,却不想先生对阿姊并无兴趣。”阿玖说着,看了看千寻的神色,却见她眼中含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阿玖担心阿姊,便想打探一些公子的事,哪知公子也在着人探听,却无果。于是阿玖便时常在暗中观察先生,见先生对婢女很是礼遇,对那童仆也甚为关怀,连洗雨阁的婢女找你去给客人看病,你也是不加多问就跟了去。阿玖那时想,先生应是个易心软之人,便出了主意,让邈邈雨夜去求你。” 千寻问道“那日从洗雨阁出来,一直暗中跟着我的人便是你” “是。”阿玖答得干脆。“阿玖多年来自责,当初一意孤行,竟将阿姊留在了火坑中。如今见先生对伶人不假辞色,却对下人彬彬有礼,私以为比起权贵好上许多,如能让阿姊跟了你,你定然会照顾她的。”说道此处,阿玖顿了顿,叹了口气。“可惜我料错了,阿姊终究未能打动你,却自此心中对你多有惦记。” 千寻眉梢微挑,只听她继续道“后来你多日不在幽篁居,我不知你去了哪里,只告诉阿姊你已走了。那几日她心中悲苦,怨你不说一声就走,连答复也未曾给她。后来,我离开了燕子坞两日。再回来时,就听说阿姊私逃,被梅姨捉了回来。阿姊本该知道的,梅姨从不姑息私逃之人。但凡受了鞭刑却活下来的人,无一不是被割了舌头送去青楼。阿姊她” 说至此,阿玖终是落下泪来,拉着千寻道“我知先生是公子请来的客人,公子想必是有求于你,若你向他讨要阿姊,一定不难只求你救救她,去了青楼就是生不如死啊。” 千寻不看她,只将眼挪向了地上的烛台。昏黄的烛光摆动着,仅仅照亮了房间的一角。想着阿玖方才说的那个故事,脑中闪过了梅娘、公子、燕子坞、伽蓝偈,还有那日毒发时阿凌苍白的脸,有些自嘲地一笑。心道,竟带着阿凌直奔杀手窝来了。 枕在腿上的邈邈忽然动了动,千寻转过头来给她把脉,只是药丸已起了作用,但高烧尚未退去。 邈邈睁眼的时候,见到了近在咫尺的千寻,眼中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千寻叹了口气,按住了她要挣扎着支起的肩膀,道“别动。” 门外响起了人声,似是到了守卫换班的时刻。三人静静地等着交替的人离开,谁也没有再言语。不久,四下又恢复了静寂。 千寻低下头,在邈邈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阿玖只觉邈邈身子一僵,随即眼中流出滚滚的泪来,像是决了堤的河流一般,喉中发出了低低的哽咽声。她心道不好,莫不是这人不愿带邈邈走,手已缓缓摸向了藏在腰间的软剑,却见千寻抬起头来,向她微微一笑,道“我已与邈邈说好了,明日便带她走。你若有什么嘱托的话,今晚就都说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辞行 翌日一早,千寻便带着收拾妥帖的阿凌去向梅娘辞行。妙衣领着两人到了一处院落,门口的婢女直接引了进去。大约是昨日千寻已表明了去意,妙衣已知会了此处。 一夜的小雨并未让天空放晴,院里的石阶仍是湿漉漉的。婢女引着千寻到了客厅前,向里张望了一眼,回头歉然道“先头的客人刚到不久,还请苏公子到偏厅一坐。”千寻点头示意无妨,刚要抬步跟上,就听厅上梅娘正在与人赔礼。 “曾管事莫急,阿成今日去摆渡了,我已让人唤他回来,不用多久就能见到了。” 厅上左手席上坐了一乌袍的中年男人,唇上的胡须修得齐整,面色红润。见梅娘如此,只微微颔首道“倒也不是信不过坊主,只是老爷一向宠爱三少爷,如今出游在外,过了归期仍无音讯,是在有些着急。” 梅娘笑道“曾管事不必客气。谢家三郎能来此处,便是给妾身面子,不敢怠慢行事。只是那日公子走得急,还是那名叫阿信的仆从找来的。两人天黑了走的,妾身劝了两次也未能留住。” “阿信”曾管事微一沉吟,抚掌道“是了,这小厮确实也不见了,原是找三少爷来了。” 两人在厅中坐了会儿,梅娘命人添了次茶,这才见一小婢进来,说人已到了。不久,一身量不足七尺的黝黑汉子走了进来,见了梅娘躬身一礼,瞥眼见到了下首的中年人,便溜眼打量了起来。 梅娘忙笑道“这就是当日的船公阿成,乡野粗人不懂什么礼数,还望曾管事莫怪。”说罢,又转头肃容向阿成道“这位是京中大理寺卿谢衍谢大人府上的曾管事,来燕子坞寻谢三公子的音讯。你便将那日送走三公子的情形与曾管事说一说。” 阿成一听“谢三公子”,身上不由一抖,随即扯出个笑脸,向那中年人躬身一礼道“原来是京中来的贵人,恕小人先前眼拙无礼。小人还记得,那日遇上了暴雨,坞里原本是不行舟的。三公子似是遇到了急事,一定让小人撑了竹筏带他出去。小人在碧水湖少说也摇了十年的船,对水路还算熟悉,便连夜带三公子和那个叫阿信的仆从到了柳堤。可柳堤那儿一个人都没有,小人就说要给三公子找马车去,可公子说不必,便头也不回地向雨里走了。那日的雨真是大啊,没多久就见不到人影了。小人就只好找地方避雨去了。” 说完,阿成抬头去看曾管事的脸色,只见那人眉间紧缩,两眼看着地上,似是在想什么。他顿时有些心虚,转眼去看梅娘,却见她只认真地听着,并未看来,只好低下头去。 半晌,曾管事低咳一声,抬眼道“不知三公子可有说要去何处” 未等阿成开口,梅娘已答道“三公子走时似有些不快,妾身那时还道是府上出了什么急事,未敢多问。早知如此,妾身应多加留意问问的,现下倒让管事白白走了一趟。”说着她已面带歉然地低头一礼。 曾管事点点头,站起身来。“梅娘客气,是我叨扰了。如此这般,我便告辞了。” 梅娘起身相送。“曾管事若得了空,还望莫要嫌弃燕子坞的薄酒陋室,来此住上一住,妾身必盛情款待。”曾管事说了句“哪里哪里”。一路送至了码头,梅娘才走回院里。小婢来报,说苏公子已来了一会儿。梅娘理了理衣袖,直接向偏厅走去。 刚至廊下,就见一小童蹲身在草丛中,不知在寻些什么。梅娘知是千寻的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婢子。那婢子会意,留在了廊下。 进入偏厅后,梅娘即可敛袖蹲身赔礼,却见千寻正歪身靠在椅子上翻着一本册子,见梅娘来了,才抬头笑道“梅娘真是贵人事忙。” “先生取笑了。”梅娘在她对面坐下。“昨日便听闻先生要走,想来有事在身,也不敢多留。先生千里迢迢赶来此处,尽心尽力看顾公子,梅娘心中十分感激。几日相处,只公子性情洒脱淡泊,梅娘一心想准备谢礼,只怕未必会看上俗物,因此让人好生挑选了一番,还望公子赏脸一看。” 此时,几名从人端着缎布盖着的托盘鱼贯而入,在房里站了一列。梅娘挥手让人上前,一一揭开了遮布,说道“公子行医,只怕早已博览医典。梅娘不敢班门弄斧,这本本草注乃桐君亲笔所提,世间仅此一本。寻常人拿来只能作古籍留藏,但若到了先生手里,想必定会造福后世。” 说着,第二人走上前来。“梅娘听闻公子爱琴,虽不知公子于此道有何钻研,只命人寻了这把名为尺素的古琴来,为公子添些意趣。” 至此,第三人已走来。“公子待人和善,连对仆童也多加照拂,相处时倒像是兄弟两人。这样东西倒是有些童趣,请了西山鲁班后人做的九环玲珑锁,最是能打发时间,活转心思。还望公子赏玩。” 梅娘又要让第四人走来,千寻却已有些犯困,强忍着未打哈欠,只摆了摆手道“梅娘不必忙了,让你费心准备这些,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梅娘奇道“哦先生想要什么,梅娘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千寻轻笑一声,道“未料梅娘如此盛情,倒也不是什么赴汤蹈火的事情。我确实爱琴,却更喜欢听人弹与我听。我知邈邈是梅娘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伶人,这些时日来一直寻思如何向梅娘开口讨要。如今厚着脸皮说出来,还望你莫要生气呀。” 梅娘听了,面色有些发沉,不过片刻就换上了为难的样子。千寻不语,只等她答话。果然,半晌后,梅娘开口说道“想来公子不知,邈邈前些日子冲撞了客人,现下正在思过。” “哦” “说来实在是有些丢人。”梅娘摇摇头,脸上满是痛心的神色。“邈邈见梁州来的客人对她颇为关照,便偷偷跟上了他们回去的船。那客人对她若是真心的,那也就罢了,可”说着,梅娘眼中有些含泪。“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哪里忍心看她糊里糊涂地跟了别人。” 千寻只听着,也不接话。梅娘抬眼觑她神色,却未见有何不悦,心下纳闷。世间哪有男子不介意这种事情的于是便道“邈邈有愧先生厚爱,让先生失望了。” 千寻听了,扯了扯嘴角。“梅娘说哪里话呢。现下她还在这里吧” “是。到底还是让人将她带回来了,只是办事的人粗手粗脚的,推推搡搡地伤到了她。唉,早知道我该亲自去的。下人们办事不懂轻重,竟伤到了脸上,这一个姑娘家,以后怎么办呀。”梅娘将头别开,从袖子里掏出块绣帕抹了抹眼角,等着千寻松口。 却听千寻一哂,道“无妨无妨,能弹琴就好。原本长得也就一般,现下也不会难看到哪去。既然梅娘留着她,也再难出面见客人,不如就送给我吧。” 千寻说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里因困倦有些湿润,伸展完了才好整以暇地看着梅娘,神色淡淡,不见恼怒也不见嫌弃。梅娘暗忖片刻,道“既如此,多谢先生收留邈邈,这也是她的造化。只是她现下还不太方便下床走动,这” “唔,伤得很严重吗要不我去看看”千寻作势要起身。 “不敢劳动先生。梅娘即刻让人安排,让她随先生上船。”梅娘说着,已起身挥手叫来了婢女,又让从人上前将礼物悉数拿来给千寻过目。 千寻一一赏玩了,却只点着最后那人手上举着的一叠银票道“还是这个实在,我便笑纳了。梅娘心意实在令我感动,只是其余的都太贵重,也不方便带在身上,我便不拿了。”她眨眼看着梅娘,笑道“若不是师命难违,我还真想留在燕子坞呢。记得替我谢过你家公子。” 千寻出了偏厅,向院子里喊了声“阿凌”,便一路向外行去。阿凌从草丛里支起腰来,手里还捏着几根草叶,急急跟去,边走边道“阿寻,我试了几次都不行,到底是哪里不对” 两人拐过了长廊,出了梅娘的院子。等在门口的妙衣立刻上前,要带两人去码头,却被千寻支了回去。“多谢你这些天来照顾,现下还需等个人来了才能上船,我们自行逛逛,一会儿再去码头。” 妙衣离开后,千寻便带着阿凌在林子里踱步,少顷便到了一处假山,前后通着流水,水中的小红鱼缓缓游动。千寻沿着曲桥走到山腹中,见到了一处石阶,一路登了上去,兜兜转转就到了山上的亭子里。在石凳上坐下后,千寻挥手让阿凌靠近,道“你再试一边我看看。” 阿凌闻言,拈起了两根草叶,夹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慢慢催动内息,汇聚到两指之间。草叶忽被灌注了真气,直立起来,随着气息加强,抖动起来。阿凌暗暗催动,叶片越抖越快,忽听“哧”的一声,两片草叶从指间四散开来,竟是被内息生生扯碎了。 阿凌苦着脸,抬头看着千寻。 “笨忽然注入这么多真气,草叶怎么承受得住。”说着,千寻从他手里拿来两根新的草叶,拈在了两指间。随着真气流动,草叶直立起来,开始抖动。她也催动着气息,叶片越抖越快,逐渐变成了振动,速度之快,连眼睛都看不见。叶片振动间发出的嗡嗡声也发生了变化,只听声音越来越细,音调越来越高。千寻轻笑一声,左手托了下巴,指尖的音响变了又变,未几,竟变出了一段旋律来,每一个音都与筝弦弹出的不差分毫。 “这”阿凌瞪大了眼睛看着千寻指尖的草叶,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还抓着的那把。半天才吞下了一口唾沫,道“看来我还需练上一段时间。” 千寻止了手上的真气,叶片缓缓停下,恢复了最初的模样。阿凌连忙拿来细看,上面竟一丝伤痕也无,不由赞道“这真是一门绝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茶棚 进入八月后,放晴的日子多了起来。烈日暴晒着地面,冒着蒸腾的热气。开阔的官道上,各式马车来来往往,马蹄踏在滚烫的干土上,扬起了阵阵尘土,戴了斗笠的赶车人也不免灰头土脸。 此时,千寻正躺在马车中纳凉。酷暑之下,她已有两个时辰未曾动弹。 时近晌午,上了些年纪的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一片树荫下,找了一处茶棚换水,又买了四个白面馒头,兜在怀里走回车边,向着里面道“公子,下来喝些茶吧。”良久,车里未有动静。这老头晃了晃脑袋,到一边石头上坐了进食。忽见一小少年掀开帘布探出头来,看了看不远处的茶棚,又钻了回去。没过多久,手里捏着些碎银子跳下马车,向着茶棚走去。 遮阳的帆布投下了好大一片阴影,七八个四方的木桌上摆着茶碗。蓄着山羊胡的细瘦老板殷勤地招呼着客人,不多一会儿就坐满了一半。 阿凌站在蒸笼前,将各色面点打量了一圈,正不知该买哪个。老板已堆着笑转身过来,问他要些什么。袅袅的白烟从蒸笼中缓缓升起,面粉的香味勾起了肚子里的馋虫。阿凌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对老板说“每种都来一个吧。” 老板吆喝了一声“好咧”,拿了油纸开始包馒头。却听一人“咦”了一声,凉棚下的一桌客人纷纷看向了官道上。只见热气飞腾的地面上,远远地走来一湖蓝衣裙的女子,她似是在烈日下晒得有些脱力,脚下颤颤巍巍的,整个身子摇摇欲坠。等走进了,只听有人倒吸一口气,痴痴地直望向她脸上。 茶棚老板将纸包递给了阿凌,也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面容白皙,眉目清秀雅致,眼睛下方还点着颗泪痣。约莫是热的厉害,鼻尖淌着颗晶莹的汗珠,两颊的汗水一路流过细长的脖颈,流进了衣领里。老板顿时有些心痒,抓了快抹布擦了擦手,抬脚就要迎上去。 不料美人脚下一崴,踩到了一块石子上,原本就摇摇晃晃的身子瞬间向下栽去。只见青影一闪,一人已跃至她身前,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肘。那人扶着她站定后,哈哈一笑,道“姑娘无事吧” 美人点点头,被扶着的手肘轻轻向回缩了缩,两眼却不看他,向着茶棚里扫了扫。她向边上退开一步,却脚下一软,整个人又向下栽去。那青衣男人急忙再去扶她,却隔着袖子抓到了她的手。只听美人轻哼一声,两条秀眉蹙了起来,被抓的袖子里露出了一只缠了厚厚白纱的手。 “啊,对不住”青衣男人连忙放开,伸手无奈地抓了抓头,又笑道“这么大太阳,姑娘不如进茶棚避一避。在下方才鲁莽,还想请姑娘喝茶赔个不是。”他笑得两眼眯到了一起,露出了晶亮的牙齿。 不等美人答话,就听茶棚中有人嗤笑一声。一红衣姑娘双手抱在胸前,不屑地看着那青衣人道“陆师弟,师叔的教诲你都忘到哪里去了” 那青衣人听了,面上一红,却仍看着美人,只见她匆忙地捋下袖子,遮住白纱缠裹的手,却隐约露出了另一只也缠了白纱的手。他不禁起了些怜惜和怒气,怜她一弱女子被伤至如此,怒那施暴之人不懂怜香惜玉。 他有些面色复杂地看着美人,道“姑娘,进来坐会儿吧。”说罢,便牵了她的手肘,向茶棚走去,在一处空桌边坐了。老板殷勤地提着茶壶走来,美人别开头,蹙眉坐在那里,轻轻地动了动酸软的腿,眼前却有些眩晕。 那青衣人端了茶水到美人面前,见她手上不方便,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姑娘若是不方便,在下可以代劳。”说着就将茶碗递到了她嘴边。哪知美人一咬唇,别开脸去,眉眼间含着薄薄的嗔怒,看在旁人眼里,竟带了几分娇媚。 “哼,狐媚。”那红衣姑娘撇了撇嘴。却听边上有人轻笑,一蓝衫男子端着茶碗,看着她打趣道“平时见你和陆师弟玩在一起,还未想到什么,没想到你这般在意他。” “大师兄”红衣姑娘一惊,连忙拉着他道“什么在意不在意的还不是师叔关照的,别让他总与女子厮混在一起,耽误了功课。我只是想着,他上次月末考校,被我挑了兵器,正该心无旁骛地反思才是。”说到此处,她见大师兄仍似笑非笑的喝茶,恨恨地脚下一跺。“我是怕别人说我赢得不光彩” 那蓝衫男子不语,只笑着别开头去。却未想着红衣姑娘愈加恼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杀气腾腾地走到了陆师弟的面前,说道“别人领情倒也算了,现下你这样,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轻薄,丢我天门派的脸面” 陆师弟听了却有些不服,道“俞师姐说哪里话。我见这位姑娘伤了手,不太方便,才好心给她端茶。怎么就变成轻薄了” 红衣姑娘看了一眼美人,只觉她两眼间秋水盈盈,一脸愁容,甚是惹人怜爱,不由心中怒气更盛。“伤了手伤得如何我天门派还懂些跌打的法门,倒不知她方才崴了脚,却伤到手上去了。”说着,她身形一闪,已到了美人身边,出手抓向她袖管,入手竟真是捏到了厚裹的纱布,一时楞在哪里。美人轻哼一声,眉头皱得厉害,想要挣脱她,却被她捏得更紧。 陆师弟见了,忙伸手去拦,却也不敢与师姐硬来。他心里怜惜美人,一时有些烦恼。 红衣姑娘见他如此,不依不饶道“不就是裹了些布么,不如看看伤得如何好了。”说着,她抓了美人的一只手,去解纱布。却听背后一人凉凉道“我看这手上许是皮肤病,是以才包裹这般严实。听说这样的病症极易传染,也不知是不是摸了也会染上的。”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白衣少年面上含笑地走进茶棚,懒懒地在一张空桌上坐下,身边跟着一面容清秀的小少年,瞪着一双杏眼向美人的手上看去。 红衣姑娘听了,即刻撒手,看了白衣人一眼,又觑了觑一旁的陆师弟,“哼”了一声,走回了原先坐的地方。那陆师弟面上有些尴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也跟着走了回去。只留下了那女子一人坐在桌边。 千寻拿起桌上的茶碗,有些嫌弃地看了看上面的未洗干净的白渍,从袖中掏出素帕仔细擦了擦。此时老板已过来添茶,千寻又擦了个碗放在阿凌面前,抬手再去拿第三只。 一旁的众人虽仍喝着茶,眼睛却看着这边。见那美人悠悠站起身来,走到了白衣人面前,忽地跪了下去,伏身磕起头来。 千寻听着那边的抽气声,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道“邈邈,先起来。” 邈邈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眼里倾下了两行泪珠。她抬头定定地看着千寻。 “唔,我不太喜欢将话说两遍。”千寻擦了擦手,接过阿凌递来的一个蒸包。 邈邈听了,迟疑半晌,从地上颤颤巍巍地起身。 “坐。”千寻咬了一口蒸包,浓浓得芝麻馅溢了出来。她看着邈邈顺从地坐在一旁,推了第三碗茶到她面前。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背后众人灼人的目光,茶棚里的客人尚在远远地望着这边。 “不让你跟来,是为了让你好好养伤。”千寻又叹了口气,细细嚼着蒸包。“等下你到马车上休息吧,这手指恐怕还要重新包扎下。”说着,她又抬头看了看邈邈,面色严肃起来。“这是你第一次不听我的话。再有下次,你该知道我的脾气。” 邈邈听了,有些怔愣,随即低下头来点了点,两手慢慢捧住茶碗,喝了起来。 那日出了燕子坞,千寻将她安置在了一处药庐。最初几日,她总是浑浑噩噩的,神智并不清醒。等醒来时,才知千寻已照顾了她三天三夜。每日清晨和傍晚,千寻都会来给她换药。初时只觉得背上有些麻痒,后来才知是伤口开始结痂。 她不能言语,千寻脱她衣服上药的时候,她只能把脸埋在被子里,却止不住耳根烧得通红。待到矫正指骨那次,她才清楚地看到了千寻上药时的神情。专注,细腻,却有些淡然,没有怜惜,也没有不耐。她心里觉得有些梗塞,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五日后,千寻说要离开,却让她留下。“药庐的吴先生会看顾你。”留下这句话,人就走了。 邈邈在她走后,偷偷溜出了医庐,跟在马车后面,却被远远地甩开。她一路在后面跟着车辙和马蹄印子,每每走不动时,她只能逼着自己继续走。到了后来,车辙渐渐交错起来,她甚至连自己走的路对不对都不清楚了。若不是千寻途径后山采了些草药,耽搁了几个时辰,她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 无论如何,追上了总是好的。邈邈喝着茶,心里却觉得踏实了不少。 千寻起身结账时,就见到了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陆师弟,和瞪着眼睛一脸不悦的红衣姑娘。她心觉滑稽,面上不觉笑了起来,眼神也多了几分玩味。这派神情看在那红衣姑娘眼里,却全然不是滋味,只听她大拍桌子,哼道“登徒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登徒子 在马车上颠簸了整整一日,临近天黑,才驶入了临川境内。 进了安城后,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街上小贩正在张罗着夜市,街边亮起了一盏盏素纸糊的灯笼,远远看去,星星点点的亮光串联起了整座城镇,倒也是一派华灯璀璨。 千寻在一处看着亮堂的客栈前下了车,觑了眼门口“云来客栈”的招牌,伸展着筋骨走了进去。身后,戴着帷帽的邈邈正扶着睡眼惺忪的阿凌下来。 掌柜的是个戴了方帽的中年人,体态微胖,见千寻等人进来,便客气相询。 “三间上房。”千寻答道。 “为什么是三间”阿凌揉着眼睛问道,又抬头看了看邈邈,向着千寻道“两间就够了呀。” “三间有何不对我们一人一间不是正好”千寻不知他何意,点了点人数,觉得并无问题。 阿凌尚未答话,就听身后又进来几人,当先一男子已朗声说道“掌柜的,要四间上房。” 掌柜面上有些为难,低头去查测簿,片刻后抬头歉然道“方才这位公子要了三间房,小店就只余下三间了,少了一间。诸位客人只怕住不下啊。”说罢,他见后来的诸人都配着长剑,想来是江湖中人,只怕得罪不起,不免有些心虚地向千寻看去。 千寻转身,见进来的几人正是白日在茶棚遇到的天门派弟子。带头的是那蓝衣的大师兄,后面跟着红衣姑娘和陆师弟一众。 阿凌拉了拉千寻,有些委屈道“我不是一直和你睡一块的,怎么今天把我分出去了”说着,他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一眼邈邈。“阿寻,你该不是因为邈邈来了,就把阿凌赶出去了吧” 千寻有些诧异地看着阿凌,心道他怎么忽然撒起娇来。想了想,还是改口说道“那就两间吧。” 掌柜见她让步,顿时欣喜起来,连连道谢,唤来小厮领她去房间。身后的蓝衣男子向她抱了抱拳,以示感谢。千寻微微点头致意,牵过阿凌向楼上走去,却见那陆师弟神色古怪地凑到红衣姑娘耳边轻声嘀咕,两眼却在千寻和阿凌身上一闪而过。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红衣姑娘听后顿时满脸绯红,瞪着千寻哼声道“禽兽” 千寻在房中用过晚饭,便去隔壁房里探望邈邈。她临时跟来,千寻身边也未带上替换的药膏,只是把了脉,让她早些歇息。 她回房唤来了小厮,打听附近的药铺。那小厮口齿伶俐地说道“城里最好的药铺当属回春堂了,听说是家大药商开的,什么都有。只是现下戌时快过了,药铺也该打烊了。”小厮说着,看了看千寻,问道“可是公子身体不适” 千寻摇头,从桌上提笔写了张方子交给他。“可否请你替我走一趟,看看现下能不能抓到这副药”她见小厮有些为难,笑道“若今日实在找不到,明日一早也行。”说着,她又摸了一块银子给他。 小厮接过银子,连忙赔笑道“小人立刻去看看,兴许药铺的人还未休息。” 待小厮走了,千寻在房里走了一圈,打量着唯一的一张床,叹道“现在只有一张床,还要两个人挤在一起。”说着,她躺倒在床上,斜眼看了看一边的阿凌。 阿凌方才坐在一边,看千寻和小厮讲话。他一整晚都有些别扭,也不说话,此时才走到了床边,踢了鞋爬上来,坐在千寻边上,瘪着小嘴道“若邈邈不来,你也要让我一个人睡一间房吗” 千寻奇道“难道你一个人就不行了都这么大了还要人陪” 阿凌却有些不依不饶,“你不在的时候,总觉得空落落的。”他挠了挠小脸,似想到了什么极好的理由,双手叉腰一脸得意道“你说过我还欠你钱,你不能丢下我。” 千寻有些无奈地说“你跟我挤在一起睡觉又不能抵债,我还要小心不能将你踢下去。” 阿凌听了,不服气地分辨道“你要是累了,我就给你捶腿捏肩。你夜里渴了,我还能帮你倒水怎么就没用了” 千寻摸了摸额角,有些头痛。她忽起了促狭之心,起身捏了阿凌的下巴,凑近他的脸,不怀好意地笑道“嗯,那你今晚可要好好伺候本公子,若是满意了,你那债便一笔勾销吧。” 阿凌有些怔愣地看着千寻,刚想说“好”。忽听“嘭”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重重地踢开,一红衣女子站在门外,正是那天门派弟子。她向房中看去,只见两人坐在床上,那小少年衣衫歪斜,神情呆愣,全无反抗。顿时想起陆师弟说的“娈童”,柳眉倒竖,大喝一声“你个淫贼”手中一把宝剑出鞘,刺向千寻。 千寻见那剑已刺到面前,重重叹了口气,拉了阿凌侧身闪过,脚下轻移,几步间已到了门口。那俞师妹见人避得灵活,心下更恼,轻叱一声,第二剑已追来。千寻见势不好,急忙带着阿凌走出门外,向着楼下大堂喊道“掌柜的,这位姑娘走错房了,劳你带她回去。”说着又在走廊上退开几步。 那姑娘追出门来,见淫贼还拉着少年,抬手又是一剑。只是尚未刺出,已有一人闪到她身后,捉住了剑柄,问道“俞师妹,这是怎么了” 两眼冒火的俞师妹看清了来人,喊了声“大师兄”,转头指着千寻道“这淫贼带着娈童住我隔壁,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简直是无耻下流大师兄你放开我,让我教训他”说着就要夺剑。 那大师兄也未见什么动作,只转头看着千寻,面上有些尴尬,手上仍稳稳地捏着俞师妹的剑柄。千寻此时的面色也有些复杂,却也不大乐意与他们多话,只向那大师兄草草一点头,拉着阿凌向房里走去。 经过那两人面前时,阿凌忽抬头问千寻“她为什么叫你淫贼娈童又是什么” 千寻面不改色地走进房里,合上门,才一本正经道“她见你长得可爱,以为你是陪人玩乐娈童,不满我独占你,也想同你玩耍。” 客栈的房间靠着街市,推开窗户,就能看见沿街的一色灯笼,一路延至尽头。进入亥时,街上已无人影,灯笼已灭了大半。千寻落了纱窗,便熄灯歇息,却见阿凌已在床上靠墙的一边睡熟了。 她也躺到床上,支臂看了看阿凌的面色。夜里不似白日那般酷热,夜风从纱窗吹来,带了些凉爽。她躺平了身子,开始回忆舒伦山脉的走势。 上一次登上舒伦山,是四年前的事了。白谡带她游历至此,忽然兴起说要去雪山上看日出。那时她轻功不如现在,跟着白谡攀至半山腰,就有些吃力了。两人一直行到天黑,千寻又饿又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登,只找了个山洞进去歇息。白谡无奈地说去找些吃的。 在黑漆漆的山洞里等了很久,千寻觉得身上有些冷,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待到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震惊了。连绵的雪山自云海间高高耸起,晶莹的雪层覆盖在褐色的岩石上,遮住了整个山脊,远处的天空一片碧蓝,天际线的那端亮起了一个炫目的光点,渐渐上升,露出了圆轮的一角。苍茫的天地间,千寻靠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身上裹着白谡的外袍。那个人就坐在不远处的高石上,穿着素色的白衫,挺直着脊背,头也不回地看着初阳,雪白的发丝飞舞着,与雪山连成了一片。 天间的云和山亮丽了起来,白雪覆盖的山脊被照得闪闪发光,岩石上的冰柱折射着温暖的光亮,显得尤为剔透。白谡转过头来喊她,脸上盛满了明快的笑意,他说“饿了吧我摘了雪莲。”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白谡会将雪莲拿来充饥。千寻想着,身上竟似感受到了些沁凉雪意。她闭上眼,耳畔传来阿凌均匀的呼吸声,不出多久便也睡着了。 三更时分,一阵响动将她惊醒了。有人从屋顶上极轻地掠过,没有惊动任何一片瓦,应是着了贴身的衣裤,并未发出衣袂当风的声响。另一人以轻快迅捷的身法掠至了临街的屋檐下,在窗前一闪而过,停在了邻间的窗户上。此时,第三人的气息忽隐忽现地出现在了楼下的大堂里。 三人极有耐心地在原地等了许久。千寻翻了个身闭上眼睛,鼻尖闻到了淡淡的迷烟气味从隔间传来。她听了听另一边隔间里邈邈的呼吸声。邈邈并没有醒来,门外三人的目标也不是自己一行,她拉了拉阿凌身上的凉被,闭上眼睛。直到兵刃相击与呼喝声传来时,千寻已迷迷糊糊地再次入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夜袭 萧宁渊侧头避过一把袭来的长剑,运指如风地点了自己口鼻处的几处穴位,翻身一滚已从床上跃起,拉着半睡半醒的师弟避开了第二轮剑袭,右手已摸着剑柄拔剑出鞘,挑开了两枚牛毛细针,发出“叮叮”声响。落地时腿下有些酸软,他不动声色地扶住了桌脚,自知已吸进了一些迷烟。 被丢在地上的师弟彻底醒了,匆忙之下正要去床边取剑。只见那黑衣人身形如鬼魅般欺近,一把快剑舞得让人看不清指向,眨眼间已刺向萧宁渊身前,左手一个小擒拿抓向他的咽喉。萧宁渊挥剑隔开刺来的一剑,足下轻挑,将师弟带开一段,回身横削,止住了黑衣人的剑势,手腕一翻已过了五招,却听身后有人破窗而入,又一把剑刺向自己后心。 师弟踉踉跄跄地爬到床边架子上取了剑,回身见萧宁渊正被两人夹击,大喊一声“师兄小心”,拔剑要救。忽觉心口刺痛,低头去看,却无甚异样。他急急迈步上前,挥剑去挡其中一人。 萧宁渊在两人夹击下矮身一避,体内真气流动灌注剑上,一招横扫弹开了一人的长剑,迅速回击直取身后那人的面门。此时师弟将将赶至,出剑袭向长剑被弹开的那人。不料那人身形恁的诡异,眨眼间只见一道残影闪过,他已接了剑柄就势袭来,挽出一片剑花,一招中含了几个刺击,分别指向周身大穴。师弟想要运气避开,却只觉腿下酸软。他凝气剑尖,正要使出一招“风声鹤唳”,忽觉心口一通,一口气未能接上,长剑撞击到了黑衣人的剑尖,被立时挑飞,待要用轻功闪避时,只觉丹田一阵刺痛,胸口心脏抽搐起来。他瞪着双眼喷出一口血来,黑衣人的剑已至胸前。眼见就要被刺个对穿,萧宁渊忽闪身过来,一把抓开师弟,长剑翻飞,也用了一招“风声鹤唳”,瞬间将黑衣人击退了三尺。 他回头去看师弟,只见他两眼突出,口角流血,面色在黑暗中难以辨清,却听他气息十分混乱。此时,隔壁师妹房里传出一声怒喝,似也有人交手。他急忙点了师弟身上的几处穴位,将他放在地上,持剑逼上房里的两人。方才交战中,他暗中运功逼出了迷烟,也幸好他发现得早,吸入得并不多。 门外有人急急行来,在门外喊了一声“大师兄”,便踢开了房门。萧宁渊掌中剑一个翻转,已将一人逼至墙角。他剑势凌厉,不待那人喘息,已一剑刺了上去。那人一避,剑便刺中了他的右臂。他轻哼一声,左手翻转,瞬时飞出许多牛毛细针。萧宁渊侧身避开了一部分,挽剑击落了其余几根,只觉虎口有些发麻,未料敌人的暗器功夫如此了得。 进来相助的同门见到了躺在地上师弟,急忙护着他退到了走廊上,却被另一个黑衣人一掌拍中后心,两个人直飞出去,落到了大堂里。伤了右臂的黑衣人趁势闪出了墙角,房里的两人再次夹击萧宁渊。只听隔壁传来一声惨呼,又一天门弟子受伤。 萧宁渊手下一沉,凝气于剑,双臂开合,使出了一招“破釜沉舟”,横剑扫荡出汹涌剑气,破风之声骤起,屋内桌椅瞬时被剑气搅碎。两个黑衣人原本正突身急攻,被剑气卷入后顿时皮开肉绽,重重摔在墙上。萧宁渊立刻逼身上前,剑花一错,已挑断了两人的手筋,左手运气点了他们的穴道,扯下其中一人的面罩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隔壁传来俞师妹的惊呼,剑气碰撞的锐声中夹杂着重击的闷钝声。楼下大堂里,一身是血天门弟子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撞见了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的掌柜,后者一屁股跌倒在了桌椅的碎木中,大喊着“壮士饶命壮士饶命”一些被惊醒的房客将门开了一条缝,向外偷偷望去,待见了血光,忙不迭地退了回去,将门死死关上。 萧宁渊捏着那黑衣人的喉咙,却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嘴紧紧闭着。心知此时不是审问的时候,他抬手卸下了两人的下巴,闪身出门到了隔壁房中,只见房中亮着灯,俞师妹正捂着受伤的左肩连连后退,殷红的血从她指尖滑落。两名闻声赶来的师弟正围斗一身材精瘦的黑衣人,房里的家俱都被剑气绞得粉碎。 那黑衣人身手也是了得,一人一剑已将两人逼得连连败退,招招狠厉直取要害。两名师弟都已挂彩,下盘皆有些虚浮。萧宁渊挥剑刺出,瞬时将黑衣人与师弟们割开。抬手三剑将黑衣人避退两步,一边说道“快去楼下看看。” 两名师弟扶着俞师妹出了房间,萧宁渊回剑凝气,正准备再用一招“破釜沉舟”将人拿下。不料那黑衣人一眯眼睛,虚刺两剑,随即向后一跃跳上了窗户,不待萧宁渊追至,就已跳了出去。 萧宁渊在窗边看了一眼,心道情况尚不明了,不宜追踪。他立刻回房去寻被点了穴的两人,却见两人都已面上发黑,中毒身亡了。他心中微沉,扯了块布包着手,细细查看那两人的身上,却并未发现多出来的伤口。 楼下已恢复了安静,陆师弟忽然喊道“大师兄,你快下来聂师弟不好了” 萧宁渊疾步下楼,见到了晕厥在地的聂师弟。方才他在房中就已情况不妙,又被黑衣人从二楼打下,此时面上出现了青黑之色。萧宁渊急探他脉搏,只觉虚弱无力,时有时无,又贴掌至他后心,想用真气探他内伤。不想刚一催动内力,就觉他体内有一异物逡巡于心脉周围,随内力正流向心脏。萧宁渊立刻撤回内力,面上越发阴沉。他转头看着吓得在一边哆嗦的掌柜,问道“城里可有会治内伤的大夫” 值夜的小厮这才敢从柜台后面冒出头来,小跑着过来扶起掌柜。那掌柜犹自惊魂未定,对萧宁渊的问话充耳不闻,双眼无焦地望着一地的碎木。那小厮见萧宁渊面色阴沉,畏畏缩缩地答道“若是回春堂的于大夫在,或许能治一治。” “回春堂是了,此处也有回春堂。劳烦小兄弟带路,救人要紧。”萧宁渊说着要去扶聂师弟。 那小厮吓得急忙跪在地上,刚刚被扶起的掌柜也就势跌在地上。小厮几乎要哭了出来,说道“大侠饶命这于大夫几日前就出远门了,至今未归啊要不小的去别家医馆问问” 萧宁渊刚要回话,却听聂师弟喉咙中咯咯作响,浑身抽搐起来,扭动了几下后,吐出了一口黑血。他急忙用内力一探,那体内的异物竟又动了起来,只怕过不了片刻就要进入心脏。 “没时间找大夫了”他皱起眉来,却不敢用内力逼出那异物,一时竟觉得什么也做不了,可什么都不做,聂师弟顷刻便要丧命。 “大大侠小人也就是一说这二楼的客人许是懂些医理的。他今日还写了药方让小人去抓药的”小厮话还未说完,就见萧宁渊已走到面前,向他一抱拳道“救人如救火,请你现在就带我去找他”说着,已架着小厮一跃到了二楼走廊。 惊魂未定的小厮僵硬地迈开步子,走廊地上还散落着些桌椅的碎片,他只觉今夜太过惊心动魄。两人走至了一扇门前,小厮理了理头上的布巾,咽了口唾沫,这才敲了敲门,向着房里喊道“这位公子,劳你开一开门。楼下有位大侠受了些伤,想请你帮忙看看。” 他又重复了一遍,屋里却没什么动静。萧宁渊有些面色复杂的看了看那扇门,一抱拳,向屋内朗声道“天门派大弟子萧宁渊拜会公子,先前颇多误会,得罪了公子。萧宁渊愿向公子赔礼。只是在下的师弟性命危在旦夕,还望先生能施以援手。萧某感激不尽”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了一些动静。一人打着哈欠从里面开了房门,睡眼惺忪地看着他道“这才什么时辰,何事扰人清梦呀” 一旁的小厮缩了缩脖子,躲到了萧宁渊身后,心道外间吵成这样,难道还有人能睡得着么萧宁渊却郑重的躬身一礼,言辞诚恳道“不知公子可会医术可否帮在下的师弟看一看” “又看病”千寻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这才眯着眼睛看向萧宁渊,沉默了良久,才道“带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看伤 于千寻而言,平生最难熬的莫过于夜不能寐,饥不得食。现下她正沉浸于夜半被人闹醒的气闷中,看了一眼萧宁渊身后的客栈小厮,立刻了然自己是如何被寻上的。再打量了番萧宁渊,只见他身上除了未穿外袍,衣衫妥帖,面容齐整,全无遭了夜袭的狼狈之色,不由多了他两眼。回头正瞥见邈邈开了门出来,想来也是被吵醒的。 她朝着邈邈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事,回去休息吧。”邈邈看着她跟在萧宁渊身后下了楼,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满地狼藉的大堂,不由蹙起了两条秀眉,静静阖上了门。 俞师妹正站在一旁,让陆师弟等人站在身前,挡了众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向肩上的伤口上药,看到千寻跟在萧宁渊身后下楼,当即丢了金创药,抓起剑就冲到了楼梯下,指着千寻道“怎么把这个淫贼找来了大师兄,我今日才骂过他,他能有这样好心帮忙救人何况他才多大年纪,也会治内伤” “师妹不得无礼”萧宁渊低喝一声,回头正要向千寻告谦,哪知俞师妹眼圈一红,嘴里却已喊道“聂师兄都伤成这样了,至少也要找个正经大夫来瞧瞧啊我看这淫贼心术不正,嘴也毒辣,哪里像是悬壶济世的大夫” 俞师妹一口一句淫贼,听得千寻愈发无语,因睡眠不足,脑仁正隐隐作痛。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向着萧宁渊道“淫贼这就要去给令师弟把脉,烦劳让个道。”说着,她就从萧宁渊和俞师妹的身前穿过,径直走到了晕厥在地的那人身边,蹲身查看。 萧宁渊看了一眼仍要说话的俞师妹,摇了摇头,又向陆师弟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上前扶走了俞师妹,哄着她去包扎伤口。他又叫来了其余几个师弟,轻声吩咐几句。众人点头,纷纷退开,离开了大堂。他走到掌柜面前,向他抱拳歉然道“未想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让掌柜受惊了。今日损坏的桌椅还请记载萧某账上。” 掌柜方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见萧宁渊提出赔偿,只怔愣地道了声“是”。 萧宁渊这才走到了千寻身旁,见她已拉开了聂师弟的上衣,脸上有些凝重,心下也有些拿捏不准,此人能否治得师弟的伤,不由试探地问道“不知在下的师弟伤得如何了” 千寻也不看他,将人上下都查了一遍后,才回头问道“他在何处中的暗器” 萧宁渊闻言,转头看向聂师弟裸露在外的上身,果然在左胸上看到了一个极小的红点,脑中闪过了方才的牛毛细针。他看向千寻,重新打量了她一番,心想此人兴许真有些本事。他开口说道“在我房里,需上去看看吗” 千寻点头,见萧宁渊立刻向楼梯走去,又叫住了他,指着地上那人道“你将他也搬上去吧。” 萧宁渊本不想搬动聂师弟,只怕搬动时触动了那血脉中的异物,反而害了他。此时听千寻如此说,他不觉问道“不知搬动时可要注意些什么” 千寻看着他,说道“我封住了他心脉四周的穴位,那暗器暂时动不了,你怎么搬都行。”说着,就迈步向楼上走去。 萧宁渊这才舒展了眉心,掩上了聂师弟的上衣,背着他跟了上去。两人到了方才打斗的房门前,地上散开着被剑气搅碎的木屑。千寻将两手袖在背后,站在门口,让萧宁渊先去安置了聂师弟,这才跟着他走进了房中。 两名黑衣人的尸体已不见了,地上留下了一滩浓稠的血水,散发出浓浓的腥臭味。千寻从袖中掏出块素帕,捂在口鼻上,在血水前停留了片刻,绕着房间缓缓走了一圈,又在一处墙壁前端详了起来。 白色的墙面上留着几个微不可见的小孔,应是打斗中发出的暗器打进了墙面。这些小孔不仔细看,是极难分辨的。 萧宁渊自进房点了灯后,就不言不语地看着千寻在房中走动。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有些惊奇。一片狼藉的房中,她竟能沿着黑衣人射出暗器的路线,一路走到了那面墙前。她刚刚明明不在房中,没有看到打斗的过程,此时却似能看到残影一般,重复着他方才的走位。 千寻向萧宁渊招呼了一声,让他将烛灯拿近一些。她从腰后抽出一把薄刃的小刀,在墙面上缓缓地挖了几下,刀尖已勾出了一枚极其细小的针。她将面上的素帕取下,将那牛毛细针放在了上面,又去墙上找第二根。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已经找到了四根。千寻小心翼翼将它们包好,转身出了房间。 萧宁渊也跟着出了房间,见她回了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玲珑盒,盒盖上雕着一尾他从未见过的鱼,尾鳍比鱼身还长,弯曲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仿佛是在水中摇曳生姿一般,栩栩如生。 千寻一路走到了他刚才安置聂师弟的房间,却见里面已站着两个人。俞师妹已换了件赶紧的衣服,在床边探摸那姓聂的额头。陆师弟正在一旁的包袱里翻找着什么。千寻一挑眉,回头看了看萧宁渊。萧宁渊走了进去,向着两人问道“方才不是让你们回去休息了么怎么又来了这里” 俞师妹已看到了千寻,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之色,说道“我听到大师兄上楼,以为聂师兄应该无事了,就让陆师弟来给他上些金疮药。”果然,那陆师弟从包袱里找出了一个白瓷瓶,走到床边,要去拉聂师兄的上衣。 “他们俩若是再动他一下,你便去找别人医治吧。”千寻看着萧宁渊淡淡道。 俞师妹闻言,顿时柳眉倒竖,嘴上却冷冷说道“不敢劳烦你动手,我师兄这不是好好的吗” “出去。”萧宁渊看着俞师妹,忽觉平时师兄弟们太过让着她,到底还是将她养成了这般刁蛮任性的性子。 俞师妹闻言,眼睛瞬时红了。大师兄平时说话总是很温和,时不时还会打趣人,可今晚他已接连两次喝止了自己,神情严肃极了。她觉得很是委屈,心中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恶狠狠地瞪着门口的千寻,只觉只要这个人在,总会让她浑身不自在。陆师弟见状,急忙来拉她,却被她一把甩开。 萧宁渊见她如此,微微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道“琳琅,你聂师兄现在情况并不好。”他又向陆师弟道“鸣玉,你送她回房吧。” 陆鸣玉又去拉俞琳琅,这次她没有将手甩开,由着他拉出了门外。只是经过千寻面前时,怨恨地剜了她一眼。陆鸣玉边走边劝道“师姐,你就开心点吧。师弟我还要和别的师兄们挤一个房间呢。大师兄那个房间今晚是睡不了人了。你要是还生气,只怕是睡不着了,就把床让给师弟我吧。” 听着陆鸣玉念念叨叨走出去,萧宁渊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千寻道“真是对不住。” “嘿,贵派真是热闹。”千寻说着,仍站在门口,眨眼看着萧宁渊。“我看病不喜欢有人待在边上,你也出来吧。” 萧宁渊一直在门外等到了五更天,才看到千寻从房里出来。 出来时,她手里仍拿着那玲珑盒,站在门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哼哼了两声,才向萧宁渊道“人死不了,针上却有毒。天亮再抓药也不迟。”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要睡觉了。” 萧宁渊本有许多话想要问她,此刻见她面色疲惫,眼下有些青黑,心中忽然有些愧疚。看着她走回房去关上门,他才转身进门去看聂师弟。 次日清晨,千寻早早地就被正要爬下床的阿凌弄醒了。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却已再难入眠,索性起身,让小厮将早点送到房中。阿凌洗了脸,被千寻打发去隔壁唤邈邈一起来用早饭。邈邈来时,看着气色并不好,脸上没什么血色,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碗。 千寻刚放下筷子,昨日被打发去抓药的小厮叩门进来,见了千寻急忙躬身赔礼道“公子恕罪,小人一早就跑了趟回春堂,药却没能买成。”说着,他又从怀里拿出那张药方,双手递给千寻。 “哦怎么说”千寻有些诧异地接过药方,端了杯茶漱口。 “今日是回春堂的刘药师当值,他看了药方,说这药”那小厮看着千寻,支支吾吾起来。 “但说无妨。” “刘药师说,药方上的几味药材相冲,一起服了有害无益,说客人若真有不适,可以去他店里让医师看看,不然回春堂是不能给客人抓这样的药。”小厮说得口齿伶俐,心下却有些不安,偷眼看着千寻的神情。 “竟有药铺管得这样宽。”千寻搁下茶杯,略一沉思,道“那要劳烦你带我走一趟了。我要亲自去问问,如今砒霜都能买到,还有什么药是买不得的” 小厮见她面上淡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道回春堂刘医师说的话,必然是没错的。见千寻已起身走来,他躬身答道“小的这就带您去。” 才出了房门,就见过道中迎面走来三人,当先的正是客栈掌柜,他正陪笑引着身后两名官差打扮的人。他见了千寻,倒是客气的一礼,道了声“公子早”。三人走至了昨日萧宁渊住的房前,直接推门进去。 那小厮见千寻站着不动,便扯了笑道“公子昨日想必也听到了吧隔壁的客官遭了歹人夜袭。今日一早,掌柜的就报了官。”他见千寻仍盯着那边,只道她是担心客栈不安全,连忙解释道“说实话,安城这样的小地方,一年到头见不到多少盗贼。昨日那样的,当真是几年里都没见过。如今官府已派了人来,想必歹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再来。” 千寻回过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是啊,确实可怕得紧。如今官老爷来了,自然是好的。我们还是快些去回春堂吧。” 小厮连连点头,带头向楼下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巧遇 白日的安城比昨日的夜市更热闹些。今日大晴,商贩们趁着暑气还未上来,在街边吆喝着生意。大街不算宽敞,只偶尔通过一两辆马车,来往步行之人却不少。街边的酒肆茶楼却有些冷清。 走过两条街,远远就闻到了阵阵药味,抬头便能看到回春堂的挂木招牌。 这回春堂的店铺倒也大,是寻常商铺的两倍,还带着后院。那小厮带头走进了宽敞的大堂中,径直走向了柜台后面的红面老头。千寻跟在后面,一眼扫了扫堂中的布置。 左手边用竹帘隔出了两个小间,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人。离隔间不远处设了些坐榻,约莫有七八人候在那里。想来,小间中便是医师看诊的地方。右手边靠里处设了柜台,柜台后面整整一面一丈多高的墙面上,全是一格一格写了标签的柜子。一面色红润的老头正站在柜台后面,指挥一身着青色布衣的少年人爬上梯子,去取顶格里的药材。 打量间,千寻已走至柜台,见小厮面色讪讪地站在一旁,便要开口去问那老头,不想他正用油纸包了切碎的药材,抬头一眼看到了千寻,眯了眯眼不悦道“拿药需排队。”说着,指了指一旁排了近十人的队伍。 千寻挑眉,随即笑道“若是排队能取药,那也不错。可刘药师驳回了我的药方,却不知该上何处排队求个说法” 那老头听了,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千寻,又转向那小厮,疑惑地问道“你那方子就是这娃娃写的” 千寻失笑,见小厮点了点头,向那老头说了几句。老头随即转过头来,又重新将她打量了一番。千寻无奈一笑,对着小厮说“耽误你这许久,已十分抱歉,等下我能自行回去,你且回店里吧。” 那小厮见她说得如此客气,忙说了几句“不敢”,躬身一礼走了。 此时,那老头已将人打量完,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挥手让那青衣少年过来,吩咐了几句,便留下他给客人配药。他从柜台中走了出来,向千寻招了招手,自顾自往里间走去。千寻暗叹一口气,跟了上去。 内院比千寻想的还要大些,廊道外两边是些苗圃,种了不少草药。两人走到了一处六角小亭,老头走进去坐下,回头又要向千寻招手。千寻立即跟了进去,在他对面坐下,面上带了些看戏般的笑意,心里有些好奇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老头见她坐下,当即换了一脸郑重的神情,斟酌了一番后,开口道“小娃娃你可是有什么隐疾,不方便说出来”说着,他仔细看着千寻面上的变化,只见她仍若无其事地含笑看着自己,当即有些着急,劝道“须知讳疾忌医只会令病情更糟。我看你年纪轻轻的,应当惜命才是。不能看了医书就胡乱给自己开药。你那方子里的石川草和紫罗叶都是治疗寒症的,可再配上腥热的牛荨子,却成了了。服用久了,毒素堆积,神仙也难救啊。” 他看了看面上仍无变化的千寻,一拍桌子道“我见你面相温和,只道你是良善之辈。这方子总不会是拿来给别人服用的吧” 千寻垂眼一笑,答道“刘药师明鉴,确实是给别人用的,也的确是治疗寒症的。” “你这小娃娃也太不负责任为何不将人带来此处,让医师看看”这老头确实是刘药师,见她回得轻巧,顿时有些生气,面上充血,倒显得一张脸更红了。 “刘药师莫生气。服药的病人原是中了寒毒,需用这样微量毒来克制。晚辈不才,不敢说精通药理,却也不敢轻贱人命。”千寻抬眼看着他,眼中一派清明。 刘药师还想开口,却见一灰袍中年人从廊下走过,见了刘药师,急急行来,道“刘老,于老那里来了消息。”那人看了千寻一眼,闭口未往下说。 刘药师闻言,转头向千寻说“小娃娃你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言罢,就跟着那中年人向廊下走去,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千寻只觉无趣,寻思回去将药方分成两份,将石川草、紫罗叶和牛荨子分开买,这老头也就没什么可叽歪的了。打定主意,她也不想在此等候,从亭子里走了出来,循着来时的路向回走去。路过一处池塘时,忽被绿叶丛中的一团白影吸引住了。细细一看,那白影竟是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它收着翅膀埋头在一丛水生菖蒲边,尖利的细爪踏在池塘边缘的圆石上,圆石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池水,倒将它一身雪白的羽毛映出了另一个影像。右边的腿上,还系着一个小巧的信筒。 千寻轻咦一声,渐渐向它走去,脚下放轻了步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海东青仍在饮水,并未察觉异样,只背后的羽翅微微扇动了一下。千寻越走越近,忽纵身一扑,一手只抓它背脊,夹住了它的双翅,单手将它提了起来,笑道“你怎么跑来了这里” 那海东青未料到有人偷袭,居然一招得手,惊得双翅直扑,无奈羽翅被缚,竟动弹不得。它愈发挣扎起来,利爪向身后袭去,脖子扭动起来,发出了尖锐的鸣声。 千寻哈哈一笑,避开它袭来的利爪,伸出另一只手去挠它翅下,笑道“愿赌服输,被我抓了就该老实点。咦,今天你怎么特别凶再闹我就将你的毛拔了,给阿凌做披风” 那海东青却似完全没有听懂,依旧扑腾得厉害,口中鸣叫愈发凄厉,挣扎中真的掉下一片羽毛来。这下倒让千寻纳闷了起来,伸手要去取它脚上的信筒,却听身后响起一温润低沉的声音“请阁下放了它。” 千寻闻声转头,待看清来人后,两人面上都露出了一些诧异。千寻笑道“呵,这倒是巧,又和你遇上了。” 那人见了千寻,面上也露出了笑来,道“确实有缘。” “上次欠了你两个人情,也未来得及道谢。”千寻说着,就要作揖道谢,手上的海东青忽挣脱出来,利爪瞬时就向她手上抓去。千寻一怔,手下却未停下,手掌一番已重新抓上了它的脊背,手指一勾,将它双翅夹住。她“咦”了一声,凑近端详着有些气恼的海东青,在看到它鼻端的一点黑斑后,抬头看着面前那人苦笑道“唔,我好像是认错了。” 那人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件鸦青色云纹锦袍,颇有兴致地看着千寻娴熟地捉那海东青,口上却道“我姓李,字随豫。上次匆忙,还未知你姓名” 千寻捉着那海东青,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有些尴尬。见李随豫袖手站在面前,有些看戏的样子,不觉就将仍在扑腾的海东青塞向他怀里,一边笑着说“我姓苏。” 李随豫见她眼含促狭,了然一笑,伸手接过了海东青,也和她一般捏在背脊上,手指夹住了双翅。交接时,两人手指轻触。千寻浑然未觉,收回了手,向袖中找素帕,这才想起昨夜已拿来包了牛毛细针,不由多看了一眼那只捏过海东青的手。 海东青到了李随豫的手上,瞬时安静了下来。 千寻正要寻个托词告辞,却听不远处有人快步从廊下走来,当先一人边走边骂道“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跑了年纪轻轻的,竟一点规矩也不懂” 千寻听了,暗叫不妙,脚下已后退半步,撒腿就要跑,却听一阵“扑棱棱”声响,李随豫已将手中的海东青放开,这只白鸟低低盘旋了一圈后,向空中振翅飞去。廊下骂骂咧咧的刘药师住了口,向白鸟低掠之处看去,恰好见到千寻,便大步走去。他边走边道“小娃娃原来你在此处,教我好找” 千寻暗叹一口气,看着白鸟飞去的方向出神。 刘药师走近,正想再念叨几句,忽看清了千寻身前的那人,停住步子。“咦少东家怎么回来了” 李随豫轻笑一声,道“嗯,出城时见到了鲁永。” “那少东家想必是知道了”刘药师面上多了些愁色。 李随豫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千寻,向着刘药师道“悬影峰几日前发生雪崩,只怕短时间内是无法从安城附近上舒伦山了。” 千寻听了,心中微讶。她带着阿凌赶来安城,便是要从这里上舒伦山摘取雪莲。若是因雪崩封了山路,再要上山就很难了。何况也不知这次雪崩到底有多严重,贸然上山只怕还会遇到第二波的崩塌。她正出神想着,却听李随豫正在唤她“苏兄,难得巧遇,你可要让随豫略尽地主之谊,留下吃顿便饭吧。” 吃饭千寻转眼看向他,只见他面上带笑,眼中露出了些诚恳的神色,不自觉想要点头,忽脑中闪过了萧宁渊阴沉的脸,不由苦笑道“我倒是想,只怕回去晚了,有人等不及用药,心中怨恨我。” “哦是了,你来此必是来抓药的。我让人替你送去如何”李随豫笑着道。 千寻面上仍是一副无奈之色,道“刘药师却是不愿卖给我呢。”说着,她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刘老头。 刘药师听了,一瞪眼,道“你这娃娃真不识好歹。老朽我也是为了你好,方子怎能乱开你且带我去看看那人,该用什么药,自然需谨慎斟酌。” 千寻苦笑着看向李随豫,见他正别开脸憋笑,不由挑眉。他见千寻面上有些不悦,回头换了副正经的模样,向刘药师道“苏兄少年天才,于岐黄之术也是颇为精通。我见过他给人治病,说是妙手回春也不为过。他需什么药,你放心给他便是。” 刘药师听了,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千寻,到底还是点头,道“既然少东家开口了,刘老头立刻让人去抓药。”说完,他转身就走。 千寻急忙追上去几步,道“不忙,今日来还有别的药要买。来时急了些,尚未写下药方。” 刘药师止了步子回头,正要让她跟自己一并去前堂,李随豫却也跟了上来,笑道“如此,就先去书房写吧。说了要留你吃饭的,你一并写了,我让人送去你的住处。” 千寻脑中飞快地将舒伦山之事转了一圈,随即笑道“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商议 李随豫的书房在后院东侧,房间不大,却布置得十分整洁。因采光得宜,室内很是亮堂。墙上挂着一幅远山图,云雾缭绕,山影起伏,意境倒也开阔。 李随豫从茶盏中倒了些水在一方黄澄泥砚台中,略扶了袖子,缓缓研磨起来。千寻在房中走了一圈,在书架前停留了片刻,却见上面摆的皆是些素问、伤寒经、本草之类的医书。 李随豫笑道“我幼时体弱,虽说不上久病成良医,到底还是看了些医书。” 千寻冲他一笑,并未言语。待走到他身边时,他递了一支紫毫过来,桌上已铺了张触手细腻的白纸。千寻接过笔舔墨,微一思量,落笔写了起来。片刻后,她将写好的两张方子递给李随豫,又从袖中拿出了被退回的那张,道“共三张方子,各抓三副,送到云来客栈,说是给天字三号房的便可。” 李随豫接过方子,也不看,转身出门,交给了候在外面的刘药师。回头却见千寻也走到了门口,说道“刘药师,说来还需麻烦您一件事。云来客栈天字六号房里有位客人,昨日受了些伤。可否请您去看看” 刘药师听了,以为她松口,愿意让自己去看那中了寒毒的人,面上露出了喜色,连连道好。千寻心中偷笑,面上却郑重地嘱咐道“到了之后,请您寻一位姓萧的公子。就说我给他找了一位神医来,请他放心。” 刘药师听她称自己是“神医”,嘴上忙说“不敢当”,面上仍露出了些得意的笑,转身向李随豫告退。 “看来苏神医不仅少年天才,还十分热心助人,于医道也谦虚得很。”李随豫笑着看她。 “过奖过奖。”千寻立刻作出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两人同时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促狭之意,不由相视一笑。 正在此时,一灰袍中年人行来,向李随豫一礼,正是方才在六角亭中来寻刘药师的那人。他与李随豫低语了几句,便躬身离开。李随豫回过头来时,面上带了些歉意。“悬影峰雪崩耽误了回春堂的人进山采药的进山采药,如今正值一些稀罕药材的采摘期,几位管事正等我去相商绕路进山之事。原本还想与你多聊两句,毕竟离午膳还有些时候。现下却只能请你在院中走走消磨时间啦。” 千寻听了,忙道“李兄不必客气。不瞒你说,我来安城也正是有上舒伦山的打算。”说着,她看向了李随豫的眼睛,“上回蒙你看顾的那个孩子,其实是中了寒毒,正需要舒伦山的雪莲作为解毒的药引。” 李随豫听了,了然地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那确实耽误不得。”他微一沉思,说道“那我便与伙计说一声,留心找一找雪莲。我们也是要想法子进山的,若能上得去,便将雪莲一并带回来。” 千寻却摇头道“李兄盛情,我实在感激。只不过雪莲生长的地方地势险要,寻常人是到不了的。” “如此倒是有些不易。”李随豫面上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千寻忙道“若李兄能让我跟着采药的人进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可你” 千寻见他面上微怔,又补充道“几年前我也上过舒伦山,于寻找和采摘雪莲,倒也是有些经验的。只是对雪崩的情况不太了解,不敢贸然行动。” 李随豫看着她,片刻后,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来,温和的嗓音中也带了些笑意,“那就好办了。你且随我走一趟,听听几位管事有何主意进山。” 议事厅里坐了四人。茶水已添了三巡,几人也已商讨了个大概,只等少东家来拿个主意。 未几,厅前石子路上走来两人。几人见了那身着鸦青色锦服之人,纷纷站起身来相迎。等来人走近,才看清后面还跟着一白衫的年轻人。 “少东家。”几人侧身,将李随豫让了进去。 千寻跟着李随豫进了议事厅,被引至一坐席。她抬眼打量着厅中几人。 李随豫坐了中间的主位,很快便有伙计端了茶水过来。他左手边第一人是位白眉老头,穿着身牙色宽袍,身上看着倒也硬朗。右手边第一人却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人,圆圆的脸,像是个笑弥勒。这人也正打量着千寻,目光相对,他便和悦一笑。另两人都是身材壮硕的伙计打扮,高的那个面色黝黑,穿着青布衫,袖子卷起,露出了壮实的小臂,矮的那个面上还带着些风尘。 “鲁永已将事情说与我听了,不知两位管事怎么说”李随豫看了看左右两人,问道。 那白眉老头一捋胡子,说道“回春堂每年从舒伦山采摘的药物足足占了两成,八月里的时令药草也是一年里最多的。像是血麒麟、龙舌檀这样的稀罕物,本就产量不多,也无甚库存,若是今年不能采上,就要再等上三年了。” “荀老说的对啊。”那笑弥勒也开口道,“几日前我让人去了山下寻药郎问问草药的价格,短短几日已翻了数十倍。合宜的我让人拿下了不少,可毕竟缺了种类,数量也不够。” 李随豫听了,微一点头道“是,我也想到了药材会短缺。”他又转头看向了那略矮一些的伙计,问道“鲁永,这雪崩的情形到底如何,可还有机会能进到山里” 鲁永忙恭敬地回道“于掌柜说是雪量大了些,进山的路已被封死。强行进去,只怕是得不偿失。小人也看了,确实比前年那次还要严重些。” 李随豫听了,有些沉默。鲁永抬头看了眼那面色黝黑的一伙计,又向李随豫禀道“这位是店里的伙计阿铁,早年在山里做樵夫的,对地势倒也熟悉,后来到店里帮工。他今日听说于掌柜等人进山遇到了麻烦,想来出份力。” “若能帮上忙,倒是大功一件。”李随豫看向阿铁,“要向阿铁请教了。” 阿铁听了,黝黑的脸上有些羞涩地一笑,抬手抓了抓脑后的头发,说道“不敢说请教。于掌柜救过我家婆娘,对小人有恩。小人怎么也该尽力的。” 说着,他看了看少东家,见他面上极为诚恳,心下也安定了不少。他原本担心自己人微言轻,又是个粗人,这个富养公子哥模样的少东家未必会信他,现下到让他愈发赧然了起来。“于掌柜也是常进山的,他若说不能走,那应该是真的不能走。小人早年在山中迷过路,兜兜转转了十几天,却是从另一个地方出了山。想来那也是条进山的道,离悬影峰有不少距离,雪崩塌不到那里。小人觉得,此次可以从那里进到山里。” “那条路需从何处走起”李随豫问道。 “在沿着山势向北一百里的地方。那边也有座山头,好像是叫”他抓了抓脑袋,想了会儿,李随豫也不催他。片刻后,他眼中一亮,想了起来,说道“对,是叫天门山小人从那边下山的时候,还遇到了几个带剑的人,盘问了许久,再将小人放下了山。” “看来是天门派所在。”白眉荀老说道,又捋了捋胡子,“那里确实是舒伦山脉的一支,离草药生长的灵鹫谷不算远,倒是可以一试。” 笑弥勒却摇头道“此事牵扯到天门派,只怕没那么顺利。我早年去天门山下收过草药,那里的药郎却说,天门派的人占了山头,说是山上有一处禁地,闲杂人等不能进入。那里恰恰是通向舒伦山深处的必经之路,药郎也只能到半山腰而已,再往上便有人把守了。” “金管事说的确实需考量。”李随豫端了茶轻啜一口,放了回去。“看来需向天门派递拜帖了。”说着,他又向荀老道“且向荀二写封信吧,让他先出面说一说。我们随后便赶去。须知回春堂名声在外,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于他们江湖中人最是受用。”他又转向鲁永道“还是要劳你走一趟,让于掌柜带人直接去天门山与我们汇合。”他看了一眼阿铁,道“阿铁便与我们一起上路吧,到了天门山还需由你引路。” 阿铁听了,连忙躬身应是。荀老等人得了安排,起身告退,各自忙活去了。不消片刻,议事堂里就剩下了李随豫和千寻两人。李随豫向她微微一笑,道“苏兄便跟着我一道,如何” 千寻却不知想着什么,有些走神。直到李随豫已走至她面前,她才抬起头来,应道“那就有劳李兄了。”心中却道,这次真是巧得出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商定 李随豫请的饭局,严格来说,并不算饭局。日渐正中,暑期上头。两人便在凉亭中用了些家常的小菜。亭外流淌着人工挖凿的小渠,沾了些水汽,倒也有些凉意。小亭四周挂着通风的青竹帘子,绘了墨竹,取些清幽之意。 伙计端了刚蒸好的鲟鱼上来,鱼身上还缀着几枚小巧的红枣。李随豫笑道“这可是今早刚从舒伦山溪水里捕来的。”说着,他抬手示意千寻自己动手。 千寻也不客气,直接夹了鱼脸入口,只觉红枣的清甜在口间花开,鱼肉鲜嫩柔滑,不由眯了眯眼,赞道“真不错” 李随豫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笑道“可不是。干净的雪水里养出来的鱼,自然肉质细腻鲜美。” 千寻好奇地看了看他手中的茶盏,有些好奇他并未提出喝酒,却也给自己准备了茶盏。她抬手去揭自己的茶盖,却见里面飘着些野菊甘草,茶色红润。她心中一笑,心想到底是开药铺的,连吃饭用茶都不离养生之道。 小菜清淡,却也可口。李随豫很会清谈,说起舒伦山附近的名胜古迹,总能讲出几个民间轶闻来,平添不少趣味。千寻听得起了兴致,便多问了几句。李随豫笑着答道“你若是觉得有趣,等去天门山的路上,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来一看。” 用完饭,李随豫还想请她去书房坐一坐。千寻看了看日头,无奈笑道“再不回去,只怕阿凌要急了。”说着便要告辞,李随豫却说要送她回客栈。千寻眯眼看了看天上的云朵,答道“走一趟也好。” 回春堂离客栈不过两条街,千寻说要饭后散步,两人便慢慢踱到了云来客栈门前。李随豫原想在此告辞,不想千寻已径直走了进去,他微微一顿,跟了进去。 楼上,刘药师正和萧宁渊说着话往楼下走。 “刘先生,这次真是多谢你。现在已是午时了,不如留下吃顿饭吧。”萧宁渊昨日也熬了一晚,脸上倒未见多少疲色。身上的衣服虽然还是昨天那套,却也整治得齐整。他此时的神情比昨夜温和了许多。 “不劳烦啦,老朽还要赶着回去店里。只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天门派的英雄,小兄弟你也是爽快人。有机会,老朽还是想与你喝一杯的。”刘药师此时有些眉开眼笑,挥手让萧宁渊不必送了。下到楼梯口,却见迎面走来两人,正是少东家和那个来抓药的年轻人。他不由奇道“咦少东家怎么来了”转头看向千寻时,面上的笑容忽然收住,又一次仔仔细细端详了起来,倒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花来。 千寻笑着任他打量,侧身向面前的萧宁渊点了点头,道“萧公子,贵师弟可好些了” 萧宁渊见了她,面上换了郑重的神情,抱拳一揖,诚恳道“聂师弟已然无恙。多亏公子昨夜救治及时,今早又寻了神医来。萧某已听神医说了,这伤医治极其困难,寻常医师也是束手无策的。聂师弟有幸能得公子出手,萧某感激不尽。”顿了顿,他又道“公子或许不是江湖中人,但天门派向来门风严谨,师长教导我们需知恩图报。如今公子于我门人有恩,来日若用得上萧某的地方,萧某定当竭尽全力。” “萧公子客气了。”千寻面上一笑,心下却腹诽他太过谨慎。口上说自己于天门派门人有恩,却是他出面来报恩。说是有求便可去找他,却只应承尽力而为。呵,如此滴水不漏的人,做一派的大弟子倒是相当稳妥,只是以后若还要和他打交道,却是不能将他当作“爽快人”的。 李随豫在一旁看着两人说话,并未言语,倒是萧宁渊见了他,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少东家。”刘药师终于将眼睛从千寻身上移开。 李随豫上前一步,向他叠手一礼,道“在下姓李,字随豫。有幸认识萧兄。” 萧宁渊抱拳回礼,“在下萧宁渊,是天门派大弟子。刘神医的医术确实出神入化,回春堂的大名在江湖上更是人人皆知,我门中采买的不少药品也都是出自回春堂。不想今日竟见到了少东家,萧某之幸。” “好说好说。”李随豫面上笑得和煦。 千寻有些玩味地看着两人客套,视线扫到了李随豫的脸上,见他也正向这边看来。她当即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心里却乐道,倒是会装。 刘药师忽一把抓住了千寻,沉声道“小娃娃,你且随我来。” 千寻微愣,被他拉出了客栈,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下。刘药师面上有些严肃,开口问道“你师父是谁谁教你的那套引流聚毒的针法” 引流聚毒啊,是了,就是将那牛毛细针引出筋脉,将针毒汇聚至一处进行压制。千寻眨了眨眼睛,向着刘药师笑道“我师父却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平日里爱琢磨些针法,您老只怕没听过他的名号。” “别蒙我这针法老朽见过,十年前就见过了。”说着,他又上下看了看千寻。“我就说奇怪了,一个小娃娃年纪轻轻的,用药这么大胆。原是有高人指点。”他见千寻只是笑,却不开口,半晌,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老朽就不向你打听了。早知道你是那人的弟子,老朽才不操这份闲心呢。”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气鼓鼓地瞪了千寻一眼,“你也是个刁钻的都治得差不多了,还让老朽我特地跑一趟,还拿什么神医来促狭我。” 千寻垂眸笑得高兴,就是不接话。刘药师吹了吹胡子,一转身就走回客栈,恰好遇见李随豫和萧宁渊两人相谈正欢地从里面出来。 “少东家,老朽就先回去了,楼上那位病人还需用药,老朽赶紧回去让人送来。” “那就烦劳刘神医了。”萧宁渊急忙致谢。刘药师一听“神医”二字,面上一笑,回头却又向千寻瞪了一眼,却见她正佯装看风景,别开了脸,嘴角却扯着笑。他无法,只好转身走了。 李随豫见到千寻,走到她面前,轻声说道“我们约了明日出发。萧兄的师弟有伤在身,也需要坐车,我邀他们随我们一起走。” 千寻点头,答道“嗯,那便明日出发。” 李随豫又笑着问“明日辰时,我让车到客栈门口来接你们。与你同行的,除了那个孩子,还有别人吗” “还有位姑娘。” “如此,不知那位姑娘可要与你同车” 千寻微一思量,答道“同车倒是无妨,只需够宽敞。”随即,她又笑着看向李随豫。“若是太挤,我就去占你的车。就看你舍不舍得拨辆大车来了。” 李随豫听了,不由笑出声来,立刻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道“在下定当扫榻以待,恭迎苏兄前来占车。” 两人皆是一笑,李随豫向她告辞。见萧宁渊仍站在客栈门口,便也向他点头致意。 千寻看着李随豫离开,转身走回客栈,路过萧宁渊面前时只点了点头,快步上了楼梯,并未注意到他有话要说的神情。 千寻回到房中时,阿凌正愁眉苦脸地趴在桌上。邈邈端坐在桌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桌上放了几样小菜,却是还未动过的样子。 阿凌见千寻进来,立刻从桌上支起头,说道“阿寻,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邈邈也急忙起身见礼。 千寻抬了抬手示意邈邈坐回去,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还没用饭不是让人来说不用等我了吗” 阿凌却指了指桌上那条鱼道“可是店里的伙计说,这鱼是才捉来的,客人来了都要尝的。”正在此时,他的肚子里响起了“咕”的一声。阿凌的一张小脸瞬间涨得通红,闭了嘴将头别开。 千寻一时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现在我回来了,快吃吧。”又看向邈邈,只见她眼中也含着笑意,眉眼间生动了起来,前些时日因伤痛消瘦下去的脸瞬时柔和了起来,倒是比在燕子坞时多了些生趣。 千寻一开怀,便坐到了邈邈身边,拿了她的碗筷,在桌子上各夹些菜,放到她面前,又拿了个勺子,轻轻塞到她裹着纱布的手中,嘻笑道“邈邈美人也真是的,跟着阿凌枯等挨饿。多吃些,看这小脸瘦的。” 邈邈原本含笑的眼忽地一怔,向千寻看去,又将眼移开,微微一点头,用勺子吃了起来。对面阿凌见了,却瞪起眼来,幽怨得像是别人抢了他的饭菜。 千寻却站起了身,走到了放着几包药材的几案边,说道“你们俩慢慢吃,吃饱一些,等会儿还需喝药。”说完,她就提着药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细针 千寻在后院的厨房外找了一处荫凉地,让小厮搬了三个炉子过来,架了小锅开始煎药。她自己搬了个小木凳坐在一边。因昨晚睡得少,又正值午后困顿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靠着树干打起了瞌睡。 不知是谁敲了敲她的手臂,千寻有些愕然地从梦中醒来,睁眼就看到了一抹亮红色的影子。那人逆着光站在她面前,让她不由怔怔除了会儿神。 俞琳琅手中握着把带鞘的剑,双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见她醒来时的,双眼中罩着曾雾气,看向自己时仍有些迷离,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胸口有些闷。她冷着脸,看着这人的眼睛逐渐清明起来,展颜向自己一笑,问道“姑娘找我何事” “找你自然有事”俞琳琅绷着脸,指着地上的炉子说道“你一个人就占了所有的炉子,我师兄怎么熬药” 千寻有些诧异,“厨房里不是还有灶台吗” “你怎么不用厨房的灶台”俞琳琅当即怒了,面上有些充血,厉声说道“这么热的天,有谁会在厨房里生火煎药。” 千寻靠在树干上,只觉身上懒散,头上有些重。她轻笑一声,说道“我的药也快好了,你且等上一刻钟再来吧。” “我师兄的伤可等不起”俞琳琅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更是来气,手上的剑把指着其中的一个炉子道“你须立刻让出一个来,不然我会让你后悔煎了这锅药” 无奈地叹了口气,千寻心知这姑娘是要来硬的。一阵困倦起来,她不由捂嘴打了个哈欠,眯起的眼中水润起来,眼角沁出颗泪来。 俞琳琅胸中又是一窒,随即勃然作色,手上的剑不由自主地向炉上的药锅砸去。千寻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见红影袭来,指尖立刻扣了枚银针,只待她靠近。 俞琳琅手中的剑击落,倒也是气势如虹。不料,剑端在堪堪要击中药炉时,忽地停在了半空。千寻也有些诧异,她手中的银针尚未出手,却见面带怒色萧宁渊站在了药炉前,手中紧紧握住了俞琳琅的剑。 萧宁渊不语,只皱眉看着俞琳琅,半晌,才放开了剑,淡淡道“你去聂师弟房中照看吧。” 俞琳琅剑上被阻,初初还有些惊愕,见一向温和的师兄忽然冷淡起来,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她有些害怕起来,又有些恼恨千寻。不知怎么,胸中仍是闷闷的,一时连气也撒不出,眼眶却红了起来。她一转身,一声不吭地负气走了。 “琳琅年少,被师兄弟们宠坏了,这次差点伤到公子,萧某实在过意不去,先代师妹致歉。”萧宁渊立刻向千寻抱拳赔罪,心中有些庆幸自己恰好来此查看。若是再晚一刻,师妹打翻了药炉,这滚烫的汤药即可便要撒到千寻身上。若真如此,只怕这人再不愿与自己这一行人打交道了,那昨晚的事情便也无从问起了。想到此,他低着头,倒是有种千寻不开口,便不会离开的态势。 千寻不动声色的收了银针,微微一笑,道“幸好萧兄来得及时,不然这锅药就真的白熬了这么久。” 萧宁渊闻言,舒了一口气,抬头时,脸上已带了些笑意,问道“还不知公子贵姓” “姓苏。” “苏公子,其实萧某有一事昨日就想请教。这” “坐。”千寻拍了拍身旁不远处的草地,笑着抢道“仰头和你说话,我脖子疼。” 萧宁渊听了一愣,随即莞尔,从善如流地曲腿坐下。他身材欣长,即使坐在地上,也并未比千寻矮。看着炉上的锅盖被热气顶得嗒嗒作响,他不禁又是一笑,开口说道“是想问你,昨日那牛毛细针是何来历为何让人伤得如此怪异” 千寻听了,默然片刻,答道“来历我自是不知。只是昨日我仔细查了这针的质地,是用铅石混了雌黄、朱砂炼制的。” 萧宁渊有些意外。这铅石和朱砂是道家人炼丹时常用的物料,雌黄却是味消肿解毒的药材,怎么反让人几乎丧命 千寻看了他的神色,解释道“这朱砂和铅石,虽说是炼丹用的,可道家有多少人服用丹药后病死了,只怕你是想不到的。这雌黄也是如此,少用些或许是药,多了就是毒。”说到此,她顿了顿,见萧宁渊已听明白了,又继续道“至于这针为何会在经脉中流窜,一则是因为打磨得细致,想来就是为了重伤经脉制作的,二则应与用针的人有关,或者说是发针的手法有关。” 萧宁渊此时不由皱起了眉头。这般阴毒的手法,在江湖中虽未见过,却也不难猜测出自何处。低头想了半晌,他才抬起头来,说道“这下又欠了苏公子一个人情,却不知该如何报答。” 千寻觉得有些好笑,回道“看病自然是要付诊金的,劳萧兄替我结了房钱吧。” 萧宁渊听了又是一愣,随即轻笑一声,道“这个是自然。” 三个并置的炉子上,锅盖同时发出着嗒嗒的声响。千寻放了一只碗在地上,取了块布,包在其中一只药锅的把手上,缓缓倒出汤药。沥干后,她将药锅放回了炉子上,用火钳熄火。随后,她端起碗,一口一口啜了起来。 “苏公子身体不适”萧宁渊初初见她熬了三锅药,就有些诧异。原以为是给那茶棚遇到的女子准备的,未想她自己喝了起来。 “嗯,老毛病,熬夜不得。”千寻面不改色地啜着苦药。萧宁渊听了,却不由讪讪,摸了摸鼻子。 许是药太苦,千寻吹了吹,便仰头一口喝了。随后便去熄另两只炉子,取碗沥药,再将药碗放在一只托盘上。她端着托盘起身要走,忽回头向萧宁渊道“对了,晚些时候回春堂来这里收药钱,你也替我结了吧。”说完,也不等萧宁渊开口,径直走了。 这一日,安城风和日丽,连带远处地平线上起伏的舒伦山脉,都看得清清楚楚。晴空万里,碧空如洗,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辰时刚到,一身黛色银纹常服的李随豫就走进了云来客栈的大门。天门派弟子已有几人候在了大堂中。机灵的小厮见李随豫进来,立即上楼去敲千寻的门。 李随豫不愧是大药商,准备的马车虽外观看着普通,内里却布置得精巧,仅仅是看一眼,就觉得宽敞舒适。 天门派的人占了两架马车,千寻等人一架,李随豫一架。四名驾车的马夫都是老手,将车赶至客栈前一字排开,马匹停下时并不多动。除此之外,还有四名打扮干练的武夫,骑马两两立在车队的前后。 千寻下楼时,就见到李随豫身后不远处,还恭敬地跟着一名随从,穿了并不显眼的青布衣衫,腰间配着把长剑,低眉顺目地站在阴影处。若不细看,倒也不会注意到他。 李随豫等着千寻下楼,见她看着别处,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回过头来笑道“竟会有你这样的人,盯着别人的随从不放,正经的主人在此却不闻不问。” 千寻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看才从房里出来的阿凌和邈邈,轻喊一声“出游需赶早,再磨蹭我们可走啦。” 阿凌自燕子坞中毒发后,面色一直有些不好。因昨晚喝了千寻新配的药,一觉睡到刚才,匆忙间洗漱后,这才出来,脸上倒是比几日前红润了一些。刚到楼梯口,他忽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指着楼下那人喊道“怎么是你” 李随豫见了他,轻笑一声,说道“阿凌,我们又见面了。”说着,视线扫向了最后下楼的邈邈,微微一顿,再看向千寻时,眼中多了些玩味。 千寻见他笑得古怪,不由挑眉,一手搭上了有些怔愣的邈邈,将她揽到身旁,只觉她身上僵硬,于是板着脸道“竟会有你这样的人,盯着别人的美人不放,正经的主人在此却不闻不问。” 这下轮到李随豫挑眉,他随即别开头去,胸前却因憋笑,轻轻颤了起来。须臾,他转回头,嘴角不由自主地扯了起来,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说道“恭请正经主人登车。” 此时,萧宁渊正负着聂师弟下楼来,肩上还挂着一件三尺来长的行李。另两名弟子见了要来接手,被他随手一摆挡了回去。“你们身上也都有伤,快上车吧,莫让李兄久等。” 见众人都已安置妥当,李随豫上了头车,青衣随从牵过一批马来,走在车旁。 车厢里备了茶水点心,千寻将一叠芙蓉糕和一叠玉片糕推到了阿凌面前,让他充当早点。看了看邈邈自下楼来便带了些郁色的脸,从袖中掏了个小瓷瓶给她,说道“一日三次,每次一颗。” 随后,她便取过一个软枕,捡了个宽敞的位置,躺了下去,闭眼就睡。马车晃晃悠悠,不一会儿,她便睡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噩梦 自出了安城后,车队取道向北,在宽阔的官道上走了约莫三个时辰。途径一片榆树林后,便离了官道,开始爬山。初初是在一片丘林间行进,其后穿过了一道峡谷,道路在山间盘绕起来。 千寻在车上睡了许久,只在午间醒来过一次,吃了些干粮,又被李随豫请去头车,讲了会儿山中景色与典故。 马车晃得一久,千寻便打起了哈欠,一手支头靠在窗下。李随豫看着窗外落下一子,却等了半天不见动静。等回过头时,只见千寻已低着头睡着了。他看了看两人下了一半的棋,黑子零星散布在棋盘上,全然不成阵势。他的白子早已占了先机,只是他并未急着收拢,留了几处空档。他无奈地一笑,抬手轻轻放下窗帘,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青鸾纹香鼎,燃起了安神的药香。 千寻这一觉睡得有些心疲,一个梦接着一个梦。 初时她站在一处阁楼上,透过窗子看着后院假山,不久,有人从假山后面出来,手里捏了个小方盒子。她看着那人走至楼下,忽抬起头向阁楼看来。千寻心惊,想要后退避开,却一动不能动。她看着那人抬起头,却见到了一张鱼的脸。大惊之下,她向后摔去,竟掉进了一个洞里。 四周漆黑一片,不知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她急忙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摸到,一抬脚就好像踩进了棉絮一般。她艰难地在洞里走了许久,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处亮光。她奋力地追去,亮光却仍离她远远的,无论怎么跑,她始终没能靠近那里。 跑了许久许久,她已累得筋疲力尽,慢慢地坐了下来,却发现整个身子都在下陷。她急忙站起身,却发现两条腿已经完全陷了进去。不知哪里出现了水声,眼前的漆黑中出现了昏暗的光线,水已漫到了胸口处。她向开口喊人,张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头顶上方出现了一个暗影,她抬起头去看,只觉光芒刺眼,什么都看不清。那人似乎在喊她,伸出了手臂要来拉她。她却什么都听不清,周围的水声越来越大,水慢慢上升,漫过了她的脖子,朦胧间竟是鲜红的一片。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着鲜红的血水渐渐没过她的鼻子,然后是眼睛,最后整个人向水底沉去。昏暗的水中,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被吞没,周围静漠一片,千寻只觉胸中闷得生疼。 一张惨白的面孔从远处渐渐漂来,越飘越近。手臂和腿重得像是灌了铅一般,她想要避开这张脸,却怎么也游不起来。水温越来越冷,指尖已经没了只觉。那张结了一层冰霜的脸靠了过来,两只枯骨般的爪子扣住了她的肩膀,深深扎进了肉里,她却完全感觉不到疼。那张脸无声地笑了起来,越笑越狰狞。他忽抓着千寻狠狠沉了下去,她觉得厌恶起来,伸手要去推开那张脸。 她拼命挣扎,原本冻僵的双臂动了起来。那怪脸紧紧抓着她,她反手去扣他的双臂,抬腿用力一蹬,身体就向后快速落下,终是摆脱了怪脸。回身一看,竟发现自己仍在飞快地下坠,周边已换成了一处悬崖,地面越来越近,下坠的速度快得无法想象,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等着一切走向终结。下一刻,她缓缓睁开了眼,看到了米白色织锦贴成的车顶。 过了许久,她才缓过神来。车外不远处传来了几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听不真切。鼻尖隐隐浮动着雪松香的淡淡气味。她动了动酸软的手脚,支起身,看着身下的两只软垫,却想不起何时躺下的。再看向车中,竟是一人也不在,小几上放着只已冷下的香鼎。直到此刻她才想起,车已经停下了。 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千寻只觉身上有些黏腻。方才一梦,竟是湿透了里面的衣衫。重重吸了两口气,仍觉得胸中闷闷的有些钝痛。她打起车帘,走了出去。 李随豫正在车前听探路的武夫回报,萧宁渊也被请了过来。听到车上动静,他回过头,正见千寻从车上下来。他刚想开口请她过来,却见她面上苍白,额上的发丝因沾了汗,凌乱地贴在皮肤上。她见了他,面上露出个笑来,却让人觉不出多少生气。他心中微沉,等她走近了,才淡淡一笑,转头向着萧宁渊道“如此这般,就只能改道了。萧兄说的那条路,周枫方才去探过了,说是可行。”说着,他又回头看了看千寻,道“只是今日要露宿了。” 萧宁渊也看到了千寻,只是对她这副刚睡醒的模样,多少有些诧异。他一点头,说道“露宿也无妨,江湖中人不拘这些,却是要委屈下苏公子了。” 千寻见两人看来,心下微微一转,笑道“露宿倒没什么,只是怎么要改道了” 李随豫道“周枫探路的时候,遇到了山道塌陷,留下的道路变窄了许多,车是过不去了。” 千寻默然点头。李随豫又说道“萧兄曾在此处出入过几次,还知道另一条山路。只是需绕远一些,多了半天的路程。” 千寻又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半日也好,露宿也罢,只要能吃上东西就行。” 未等李随豫开口,萧宁渊已笑了出来。“再行两个时辰,我们就能停下休息。到时候这山中野味,自然不会让苏公子失望。” 日头西落,迂回的山间早早便不见了夕阳,苍翠的山脊勾勒出一条长长的靛青色天空。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暗下,车队已赶至山腹的一处平地。隔着林木似能听到流水淙淙,抬头可见怪柏从高处的重岩中斜穿而出,形成交错的剪影。 两名武夫很快捧了干柴回来,升起两个火堆。萧宁渊带着陆鸣玉另两名武夫向林木深处走去。 千寻从溪边汲了水回来,借着火堆生起了一个药炉,恰见李随豫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她摆弄。她不由一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竟连药炉都备上了。” 李随豫一哂,道“药是我卖给你的,自是不好让你拿了药干看的。”说着,他又看了看十步开外的俞琳琅等人,也正在火堆边架药炉。“何况那位是刘药师出的诊,若是因为喝不上药好不了,他的招牌岂不砸得冤枉” 见阿凌从溪边回来,脸上还滴着水,千寻问道“邈邈怎么没下来走动走动” 阿凌拿袖子擦了擦脸,跳上她身边的一处高石坐下,两腿悬在空中来回晃着,说道“我哪里知道,我下来的时候,她还靠在车里睡觉呢。” 千寻看他脸上仍有些湿,便从袖中掏了块素帕丢给他。“擦干些,山里晚间凉。” 正说着,萧宁渊等人已从林中出来,手上提了几只已经剥洗干净的野兔和雉鸡。陆鸣玉找了干净的树枝插上,架在火堆边烤了起来。李随豫的两名武夫也收获颇丰,却是将插好的两串野物交到了他手上,又自行去烤剩下的。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倒也不甚疲惫。天门派弟子围着火堆,边打趣俞琳琅,边将烤好的野兔腿递给她,嬉笑间好不热闹。连受了伤的聂尹也已经醒来,披着件外衣坐在火堆边,听师弟说了一遍两日来发生的事情。 千寻看着炉火有些出神,耳边响起几声不大的锐鸣,阿凌不知从何处摘了两片细叶,试着上次的游戏。他试了一会儿,已能将声音发实,来来回回却控制不了音调,有些纳闷地问道“阿寻,我怎么就弄不出你那样的曲调呢上次那首可好听了。” 千寻看着他,淡淡一笑,道“你不如先将五音找到,等熟练了,自然就能奏出曲调了。” 阿凌抓了抓脑袋,又琢磨起来。 千寻转过头,却见萧宁渊正向她走来,脸上带着笑,手里握着的树枝上插着一只已烤熟的雉鸡,晶亮的油脂从烤得焦黄的肉间低落,远远飘来勾人的香气。他在她面前停下,将树枝递了过来,笑道“山间的野味自是别有一番风味,苏公子尝尝。” 未等她伸手,一个红影掠至,剑影一闪,萧宁渊手中的树枝被切断,滴油的雉鸡被挑至空中,下一瞬,俞琳琅已落在不远处,手里捏了串着雉鸡的半截树枝,笑道“大师兄怎么偏心,将最肥的一只给了旁人” 萧宁渊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手里的半截树枝,见千寻有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炉火,全没理会俞琳琅挑衅的笑脸,不得不沉了脸,正要开口责备时,却听一人从身旁掠过,灰影一闪,扑向了俞琳琅。那灰影身材矮小,手里握着根长树枝,轻轻一挽,瞬间缠上了俞琳琅,却正是方才坐在高处的阿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夺食 俞琳琅见来人是个孩子,不由撇了撇嘴角,捏着那串雉鸡的左手微微回收,右手出鞘的剑随意一格,刚要开口嘲讽两句,却见他碗间一转,原本下劈的动作改为了前刺,越过了她格挡的剑,向胸前的雉鸡刺去。 俞琳琅不由挑眉,心道这孩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手中的剑锋一转,向他的树枝削去,身体却并未移动,暗笑他不自量力,竟用树枝来和她手中的精钢剑抗衡。不料,下一刻阿凌又将前刺的动作改为了上挑,虽未能碰到雉鸡,却也堪堪避过了扫来的剑锋。他趁势矮身前冲,竟在俞琳琅收势的片刻,从她身边掠至了身后,反手一剑点向她后腰的穴道。 俞琳琅大怒,急忙回身格挡,错步间不觉用上了天门派的织云步,退二进三,避开了树枝的刺击后,在他收势不及的片刻已欺身上前,手上一剑已带凌厉之势向他碗间斩落。 萧宁渊暗道不好,见琳琅竟运起内力使出了废人手腕的招式,脚下立即踏出要去挡住那剑,不想刚走出两步,就见阿凌已身子后仰落下,在上身就要摔在地上时,左手在地上轻轻一撑,右手树枝横砍,身子忽从地上弹起,横砍的招式瞬间到了俞琳琅的右臂,已全然化开了她的剑势。 俞琳琅一呆,不明他为何忽然变剑招为刀法,眼见树枝已砍至臂膀,右臂却是收缩不急,不及细想,左手握着的半截树枝已挡了过去。 阿凌见了一笑,砍招立即变为上挑,恰恰此在挡来的雉鸡上,瞬间便将整只鸡从原本的半截树枝上脱开,挑到了上空。他立即旋身避开俞琳琅,脚下飞奔起来,一个飞扑接住了下落的雉鸡,面上已扯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手中的雉鸡还很温热,他欢喜地转身向千寻走去,不料一道红影已从上空扑至,不等他变色,白色的剑光闪起,俞琳琅向着他一剑劈下。阿凌心中一惊,反应已慢了半拍,避无可避之时,匆忙举起树枝格挡,心中却也惦记着树枝挡不住钢剑,不由运起了千寻教授的内功,将全部的气息聚集到了树枝上。 只听“咔”的一声,树枝应声而断,阿凌被扑面而来的剑气震得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惊得怔在那里。俞琳琅只觉剑尖砍上了一坚硬之物,居然还有些弹回的力道。她心中冷笑,借着弹回之力,翻身一跃,使出了一招兔起鹘落,凝气向呆愣在地的阿凌刺去。 阿凌愣在那里,见俞琳琅来势凶猛,只觉已无招架之力,双腿却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眼见剑尖已到了眉间,忽一人从横里穿出,长剑尚未出鞘便向上挑去,正击中俞琳琅的剑尖,白光一闪就被挑飞出去,远远地插进了山石之中。 “胡闹”萧宁渊喝道,面上阴沉得厉害,双目凌厉地看着俞琳琅,缓缓说道“回去之后自己去戒律堂领罚。” “大师兄”俞琳琅开口就要辩解,见萧宁渊目含不容置疑的威色,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咬了唇,身上竟有些发抖,也不知是气还是怕。 萧宁渊别开头不看她,见阿凌仍坐在地上,眼中红红的似有些委屈,暗叹一声,正要上前去扶他起来,却听千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兔肉倒是别致,没想到你还随身带了盐巴和胡椒,真是妙极。”萧宁渊回头看去时,正见到李随豫坐在她身旁,两人手里各拿了一串烤熟的野兔,分别撕下一条腿来咬着,语笑晏晏,好不自在。 千寻听这边没了动静,抬头看来,手中还捏了一条兔腿,向阿凌挥了挥,笑道“再不过来,我可就全吃完啦” 阿凌眨了眨眼,看了看手里的雉鸡和半截断树枝,急忙撑地起身,随手丢了断树枝,跑向千寻,着急地说道“鸡给你一半,兔子你也要给我一半”一直跑到千寻跟前两步时,他才停下脚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脸委屈道“你给我买的衣裳被我弄脏了。” “笨”千寻嘻嘻一笑,咬着兔腿道“方才你不去格挡,而是向着她跑去,不就不会摔了吗” 阿凌抓了抓脑袋,忽大喊一声“对啊,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说着,他眉间舒展开来,露出了个明快的笑容,挤到千寻身边,去扯她手上的野兔。 萧宁渊闻言却是暗暗吃惊,方才见阿凌小小年纪,却几次应变果决,逼得琳琅将织云步都用上了,最后从她手里将雉鸡抢到了手。琳琅虽自小骄纵,但功夫学得还算不错,几次失手皆因轻敌。可她后来较真起来,仗着功力和剑法将阿凌逼得无力还击,按理说,阿凌是绝无可能赢过她的。微一沉吟,萧宁渊还是问道“苏公子竟识得我天门派的剑法知道琳琅使的开天辟地之后便是兔起鹘落还知道破解的法门” “什么开天辟地兔子小鸟的,我哪知道这些。”千寻随意地摆了摆手,伸手去扯李随豫手上的野兔,说道“琳琅姑娘一剑劈下的时候,原本双肩是平的,但是落剑的时候左肩却向上倾斜,右肩下沉,右腿下落点地,左腿却抬起,不就是个要翻身的动作吗” 千寻眨了眨眼睛,看着萧宁渊,“这样一剑砍来,如果去格挡,正好就给了对方一个借力翻身机会,好使出下一招。可是格挡的人可就不太妙,吃下了全部力道,手臂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不就只能乖乖被打了” 阿凌听了,连连点头,嘴里塞了不少肉,油滋滋地嚼着,含含糊糊地说道“还是阿寻你的法子好,趁着那个女人还没落地,跑到她前面绊她一脚,我就不用摔啦”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阿凌一把抢过千寻手里的半只兔子,千寻又一把抢过李随豫手里的半只兔子,两人埋头啃得欢畅。李随豫无奈地看了看手上空空荡荡的树枝,叹了口气,说道“我再去烤一只吧。” 千寻吃完剩下半只兔子,已觉得饱了。她向李随豫又要了一只烤兔,并一小盘和一匕首,坐回阿凌身边,一边和他聊着从前听过的山间趣闻,手上一边用刀轻巧地将烤兔剃骨,顺着肉的纹理切割成了小块放在盘中,又将阿凌夺回的雉鸡剃了半只。打发他去溪边洗手的时候,千寻端着盘子回到车边,轻声道“邈邈,醒了吗” 车中一片静默,无人应答,也不闻动静。千寻抬手撩起车帘,扫了一眼无人的车厢,将肉盘放在了小几上,见车夫正向她走来,不由问道“敢问车上的姑娘去哪儿了” 那车夫向她一行礼,恭敬地回道“小人看见姑娘方才下车,往溪边去了。” “多谢。”千寻一点头,转身要往林中走去,才刚走了两步,便被一人叫住。 “苏公子留步。”萧宁渊走来,在她身前两步的地方停下。千寻向他身后扫了一眼,见天门派众人仍在火堆旁,并不见俞琳琅的身影,又看回他面上,等他说话。 “又要来麻烦公子。”萧宁渊见她如此,只道她忌惮俞琳琅,有些歉然地笑了,道“这次出来,就带来琳琅一个师妹,她到底是我师叔的爱女,我也需照顾她一些。”千寻不语,不知他想说什么,便只看着他。“几位师弟路上受了伤,也需好好休养。只是两部车虽宽敞,让琳琅和我们同车过夜总是不太方便。”萧宁渊说到此,看了看千寻的面色,见她并无甚反应,又继续说道“苏公子车上也有女眷,不知可否让琳琅到公子车上休息却要麻烦公子移去李兄车上歇息了。” 千寻听他说完,有些讶异他竟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知李兄可有同意” “方才已和李兄提了,他说只要苏公子同意便可。” 思及俞琳琅几日来刁蛮的样子,千寻多少有些头痛,她想了想,道“此事我还需问一问邈邈。” 夜风乍起,吹响山林。月华如练,映照溪泉。缓缓流动的水面上,倒映着空中的繁星。溪边还站着一婀娜的身影。 邈邈站在一块低石上,看着水中晃动的星夜怔怔出神。良久,她微微叹出口气来,眉间的郁色却浓得化也化不开。 不知是谁轻笑一声,邈邈惊得立刻转身,脚下却有些不稳,身体晃了晃,才又站稳。月华照映的山林被染上了一层薄光,山林中的阴影却因此显得尤为漆黑。一人自暗影中缓缓踱步出来,身上的黛色银纹长袍在月光下镀上了一层光晕。他只走了几步,便站定在了溪边,微微笑道“邈邈姑娘,别来无恙。” 飒飒之声由远及近,林木中又翻起一阵风浪,黑色的发和宽阔的袖随风翻飞,山间的凉意沁人心脾。 等风过了,李随豫仍未听她开口,不由转过头去看她。方才的阵风吹乱了她额间的发,交错的青丝杂乱地贴在她湿润的脸上,秀眉紧蹙,红肿的双眼下隐隐可见一颗泪痣,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无声滑落。她死死看着溪水中不知何处的倒影,身上却止不住抖动了起来。她哭得有些伤怀,却将抽泣隐藏在了寂寂无声夜里。 李随豫不由叹息,良久,才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原来他们真的会下此毒手。”隔了一会儿,他才又道“却不知东临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邈邈听了,身上抖得愈发厉害,胸口更是闷得厉害。她轻轻别开头,只露出个消瘦得厉害的背影。 过了许久,她以为他已走了,却又听他轻笑一声,说道“如今你竟跟着她出来了,事情倒愈发有意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飞车 “什么有意思” 李随豫闻声回头,就见千寻缓缓从林中踱出,就像他方才出来时那样,让他心中生起了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错觉。 千寻一直走至邈邈和李随豫中间的位置,站在溪水边深深吸了口气,身上的衣袋被风一吹,瞬时飘动起来。她就势伸了个懒腰,叹道“快哉方才吃饱了怎么就没想到来此消食。”眼角扫到了邈邈的背影,只觉她身上有些发抖,不由走了过去,脱了件外袍随手披到她身上,见她躲避般地低下头,奇道“咦,怎么哭了” 邈邈自是无法答话,肩上的外袍被风吹起,她不由伸手去拉,看在千寻眼里,倒真像是畏寒。千寻笑道“晚上什么都没吃,能不怕冷么先回去吃些东西吧,我给你搁在车里了。想洗漱的话,一会儿给你烧些热水。” 邈邈踟蹰了片刻,乖巧地点了点头,向千寻微微一躬身,也不看她,默默地向林中走去。千寻看着她走远,刚要回头,就被人从背后披上了一件外袍,黛色银纹前襟在风中飘动,她不由也伸手抓了抓。一转身,就见李随豫站在身后,眉间微微皱起,说道“夜里风凉,给美人送衣也该我来,你今日脸色这般差,自己怎么也不多注意些” 千寻有些愕然,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片刻后恢复了些笑意,道“其实一早就想问的,上次在燕子坞一别,就见你气息虚亏。前日在回春堂遇到,无意间碰到你的手指,便觉得你指尖冰凉。”说着,他又看了看千寻,“知道你懂医术,才没劝你找人看看,你” “李兄可莫要小瞧我了。”千寻见他忽变得如此婆妈,有些好笑。“你想说医不自医,可大夫也会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这不已经在用药了吗”见李随豫面上笑得淡淡,她微微一耸肩,说道“多谢你的外袍。既然萧公子跟你说了移车歇息的事情,那我晚些时候再还你好了。” 说着,她已沿着溪水向上流走去,未走出多远,就听李随豫在身后缓缓说道“夜间溪水凉,你若是想找地方洗澡,不如我让人给你烧些热水” 千寻闻声回头,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向他走近几步,脚尖向溪中一点,向前踢起,带着一串水珠飞向李随豫。李随豫未料她如此动作,急忙后退了两步,却还是被水珠落在了脸上。 他又好笑又好气地抬袖擦了擦脸,看了看被打湿的前襟,说道“你要找人试水直说不就好了,现在我外衣给了你,里衣却被你弄湿了。不然你也脱一件来借我挡一挡风” 却见千寻已转身向上流走去,一手向后挥了挥,说道“溪水如此凉爽,月色又沁人心脾,烧了热水关起来洗澡,就太辜负这良辰美景了。” 入夜,因邈邈对俞琳琅搬来车中同寝并无异议,千寻将阿凌留在了邈邈车中,自己搬到了李随豫的车上。阿凌为此苦了脸不说话,被千寻哄了两句,还是闷闷地应了。 上车时,李随豫正在靠在车中看书,见千寻进来,也不起身,只笑着一点头,道“没想到你会答应。” 他虽这么说,可车厢中已铺好了两床被褥,正好排在车厢的两边。千寻的床褥边还放着白日里靠过的两个软枕。她很是满意的一点头,说道“我琢磨着你这里更舒适些,搬来此处倒也不吃亏。” 她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清爽的气味。李随豫暗叹她还是洗了冷水澡,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她已和衣躺下,侧身转向了车壁,很快就没了动静。一件黛色银纹的长袍被折好放在小几上,上面似乎还沾着几颗细草。他默然起身,取过一块薄毯,轻轻覆在她身上。转身回到榻上,熄灯就寝。 淡淡的火光从窗帘外隐隐地映入车厢,几名武人和车夫围在火堆边安歇。 千寻夜里浅眠,但睡得还算安稳,鼻息间雪松的香味若隐若现。进入下半夜后,她缓缓睁开眼睛,对着面前的车壁看了许久,两耳却仔细地听着远处的松涛。片刻后,她坐起身,微微掀开车帘,看了看围在火堆边的值夜的武夫,却一眼见到了依在树边闭眼休息的萧宁渊。他呼吸均匀绵长,应是睡熟了。四名武夫散开在火堆不远处,有两人还醒着,一人向着火堆中添了些树枝,发出了哔啵的声响。 放下车帘,千寻靠在车壁上坐了会儿。远处的风声骚动着山林间的枝叶,飒飒之声从四周传来。不久后,千寻忽起身到了李随豫的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道“李兄,只怕是有人来了。” 李随豫睁开眼来,一息之间,目光便清明起来。千寻见他醒来,便要转身下车,却被他拉住了袖子。千寻回头,却见他靠在车窗边,不知在对谁说话。“阿爻,去告诉周枫。” 说着,他转过头来,向千寻说道“看来要提前赶路了。” 千寻细思之下,仍觉不妥。“我还是需将阿凌叫起。”她掀开车帘出去,向阿凌的车走去。未等她靠近,一声急促的破风声想起,呼啸着就到了身前。千寻轻轻一避,就见一支燃火的箭矢钉在地上。她未料到这些人来得如此快,须臾间便动手起来,脚下疾行几步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就要去拍阿凌。哪知迎面刺来一剑,剑锋贴着她的脸划过,寒意渗入皮肤。 她急忙一把抓住持剑之人的手腕,低喝道“是我,外间有人来袭。”说着,她放开了俞琳琅,一个错身到了阿凌身前,摇了摇他,又回头去摇邈邈。 邈邈已然醒来,有些愕然地看着千寻。阿凌却怎么也叫不醒,被千寻晃了几下,只喃喃说道“吃不下了” 千寻无奈,用力拍了拍他的脸,却听外间已想起了兵刃交接之声,几支箭矢射中了车厢,发出了几声钝响,巨大的力道震得车里微微一晃。俞琳琅已冲出车外,不知在何处与人交起手来,发出几声娇叱,还夹杂着萧宁渊的声音。 不远处传来几声马嘶,车厢立刻晃动起来。一人跳上了车前的踏板,马鞭一抽,车子就跑了起来。千寻打帘看去,见车夫正全力赶着马,向着山道跑去。他抽了间歇回头说道“苏公子莫慌,且在车中坐稳了。” 千寻应了一声,抬眼见李随豫的车在前方掉了个头,绕到了后面跟着。钉入车厢的几支箭矢上还燃着火苗,在昏暗的山道上尤为显眼。 千寻探出身去,伸手拔出了两支,却听后方又传来尖锐的破风声,几支带了火苗的箭矢正飞快地射来。她急忙侧身避开,不料车身一晃,车轮滚过一块山岩,这个车厢向上弹起。千寻站立不稳,抓着车壁的手中忽然松开,整个人向外飞去。悬空之时,她腰上用力一扭,两腿回旋勾住了一处车壁,支在一点上用力,整个人顺势向车后甩去。她反掌一推,一手已抓上了车壁,错身一翻从车窗蹿回了车厢,将刚刚醒来的阿凌惊了一跳,喊道“阿寻,你怎么从窗子跳进来了” 千寻在车中榻上坐稳,理了理衣襟,道“夜间坐一坐飞车,也算是人生少有的经历了。” 车夫许是得了命令,马车在山道上驶得飞快。亏的是老手,车身虽晃得厉害,在山道上却也是走得如行云流水一般。没多久,后方的打斗声和呼喝声完全听不见了。千寻拉开了窗帘向外看去,周遭的地形变得极为陌生,两边的林木变得密集起来,越发不像是车道了。她探头向后看去,竟是一片漆黑,李随豫的车已不见,整片林木中只剩下了他们这一辆马车。 察觉到不对,千寻打起门帘,正要问车夫,却见剑光一闪,一黑影持剑横扫,向着千寻面上袭来。千寻侧身错步,出指点向黑影胸前,眼角一扫,见车夫仍坐在一旁,两只手臂却软软垂下,放开了马缰,细微的血腥气从他身上传来。那黑影抽剑疾刺,招招凌厉,直指千寻眉心、咽喉、心口等要害,皆是致命的杀招。 千寻心中一凛,已发现车夫没了气息,她却完全没有察觉有人贴上车杀了车夫。车前空间本就不大,两人一来一往,交手间已过了十招。黑影剑法极快,千寻却无处躲避,退了几步后,几乎进了车厢,心中却暗道不妙。下一招,那人一剑自下而上斜刺,指向千寻前胸,来势极快。千寻心中忌惮,不愿再退,闪身躲过,脚下向前踏出了半步,想去夺那人手中的剑。不料那人忽然出掌,以极快的速度击中的千寻的左肩。 千寻闪避不及,整个人被击退进了车厢,重重摔在了车壁上,滚落在地。肩上和背上都火辣辣的疼,左肩更是透出些凉意,胸口因重击气血翻腾,脑中嗡嗡作响。她急忙起身,却见阿凌竟在车厢门口与那人对起招来。他手上的招式也快,用的是套掌法,那黑影进了车厢,手中的长剑反而施展不开来,倒让阿凌挡住了几招,但他右臂上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邈邈方才还惊恐万分地瑟缩在角落中,此时忽然爬来伸手要扶千寻。 “无事。”千寻已自行起身,将邈邈往身后的角落推了推。她袖中的手微动,凝神看着阿凌与那人过招,忽大喝一声“退开”挥袖而起,洒出了一些晶亮的粉末,另一首掩住口鼻,脚下轻移,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至门边,一把提起踉跄后退的阿凌,足下轻点,转瞬间已回到了车厢最里面。趁那黑影闪避粉末之际,她已塞了两枚药丸在阿凌和邈邈口中。回身时,一枚银针已从袖中射出,正中那低咳着向外避去的黑衣人,下一瞬已欺身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人的前襟,一把将他拎回了车里,重重摔在了车厢地上。 那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了几下,喉间发出了嚯嚯的声响。千寻不再理会,掀起车帘去抓马缰,向后一勒喊道“吁” 马却似疯了一般,被勒之下,疾嘶一声,蹄下却跑得更快,车轮压过地上的碎石,从地下弹起,千寻站立不稳,差些被抖了出去。她立刻飞身,跳上马背,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摸了摸它的脖子,只觉手中触感黏腻,抬手一看,竟满手鲜红。一惊之下细看,只见马脖子上爬了几只极小的蝎子,色彩斑斓,牢牢地挂在皮肉上,身上半透明的甲壳里隐隐透着血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断崖 千寻眉间一沉,见林木愈发茂密,马车已几次贴着树干驰过,只怕再不停下,只有连车带马在树干上撞个粉身碎骨。不及多想,她从腰后摸出把薄刃的匕首。那匕首在黑夜中,竟带着冷冽的光辉。 千寻回身,借着林间若有若无的月色,勉强看清了车身与马匹交接处的木杆和粗绳。下一刻,她已飞身而起,立在马股上,蹲下身,凝气在手中的刀刃上,手中刀光微闪,须臾间已划下了十几刀。每一刀都并不深,加在一起却正好将接连处的麻绳割断,固定用的木杆碎成几段,马匹瞬间就脱出了车身,飞也似的向林木深处跑去。 千寻也不急着下马,立身在鞍上,手中提了缰绳,盯着几只斑斓的蝎子看了许久,未料马匹已冲出了林外,前方却是一处断壁。马匹似也觉到了危险,急忙撤蹄减速,却忽然脚下打滑,两条腿绊在了一起,身上不稳,侧身摔了下去。她立即借力踏出,却未料马匹横摔时,缰绳被甩出,挂住了她的左脚。她暗骂一声,身体却被一股沉里拉向地上。 断壁前的地势倾斜,马匹横摔在地后,随着方才巨大的冲力,向前滑去。下斜的地势加快了下滑的速度。马匹在下,千寻在上,一人一马斜躺在地飞快下滑。千寻伸手要抓身下的岩石,无奈下滑之势太快,马匹太重,几次都划破了手指,也施展不出一点阻力。 她垂眸思索,扫到手中匕首,急忙调整姿势,勉力抬起身体,弯腰去割缠在脚上的缰绳,心中暗笑自己犯傻,早没想到割断绳子。 下滑过程中,力道不好控制。然而断壁已近在眼前,犹豫不得。千寻深吸一口气,聚力弹起上身,手中刀刃闪动,向足边斩落,一击切断了缰绳。下一瞬已翻转身体,手中刀刃向岩石中插去。无奈冲力太大,不及削缓,刀刃击中岩石后立刻被弹开。千寻奋力抓稳匕首,人却翻滚着继续下滑,不及反应便已一脚滑出了断壁的边缘。 她停了手上的动作,迅速运起内力,气息在全身经脉中飞速流动起来,丹田中的气息沸腾起来,冲涨进了经脉之中。此时她已完全摔出了断壁,整个身体腾在空中,向下坠落。忽然,她手中的匕首向上飞射而出,刀柄上还连着根极细的丝线。匕首划出道曲线,深深扎入了崖壁上的一处凹凸错落的岩石,丝线挂下时正从一道上部开口的岩石缝中穿过,随着下坠之势,匕首从岩石上松动下来,刀柄却真巧卡在了岩石缝中,丝线随即被拉直 。 悬在半空的千寻终于呼出了一口气,心情极为复杂地看了看另一只手中的一只小瓷瓶。方才她没有弃马,便是想留下一只毒蝎子,哪知蝎子是到手了,之后却出了这么些倒霉的事。 轻叹一口气,她手腕翻转,拇指上已多了个玉韘,丝线正是从这玉韘的一个细小的缺口处伸出,带着她在崖壁上前后晃动了起来,在贴近崖壁的时候,她出腿在岩石上轻点,瞬间便向上腾起,端的是身轻如燕。待上升的势头减弱时,再向岩石上一点,又一次腾起。 如此这般几个来回,很快就靠近了断崖的上端。 山间松涛四起,明月西斜,照在岩石上像是镀上了一层薄霜。此时,崖上忽探出个头来,一人嘶声喊道“阿寻阿寻” 千寻闻声抬头,正见明月照在阿凌的小脸上,他眉间蹙起,眼睛已红了起来,满脸的焦急,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千寻有一瞬默然,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涌,随即她又抬起头,用不大的声音向崖上的喊道“阿凌,我在这里。” 岩石挡住了阿凌的视线,在崖下这出了一片阴影。阿凌看不到下面的千寻,却听到了她的声音。一颗紧张的心瞬间回到了胸腔里,他跌坐在断崖边,用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你也不能因为坠崖经历难得,就真的去尝试了呀。” 想了一会儿,他又喃喃说道“你可把我吓死了。” 千寻此时已做完了最后一个腾跃,一个翻身上了断崖,轻轻落在地上。见了地上的阿凌,不由笑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屈指向他头上一敲,笑道“小鬼你说谁坠崖是闹着玩的” 阿凌摸了摸头上被敲的地方,低头默默的,忽起身向千寻扑去,一头扎进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过了许久,他才闷闷地说道“我不是小鬼,别总把我当小孩看。” 千寻无声地笑了会儿,看着他时不时抽动一下的双肩,难得没有想去打趣他,只转眼看着崖下的山色。西斜的明月洒下光华,东边的天际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少东家,找到车痕了” 周枫匆忙从马上跳下,三两步跑到了李随豫的身边。 李随豫长身立于山间的一块凸岩上,面沉如水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块平地。方才的那批黑衣人轻身功夫了得,围追的阵型操练娴熟。他让人沿着峡谷山道一路冲出,原以为很快就能甩开他们。没想到来的不止一批人。天门派众人竭力抵挡,仍旧受到了重创。若不是他带的几名武夫都非等闲之辈,只怕这次夜袭中无人能幸免。 唯独让他想不通的是,跑在最前面的千寻等人为何忽然没了踪影。所有的车夫都得过他的命令,行车的路程也是昨晚便已定下的。一路赶来却完全没有见到他们的车痕,难道是在路上走了别的岔道可为何他们走了别的路 “属下沿着车痕走了一段,周遭并无奇特之处,只是马车进了密林,车速极快,密林行车却是极危险的。” “找到人了吗”李随豫问道。 “密林极深,属下怕来回耽误太久,留了周彬继续追踪。”周枫躬身低头在李随豫身前,心中却不知少东家打的什么算盘。这次出门带来的几名护卫,都被留在了天门派的两辆车外暗中保护。如今走在最前面的车走却失了,少东家听了之后,面色立时难看了起来。 “带我去看看。”李随豫说着,便动身上了马车。周枫立即上马在前面带路。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马车进了一片密林。车夫不由放慢了车速。 在密林中又行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林木愈发密集起来,有几处地方马车都险险通过。终于,车夫勒马停下了车,向着车里的李随豫道“少东家,前面已行不得车了。” 李随豫从车中出来,环视四周,问道“周彬还未回来么” 周枫方才一路看着车辙痕迹,到了此处,轮印仍深深浅浅地向前延伸。只是车夫为了保险,已说不便前行了。周枫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短笛,轻轻一吹,发出了极细的鸣声。两短一长,正是召回的信号。 李随豫此时也正在观察地上的车辙。此处并非完全不能通车,只是再往下走去,车身势必会与树干碰擦。千寻车上的车夫也是老手,必然知道此路不宜前行。可为何这车辙仍一路向前,一点减缓的迹象都没有 他不等周枫吹完笛哨,已沿着车辙走了起来。 没走多远,林间枝叶响起沙沙轻响,一黑布劲装之人从树上落下,向着李随豫躬身行礼,道“启禀公子,车已在前方找到。只是马匹被放跑,车上只有车夫的尸体。” 李随豫听了,脚下却未停。“马匹找到了么” 黑衣周彬急忙跟上,禀道“属下沿着马蹄一路找去,发现了一处山崖。拉车的马匹应是已落下断崖了。只是” “有话一次说完。”李随豫避开了几处横生的枝杈,脚下却越走越快。 “属下见崖壁边的岩石上有刀刻的痕迹,不是很深。想来是有人跟着马一同滑落时,想要阻住下滑的势头,用了锐器借力。但岩石过于坚硬,锐器未能刺入。” 说话间,前方已能看见模糊的车影。待走近,只见车壁早已被刮得斑驳不堪,车厢门口,那车夫正倒在那里,面上一片青灰,喉间有一道极细的割痕,鲜血染透的衣领早已干涸,人已死去多时了。 查看过一遍后,李随豫默然地向断崖的方向走去。穿过密林,眼前忽然宽阔了起来。东方的天空已亮起了一片白光,断崖外的连绵山势瞬间映入眼帘。李随豫沿着断崖前的岩石慢慢查看,回想着曾经有人教过他的追踪术。岩石上看不到脚印,却留下了粗粗浅浅的不少刮痕。几处尖锐的岩石角上,沾着几点血迹。 他一路走到了崖边,看着刮痕就此停住,几条极浅的血痕断在此处。他忽觉胸中憋闷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堵在那里,让他连起都喘不起来。站在那里,他向崖下看了许久,直到一缕朝阳从东方的天际射出,山林间沐浴上了清亮的朝阳。 周枫从山岩上走下几步,见到了李随豫一动不动站在崖边的背影,不由看了看一直候在旁的周彬,却未能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他思量了半刻,还是面色复杂地开了口,说道“少东家,苏公子让我来问问,何时可以启程” 周枫说完此话,却发现周遭又静寂了下来。李随豫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他才回过头来,面上淡淡地说道“你找到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掌伤 李随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片刻,远远见到了自己的马车。他快步走到车前,见阿凌坐在车前横木上,左手拉着车前的帘布,不让它被风吹起,右臂上裹了一层纱布,搁在膝盖上。 见李随豫过来,阿凌说道“阿寻在上药,你等一下。” “伤到哪里了”李随豫轻轻点头,细细看着阿凌面上的变化,只见他眼圈有些红肿,眉间凝着些冷色。他直直地看着李随豫,眼中很是戒备,说道“阿寻没告诉我。” 李随豫转头望了望帘子,车厢里只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忽听一人“呀”了一声,一只瓷瓶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他还是抬步迈了上去,侧身避过了阿凌伸来推他的手,轻巧地一动,就掀开了车帘,钻进车中。一抬头,正见千寻在肩头裹完纱布,向上拉着衣服,松开的裹胸和锁骨间的大片皮肤转瞬间被遮在了衣服下。 他面上一愣,急忙转身,一时觉得气血上涌,面上发烫。他尴尬地低咳了一声,刚想开口,就听千寻不急不缓地说道“劳驾帮我捡下地上那个瓷瓶。” 李随豫匆忙低头,蹲身在地上找了起来,忽在小几下见到一个细口的长瓷瓶,伸手捡起,侧身向千寻递了过去。 此时千寻已系好了衣带,见他仍别着头呆站着,手臂僵硬地向后递出瓷瓶,样子全没了初见时的潇洒淡定,不由觉得好笑。她眨了眨眼,说道“李兄,接下来要拼车了,我们这里三个人等着你发粮饷呢。” 李随豫闻声回头,见她眼中带着促狭,面色除了仍有些白,倒也不见大碍。视线扫过她手上,纤细的指尖和白皙的掌上多了几条血红的伤痕,心想大约是在崖边岩石上磨破的。她终究没有摔下去。李随豫轻叹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捏过她的手掌,细细看了伤口,见似是已清理过了,才拿着瓷瓶上起了药。他将药敷得仔细,只是药粉在指间不好附着。他转身打开塌下一处暗格,取出一个绿玉瓶和一些细棉,用细棉沾了瓶里的黄褐色药膏,在伤口上涂了两遍。 涂完之后,他才呼出口气来,也不看千寻,说道“手上就别包布了。这样虽然看着吓人,但好在透气,容易结痂。你今日就少用手吧。”说罢,他又钻出车外,看了眼被周枫点了穴道定在一边的阿凌,笑道“阿寻伤了手,你需多照看她一些。” 周枫会意,立刻上前给阿凌解了穴道,却见他一声不吭的钻进车里。 车夫上前,说是可以启程。邈邈此时正站在车外不远处,面色有些踟蹰。这个女子比在燕子坞时消瘦了许多,下巴削尖了起来。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车上,两条秀眉蹙起,袖子里缠了纱布的手紧紧握着。 李随豫淡淡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才打起车帘,面上笑得和煦,说道“姑娘请。” 马车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山路上。车上突然多了两人,将李随豫原本可以躺着歇息的长榻占据了一半。 “到底发生了何事那马车中的毒是你下的吗”李随豫手中边煮着茶,边问道。 千寻微微一笑,回道“嗯,你的手下没人沾上吧” “你不必担心,我没让人进去。”顿了顿,他又问道“我查过车夫的伤,是快剑一击致命。车厢里有打斗的痕迹,我猜测是你和那人交过了手。他的穿着打扮或是剑法里,可有什么线索” “剑法我不太懂,那人的打扮我也不及细看。却有一样东西让我觉得有些新鲜。”千寻说着,正想伸手从袖中掏东西,不想手腕立刻被阿凌握住,她这才想起手上还敷着药。 细思片刻,她摇了摇头,说道“算了,回头等手上药干了再拿来给你看吧。是从那匹马上找到的一种毒蝎子,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记得也不甚清楚了,还需写信回去问问。” “你追着那匹马差点掉下断崖,就是为了留下蝎子”李随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不,我追着马是为了留下蝎子,不是为了掉下断崖。”千寻无奈一笑,说道“蝎子的事情倒是其次。我原本已将人制住,没想到回到车里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说到此,她因想得投入,眉间微微蹙起。“阿凌和邈邈下车来找我时,并没有看到周围有何异样。我回去后也仔细查看了一遍,一点痕迹也没有。按理说如果有人进到车中将他带走,必然也会沾上毒粉,不出多远就会毒发。但我和阿凌在四周找遍了,都没有发现任何人。若是这人自己走了,那么他至少能压制我的毒。但为何没有继续动手,或者杀了我们,或者逼问解药呢” “阿寻,别想了。”李随豫手中拨弄着茶炉,说道“此事我会让人去查的。只是你肩上的伤不像是剑伤,是怎么回事” 千寻奇道“你又没见到伤口,怎么知道不是剑伤” 李随豫听了,脸上忽然一红,只片刻就恢复如常,说道“你裹得不太好,我看到了半截指印。” 千寻默然,阿凌已鼓着腮帮子骂道“方才说了不让你进去的,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在燕子坞的时候就抢了我给阿寻的花,现在还要学我叫阿寻” 坐在一旁的邈邈忽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千寻,看了许久。 千寻听他说得乱七八糟,正想开口解释那指印,却听李随豫说道“我们前后两次相遇,便是缘分。经昨夜一事,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若是不嫌弃,你也可以唤我随豫,或者阿豫。” “是鬼蜮修罗掌。”千寻说道。 李随豫一听,面上忽然变色,起身一手抓过她的手腕,搭上了脉门。千寻不动,任他查探。许久,他才放了手,面上竟是比方才误以为千寻坠崖还要凝重些。他看着千寻,见她神色淡淡,微微皱起了眉。 千寻一笑,说道“你也莫担心,这人修炼不到家,功力最多能做到摧毁经脉。现下我肩上确实没什么感觉,不过这样的伤却也难不倒我。” 见李随豫面上不见释然,她只好苦笑道“真的没伤到要害,我卸开了几分力道。你若真心疼我,不如让个宽敞的地方出来,让我躺躺” 李随豫心知自己医术不如她,但见她说得轻巧,仍是不太放心。鬼蜮修罗掌是江湖中早已绝迹十年的诡道功法,修炼过程苦不堪言,能练成的更是少之又少。然而一旦练成,功力就会变得极为霸道。十年前,江湖中遭到鬼蜮修罗掌重创之人不计其数,绝大多数人都当场毙命,少数活下来的,也成了经脉尽断的废人,终日顽疾缠身。奇怪的是,从来无人知道这套掌法的来历。因身怀诡道之人在浩劫中被剿杀殆尽,鬼蜮修罗掌也就此销声匿迹。如今诡道功法重现江湖,却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他又从暗格中翻出一个白玉瓶,倒出一颗玉珠般润泽的药丸来,用两根手指拈了递到千寻面前。 千寻细细一嗅,只觉气味清洌幽香,颇为诧异地说道“凝雪漱玉丹这般稀罕的好药,你还真是大方”说着,她全不客气地一口咬了上去,叼着药丸吞进肚里,笑道“这下好了,等到了天门山,我就该好得七七八八了。” 李随豫看着指尖被她轻触过的地方,一时有些失神。不料她却身子一歪,一头倒在了阿凌身上,轻轻说了句,“困,让我睡会儿。” 许是凝雪漱玉丹发挥了效用,接下来的路上,千寻睡得极为安稳。车厢一边的长榻被她占了去,李随豫将另一边让给了阿凌和邈邈,自己坐在了正中的横榻上。几人再无言语,只余车轮滚动的声响。 一觉睡得漫长,所幸无梦,醒来时,千寻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她睁眼躺了会儿,才渐渐看清了周围情形。 清冷的月色从窗纸透出,房中摆着几件藤木家俱。鼻息间传来淡淡的雪松香,那只青鸾纹香鼎被放在了不远处的小几上。 她微微一动,想要起身,方觉左臂使不上力。正要侧身向右臂借力,忽闻远处响起两人的脚步声,有人声传来。 “放手,莫要拉我”俞琳琅一把甩开了陆鸣玉,脚下加快了步子。 “师姐,你别冲动。大师兄既然说了无事,想必已寻到了应对的法子。何况再过一天就到天门山了,我就不信他们敢追到山上去。”陆鸣玉无奈地跟了上去。方才他得了萧宁渊的嘱咐,今日须牢牢看住俞琳琅。只是这位师姐自小众星捧月惯了,忽然对她说这不行那不许的,加上几日来奔波不定,危机频出,同门师兄弟一个个重伤,她这焦躁易怒的性子早就忍耐到了极限。 见俞琳琅头也不回地向外走,陆鸣玉苦了脸又劝道“大师兄都说不知道这群人是哪里来的,你这样跑出去怎么可能找到。他们的手段你也是见过的,我们一群人都伤成这样,你一个人还不是送死” “别吵谁说我是去找那群人的。”俞琳琅本不欲理他,到底怕他太大声,惊动了萧宁渊,只好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没见大师兄的金创药用完了吗刚才我去他房里看他,他一直冷着脸把我往外赶。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看到他裹伤的布上渗出了血。” 说到这里,俞琳琅已带了些哽咽,她侧过头擦了擦眼睛,说“你们别总把我当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大师兄是因为要护着我才受伤的,我现在好好的站在这里,怎么也该帮他做点事情。” 陆鸣玉见她眼泪簌簌往下掉,越说越伤心,不由有些心虚,立刻放软了语气说道“是师弟我不会说话,师姐你莫伤心。只是这镇子偏僻,时辰也不早了,哪里买得到什么金创药呀。何况你若是一人落单,难保不会被那群人找上,我们还需小心为上,不能再让大师兄替我们操心啦。” 陆鸣玉一番话说得中肯,俞琳琅听了默然,半晌才抹了抹脸上的泪,轻轻“嗯”了一声。陆鸣玉暗暗呼出一口气,正要去牵她手臂,却见她指了指院子东侧的一间小屋问道“这间是谁住着看上去倒比我们那几间要大些。” 陆鸣玉抓了抓后脑,说道“大概是苏公子他们吧。” 未等他反应过来,俞琳琅已迈步走到了房门前,抬手敲门。陆鸣玉急道“李公子说了不能打扰苏公子歇息,大师兄不也交代过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箭头 “你们在做什么” 俞琳琅和陆鸣玉闻声回头,只见那被唤作阿凌的小少年正走进院中,手里还提着个食盒。他在屋前站定,面上不悦地瞪着两人,说道“阿寻睡着了,你们不能吵醒她。” 俞琳琅刚想开口,张了嘴却没说话。她低头想了想,才低声说道“我想请他给大师兄看看。他既然能治好聂师兄,应该也能” “阿寻也受伤了。”阿凌冷冷说道,“她从早晨到现在,都没醒过。” 俞琳琅一时语塞,有些想发怒,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想起萧宁渊背上染血的布,她不自觉攥紧了衣角。陆鸣玉无奈地拉了拉她。 两人正要离开,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千寻带着些笑意站在屋内,说道“正巧我也醒了,想让我看萧兄就带路吧。” 阿凌跑了几步进了屋里,抓了千寻的手说道“你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拿了些吃的。”说着,他将千寻拉到桌边,打开食盒端出了几盘清淡的小菜和一碗鸡汤,把筷子塞到千寻的手里,抬头殷切地看着她,就等她赏脸吃上几口。 千寻一哂,右手捏着筷子,伸指探了探汤碗,满意地点头道“方才就闻到香味了,倒也不烫。”她放下筷子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长出一口气,赞道“味道也好。”未待阿凌开口,她已放下汤碗,转身出门,向着外面两人道“走吧。” 阿凌连忙追了出去,却听千寻笑道“饭菜替我看好了,回来还要吃的。” 小院不大,在这样偏僻的小镇上,却已算得上是富户。千寻因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躺进东厢房的,走在院中时不免好奇多看了两眼。宅中屋舍十分普通,院中辟出的几块苗圃种了枸杞和茼蒿,拐出东厢院落时,还能见到一棵挂了零星红果的樱桃树。 西厢院落的屋舍确实不如东厢宽大,数量却多出了一倍,院子也大了不少。三人走至萧宁渊房外时,正巧遇上李随豫从房中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后的千寻,见她面上恢复了些血色,眼中神采也明亮了许多,这才笑道“他们终究没忍住,还是将你请来了。” 陆鸣玉面上讪讪,俞琳琅别开头站在屋前,却又忍不住抬眼去看千寻。 千寻径直走进了屋里,见萧宁渊正起身迎来,不禁莞尔“坐着吧。一股冲鼻的血腥气老远就闻到了。”她缓缓踱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自己把衣服脱了吧,别让我动手。” 李随豫此时也进到房中,听了这话,又将身后的门掩上,抱了手靠在墙边。 萧宁渊脸上却有些尴尬。昨夜交手时,为了掩护琳琅上车,他背上中了一箭。原本习武之人筋肉结实,他又用内力挡住了一部分势头,因此那箭扎得并不深,却不知为何总止不住血,用了金创药也不见效。原本为了不让琳琅他们着急,他一直忍着未说。现下在大夫面前,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可千寻一进来就让他自动宽衣解带,听着总觉得哪里别扭。 想归想,他还是动手开始解上衣,很快就露出了斜绑在背上的布,像是从哪件衣服上扯下来的。 千寻喝完了一杯水,又去倒第二杯。“把这块破布也解了。” 萧宁渊依言将绑伤的布解下,露出了背后一个十字形的伤口,立时有血水淌出,一路顺着他结实的肌肉流到了腰间。 千寻捏着茶杯绕到了他身后,低头凑在他背上看了会儿。房中点了烛火,微微晃动。她放下右手的杯子,取过烛台靠近伤口照着,半晌,她问道“你拔下的箭头还在吗” “在。”萧宁渊一点头,指了指床上的包袱。千寻从他背后移开,示意他去拿来,目光却不由看向了包袱旁一只三尺来长的盒子,用灰色的细麻布包仔细地着。 “就是这个。”萧宁渊将一截箭头放到了桌上。因方才走动,背上的伤口又淌出了不少血,松松搭在腰间的上衣被染红了一片。 “果然是铅石做的。”千寻看了一眼箭头,说道“难怪止不住血。” 萧宁渊听了“铅石”二字,点头道“嗯,确实和客栈那批杀手是一路的。” 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千寻觉得有些无趣,双手笼在袖中,正打算要告辞,不想萧宁渊又开口道“只是没想到拖累了你,不知你伤得如何了,听李兄说你昏睡了一天。” 千寻回头看向他,见他面色歉然,眼中关切十分诚恳,只是这番神情配上他这副上身背上淌血的形象,难免有些诡异。她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了些苦笑,说道“幸好伤的是我,若换了阿凌或是邈邈,只怕”她摇了摇头,换了副忧心的神情,眉间微微拧起,“可惜敌暗我明,到现在竟然连他们的目的都不清楚。早知如此,我不该带他们上路的。” 靠在门边的李随豫动了动眉毛,只见萧宁渊面上愈发歉然,千寻却望着烛火出神,眼中尽是郁色。 萧宁渊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他们应该是冲我来的。我从荆州出来时就觉得有人跟着,几次易装改换路线,路上也很少休息,才甩开了他们。后来我到临川与同门会合,没想到他们还是跟了上来。按理说我们人也不少,他们不该匆忙动手的。” 他又看向门边的李随豫,“李兄,这次牵累你手下几位兄弟受伤,实在与我本意相差太远。如今几位师弟的伤都不轻,我还是想请你送他们回天门山,如此已感激不尽。只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李随豫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说道“萧兄言重了。左右不过一日时间就到天门山了,我可不想因为这一天,违背了我对萧兄的承诺。既然说过要送天门派诸位回去,少了萧兄可就不算做到。” 见萧宁渊还要开口,他笑道“我可是个商人,坏了口碑不利生财。又或者说,萧兄想让我离了车队单独送你一程这可不行,我也答应了阿寻要带她上山采药的,自然不能委屈她也离了车队陪你。” 萧宁渊哑然,心中却很是感激,面上也带了些笑意,却听千寻说道“夜已深了,萧公子早些歇息吧。” “嗯”萧宁渊一愣,看了看自己的上身,不解地问道“苏公子,这伤口还没看呢” “我方才不是看过了”千寻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萧宁渊又是一愣,方才想明白,她说的看,还真的就只是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没了包扎的伤口,血水淌得愈发没了阻拦。他从刚才就一直将背脊露在哪里,结果就换了她一句“果然”和一句“难怪”。血水浸湿了后腰的衣衫,让他愈发不好受。却见千寻忽从手中抛出个细口小瓷瓶来,他伸手接住。 此时,千寻已走到门口,李随豫正替她开门。她走了出去,竟是连句医嘱也没留下。李随豫也向他一点头,说了句“告辞”,跟了出去。 夏虫喓鸣,月色沁凉,清新的泥土味弥漫在空气中。千寻出了西厢院,便放慢了脚步,赏起了月色。李随豫跟了上来,和她并肩走着。两人默然地踱了会儿,李随豫忽轻声道“昨日是我疏忽了。” 千寻闻声回头。此时她目光明亮,带着浅笑,哪里还有半点郁色。 “你”李随豫看了她半晌,原本还有些凝重的脸上渐渐放松了下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萧兄在我面前藏了这许久,竟被你几句话诈了出来,想来真的是感念你的援手之情。只是你这看伤的法子也太别出心裁了些,我却是有些同情他了。” 千寻仰头看着夜空,淡淡说道“搅了我两夜的清梦,说治伤就将我叫去,也没见他们客气过。如今确实将我也牵累了进来,难道不该对我有个交代么”她又扯了扯嘴角,瞥了李随豫一眼,“明知道都是冲他们来的,还不兴我找点乐子” 李随豫好笑地看着她,“我忽又觉得,得罪你倒不是什么怕人的事了,无非是出点丑,逗你一乐就行,何况来得快去得也快。” 千寻仍望着天际,恍若未闻。 “阿寻,左右明日就到天门山了,萧兄的事情你也不必担忧,今夜就好好休息吧,不会再有人来扰你了。只是那个伤了你的人,未必就是和他们一路来的,今后你还是要小心些。” “嗯,自然不是一路的。” 见千寻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李随豫忽伸出手要去捏她的左手手腕,哪知她向前踏出了半步,转过身来看着他,不偏不倚地避过了他的手,说道“差点忘了,阿凌还给我备了些吃的。你也不必送了,早点回去歇着吧。”说着,她随意地一摆手,向东厢院走去。 李随豫缓缓收回了手,背在身后,看着她一路回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入城 这一夜果然和李随豫说的一样平静。千寻夜里向来浅眠,躺在榻上听了会儿四周的动静,夜间的小镇寂静祥和,偶有孩童哭鸣之声,妇人喁喁哄弄。 从客栈那晚的动静来看,杀手对萧宁渊等人并不熟悉,才会同时袭击两个房间。这些匆忙间纠集而来的杀手,在隔了一天后追至山道,却也没有趁着他落单的时候集中剿杀。他们用燃火的箭惊动了车队,制造纷乱后,才现身与天门派众人交手。千寻有些纳闷,若让她来刺杀萧宁渊,就算是扮作车夫暗中捅刀子,也比大张旗鼓地行动要好。又或者,杀手的目的并非取命 天刚亮,众人已调整妥当,准备出发。千寻早起后在小院中逛了一圈,遇到了匆匆赶来寻她的屋主后,才知此间的农舍原是回春堂的产业。 李随豫见到她时,早有仆从来报,说是东厢院的小客人一早爬树摔了几次。他摆手让人下去,回头向周枫吩咐了几句。 等千寻登车时,就见到了一筐小巧可人的樱桃被放在坐榻旁。她有些纳闷地看着阿凌道“让你练习提气上树,怎么把一树的果子都摘了”正要上车的李随豫听了这话,脚下一顿,隔了会儿才无奈一笑,进了车厢。 车队出了小镇后,在迂回的山道上又行了半日,午后便绕出丘陵,回到了平地官道,直到傍晚时分才抵达虞州城。 虞州城是距离天门山最近的城镇,半柱香的功夫就能骑马跑个来回。不少前来天门山观光的游人,必要在此打尖。每逢初一十五,天门派上下休憩,不少弟子便下山至虞州城市集游乐,或是下馆子添些油水。 萧宁渊等人负伤在身,又经长途跋涉,面上疲色尽显。一进虞州城后,扑面而来的全是熟悉的味道,连街头的叫卖声也颇为亲切。伤势最轻的俞琳琅和陆鸣玉早已跳下车来,探头流连在街边的摊位前,神色间的萎顿一扫而空。连最为体虚的聂尹也打起了车帘,兴奋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街边酒肆的牌楼上挂了彩色的绸带,店里的小厮架了梯子,正在布置几盏新制的红灯笼。俞琳琅指着不远处向陆鸣玉招呼了一声,两人拨开行人,转眼间已挤进了一家名为百味斋的铺子。 李随豫索性让车队停到了一处行人较少的巷口,向着正探头好奇张望的千寻说道“百味斋的糕点蜜饯在虞州城是出了名的,你可要去看看” 千寻尚未答话,便看到了阿凌跃跃欲试的小脸,再看百味斋门口人头攒动的景象,不由叹道“居然如此出名,一来就看到了这许多人,此刻怕是挤进店面都不容易。” 李随豫笑道“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了,百味斋的月饼、麻饼、蜜饼自然抢手。既然来了就不能错过,在虞州城挤一挤铺子,也算是本地人过中秋的一大习俗了。”说着,他已打起了车帘,等千寻下车。 阿凌率先跳下了车,向铺子跑去。邈邈摇摇头,示意留在车上等着。李随豫带头走上了行人密集的大街,千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倒也借光没有撞到来往的人。两人来到百味斋门口时,恰逢俞琳琅和陆鸣玉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手里捧了几个纸包,献宝似的跑向等在街边的萧宁渊。千寻转头看去,见萧宁渊正和一身着牙色长衫的人说话。那人侧对着此处,脸上的轮廓精致,眉眼俊秀,身量虽比萧宁渊矮了半个头,腰板却挺得笔直。他听到了俞琳琅的声音,也向此处看来。 “风师兄”俞琳琅见了那人,很是高兴,急忙跑了过去,问道“你怎么下山了是爹让你来接我们的吗” “绍晏是来采买中秋糕点的,俞师叔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萧宁渊笑道。 风绍晏也笑道“大师兄一路辛苦了,师父昨日还在念叨你们,怕你们不能赶在中秋前回来。尤其是琳琅第一次下山,师父就担心你贪玩,给大师兄添乱呢。” “哪有”俞琳琅听了撅起了嘴,想要伸手去捶他,却发现自己腾不出手来,不由愤愤说道“爹才不会这么说一定是你编来诳我的。” 风绍晏一乐,伸手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转头又向萧宁渊道“大师兄既到了虞州城,是否这就上山” “确实要回去,这不是等着琳琅这丫头么。”萧宁渊答道,又问“就你一个人吗” “阿英和阿才去买桂花酿了,我们约了在西门汇合。大师兄不如和我们一起吧,正好我也想听听你路上都遇到了些什么趣事。对了,其他师兄弟呢” 萧宁渊此时正看到李随豫和千寻从铺子里出来,跑在前面的阿凌手里抱着大堆战果,一个个纸包堆叠起来,连路都看不清,跌跌撞撞的有些滑稽。他几步走上前去,说道“李兄,留步。” 李随豫闻声回头,千寻却已跟在阿凌身后向马车走去,时不时出声提醒他前方有人,自己却两手空空别在身后。 李随豫笑道“萧兄没进去买些糕点回去过节吗” 萧宁渊向他抱拳一礼,说道“一路上承蒙李兄照顾,危难时又几番施加援手,萧某实在感激不尽。” 李随豫扶住他的手,道“萧兄不必与我客气,原本就是举手之劳。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萧兄这是要赶在天黑前上山吗” “正是,还须向家师复命。”萧宁渊点头道“李兄如此慷慨豁达,再言谢未免矫情。只盼李兄能将萧某当作朋友,得了空,定要让萧某请你喝一杯。”顿了顿,他又说道,“我知道李兄来此是为了上山采药之事。我虽不通药理,却对天门山熟的很,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李兄不要客气。” “萧兄请的酒,我自然是要喝的。待采药之事过了,定当叨扰。”李随豫笑得很是和煦,也不提借道之事。他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萧兄要上山还需尽快,天黑了山路不好走。几位车夫得过我的嘱咐,会一直送你们到松客门。” 萧宁渊不禁叹道“李兄待人真是尽心周到。师弟们身上带伤,我也就不与你客气了。今日先行告辞,我们改日再聚。”说着,他又一抱拳。 之后,萧宁渊走到了巷口的马车旁,却不见千寻。转身在街上扫了眼,正见她与阿凌两人蹲在地摊前,摆弄几只小巧的花灯。他无奈一笑,走了过去,说道“苏公子也喜欢这些玩意” 千寻正在赏玩一只画了红色金鱼的花灯,微微笑道“要走了” “嗯。”萧宁渊见千寻还在摆弄花灯,只好站在一边等着。 她挑了会儿,才选了两个递给阿凌,抬头见萧宁渊还在这里,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莫不是又要谢这谢那的吧”见萧宁渊坦然地笑了,她站起身,指着花灯说道“不就是瓶金创药,客气什么。不过你既然来了,顺便替我结账吧。正巧我碎银子用完了,银票老板也找不开。” 萧宁渊特意过来找她,原本是想道个别的。料想她与李随豫同行上山采药,忙过这一段,应该也是有机会一同喝酒畅谈的。他掏出半钱碎银子递给了那摊贩,又向千寻说道“明日便是中秋,天门派弟子可以下山游玩一日。你和李兄若是得空,便让我做东,带你们到天门山逛逛。” “既是中秋节,哪敢劳你做向导带我游乐。”千寻说着,微微侧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俞琳琅。那姑娘从方才起就死死盯着这里,明明一脸想过来的样子,却偏偏在千寻看过去的时候别开了脸。闹别扭的样子倒是和阿凌有点像,千寻忽觉得俞琳琅也挺可爱的,于是又向萧宁渊说道“出了远门回来,只怕你师弟妹们缠着你听故事,向导一事也不急在明天。”她回头看了看玩得兴起的阿凌,默默从他手里提回了一只花灯,递给萧宁渊。“你那师妹盯着这里许久了,你空手回去可不好,我就借花献佛啦。” 萧宁渊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只花灯,随即了然地接了过去,说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等萧宁渊走远了,阿凌还板着张小脸站在一旁,方才的兴奋全不见了。千寻捏了捏他的脸,奇道“你这变脸速度真是绝了,这是要唱哪出” “阿寻,你怎么把我的花灯送人了”阿凌气鼓鼓地问道。 千寻一笑,拉着他回马车,边走边道“那位叫琳琅的姑娘眼睛瞪得可凶了,一直看着你手上的花灯,我这不是怕她又提剑过来和你抢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天门山 八月夏末,虽说白天的日头仍旧毒辣,一到傍晚时分,蝉鸣中已夹带着凉爽。虞州城原本就地势要高些,入了天门山的山道一路向上,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地平线上的残阳依旧清晰可见。 陡峭的山壁上长着奇松怪柏,山椒雀清脆的啼鸣从高处传来。萧宁渊坐在风绍晏的车中走在前头,替后面的车夫引路。 终于,金乌西沉,天色渐暗。山道间弥漫起层层水汽,似行在云雾之中。车在山间迂回几折后,转入一片腹地,道路忽开朗起来,直直地伸向远处。前方云雾间忽见峭壁洞开,偌大的山体上竟开出了一道三十多丈高的门来,左右山壁青苔遍布,门洞间竟长出了两颗环抱粗的迎客松来,云气氤氲缭绕,远远看去,宛如开在仙境的一座天门。 昏暗的天色中,山体的轮廓若隐若现,初次登临的车夫不禁啧啧称奇。行至天门前,头车停下。萧宁渊从车上下来,向车夫朗声道“劳烦二位了,这里便是天门山的松客门了。” 车夫会意,架着马车停在道边。风绍晏已知几位是兄弟负伤,让阿英先行一步前往通报,自己来到车前搭手扶过聂尹。 萧宁渊向车夫道“现下天色已黑,山道行路只怕不太方便。两位不如今夜住下,明日在下山。” 车夫拱手道“多谢萧公子体恤,能得公子挽留,已是荣幸。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人还需回去向东家复命,这便告辞了。” 萧宁渊颔首,不再言语。几日相处,两位车夫虽其貌不扬,却处处言辞有礼,举止得宜,赶车驯马十分娴熟,就连遭遇夜袭时都应对果决,丝毫不见慌乱。连车夫都如此不俗,可见其主人绝非寻常之人。只是,李随豫留给他的印象除了温文尔雅、慷慨大方外,并无特别之处。也就是这份平平无奇,让萧宁渊上了心。李随豫虽是回春堂的少东家,却并不像个商人。他的衣食起居考究,却也不似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那般带着纨绔气。他的身边除了这几个车夫外,那些明里暗里跟了一路的护卫,也非等闲之辈。看他年纪轻轻,自己还比他长了几岁,举手投足却非常沉稳,大小事务都打点得十分妥帖,待人更是温润如玉。 萧宁渊目送马车远去,心中却想,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总好过做敌人。 穿过松客门后,地势变得陡峭起来。经过修葺的石阶一路向上蔓延,不见尽头。初初还有些云雾,其后视野便开朗起来。石阶一路穿过了云层向上,像是通往天界的道路一般。这也是为何游人行车只能到松客门,再向上便不能通车了。 从云端向下望去,四处云潮翻涌,偶尔能从云层薄的地方,窥见山下平原的景象。昏暗的光线中,还能辨别出一些缩小了许多倍的田埂屋舍,虞州城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 皎洁的明月已高高升起,照在石阶上倒也明亮。因带了伤员,行路颇为费力。风绍晏负着聂尹走了一段,已是大汗淋漓。萧宁渊要去替换,却几次被琳琅劝阻,只说让他留意背后的伤。众人边歇边走,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遇到了前来接应的守备师弟。 石阶的尽头便是天门派的所在。几座高耸的山峰间,竟环抱着一片微微下凹的平地。山峰怪石间建了一座座屋堂,其中有几座恰恰悬在山崖之上,山崖间建起了几道空中回廊,将屋堂相互连结。 主峰之上正对石阶的方向,一座巨大的飞檐殿阁嵌于其间,似是镂空了一半的山体一般。殿上月华流瓦,凌空的飞檐上系了八角铜铃,夜风过处,音色空灵。 “这位师弟,掌门可在临风殿”萧宁渊看着那座主殿,向守备师弟问道。 “掌门早在半月前就闭关了,现在是俞长老主事。长老已经知晓师兄们回来,正在殿中等着呢。” “好,我们这就过去。” 临风殿的所在仍要高出一些,主峰之下地势险要。萧宁渊等人穿过山间的平地,走上悬空的飞桥,才踏上了殿前的石阶。此时正值天门派晚课,一路上倒也未遇上什么人。 殿中灯火通明,点了烛火的吊灯从高高的屋顶悬下。空旷的殿阁中央站着两个人,当先一人身高八尺,着了绀青色的宽袖长袍,目有精光,面色温和,下颌蓄了长须,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却未见花白,正是天门派三长老之一的俞秋山。后面那个中年人穿了石青色的长袍,五官清疏,唇色浅淡,却是长老孟庭鹤。 “弟子见过俞师叔、孟师叔。”萧宁渊上前行礼。 “一路辛苦了吧。”俞秋山颔首,一眼就看见了面露疲色的俞琳琅,只略微扫了眼,又继续看向聂尹和陆鸣玉等人。他微微皱眉问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回师叔,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刺客。是弟子疏忽,未能护得师弟周全。”萧宁渊说着,略带歉意地看向聂尹。聂尹确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暗算的。 “不怪大师兄,刺客来得突然,武功又极高。是我学艺不精才会中招的。”聂尹说道。 俞秋山回头看了看孟庭鹤,长老中他还懂些医术。孟庭鹤会意,上前替聂尹等人查看伤势。俞秋山同几人说了几句,简单问了些刺客武功的门路,这才说道“都早点回去歇息吧。明天中秋,和师兄弟们一起放松下。” 俞琳琅原本想留下,和俞秋山再多说几句,却被他不冷不淡的一个眼神赶了出去。等人都走完了,他这才向萧宁渊问道“韩将军的剑呢” 萧宁渊这才解下了一直背在肩上的三尺长包裹,解开布,露出个松木长盒。他双手捧着盒子,递给俞秋山。 俞秋山打开盒子时,就觉得一阵冷意从开合的缝隙中袭来。黑色皮革制成的剑鞘有些磨损,剑柄刻了最为简单的圈纹,无论怎么看,都是把极其普通的剑。萧宁渊在将军府初次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就纳闷起来,赫赫有名的武威将军,怎么会配着这样一把平凡的细剑上阵杀敌呢 俞秋山忽拿起了剑,放下盒子拔剑出鞘,只听嗡的一声,耀眼的白光一闪,耳边回荡起了龙吟般的剑鸣。萧宁渊闻声看去,只见剑身细长光亮,泛着幽幽的冷光,忽觉四下寒气逼人,那剑被俞秋山握在手中,却似有了魔力一般剑鸣不止。 “这”即使外观再普通,萧宁渊也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一把好剑。 “这便是龙渊剑,是师祖天门道人生前赠给韩将军之物。”俞秋山一边细细看着剑身,一边说道,“龙渊剑是把信义之剑,也是师祖早年收藏的诸多名剑之一。传闻他与少年时的韩云起一见如故,教了他一些功夫,有感于他为国捐躯的少年志,将龙渊剑相赠。没想到他一带就是几十年,直到马革裹尸还剑不离身。” “是,弟子此次前往将军府吊唁,见到了韩将军的长子。说此剑是和将军的遗体一同送回的。”萧宁渊有些感慨,想起了韩洵武默然的神情,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大公子嘱托我,要将剑奉于师祖坟前,代他父亲感谢师祖的知遇之恩。韩将军不违定国的誓言,终是为国捐躯,也不枉师祖赠他信义之剑。” 俞秋山点头,还剑入鞘,交给了萧宁渊,道“既是韩云起长子的托付,那便拿去云梦崖吧。”顿了顿,又说道“下月初一便是剑祭,今年是大祭,到时候我会请掌门师兄将龙渊剑请到剑祠,也好让我派弟子和江湖中人记住韩将军的信义。” 萧宁渊接过剑,又听俞秋山吩咐道“这次大祭已派了请帖出去。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让绍晏替你做了这些事,明日起你就去帮他吧。虽说江湖中人光明磊落,但终究人多手杂。你记得多派几名弟子云梦崖禁地守着,莫让人搅了师祖长眠。” “弟子领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中秋 当夜,千寻三人被李随豫安置在了虞州城回春堂的后院厢房。千寻本想住店,却听李随豫说了一句“上山采药时,阿凌何人照顾”,终是同意住到回春堂。 翌日,千寻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在院中用了一碗白米粥配酱菜,便懒洋洋地靠在紫藤架下乘凉。收拾碗筷的伙计说,李随豫一早就出去了,只留话让她好好休息。 阿凌跑来,央她带着上街,说是要看杂耍。千寻瞅着毒日头,只恹恹地嗯了声,转身就让伙计带他上街。等人走了,她才走到后院墙边的一颗刺槐下,抬头向着树上说道“劳烦壮士跟着阿凌吧。” 藏身在树上的周彬也未答话,直接蹿了出去。千寻尚未走出多远,又有一人蹿到了树上,已不是周彬。千寻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李随豫必定还记着鬼蜮修罗掌的事,竟派出了护卫守在她院外。思及诡道,她又回到房中,从包袱中排出几个小瓷瓶,倒出了那只毒蝎子,细细琢磨起来。 夜幕降临,虞州城里亮起了一盏盏花灯。男女老少簇拥在街市,或是游灯会,或是联袂踏歌,无异白日。 对千寻而言,中秋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白谡带着她天南地北地跑,遇上中秋时,五次里几乎有四次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窝着,偶然有机会见到灯会时,千寻也只是推说街上人多路难行,还不如找个地方蒙头睡大觉。这一点倒是很得白谡的赞赏,他自己就是个懒散的人,逢年过节也记不清日子,有时候兴起了也会到城里凑一凑热闹,可就算看了烟花喝了酒,也未必清楚当天该庆祝些什么。 因此,自午后,千寻待在屋里就没有出来过。直到傍晚,才被匆匆忙忙跑来的阿凌拖了出来。她随意地别了双手,慢吞吞地跟在阿凌身后,漫不经心地看着彩旌飘展各色店铺。 不多久,千寻觉得有些饿,因不太想吃街边的油腻的小食,便开始寻找酒家。未料连着五家都已客满,门前候着入场的人已排出了老长的队。正有些泄气地想要回去,忽听背后有人唤她。回头一看,却是周枫一路小跑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苏公子真是让我好找,少东家在流霜居备了酒席,想请公子过去。” 千寻撇撇嘴,心道周彬就在后头的墙角上猫着,自然好找。看在酒席的面子上,她即刻笑道“烦请带路。” 流霜居不是虞州城最繁华的酒楼,却是视野最开阔的。因建在一座矮丘上,客人无论是在哪个隔间,都能将灯火通明的街市尽收眼底,若要赏月,那也是个绝佳的去处。 李随豫穿了身紫檀色的云锦缎长袍立在窗前,墨发用了赤金冠束在脑后,腰上还挂着一块羊脂玉佩,打扮得倒是很像一回事。见千寻进来,他笑着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这才见到了阿凌,便叫人添了个席位。 “本想带你们去街上逛逛的,谁知回去的时候,你们已经出来了。”李随豫笑着替千寻倒了杯酒,又给阿凌添了半杯,说道“流霜居的桂花酿远近闻名,提前半年预订才得两壶,也不醉人,老少皆宜。” 千寻轻啜一口,瞬时满口清洌,桂香清甜,不由赞道“果真不错。”再看桌上放着的螃蟹,只觉食指大动。拈起一只来去壳剔肉,一旁的蟹八件也未用全,已堆起了一蟹壳的白肉。她喜滋滋地撒了点姜末,淋上一匙黑醋,正要往嘴里送,却见阿凌手里的螃蟹只剩下了个圆圆的身体,蟹脚七零八落地掉在桌上,他还使劲地掰着背壳,竟是一点也对付不来的样子。暗叹一声,她将手里一蟹壳的肉送到了阿凌面前,拈起那只被他百般的蟹身,重新去壳剔肉。 李随豫对她飞动的手指看了半晌,这才又添了酒,说道“没想到掌伤好的这么快。” “托你的福,用过凝雪漱玉丹,这点伤自然不在话下。”千寻指尖挑过一把镊子,将蟹腿里的整条肉夹了出来,十分满意地放在蟹壳中。闲聊不过几句,整只蟹已经干干净净地壳肉分离。 李随豫轻咳一声,说道“这蟹是长在洛水的,今日快马加鞭送到虞州城,最是肥美。只可惜我昨日犯了牙疼,咬不得硬物,又不太会用蟹八件,没了口福。”说着,他遗憾地看了看千寻,一只手仍握着酒杯。 “牙疼可要我帮你看看”千寻闻声抬头,拿布拭手,作势就要起身。李随豫忙道“不碍事,后牙槽有些肿罢了,喝些祛火消肿的药就好。”随即又叹道,“只是可惜了这些肥蟹。这许多我吃不了,你可要多吃些。” “这”千寻觑了眼堆叠成了小山的螃蟹,旁边只有一盘拍黄瓜和一盘炒豆芽,都是爽口的佐菜,李随豫若是吃不了螃蟹,只能干瞪眼陪着了,连上好的桂花酿也只喝了一杯意思意思。好歹人家做东,请吃请喝,千寻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还是将刚剔好蟹肉推到了他的面前,笑道“不嫌弃的话,请。” 李随豫轻笑一声,接过蟹壳,用箸夹着吃了起来。 “今日我上了趟天门山。”他似乎很高兴,语气有些轻快。“虽说费了些功夫,借道的事到底还是说成了。明日就能进山了,你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有干粮和水就行了。” “嗯,这些我会让人准备。明日卯时出发,如何” “明日就能走”千寻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寻常人进深山采药,都会带上许多装备,不仅仅是攀岩采药的工具,还有对付蛇虫鼠蚁、豺狼虎豹的。 李随豫微微点头,“于掌柜两天前就到了,这些事有他张罗,不必担心。” 千寻看了阿凌一眼,说道“好,那便明日出发。劳你帮忙看顾阿凌。” “荀管事昨日也到了,他对药理很是精通,等我们进山后,我让人送阿凌去他那,可好” 千寻答道“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你也要进山” 李随豫笑道“我们借道的地方是天门派的禁地云梦崖。若没有我这个少东家压阵,那些老头可不愿放行的。” 千寻又分别给阿凌和李随豫剔了一碟蟹肉,这才说道“少东家辛苦了,今日吃饱些,等明日上山押给了那些老头,再要赎回来得要好几天了。” 未等李随豫答话,就听楼下传来骚动,一人大声骂道“老子就想吃个饭,这不是还有空位吗怎么就不能进了” 一小二忙陪笑道“都客人事先订下的位子。小店开门做生意,可不敢欺客。” 那人似是急了,扯着大嗓门喊道“人都还没来,还不兴别人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等人来了,老子让他就是了。还不去快让我进去” 小二立即上去拦了他,急道“别喊别喊,惊扰了贵客小人可担待不起。” 两人就在门口拉扯了起来,店里的掌柜见状,一边安抚客人,一边喊了伙计去帮忙。又见纠缠不休的那人衣衫污秽破烂,披头散发,面上留须,浑身上下除了个酒葫芦,再没其他东西,不由走到门口,说道“去厨房拿几个饼给他,让他快走。” 那人听了这话,不由怒目圆睁,骂道“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当老子是叫花子老子有钱,就是要进去吃饭你越是不让,我今日就是吃定了”说着,就和伙计扭打了起来,几记老拳招呼上去,很快双方就挂了彩。掌柜见势不妙,忙让人去请官差。不料伙计跑出没几步,就被那人一把抓了回来,丢在地上。他体格高大强壮,抓起人来就像捉小鸡一样。打到后来一高兴,索性也不管吃不吃饭了,只将人丢来丢去。 店里的客人见了这个架势,也顾不上吃饭,匆匆跑了出去。千寻自闻声就探头向下看着,手上还剥着蟹壳。待那人闹得实在离谱,她幽幽透了口气,刚要起身,就见李随豫走到栏杆前,向下说道“掌柜的,请这位朋友上来吧。给他来两斤酒,切些酱肉,算在我的账上。” 那掌柜正要寻个台阶,见李随豫这般说,急忙让人住手,亲自迎了上去,赔笑道“这位爷,里边请。方才多有得罪,请多担待。” 那人抹了把汗,抬头向李随豫看去,眯了眯眼,又看向千寻,哈哈一笑,道“朋友客气,在下桑丘,请教尊姓大名” 李随豫微微一笑,道“姓李,字随豫。” 桑丘乐呵呵地上了楼,也不管掌柜给他带路,径直去了李随豫那儿,一进门就往桌边一坐。掌柜的追来,见李随豫并无不悦,便急忙让人送了酒水酱肉进来。 阿凌一声不吭地瞪着他,千寻轻啜着桂花酿赏月,李随豫让人添了坐席,坐到千寻边上。桑丘也不用筷子,用手撕开酱肉就往嘴里塞。许是真的饿了,狼吞虎咽地嚼了会儿,才想起做东的人还在,嘻嘻一笑,抹了抹手,说道“赶了三天路没吃东西,见笑了。” 说着,他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千寻,忽伸出手去一揉她头发,骂道“臭小子,打扮成这鬼样子就当我认不出来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入山 “啧。”千寻忙偏头避过,看了看他油腻的手,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终是开口道“老酒鬼,你不跟着我师父,来这里做什么” 桑丘立时垮了脸,一摆手道“鬼知道他跑哪去了,几个月没见着人影了。”顿了顿,又道“我听说天门派下月初一有祭剑大会,他就爱凑这种热闹,赶来看看说不定能遇上。” 千寻奇道“既然是在下月初一,你这般不管不顾地赶路又是为何” 桑丘沉痛地哀叹一声,一副悲从中来的样子,说道“流霜居的桂花酿天下闻名,他这样的馋鬼多半会赶在祭剑大会前来解解馋虫。何况” “何况” “何况我身上的盘缠用尽,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不能偷不能抢,只能饿着。” 千寻扯了扯嘴角,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大丈夫”方才大喊“老子有钱”,气势豪迈异常,就知道他是糊弄人。若白谡真的在此,听了他这般不要脸的行径,只怕早就跑了。 李随豫在一旁看着,提了酒壶给千寻添酒,正要开口,就见千寻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拍在桑丘面前,冷冷说道“在虞州城怎么玩都成,下次别再让我见到你这副邋遢样。” “这叫男人味,你年纪小,还不懂。”桑丘拿起银票看了看,随意一揉收进怀里,咕哝道“出手倒是比那个老不正经的要大方。” 李随豫却笑道“虞州城我还算熟,桑兄要找人,不知是否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 桑丘听了直乐,拍了拍李随豫的肩,留下了一个油腻的爪印,又向千寻说道“你这朋友真有意思,当着你的面和我称兄道弟,占足了你的便宜。”他又转向李随豫道“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既会请人喝酒吃肉,又不会前辈前前辈后叫得老子心烦。哈哈,还有一点值得老子跟你喝一杯。老不正经的师徒两人整天耍得我团团转,敢讨他们便宜的,已经多少年没见到了。”说着,他便向李随豫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李随豫举杯回礼,笑而不语,看向千寻,见她有些玩味地欣赏着自己肩上的油爪印,颇有种被联合戏弄的错觉,瞬时笑得便有些无奈。 天间忽亮起一道光来,方回头便有“砰砰”的声响从远处传来。虞州城的上方亮起了烟火,一时火树银花,星月争辉。流霜居中人声间歇,所有客人和伙计都站到了窗边,纵目远眺,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待烟花燃尽,房中早已没了桑丘的踪影。只千寻仍望着远处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后一日清晨,回春堂众人早早上路。同行的有十余名身强力壮的伙计,于掌柜带队坐了头车,鲁永和阿铁跟着,周枫依旧骑马走在李随豫车外。行车至松客门后,改为步行,随行辎重由伙计背负。 守山的弟子倒也客气,引着众人行了一段,就见萧宁渊迎面走来。李随豫与他寒暄过后,众人跟着他穿过飞廊,绕到临风殿西北处的天堑峡谷,山巅间仅靠一座吊桥相连,眼前便是云梦崖。 崖上岩石如削,矗立云端,松柏稀疏。萧宁渊遥指崖端一片碎石参差的七星洞,郑重道“此处便是师门禁地,师祖天门道人长眠之所,就算是本门弟子也只能止步于此。一会儿我们绕到崖后,不会通过那里。只是还望各位噤声,以免惊扰先人。”众人颔首,不再言语。 吊桥两端皆有天门弟子把守,背负双剑,气息绵长沉稳,想来功力不弱。过桥时,千寻走在最后,望向七星洞,只觉洞口附近的山岩阴处隐有人的气息,交错的尖石形成了小片的石林横亘在洞前,看着像是天然形成的石柱,其占位却隐含奇门遁甲之术。 她还记得白谡曾说,天门道人在世时,成就了武林的一代神话。其人师承不详,却是武学奇才,成名技碧霄和云影,一为剑法,一为身法,皆自悟所得。少年时交游广阔,豪气干云,与江湖各大门派皆有往来,却很少在派系争斗中露面,更与武林世家敬亭山庄私交甚笃。三十岁时已名声大噪,建立天门派,却无人知他为何就此遁入空门,自称天门道人。他一生活了一百零四岁,七十岁时将掌门之位传于弟子洛沉之,此后云游四方,于二十年前诡道之祸中重出江湖,祸端终结半年后在云梦崖逝世。 然而,天门道人留世的神话中,最得后世传颂的,便是他爱剑如痴的性子。他一生收集名剑无数,更有十把绝世之剑。湛泸、龙渊、承影、燕支、太康、棠溪、玉柄、轻吕、流星、惊鲵,每一把剑都有非同寻常的来历和曲折坎坷的故事。其中,以仁德之剑著称的湛卢最得他的喜爱,引为佩剑,终日不离身。而嗜剑如他,却又不吝赠剑。江湖后起之秀得他青睐者,他便以品格相类之剑相赠,即使是位列十绝,也慷慨出手。是以他寿终之时,只留下了五把绝世名剑,被天门派供奉于剑祠,每五年一次大祭,邀武林各派人士观礼。 赠剑的故事在武林中有不少说法,即使是在茶馆酒楼,也偶尔能听上一段,从他赠给弟子洛沉之的燕支,到赠给武威将军韩云起的龙渊,再如他于深山中赠剑无名氏的故事。因为说法太多,可印证的却只有十之一二。几十年过去后,不少名剑已经失落。与剑相伴的侠义传说,却愈发带上了传奇的色彩,直到二十年前,仍有少年人做着邂逅天门道人,相谈甚欢,得赠名剑的江湖梦。 只是,当千寻看着七星洞时,却没有多少江湖神话近在眼前的实在感。口口相传的故事一旦经历了时空的涤荡,多少都会带上想象的色彩。传说只能当故事听,只有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候,才是最美好的。 想到这里,她忽就失了兴致,快步跟上众人。 崖后有条清幽的小道,青苔遍生,通向连绵纵深的山脉,远远的,似能看见高耸入云的雪山。萧宁渊带着众人走了一段,拿出一卷羊皮交给于掌柜,说道“此处常年无人至,只有五十年前师祖在后山览胜,让人绘过一份地图。昨日我连夜誊抄了一份。只是师祖入山不深,各位要去的灵鹫谷不在图上,恐怕还要各位自己费心了。” 于掌柜接过地图道谢连连,与萧宁渊约定十日后在图上的鬼谷栈道汇合,再由萧宁渊带出云梦崖。此后众人继续前行。 千寻没想到的是,李随豫竟然也同众人继续入山。昨夜说要将他抵押给天门派自然是戏言,只是行山采药毕竟是苦活,稍有不慎便有坠崖落山之险,他堂堂药行的少东家虽不用亲自攀岩,却更无必要跟着进山奔波。她心中疑惑,却并未开口相询。 山路湿滑,行进不易。沿着地图上路线,众人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过半后,便走出了地图的范围。阿铁虽有心寻路,只是隔了多年,山石树木因风吹雨淋有了些变化,他走了许久才找到了舒伦山主脉的大致方位。 千寻体力并不好,靠着沐风心法一路坚持,但凡休憩必要打坐调息,路上更是沉默,一天几乎说不到十句话。李随豫总跟在她身后,后面跟着周枫。这两人一路气息沉稳,每隔半个时辰便要给千寻递一次水囊,遇到奇石怪岩、险岭高峰,便指与她观赏,倒真像是览胜而来的游人。 又是一日,天气转阴,云气翻涌。众人在山脉深处逡巡半日,终于寻到了水脉,确定了灵鹫谷的所在。于掌柜担心隔日变天,坚持连夜赶路,直到子时才整顿休憩。 伙计生火的间隙,千寻独自向高处走去,寻了一处便于远眺的地方观望地势。许是久了些,李随豫竟亲自寻来了。 “方才见你有些困顿,怎么这会儿反倒精神起来”他轻巧地攀上岩石,坐到了她身边。 “怎么不困,只是须上来认认路。”千寻十分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眼角因此沁出颗泪来。 李随豫看着她黑暗中朦胧湿润的双目,一时想起了鹿的眼睛,隔了半晌才问道“雪莲生长的地方离灵鹫谷有多远” 千寻只觉身上有些倦怠,就势靠在了身后的岩石上,沁凉的温度让她打了个哆嗦。山势高仰,浓云低垂,天空似乎近在咫尺。她指了指天间厚重的云层,道“雪莲长在雪线之上,需上到云端。原本在悬隐峰就有的,现在从相反的方向过去,最近的雪峰应是壁照峰。” 李随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想象着云层深处的皎白雪山,却不知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只听千寻又道“壁照峰在东,灵鹫谷在西,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分道扬镳。一路来多谢你照顾。” 李随豫听了,一时有些怔愣。千寻又打了个哈欠,说要下去休息。他起身攀下岩石,不料暗中视物不清,竟没注意到落脚处的青苔,脚下一滑,身形后仰,似要栽下。忽从上方伸出只手来,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提,他立刻身子向前靠回岩壁,脚下换了块地方,站稳了身形。轻笑声从头顶传来,千寻从岩石上探身出来,手里仍握着他的手腕,笑道“慢点,你脚下踩稳了我再放手。” 阴霾的空中没有月色,四下昏暗,她的脸近在咫尺,却看不真切,只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神采温和明亮地看着他。李随豫顿觉心上似被挠了一下,又似有什么暖暖地涌动出来。他反握了她的手腕,一时放慢了脚下的动作,脚尖摸索了一会儿,才向下踏出,接着是另一只脚。 岩石本就不高,三步就下到了底。落地站稳后,千寻才松了手。李随豫抬手要去接她,却见她一个翻身,足下轻点岩壁便稳稳落在地上,随手拍了拍衣襟下摆,向前走去,边走边道“我夜视不错,你跟着我走吧。这里黑,走慢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雪峰 再上路时,于掌柜已得知千寻要离队,他让伙计分出些干粮、水囊和防身药物器具来,打了个包袱递给千寻。千寻道谢接过,看着众人走尽,一回头,却见李随豫站在朝东的路边等她。 “你怎么没跟上去”千寻走过去,李随豫就势接过她手中的包袱,背到身上,面上笑得如沐春风。 “我想跟你去看看雪山。” “看雪山等天晴了,回安城看不就好了”千寻看着他无奈道。 “远远眺望和置身其中,感觉是不一样的。”李随豫转身在朝东的路上走了起来,千寻不得不跟了上去。 “可雪线之上没有路可走,只能靠轻功纵跃上去。何况上面空气稀薄气候寒冷,你穿的是夏衫,怎么扛得住” 李随豫头也不回地说道“能走多高是多高,一生之中总需尝试些没做过的事,也算不枉此生。若真的不行,我也不会硬来。你且带着我过去,绝不耽误你的正事。” 千寻暗叹一声,几乎是小跑着跟上他,却不知这位少东家何故心血来潮。“怎么不让周枫跟着你”李随豫笑而不答,只放慢了些脚步。 两人沿山脊向上行了两个时辰,已几乎置身低云之中。向下望去,只见绵延的山川如匍匐的巨兽,苍翠的植被软绸般覆盖其上,远处嶙峋的山脊雪痕交错蔓延,如皎白的血脉。 千寻深吸一口气,肺腑沁凉,鼻间有淡淡雪意,轻轻呵出,瞬间凝出了薄薄的水汽。搓了搓冰凉的手,捂在冻得发红的耳朵上。她缓缓催动着沐风真气,渐渐有了些暖意。回头看向李随豫,见他虽面上也有些冻得发红,双目中却神采奕奕。她淡淡一笑,回头贪看着山川交错。 午时过后,四下已不见高树,脚下是坚硬的岩石,岩石间稀稀落落的伸出些枯黄的蒿草,偶尔能见到几棵紫红色的凤毛菊,岩石上盖着薄薄的雪。壁照峰地势陡峭,雪峰自山脉间高高耸起。两人在山石间向上攀爬,越是向上,雪层越厚。因空气稀薄,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停下休息。千寻只觉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喘息也变得急促起来。 李随豫额上出了层薄汗,倒也不觉得多冷。他从包袱中拿出个水囊递给千寻,在她身旁坐下。 “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千寻喝了水,递还给他。他也不讲究,直接就这水囊喝了一口。 “三四年前吧。那时也是雪莲的花期,我和师父一起来的。”千寻还有些喘。 “那时候也要爬这么久吗没想到你这个大夫做得这般辛苦。” “上次来不是为了雪莲,是来看日出的。” 李随豫讶然,雪山攀登不易,越靠近山峰便越凶险。竟会有人大老远赶来登山,就为了看日出。 只听千寻又道“这次怕是看不到了,云太厚,看着要下雨。上次是在悬影峰,比这里还高出一些呢。”她忽回头看着李随豫,眨了眨眼笑道“上回就花了一天一夜,腿一蹬就能蹿上好几丈,可不是我们这般一步一步地攀爬。” “你是为了带我上去才这般费力的”李随豫顿时有些想笑,可面上仍是吃惊的样子。 千寻看着他一向清隽温和的脸上露出呆怔的神情,鼻头也有些冻得发红,一点被风吹散的碎雪沾在上面尚未化开,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刮他的鼻梁,笑道“可不是,不然我早上去了。” 李随豫伸手摸了摸鼻子,遮住了半张脸的手下,笑容已不可遏制地泛开。他很想告诉千寻,自己也能跟着她纵跃而上,可一开口就变成了“那你可要看牢我,别让我摔了。” 片刻后,两人又向上攀去。 入夜时,两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壁间休息。天黑之后,气候愈发寒冷起来。千寻再次接过李随豫递来的水囊时,无意间碰到了他冰凉的手指。她索性握了上去,果然凉得彻底。于是放下水壶,度了些沐风真气过去,不多久,他便恢复了温热。 “你心脏跳得好快,有没有觉得头晕”千寻原本捏着他的手掌,手指向上滑到他腕间,把了一会儿,只觉他气息有一瞬的紊乱。 “咳,嗯,还好。”李随豫深吸一口气,腕间轻柔的触感传来,让他仍旧心跳如鼓。 “确实太冷了些,看来不能在此过夜了。”千寻松开手,沉思片刻,面色有些凝重,道“你在此等我,我上去找到雪莲后便下来,今夜就得下去。” 李随豫暗道自己有些过了,见她已经起身,连忙拉了她的袖子,道“我没事,你看,已经不冷了。晚上太黑,你上去太危险了。” 千寻轻拍他手背,让他松手,轻轻一指四周密布的浓云,道“不冷也不行了。我已经闻到水汽了,今夜必会下雨。此时再不行动,到了明早必然上下不得。”说着,她身形一晃,已向上跃出。 李随豫急忙起身,双目追着她腾跃的身影。她果然轻功了得,即使是在陡直的山壁上,仍身手敏捷迅疾,没一会儿便成了皑皑白雪中的一个黑点。浓云在山间堆积,李随豫渐渐看不见她了。 千寻对自己的身法,远比医术要自信得多。白谡从不强求她修习武艺,唯独沐风心法和身法是严加督促的,只因这两样都是保命的功夫。她相信,世间除了白谡,没有一人能在轻功上胜她半筹。 雪层厚的地方,地势柔软,原本是是最难以借力的地方,经她过处,却连脚印都未留下。轻盈地跃起时,就像身体里充满了空气般,随时都能御风翱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已靠近了峰顶。雪莲生长在背阴的极寒之处,经三年雨雪,才孕育出药效极为纯净的重瓣雪莲。她又一次腾跃而起,忽自下而上刮来一阵阴风,不远处的浓云间亮起一道闪电,映照在雪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她立即闭眼。 簌簌之声响起,方才那阵风激打在岩石上,抖落了一角的积雪。她轻轻腾挪,仍是被雪渣子吹了一脸,皮肤有些刺痛。她找到一处硬实的地方落脚,风中带着似有还无的冷香,抬头在昏暗的山岩间搜寻片刻,却并未见到雪莲的踪迹。 她只好继续向上,踏着被风吹散的细雪,将山阴处的岩石仔细搜寻了一遍,边找边向上腾跃,始终不见半片花瓣,连冷香也不见了踪迹。乌云密布,紧紧围住了雪峰,又一道闪电亮起,照亮了山壁。千寻借着光亮扫视,脚下却已没有了可以停歇的地方。她又找了一盏茶的功夫,始终维持着跃起,落下,再跃起的动作。 空中飘起了雨滴,吹在她的面上,很快发梢就湿润得滴出水来,浓重的水汽中愈发难以视物。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查找着山岩。雨越下越大,雷鸣翻滚。沾了水的雪湿滑起来,有的直接从岩石上滑落,留下一层薄冰。 衣衫很快湿透,冷意钻入皮肤,激得她脑仁作疼。因长时间维持着腾跃,一时有些真气不济,胸肺阴冷,空气不足,不由咳了起来。 又一股气流从底下吹来,吹偏了她的重心,脚尖刚踏上冰层忽然打滑,她立即伸出手臂去抓山岩,不料雪层厚重,入手皆是松雪,完全借不到力,整个身子立时滑了下去。她连忙提气,调整身形,足尖点出,却没有够到山壁。下坠之势愈发迅猛,她扭身翻转,想要靠近山壁,不料肩肘处重重撞上了一块凸起的山岩,疼得她全身僵直。不及回护,她就势抓住了山岩,腕间用力扭动,将身体向上撑起,足下用力一点,立时飞起落于石上。未等她站稳,又一股气流袭来,她跌向山壁向下滚去。 岩石交错撞得她浑身都痛,只是她已无暇它顾,勉力调整气息,翻滚中看着四周的地形。忽然又闻到了冷香,她眯了眯眼迅疾出手,腰间拔出的薄刃匕首被抛掷出去,带着细丝挂在一块锥形凸石上,她捏着细丝另一端的玉韘借力一荡,腕间刺痛,却腾出了脚,顺势摆起时,双腿夹住了凸石,终于稳住了身形,倒挂在山壁上。 她重重地喘出了一口粗气,暗骂一声流年不利,浑身上下又冷又痛。想到李随豫应该等了很久,这会儿早就遭了雨,只能决定先下山崖,明日再想办法。正要松开双腿,眼角忽扫到了岩石背后的一点白影。她急忙回头仔细辨认,眼中渐渐露出了欣喜之色,双腿一勾,将整个身体向上甩去,稳稳地坐到了凸石上。凸石背后的缝隙中,一朵重瓣雪莲静静绽放。 将雪莲藏好后,她从凸石上跃下。闷雷滚滚从下方传来,不知下一瞬的闪电会从何处劈来。只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停留在雪峰之上。疼痛从骨髓中溢出,肩肘处隐隐透出点血印。 腾跃片刻后,千寻已觉得眼前发黑,脑中嗡嗡作响。她催动沐风真气,却重重地咳了起来。风雨吹来,带着破碎的呼声,远远的似有人在唤她。她极力坚持着,加快了下坠的速度,下一刻一道闪电劈来,重重激打在上方的山岩上,鸣雷瞬间包围了四周。雷声翻滚了许久,落下了许多碎冰碎雪,忽听“格”的一声脆响,千寻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被劈中的岩石列出了一道口子,生生从山体上断开,大片的岩石正缓缓滑下,眼看就要坠落。 她忽想起了李随豫就在下方,急忙喊道“李随豫,岩石要塌了,快找地方避开” 不等她喊完,山石已经坠了下来。她翻身避开一段距离,正要寻地方落脚观望,不想碎雪越落越多,跟着整片雪层开始向下倾泻。几乎就在一息间,漫天的雪坠落下来,巨大的冲力将她卷入了崩雪之中翻滚而下。她顿觉喉头腥甜,意识模糊起来。 接近昏迷之际,忽有人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背脊贴上了宽厚温热的身体,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阿寻,不要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雨后 千寻又一次做起了那个噩梦。过去的几年里,她反反复复地梦到那张苍白的脸。可一旦醒来,梦里的人又记不真切了。 沉重的梦让她透不过气来,下一刻却忽然看到了白谡的面容。他俯下身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玉般的面庞,刀削般的五官,眉眼如画,可发却是白的,随意地绑在脑后,散下的发梢落在她的脸上,痒得让人伸手想挠。 干涸的喉头撕裂般地痛,绑满了纱布的四肢全无知觉。她不能言语,不能动作,只呆呆地看着白谡给她灌药,舌尖却尝不出一点味道。灌完药,白谡刮了刮她的鼻子,变戏法般拈出颗梅子塞进她的嘴里,俊好的面上露出个舒心的笑来。他轻轻拉上薄被,盖到她的肩上,翻身上榻躺在了她的外侧,双臂枕在脑后,两腿随意地交叠。他轻声说道“再睡一会儿,要是身上痛就叫我。” 滴答的雨声渐渐清晰起来,她缓缓睁开眼,一道黑色的身影背向自己坐在身侧。毕剥的声响从火堆传来,昏黄的火光将影子在石壁上拖得老长。 倦怠的身上凉意袭来,左肩传来隐隐的钝痛,她伸出右手想要拉一拉那个身影,却发现手腕上也包了厚厚的白布。不过是极小的动静,那身影却已转了过来。映着火光的半张脸轮廓英挺,他俯下身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有点烫,再躺会儿,我烧了热水给你喝。”李随豫用袖子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回过身去向火堆里添了些柴。不一会儿,他便搁了个石碗在地上,俯身过来将千寻小心地扶起,靠在铺了干草的岩石上,再端起碗凑到她的嘴边。 盖在她身上的缎袍轻轻滑落,千寻喝了一整碗热水,仍觉得四肢冰凉。许是喝得太急,呛了起来,重重咳了几声牵动了肩上的伤,顿时疼得面色发白。 李随豫小心地抚了抚她的背脊帮她顺气,轻声说道“慢点喝,是不是肩上疼” 千寻咳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刺骨的疼痛让她完全清醒起来。看了看只穿着单衣的李随豫,她歉然道“这下倒是连累你了,你没伤到吧” 李随豫又从火上的石锅里倒了碗水来,火光映照下的面容神情凝重。“再喝一点,你身上的烧还没退。” 石碗里飘着几棵凤毛菊,想来是他特地摘的。千寻从善如流地又喝了一碗药茶,却不肯再躺下。见李随豫动作轻柔,面上却始终板着,只觉气氛有些凝重,不由伸出裹了白布的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笑道“生气了” 李随豫看了她一会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事,现在生病的是你。到山上滚了一身伤回来,还受了凉,寒气入体。”他见她实在不愿躺下,只好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缎袍。“何况你身上有旧伤。” 千寻见他松动,笑着辩驳道“修罗掌的伤已经大好,没事的。你倒是命大,又是山崩又是雪崩的,居然一点伤也没有。嗯,说了我也不信的,不如你让我把脉看看”说着,她又伸手去拉他手腕,却被李随豫轻轻避开。再看手腕上裹着的白布时,她不由愣住,面上忽青一阵白一阵,当着李随豫的面就去掀自己的领子,看了一眼便面色不善地转头瞪着李随豫,说道“你怎么将我束胸的布拆下来裹伤了” 李随豫轻咳一声别过头去,耳朵却红了起来,隔了半晌,他才背着身答道“之前你气血不畅,脸都发紫了,我就替你解下了恰好你的手腕扭伤了急需固定,肩上也是”他用树枝拨着火堆,耳朵却捕捉着千寻的动静。隔了许久没听她开口,心里越发沉重起来,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却见她已靠着石壁睡着了。他起身走了过去,见她面上留着倦容,眼下有些青黑,气息绵长均匀,睡得似比方才要安稳。他无奈地轻叹一声,轻轻托起她平躺回去,盖好缎袍。 又向火里添了些柴,李随豫缓步走到栖身的洞口,等了一会儿,忽开口道“阿爻,找到路了么” 黑漆漆的洞口闪出个人影,抱剑站在暗处,道“下面是一片红桦林,穿出去沿着瀑布走,就有山道。” “嗯,这几日阁里有什么消息”李随豫回头看了千寻一眼,见她并无动静。 “人已经到虞州城了,只说需小心。云梦崖那里已经有人盯着了。” 李随豫沉默片刻,忽道“我记得你那里还有颗碧落丹。” “是。”阿爻抱剑站着,一动不动。 李随豫向他伸出手来,说道“拿来。” 阿爻依旧不动,定定地看了李随豫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个玉瓶来,却并不给他。 李随豫仍伸着手看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阿爻才将玉瓶放到了他的手上,别开头去,轻轻说道“再要就没了。” 李随豫有些好笑地收回手,不再理他,走回洞里,从玉瓶里倒出颗赤红的丹药,塞进千寻嘴里。 天明时,雨已停了。千寻醒来,却不见李随豫的身影。身上的烧已退了,肩上的伤也不怎么痛。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来,微微运气,讶然地发现丹田气息充盈。 抬头看了看四周,才发现身在一处山洞。她索性起身,扶着石壁缓缓走到洞口,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整个山洞竟是镂在垂直的山壁上。稍加细思,不由苦笑起来。李随豫能带着昏迷的她躲到这个地方,想来身手也是不错的。 洞外长着交错的藤蔓,在山壁上织出个错落的网来。千寻在洞口的岩石上坐下,靠在石壁上,看着远处天际的浓云。 李随豫早在天未亮时就出了石洞。他沿着藤蔓攀爬而上,在山岩上收集了半夜的露水,直到天亮时,才揣着一瓷瓶的露水向山洞攀去。刚攀过一个拐角,就见一道白影掠过,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贴着山壁低飞而下,他刚要伸手去捉,那白影已加速飞下,远远将他甩在后头。他也跟着踏出,足下轻点,落下数丈,在藤上借力减速,继续下落,一直到了洞口附近,他才收了轻功,抓着藤蔓一步一步攀下。下一刻,就见洞口坐着个白色的身影。 那只海东青收了羽翅,乖巧地蹲在她的膝头。她伸手解下了一只细竹筒,从里面抽出一黑一白两张信笺,读了一会儿,眉间微微拧起,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海东青背脊。过了一会儿,她从腰间口袋里取出支炭笔,在白色信笺的背后写了些字,折好后塞回细竹筒,绑在海东青的脚上,却并未急着将它放飞,而是走回洞中找到包袱,翻出干粮捏了些碎屑放在手上喂它。 李随豫缓缓攀到洞口,弄出了些声响,就听千寻在洞里哄道“吃吧吃吧,这些干粮我都吃了好几天了,没道理你比我还娇贵的。” 那只海东青听到了洞口的动静,立即竖起了脖子上的羽毛,双目盯着进来的李随豫,带着些猛禽的狠厉。千寻见到李随豫,微微一笑,说道“阿雪认生,你慢慢进来。”说着,她又去安抚那只海东青。 李随豫见她面色好了许多,也微微一笑,缓步走到火堆旁,架起石锅开始温露水,一边问道“难怪你上次认错,方才我也差点以为是来找我的。” “可不是,我的这只叫阿雪,你的那只叫什么以后见到了可以唤一唤名字。” 李随豫手上微微一顿,答道“青玄。” “青玄”千寻诧异地抬头看他,“对着只白鸟喊这么个乌漆墨黑的名字,你倒是挺有想法的。” 李随豫垂目拨着火,半晌才转头向她笑道“正好不会弄错了。你的阿雪名字倒也好记。” “嗯,雪地里捡来的,应景。”千寻逗了会儿阿雪,才托着它走到洞口放飞。“师门交代了事情,恐怕得快些赶路了。” 李随豫颔首,将瓷瓶递给千寻,“喝点露水润喉,我们立刻就走。” 从山洞出去只能攀爬藤蔓,李随豫顾忌千寻肩上有伤,站在洞口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背着你下去,可以节省些功夫。” 千寻已知他功夫不错,嘴角一扯,一纵身就跳到他背上,指着山下说道“走稳了。” 李随豫一笑,抓过她的手绕在自己的胸前,足下轻点就跃上了藤蔓。本以为她会质问自己为何昨日瞒着轻功不用,害她跟着苦苦攀爬,不料她一头靠在他的肩上,开始打盹,不由有些气闷。他放慢了下落的速度,微微侧过头问道“你昨天找到雪莲了” 千寻原本将头埋在他肩上,闷闷地嗯了声。 “这般危险的事情,下次你莫要一个人来了。” 千寻见他有意攀谈,只好抬起头来,答道“一回生两回熟,头一次自己来,难免生疏。” 李随豫无奈一笑,道“阿凌真是好福气,有你这样照顾他。”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家里自师父离家出走后,就剩下些洒扫的药童了。” “难怪中秋了也没见你回去。你是出来找你师父的” “师门的事情多,我没工夫找他。说起中秋,倒也没见你回去。堂堂少东家,居然还要亲自进山采药。”千寻终究没忍住,问了出来。 李随豫足下轻点,身法沉稳,没多久已跃下数十丈。隔了半晌,才听他低低说道“我父母已不在了。” 千寻闻言,有些歉然,可还是好奇,问道“那他们喊你少东家,这是” “我嫡母还在。” 嫡母千寻微微思量,想起高门大户妻妾成群,嫡庶分明。李随豫若是庶子做了少东家,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境遇。白谡向来不与权贵世家往来,每年飞来涵渊谷的信鸽里,求医问药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白谡却从未答应出诊。千寻几次嘲讽他故作姿态,不料白谡不以为意,只说高门大户的病都不是用药能治好的。此后,涵渊谷的信鸽他更是不再过问,只让药童自己看着回复药方,唯独用黑色信笺写来的,他必要亲自看了出诊。 千寻想得出神,李随豫却又问道“你身上经脉脆弱,昨日给你输了些真气,却差点伤了你。是以前受过伤” 千寻将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百无聊赖地歪头看着山间的红桦树,说道“好像是吧,记不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失窃 却说这日在云梦崖,送饭的吴老头从厨房提了两屉包子四碗粥到了七星洞前。石林是他万万不能进去的,守阵的几位小师傅每日都会到摇光亭来用饭。 摇光亭是个美妙的去处,俯瞰延绵山川,远眺云海翻涌,又正对着七星洞,好不惬意。吴老头在石桌上布好了碗筷,便坐在亭子里看景。 等着等着,一直到了卯时,小师傅们还没下来。这可不多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还没错漏过饭点的。又等了一会儿,吴老头有点坐不住了。他跑回了吊桥前,见到背负双剑站岗的弟子,凑上前去问道“这位小师傅,石林里的几位老没出来,老头我还得回厨房搭手呢。可否请你帮忙进去看看” 那弟子冲石林看了一眼,答道“大师兄交代了,站岗时不能擅离职守。再过半刻他就来了,你且等等。” 吴老头抓了抓脑袋退到一旁,心道这大白天的能有什么事,都是自己的师兄弟,怎么就一点也不担心呢。他走过石林前,探头看了好一会儿。其实他也瞧不懂什么,左右无事,便沿着悬崖边上慢慢踱步。 崖边落着些大大小小的碎石。他见到一小堆半人高的,堆叠在路旁,有几块半露出崖边,看着怪异。抬脚踢了踢,没有松动,就索性跳了上去,踩着石块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就听山间传来一声鸟鸣,不觉转头向下看去,哪知下一步就踩在了空处,整个人跌了下去,下巴重重磕在石头上,两眼直冒金星。他挣扎着爬起身,破口骂了声,一摸下巴,竟破了皮渗出血来。刚要站直身体,脚下的石头忽然撬动起来,他一下重心不稳,连人带石向崖外跌去。 这下可把吴老头吓得魂飞魄散,好在他还有些急智,看准了崖边枯藤抓了上去,滑了不到一丈就停了下来,挂在了崖外。他喘了好几口粗气,忽然放声喊了起来“救命啊” 云梦崖多年来作为天门派禁地,还没有什么人敢在此处大声喧哗,吴老头这一声救命顿时喊得山间回荡,惊起了不少飞鸟。 吊桥边守卫的弟子到底没有见死不救,匆忙赶来,一探身才见到了狼狈吊挂在枯藤上的吴老头,连脚上的鞋子都掉了一只。他从身上解了根腰带放下崖去,可惜不够长,又跑回去找了捆麻绳过来,让吴老头攥紧了。 好在守卫弟子都是派中的好手,没费多少力就将他拉了上去。不巧的是,松动的石头不止一块,还没等吴老头站稳,他脚下的石头又被他踩得翘起。守卫弟子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扯了回来,翘起的石头却滚了下去。 吴老头趴在地上骂道“见了鬼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心有余悸地探头看了看山下的万丈悬崖,只觉腿还有些软。忽然视线定在一处,“咦”了一声。 守卫弟子见他还要作怪,不悦道“吴老头你还想摔一次”哪知吴老头忽然面色凝重了起来,向他招了招手,指着山下的某处问道“那是什么” 那弟子本不想理他,正要走,却被他拉了回去。纠缠不过,他只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崖壁下不远处,黄绿相间的蒿草间露出块石青色的布来,与他身上石青色的衣衫如出一辙,是天门弟子的常服。 疑惑之下,守卫弟子决定下去一看究竟。他找了处稳固的岩石捆上麻绳,又让吴老头看着,就捏着绳索的另一端飞身下了悬崖。下到蒿草边落脚时,踩到一截软物。拨开蒿草一看,一张双目凸出面容狰狞的脸露了出来,正是本该守在石林中的师兄朱从俨。那弟子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抬头呼道“吴老头,快去找人来” 正在此时,却听崖上传来了另一名弟子的说话声,声音不大,在空旷静寂的云梦崖上却如晴天霹雳“大师兄,龙渊剑不见了” 临风殿中的俞秋山面色变了几变,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萧宁渊等人,手边揭了盖的茶水早已凉透。 刚刚带弟子做完早课的长老戚松白走了进来,见孟庭鹤仍在检查尸体的伤痕,便站到一边看着他翻弄。朱从俨是戚松白门下的弟子,因武艺修为属同辈佼佼者,两年前被掌门风自在调去看守云梦崖。 爱徒忽遭横死,这让戚松白有些震怒。他脾气一向不太好,转眼见到了跪在一旁的萧宁渊,立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骂道“在自己的地方都能叫弟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觉,我堂堂天门派的颜面都不知道往哪搁”他指着尸体又道“你这大师兄是怎么看守云梦崖的从俨的尸身都硬成这样了,可见昨晚就遇害了。谁是接替他的怎么都不回报” 萧宁渊跪在地上,恭敬地答道“回师叔,朱师弟是昨夜亥时上岗,原该今日卯时换下,被今早送饭的老吴和计师弟在崖下发现的。” 戚松白见他答得利索,不由两眼怒瞪,问道“我记得俞师兄让你加派了人手,怎么会独独从俨遇害了,却没惊动旁人” “昨夜和朱师弟一起守石林的袁师弟下落不明,弟子派人去崖下查看了。他的佩剑断在朱师弟尸身附近,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俞秋山低咳一声,说道“戚师弟,龙渊剑不见了。” 戚松白这才闭了嘴,有些焦躁地在大殿上来回踱着,过了半晌,见孟庭鹤站起身,便停下步子问道“怎么样看出是哪来的狗崽子下的手了么” 孟庭鹤接过弟子递来的手巾,不紧不慢地擦了会儿,才道“对方来头不简单,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什么端倪。” 戚松白闻言,立即面上充血,骂道“看了半天也不得劲,老夫我就扫了一眼,也知道从俨身上有个手掌印。我看着倒像是敬亭山庄的排云掌” “师弟慎言”俞秋山见他口不择言立即喝止。却听孟庭鹤说道“敬亭山庄的排云掌内力直击心脏,中掌之人死后心脉尽断,心脏破裂。朱师侄虽心脉已断,可心脏仍旧完好。” 俞秋山亦点头道“敬亭山庄乃武林世家,庄主沈南风更是现在的武林盟主,为人正直,义薄云天,其门下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何况,我昨日接到飞鸽传书,沈庄主和少庄主明日才到虞州城。戚师弟还是莫要意气用事,今日让你来是为了剑祠的事情。” 戚松白自知失言,闷闷问道“剑祠如何” 俞秋山道“龙渊剑被盗,难保盗贼不会觊觎其他名剑。剑祠一向由你打理,祭剑大会前后需加派人手看管。” “我只怕那狗崽子不来偷你且放心,我管教他来得去不得” “你也别托大,朱师侄的功夫如何你也是清楚的,敌人敢对他出手,却没有惊动石林外的弟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龙渊剑,绝不可小觑。你还是先带人在门中搜查一番,说不定人还躲在哪里。”俞秋山看着戚松白,又叹了口气,道“你行事低调些,别惊动了一众弟子,也莫让事情传出去。” 戚松白连连应是,蹲身看了会儿朱从俨的尸身,终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俞秋山向萧宁渊道“此事你也脱不开干系。按理说,云梦崖地势险要,外人不得进入。就算有人来盗剑,也不可能不惊动守卫弟子,何况七星阵须臾变幻,等闲之辈不可能轻易破解。自己人未必就没有嫌疑,你去查查,近来都有谁去过那里” 萧宁渊沉默半晌,答道“是。”他起身带着几名守卫弟子正要出去,却听俞秋山忽道“等等,回春堂的人是哪日过去的” “四日前一早过去的。” “还没回来么”俞秋山微微皱眉,似想到了什么。 “弟子与他们约定了五日后在鬼谷栈道汇合。”萧宁渊答道,却见俞秋山面上阴沉起来,不由说道“弟子那日是看着他们进山的,并无可能滞留在云梦崖。” 俞秋山微微抬手,说道“你不必为他们辩解,此事发生在你手上,也该由你去查清楚。掌门师兄一向对你寄予厚望,如今他闭关,你更该学会担当。到祭剑大会还有十天,别的我让绍晏替你做了,你专心将龙渊剑找回来。” “弟子领命。”萧宁渊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孟庭鹤坐在一边端了茶水,待人走尽,才开口说道“师兄应该也认出来了吧” 俞秋山闻言,转头看着朱从俨的胸口,一只黑紫的掌印留在心口。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二十年过去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鬼蜮修罗掌。” 两人沉默了许久,孟庭鹤说道“此事可要与掌门师兄说一声” 俞秋山摇了摇头。“掌门师兄正值冲关的重要时机,此事要如何应对,总要先查明了才好。单凭一个鬼蜮修罗掌的掌印,我们也不能妄加猜测。若是真的诡道卷土重来”他有些失神地看着殿外,“不会,二十年前已经斩草除根了。无论如何,现在去说给他听不过徒增烦恼,还是要着人去查。他既说了祭剑大会前会出关,就在这几日了,且等等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过河 李随豫负着千寻下了山壁,两人在红桦林中走了一日。 千寻前一夜得了伤寒,虽说早晨退了烧,但因赶路疲乏,午后又低烧起来,苍白的面上泛着酡红。沿途摘了些退烧的草药压汁服下,却并无好转,愈发困顿。李随豫本想劝她先休息一日,只是山中气候多变,阴云密布,不知何时又会下雨,不如早日回到虞州城养病。他背着睡熟的千寻一直走到天黑,仍未走出山林。 到了隔日,病情有了好转。李随豫依旧背负她前行,说是前一日行进慢了些,担心赶不上十日之约。 千寻有些不好意思,趴在他背上想说点什么给他解闷,无奈她不善清谈。李随豫见她为难,笑道“不如你讲讲如何学习医术的都治过哪些疑难杂症” 她认真想了会儿,讲了个富户之子夜半梦游绣花的故事,接着是麻风村诈尸索命,再是戈壁滩人体自焚。她讲得很有条理,描述起离奇的场面时,让人仿佛能身临其境。 李随豫听着听着便入了神,常常会问“后来呢”直到故事讲完了,他仍在回味,良久才道“所谓疑难杂症,原来是借着天时行的人祸。”他又笑道“似你和你师父这般游历四方,倒也潇洒自在,无拘无束。若我也能”说到此处,他只是摇了摇头,明亮的眼中多了些转瞬即逝的苦涩,转而道,“若我也有你这般经历,搭个棚子当个说书先生,生意一定不错。” 说话间,已能听到远处隆隆的声响,随着两人走出红桦树林,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数条涓涓细流从山石间流出,汇聚成了清澈的河流,沿着地势一路向东,最终在尽头处倾泻而下,形成了巨大的瀑布,发出震耳欲聋的水声。 因前一日暴雨,水面涨到了齐腰深,漂着断枝树叶蜿蜒而下,水底堆积着不少碎石,一些水生的草叶定定地歪向下游,大块的凸石只留下了一个小角露出水面。 李随豫将千寻放在地上,沿河大致查看了地形,便要带她飞身过去。不料千寻冲他一笑,已纵身踏上了水面,在凸石上借力,转眼间已掠出数丈。李随豫急忙追出,跟在她身后起落。 千寻内力早已恢复,两次借力就到了河对岸,双脚刚要落地,忽见岸边草丛中,被风掀起的草叶下附着着一片猩红的小点。她面色微变,原本前倾的身体顷刻直起,双眼飞速扫向草丛后方的树林,林中红桦树的枝干上也附着同样的红点,因树皮原本就泛红,不仔细看竟难以发现。她摸向后腰的手一顿,当即在空中扭转上半身,见李随豫已经掠至,立刻将手中摸到的匕首连着刀鞘向他抛出,喝道“不能上岸” 隆隆的水声吞噬了其余的声响,千寻一开口就知道李随豫听不见,却已经来不及改变落向草丛的势头,眼看就要跌下惊动红点,手上忽被人一拽,继而跌入一人怀中,再抬眼时,已被李随豫带着在河面上向后滑去,足尖拖出了一条水痕。 草丛中枝叶一动,红色的小点忽然抖动起来,脱离了绿色,飞至空中,越聚越密,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暗红色的烟雾。下一刻,整片烟雾飞快地向千寻移动起来。 李随豫也已发现了不妥,足尖在水面轻点,加速后退,才到河面中央,背后竟透出一丝寒意,凌厉的杀气骤起。他立即将千寻推出,侧身堪堪避过袭至后心的剑,一个小擒拿抓向握剑的手臂,却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人反应极快,剑刃翻转横刺,顺着方才出剑的冲力微微加速,避过了李随豫的擒拿手,剑刃滑向他的后颈。李随豫旋身避开,向后退开半丈,那人却如鬼魅般飘至他身后,手中剑起刺向他后脑。那人使的本就是快剑,出剑时又以身法加快了剑势,眼看就要得手。李随豫身形一晃,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他即刻抽剑,剑柄调转,剑尖自腋下穿过,刺向后方,仿佛是身后生了眼睛一般。 李随豫避过刺来的剑尖,眉间轻动,身形一闪就到了他的面前,隔空一掌劈向他胸前,这才看清了来人。他上下穿着黑色的紧身衣,面上蒙着黑布,额巾一直遮到眉毛,只有眼露在外面。那双眼直视着李随豫,沉静而冷漠,全然不似他剑上的狠厉。他看着李随豫一掌劈来,右手的剑却回挡不及,当即松手弃剑,反掌拍出,掌间黑气萦绕,正是鬼蜮修罗掌。双方的内力隔空相击,震起一排水柱。 隔着水幕,李随豫向后退去,视线扫向水面,寻找千寻的身影。 千寻被李随豫推开后,踩了几次水稳住身形,却见红色的烟雾已近在眼前。不远处李随豫已经与黑衣人交起手来,她只好向着相反的方向掠出,一手向衣襟摸去。那片烟雾紧紧跟着她移动,没有再靠向李随豫。 烟雾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她回头时已几乎能看见密密麻麻振翅飞动的红色小虫,只觉有些恶心,脚下较快了速度,一路向着河流尽头掠去。见李随豫的身形已远,她忽向空中抛出一块染血的白布,足下一顿跃入水中,整个人浸没在河流中,低伏着向上流快速潜行出三丈的距离,忽然冒出水面,向着团团附上白布的红点洒出一片黄绿的粉末。山风从上游吹来,将粉末扬起,直扑红色的飞虫。这些小虫瞬间掉落到了水中,被河流冲下了瀑布。 李随豫掠至时,就见她从河中起身,浑身都在滴水。他立即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拉出水面,刚要碰到她的手,却见她越过自己看向后方,开口说了什么。冰冷的剑气又一次袭到身后,这次他不能避开,因千寻还在水中。他一看手中还握着方才接到的匕首,拔出刀鞘,想也未想就以一招剑招回格,身体早在刀剑相击前反欺上去,左掌拍出。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三人都吃了一惊。刀剑相击的瞬间,李随豫手中的匕首格断了剑身,他后发先至拍出的一掌却被黑衣人以掌相迎,对掌的瞬间千寻忽然飞身扑来,带着他一起摔入水中,入水的瞬间她指尖弹出一根银针,射向黑衣人的手掌。黑衣人果然收掌避开,冷漠的眼扫向千寻。下一刻,他从身后拿出个小壶,手指微动,壶口就开了,向河中倾倒出一团黑色的东西。 黑团进入水中后散开成了一片蠕动的细线,在水中极快地游向千寻。千寻面色阴沉,拉着李随豫就退,却见黑衣人抽出把短剑再次袭来。李随豫看了千寻的脸色,就知道这黑色的蠕虫不好对付。他提气想要拉着千寻纵出水面,不料黑衣人换了短剑之后出手更快,招招致命指向千寻。他手持匕首格挡,虽挡住了攻势,却已无法将千寻拉出水面。 黑衣人占据上游,黑色蠕虫顺流游下,顷刻就到了她的四周。李随豫也在水中,为了帮她抵挡一波快似一波的剑招,根本无法退。她向后退出几步,黑衣人立刻便追了上来,李随豫立刻挡在她身前,眉间轻蹙,双唇泛紫,显是已经中毒。她顾不得袭来的蠕虫,手掌一翻射出三枚银针,在黑衣人分心避开时,又射出三枚。李随豫趁着这个间隙拍出一掌,成功将他击退三步,拉着千寻向后一跃出了水面,点水时却脚下不稳差点栽下,双腿疼得近乎麻木。 千寻急忙托了他一把,低头一看,果然他的裤腿上附着数十条蠕虫,有些已咬破了布料钻了进去,留了半条尾巴在外面。黑衣人再次向着他们袭来,她将瓷瓶中剩余的粉末撒到他腿上,夺过他手中的匕首迎了上去。 身后,李随豫腿上的蠕虫遇了粉末便一一掉落,已经钻进了皮肉的也不再动了。他闷哼一声,终究还是跌进水中,看着千寻飞身出去,心知她挡不住那人的快剑,脚下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开口喊她退开,却只能听到隆隆的水声。 下一刻,千寻的身子飞了出去,直直地摔向河流尽头的瀑布。他忽然体内经脉疾行,奋力跃出,一把抓住了千寻的手臂,拉着她下坠,落回河流,不料此时已身处瀑布口,刚落入水中便被卷入了巨大的水流,两人瞬间被冲下了瀑布。 那黑衣人飞身来到瀑布口,立在一旁的岩石上向下看了许久。百尺高的瀑布下是个深潭,从深潭引出的河流沿着山势蜿蜒流向远处。巨大的落差下,水流击打在潭中,飞溅起了几丈高的水花。无论谁从这样的高度掉进潭水中,都与落在平地无异,只怕连尸首也未必完整。他看了会儿,确定无人自潭中爬出,悄无声息地飘身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洞天 千寻趴在洞口,手中死死拽着李随豫手臂。 方才从瀑布滚落时,李随豫先发现了这个藏在水帘背后的小洞口。他一把将千寻推了过去,自己却错过了最佳时机,加上腿上中了虫毒,只能毫无办法地坠下。好在千寻立刻伸手抓住了他,这才让他勉强悬停在洞外。 千寻拉得很是吃力,整个上半身翻出洞外。李随豫臂上不敢使力,怕将她一同拽出洞来,抬眼见她面上泛起了酡红,不知是太过用力导致面上充血,还是又发起了寒热。千寻两腿磨磨蹭蹭地向后挪进洞中,到底还是将他慢慢拽了进去。 光线从水帘透出照进山洞,内里却是一片漆黑。千寻脱力地靠在洞壁上喘了会儿,刚坐起身,头顶便撞在了洞顶上,痛得她闷哼一声,却见李随豫仍俯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低头爬过去,轻轻将他翻过身,手中托着的身体却在微微抽搐。他紧紧闭着眼睛,眉间蹙起,发黑嘴唇紧抿着。 千寻急忙去查看他腿上的伤,两边的小腿和大腿上还钻着几条的死虫。她掏出薄刃匕首划破伤口处的布料,探指点了他腿上的几处穴位,又转身在他上身点了几下,确定人已经被完全定住了不能动弹,这才抬起他的一条腿搁在自己膝上,手中刀刃滑落,眨眼间已切开死虫钻入的口子,刀背轻挑,抛出了完整的虫尸。肌肉上留下了细小的洞,淌出了黑色血水,她用指甲挑了些粉末抖上面,又从腰间小袋中摸了瓶药膏出来,用手指挑了点,慢慢涂在伤口周围。处理完一边的伤口,她再去搬起另一条腿。 李随豫原本就醒着,只是他中了虫毒,双腿剧痛,一直在费力压制毒性蔓延。千寻搬动他的腿时,每碰一下,都带动着刺骨的疼痛,仿佛有千万根铁针刺入骨髓,瞬间就彻底清醒了。他身上被她点了穴,下到脚趾上到牙关,没一处能动,只好有苦难言地任她摆弄。 等千寻忙完了,才回头看到了李随豫面色怪异地脸,心知他一定是疼痛难忍,有点庆幸自己方才定住了他,没在下刀瞬间给她添乱。看他腿上的肌肉仍在不由自主地痉挛,她抬袖擦了擦从发梢滴到脸上的水,探了探他的脉搏,低头在小袋中翻了会儿,拈出两颗药丸塞进他嘴里。 震耳欲聋的水声在山洞中翻滚回响,下一刻竟有风从洞中吹来。千寻立即抬头向山洞深处望去,可惜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她捏起李随豫的手掌,在上面写道“我去去就来。” 千寻记得包袱里有火折,但方才的打斗中遗失在了河里。她在身上找了找,摸到一支浸了水的火折子,晃了半天没有点亮,只好放弃照明,俯身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深处摸索着爬去。 李随豫躺在洞口等了许久却没见千寻回来,腿上抹了药的地方传来阵阵清凉,之前的剧痛慢慢退去,只是还有些麻。他催动真气想要冲开穴道,无奈千寻一次点了太多处,一一冲开废了些时间。等他慢慢坐起身时,千寻正从洞里爬出来,原本白色衣衫沾了一块块的灰黑色的泥渍和绿油油的青苔。她拉过他的手,写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漆黑的洞里爬了会儿,瀑布的水声渐渐远了。千寻虽然爬过一次,但地上起伏的石头硌到膝盖有些疼,于是行进得很慢。跟在后面的李随豫忽伸手碰了碰她的脚,说道“我这里有火折。” 千寻并未停下,仍旧慢慢挪动着,说道“火折我也有,可惜浸水了之后就不能用了。” 身后忽亮起光来,千寻立即回头,可头顶还是不慎撞到了洞顶,痛得抽了口气,双手捂着脑袋跌坐在腿上。李随豫将打亮的火折递给她,顺势替她揉了揉头顶,声音带了些笑意,说道“慢着点。你不知还有防水的火折吗谁让你不早些问我” 千寻瞪着火折看了会儿,一言不发地接过,继续前行。身后李随豫说道“幸亏有你在,不然这双腿就没救了。” 千寻“嗯”了声,并未接口。李随豫又道“你肩上又在渗血了。” 千寻肩上确实有些痛,方才伤口泡了水,用力拉扯的时候又裂开了。之前交手时,她肩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只是裹伤的布沾了血,才会被那些红色的飞虫追着跑。后来她将布解下抛出,用上面的血气吸引那些红色飞虫,才有机会潜入从水中游到上风口撒药。 三眼红娘,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她脑中。虽未曾见过,但典籍中是有记载的。这种瓢虫只在极南的百越密林中才有,今日遇到的那些,是被人特意布置在草丛中的,若是被它们咬上了,直接钻进血管里,数量一多,顷刻就要毙命。再想到那些水行的蠕虫,忽然就抑制不住恶心。 后面的李随豫又问了一声,她正有些烦躁地回忆那蠕虫的名字,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不碍事。” 这个过程看在李随豫眼中,便不是如此了。方才他伸手揉她的头,摸到了柔软湿润的头发,心脏忽然就漏跳了两拍,嘴上却不太客气地打趣她,很高兴地看她瞪着眼郁闷。再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发现她有些敷衍,像是在赌气一般。 真生气了李随豫竟觉得有些开心。这几日相处下来,千寻充分体现了她的好脾气。无论俞琳琅怎么刁难她,她都笑着像是看一个捣蛋的小姑娘,一次也没拉过脸,最多使坏向萧宁渊讨点便宜。就算是被牵扯到了追杀中,差点掉下断崖,也没见她皱过眉毛。看着好像很和气,实际上却是什么都没上心。若她因为自己讨了两句便宜,就收起了面上的温文,甩两个脸色出来,那算不算她将自己的话放心上了 李随豫一高兴,便继续和她搭话,一会儿是有没有被黑衣人打伤,一会儿是有没有被虫咬了。 随着行进,山洞渐渐宽敞起来,洞壁上时不时渗出点水来,覆盖着滑腻的青苔,再往后竟有些粗壮的树根从山石中传出,盘在洞壁上。忽然,前方出现了亮光,不多久,两人就爬到了石洞的尽头。 跨出两人宽的洞口,一束刺眼的光线从上方射来。千寻用手挡着眼睛,等适应了光亮后才向前走去。光束从正上方投下,照亮了四周虬劲的树根。千寻站在一个直径五六丈宽的圆形洞室中,四周混杂着岩石、泥土、藤蔓和树根,形成了坚固的洞壁。藤蔓和树根上覆着翠绿的青苔,四周杂生着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洞壁渐渐向中心收拢,最后汇聚成了一个丈余宽的洞口,光亮正是从这个洞口洒下的。 地上却是泥质更多一些,长出了一层草来。洞室的中央长着一棵粗壮挺拔的树,树干约有一丈宽,一路顺着抬头望去,竟然直接从十多丈高的洞口伸了出去。 千寻回头搀了一把李随豫,他的腿虽然能动,却还不灵活。千寻扶着他到洞室中央的树干旁坐下。李随豫抬头看了会儿,叹道“这真是奇妙,树中有树,别有洞天。”他抬手指了指顶上透光的地方,说道“这里应该是个树洞,上面的洞口是树干的尽头。没想到中空的树洞里,竟还长出了树来,比外面这棵还要高出许多。” 千寻将他安顿好后,起身绕着树洞走了一圈,忽眼角扫到洞室中央的树干上,从地上开着一个半人高的洞,因为是在李随豫所在的背面,是以方才没有发现。她慢慢走过去,赞道“不仅是树中有树,还是洞中有洞。” 千寻走到洞口,蹲下身,重新晃亮了李随豫给她的火折,探身进去。 李随豫听她说了洞中有洞,便一直等着下文。可等了半天,都没听她出声,回头找她,却没见到人影,便支着腿起身,扶着树干绕到了另一边,果然见到了一个树洞的开口。他站在外面,隐约能看见里面透出的火光和一角袍子。 他靠着树干慢慢坐下,等视线与洞口向平后,就看见千寻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后摆露出的两条腿竟成了白骨,他一惊,失声喊道“阿寻” 千寻闻声回头,侧过身向洞口挪近了些,等着他开口。李随豫却愣愣地看着她方才跪着的地方。微微晃动的火光渐渐照亮了洞腹,昏暗的光线中,一具森白骸骨静静地靠在洞壁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半日闲 一场急雨使气候骤凉,两日来不曾放晴。 萧宁渊从临风殿出来时,已过戌时,浓云密布的天间不见星月。飞廊上点着灯火,远远看去倒像是晃动的星子。他重重吐出口气来,迈步走下了石阶。 两日来,龙渊剑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到山下寻找袁师弟的弟子尚未归来,那一夜在云梦崖发生的事情只留下了少得可怜的线索。他重新查看了供奉龙渊剑的石室和七星洞外的石林,却并未见到打斗的痕迹。即使是在朱师弟的遗体上,除了那个掌印,全无其他的伤痕。可是,能够在正面对战朱从俨时,做到一击致命的人,在江湖上能有多少就算杀得了朱师弟,那人又是如何通过石林七星阵,却又不留下一点痕迹的 他走上飞廊,目光却看向了云梦崖的方向。从荆州赶回的途中,他们先后遭遇了两次暗杀。第一次是在安城镇的客栈里,杀手摸进了两间房间。那时他还不明缘由,心中存疑。之后与李随豫一同上路,在山中再次遭遇那批杀手,才发现他们的目标并非杀人。训练有素的杀手总有办法在黑暗中悄悄接近车队,伺机动手,或是在他们分散活动的时候,逐个击杀。可他们纠集而来,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截杀,甚至想要烧了马车。现在想来,他们的目的应该也是龙渊剑。 只是,韩洵武将龙渊剑交给他带回天门山的事,只有他们两人知晓,为何他离开不到几日,就已被人盯上来人为何想要盗取龙渊剑,且不惜派出杀手那群杀手与云梦崖失窃之事又有何关联 前后两件事加起来,疑点像重重迷雾一般,而可用的线索却寥寥无几。萧宁渊停住了脚步,暗叹一声。龙渊剑位列十大名剑之一,确实受到过江湖宵小的觊觎。只是韩云起威名在外,江湖中凡提起他的名字,无不敬重,盗贼中但凡有点见识的,都不会去动他的剑。如今韩云起七七未过,就亟不可待得派出杀手夺剑,难道就为了一柄绝世名剑吗 他刚要抬步,却见自己已在不觉间走到了松风阁。此处是天门派外客的住所之一,晚间已听风绍晏提起,敬亭山庄庄主沈南风和少庄主沈伯朗被安顿在此,他原就该过来问候一声,只是突然被俞长老叫去问话。 萧宁渊抬手扣了扣门,仆役见了他,转身要去通报,刚走几步,就听院中一人问道“是谁来了”说话间,他已到了门口,见到萧宁渊,原本还带着些愁容的面上,露出了点淡淡的笑意。“下午就到了,他们说你忙着,现在忙完了” 萧宁渊跟着他进到院中,两人在石桌旁坐下,也未让仆役过来点灯。他问道“听说庄主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沈伯朗听了,面上露出了苦笑。不远处的阁楼里,传来了几声闷咳。那人捂了嘴,极力压低着声响。只是在静寂的院落中,这咳声依旧清晰可闻。 沈伯朗默默无言,眼中渐渐蒙上了愁色。萧宁渊抬头向着阁楼看了会儿,才开口道“我明日请孟师叔过来看看吧。” 沈伯朗摇了摇头。“萧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大夫说要静养,可他自听闻韩将军之事,便四处奔波,未曾休息过。这次祭剑大会,我原是劝他不要来的。” 萧宁渊颔首,知道沈伯朗说的是什么。自韩云起在逐狼峡遇难后,沈南风便带着敬亭山庄的弟子前往,没日没夜地找了三天,才从石堆中挖出了韩云起的遗体,快马加鞭地运回京城。皇帝将韩云起的遗体发还荆州将军府后,他们又去了荆州协助韩洵武办了丧葬。萧宁渊和沈伯朗带回了韩云起夫人冯宛娘和护院卢七刀的遗体,却始终没有找到小公子韩子凌的下落。那时候,沈南风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小公子的下落,我已问了璇玑阁。”沈伯朗说道。 “如何可有我能效力的地方”萧宁渊坐直了身体,问道。 “有人预先将消息买断了,璇玑阁的规矩,买断的消息不会再卖给别人。” “是仇家那小公子岂不是凶多吉少了” 沈伯朗默然,良久才叹道“是我有愧于韩将军。” 萧宁渊陪他坐了会儿,起身打算告辞。忽又坐了下来,郑重说道“沈兄,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天色渐明,几声清脆的鸟鸣从洞口传来。 李随豫醒来时,外袍上的露水还是渗到了里衣,两腿却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架在一块石头上。他撑着手臂坐直身体,靠在树干上,手边放着一小堆红色的野果,抬眼就见到了蹲在五丈开外的千寻。她身上的白衫沾了泥水和青苔,青一块黑一块的点缀在她纤细的背上。 他动了动腿,痛得眯起了眼。昨日他本以为已经无碍,哪知道了半夜又痉挛起来。千寻给他扎了一夜的针,才稍稍止住了痛,但被虫咬破的伤口却化起了脓。忙了一夜的千寻在他迷迷糊糊之际骂道“你说你没事运气冲穴做什么,点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不让毒素扩散开来,这种媚眼青丝的毒最喜欢往人骨髓里跑。” 腹中正有些饥饿,他拈起一颗红果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齿间溢出,竟十分可口。他又抬头去看千寻,见她蹲在地上,身子俯得有些低,忽微微挪动了一下,脚边露出了半个头骨。李随豫一怔,原来她将树洞中的骸骨搬出来了。他也不喊她,只静静地看她摆弄。 千寻将外袍垫在了那具骸骨下面,从头到底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块骨头,用手帕沾了水,将长了青苔的地方擦干净,又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圆镜片,搁在左眼前,凑近头骨细细打量。 李随豫看得出,她此时的心情好极了,居然还哼起了断断续续的江南小调,口中喃喃赞道“美,太美了” 李随豫好奇,开口道“这是具女人的尸骨” “当然是男人的。”千寻头也不回地答道,语调轻快极了。 “男人的那怎么说美” 千寻这才抬头一哂,挪到骸骨另一侧,指着下身的白骨答道“你看这腿骨,虽然现在断折了,但好在比例得宜,况且骨质细腻紧实,骨管前后宽,左右窄。可见生前必是个身材修长,轻功极好的人。” 千寻搓了搓手,又指着头骨说“再看这头骨,额骨饱满,眉骨突出,颧骨瘦削,颌骨圆润,那必定是个深眼窝,鼻梁挺直,面型清隽的俊雅公子。”她深情地摸了摸头骨,想象着他的眉目,叹道“这样俊美的人,竟让我遇上了。我说最近怎么倒霉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原来都是为了促成这样一件幸事。” 李随豫嘴角抽了抽,没有接话。千寻没再理他,仍旧摆弄着那些白骨。整个洞中只剩下了头顶山鸟的鸣叫声。过了许久,李随豫叹了口气,说道“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你说吧,我听着。”千寻答道。 李随豫心里有些闷闷,顿了良久,才干巴巴地说道“我腿疼。” “又疼了”千寻这才又抬头看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走了过来,在李随豫身旁蹲下,抬手去卷他裤管,“唔,我看看。伤口没有再化脓,要不我再给你扎两针” 李随豫看着她眼下的淤青,知道她一夜没睡,有些歉然。见千寻抬头看他,面上还是露出了些笑意,说道“你扎吧。” 千寻从腰间取出银针,跪在他的腿边,下针的动作十分利落。李随豫看着她捏针的动作,手指的骨节均匀纤细,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葱葱玉指”这样的词来。细腻温热的指腹压在他的小腿上,他的耳朵又红了起来。 撇过脸,他轻咳一声,问道“你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不打紧。” 她答得轻巧,李随豫也不好追问,顿了会儿,才又说道“你昨天说的媚眼青丝,是那种虫的名字吗” “嗯。水里的那种叫媚眼青丝,会飞的叫三眼红娘,原本都是百越密林中的毒虫,用药喂养培植之后,毒性更强些。” “你是不是知道那黑衣人的来历” 千寻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 李随豫看着她下针,片刻后又问道“那你不好奇他来了两次,两次我们都受了伤。”微微一顿,他又说道,“就算你不怕他下毒,可他的武功比你好,怎么都不见你担心” “他不是来杀你的吗”千寻抬起头来诧异地说道,“第一次来,大约以为你在我的马车上,所以交过手后他就撤走了。这次来,也是直接招呼你,我只是顺带的。不过你武功这般好,身边护卫又多,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李随豫看着她的眼睛,心道,武功好你就不替我担心了吗嘴上却说“他若对我用毒,再好的武功,再多的护卫,也无济于事。那些毒虫无孔不入,沾之即死。”说到此处,他换上了黯然的神色,低下头,说道,“阿寻,我自幼家教严苛,很少在外走动,也没有什么朋友,难得有幸结识了你。若我真遭了毒手,还希望你能来送我一程。若能逃过此劫,我明年还请你去流霜居喝桂花酿吃螃蟹。” 千寻手上给他扎着针,听他说得悲戚,有些好笑。直到听了最后一句,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沉思半晌,忽卷起袖管,露出了左手腕上的白玉珠串。她将珠串褪下,递给李随豫,笑道“说好了,明年流霜居,记得订位子。” 李随豫见她应了一年之约,心中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接过珠串,托在掌上细细看着。那珠串颗颗浑圆,色泽通透,触感细腻,还带着温热的体温,随着动作,玉石相击,发出泠泠之声,甚是悦耳。李随豫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石,心口泛甜,嘴上却说道“你还信不过我吗明年你来就是,怎么将这种贴身之物拿来当信物送人。别说是明年,只要我平安无事,你何时想要吃饭都能来找我。” 千寻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想到了戏文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凡公子哥们想要与女子私定终身,必要送个镯子,再言语温存一番,说些“收了我的礼,便是我的人”的话。那时她坐在梨园的墙头直乐,差点把护院招来,白谡不得不匆匆将她提走,郁闷地问她笑什么,千寻答道“昨天和盈袖去菜市买猪肉,结果我俩都没带钱,便让盈袖用她的手镯来垫付了。等我回去定要问问盈袖,准备何时迎娶那屠夫过门。” 千寻抬手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随即转身,从李随豫手上拈起珠串,顺势套在了他的手腕上,拉起他的袖子,左右欣赏了一番,十分满意地点头道“收了我的珠串便是我的人了,无论如何都要罩着你的,流霜居的桂花酿自然也不怕你抵赖。” 李随豫讶然,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她是认真的,可随即见到了她眼中促狭的笑意,不由扶额,心道这姑娘喜欢戏弄人的毛病又犯了。他无奈一笑,将衣袖放下,遮住了珠串,看着她说道“阿寻可要说话算数,不能将我丢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骸骨 李随豫说罢,从腰带上解下了羊脂玉佩,递给千寻。千寻并未伸手去接,不解地看他。 “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曰孚尹旁达,信也。你赠我白玉珠串,不就是要用君子之约,时时提醒我记得约定么”李随豫见她仍一脸茫然,不由眉梢微动,心道,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吗不料千寻已接过了玉佩,说道“原来是要交换的,我还以为一个人给就行了。” 她将玉佩系在腰带上,因她身上穿的是白衫,羊脂玉佩挂在上面并不显得突兀,玉上刻有一兽,四肢纤细,头顶羚角,毛发似祥云,背上双翅舒展,作翩翩欲飞之态,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千寻看了半晌,只觉这不似马不似羊的东西样貌别致,神态缥缈,像是随时能从玉中飞出一般,便伸指摸索着羽翅的纹理。 李随豫轻笑一声,说道“这是白泽,上古瑞兽,取逢凶化吉之意。” 千寻原本还想说,珠串只是暂借,一年后须讨回,可见了这白泽兽,忽然觉得,一年后的事情,一年后再说好了。 李随豫见她把玩得高兴,便给她讲关于白泽的传说,千寻开始还听得仔细,没一会儿便眼皮打架,掩嘴打哈欠。她收了针,和李随豫打了声招呼,就找了块阴暗的角落补眠。这一觉睡得沉,因此她并不知道阿爻已经找到了上面的树洞,丢下一个信筒来,又飘身离开。 等到醒来时,洞中已经漆黑一片。不知不觉就睡到了天黑,起身时,见李随豫仍躺在原来的地方,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着了。她伸手抓了抓肩膀,瞥见背上衣衫草汁泥水交杂的模样,微微皱眉。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抬头看着上方的树洞,微弱的月色洒进洞中,光线柔和极了。她足下轻点,身子如飞燕般向上蹿去,瞬间腾出了三丈多高。待上升的势头减弱,足尖在树干上轻点,立刻又向上蹿出许多,几个呼吸间,身影便消失在了洞口。 天亮后,李随豫一睁眼又见到了蹲在五丈外摆弄白骨的千寻,这景象与前一日实在太过相似,让他甚至怀疑,是否昨日只是一场梦境。他坐起靠在树干上,腿上仍隐隐作痛。等见到了左腕上的白玉珠串,他有些自嘲地一笑。 手边仍放着一堆野果,除了昨日的小红果,还多了拳头大小的野梨。千寻蹲着的地方落着上方树洞射下的光束,洁白的衣衫反射着亮光,长长的乌发束在脑后,发梢随意地散开。在清晨的光线下,她就像是深山丛林中的精灵。 李随豫失神半晌,才想起手中还捏着野梨。他放到嘴边咬了一口,说道“你又洗冷水澡了” 千寻闻声回头,额上的发梢还带着些湿意,眼中光彩熠熠,笑道“醒了”这次没等李随豫开口,她就起身走到他身旁,捏起他的手腕把脉,声音很是明快,“我把衣服也洗了,现在觉得神清气爽。” “你是晚上出去的”李随豫问道。 “嗯,昨天醒来就天黑了,你睡了,就没惊动你。” 李随豫叹了口气,“原也猜到了,你轻功好,必然出得去。只是你风寒才好些,肩上又有伤,不该沾凉水的。”他说到这里,便没了声音,看着千寻给他检查腿上的伤。 千寻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口气倒像我师父。但现在你可别指望我带你出去,你那天要是没强行运气,现下说不定已经能走了。不管如何,还是再等一日吧。不然就算出去了,你也走不动路,我可背不动你。” “嗯,只是耽误你师门的事了。”李随豫应道。 千寻摆摆手,“也不差这一两天。” 腿上重新上了药,又扎了一套针。千寻收拾了针包,回到骨骸旁。 李随豫看她拿出了一些昨日未曾用过的工具,左眼前搁了一块镜片,一会儿用小锤敲打胸骨,一会儿用镊子在腿骨中夹着什么,终是问道“在做什么” 千寻手上动作不停,答道“在查这人是怎么被困在洞中的,最后又是怎么死的。” “废功夫查这些做什么你还要将他送回故土吗”李随豫问道。 千寻笑道“昨日是被美色吸引的,今日是被谜题吸引的。” “谜题” “是啊。这人身上有许多事情看着矛盾,反正我们现在不出去,猜一猜谜题不是挺有趣的看到这人的骨骸,你不觉得好奇吗” 李随豫略一沉吟,说道“要说疑点,确实不少。一个人死在荒郊野岭倒也不稀奇,只是他能死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寻常。这个洞总共两个入口,上面的树洞和瀑布水帘后面的石洞。送上面摔下来,几率并不大。这棵树从这里长出去,将上面的洞口堵住了大半,人只能直直地通过,那么除非是有心从上面下来,或是被人丢进来,没有其他可能。可是上面的洞口应该离开地面了吧一般人怎么会发现这样一个洞” 千寻颔首“昨日我出去,见了外面的情形,越发相信寻常人是找不到这个洞口的,离地有两丈高,最上面那一段是枯树干。” 李随豫继续道“那这人多半就是从瀑布后面的石洞进来的。可是若要发现这个石洞,须和我们有一样的经历才行。除非是在冬季枯水期,水流变小,或许能看到这个洞口。” 他微微一顿,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舒伦山雪水充盈,即使是在冬季,也不会让上面的这条河断了水,瀑布依旧在。不过这不重要,他只可能是从上面摔下来,因为从下面上来全无必要。对了,你昨日不是说他轻功好,难道他的轻功飞不出树洞吗” 千寻答道“他轻功确实好,可惜生前腿骨就断了。死前一身是伤,自然出不去。何况我查了腿骨的断口,是内力震断的,许多处外面看着还好,其实是从骨头里面向外开裂的,和跌断的不一样。那么,他到底是进来前断的,还是进来后断的如果进来前腿就断了,他是怎么进来的如果是进来后断的,是不是有人和他一同进来,震断了他的腿骨,自己出去了” 她说得像是绕口令,但李随豫还是听明白了。他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忽然就很想过去看看那具骸骨,找找是否还有什么线索。他轻轻挪动了腿,就见千寻已回过头来瞪着他道“老实点别动,刚上过药,别蹭掉了。”李随豫坐了回去,冲她一笑,举起手来,表示自己不会再动。 千寻又去摆弄上身的骨骼,摸到肩胛骨时,上面有一处锐器的划痕,划痕的凹槽里泛着黑色。千寻昨日已将骸骨擦过一遍,黑渍却无法擦去。她用匕首在上面刮了一会儿,刮下一层黑色的碎屑,扫到细布中包裹住,挥手闻了闻。“对方用剑砍伤了他的右肩,在肩胛骨上留下了剑痕。砍到了骨头,剑势还这般凌厉,看来对手的剑法不错。前面的锁骨也有损伤,居然是从里面向外裂开的,是了,应该是被肩上这一剑的剑气震伤的。剑是淬过毒的,看来无论如何,对方都想致他于死地。不过至少说明,他的腿不是进来后被打断的。断裂处有增生愈合的痕迹,腿断之后,他还活了将近一个月。如果对方一心要杀他,没理由只打断他的腿骨。那么,就是进来前已经断了。可他是怎么进来的”她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李随豫,道“难道是像我一样,被人推进来的这么说,他在逃亡过程中,还有个帮手在” 李随豫忽问道“你看得出他死了多久了” “二十年到二十五年之间吧。”千寻答道。 剑伤,舒伦山,十多年前。李随豫沉思着。 千寻又道“从骨龄上来看,这人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身上的骨质均白细密,想来生活情况不差,看不出有什么坏习惯。周身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那么,就要看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没有这样一号人,轻功好,家境好,兴许是个武学奇才,还有仇家,最后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了。” 千寻抬起头来,看着陷入沉思的李随豫,说道,“江湖上的事情我不熟,出去后也许可以问问萧公子。” “哦为何要问萧兄”李随豫挑眉,问道。 “这里离天门山最近,天门派又规矩多,占了云梦崖不许外人通过。或许是这位公子闯了禁地,被一路追杀进来,最后殒命于此。萧公子既然是天门派的大师兄,入门必然早,没准真的知道。” 李随豫沉默半晌,说道“二十年前天门派确实出过一件大事。其实,不仅仅是天门派,整个武林都被卷进去了。” 千寻不语,等着他说下去。李随豫却反问道“你既知道鬼蜮修罗掌,为何不知二十年前的诡道之祸和天门山之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故事 千寻放下骸骨,起身走到了李随豫对面,抱腿坐下,问道“二十年前,天门山发生过什么” 李随豫看着她一副听故事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的有限,只能说个大概,就从诡道之祸说起吧。”稍稍停顿了会儿,他又接着道“你应该知道,江湖人为何对诡道唯恐避之不及吧最初只是来历不明武功心法,还不至于引起江湖的注意。直到承德二年,江湖上发生了数起灭门惨案。因手段十分残暴,同时惊动了武林盟和官府。半年后,凶手被捉拿归案,案情也水落石出。原来他修习了一种奇特的功法,短短两年中功力暴增,但他自此心性大变,行事乖张暴虐,归案时已走火入魔,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此案便是承德年间轰动一时的颖川惨案。事情本该就此了结的,可是没多久,血案又发生了。见过案发现场的捕快,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那般血腥的场面,因为那已经远远超过了杀人的范畴,成了一场杀戮。也正是这些血案,才让江湖中人发现了诡道功法是多么危险的存在。” “为此,武林盟召开武林大会,严令禁止各派人士沾染诡道,并将所有被划归为诡道的武功写在了一张榜单上,自然,其中就有鬼蜮修罗掌。”他看着千寻,却见她一动不动地听着。 “血案有案卷为证,武林盟召令也有榜单为证,两者是可考的。之后的事情,却都是江湖传闻,便不那么可靠了。”李随豫细思片刻,又开口说道“虽武林盟有令,可也有不尊号令的人。若只因修习诡道的人为祸武林,就将诡道视为邪祟,多少有些难以服众,尤其是千辛万苦得到诡道秘籍的人,何况功力暴增却是事实,因此愿意铤而走险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里,不少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巧的是,江湖上命案一桩接着一桩,但凡手段残暴些的,都被算在诡道头上。偷练之人一旦事情败露,都逃不过身败名裂、被武林盟追杀的厄运。短短一年中,被划归为诡道的人也越来越多,双方积恶已深,最终演变成了一场诡道与正道之间的相互杀戮。这便是后来人所说的诡道之祸了。” “果然是场祸事。”千寻见他停下,便随口应和道,心中却不由想起了在云梦崖见到的七星石洞。虽然李随豫斟字酌句地讲述了传闻的大概,可其中被含混而过的东西实在太多。无论是走火入魔,还是血案,亦或是最后的相互杀戮,都像是任性的线头,胡乱地纠集在了一起。 “接着便有了天门山之战。”李随豫见她想得出神,只继续说道,“当时的武林盟主,前任天门派的掌门洛沉之,想要出面平息这场灾祸。他将扣押的诡道之人带到天门山,邀请江湖人士前来当面对质。兴许他也想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之处,才想要借着武林大会,止住无谓的杀戮。” “只可惜,这场武林大会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混战。诡道和正道还是动起了手来,连黑道也搅和了进去。一夜之间有太多人死在了天门山上,其中就包括盟主洛沉之。” 说到此处,李随豫便停了下来。千寻不由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李随豫笑道“这我就不知了。江湖中事,瞬息万变。好端端的大会成了屠杀场,其中的曲折恐怕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是流传出来的,也不过是他人的想象罢了。” 千寻看着李随豫,忽然笑道“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少爷,居然还知道二十年前的江湖传闻。” 李随豫却道“这些事情,江湖中人多少都是知道的,反倒是你,竟一点也不知晓。” 千寻笑而不答,转头看着骸骨,说道“可这与此人有何关联” “我只是告诉你二十年前天门派发生的大事,却没说必然与他有关。”李随豫靠在树干上,眼中笑得狡黠,等千寻回头来看他时,又恢复了如沐春风般的淡笑。 “这个故事你讲的可不好,虎头蛇尾的。天门山上的事情就一笔带过了。”她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草屑,绕着树干走了半圈,矮身钻进了树洞里,闷闷的声音从洞中传来,“既然这人死前在洞里住了一个月,兴许会留下些线索。” 千寻在树洞中晃亮了火折,伸手在内壁上摸索着。关于诡道之祸和天门山之战的事情,她却听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那时桑丘喝多了,大着舌头向她吹嘘年轻时的英勇事迹。 其实,故事的主角并不是桑丘,而是人称“青河大侠”的楚衔川。他的般若掌与敬亭山庄的排云掌并称双绝,因出身富贵,为人慷慨,接济过的江湖人士不计其数,更在青河水患时广开粥棚,救助百姓,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响当当的人物。后来因家中父母的要求,在青河谋了个官职。 像桑丘这样的酒鬼,年轻时就已经有了洒脱又落魄的形象,他在青河结识了楚衔川,两人一起喝了七天七夜的酒,成为了真正的酒肉朋友。桑丘自觉占了他的便宜,便自告奋勇地跟他一同去查青河的一起命案。 查案的过程桑丘记不清了,因为他跟着楚衔川查案,原本就是想过把瘾,只是在捉拿凶手的时候做了回苦力,而查探过程都是由楚衔川的另一位江湖朋友完成的。他最得意的地方,便是他如何大展神威,将已经走火入魔、疯疯癫癫,又武功高强、出手毒辣的凶手打得只剩下了半口气。那时,他仰着下巴示意千寻添酒,鼻孔哼着小调,叹道“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鬼蜮修罗掌,在我桑丘大爷的面前还不是手到擒来。” 桑丘大爷神气了没多久,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拉着千寻嚎道“楚兄啊楚兄,你怎么这般命苦我知道你是一时好奇,练了鬼蜮修罗掌,怎么就被人抓到了天门山,再也没回来了呢你知道吗小风也不见了,你们都不见了再也没有人请我吃白食,喝白酒了” 桑丘并不知道天门山上发生了什么,白谡更是很少提起江湖上的事。无论是这个被好奇心害死的青河大侠,还是重出江湖的武林神话天门道人,都没能为这个故事一个精彩绝伦的结局。 千寻暗叹一声,摸遍了整个树洞,终是没有找到蛛丝马迹。一想到那具伤痕累累的白骨,她心道,死得这样憋屈,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这一夜,她睡在了树洞里。就在那具骸骨躺过的地方,她慢慢躺了上去,想着这人在濒死时会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外面的月光被完全挡在了树洞外,里面一片漆黑。不过就算是在白天,这个树洞也与夜晚无异。他在这里等待了一个月,那就说明他还有活下去的欲望。盼望生的人,同样也会盼望光亮。他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爬到了这个漆黑一片的树洞中,迎接死亡的 千寻轻轻摩挲着身下的草地,回想着骸骨上的每一处细节,它们像是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一般。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她的脑海,头骨的面容被放大了无数倍,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眼窝,眼窝周围的骨头泛着淡淡的黄黑色。她原以为是岁月久远被湿气侵蚀的结果,其实不然。他肩上的剑痕中有毒液渗入骨中的迹象,然而并没有在全身蔓延开来。那是他中毒后,强行封闭了穴道,将毒液逼出。可是他没能将毒液逼尽,残存在经脉中的毒素运行到了人体最脆弱的眼睛,让他视力下降,最终成为了瞎子。对一个瞎子而言,他自然无法再从光中寻求生机。 指尖传来刺痛,她急忙缩回手,捏住刺痛的指尖,伸到眼前。虽看不见,却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坐起身,从袖中拿出快帕子包在手指上,慢慢走出了树洞,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指尖渗血的小洞。她急忙回身回到洞中,晃亮了火折,查看方才手指摸过的地方。交错的草丛中忽然闪过一个亮点,她将火折靠近,拨开草丛,见到了一点裸露在土层外的针尖,上面还沾着淡淡的血迹,血迹下是斑驳的锈斑。 她摸出匕首,轻轻挖开针尖四周泥土,露出了一整支两寸来长的透骨针来。他的骨骼上并没有透骨针的伤口,难道是避过骨头刺入了脏腑可是为何会埋在土中她继续用匕首翻查周围的泥土,果然又找到了两支。参照骸骨原本躺卧的地方,都在腹部周围。难道是他生前没能逼出体外,死后随着尸体腐化,埋入了土中想到此处,她索性继续挖土,将尸体周围的土都松过一遍后,终于在颈椎的下方,挖到了一块硬物。 那东西埋得并不深,上面的土层很薄,只不过体积并不小。千寻挖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从土坑里抬出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板来。她将上面的湿土清理干净,却并未见到特别之处,便随手将它靠在洞壁上,想要再到土坑里看看。刚挖了两下,石板忽然从洞壁上滑落在草地上,发出了嘭的一声。千寻急忙看向洞外,耳中仍能听到李随豫均匀的呼吸声,心道幸好没有惊醒他,转身要将石板推远些,免得妨碍自己松土。手指刚抄到石板下,忽想起自己方才就擦了一面,便慢慢将它翻转过来。 看着石板背面大块的泥痕,她眼中缓缓露出了明亮的笑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疑团 月色清冷,星子稀疏。沈伯朗服侍沈南风喝过药,回房添了件外衫,走到松风阁门口时,见到了等在树影下的萧宁渊。萧宁渊向他微微一点头,转身走到了月色下,他立即跟上。 一路上,两人并不言语。不多久,便到了一处小院。门口两名青衫弟子见了萧宁渊,躬身行礼。 院中的石子路旁仅有一盏小灯,黯淡的月色落在瓦房上,勾勒出一片黑影。虫鸣趯趯,隐匿在未经打理的草丛中。萧宁渊提了那盏灯笼,一路走到尽头,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一扇黑黝黝的铁门。跟在后面的弟子上前开了锁,躬身退开。 见萧宁渊已推门进去,沈伯朗立刻迈步跟上,方踏入门中,便觉屋中寒意沁骨。萧宁渊点亮了屋中的几处烛灯,挥手示意沈伯朗过去。他掀开身后石桌上的一块巨布,露出了一具皮肤苍白的尸体。 “这里是库房,地下是个冰窖,方便保存遗体。”萧宁渊将麻布整块拉下,放在一旁,开始解尸体的上衣。“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朱师弟。” 石青色的弟子服被拉开,朱从俨胸口的黑色掌印露了出来。沈伯朗走到石台边,俯身在掌印周围仔细看了一遍,接过萧宁渊递给他的一块布帕,裹在手上,出指在掌印上轻轻按压,又将尸体的胸腔、腹腔、喉咙按了一遍,再细细查过眼耳口鼻。他将布帕拆下,放在石台边上,蹙眉沉思起来。 “如何”萧宁渊问道。 沈伯朗面色有些凝重,静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一掌震断全部心脉,这样的掌法在江湖上屈指可数。我们敬亭山庄的排云掌是一个,数十年前与排云掌齐名的般若掌也算一个。其他上过璇玑阁武道榜的掌法,就只有常青门的惊涛掌和梦樵先生的清风掌。只不过惊涛掌力道刚猛,变化不足,很难一招致胜。清风掌胜在招式精妙,出其不意,却威力不足。”他微微一顿,又道,“可无论是排云掌还是般若掌,若真要置人于死地,一掌拍下,体内脏器便一同碎裂。这位朱师弟却不然,独独心脉断裂,脏器皆完好无损。” “是,这一点确实奇怪。孟师叔看过后,也是这般说的。”萧宁渊颔首,又走到了另一处盖了麻布石台前,说道“下山的弟子今日找到了袁师弟的遗体,我也想请你看一看。” 沈伯朗拿了布帕过去。若说朱从俨的面容是因为死前痛苦而显得扭曲,袁师弟的面容却是在惊恐中忽然面对死亡。遗体双眼突出,嘴张得很大,僵死的面部肌肉已经开始腐败,口鼻中还残留着泥土和干草。 沈伯朗不是没见过惨死的人,眼前这番景象依旧让他皱了皱眉。萧宁渊解开袁师弟的衣襟,露出了胸口同样位置的一个掌印,掌印的大小与朱从俨身上的一致。萧宁渊让沈伯朗看过掌印后,又抬手将尸体翻了过来,露出他背后右肩上的第二个掌印。 沈伯朗会意,伸手扶住尸体,顺着右肩轻按,一路捏到右手手腕。尸体的肌肉已经软化,整条右臂也出现了腐化。沈伯朗看了许久,才将尸体扶了回去,松开布帕,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此事恐怕麻烦了。” 萧宁渊看着他凝重的目光,脑中闪过了稍纵即逝的异样,他说道“沈兄,但说无妨。” 沈伯朗皱眉看着尸体,叹了口气,说道“袁师弟也是心脉尽断而亡。不过他死前右臂已中了一掌,整条右臂的经脉被废。可见这种掌法只废经脉,不伤脏器,恐怕也只有二十年前被归为诡道的鬼蜮修罗掌能做到了。” 萧宁渊将沈伯朗送回了松风阁,两人和来时一样,一路上并不言语,氛围却沉重了许多。 二十年前的诡道之祸给武林带来了重创,也成为了天门派的一场耻辱之战。无论是掌门风自在,还是三位长老,都从未在弟子面前提起过那场战争,派中上下更是对诡道缄口不语。当然,他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山下的小茶馆里,每十个说书先生里就有一个会讲这段故事,来往的客人都只是当个故事随意听听。他从未想到过,故事里的鬼蜮修罗掌,会有一天成为眼前的黑掌印。 离开松风阁后,他又走向云梦崖,想去看看岗哨换班。半路上,被迎面而来的守卫弟子计雁声叫住了,自那日他与老吴发现了朱从俨的尸体后,便被萧宁渊派去山下查探。 “大师兄,可找到你了。刚才去了库房,他们说你已经走了。”计雁声跑到他身前站住,说道“朱师兄和袁师兄的遗物已经清点完毕,大师兄你要不要去看看” 萧宁渊默然片刻,还是点头道“嗯,去看看吧。” 两人穿过飞廊,一路到了守卫弟子的寝房,里面亮着灯。不同于其他弟子,守卫弟子都有自己的单人房间。因他们担负了更多职责和危险,派中单独僻出了院阁作为他们的寝房。 萧宁渊先去看了朱从俨的房间。四季的衣物整齐地堆叠在床上,旁边是一个装了碎银的布袋子,一个琉璃鼻烟壶,一把折扇,几本画册,再无他物。 “等事情查清了,都送回他老家吧。”萧宁渊轻声吩咐道,转身出了屋子,又去了袁师弟的房间。 和朱从俨一样,袁师弟的遗物也不多。除了衣物、钱财,还有些私人的玩物。萧宁渊看了一遍,同样吩咐了一声,转身要走,忽转头视线落在了一个云雷雀纹锦布袋上。这种纹路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不知不觉就走了回去,将锦袋拿了起来。 计雁声见萧宁渊如此,便说道“大师兄也认得这个这是缙川官织的纹样,专供氏族和朝廷官员用的,我之前来找袁师兄,见他可宝贝了。” 萧宁渊颔首,手中捏着的锦袋里,隐约可以摸到一块圆形的硬物,像是玉佩。他刚要放回去,忽问道“我记得,袁师弟是缙川农户出身” “可不是,那时我就奇怪呢,不知道他打哪儿弄来这样一块值钱的锦布,做成了小袋,看上去像是有些年头了。我就记得有这个袋子,今天清点的时候找了半天,才从床底扫出来的。” 萧宁渊慢慢解开了袋子,从里面捏出块圆形铜牌来。铜牌上刻着一只浴火朱雀,刀工极深,使朱雀像是要振翅飞出一般。他将铜牌翻转过来,背面竟刻着篆体的令字。 萧宁渊面色微微一变,沉思片刻,将锦袋收入袖中,回头向计雁声说道“计师弟,麻烦你走一趟清心阁,将弟子沈季昀带到云梦崖。留意些,别惊动其他弟子。” 沈季昀见到萧宁渊的时候,他正靠在摇光亭的柱子上,抬眼望着面前的七星洞和石林。亭中的石桌上,点了一盏摇曳的烛灯。 萧宁渊见他来了,原本有些沉郁的面上浮起了点淡淡的笑意,开口道“他们说你想搬去松风阁照料沈庄主,你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沈季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师兄近来忙,师弟我哪里敢来给你添麻烦。” “孝敬父亲是为人子的本分,沈庄主如今病重,你若想去照顾他,原是应该的。方才还见到你大哥,他倒也没跟我提起这件事。”萧宁渊示意他坐下,从袖中拿出一个锦袋,推到他面前。 沈季昀接到手中,不解地看着萧宁渊。“这是做什么大半夜的给师弟送礼” 萧宁渊微微一笑,道“想让你帮忙办件事。此事需跑一趟缙川,又要办得低调,想来想去,还是你比较值得信任。说来有些对不住你,明知道你想留在沈庄主身边照料的。” 沈季昀一哂,拆开锦袋,拿出里面的铜牌仔细看着,口中说道“大师兄有事吩咐就是了,你不说这些好听的,师弟我还不照样替你上刀山下油锅。若是让我爹知道了,那也必然是让我以天门派为重的。” “这话若是让你大哥听到了,还不定以为我怎么欺负你。沈庄主不让你在敬亭山庄做个悠哉的二少爷,从小就送来天门山习武,便是不想让你在父兄的庇佑下长大。”萧宁渊摇了摇头,又从袖中捏出两张折好的纸来,递给沈季昀,“明日一早,我便让你去将本门守卫弟子袁景异的遗物送回老家缙川。” 沈季昀笑着看他,并不接话。萧宁渊继续道“送遗物是个幌子,你需去查一查袁景异的身世家境。你手上的这块令牌最为重要,是袁景异的遗物之一。其中的疑点,我想我不说你也能看出来。”萧宁渊说完,便从沈季昀手里将令牌拿了回来。“令牌就不给你了,这两张纸上拓了纹样,给你带在身上参照。” 沈季昀挑眉道“证物都不给我,这样的秘密,我就算打听起来,也没人肯告诉我。” 萧宁渊弹了弹锦袋,说道“这个你拿着。令牌到你手上,我怕你引来杀身之祸,到时候不好向沈庄主交代。” “这也行大师兄真会差使人。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云梦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连守卫弟子都挡不住,想必来人不简单吧”沈季昀接过锦袋,将折好的纸塞到袋中。 萧宁渊并不答话,只问道“我记得姚恒也在缙川吧” 沈季昀撇了撇嘴,自知套不出话来,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是,一个月前我送他回去的,养病呢。你想让我去找他帮忙” “嗯,姚家是缙川的大族,姚恒是姚家人,多少能帮到你一些。他自小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师兄弟中也就你和祁嫣跟他亲近些。这样的粗活总不能让师妹去做,你便当去看看姚恒病好了没有。九月初一祭剑大会,他也该回来看看的。他若愿意,你就将他接回天门山来。” 沈季昀叹了口气,道“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什么事都想到了。成,我就去看看他。” 萧宁渊将沈季昀送过吊桥,见他走出几步还回头挥了挥手,不觉淡淡一笑。等人走远了,才转身回到了摇光亭中,面上却全无了笑意。 石林和石室全无打斗和损毁的迹象,除非进入七星洞的人本就熟知石林七星阵的破解之法。监守自盗,萧宁渊最不想看到的便是这个场面。守卫弟子都是经过掌门风自在亲自挑选的,武功、人品皆层层经过考验,家事背景也有案卷阁的弟子前往查验。 如今,他仍不敢断言袁景异真的偷了龙渊剑,因为疑点太多。如果他偷了龙渊剑,为何最终却被杀死了难道是接应的人在拿到剑后,杀人灭口吗可是这又怎么解释,朱从俨和他同样都死于鬼蜮修罗掌那人既然能到云梦崖,又不被其他弟子发现,为何又要将袁景异带走,在半途杀害最可疑的是,袁景异房中的令牌显然是他与幕后之人的信物,那在与接应之人汇合时,为何没有带在身上呢疑点重重,但无论如何与他脱不开干系。 萧宁渊微微蹙眉,重新回忆起韩洵武将龙渊剑交给他的场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云梦崖失窃之事中最大的疑问始终得不到解释,幕后之人不惜动用深埋在天门派的棋子,也要得到龙渊剑,这又是为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出山 李随豫俯身看着尚未醒来的千寻,嘴边的笑意更盛了。 她躺在树洞外的草坪上,整个人蜷曲起来,将脸埋在了袖子里,挡住了从顶上洞口漏进来的一束光,手里还捏着一支火折。柔软的发丝贴在她汗湿的脖子上,小巧白皙的耳朵上立着纤细的绒毛,微微露出的左边颊下方,留着一道灰黑的泥痕。 李随豫蹲下身,看到了树洞里被整块松动过的泥地,无声地咧了咧嘴角,因为怕自己笑出声,下意识地举起了拳头抵在嘴上。他进入洞中查看了一会儿才出来,坐在千寻身边等她醒来。 没多久,她果然动了动,脸从袖子间露了出来,刚要睁眼就被光亮找得皱了皱眉,伸手挡在眼前,忽觉上方投下一片阴影,将光线遮住。她将手移开,见李随豫蹲在她身旁,俯身伸出手来,笑道“就快日上三竿了,不饿吗” 他背着光,千寻看不清他的脸,一把抓住伸到眼前的手,被他轻轻一提坐了起来,眼中还带着方睡醒的迷蒙,手中已经被塞进了一个水囊。她闭了闭眼,伸了个懒腰,手中捏着的水囊里晃晃荡荡的。她抬手喝了一口,清洌的泉水灌进喉咙,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她伸手抹了抹脸,将水囊递还给李随豫,道“昨天睡得晚。你的腿好些了” 李随豫接过水囊,笑道“苏神医妙手回春,哪有不好的道理。”见她脸颊下方的泥痕还未擦去,便伸手去帮她擦,一边问道“昨天一晚上,你把地都翻了,找到什么线索帮你解谜题了” 千寻见他伸手过来,侧脸微微避开,顺势站起身来,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细草,说道“白瞎了我一夜的苦工,这人一点也没留下关于仇家或者自己的线索。”说着,她便走到了洞壁上的树藤前,开始寻找长在藤蔓间的红色野果。 李随豫尴尬地缩回手,眉眼间的笑意中多了些无奈。 千寻摘了不少野果,让李随豫吃得饱些,说是今日便要出去。自己又将那具骸骨小心翼翼地搬回了树洞里,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临走前还将骸骨仔细擦过一遍,才依依不舍地钻出了树洞。 李随豫见她如此,不由闷声道“若真舍不得,怎么不带出去” 不料千寻果真惋惜道“我也想带出去,到底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 李随豫听了,立时面色不太好,却听千寻又道“可惜太费事了。目前须带你出去,接着有师门的要事要办,阿凌也等着我带雪莲回去。”她微微一顿,又走到了树洞前,向着里面的骸骨道“我知你死得憋屈,又在此孤寂二十年,待我将事办完了,再来听你诉衷肠。” 一旁的李随豫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下一刻,就见千寻走了过来,挽住了他的手臂,说道“你腿伤刚好,不宜费力,拉着我别动就好。”话音刚落,就带着李随豫向上腾起,在高耸的树干上几次借力,几息间就飞出了顶上的洞口,端的是身轻如燕。刚落地她就松开手,说道“走吧。” 她向前走出几步,却没听到李随豫跟上,不由回头看他,却见李随豫还站在那里。 此时李随豫已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抬头看着千寻,嗓音低沉而温厚,说道“阿寻,我走不动路,你过来扶我一把可好” 李随豫身材欣长,千寻站在他身边,比他矮了一个头。好在他只是轻轻靠在她身上,除了行进慢些,倒也没有特别费力。 然而,行进慢了也有坏处,原本两日的路途,被生生拖延了。因此,八月二十五那日,于掌柜一行在鬼谷栈道干等了大半日,直到天快黑的时候,还是没有见到两人。前来接众人出去的萧宁渊也陪着等了一个时辰,却见周枫面色古怪地跑了回来,说两人必定是路上耽搁了,不必再等。 于掌柜招呼一声,伙计们每人扛着三四个麻袋,跟在萧宁渊身后前往云梦崖。比起来的时候,云梦崖上又多了些站岗的弟子。于掌柜也算是个人精,在外走动多了,自然懂规矩,一早就吩咐了伙计们谨言慎行。众人过了云梦崖后,也无人开口说话,两眼目不斜视,只快步跟着萧宁渊。于掌柜走在萧宁渊身旁,客气地寒暄几句,声调也不高。 快到正门时,忽见长老戚松白背着手从外面走来,面上似乎不太高兴。萧宁渊立即停下脚步,候在道旁,等他走近了,抱拳道“见过戚师叔。” 戚松白方才还低头不知想着什么,听到声音才注意到了萧宁渊,立即板了脸说道“听说你让人送从俨遗物回他老家了” “是,弟子今早请示了俞师叔,就让人下山了。” “怎么这般等不及凶手都还没抓到,你倒有心思去管这些如今我徒弟才去了几天,就匆匆把人收敛了赶出去,要我就决不会这般草率答应的”戚松白说着就要作色,忽偏头看到了他身后数十个背着麻袋伙计,皱了皱眉,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萧宁渊恭敬地答道“回师叔,是虞州城回春堂的伙计,十日前来此借道入山采药的,今日正好出山。” 戚松白浓眉一拧,说道“借道莫不是从云梦崖走的我怎么不知此事” “中秋那日,回春堂少东家亲自登门相求,说了许久俞师叔才同意的,孟师叔也在。戚师叔那日正巧不在山上。” 戚松白听了,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作色道“我说我怎么老查不出事情来,合着是你们串通一气,这般要紧的事却不告诉我。” 萧宁渊见状,忙道“师叔息怒。” “息什么怒我看这些人鬼鬼祟祟的,这段时间也就他们这群外人到过云梦崖,偏巧云梦崖出了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说着,他走上几步,打量着众人身上的麻袋,道“这些麻袋你都查过了确定里面没有藏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萧宁渊也是面色一变。戚松白是长老里出了名的爆脾气,俞秋山反复叮嘱他行事低调些,不想今日没头没脑地就说了出来。他微微偏头,已见于掌柜面色有些僵硬,连忙靠近戚松白几步,低声说道“戚师叔但凡有问,弟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回春堂的诸位是弟子亲自送进山中的,也是今日才出来的。云梦崖各处道口有弟子守着,这几位身上最多就有些外家功夫。何况一路上弟子观察过麻袋的分量,虽然看着大,其实并不重,想必都是药材。最重的那两件,尺寸却不及。师叔,这” “萧宁渊”戚松白有些不耐地打断他,说道“掌门师兄把云梦崖交给你看管,我看是太早了些。现在云梦崖丢了东西,你还不长点心眼,万一龙渊剑就藏在这群人身上,或是凶手藏拙混在里面,那就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漏过的。他回春堂去年不来,前年不来,偏偏今年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还一来就出事。原本我还当你眼里没我这个师叔,现在才知道,你根本就是缺心眼” 萧宁渊被说得哭笑不得,只好点头称是,看着天色渐暗,只觉得不能让回春堂众人滞留在此,刚要开口再劝,却见戚松白已挥手喊道“来人,带这些人下去搜一搜,好好看看。”几名守山的弟子闻声过来,向戚松白一礼,向回春堂众人道“请” 戚松白瞪了萧宁渊一眼道“掌门闭关,云梦崖那里暂且你说了算,可我好歹还是一派长老,你好歹要叫我一声师叔。别挡着,给我站到一边去看着” 回春堂众人被带到了一间房中,所有的麻袋都被人拆开了查探,一些捆扎齐整的药材被抖落在了地上。守卫弟子不懂药材,见到几棵形状怪异的草蘑菇,便随手丢在了另一个袋中。于掌柜和几名伙计被带去了另一个房间搜身,戚松白更是盯着周枫多看了两眼。 于掌柜虽心中不悦,却也不好造次,面色早已冷了下来。等天门派的弟子们已查无可查时,才淡淡道“老朽可以将药材带下山了吧” 戚松白见并无所获,便挥了挥手,转身走去,忽回身一剑刺向周枫,剑势凌厉,破风之声瞬时响起。周枫身上配着剑,自知掩藏不了功夫,只好后退几步抬手招架,却并未拔剑出鞘。戚松白剑势陡变,换成杀招,直刺周枫咽喉,面上罩着层戾色。周枫暗叹一声,拔剑格挡,用了最笨的法子正面迎接。眼看戚松白一剑已至,剑气逼人,周枫的格挡法子根本止不住剑势,一旦对上,必要殒命。他果然面露惧色,踉跄后退几步,脚下不稳,奈何戚松白手中剑已追至,定在他的剑刃上,立时将他的精钢长剑震碎落地。下一刻,剑气已收,戚松白的剑尖定在了周枫的咽喉前。 周枫面色苍白,不言不语地瞪着戚松白,却见他摸了摸胡须,忽然收剑,自言自语道“功夫这么差,怎么会是从俨的对手。”戚松白抬起头来,挥了挥手,说道“得罪了,诸位请吧。” 萧宁渊被戚松白关在门外,没见到这一幕,但他早听到了屋里的剑风,知道交过手了。见众人出来,忙上前来看。 戚松白带着弟子扬长而去,只留下了回春堂众人和萧宁渊。于掌柜到了隔壁房中,见到了一片狼藉的药材,面色愈发难看起来,当着萧宁渊的面,他什么也未说,只吩咐伙计小心整理。众人一路出了天门派,气氛十分僵硬。 萧宁渊一直将他们送到了松客门,才歉然地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门中近日确实出了些事,师叔刚才那般做,并非有意针对诸位。萧某在此致歉。损毁的药材,还请于掌柜告知萧某,萧某一定会尽力赔偿的。” 于掌柜心中不悦,十分肉痛那些稀罕的宝贝,心道,那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若真要赔起来,你一介武夫能赔得起吗口上却客气道“萧大侠不必客气,若非天门派相助,回春堂今年就要有好几味稀有药材缺货了。戚大侠想必有他的考量,于某理解的。” 萧宁渊心知他不愿失礼,只道“等李兄出山,萧某定当亲自致歉。时日不早,诸位还请在天黑前下山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软玉 就在于掌柜憋了一肚子气,却不得不硬生生挤出个笑脸时,李随豫却笑得舒畅。 他坐在山溪边的一块荫凉地上,歪头看着千寻在潺潺的溪水中捕鱼。她卷了裤管和袖管,站在清洌的溪水中,水没到膝盖,两手背在身后,弯腰俯身注视着溪水中的几尾白鲩,眉间轻轻蹙起,脸上汗水混在溅起的溪水中,顺着面颊一路滑到了脖子上。 “有人偷剑”李随豫低声问道,两眼看着溪水中的人,面上仍挂着笑。随手拨弄了两下面前的火堆。 阿爻站在树干背后的大片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是融在了这片灰影中。“是,偷了龙渊剑,死了两名弟子。如今是萧宁渊在追查。” “让人继续看着,我们明日就出去。”李随豫靠在树干上,慵懒地伸展着腰身,随意地支着腿,忽见千寻出手为掌,斜斜地切进水面,飞快地一甩,手臂划出一个圆弧,带出了一串晶莹剔透的水花,一条白鲩被高高抛起,向着李随豫面前的草地飞来,细长的鱼身扭动起来,鳞片反射着落日的橘红色泽。 李随豫看着白鲩轻轻落地,抬手向水中的千寻挥了挥,口中却轻道“前日树洞里的那具骸骨,你让人查一查。” “是。” 李随豫慢慢站起身,走到草地上捡起还在挣扎的白鲩,袖子里露出了千寻给他的匕首。“没别的事就走吧,她耳力好,小心她发现你。” 他在溪水边蹲下,将白鲩开膛破腹,剥开鱼鳃,里里外外仔细清洗一番后,就见第二条白鲩被远远抛来。他将洗好的那条搁在石头上,又去捡第二条。 待洗完四条鱼,千寻已从水中出来,蹲在火堆旁拨火,卷起的袖管和裤管尚未放下,两截白皙的小腿和手臂清晰可见。见李随豫提了鱼过来,她挥了挥手中的树枝,展颜笑道“我最烦杀鱼了,幸亏你肯代劳。” 李随豫将鱼和匕首交给她,和她一起用树枝将鱼串了,架在火堆上烤。他笑道“我最烦捉鱼了,滑滑腻腻的不好下手。” 在山中又是一夜,后一日申时,两人到了鬼谷栈道,稍等片刻,一名穿了石青色弟子服的人迎面走来,向两人抱拳道“两位可是李公子和苏公子” 李随豫回礼答道“正是李某,这位是苏公子。” “大师兄今日有事,特派弟子在此等候两位。请两位随我来。”那弟子做了个请的动作,转身走去。 出了云梦崖上了飞廊,千寻一路看着四下的亭台楼阁,山巅的平地上能建出这样庞大的建筑来,又能随着四周山势的高低,以飞廊作连结,果然是又便利又别致。两人被一路送到了松客门,恰见周枫已带了马车来接。 在山里折腾了十日,两人身上多少有些狼狈,尤其是李随豫,下身的裤子因治疗虫伤,被千寻用匕首划破了几个口子。长袍的下摆虽然遮住了那几个豁口,可一旦走动起来,还是能看见。周枫见了,不免多打量了千寻两眼,面色复杂地拿出两套干净的衣衫来,问两人是否要替换。哪知这两人浑然不觉,大步上了马车,惬意地靠在软垫上。李随豫敲了敲车厢内壁,说道“走吧。” 千寻依旧是上车便睡的习性,马车在山间颠簸,加上身上疲惫,她很快就睡熟了。 进入虞州城后,马车慢了下来,没走多久索性停了。车外传来嘈杂的声响,原本睡得十分安稳的千寻立刻就醒了,却听李随豫隔窗低声问道“周枫,怎么回事” 未等周枫答话,外面的嘈杂声中,一人朗声笑了起来,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何况哪有赌场不出千的你这小娃娃太较真,一点也不好玩。” 千寻听了这声音,不由抽了抽嘴角,打起车帘向外看去,人群中身高马大的桑丘大爷格外惹眼。十天未见,他身上倒是换上了件干净的长衫,面上也被洗干净了,只不过长衫是艳丽的胭脂色,懒散邋遢惯了的大爷居然还用起了束发的玉簪,和他爽朗的笑声放在一起,全身透着不伦不类。 千寻顿觉眼睛刺痛,抬手揉了揉,正要放下车帘,却见人群中一年轻人怒道“这样的下作手段,还不知廉耻地说了出来既然你承认了,就把钱还来”他剑眉倒竖,面上充血,双眼似能喷出火来,手中握着把剑,指着桑丘。他身旁站着个年纪相仿青年,拧眉拉他手臂,劝道“师兄算了,回去吧,被师父知道了可不好。” 当先的那年轻人一手甩开了他,怒道“闭嘴,你不说,师父哪里会知道。我要是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老小子,恐怕他还不知道小爷我的厉害”说着,他就拔剑刺向桑丘。 围观的人群瞬时退开,却并不散去,围出了个更大的圈来,见两人斗得激烈,还喝起彩来,不少是佩了刀剑的江湖中人,呼声更是豪迈异常,整条大街一时堵得水泄不通。 千寻放了帘子,却听李随豫说道“这不是” “不认识”千寻断然道,“随豫,能不能换条路走我赶着回去吃饭。” 李随豫勾了勾嘴角,打帘向周枫吩咐了几句,又向他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会意,向空中做了个手势。 马车掉头,周枫在前面开路,磨蹭了将近一刻,才转到了空旷的大街上,绕了两条道终于回到了回春堂。 掌柜的迎了出来,说是备了酒席,洗漱过后随时可以开席。众人方走至内院,就见一丫鬟跌跌撞撞地从小路上跑了出来,边跑边哭。掌柜见了,一皱眉,喝道“成何体统”那丫鬟先是一惊,接着连哭也忘了,直接扑了过来,拉着掌柜道“掌柜,求你快去看看邈邈小姐,是荀公子,啊,不是,是邈邈小姐,不对不对,就是荀公子”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掌柜也听糊涂了。 那丫鬟抽抽搭搭道“荀公子说要帮邈邈小姐换药,可是不知怎么的,邈邈小姐就跑了。我和荀公子一路追去,后来邈邈小姐躲到了假山上。我和荀公子就上去找她,后来” 掌柜额上的青筋一跳,正要呵斥,却听千寻上前,握住了那丫鬟的手,伸手抚了抚她的背脊帮她顺气,柔声问道“那现在邈邈在哪里” 那丫鬟自被握了手,便是一怔,见千寻如此温和,面上一红,呆呆地答道“邈邈小姐在假山旁的大树上。” 千寻闻言,放开了她,快步走向庭院,穿过长廊和药圃,远远就见到了坐在树干上的邈邈。她走了过去,见树下还站着一戴冠的蓝衫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仰着头,伸出双臂,口中说中哄劝的话。树上的邈邈却死死攥着手里的树枝,一张小脸煞白,两眼死死闭着,树枝的尖刺扎进了她绑了纱布的手,渗出了一团血色。 千寻一路走近,微微打量着假山和邈邈所在的刺槐树。她在树下站定,看了一眼那少年五官清秀的脸,这才抬头说道“邈邈,我回来了。” 邈邈听了她的声音,微微一怔,立即睁眼来看。一低头,就对上了她含笑的眼。 千寻向她伸出手臂,笑道“我快饿死了,你下来陪我吃饭去。” “没用的,她不肯下来。”那少年立即凑了过来,两眼瞪着邈邈。他冠上还沾着些草叶,发丝有些凌乱,白皙的额头上渗着汗。他抬手随意抹了抹,将千寻挤到一边,也伸出手来,劝道“邈邈,你饿了吧,快下来吧,一会儿树枝要断了。” 邈邈一见到他的脸,立刻缩了回去,别开头,眼中湿润起来。千寻好笑道“这位公子,你也看到了,邈邈现在怕得很。大家既然都饿着,不如你站远些看着” 那少年听了,立时脸涨的通红,却不依不饶道“你是哪里来的臭小子邈邈的事要你管” 千寻听了,暗暗挑眉,却见李随豫正从小路一端赶来。人还未到,就听他说道“三七,还不退开。” “谁叫我三七”少年气急败坏地回头,一见是李随豫,立刻低了头,轻声骂道“见鬼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等李随豫走近了,他才敷衍地抱了抱拳,闷声道“小师叔,我不叫三七。” 李随豫笑道“怎么不叫三七。满月抓周的时候,你自己抓了三七,按规矩不就该叫你荀三七你不在你祖父那里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荀三七面上一白,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说道“小师叔,我这不是想念你嘛,这么多天不见。哈哈,现在见到了,我也不打扰了,这就告辞,告辞”他边说边后退,像是怕李随豫会伸手抓他一般,立刻转身跑得没影了。 李随豫看了一眼树上的邈邈,对千寻道“那是荀掌事的孙子,荀掌事你在安城镇见过的,阿凌也在他那儿。” 千寻点头,见李随豫还站在那里,只好说道“我看邈邈是受了惊吓。要不你们都退开,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李随豫倒也好说话,只说了一句在何处开席,便带着人离开了。千寻又抬头向邈邈说道“大美人,登徒子都被我赶走了,还不快些投怀送抱” 邈邈面上一红,小心翼翼地向下看了一眼,见果然只剩下千寻一人,便挪了挪腿,想要慢慢顺着树干爬下来。哪知她在上面坐得久了,双腿发麻,刚一动便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一翻,摔了下去。 千寻轻笑一声,脚下微动,一个旋身到了邈邈身下,双臂一托,接了个满怀。“呵,温香软玉,就是这个意思吧。”千寻将邈邈放到了地上,替她揉了揉僵硬的腿,眼睛看着躲在一旁的丫鬟,问道“你是照顾邈邈的怎么回事” 那丫鬟颤颤巍巍地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道“是荀荀公子来给邈邈小姐换药,荀荀公子说的奴婢不太懂,好像是什么骨头接的不对,好的太慢,还有还有” “说下去。” “后来荀荀公子就拿了夹板过来,还有针,还有还有大大小小的一堆东西,邈邈小姐看了,就吓得跑了,我们一路追。”丫鬟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抽抽噎噎的。“是奴婢不好,奴奴婢没有照顾好邈邈小姐。” 她说得不太清楚,千寻听明白了大概。荀三七多半懂些医术,以为邈邈的手一直没好,是骨没接正的缘由。结果拿出一堆夹板、银针,吓坏了邈邈。于是这姑娘就从小院跑了出来,爬到假山上躲避,又从假山爬到了旁边的树上。 千寻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回来,看一看这鸡飞狗跳的一幕。 她看着邈邈时,又暗暗叹了口气。邈邈怕夹板和银针,她多少能猜到些缘由。在燕子坞将她捡回来时,她的指骨是被夹板夹断的,指尖和指甲上留着大大小小的针孔。她将邈邈扶了起来,送回住处,替她重新换过了手上的药,说道“你放心,骨绝对正,药用了最温和的,好慢些是正常的,等完全好了,那又是细葱般的一双玉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毒发 洗漱过后,李随豫穿了身紫檀色的云锦缎长袍立在廊下,双手背在身后,随意地拨着腕上的白玉珠串。说是备了酒席,其实是犒劳于掌柜等人的。他在小阁中另备了一桌,等着千寻过来,却听周枫站在后面偷偷地闷笑。李随豫冷眼看去,周枫立即压低头,下巴抵到了胸口。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换了一身干净白衫的千寻从廊下走来,腰间挂着白泽兽纹的羊脂玉佩。李随豫笑着迎了上去,却见邈邈也跟在她身后。他脚下一滞,随即就见千寻笑道“添双筷子,加个美人,不介意吧” “无妨。”李随豫微微侧身,让周枫在前面带路,自己与千寻并肩走着。 “刚刚回院子,总觉得哪里不对,才想起来是阿凌这个小捣蛋鬼不在。”千寻边走边说道,“那位荀掌事的住处离这里远么你看今晚能把阿凌接回来吗” “等吃过饭我就让人去接他。你不是说饿了,怎么还有闲心想着别人”李随豫侧过头看着她。天色渐暗,廊上点起了灯笼,画了细竹的纱布透着温暖的烛光,淡淡地映在她的面上,侧脸的轮廓愈发柔和起来。她面颊上还带着出浴后的红润,发丝间乌黑润泽,留着水汽。从李随豫的角度看去,正对上她白皙小巧的耳廓,忽然想起在树洞中见到过的耳上的纤细绒毛。他心中一动,急忙收回了视线,喉间轻动,微微咳了一声,面上却不自觉红了起来。 千寻转头去看他,因两人走得近,她的脸微微扬起,问道“着凉了我看看。”说着,她便去拉李随豫的手腕,脚步已停下。 李随豫未料到她会伸手过来,手腕被她轻轻捏了搭脉,又不好收回来,指腹温热的触感传来,像是一阵暖流瞬间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任由她捏着,半晌,才轻轻说道“嗓子有点痒,没着凉。” 千寻仔细把了一会儿,才松手,笑道“嗯,没着凉,倒是内火有些旺,喝几副凉茶祛祛火吧。”说完,她跟上了前面的周枫,向小阁走去。 李随豫请客的宴席,总是很对千寻的胃口。小菜简单却很精致,看上去油光润泽,口味却很清淡。 甫入座,周枫便端了两盏温热的八宝茶来,摆在千寻和邈邈的面前,随即十分识相地端了杯凉茶到李随豫面前,却见李随豫冷冷地一眼扫过他的手,像是无意间的视线辗转,却看得他背上冒出了冷汗。他悻悻地退到一旁,换了个伙计过来上菜。 几样小菜还未上齐,就听外间一人匆匆跑来,在门口向周枫低语几句。里间的李随豫正在同千寻说话,却见周枫敲门进来,先是为难地看了一眼千寻,随即俯身凑到李随豫耳边说话。 千寻耳力好,饶是周枫说的小心,还是被她听到了一些,她微微蹙了眉,指间不经意地反复摸索着茶盏开口的边缘,另一只手却摸着袖中的一只竹筒,里面放着她从雪峰上得来的雪莲。李随豫听罢,看着千寻道“是荀掌事那里来人了,说阿凌的情况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 千寻点头,立即起身。李随豫也站起身,带着她向外走去,边走边向周枫吩咐道“备车。”却听千寻说道“有马就行了,这样快些。” 荀掌事的住处确实不远,骑马过了四条街,李随豫带头停在了一间不起眼的药庐前。一灰布衫小童提了灯笼候在门前,引着两人进去。 千寻隔着纱幔见到了躺在榻上的阿凌。十日不见,他似乎瘦了许多,下巴削尖起来,胸前衣襟敞开,肋骨隔着皮肤条条分明,小腹、胸口的几处大穴燃着灸疗的药炷,冒着淡淡的青烟,每一块裸露的皮肤上都泛起了紫黑色。他双眼紧闭,眉头隆起,十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裤腿。鹤发的荀掌事一动不动地跪坐在他身旁,双眼盯着阿凌身上得药炷一瞬不瞬,混杂了三十余种药材的刺鼻苦辛气在纱幔中弥漫开来。 阿凌已经毒发了,即使是用霸道的药草强行压制,也只能拖得一时半刻。千寻挥开纱幔走到阿凌面前,捏住他的脉搏,头也不抬地说道“有劳荀掌事,我须立即接手,稍后赔罪。”说着,她从腰间放下针包,指尖捏了五根银针分别甩入阿凌胸前的几处穴位,另一手拨开了还燃着的药炷,下一刻又甩入几根银针,不多久,从脑门到脚底,阿凌身上已经扎满了银针。 荀掌事抬手摸了摸胡子,看着千寻麻利地出手。他是个药师,很少用针,却看得出千寻针法老道,找穴极准,且下了狠手。人体好几处不可轻易针灸的穴位,却被她理所当然地甩上了银针。 李随豫在纱幔外轻咳一声,荀掌事抬起头来看去,随即起身,缓步走出了帐外。两人正要退出屋外,却听千寻从背后叫住了他“随豫,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事实上,千寻让李随豫帮的忙并不复杂。除了让他找些药材和工具外,还要求一个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环境。在列出的药材中,有几味是较为稀有罕见的,好在李随豫作为一个大药商,不出半天就凑齐了整个单子。工具就更简单了,千寻只提了些常见的,医馆都有现成,再有就是,千寻让他从她住处的行李中,找一个玲珑盒来。 将这些搬到医庐后,李随豫便将一干闲杂人等赶去了回春堂暂住,只留了荀掌事和他的药童住在西边小院中,在千寻需要时搭把手。周彬几人则轮流在墙头蹲守。 舒伦山采药的事情告一段落,金掌事得了消息后立即赶到虞州城,张罗着入库和调运。经过天门山上戚松白的折腾,不少药材打了折扣,好在有比没好。 李随豫原本就是来查看药材入库之事的,按理说事情办成了,这几天就该回去了。神出鬼没的阿爻带了主母的口令来,李随豫听后只说“知晓了”,却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倒是每天都派了周枫去药庐送饭,又见提回来的饭盒几乎没怎么动过,只少了一碗汤和半碗饭,一时面上了露出了他在生意场上从未有过的愁容。 隔日,周枫十分善解人意地带了一整罐十全大补汤去,晚间去收食盒,果然见整罐汤被喝了个底朝天。周枫献宝似的将空罐子递给李随豫,终于见少东家露出了个温和的笑。过了片刻,李随豫已敛了笑,用他惯常的口吻说道“要什么赏,自己说吧。”周枫看着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相握,手指一下一下的轻敲着手腕,开始仔细思索该提个什么样的要求。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九,虞州城热闹起来。 五年一次的天门山祭剑大会,广邀江湖有志之士前来观摩。祭剑大会原是为了纪念二十年前辞世的天门派开山祖师天门道人及其遗志,感念这位武林神话的侠义精神,因此以剑为灵,拜剑扬志。随着岁月流转,江湖后起之秀辈出,众人对武林神话的记忆停留在了传说之中,对他们而言,祭剑大会就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近十年来,江湖上但凡有些名声的门派,但凡有点声望的人物,都会前去露露脸面。正道人士纷至沓来,一则是为了看一看天门道人在世时的珍藏、闻名天下的十大名剑,更是为了在祭剑大会之后的斗剑会上一展所长,或赚个名声,或盼个机缘,若能得到天门派前辈的指点,于剑术一脉也会有所精进。因此,除江湖盟的召集令外,这恐怕是唯一的江湖人士聚集如此齐全的盛会了。 离祭剑大会尚有两日,虞州城里早已涌入了络绎不绝的江湖人士。茶馆酒楼被塞得满满当当,客栈民宿皆一铺难求。 天门山上更是张灯结彩,比起月前的中秋节还要喜庆许多。松客门前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马,四门八派的掌门一早得了请帖,入住天门派的客居别院,免去了同人争抢床铺的麻烦。 因萧宁渊被调去了云梦崖,往年忙得人仰马翻的清心阁弟子们都清闲了下来,倒是怀远阁的弟子们因了风绍晏的缘故,都被派去了松客门迎客。 热闹惯了俞琳琅在清心阁的院中踱了半天,还是拉着师弟陆鸣玉去找风绍晏,软言相求了几句,到底是得了准许在别院帮忙。风绍晏多少知道俞琳琅不过是贪玩,只让她帮忙看着几名送茶水的小弟子。果然,起先她还端了师姐的架子吆喝几句,小弟子们也不敢回嘴,可不出半日,她便失了兴头,百无聊赖地枯坐在廊下。 日过正午,别院的客人午休,小弟子们也停歇下来。俞琳琅拉着尚在点验茶点的陆鸣玉向着松客门走去。陆鸣玉苦了脸说道“师姐,你不是打了包票不会擅离职守,怎么才半日就坐不住了” 俞琳琅冲他指了指手上的一只食盒,笑道“我去给风师兄送茶点,不算擅离职守。他在松客门前一戳就是大半日,做师妹的不该去慰劳慰劳” 陆鸣玉无奈地一耸肩,咕哝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师姐也懂心疼人了。只怕是想去看热闹吧顶风作案的时候还不忘了拉师弟我垫背,师姐怎么就不心疼我呢。” 俞琳琅见他没跟上,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陆鸣玉正色道“说师姐你懂得心疼人了。” 两人出了别院,沿石阶一路下到松客门。这一日天气放晴,高耸的天门云气极淡,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几个石青色的身影。俞琳琅咧嘴一笑,忽拉了陆鸣玉贴到山石壁上,掩藏了身影,蹑手蹑脚地向山口靠去,待离得近了,将食盒往陆鸣玉手中一塞,作势就要扑出去吓一吓几人。忽听山口的风绍晏朗声说道“晚辈风绍晏见过桐山派肖掌门。” 俞琳琅探头看去,见风绍晏的青衫背影走向一部马车。马车旁站着一褐袍簪冠之人,后面跟着两名佩剑的弟子。那人见了风绍晏,捻须笑道“老夫又来天门山叨扰了,风掌门别来无恙否” 风绍晏行了晚辈礼,答道“有劳肖掌门挂怀,掌门康健。前辈舟车劳顿,请随晚辈前往别院休憩。” 说着,他侧身引着几人向石阶走去,两眼淡淡扫过俞琳琅和陆鸣玉藏身的地方,一边笑道“晚辈时常听师父说起前辈力剿巫山毒窟妖人、解救数千百姓和江湖中人的英雄事迹,心生仰慕,一直盼着一睹前辈风采,今日遂愿,实乃晚辈之幸。” 肖重吟笑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还提它作甚。对了,老夫记得,风掌门有个宝贝徒弟叫萧宁渊的,两年前还在卢川遇到过,年纪轻轻就是大弟子,上一回的祭剑大会他就跟着风掌门忙前忙后的,怎么不见他” 风绍晏答道“大师兄另有要事。前辈如此挂念,晚辈见到他一定转告。一得空,他定会前去别院拜见前辈的。” 肖重吟见他态度谦和,对答得体,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道“你是风掌门小弟子看着有些眼熟,以前是不是见过” 风绍晏忙道“晚辈甚少下山,今日初见前辈。晚辈的恩师是天门破晓剑。” “原来是天门破晓剑俞秋山的高徒,方才你说自己叫什么” “晚辈风绍晏,风掌门是晚辈的祖父。” 肖重吟足下一顿,忽又转头向着风绍晏,重新打量起来,矍铄的双眼中光彩几变。 风绍晏也停下了脚步,不解地问道“前辈” 肖重吟默然片刻,说道“无事,继续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计策 躲在石壁后的俞琳琅听风绍晏走远了,才大大喘了口气,转头向陆鸣玉问道“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陆鸣玉摊手说道“你是来给他送茶点的,怕什么” “对对对,我是来送茶点的。”俞琳琅连连点头,“刚才那是什么人我听他提起大师兄了。” 陆鸣玉叹了口气,答道“那是桐山派的掌门肖重吟,这你都不知道南天门,北桐山,剑法双绝。论起当世剑法大家,除了我们掌门和三位长老外,就数桐山派能与我们分庭抗礼。师姐,戚长老的授业课,你都打瞌睡了吧” 俞琳琅听了,屈指敲在陆鸣玉额头上,瞪眼怒道“谁说我瞌睡了戚师叔的大嗓门里,谁能睡得着”说着,她一把夺了食盒,走出石壁,向石阶上走去,却是往清心阁的方向去了。 陆鸣玉揉着额头跟上,见她像是真的生气了,只好苦着脸想着怎么哄她。才走出几步,就听山下传来马蹄声和人声,他回头看去,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急忙拉住了俞琳琅,说道“你看,谁来了” 俞琳琅被他一扯,险些栽倒,正要作色,回头见到了山口前的人,面色渐渐缓了下来。 山口处,沈季昀跳下马来,转身看着后面一人下马。那人穿着竹青色的长衫,发上簪髻,面目清淡。他下马的时候身形有些不稳,沈季昀立即伸手去扶他。 俞琳琅扯了嘴角,冷冷笑道“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姚家的那个闷葫芦。” 萧宁渊见到姚恒的时候,还是暗暗吃了一惊。他听沈季昀说过,姚恒回了缙川养病,却不曾料到姚恒病得这般重。三人坐在摇光亭中,山风微凉,姚恒每隔一会儿便要咳上几声,身上还披着件斗篷,可就算他穿了再多的衣服,仍能显出他极度消瘦躯干。他每咳一次,苍白的面上便会泛起些病态的红晕,脸颊微微凹陷,颧骨显得突兀起来。 姚恒去京中求学,也不过是年初的事,因长期习武,他体魄还算强健。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竟能使一个人变得如此狼狈。 萧宁渊唤了守卫弟子送来些热茶和屏风,这才问道“怎么病成这样了” 姚恒喝了口热茶,喉咙一痒,又咳了起来,一口水呛住,整张脸都憋得通红,沈季昀连忙拍着他的背脊替他顺气。好容易止了咳,他低眉敛目地捧了茶盏暖手,说道“有劳大师兄相询,上个月感染了风寒,拖了些时日。” “怎么说也是个习武之人,况且听说你年前回缙川行了弱冠礼。”萧宁渊微微一顿,还是说道“也该仔细照顾自己的身体,对你母亲来说是尽孝了。” 姚恒低着头,枯瘦的十指笼着茶盏,骨节分明。茶水端来时还是滚烫的,他却紧紧攥着杯沿,像是身处寒冬一般渴望着热源。沈季昀看着有些不忍,正要开口,却听姚恒淡淡道“大师兄教诲,恒谨记在心。” 一时三人无语,风过石林,摇光亭中的屏风晃动了两下,从云梦崖下传来两声山椒雀的啾鸣。 沈季昀暗叹一声,说道“大师兄,多亏了姚师兄帮忙,袁景异袁师兄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萧宁渊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沈季昀道“我按照卷宗阁的记录,到了缙川去找袁师兄的家,可那间农舍已经易主,几番查探才知,姓袁的农户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消籍了。多亏了姚师兄,我们才能在县司借阅户籍册。原来户主犯了偷窃罪,被监禁半年,没想到在狱中病死。那家的妇人跟着就疯了,被人发现吊死在家中。官府查验是自尽,又无亲戚前来收尸,耽搁久了,便道是袁家无人了,所以消了籍。” “袁师弟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五年前也未曾回去奔丧。”萧宁渊道。 沈季昀微微点头,道“是,袁师兄的卷宗上确实没有这样的记载。我觉得奇怪,便和姚师兄找了乡邻询问,得知袁家人丁单薄,袁家户主没有兄弟,老年得子,非常喜爱。这家的儿子十多岁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恰巧遇到位游历道士,烧了道符说是去了邪祟,把人从阎王那儿抢回来了,还赐名景异。” “有意思的是,袁家的儿子被救活了,袁家却不如先前那般和睦。乡里人都说,每隔几天就能听到袁家夫妇的争吵声,袁家的妇人更是性情变得乖张起来,索性就被关在了房中,很少出来。才过了一年多,袁家穷困潦倒,袁景异被送到了天门山学艺。最初两年,乡里人还见过袁景异回来,之后就再无音讯。袁家夫妇变卖了不少家当,最后连房契和田契都抵了出去,可以说,五年前袁家已经一贫如洗。有乡里问起他们的儿子,那家的妇人便会疯疯癫癫地摔东西,说儿子早就死了。” 沈季昀说完,看着萧宁渊。姚恒依旧低眉敛眉,十指拢在温热的茶盏上,指甲上泛着青紫色。 萧宁渊沉吟片刻,说道“此事太过蹊跷。袁师弟每年确实有半个月的时间不在山上,说是会老家省亲,去年也回去了的。沈师弟,你确定缙川没有另一户袁家了吗” 沈季昀看了看姚恒,答道“我也怀疑过,会不会是碰巧弄错了,磨着姚师兄和我一起去了缙川府尹那儿。也多亏了姚家的面子,找到了几个老文书,花了两天的时间将卷宗都翻了。姓袁的农户在缙川总共就三家,另外两家确实没有袁景异这样一个人,连年纪相仿的男丁也没有。” 萧宁渊面色凝重起来,问道“给你的锦袋用上了没” 沈季昀从桌上端了杯茶,喝了一大口,说道“这事便让姚师兄说罢,布匹的事情我也不太懂。”他放了茶盏,从怀中拿出那只被叠好的云雷雀纹锦袋,放在石桌上。 姚恒缓缓抬头,见萧宁渊正看着他,这才将十指离了已有些凉的茶盏,伸手拈起了那只锦袋展开,又从带来的包袱中提出一件洗得发白的鸦青色锦袍来,铺展在石桌上。他等着萧宁渊将两件东西细细比对后,才指着外袍说道“这是缙川氏族子弟通用的官织锦布,每个被记入族谱的男丁每年都能得到一匹这样的锦布。”他又指向锦袋,“这只锦袋用的布料虽和这件外袍一致,可上面的云雷雀纹却是不一样的。” 萧宁渊顺着他指尖划过的地方看去,只见锦袋上的长尾雀正昂首展翅,爪上四指微曲,尾翼分三股散开。他转头再看那件锦袍上的雀纹,同样是昂首展翅的模样,爪上四指的动作却刚劲许多,爪间回勾,尾翼并作两股,与锦袋上的确实不同。他问道“这锦袋不是缙川官织的纹样” 姚恒摇了摇头,说道“这锦袋也是缙川官织的纹样,只不过是承德年间的旧物,如今是熙元十九年,从熙元三年起,官织的云雷雀纹就被改成了这件锦袍上的样式。”他微微一顿,见萧宁渊仍有些不解,又道“官织的云雷雀纹锦确实珍贵,但若是改了纹样,官织局便会将先前的销毁。已经分发出去制成衣衫的,也不会有人再穿。况且,世族子弟得了官织后,多半是制成出客用的礼袍,少数不顾体统的,也有制成别的衣衫,却不会有人将这样好的锦布制成锦袋。若是用了多出来的余料,那也是拼拼凑凑的,不会像这只锦袋一般,用了完整的一块布。” 萧宁渊抬头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姚恒接道“单说这只锦袋,应该是用衣服改出来的。原本的衣服不穿了,便改成了锦袋。但这只锦袋只能偷偷藏起来,不能拿来示人,否则便是不敬礼法,要受宗族家法处置的。” 萧宁渊了然,“锦袋是用了十六年前氏族子弟衣袍改的,至少说明袁师弟和氏族中人有关联,他冒用了袁家农户独子的身份来天门山学艺。”不仅如此,袁景异处心积虑进入天门派,熬了多年成为了守卫弟子,目的又是什么当晚进入石室盗剑的是他,为什么还是死了若是他背后的那人得了剑,便将他灭口,那也说不通。那人在天门派深埋多年的棋子,为何要为了一把龙渊剑就弃了,何况袁景异来到天门派时,龙渊剑还在韩云起手上,那人不可能未卜先知。再深想一步,那人为何非得到龙渊剑不可,为何又偏偏是龙渊剑萧宁渊又转向沈季昀,问道“另一件东西可有眉目” 沈季昀连连摇头,答道“那张拓印可就麻烦了,姚师兄可废了不少力,查了官府的典籍和氏族的藏书阁。这枚令牌根本不是官府的东西。”说着,他从怀中将那张纸拿了出来,递给萧宁渊。“祭剑大会在即,我和姚师兄算着时间赶回来,也没有再查下去。既然不是官府的东西,也许是江湖上来的。” 萧宁渊并不伸手去接,面上淡淡一笑,说道“你不必急着还给我,既然说是江湖上的东西,沈庄主那儿想必也有典籍可以查阅。” 沈季昀听了,立刻垮了脸,说道“我可看得眼都花了,再也不想去比对什么纹样了。”见萧宁渊端了茶盏喝水,并不理他,只好悻悻地将纸收了回来,放回怀中,嘟囔道“云梦崖出了什么事,你也不告诉我,就知道差遣师弟我跑腿。” 萧宁渊不语,放了茶盏。沈季昀又道“嘿,你不说,以为我就猜不到”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萧宁渊面前道“大韩给你的那把剑丢了吧” 萧宁渊叹了口气,说道“你和姚师弟一路赶回来,你不累,他可撑不住。你还是带他回房间去休息吧,我让人下山去回春堂请个大夫来。” 沈季昀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两手抱在胸前,说道“师弟我这两天卷宗看多了,眼神不太好,现在看路都是花的。” 姚恒并不言语,慢慢将桌上的鸦青色衣袍仔细叠好,收进包袱中。 萧宁渊有些无奈,看着两人。沈季昀又道“师父闭关,俞师叔掌事,还有两天就是祭剑大会,你却窝在云梦崖,多半是俞师叔把找剑的事情丢给你了吧”他摇了摇头,“啧啧,我可听说,你请了大韩来祭剑大会的。到时候他知道自己老爹的遗物被你弄丢了,唉,我可不来给你们劝架。” 想到韩洵武要来,龙渊剑的下落又迟迟没有音讯,所有的线索加在一起,反让疑团变得愈发复杂起来。萧宁渊又叹了口气,说道“这事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要来替我这个大师兄顶缸吗” 沈季昀见他松口,腾身站了起来,双臂撑在石桌上,面上止不住笑了起来,双目中神采奕奕。“我既然能猜到你丢了什么,自然能想到怎么办”他看了一眼姚恒,又道“既然大韩让你将龙渊剑带回天门山,你就在祭剑大会上将龙渊剑请入剑祠,让大家都知道,龙渊剑在天门山。” 萧宁渊定定地看着他道“原本就是要在祭剑大会上请出龙渊剑的,如今你打算请什么” 沈季昀一笑,道“还是请龙渊剑。只要大韩说,那是龙渊剑,谁会不信” 萧宁渊不语,等着他说下去,却听姚恒道“若是韩大公子也说那是龙渊剑,盗剑的贼人必然心中生疑,以为自己偷了假剑。就算不是全信,至少也会伺机回来看一看,哪把才是真剑。沈师弟果然聪慧。” 沈季昀含笑看着萧宁渊,却见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自己许久,不由慢慢拧了眉,问道“这个计策不好吗” 萧宁渊淡淡道“带你的姚师兄回清心阁好好休息,师父就要出关了。”沈季昀听了,一时眉毛耷拉了下来,扶了姚恒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摇光亭,告辞的话也没说。萧宁渊见他气鼓鼓背影,终是笑了出来,说道“这个计策确实不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夜访 千寻提了木桶推门出去,夜风迎面吹来,额上凉飕飕的,从屋里带出的湿气被吹散不少,她立刻转身将门掩上。 院中的紫藤架下放着半身高的木架子,架子上叠了十几只、只竹筛,每只筛子里都垫着张麻纸,纸上均匀地铺了一层焦黑的药渣。千寻提了木桶走到架子旁,将混了草药的污水从最上面的竹筛倒下,辛苦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污水顺着木架上的竹筛一层层向下渗透,最后一点一点地滴入泥地中。 身上的衣服有些潮湿,凉津津地贴在身上,千寻揉了揉眼睛,困意再次袭来。掩嘴打了个哈欠,她又提着木桶回到闷热的房中。阿凌闭眼靠在巨大的浴桶里,皮肤早已泡得皱起,露出水面的裸露皮肤上,扎了数十支金针。 千寻搬了个凳子在他身旁坐下,端着碗紫黑的药汁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又从浴桶里捞出他的一只手,捏出根银针在十指指尖扎下。指尖的小孔里立刻冒出了赤红的血珠来,千寻细细验过血色,才用素帕替他擦干净,心里也终于松了口气。 整整三日,千寻几乎没有合眼。两个月前,刚捡到阿凌的时候,全然是为了阿凌身上的奇特寒毒,才将他带在身边的。伽蓝偈本就是极为罕见的花,用伽蓝偈制成的,毒性蔓延缓慢,却会随血液遍及全身,使人的肌肉脏腑渐渐失力虚脱,三日后气血凝滞、周身寒冷而死。阿凌遇到千寻时,是他中毒的第二日。然而,压制了将近两个月的毒一旦再次蔓延开来,顷刻就能要了人命。 三日里,她不眠不休地替他拔毒,可仍是一次次遇到凶险的关头。伽蓝偈的毒像是失控了一般在阿凌体内流窜,连金针封穴都止不住毒素蔓延。药浴换了几次,最后连毒性霸道大赤钩吻都用上了,才勉强稳住。辛苦得来的雪莲这才有机会派上用场,在炉子上温火熬了了两日,析出一颗药丸来,喂给阿凌。房里蒸气袅袅,带着大赤钩吻腥甜的气味。留下帮手的药庐小童在门口熏了半个时辰,四肢便不听使唤地抽搐起来,千寻立刻给他灌了碗汤药,将他打发了回去。 此时阿凌尚未醒来,好在他指尖血色赤红,血流顺畅,是毒解的迹象。千寻重新捣了些药材,换了浴桶里的水,撤下金针,又累出了一身汗,眼前有些发黑,这才想起今日的午饭还搁在隔壁屋里。她替阿凌把了脉,擦干手,去隔壁取了食盒,在院中的靠在紫藤架下喝汤。 汤是凉的,原本用来温汤小炉早就灭了。千寻浑不在意地靠在柱子上,懒懒地看着东升的星子。夜风一吹,喝了冷汤胃里有些隐隐作痛。她无可奈何地起身要去找炭炉,忽又抬眼看了眼星空,似想到了什么,“哎呀”一声唤了出来。她急忙搁下汤锅,在袖子里找了会儿,拈出张黑色的纸笺来展开一看,一拳捶在紫藤架的柱子上,懊恼道“忙得把这事儿给忘了。” 她收起纸笺,一路快步走出了院子,向着荀掌事的屋子跑了几步,忽又顿住了脚步,向着不远处的墙头说道“这位兄台,能帮忙找匹马么”她等了片刻,见无人应答,叹了口气,转身向医庐的正门走去,连门闩也懒得拔,足下一点就跃出了围墙。 千寻踏着不知是谁家的砖瓦,几个起落间就飘开数丈,一直到了虞州城的西门,忽听到身后有人唤道“苏公子留步。”千寻止步回头,见一黑影纵马赶来,到了近前才看清了脸。千寻看着那人翻身下马,撇了撇嘴角问道“方才我喊你,你不理我。现在又来喊我做什么” 周彬下了马后恭恭敬敬地一抱拳,说道“在下方才替公子找马去了。”说着,他将手上的缰绳递给了千寻,头仍旧低着没有抬起。 千寻接过缰绳,却未急着上马,只看着周彬说道“多谢你的马,回头还你。” “但凭公子处置。”周彬道。 千寻点头,牵马要走,却又回头说道“我有点私事要办,你别跟着我了,顺便替我跟随豫说一声,阿凌还在药庐,替我再养几天,我办完了事就回来接他。” 周彬依旧低着头,说道“少东家的吩咐,须时刻确保公子安全。周彬不敢擅离职守。”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少东家一片好心。在药庐也就算了,可你也不能一辈子跟着我,我总有我的事要做。随豫要是问起,就说是我不让跟的。”千寻说罢,牵了马向城外走去。周彬见她出城,便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隔了十步的距离。千寻翻身上马,见周彬仍跟着,立时有些烦躁,胃里还有些隐隐作痛。她不悦道“怎么还跟着你们少东家是让你来监视我的” 周彬忙道“不敢。”脚下却未停。 千寻坐在马上,看了他半晌,淡淡道“回去告诉李公子,别再派人跟着我。”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拍马在城外的道上跑了起来。 周彬微微一怔,踏出半步又犹豫了起来,想到几日前周枫带来的消息,他看着渐渐远去的千寻,终是追了上去。不料刚跑出几步,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栽了下去。他急忙提气,想要稳住身形,不料内力完全使不出来,整个人直直地摔倒在地上。他曲臂竭力支撑起上身,立即又软软地倒了回去。周彬当机立断,趁着手指还能动,摸到了腰间的响箭,尾指轻轻一勾,一朵烟花瞬间在夜空中炸开。 李随豫见到周彬的时候,他是被人抬进来的,麻痹的症状早就蔓延到了全身,除了意识还清明,连舌头都动不了。李随豫听了周枫的回报,叹了口气,说道“原是因为你功夫够好,又是一条筋,跟在她身边稳妥,不想却将她惹恼了。” 周枫见周彬躺在担架上,全身像是散了骨头的烂泥一般,垂了眼看着地上,只好陪笑道“周彬耿直了些,不懂变通,属下日后会多教着点。少东家,你看这” 李随豫袖了手站在窗前,看着天边的星子,淡淡道“她下的手,已经留了情,药效过了自会好的。” “那苏公子的行踪还需查吗”周枫问道。 “她从城西走的” “是。” “我们的人若是遇上了,就照看些。她警觉得很,别靠太近。”李随豫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枫,道“她脾气不坏,下次见面若是还恼我,你就回梁州吧。” 周枫一愣,急道“这次属下亲自去传信,定然万无一失”他苦着脸,哀嚎道“少东家只要不让我回梁州,上刀山,下油锅,让我做什么都行” 入秋后,气候渐渐干燥起来,山野间秋虫不似夏日那般聒噪,连夜空的星子也疏淡起来。千寻拍马上了天门山的山道,一路急行,无心再去欣赏夜色中的奇峰嶙峋。临近松客门时,她止了马改为步行,借着天门的云气缭绕,闪身跃上山石,避开了站岗的守卫弟子,隐身于石影中,几个飞身已到了山顶的楼阁间。 顺着飞廊轻轻跃上屋顶,千寻低伏在背阴的瓦片上放眼看去,天门派起伏相连的楼阁尽收眼底,各处飞廊上的灯笼像是点点星火,勾勒出了一片璀璨的图景。她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灯火通明的巨大楼阁中,尚未歇息的弟子语声和笑,楼阁与山石的阴影中,隐隐约约传来人的气息。 才过了三日,守卫弟子怎么又多出了一倍千寻心中讶异,星眸淡淡一扫,已找出了一条隐于暗中的通道来。她飞身下了楼阁,身形几变,掠至屋檐下。几名沐浴完毕的弟子抱着木盆从楼阁下经过,前方的一盏灯笼照亮了他们面前的石板路,在他们身后投除了长长的人影。 千寻松了方才攀握飞檐,顺着山风轻轻跃出,藏在几人的影子中低空掠过。那几名弟子的衣带被山风吹得飘起,当先一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揽了另一人的肩嬉笑前行,全未察觉到有人贴着他们的后背经过。 不过片刻,千寻已掠至松风阁前。此间是单辟的小院,也是客居别院中离天门弟子居所最近的一间。二层高的主楼里一片黑暗,想来是住客已熄灯歇息了,院落后方矮房里,还透着淡淡的烛光。 千寻飞身跃上主屋二楼的屋檐下,听房中人气息浅淡,似是已经睡着,轻轻一推窗户纵身跃入,回掌轻拍将窗户掩上,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房中响起了一声咳嗽,接着又是几声,隔着珠帘传来了那人粗重的喘息声,咳声渐渐变得撕心裂肺起来。 千寻暗暗皱眉,拨开珠帘走至床前,脚下藏着轻功,是以全无声响,珠帘落下时相击,发出了轻轻脆响。床上那人立刻被这脆响惊动了,右手迅疾按上放在床板里侧的剑。他仍旧咳得厉害,像是要将整张肺咳出来一般,背对着外侧躺着也不回头。千寻止步,屏息静气站了一会儿。床上那人再未听到异动,咳了一会儿渐渐停歇下来,按着剑柄手却不曾收回,片刻后不再动静,气息沉重均匀,像是又睡着了一般。 千寻暗叹一声,指尖微动,抖出些粉末来。又等了片刻,床上那人仍旧一动不动,千寻一扯嘴角,走到床边,伸手将那人扳成了正面朝上的睡姿,将他的手从剑柄上拉下,又点了他的睡穴,这才松了口气。她自嘲地一笑,轻道“敬亭山庄的沈南风,若是被他劈上一剑,我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她心有余悸地将床上的那把剑往里推了些,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冒然动作。沈南风已经醒了,也发现了她,一直戒备着。 她在床边坐下,捏住沈南风的脉门,在黑暗中端详着他的脸。江湖上对沈南风的传言有很多,有人说他是匡扶正义的武林楷模,有人说他技压群雄成了武林盟主,有人说他仁义无双收养了无数孤儿,更有人说他曾为朋友和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白谡从来不提沈南风。桑丘说,沈南风是个好人,就是特无趣。千寻自收到黑玉函时就十分好奇,一个白谡不愿提起的好人,居然还拿着白谡亲手送出的黑玉令,这到底该是一个怎样有趣的人 把了一会儿脉,千寻松开手,从腰间取下针包。沈南风有着一看就很正直的长相,两道剑眉粗黑,天庭饱满,五官中正,下颚圆中带方,蓄了胡子。眼睑下方带着淤青,是睡眠不足的迹象,多半是被咳嗽折磨出来的。面上有些浮肿,唇色泛紫,气血阻滞,是久病的症状。 乍看是病,其实不然。千寻轻轻解开他胸前的衣襟,伸出两指轻轻按压在膻中穴上,在药效下昏睡的沈南风忽然闷哼一声。接着是鸠尾穴和巨阙穴,轻微的按压都让沈南风变得异常痛苦。千寻低头看去,忽然“咦”了一声。在鸠尾穴和膻中穴中间,隐隐透出一个紫黑的掌印来。这个掌印方才还没有,因千寻逐一按压了他胸腹的几处大穴,才渐渐显现出来。 千寻惊道“怪不得经脉受损这般严重,居然又是鬼蜮修罗掌” 既然知道了沈南风受了什么伤,治疗方法也就明了起来。千寻翻了翻沈南风的袖袋,并没有见到黑玉令,有些郁闷。涵渊谷的规矩,见了黑玉令才能办事。可若是此时弄醒沈南风,难保这位武林盟主不会见面来一剑,谁让自己大半夜偷偷潜入别人房中。 想了一会儿,千寻出手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位,正要拿解药将他唤醒,忽听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无暇多想,千寻从袖中捏出只瓷瓶,倒了颗白色的药丸塞进沈南风口中,正是凝雪漱玉丹。飞快地替沈南风掩上衣襟,千寻起身拨开珠帘来到窗前。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千寻轻轻推开窗户,飞身出去,回掌一拍又掩上,与此同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交手 沈伯朗端了药汁上楼。方才他在后院就听到了沈南风的咳声,熬药的事情他没有劳动过仆从,向来是亲自做的。沈南风不是得了病,而是受了伤。 那日他失了韩将军小公子的音讯,托付萧宁渊继续寻找,自己去了京城见父亲。父亲风尘仆仆地从逐狼峡赶来,带回了韩云起的遗体。当时他见父亲步履虚浮,面色不好,只道是连夜赶路的疲惫,不想却是他在逐狼峡外遭了埋伏,为掩护山庄的弟子,还是受了伤。沈南风对受伤之事只字未提,凭着一身深厚的内力强行压制,之后又护送着韩云起的遗体赶去了荆州,帮着调职归来的韩洵武置办丧事,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沈南风以为自己能扛住伤势,却不想受伤的经脉恶化起来,硬拖了一个月,竟变成了现在的病痨鬼模样。沈伯朗却暗恨自己未能早些察觉。 沈伯朗到了沈南风门前,伸手要去推门,却听房中传来了一声脆响,那是珠帘相击的声响。房中没有脚步声,若是沈南风,不会在自己房中特意消去了动静。那必然是有别人在房中 想到此处,沈伯朗急忙推门,一跃进入房中,四下一扫并未见到人影,立刻拨开珠帘到里屋去查看沈南风。沈南风平躺在床上睡着了,沈伯朗微微蹙眉,放下了手中的药碗,下一刻飞身纵出,破窗而出,一掌拍向了隐在屋檐下暗处的黑影。 千寻跳出窗外后并未离开。她不知来人是谁,虽说给沈南风喂了凝雪漱玉丹,能拖住他的伤势,却想知道他身边跟着什么人,下一次又该如何来找他,表明自己的身份。进房来的那人十分警觉,发现了房中来过人,立刻就去查看沈南风。没想到突然就毫无征兆地从窗口跳了出来,一掌带着凌厉的掌风直扑千寻面门。 千寻立即闪身避过,因不想惊动松风阁外的守卫弟子,只是向着昏暗的后院避去。不想沈伯朗伸手了得,一击不中,第二掌已隔空拍来,巨大的掌风搅动着空气,千寻的一角衣袍被卷入掌风中,瞬时碎裂开来。千寻一惊,足下轻点矮身闪过扑面而来的掌风,却立刻被包裹在了下一波掌风中。掌风搅动着空气形成了无形的气旋,气旋间摩擦着发出尖锐的破风声,她耳廓轻动,辨着掌风袭来的方位,扭动身躯以极为诡异的姿势堪堪避过重重绞来的气旋,再不敢停留,踏风掠出数丈。 沈伯朗心道自己太过疏忽,被人闯进了松风阁也未察觉,想到沈南风提到的那名身法诡异、出手狠绝、极善用毒的杀手,立时有些心有余悸。方才自己若是晚一刻进来,沈南风是不是就遇害了无论如何,今晚决不能放虎归山。他轻功虽不及千寻,可一套排云掌却练得已臻化境,提气追出几步,一掌“千山飞绝”拍出,掌风瞬间形同千万把利剑一般,以闪电般的速度袭向千寻。 千寻暗道不好,听风辨位就知道避不过,急忙向前一扑卧倒在地上,刚毅尖锐的掌风贴着发丝掠过,削下了一些碎发。不过片刻,沈伯朗已经追了上来,一掌拍向千寻的后背。 千寻弹起身格挡,她已经知道逃不掉,正要开口说话,哪知沈南风忽然周身起了杀气,变掌横削,虽是近身战,却是绝不与千寻直接接触,因此横削时带出了更为凌冽的掌风,方才远程攻击的功力被凝聚在了方寸间,像是握着吹发即断的锋利短剑一般。 千寻胃里一阵抽搐,眼前阵阵发黑,险险避过对方狠厉两招杀招,左臂上已被割破了一个口子。她气息有些不稳,连话都说不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又避过两招,寻了个空挡飞身而起,上了屋顶。若论轻功,无人能及她,一旦上了屋顶,她总能找到机会脱身。 沈伯朗立刻用掌风切出一排气刀,袭向千寻落脚的地方,一时瓦砾飞溅,止住了千寻的身形,他随即飞身上了屋顶。千寻捂着渗血的左臂,在屋顶踉跄着稳住身形,胸口气血淤塞,自知不妙,当即回头喊道“住手” 哪知话音刚出口,沈伯朗已经一掌拍至,带了十成的功力打在她胸口,她立刻飞了出去,喉头涌出一大口血来,下一刻落在屋顶另一侧的斜顶上,浑身剧痛得颤抖起来,气息一点也提不上来,更不要说是稳住身形,一路带着瓦片翻滚而下,终于从二楼高的屋檐上直直摔落在地上,右臂着地,传来一声脆响,刺骨的痛直钻心房,头也跟着磕在地上,下落的冲力又让她喷出口血来。 兴许是惊动了守卫弟子,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声,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处飞快地移近。千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视线逐渐迷蒙起来,隐隐约约见到了跳动的光点,像是有人提着灯笼跑了过来。 沈伯朗从屋顶上下来。方才一掌拍出,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对方实在太轻了,这根本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重量。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先把人留下。他出指点了千寻的穴道,却见她已经昏死过去。 一场打斗惊动了不少人。当先赶来的是天门派的守卫弟子,见沈伯朗无事,便行了个礼,留下一人看着地上的千寻,其余几人散开在松风阁,查探是否还有同行的贼人。离松风阁最近的是霞光阁,住着燕山派和桐山派众人。两名掌门听说是沈南风院中出了事,带着弟子匆匆赶来。 松风阁里一时站了不少人,纷纷围在沈伯朗周围。肖重吟披了件外袍走到沈伯朗面前,不等他见礼就问道“沈庄主无事吧” 沈伯朗忙答道“有劳肖世伯相询,家父无事,只是有病在身,晚辈已让他歇下。” 肖重吟点头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他看着地上的千寻,说道“这贼人竟敢夜闯天门山,一路到了这里,想来不简单。” “不错竟敢夜闯我天门山,老夫定叫他来得去不得”一人自人群外走来,朗声说道“惊动了诸位,是我戚松白的不是,各位,还请回去安歇吧,这里交给老夫即可。” 戚松白拨开人群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四名弟子,得了他的命令,立刻上来扣押地上的贼人。沈伯朗忙道“戚伯伯且慢,此人是冲我爹来的,可否让侄儿问个清楚” “此人形迹可疑,夜闯我天门派,老夫须按天门派的规矩办事。大侄子,先让老夫把他关起来,你想问什么明天再说吧。”戚松白挥了挥手,示意弟子们将人架走。“关刑房去,把手脚打断了再锁起来。啧,可让老夫逮着了,守了这么多天才露面。”说着,他又与肖重吟寒暄了几句,客客气气地劝众人回去睡觉。 沈伯朗还要说话,却见不远处又匆匆走来几人,已经挪步出去的别派弟子都止住了脚步探头张望。一人飞快地走到戚松白面前,低头一礼,道“见过师叔,弟子路过此处,听说松风阁出了事,特来查看。” 戚松白斜眼扫了一眼低着头的萧宁渊,双臂环在胸前道“此处不是云梦崖,你来凑什么热闹回去回去,贼人已让老夫扣下了。” 萧宁渊一抬头就见到了沈伯朗,看了看他的脸色,知道事态并不严重,又转头去看守卫弟子手上架着的那名“贼人”。才看了一眼,便是一惊,几步上前,伸手拨开那人脸上的发丝,果然是熟人。他转身向戚松白道“方才可是师叔出的手不知此人犯了何事” 戚松白以为他来晚一步不服气,不悦道“不是老夫出手的又如何他夜闯我天门派,老夫正要带去刑房严加拷问。” 沈伯朗道“萧兄,此人方才鬼鬼祟祟,闯入我爹的房中。” 萧宁渊听了有些诧异,心中几转,终是说道“弟子认得此人,是名大夫,性情确实古怪了些,但毕竟弟子受过他的恩惠。现在还不知他为何在此,关入刑房恐怕不妥。” 戚松白怒道“受过恩惠又如何是大夫又如何哼,该不会和前几日回春堂那群人是一伙的那我倒真的要好好拷问拷问。” 萧宁渊暗叹一口气,正想着该如何劝他,却见又一人跑了过来,正是沈季昀。沈季昀见了戚松白,匆匆行了一礼,叫了声师叔,又向着萧宁渊叫了声大师兄,到了沈伯朗面前喘着气问道“大哥,爹没事吧” “嗯,没事。”沈伯朗答道。“你去看看吧。” 沈季昀颔首,转身要上楼,忽回头向千寻看了一眼,奇道“咦他怎么也在这里” 沈伯朗问道“你认得他” 沈季昀走了回来,站在千寻身前凑近看了看,道“对,就是他。刚才还以为看错了。” “他是谁你在哪里见到的”沈伯朗也走了过去。萧宁渊不知沈季昀也见过千寻,心中暗暗讶异。 沈季昀答道“上个月我和姚恒师兄在燕子坞见到他的,他还替姚师兄看了病呢。我记得他医术挺高明的,几副药下去人就好了许多。哟,他怎么晕过去了,脸色还这么难看,身上都是伤是不是刚才的贼人伤到他了”说着,他就伸手要去帮忙扶着千寻,却被几名弟子拦住了,反倒露出了前襟上的斑斑血迹,沈季昀见了皱了皱眉。 沈伯朗面上一抽,答道“这人刚才闯了爹的房间。” 沈季昀讶然“什么就是他我还以为是大哥你请他来给爹看病的。可人家夜闯都要换身夜行衣,他还穿着白衣呢。” 虽说没想到沈季昀见过千寻,沈伯朗心里却已断定,此人并非暗算沈南风的杀手。沈季昀去燕子坞的时候,他和沈南风刚到京城。若是杀手从逐狼峡赶到燕子坞,时间上却来不及。尽管如此,千寻仍旧十分可疑。他忽然有些懊悔自己下了重手,若非如此,现在还能当面问个清楚。 萧宁渊开口道“戚师叔,还请将此人交给弟子,弟子会派人看住他的。事情未弄清前还不能定罪,就算是夜闯,也罪不至死。他伤得厉害,若是死了,有损我派清誉。” 沈伯朗也跟着道“刚才我确实出手重了,他从屋顶直接摔下来的。” 萧宁渊听了,再看向千寻,果然见她的右臂软软地耷拉着,被两名弟子架着时,扭成了诡异的弧度。他忙道“好像是手臂折了。” 戚松白被众人一阵搅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忽身后又跑来一名守卫弟子,见了戚松白低声说了几句,戚松白听了面色一变,看了眼萧宁渊,向弟子道“把人给他。”说罢,一甩袖就疾步出了松风阁。 萧宁渊接过千寻扶住,却发现她整个人软软地滑了下去,不得不伸手将人整个揽住。他向沈伯朗说道“沈兄,等人醒了,我便派人来找你,到时你可亲自问他。” 沈伯朗颔首。萧宁渊带着千寻出了松风阁。 松风阁外的云杉下,一人披了外袍看了许久。萧宁渊从松风阁出来,就见到这人穿着件薄衫披了发站在树下,想来也是睡下后被惊动了。萧宁渊朝他微微点头,说道“惊扰宋公子了,现下已无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大夫 萧宁渊揽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走起路来实在麻烦。他身后还跟着计雁声,刚才换了岗就一路跟着他过来的。计雁声想要上前来搭把手,却见萧宁渊将人一把扛到了肩上。千寻的身材比起萧宁渊来说,不仅矮了一个头,还单薄许多,软软地挂在他宽厚的肩上,怎么看都像是被人贩子药晕后拐卖的良家少年。 计雁声看着看着就觉得好笑,也没注意到萧宁渊有意避开了千寻折断的右臂,等萧宁渊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他才发现自己居然笑出了声。计雁声忙低了头,说道“禀大师兄,这人方才又吐了血,碰巧落在你后衣摆上了。” 萧宁渊听了忙将人放下来,果然见千寻嘴角又溢出血来,面色煞白,额头沁着冷汗,气息弱不可闻,他连忙点穴止血。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丢刑房自然是不行的,放到客居别院里也不太方便,萧宁渊还是将人带去了守卫弟子住的院里,找了间单独的房间安置。这样既方便照看伤势,又方便看管。 喂了些天门弟子常用的内伤药,萧宁渊又去看千寻右臂的伤势。他将千寻的衣袖一路卷起到了肩膀,伸手小心捏着骨头,寻找断裂的地方。本想趁着她没醒来,动手将骨正回来,哪知手指刚触上她的上臂,萧宁渊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手指捏过的地方肌肤柔软滑腻,和他平时给师弟正骨时,肌肉硬实粗糙的触感完全不同。 他心想,这哪里是练武之人该有的体魄,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他又转头看了眼呆站着的计雁声,常年日晒使他肤色黝黑,小臂上的肌肉鼓鼓的,笑起来的时候带了点憨厚,更加确定了糙汉子和弱书生的区别。不再多想,他几下捏到了骨头错位的地方,手下一用劲就接了回去。躺在床上人不由自主地一抖,眉间蹙起,不多久又渐渐放松下来。 萧宁渊接过计雁声递来夹板,抹了些膏药,将千寻的整条手臂夹紧了绑好,忽觉手指有些痒,伸手挠了挠,又去卷起她另一只袖子,见左臂完好,就将膏药递还给了计雁声。计雁声伸手接过,轻轻“咦”了一声,指着萧宁渊的手指说道“大师兄,你手指上沾了什么” 萧宁渊抬手去看,只见右手指尖隐隐发黑,像是从哪里沾了灰尘。他搓了搓手指,觉得奇痒无比,指尖不仅没有搓下什么脏东西,黑色反而顺着手指向手掌蔓延。萧宁渊一惊,即刻点了手上的几处穴位,闭眼调息片刻,睁眼说道“我中毒了。” 计雁声怔怔道“怎么忽然中毒了” 萧宁渊自嘲地一笑,看着一动不动的千寻说道“恐怕是下在这位祖宗身上的。” “什么刚才除了师兄弟们,没人靠近过他啊。” 萧宁渊从怀中摸出瓶解毒丸了服下一颗,才道“应该他自己涂在里面的衣服上。算是行走江湖自保的一种办法吧。”说着,他回头吩咐道“去找件干净的衣服来给他换上,他身上还有伤,总是穿着件带毒的衣服,谁给他换药谁倒霉。” 计雁声得令跑了出去,萧宁渊找了块布包着手,去解千寻的衣服。他说得轻松,心里还有些忌惮。解毒丸只能解除一般的毒性,像千寻这样医术高明的大夫,怎么会用一般的来防身呢手上的毒从皮肤渗入,用内力也逼不出去,现在只是有些痒,说不定明天就要溃烂。 他如此想着,手上已经解开了千寻的腰带,拉开血迹斑斑的前襟和里衣,一眼就看到了里面层层叠叠缠绕的布条,一部分从腋下穿出绕在左肩上,是常用的裹伤纱布,一部分束在胸腹处,用的却是绢,胸前束紧的绢条下微微隆起,唯一裸露在外的锁骨平滑细致。 计雁声跑了回来,边走边说道“我找六儿要了套衣服,就他身量差不多,这小气鬼居然怕我抢他衣服穿,也不看看我什么身材。”他刚要进门,就一头撞在了萧宁渊身上。萧宁渊从他手上一把拿过衣服,扳着他转身向外,轻轻一推,“嘭”的一声关了门。计雁声跌了两步站稳,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挠了挠头,呆呆道“唉我没说错呀,论个头六儿才到我鼻梁骨,论身材我腹肌还比他多出两块呢” 萧宁渊不动声色地掩上了千寻的衣襟,将计雁声拿来的衣服放在床头,理了会儿桌上的药品和纱布,回头又向床上看了一眼,低咳一声走了出去。见计雁声还站着,他淡淡道“去调个人来在门口守着。”说着,他低头向外走去,忽又停住脚步,说道“天一亮就让人下山到回春堂请个大夫来。”微微一顿,又道,“算了,天亮了我亲自去吧,顺便找人看一看这是什么毒。” 天没亮的时候,萧宁渊就醒了,到云梦崖看过换岗后,又进七星洞看了看,在祖师天门道人和师祖洛沉之的坟前上了香。此时晨光微熹,山间鸟鸣清脆空灵,他回到了守备弟子的院中,远远就看到了守在厢房门前青衫弟子。 他走上前去,那弟子低头行礼。他问道“夜里醒来过么” 那弟子恭敬答道“禀大师兄,里面一夜没有动静。” 萧宁渊颔首,推门进去,果然见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仍是昨日他离开时的样子。他走到房中的柜子旁,从抽屉里拿出个药瓶来,倒出两枚药丸来想要给千寻服下。桌上的茶壶里还留着昨夜的冷茶,萧宁渊打发了门口的弟子去烧些热水来,走到床边坐下,瞥了眼发黑的手掌,还是包了块帕子去探了探千寻的脉搏。手指隔了布帕,传来了滚烫的体温,指尖脉搏的跳动忽强忽弱。 萧宁渊一怔,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摸千寻的额头,果然触手热烫,发际湿漉漉的全是冷汗。他拍了拍千寻的脸,唤了两声“苏公子”,全无反应,气息微弱,唇色泛白,被他拍过之后,头便歪了下去。萧宁渊暗道不好,立刻将人扶起,掌中凝气贴上她的后背,一道真气缓缓输入,心中开始后悔起来,昨天没有仔细查看她的内伤。 真气在千寻体内运行不畅,一路受阻,萧宁渊不敢强行突破,只能慢慢迂回。因认定了千寻不是习武之人,催动真气时十分小心,唯恐伤了她的经脉。行气快至丹田处,忽然遇上了另一股真气,那股气息过处,他的真气荡然无存,无论他如何催动,都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无影无踪。他心中讶异,撤了真气,扶着千寻重新躺下,见她呼吸渐渐均匀起来,起身走了出去。 青衫弟子提了个茶壶回来,萧宁渊挥了挥手说了句“有事先走”。他一路到了松客门,牵了匹马正要下山,山上忽传来一声急呼,另一名青衫弟子快步跑下石阶,喊道“大师兄,掌门出关了,叫你过去。” 萧宁渊赶到临风殿时,俞秋山、戚松白和孟庭鹤三大长老已经到了。大殿正中,一人穿了月白的长袍长身而立,鹤发垂肩,庞眉卓然,星目熠熠,正是闭关许久的风自在。萧宁渊上前行礼,道“恭迎师父出关。” 风自在微微点头,向着俞秋山问道“我闭关的这些时日,辛苦师弟打理门户。没想到一出来就到了八月三十,祭剑大会准备得如何了” 俞秋山笑着答道“掌门师兄客气了,原就是分内之事。各大门派已经到了十之八九,都安排在客居别院住下了,其他江湖人士也已到了虞州城。敬亭山庄沈庄主十日前就到了,想找掌门叙叙,没想到掌门闭关了,就一直在松风阁住着。” 戚松白轻哼一声,接着道“可不是,松风阁热闹着呢。师兄,我没什么可交代的,师弟我一直牢牢守着剑祠,剑是一把都没少,其他地方我可说不准。” 风自在听了,并未多问,转向孟庭鹤,说道“斗剑会师弟要多费心了,方才我看了名单,来的人可不少。” 孟庭鹤站在下首,淡淡一笑,答道“师弟省得。” 风自在又问了些日常的事务,听俞秋山几次夸奖风绍晏如何能干,他只随意应道“我这孙子性子软弱,师弟严格些无妨。” 俞秋山却问道“掌门师兄这次闭关,不知有何所得”他这一问,戚松白也应和道,“是啊,师兄剑术又精进了吧” 风自在捋了捋长须,笑道“确实有些心得,等过了祭剑大会,再和三位师弟切磋切磋。” 萧宁渊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未被风自在叫去问话,他多少惦记着大夫的事,挥手叫了名弟子来,说是让计雁声下山跑一趟。 过了午时,计雁声才带来着回春堂的大夫回来。萧宁渊仍在风自在那里,计雁声想了想,还是将大夫带去了千寻房中。 其间沈季昀来了一趟,说是想见见千寻,碰巧大夫从房里出来。计雁声忙问如何了,那大夫遗憾地摇了摇头,作出一副谦卑的姿态,说道“老朽医术浅薄,这位姑娘伤得太重,引发旧疾,凭老朽道行只能做到暂时保命。” “姑娘”计雁声惊道,忙推了门进去查看,出来时还抓着脑袋郁闷道“没走错房啊,就是昨天的那个人,哪来的姑娘啊” 沈季昀也有些讶异,想起在燕子坞上几番求医,当时还因她身材瘦弱,以为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现在想想她的言谈举止,看上去斯文秀气,实则懒散不羁,却并不女气,自己还真没看出一点端倪来。 这么一想,他愈发担心起来,大哥的排云掌他是领教过的,兄弟过招的时候最多就使个五分力,两年前他被呼过一掌,躺了五天才起床。自然,那次卧病多少带了点夸张的成分,若不是为了拖着时间不去见那什么白驹山庄的千金,他到了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了。可这次沈伯朗动了真格,用十成功力招呼一位身形单薄的姑娘,当仇人一样地往死里拍,人还有口气就不错了。昨天他去看了沈南风,他爹夜里难得睡得踏实,咳嗽也少了许多。早上他帮着把脉,脉搏还强劲了一些。千寻为何出现在松风阁,他并不清楚,可从结果来看,千寻显然不是来暗算人的。 他忙道“大夫,真没办法了吗” 那大夫是个慢性子,来的时候计雁声已经领教过了。他理了理袖子,看着房里的人,沉吟片刻,又捋了会儿胡子,终于说道“老夫要先回去一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来客 对于龙渊剑被盗一事,风自在的反应却淡漠许多。因为在闭关前有过交代,须在祭剑大会前突破碧霄剑法的第十重关卡,他没有怪责俞秋山不及时禀报,也没有提出处罚萧宁渊。对此,戚松白很是不满,见戒律长老孟庭鹤也未发一辞,他只好泄愤似的说道“可惜我那弟子朱从俨,拼了小命守着把破剑,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三大长老退出临风殿后,风自在这才将萧宁渊叫到跟前,重新问了始末,听罢后沉默片刻,说道“阿渊,此事你并非全无过错。你俞师叔办事沉稳妥帖,将龙渊剑之事秘而不宣,又将寻剑的事情交给了你,便是给你留了将功补过的机会。你是我众多弟子中悟性最高的,性情稳重谦和,事情交给你,我并不担心。只是你到底年轻了些,江湖经验在同辈中算是佼佼者,却决比不上你几位师叔,有事无事多请教着些总是好的。” 萧宁渊低头认真听着。风自在难得和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以往在一起时,无非是教授心法指点剑术,再有便是交代派中事务,每次外出归来,也都是他说风自在听着。他自七岁起就跟在风自在身边,如今二十七岁。他很清楚,自己的师父不是那种温情外露的人,也不是会嘘寒问暖的人,只有在指点武功的时候话多些。他本不是风自在的第一个徒弟,就在二十年前,风自在的徒弟都葬身在了那场武林浩劫中,风自在也变成了如今沉默寡言的样子。 “弟子明白。”萧宁渊应道。 风自在又问了昨晚松风阁的事情,正巧门外有弟子来报,说敬亭山庄庄主沈南风已到了门外,于是亲自迎了出去。 沈南风自逐狼峡外受了伤,又未及时治疗,情况一直不太好,亏得他功力深厚,才压抑许久。如今站在门外,后面跟着沈伯朗,忽然就显得憔悴苍老了许多。风自在见了也有些意外,直到在殿中坐下时,他问起了沈南风的病情,沈南风却只说是偶感风寒。 “今日出关时就听说你一早到了,什么事这么急,拖着病也要赶来”风自在问道。 萧宁渊端了茶来放在沈南风手边的小几上,沈南风向他淡淡一笑,颇具慈颜。他向风自在道“确实有事急需找风兄一问。” 萧宁渊送完茶水,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没想到沈伯朗也跟着出来了。两人一前一后在廊下走了会儿,找了处石阶并肩坐下。 果然,沈伯朗一坐下就问道“昨天那人如何了” 萧宁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伤了脏腑,人还没醒,已经找人去请大夫了。”自昨夜从松风阁回来,萧宁渊便还没找到时机问一问沈伯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夜人多眼杂,他不好当面问。哪知他还没开口,沈伯朗已经说道“我也是直到出了手,才发现那是个女人。没想到是你认识的人。” 萧宁渊不置可否,等着他说下去。果然,沈伯朗接着道“她昨天潜入过我爹的房间,下了些迷药。碰巧我经过,听到了动静,才将她捉了出来。” 萧宁渊微微有些诧异,道“她医术了得,我是知道的,可以沈庄主的功力,怎么会被她轻易得手” “我爹他近来身体不好,夜里一直睡不安稳,听到一点动静就会醒来,她却能就此潜入房间,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手段。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如此忌惮她,非要将她打伤不可。”沈伯朗苦笑道,“可是一交手,我就越发觉得不能放过她了。” “怎么说”萧宁渊问道。 “她身法实在太诡异了,动静之间迅疾如电,落地的时候一点声响也没有,试问武林之中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身手” “哦那比起我天门的云影如何” 沈伯朗笑道“天门的云影身法是极其难得的御剑身法,讲究运步轻盈,身随剑动,人剑合一,这些你比我清楚。可就算是云影,也做不到御风吧她从二楼跃入院中时,便是御风而下,落地时连草丛的虫子都没惊动。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恐怕就是她有这样的身法,才能潜入天门派却没有被人发现。” 这下萧宁渊愈发疑惑起来,他刚遇到千寻的时候,从回春堂的人口中得知她医术颇深,也曾想过她也许有些来历,却只当她是个大夫,并非武林中人。直到在山中改到过夜那次,琳琅师妹和那个叫阿凌的孩子过招,她出言指点了几句,确实能破解那招“兔起鹘落”,萧宁渊才又对她生出了些别的猜测。遇到刺客时,他甚至怀疑过,为何他们改道后,刺客还能这么快追来,而且前后两次千寻恰好都在。 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些放心下来。既然千寻有这么好的身法,在他受伤后,随便下点毒就能得手,想要夺取龙渊剑,也不过是信手拈来,可她只是跟着李随豫吃吃喝喝,偶尔捉弄下自己。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忧起她的伤势来,挥了挥手找来不远处的一名弟子,让他去将计雁声找来。 萧宁渊又向沈伯朗问道“可就算如此,你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伯朗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我爹他其实并非感染风寒,而是遭人暗算。” 萧宁渊转过头来看着他,“怎么回事” 沈伯朗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他谁都没说,若不是几日前你提醒了我,我恐怕还没想明白。”他顿了顿,看着萧宁渊道“暗算我爹的那人,用的是鬼蜮修罗掌。” “鬼蜮修罗掌”风自在一惊,脱口而出。 “是鬼蜮修罗掌,可又不是当年楚衔川使的那种。”沈南风掩上胸前的衣襟,遮住了那个若隐若现的黑色掌印。 风自在听了这个名字,不由暗暗皱眉。沈南风道“楚衔川连的鬼蜮修罗掌以霸道著称,他原本就精通般若掌,因此改练鬼蜮修罗掌时,还带着原本刚劲的特点。出掌时,将强劲的内力拍入对方的经脉中,对方一时容不下他的刚烈内劲,因此经脉就被绞碎了。” 见风自在不接口,沈南风又道“和我交手的那人却不同。他只在接触的瞬间吐力,带动中掌者自身的内息逆行,形成对冲,重创整条经脉。” 风自在依旧不语,沈南风无奈地叹息道“风兄,我此次来是想问你。当年风满楼是否真的带着鬼蜮修罗掌的图谱回到天门山若是真的,那么那张图谱现在在何处” 风自在站了起来,在房里来来回回踱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闭眼说道“那孽子没有留下什么图谱。” 沈南风心知风自在不愿提起此事,但鬼蜮修罗掌确实与二十年前的诡道之祸密不可分,如今重现江湖,实在不能令人不去多想。“楚衔川手上的秘籍是武林盟亲自收回并销毁的,他曾给风满楼看过,风满楼也扬言要在武林大会上解开诡道之迷。风兄,二十年前天门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风自在缓缓睁开眼,看着殿外远处的云端,说道“武林盟的卷宗上白纸黑字都记着,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孽子死有余辜。老夫二十年前已经清理门户,再有什么鬼蜮修罗掌,只要他敢来,老夫照样会将他清理干净。” 见风自在这样说,沈南风知道再问无益,他站起身打算告辞,却见一个青衫小弟子匆匆跑上石阶,到了门口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守在殿前的两名年长些的弟子上前查问,那小弟子喘着气说道“松客门前来了三个人,说是要求见掌门。” 听见动静的萧宁渊和沈伯朗走了过来,恰听门口的弟子问道“对方可有拜帖” 那小弟子听了,忙从袖中掏出一张金线滚边的帖子来,递过去。“有有有,就在这里。” 萧宁渊上前接了过来,翻开看了看,面上的神色不辨,说了句“在这等着”,转身进了殿中。 风自在方才就看到了殿前的动静,等萧宁渊拿了拜帖进来,看过后,淡淡道“将人带来吧。” 沈南风等萧宁渊出去了,便上前告辞,不料风自在却说“贤弟不忙走,等见了来人再说。” 小弟子得令出去带人。萧宁渊又去给风自在和沈南风添了茶,之后便站在下首候着。沈伯朗是客人,坐在沈南风的下首。不多久,殿外响起了脚步声。为首一人戴着个斗笠,留着八字胡,尖下巴,穿了一身檀色的锦布衫,一手攥着把潇湘竹骨折扇,一手托这个装饰精致的盒子,进到殿里后就摘了斗笠,露出一双狭长的吊梢眼来。他眉毛一动,便笑了起来,向着风自在作了一揖,嗓音如金石般响起,“四象门荀枚见过风掌门,掌门别来无恙。” 此时,后面两人也进了殿中,萧宁渊转头望去,微微一愣。只见那人穿着身鸦青色的安稳锦袍,发上簪冠,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向他微微点头,随即抱手向风自在礼道“晚辈李随豫,见过风掌门。”另一人也跟着道“晚辈周枫,见过掌门。” 沈南风自荀枚进来后,便一直看着他,碍于自己是客,不好先开口。 风自在请人坐了,这才说道“阁下姓荀,不知与八卦剑荀枢如何称呼” 荀枚眼睛狭长,眼珠子也转得利索,一眼扫过沈南风,又看向风自在,答道“荀枢是我大哥,我行二。”他嘻嘻一笑,又道,“掌门定然怀疑,怎么荀枢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会有我这样一个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的二弟。实在是先父龙精虎猛,宝刀不老,孜孜不倦,一把年纪的时候还不忘给荀家又添了个我来。” 萧宁渊听了,面上一抽。八卦剑荀枢的名号,他还是听说过的。此人曾是四象门的左护法,三十年前就靠着一柄八卦剑,在璇玑阁武道榜上排名前十,也是当时一等一的高手了。算算年龄,此人如今应是花甲过半,与风自在差不多,到了荀枚的嘴里,就成了“糟老头子”,怎么听都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 风自在也不生气,只问道“却不知阁下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荀枚笑道“说来惭愧,半个月前我来过一次,碰巧风掌门不在。今日前来,一则是为了全了礼数,拜谢天门派给回春堂采药人的放行之谊。”说着,他便起身,托着盒子走到风自在面前,恭恭敬敬地弯腰递出。萧宁渊要上前代风自在接,却被他一个手势止住。风自在接过盒子,也不打开,只开口问道“二则” 荀枚仍站在风自在面前,笑道“二则是为了讨个说法。” 风自在问“什么说法” “天门派五年一次的祭剑大会乃是武林盛世,以拜剑会感念天门道人建立的侠义典范和武道精神,江湖正道的各大帮派都收到了请柬,怎么唯独我们四象门被排挤在外难道我们四象门就不算是武林正道了” 风自在听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问道“八卦剑现在何处” 荀枚摇了摇头,说道“大哥年纪大了,在家哄孙子。风掌门你总提他作甚” 风自在反问道“八卦剑不在,你也敢称自己是四象门” 沈南风亦道“四象门在七年前突遭横祸,门主暴毙,门人四散,天下皆知。阁下如何证明自己是四象门的人。” 荀枚站在那里,任由风自在和沈南风看着,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探入衣襟,翻来覆去掏了许久,才拿出个东西来。他将折扇打开一半,将掏出的东西放在上面,向风自在晃了晃,咧嘴笑道“这下我算是四象门的人了吧” 沈南风一眼就看到了折扇上的那枚黄铜戒。黄铜戒的四周刻着八卦纹,镶着四大块猫眼黑曜石,黑曜石上分别刻着四象神兽,正是四象门的掌门指环。 沈南风问道“这指环你从何处得来既然是四象门的掌门信物,为何不早些拿出来,召回门人,重振基业呢” 荀枚听了,咧嘴直笑,说道“盟主说的好生诱惑人。可惜我兄弟两福薄,光是寻查仇人就花了四年的时间,追杀仇人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好不容易缓了口气,想再到江湖上遛遛,江湖早就把我们给忘了呢。”说着,他又看向风自在,换上了一副委屈的样子,好像这有了新人忘了旧人的罪过,都该怪在风自在头上一般。 风自在转头向萧宁渊问道“客居别院还有空房么” 萧宁渊答道“还有两间。” 风自在看了看荀枚,道“祭剑大会本就在各地张贴英雄榜,广邀武林正道的朋友前来观摩,切磋武艺,风某自然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又看了看荀枚放在折扇上的黄铜戒,说道“这枚戒指我曾见曲门主戴过,八卦剑的人品老夫亦是信得过的。还请阁下转告八卦剑,就说我风自在随时欢迎他来天门山切磋武艺。”他又向萧宁渊道“阿渊,带荀先生去别院安顿吧。” 荀枚见他答应留下自己暂住,嘻嘻一笑,收了黄铜戒,却道“掌门且慢。” 风自在问道“荀先生还有事” “哪里哪里,我的事儿已经办妥了。有事的是我们少东家。”荀枚说着,侧身向李随豫拱了拱手。 风自在看向李随豫,问道“何事” 李随豫站起身来,向风自在一揖,淡笑道“晚辈斗胆,请前辈赐还一个人。” 风自在心中疑惑,仍看着李随豫,一旁的萧宁渊却苦笑了起来。果然,李随豫又说道“请前辈将阿寻还给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和解 千寻夜闯松风阁的事情,萧宁渊尚未来得及禀报,他急忙走到风自在身旁,低语说了个大概。李随豫站在那里,也不催促,转眼扫过一旁的沈南风与沈伯朗。沈南风始终看着荀枚,沈伯朗却打量着李随豫。 风自在听了萧宁渊的禀报,向李随豫问道“你怎知你要找的人就在天门山上。” 李随豫答道“阿寻上山前托人跟我说过,可她彻夜未归,晚辈实在担忧,这才斗胆来向掌门要人。” “既然你的朋友跟你说了要上天门山,要做什么事也定然同你说了吧若是行光明正大之事,你也不必担忧是我天门派扣了人。” 李随豫摇了摇头,笑道“阿寻是个大夫,过去三日都在我回春堂医治病人,昨夜忽然上了山,还能是为了什么”说着,他回头看了看面带病容的沈南风,道“我看这位前辈面色不佳,像是久病,莫不是前辈你让人送信给阿寻,让她连夜出诊吧” 沈南风听了微微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些不明的神采。一旁的沈伯朗却道“既然是大夫出诊,何以不走正门,反学贼人鬼鬼祟祟阁下又凭什么替一个夜闯之人作担保” 李随豫又摇了摇头,说道“鬼鬼祟祟恐怕只是阁下的一面之词,却不知阿寻现下在何处还请将她带来,也好当面说个清楚。在下不敢说担保,可阿寻在舍下做客,同在下交情匪浅,于情于理,在下都该为她讨个说法。若是平白无故将人弄丢了却又不闻不问,今后在下还如何与人相交” 沈伯朗见李随豫说的句句在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却听沈南风忽向风自在道“风兄,昨天夜闯的那人现在何处我想见一见。” 风自在见沈南风也这般说,心知此事恐怕还有内情。他虽为一派掌门,但向来不喜将精神耗费在这些琐事上。他拍了拍萧宁渊,道“阿渊,你带沈庄主和这位少东家走一趟,把事情弄清了。” 风自在这样说,萧宁渊便知道师父不太愿意掺和这件事,何况临风殿里自早晨开始就来人不断,风自在前前后后见了不少人,说了不少话,只怕早就厌烦了。他当即应下,带着一干人等出了临风殿,一路向守卫弟子的小院走去。派人去找计雁声,却始终没见到人影,也不知道大夫来看了没有。想到这里,他不由看向身后的李随豫,那人面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见萧宁渊看来,温和道“阿寻前日还提起要找萧兄喝酒,她昨日冲撞贵派,萧兄想必对她有所照拂吧。” 萧宁渊听了面上一抽,心知李随豫话里有话,也知道这人耳目不少,暗里有些势力,虽说昨日他没有正面对上千寻,可也不能贸贸然推脱干净,何况沈伯朗动手也在情理之中。他当即不动声色地答道“苏公子来得确实有些蹊跷,我也正想问一问,一直还没找到机会。” 李随豫听了面色微变,这变化转瞬即逝,萧宁渊并未看到。倒是沈南风,一路走来没说什么话,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没有再怎么咳嗽。众人到了守卫弟子的院落前,远远就听到院中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人半嚎半怨道“不行不行,我喝不下了,换个人吧。”说着就从院门跑了出来,正是计雁声。他一路跑出来,后面还追着一个人,手里端了碗黑色的药汁,压低了声音喊道“计师兄,你小声点,别把人吵醒了。” “季昀,你在做什么”沈南风见到了后面那人,当即喝道。 就这么一会儿,计雁声已经看到了萧宁渊,立刻跑了过来,躲在他身后,苦了脸告状,“大师兄,你可回来了,快挡住那只泼猴房里那小姑娘生病,为什么要让我帮忙喝药这泼猴一口一个师兄地叫,全是为了让我灌苦药” 沈季昀见了他爹和大哥,立即定住了脚,一把将药碗藏到了身后,陪笑道“爹,大哥,大师兄。” 萧宁渊扯开计雁声,问道“让你去找大夫,你去了没” 计雁声忙道“去了去了,大夫就在院里。” 萧宁渊迈步进了院中,果然见到一个老大夫坐在屋前扇炉子,一边扇一边打瞌睡,手里的蒲扇向下滑落,眼看就要点着火了。萧宁渊走了过去,抱拳一礼,朗声问道“老先生,请问房里的病人如何了” 那老大夫被萧宁渊一声惊醒了,揉了揉眼睛看清了来人,虽然不知道是谁,可既然是问病情,他也不含糊,摇头晃脑地慢悠悠答道“老朽以行医三十年的经验担保,这位姑娘的伤多半治不好,小兄弟你还是早早做好准备,节哀顺变吧。” 萧宁渊听了,回头就瞪了计雁声一眼。千寻的伤固然重,可还没到油尽灯枯行将就木的地步,怎么就找了个迷迷瞪瞪的蒙古大夫来妖言惑众呢他可叮嘱过要去回春堂找的。 那边计雁声被萧宁渊瞪了,也觉得委屈。这位蒙古大夫就是从回春堂里请来的,除了性子慢了点,煎的药苦了点,也没有哪里不对啊。 李随豫此时已走了过来,听了那蒙古大夫的话,脸色已经黑了下来,二话不说推开房门,疾步走了进去。 这大夫见炉子上的药差不多了,包了块布倒出半碗来,颤颤巍巍端了递给沈季昀,道“这碗用的是天星、石楠、川贝、党参、牛荨子并其他二十种药材熬出来的,味道不那么苦了,快让刚才那位小兄弟尝尝。” 计雁声听了,差点哭出来,委屈地看着萧宁渊。 “到底在搞什么”萧宁渊皱了皱眉问道。 沈季昀将碗塞回给了那老大夫,无奈一笑,拉着萧宁渊走到墙角边,小声说道“大夫说了,大多数活血化瘀治疗内伤的药,这位姑娘都用不了。她经脉之前就受过伤,寻常的药都太烈,一个不谨慎,小命就不保。我让计师兄帮忙试试药,喝完了看效果。” “胡闹怎么你自己不试,拉着你师兄遭罪。何况药怎么能乱吃”萧宁渊训道。 “小声点,小声点”沈季昀忙拉他。“别让我爹和大哥听到了。” 萧宁渊懒得管沈季昀怎么想,甩开他也进了房中,见李随豫正坐在床边给千寻把脉,面色有些凝重。之后又从怀中拿出瓷瓶,倒出几颗药丸来给千寻喂下,接着就去拆她手臂上的夹板。 萧宁渊忙道“她臂骨折了,我给她正过骨了。她衣服上有毒,李兄还是小心些。” 李随豫听了,手上却未停下,小心拆了夹板和绷带,见千寻手肘和上臂肿得发紫,原本涂过药膏的地方留着淡淡的痕迹,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萧兄,麻烦打盆水来。” 萧宁渊走出房间,见沈南风坐在院中,正面色严厉地责备沈季昀。他多说了几句话,又咳了起来。那蒙古大夫凑了过去,说要帮忙看看。计雁声趁着几人不注意,偷偷地将药碗里的药汁倒在了泥地里。荀二自方才离开临风殿后,就又戴上了斗笠,一直跟在最后,此时也不过是靠在院墙边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萧宁渊无奈叹了口气,到院中的水缸里提了水回来,却被李随豫不咸不淡地请出了房间。他就站在门口,看那蒙古大夫闭着眼睛给沈南风把脉,沈伯朗接替他爹教训沈季昀。 过了许久,李随豫从房里出来,额上带着些薄汗。他也不看萧宁渊,径直走到了沈南风面前,轻声说了几句。沈南风面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沈伯朗就拉着沈季昀走远了一些,那蒙古大夫也识趣地抛开,去收拾药箱。李随豫背对着萧宁渊,不知说了什么,也看不清神色,不多久,伸手递了样东西给沈南风。从萧宁渊的角度看去,李随豫的宽大衣袖恰好挡住了他手中的事物。沈南风接过后只看了一眼,说了些什么,微微颔首,接着淡淡笑了起来,转头看向萧宁渊身后的房间。 两人似说定了什么,沈南风站起身,和李随豫一同走到了屋前。李随豫径直进了房中,沈南风站在门口,向萧宁渊道“没想到是个误会,是我们错怪苏姑娘了,也是伯朗太过莽撞,没问清缘由就动了手。稍后我会亲自同风兄说一说,还请贤侄能放苏姑娘出来。” 萧宁渊忙道“师父的意思便是要让大家解开误会,既然沈庄主不怪罪,晚辈自然不会再关着苏姑娘。” 此时,李随豫已打横抱了千寻从房中出来,向萧宁渊道“萧兄,我同荀二在山上借住,还请带路。” 众人出了小院,沈南风带着沈伯朗向临风殿去了,沈季昀被打发回了清心阁照看姚恒,临走前还拉上了那个老大夫。计雁声自然是留在院子里收拾炉子和药渣。 萧宁渊因并不负责安排来客的食宿,派了个小弟子去找风绍晏,他带着李随豫和荀二一路不快不慢地向客居别院走去。李随豫又恢复了往日言笑晏晏的样子,同萧宁渊一路清谈。他怀中抱着尚未醒来的千寻,走起路来十分稳健。 时至傍晚,斜阳脉脉,霞彩绚烂,天地间像是镀上了艳丽的金色。千寻此时还是小公子的打扮,身形单薄,衣襟上的斑斑血渍已经变成了深红色,面色因伤显得苍白,此时染了斜晖的色泽,平添出几分生气来,五官更显得秀气淡雅。她被李随豫拥着,头还枕着他的颈窝,远远看去,两人的衣衫一黑一白,山风拂动,发丝与衣带交错,竟是别有一番风情。 路上遇到天门弟子时,少不得有多看两眼的,碍于有萧宁渊在,都只敢捂了嘴偷笑。恰巧俞琳琅和陆鸣玉从松客门送了茶点回来,远远见到了萧宁渊,挥着手臂跑了过来。 趁着萧宁渊去和两人说话的档口,李随豫将千寻又向怀里拢了拢,侧身挡住了寒凉的山风。他下巴抵着她额上的发,淡淡一笑,用了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我让人跟着你,你不高兴。才半天不见,就多了一身伤。阿寻,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祭剑 九月初一,天朗气清,诸事皆宜。 卯时将至,天光大亮,山雀晨鸣,松客门前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大小小的车马涌入山间腹地,眼见着卡不进松客门下的三角地,便远远地停了催促客人下车。车厢里一空,脖子上挂了汗巾的车夫立刻扬鞭,熟练地调转车头朝山下跑去,同迎面而来的其他车辆擦着轮轴交错而过,惹得对面马车上的几个粗布少年惊呼出声。 五年才有一次的宾客云集,连车夫都赶着多跑两个来回,好提前挣下过年的钱来。小门小派和零零散散的无派人士只能在虞州城落脚,天一亮就要赶路上山。为能在祭剑大会上占个靠前的好位置,一睹当今江湖名门和武林巨头的真容,也有不少直接在松客门前过夜等着放行的。 卯时一到,从石阶上走下了一批步伐轻捷整齐的青衫弟子,个个都是精神奕奕、气宇轩昂,这一亮相就成了天门派的门面,顷刻间,松客门前原本还嘈杂吵嚷的江湖人士们,忽然就静了下来。 晨曦清亮,照得人心上愈发清爽。青衫弟子里,当先一人面目俊秀,肤色净白,向着门前的众人一拱手,薄薄的嘴唇一动,流水般的嗓音便随着内力在山间腹地回响。风绍晏举手投足间带着些出身名门的落落大方,他朗声说道“天门剑灵,五年一祭。诸位皆是应了我天门派的英雄榜,前来共祭剑灵的江湖义士。晚辈不才,乃天门派怀远阁首徒风绍晏,奉本派掌门之命,在此迎候诸位英雄。现卯时已至,松客门开,绍晏同各位师弟在此,恭请诸位登我天门山千石长阶,前往剑祠祭台。” 话音刚落,风绍晏身后的青衫弟子瞬间分成两列,立在石阶两侧。风绍晏也侧身站在石阶前,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角地上聚集的人群爆发出欢悦的呼喝声,当先的几个中年汉子大步上前,同风绍晏一抱拳,报了名号,便跨上长阶。风绍晏一一回礼,在他身后另一名青衫弟子飞速记下了来客的名姓。腹地上一时车水马龙,载着一批又一批的江湖来客。 虽说卯时开了松客门,祭剑大典要到午时才开始。早了半天抵达的客人被一路引到了剑祠祭台外的空地上。 天门派的剑祠并不是用砖瓦或是木头盖起来的房子,而是位于山峰陡壁上的巨大山洞,山洞沿着山体深深蔓延,在内部形成了迂回环绕的甬道。这里原本是雪水冲刷出的地下水道,经千百年的演化,水道枯竭,留下了宽阔的空间。因洞里的迂回甬道阻隔了外界的热力,常年保持着严冬般的寒冷。 天门道人开山建派之时,在洞中发现了一块巨型寒玉。相传这块寒玉是女娲补天时遗落人间的神石,经天地灵气哺育万年,与地脉相接,成了一块镇山灵髓。而绵延万里的舒伦山脉便是一条地龙,因了镇山石的力量被禁锢于此。 当年参与修造剑祠的老工匠曾亲眼见过这块寒玉,刚入洞中,随身的铁镐便被一股巨力卷走,其后,但凡铁铸的器具皆被石壁牢牢吸附,因此对灵石一说愈发深信不疑。 剑祠建成后,老工匠想沾些灵气回去,同当时数十名身强力壮的工人在灵石前叩拜良久,最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洞壁上拔下一柄锉刀来。哪知这柄锉刀自出了山洞后,便也开始吸附其他的铁器。老工匠自认得了宝贝,而寒玉灵石能向其他器物附灵的说法就此流传开来,其所在的洞室也被当做了地龙的脑髓所在,被天门道人用来存放他毕生的珍藏十大名剑。 陡壁下方的空地却是个斗形地势,下陷的正中央处便是祭坛,祭坛朝东高起丈余,四侧皆有石阶可供上下。因祭礼尚未开始,因此四周都挂着高高的黑幕布。坛前的斜坡上设了观礼的席位,沿着地势层层向上错开,却是给四门八派之人留下的。其余的散客则被安排在了更外围的高地上,居高临下,也不影响视野。先到的散客立刻占了最靠前的位置席地而坐,后来的也只好在后面坐。 巳时过半,斜坡上也渐渐有了人,各派都有各自的席位,远远看去便知是哪门哪派的人士入了席。 午时将近,祭台下的巨型滴漏快要见底。日光从头顶射下,晒久了仍有些暑气,斜坡上的遮阳棚被拉了开来。 荀枚顶着斗笠摸着八字胡,坐在用竹席隔开大间里,一双吊梢眼扫视着各门各派的人,旁边还空着三个位子,是安排给李随豫等人的。作为四大门之一的四象门,隔间紧挨着三清门、太阿门和澜沧霍门,因五年前那次祭剑大会,四象门并无门人列席,在荀枚打量众人的同时,不少别派弟子也好奇地打量起他来。 三清门掌门扶摇真人在弟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隔间里穿了青黑道袍的弟子纷纷出来恭迎。那扶摇真人拈了胡须,向隔壁凉棚下太阿门的掌门点头致礼,方要入座,眼角瞥到了荀枚坐在空空落落的另一边隔间里。四象门早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扶摇真人也不认得荀枚,一时有些闹不清隔壁坐的是谁。不过既然是江湖同道,结识一下也是应该的。他倒也不端掌门的架子,走了两步在凉棚下的竹帘下站定,微微拱手,问道“不知朋友如何称呼” 荀枚没想到他会直接过来打听,将斗笠的前沿顶起一角,露出双含笑的眼来,拿出了一副荀二掌事的商人嘴脸,客客气气地回礼道“四象门荀枚,幸会。” 扶摇真人微微一愣,转眼就见到了他扶斗笠的手上,戴着枚黄铜戒指,心下愈发诧异。“贫道三清门扶摇,幸会。” 下方传来一声悠扬钟鸣,整个会场静了下来。扶摇真人拈了拈胡须,转身回了自己的席位。荀枚透过竹帘向外望去,四周皆已座无虚席,独独自己的隔间里还空着三个席位。 钟鸣一连响了九次,看台上再无人走动。待余响散去,祭台下的巨型水漏重新换了水,鼓声骤起,祭台四周的黑色幕布瞬间落下,一人穿了宽大的白袍,站在了高台之上,正是孟庭鹤。鼓声停下,孟庭鹤朗声道“熙元十九年九月初一,天门山欲行祭剑大典,当今武林群雄毕至。剑灵在上,请诸位解剑,正衣冠。” 话音刚落,看台上想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观礼的众人依言解下佩剑,横置席前。后方散客中衣冠破旧的游侠,也象征性地摸了摸发髻,拉了拉前襟。 待众人停了动作,孟庭鹤继续道“天门祭剑大典开始,有请祖师天门道人之牌位列上席。” 祭台石阶下,一身白色宽袍的风自在恭敬地托着一块黑木牌位,缓缓登上祭台,身后左右跟着四名白衣弟子,手中分别托着一把玉石戒尺、一面石镜、一卷竹简和一柄玉剑,正是天门四诫。牌位被置于祭台后方,面朝东,四诫分列于前。 “进香叩谢。” 此时,俞秋山同戚松白分别从祭台两侧的石阶走上,身后跟着两列弟子,手握细香。上了祭台后,一干人等立于风自在身后。俞秋山出列向风自在递了香,风自在双手接过后,将香的一端伸进燃着明火的鼎炉中,片刻后拿出,挥手灭了明火,上前立于牌位前。 “礼” 风自在将细香置于头顶,躬身俯下。后面的两位长老同一干弟子也一同躬身行礼。 “再礼” 众人直起身来,再次俯下。 “三礼” “礼毕” 其后,台上众人将手中细香依次插入香炉中,从祭台两侧退下。等祭台再次空出时,孟庭鹤道“请剑灵” 此话一出,看台上的众人起了些骚动。虽说天门道人于武林有功,但事隔几十年,真切受过恩惠的人所剩廖廖。方才的一通叩拜,说白了不过是天门派自己的事情,敬的是他们自己的祖师,同江湖众人却无甚关联。众人之所以能千里迢迢赶来天门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要一睹十大名剑的风采。尽管十大名剑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有半数散落在外,现存于天门山剑祠的五把名剑,依旧足以引得江湖中人纷至沓来。 骚动中,忽一人喊道“看剑灵出来了” 众人立刻抬头去看,陡壁上的石洞口,突然有白绸抛出,一路垂下到了祭台所在的凹地。下一刻,从洞中跃出数名白衣弟子,足点白绸,一路飞下。其中有五名弟子怀中抱剑,一时寒意顿起,五人足下点过的白绸上瞬间结了一层薄冰。 那五人顺着白绸,跃身上了祭台,在牌位前分列。台下诸人静了下来,凉棚下的竹帘早被高高打起,各派弟子探长了脖子看着五人手中的剑。 “请湛卢” 正中那人上前两步,面朝东,将剑高举过头,躬身一礼,又转身向了西侧,朝着牌位一礼,接着是南北两向。四礼过后,他回到了朝东的方向,忽伸手拔剑出鞘,一时寒光闪起,横扫祭台,众人立刻伸手挡了眼睛。光芒一过,剑鸣大作,铮铮如龙吟。众人置于席前的刀剑立时抖动起来,发出嗡嗡声响,似是回应一般。 人群中有人大赞一声“湛卢不愧是天门道人生前的佩剑,果然气势非凡,真乃神剑”立刻便有人附和起来 。 等剑鸣渐止,那人握剑于胸前,剑尖向下,回到了之前站的位置。 孟庭鹤又道“请燕支” 台下荀枚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手中的燕支,不知不觉间已牙根咬得死紧。那人拔剑的当口,剑光大量,因反射了午时高阳的光华,显得尤为刺眼。荀枚并不抬手去挡,只死死盯着那把燕支。 忽一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他立刻警醒,头也不回地伸手去抓,暗含着一记凌厉的擒拿手。一爪抓出,没抓到肩上的那只手,反而手腕被人用折扇轻轻一敲,手上的筋骨瞬间酸麻,擒拿手也失了威力,顿在半空。荀枚回头看去,却见身后站着两人,一白一黑,正是千寻同李随豫。 千寻笑道“失了魂了,荀二我都断了一条手臂了,你还要给我来个好事成双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剑灵 李随豫扶着千寻坐下,斜眼看了一眼犹在发愣了荀二。荀二瞬间回了神,只觉遍体生凉。他嘿嘿一笑,从李随豫手中拿回了自己的折扇,说道“苏姑娘醒了,也来看热闹啊” 千寻面上少了些血色,脸颊也显得消瘦,一看便是该在房中静养的模样,独独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一笑起来让人觉得温和惬意,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她摆了摆唯一能动的那只左手,笑道“还以为有特等席坐,有天门的美人看,没想到个个都长得和萧宁渊一个路数,还不如留在山下看邈邈呢。” 千寻的一番话说得不走心,也没正经,荀二听了在脑中绕了两绕,看了看已经坐下的李随豫,十分识趣地没接话。 入座后,李随豫只淡淡扫了眼祭台,便隔了竹帘看着各处的凉棚,时不时地用眼角看着千寻,她似是看着祭台上的人,双目却有些失焦,全没了方才同荀二说笑时的神采。 今日一早,千寻是从噩梦中醒来的,那个反反复复在她旧伤复发时出现的梦,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模糊的人影和苍白的鬼脸也仿佛近在眼前。她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被湿透了,凉凉地捂在被子里,她却全无所觉地呆呆看着床顶的帐子,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 李随豫端着药碗敲门进房时,就见到了离了魂一般的千寻。她虽然睁着眼,但双眼黑洞洞的全无生气,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床顶,像极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李随豫一惊,立刻走到床前去推她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叫了声“阿寻”。 千寻的眼立刻就动了起来,看向了床边的李随豫,渐渐聚焦后,便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她张了张嘴,似乎是躺得久了喉咙干涩发不出声,李随豫立刻倒了碗温水,用勺子喂了她两口。就那么一会儿,千寻已经恢复了寻常的神色,灵巧地眨了眨眼,装出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半真半假地向李随豫埋怨道“饿,实在是太饿了。” 李随豫到门口吩咐周枫去厨房取粥,心中却仍想着千寻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胸口像是堵着什么。等喝了粥又喝了药,千寻只简单问了她受伤昏迷后的情形。 李随豫想了想,说道“我从你袖袋中找到了一张黑纸笺,拿去给沈庄主看了。你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千寻却浑不在意地说道“你办事我放心。倒是沈南风的笨蛋儿子出手太狠,他爹要是等不及让我治,坏了我师父的招牌,我非得弄死他。”说着,千寻眯了眯眼,浑身上下一点杀气也没有。 千寻左臂用纱布绑了夹板固定,吊在脖子上。挨了沈伯朗的排云掌后,按理说几天内都会内腑灼烧刺痛,她却已经乐呵呵地说起了玩笑话,撺掇李随豫给她找些吃的来,结果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喝粥。 也不知道是她身上的沐风心法疗伤效果好,还是因为李随豫给她塞了不少灵丹妙药,才醒来一个上午,她就能下地走动了。到了午时她磨磨蹭蹭地出了客居的小院,说要去祭剑大会看看。李随豫追着给她添了件外袍,扶着她到了祭祀的看台,刚巧赶上了请剑灵。 此时,祭台上已经请了方头铜剑太康和夔龙纹长剑棠溪,最后一把“蛟分承影,雁落忘归”的承影也出了鞘。五人握剑环立,由剑柄注入内力,一时剑与剑共鸣,生出刺骨的剑气来。五人同时松手,五间悬立半空,剑气相接,剑鸣相和。 司仪孟庭鹤道“拜剑灵” 在场的所有天门派弟子立刻单膝下跪,向剑灵拱手成礼。四大门八大派的掌门及弟子也纷纷走出凉棚,拱手行礼。后方的一众散客更为热闹,既有单膝跪地的,也有五体投地的,也有少数无动于衷的。 剑灵拜完后,孟庭鹤从弟子手中接过一块锦布,诵读祭文。他嗓音清润,抑扬顿挫,咬词清晰,即使大多数武夫听不懂祭文的内容,多少也能从他和缓的节奏中体会到些庄严感。好在祭文也不常,最后念到“愿武运昌隆”,他便走到鼎炉前将锦布点燃,渐渐烧为灰烬。 五年前观摩过祭剑大典之人必然知道,祭文读完后,祭剑仪式便也接近了尾声,余下的时间便是由各门各派自行前往祭台进香。有不少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席。却见孟庭鹤又回到了方才的位置,朗声说道“请各位英雄稍安勿躁。尚有一把剑灵未曾出鞘,还请诸位归席静候。” 人群中骚动不减反增,众人果然坐了回去,却止不住好奇这第六把剑又是个什么说法有人猜测是天门派寻回了失落在外的流星,有人猜测是辗转于京中贵族之手的玉柄,也有喜欢混迹酒馆茶楼的,听闻了韩云起陨落的消息,断言必然是龙渊剑归来。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祭台上又有了动作,孟庭鹤一挥双袖,底下渐渐静下。等议论之声完全停下,孟庭鹤这才说道“请武威将军韩云起长子韩洵武持剑” 一声钟鸣响起,悠悠扬扬,于山间回荡。祭台下靠前的一座凉棚下,竹帘被人打起,走出一个九尺来高、身披精钢盔甲之人。那人从祭台正前的石阶缓缓登上,手中还抱着一个松木长盒,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萧宁渊。两人在祭台上站定后,孟庭鹤又道“请龙渊剑” 韩洵武面朝众人打开松木盒,从中取出一把皮革包裹的剑来。萧宁渊从他手上接过松木盒,仍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韩洵武一手持刀鞘,一手握上剑柄,微微闭目,忽然臂上用力拔剑出鞘。 虽无之前湛卢出鞘时那般光芒万丈,龙渊剑的剑气却更为锋利,出鞘的瞬间在山壁上划出了一道凹痕来,顷刻间石屑崩溅,剑鸣久久不止。 后方的一些客人立时叫好,大赞龙渊剑气势恢宏、威武霸气。也有不少失望的,见龙渊剑其貌不扬,同湛卢、燕支等剑的风华相去甚远。但毕竟韩云起声名在外,众人不敢不敬,只在心中叹息,去过沙场的剑血腥沾染过多,杀孽太重,消磨了灵气。 凉棚中,李随豫眯了眯眼,盯着龙渊剑看了许久,嘴角微微有了笑意。台上的萧宁渊则扫视着看台上的众人。 等剑鸣完全停下,孟庭鹤道“龙渊剑自三十八年前由祖师天门道人赠与武威将军,一直随军征战沙场,夺回故土,保我天朝三代平安。月前,武威将军战死逐狼峡,为国捐躯,实乃我朝之痛。武威将军虽非我武林中人,其身先士卒,忠肝义胆,保家卫国的一片赤诚,却正是吾辈剑客毕生所求之侠义精神。其子韩洵武少将军现将剑归还我天门剑祠,以告慰祖师天门道人,以全武威将军之遗愿。” 孟庭鹤话音朗朗,台下一片静寂肃穆。不知何人忽高声喊道“武威将军韩云起剑客大侠韩云起武威将军韩云起剑客大侠韩云起”众人纷纷迎合起来,呐喊之声此起彼伏。初初还有些错乱交杂,片刻之后就便得齐整起来,如惊涛一般拍上天门山的山巅,于山谷中久久回荡。四大门八大派中,不少掌门离席走到了凉棚外,抬眼看着韩洵武同他手中的龙渊剑,齐齐拱手行了一个大礼。连四象门凉棚里的三人也走了出来,混在人群中。 片刻后,孟庭鹤再次抬袖,呐喊之声渐渐弱下。 “归剑祠” 一声令下,之前的五名持剑弟子上前取剑,韩洵武亦将龙渊剑归鞘后递给萧宁渊,两人瞬间交换了眼神。 忽身后一名弟子惊呼一声,白影衣衫坠下祭台,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鲜血,立刻就不动了。 萧宁渊闻声回头,孟庭鹤也立刻走了过来,挥手让台下弟子前去查看。 众目睽睽之下,祭台上的第五把名剑承影脱开了其余四剑的剑气共鸣,剑气中红光大作,发出刺耳的剑鸣,一股鲜红的血自剑柄流上剑刃,分作两股,缠缠绕绕,汇聚于剑尖,缓缓低落在祭台上。 台下风自在同俞秋山、戚松白等人面色大变,踏着轻功掠上高台。风自在飞身而起,一把握住仍在剑鸣不止的承影,却发现承影的剑灵失控起来,剑气大涨,飞速震动。风自在虎口一痛,挥剑朝山壁劈下,剑气倾吐,撞上山壁,一时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竟有地动山摇之势。承影还待发作,风自在却已从剑柄注入浑厚内力,飞身上了山巅,忽下身一沉,于山石间站定,举起承影向山石猛然扎下。剑芒四射,刺得众人眼睛生疼,却无人愿在此时闭眼。 短短片刻间,风自在的内力似压制住了暴走的剑气,承影渐渐安静下来,没了动静。风自在从山石间拔出承影,掠下山壁,飘至祭台上,将剑交给了萧宁渊。天光下亮如明镜又似隐于无形的承影,肉眼难辨的剑刃上,连血水流过的红痕都未留下。一派寂寂中,有人当先呼道“承影泣血是承影泣血风满楼回来索命了,二十年前的风满楼回来索命了” 风自在一挥手,台上持剑的五人一字排开,飞身而起,踏着白绸一路上到峭壁的山洞中。 孟庭鹤得了风自在的指示,运起内力,朗声说道“天门祭剑大典礼毕,今日不再进香。明日斗剑会仍于此处进行,请诸位辰时前入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风满楼 祭剑大典在结束时突生变故,风自在却没有想要解释的迹象。看台上哄然一片,众人大喊着“承影泣血”,迟迟不肯散去。 坠落祭台的弟子被抬了出去,其余弟子放下了黑色巨型幕布,遮住了整个祭台,以及仍在台上一脸凝重的风自在和三大长老。下方站了一圈青衣弟子,止住了想要靠近的江湖人士。 千寻懒懒地伸了伸腰,望着看台上堵了个水泄不通的过道,一手托腮靠在小几上,问道“承影泣血,有什么说法吗” 李随豫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风满楼” 千寻觉着里面有故事,看向李随豫,摇了摇头。 “要说风满楼,这故事恐怕有些长。”李随豫笑道。 “你挑有趣的说吧,反正现在也出不去。”千寻指了指竹帘外的人群。 “嗯,先说风满楼是谁吧。他姓风,天门派的掌门也姓风,天下风姓可不多。” 千寻接道“是风自在的亲戚” “是儿子。”李随豫道。“不过这个儿子却一点也不像风自在,无论是性格还是武学天赋,都和他父亲截然不同。” “他天赋不好”千寻问道。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风自在年轻时就是武林上有名的武痴,对剑法十分痴迷,一旦钻研起武学来,便是废寝忘食。风满楼却不同。自他母亲死后,他被他父亲带上天门山,拜了风自在的师兄唐晚舟为师。” “自己的儿子自己不教,却要舍近求远托给师兄” 李随豫微微摇头,道“想来也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他这样废寝忘食,也难说有没有心思教导儿子。何况天门派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你之前见到的那位叫琳琅的姑娘,其实是天门派长老俞秋山的女儿,现在拜在风自在门下。这些长老都有自己的徒弟,嫡系子孙混在里面,教导过严或是过松都不好,还不如托付给信任的师兄弟。” “那风满楼怎么不同了”千寻催促道。 “风满楼是真正的武学奇才。他九岁上山,十六岁就破了天门剑阵出师。之后他没有留在山上继续习武,而是下山闯荡江湖,做了一段时间的游侠。风自在终其一生,都留在了天门山参悟天门道人留下的碧霄剑法。风满楼却只练到了第七重就停下了,倒是云影身法,一直练到了第九重。在他游历江湖的几年中,他自创了一套名为千叶飞花的剑法,其威力在碧霄剑法七重之上,而且同他本人一样不拘常理、潇洒不羁,每使一遍都不太一样。” “你知道的还真多,连他剑法使得不一样都知道。”千寻立刻啧啧称奇,说的却是李随豫。 李随豫无奈一笑,答道“这些都是江湖传闻,风满楼在二十多年前少年成名,着千叶飞花就是他的成名技。想要打听这些并不难。” 千寻心里想的却是,你一个卖药的去打听这些做什么,趣味也是够特别的,口中却道“后来呢” “后来他就遇到了一段江湖少年一直梦寐以求的奇遇,他遇到了他的祖师天门道人。” “本来就是他的祖师,在天门山见不到么一定要在山下巧遇了,才算是奇遇” 李随豫答疑道“天门道人早就不在天门山了,他一过古稀之年就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的弟子洛沉之,跟着也云游四海去了。风满楼能遇上天门道人,确实算是一段奇遇,他的千叶飞花剑也很得天门道人的赏识,最终赠了他一把承影剑,说是此剑同风满楼的剑法最为般配。” 此时,隔壁三清门的人也有了动静,像是准备退场,不料那位扶摇真人又走了过来,隔着竹帘看向荀二,又注意到了里面的李随豫和千寻。李随豫穿的是件鸦青色的暗纹锦服,若不细看,一般人只会当是寻常的布料,可他到底是富家出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有些风华自成的意味。果然,扶摇真人直接向他拱了拱手,又不清楚他的底细,遂看着荀枚问道“不知这位是” 扶摇真人以为李随豫会是四象门有些地位的人,可毕竟四象门销声匿迹多年,令人费解的事情太多,他此次前来便是想着打听些情况,也算是关怀武林同道,却听李随豫客客气气地答道“晚辈李随豫,是荀枚的友人,此次承蒙荀二哥带我上山,才有幸一观天门祭剑大典的盛况。”见扶摇真人又打量着千寻,李随豫接着道“这位也是晚辈的友人,与晚辈一同来看祭剑大典的。” 扶摇真人听了,心里对荀枚有些想法。这人打着四象门的名号单独前来,却带着两个不相干的人。他面上却还是和和气气的,说道“自曲门主过世后,三清门同四象门失了往来。贫道心中一直记挂四象门的老友,却不知荀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李随豫方才同千寻说了一半,又见扶摇真人有心攀谈,他使了个眼色给荀枚,荀枚即刻会意,起身走出竹帘,同扶摇真人说道“真人客气,四象门确实今时不同往日,门人四散,却不知你说的老友是哪位前面的路好像通了,来,我们边走边说。” 荀枚将人带走了,凉棚里就剩下了李随豫同千寻。果然,千寻立即开口说道“刚刚说到承影剑了。” “对,承影剑,这就是风满楼之后几年的佩剑了。就像见到龙渊剑就会想起韩云起,见到承影剑,稍有些年岁的江湖人士,自然就会想到风满楼。” 千寻点头,又问道“泣血又怎么说听他们的说法,好像风满楼已经死了二十年,难不成他的死还有冤情” 李随豫想了想,接道“冤不冤暂且不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诡道之祸和天门山之战吗” “记得。”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楚衔川的人” 千寻哈哈一笑,道“你说了这么多人,终于有一个我听说过的了。青河大侠楚衔川,略知一二。” 李随豫原本只是随口疑问,没想到千寻真的知道,但又想到千寻能脱口说出鬼蜮修罗掌的名字,知道楚衔川也在情理之中。他心念几转,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楚衔川同风满楼是好友” 这下轮到千寻寻思了,她重新回忆着桑丘喝醉跟她说过的那段故事,片刻后,她突然忆起了一个叫“小风”的人。桑丘几乎是嚎啕大哭地喊着楚衔川和小风,难道就是这个风满楼千寻点了点头,说道“好像有点印象。” 李随豫也没问她为何明明不知道风满楼是谁,却又好像知道风满楼同楚衔川是朋友,他继续说道“楚衔川是诡道之祸中的一人,因修炼的鬼蜮修罗掌,又将天门派唐晚舟打成重伤,因此被武林盟羁押,带上了天门山。风满楼则向武林盟请求了一个时限,让他查清事情的真相,还楚衔川清白,给众人一个交代。他甚至提出了一个众人都不能接受的论断,他认为诸如鬼蜮修罗掌之类的诡道武功,并不会让修炼者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少年很有魄力嘛。”千寻赞道。 “可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李随豫淡淡一笑。“风满楼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鬼蜮修罗掌的掌法,花了极短的时间练成后,屠杀了伏虎堂满门。当他赶到天门山参加武林大会时,江湖上早已有传言说他走火入魔,杀人如麻,成了一个大魔头。” 千寻面上露出了些惊讶之色,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有些出神,李随豫接着道“之后的事情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天门山之战。虽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结局很清楚。风满楼和楚衔川都死在了大战中,承影剑被他的父亲风自在找到,送回了剑阁。”他微微一顿,又道“也有传闻说,风自在当初是大义灭亲,亲手杀了风满楼。” 千寻在听到大义灭亲时,眼中闪过了一道异样情绪,转瞬即逝。她沉默了片刻,说道“世事难料,千变万化。”她转头看了看幕布低垂的祭台,“我倒觉得风满楼或许真有冤屈,他若真要回来作祟”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话还没完,就不再说了。 李随豫看着她,也不催促,只在她回过神时,说道“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回去吧。” 两人走出了会场,正要往客居别院走,没想到忽然有人从身后叫住了他们,回头看时,就见沈伯朗扶着沈南风也正好从会场出来,后面跟着几名弟子。千寻自然知道来的人是谁,一人是用黑玉令下委托的主顾,一人是将她打成重伤的主顾的笨蛋儿子,想到自己身上仍旧是哪里都痛,千寻连最寻常的笑也做不出来,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走过来。 李随豫还是保持了基本礼仪,向沈南风微微拱手,叫了声“沈庄主”,倒也没去招呼沈伯朗。 沈南风一早就见到了千寻挂在胸前的手臂,歉然地说道“苏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主顾开口,千寻不好拿乔,点点头,跟着沈南风走开了十步,留下李随豫同沈伯朗相顾无言。 两人站定后,沈南风轻咳一声,说道“苏姑娘,前日是小儿鲁莽,伤了你。不知现在伤势如何了要不要紧” 他这一番问话说得亲切慈和,千寻忙换了温和的笑容,说道“没事,养养就好了。不知前辈的黑玉令有没有带在身上师门的规矩,要先见到黑玉令。” 沈南风点头,从袖中拿出块墨玉来,上面刻着一尾栩栩如生的鱼。千寻接过后仔细看了看,放进袖中,笑道“没错,是黑玉令。前辈想要几时看诊” 沈南风听了,眼中的笑意愈发柔和,同他正气脸却有些不太搭调。他向着千寻看了会儿,不答反问道“没想到白谡还是收了徒弟,他以前还说教徒弟太麻烦。” 千寻嘿嘿一笑,用左手摸了摸鼻子。听沈南风口气倒不像是在揭白谡的短,更像是在叙旧,整个眼神像是沉浸在了不知何年的回忆中。 “李公子说你姓苏,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沈南风问道。 “苏千寻。” “千寻听上去像是千里寻来的宝贝,你爹娘都还健在吧”沈南风的嗓音低沉,面容和蔼。 千寻微微一哂,答道“晚辈没有父母,姓名全是师父起的。” “啊,是我失言了。”沈南风忙向千寻赔礼,随后喃喃道“难怪你会姓苏。”出神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师父近来可好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见到他了,可他也不愿来见我。” 千寻心道,果然有故事她答道“师父向来贪吃好玩,半年前是还不错的,现下如何我却不知。” “怎么会不知”沈南风问。 “师父半年前出去玩了,还未归来,晚辈也见不到。”千寻边答,边看着沈南风的神情。 沈南风笑了起来,“他果然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说着,他又看了看千寻身前挂着的右臂,说道“看诊的事情不急,你先养伤吧,昨天去看你的时候,你还没醒来。”见千寻要开口,他又道,“你不必担心我病情生出什么变故,昨天季昀带来的那个大夫给我开了些药,似还有些用处。当初确实是怕恶化太快,才会厚着老脸飞鸽传书给涵渊谷。”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了笑。 千寻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说道“好,那我过两日再去看前辈。” 拜别沈南风,千寻同李随豫向客居别院走去。因路上有些地方风景不错,千寻便让李随豫陪着过去看看,累了就随地坐下休息,直到李随豫以千寻不得不回去喝药的原由,再不让她向山里跑,她这才乖乖地跟着回去。 从松风居后的杉树林穿过,两人慢慢回到了大路上,越过一座小石桥,桥边亭下坐着一人,穿着群青色的长袍,正低头给手上的古琴调弦。千寻眼角划过此人手上的古琴,脚上和眼睛都未作停留,沿着石板路从亭子前走过。 那人忽停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古井无波的眼睛跟着千寻的背影,开口说道“苏先生,别来无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故人 “苏先生,别来无恙。”那人的声音同他的眼睛一般,平平淡淡,全无波澜。 千寻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笑道“真巧,又遇到了。” 那人从亭中站起身来,露出了方才手臂挡着的一套茶具。他微微一笑,道“遇到故人,怎么能不来喝杯茶”说着,他又看向千寻身旁的李随豫,眼神微微一顿,说道,“苏先生的朋友,也请赏脸进来喝一杯吧。” 李随豫将人打量了一番,转头去看千寻的意思,毕竟对方请的是她。千寻冲他一笑,带头走进了亭子,就近找了石凳坐下。李随豫也跟了进去,在她身旁坐下。 那人伸手将石桌上的古琴放至一旁,倒去残茶,重新煮上清水。他向千寻笑道“上次苏先生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送一送。听梅姨说,那些礼物先生似乎不太喜欢,倒是宋某做得俗气了。” 千寻哈哈一笑,也不不答,心想,我可是丢了古琴只拿了银票,公子你真的不是在笑我俗气吗 宋公子手上熟练地摆弄着茶具,看向李随豫,说道“在下宋南陵,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李随豫淡笑道“在下姓李,字随豫。” 听了李随豫的名字,宋公子的视线再次向他面上扫过,转瞬间回到了手中的茶具上。 这样小的动作却未逃过李随豫的眼睛,他问道“宋公子知道李某” 宋南陵道“同我一位已故的朋友名字有些相像,方才失礼了。”他又转向千寻,道“苏先生真叫人寒心,方才明明已经看到宋某了,怎么却形同陌路”他说着这话,声调里却没多大起伏,听不出是在埋怨,倒像是在陈述。 “方才一时没认出来,宋公子莫怪。”千寻眨眼笑道,“不过就算是认出来了,也要等公子叫我了,我才能过来打招呼不是” 宋南陵抬头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低声道“原来如此。” 李随豫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也没有询问的意思,只看着亭外的杉树林。 “苏先生的手怎么了”宋南陵看着千寻吊在身前的手臂,问道。 “失足从高处摔的,不碍事。”千寻答得简略,并不打算细讲。 宋南陵不再多问,转了话题说道“分别一月有余,没想到能在此处巧遇苏先生。烹茶观景,倒让我想起在沉香榭时,也是这般情境。”宋南陵见茶水已沸,用木勺舀出了澄清的茶汤来,倒入红泥杯中,推到千寻面前,又给李随豫盛出一杯。 “被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相像。”千寻端起红泥杯轻轻抿了一口。 宋南陵也给自己倒上舀上一杯,李随豫却忽然问道“看宋公子的打扮,像是读书人,此时在天门山,也是来看祭剑大会的” “也不全是。天门山上有位长辈,算起来我该叫一声舅父,有许多年没见了,就来看看他。碰巧遇上了祭剑大会,便留下开开眼,长长见识。”宋南陵答道,又问,“方才苏先生同李兄也在吧竟没有遇上。” 千寻道“在,人多嘛。” 宋南陵见她茶杯见底,伸手给她添茶。“梅姨请你有空多去坐坐。半月前,坞上新请了京城春风得意楼的厨子,惯会做珍珠鱼和芙蓉莲藕粥,她想请你帮忙品鉴品鉴。” “梅姨客气了。”千寻一笑,第二杯茶却没有再喝。她左手摸索着杯沿,有些出神。 李随豫向宋南陵道“今日多谢宋公子的款待。阿寻身上有伤,每日都需按时喝药,再不回去,恐怕要错过时间了。”说着,他扶了一把千寻的左臂,起身向宋南陵拱手告辞。千寻立刻换了张苦脸,向宋南陵无奈一笑。 宋南陵将他们送出了亭子,见两人沿着石板路走远了,这才回到亭中,将炉中的茶水倒了,向着不知何处冷冷说道“去告诉寒鸦,他要杀的人还活着,不管他手脚干不干净,在天门山上都不可动手。” 另一边,苏、李二人回到院中,周枫已经端着煎好的药过来。李随豫看着千寻喝药,一边问道“那位宋公子是你朋友” 千寻喝了一口药,兴许是觉得苦,皱了皱眉,答道“碰巧认识罢了。” “听他的意思,似乎觉得同你交情不错。”李随豫又问。 千寻吹了吹碗里的药,一仰脖子,咕咕咕全喝了下去,放下碗去找水喝。李随豫立刻将水杯递了过去,还给了她一袋蜜饯。 “交情好与不好,不靠说。他对我有所求,自然要说些好听的话。唉,这药太苦,我重新写个药方给你吧。”千寻拈了颗梅子入口,起身向书桌走去。 李随豫也跟了过去,以为千寻会找他代笔,不料她左手铺了纸,压上镇纸,拿起了一支小楷要去舔墨,才发现砚台已经干了。他倒了些清水在砚台里,替她磨墨,笑道“大夫嫌药苦的,你是第一个。” 千寻一哂,搁下笔将书桌旁的窗户推开一些,立时有带着草木香气的风吹了进来。 “随豫。”千寻忽叫了他一声,却没了下文。李随豫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等着她说下去。千寻犹豫了会儿,还是说道“燕子坞那地方不简单,若无事,你还是少去。”说完,她开始低着头专注写药方,房间里一时寂静,鬃毛小笔刷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日暮西斜,橘红的光亮透过纱窗漫延到墙壁上,若非这轻轻响动的沙沙声,李随豫一定会觉得时间忽然凝固在了薄薄的轻纱里。千寻是站着写字,双目半垂,睫毛似两把小巧的刷子般微微卷起,从侧面看去,恰恰像是染了橘色的光晕。 他想起了在燕子坞上同千寻初次相遇的情形,那时候星河烂漫,月色淡淡,映着她的白衣。也许那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她了吧是的,又怎么能不注意呢星夜下掠水而过,比白鹭还要轻盈,淡笑间,双眼比星子还亮。可她却不知道,她不知道他们的初遇并不在曼陀园中,她不知道伽蓝偈是他特意留下的,她不知道他在引导她发现燕子坞潜藏的杀机。可他却知道她的事情。不是在燕子坞的时候,而是在安城镇再次相遇后。他知道她从涵渊谷来,也知道她为了什么而奔波,更知道关于黑玉令的一些事。 关于燕子坞,阿寻不会比他知道得更多,他却乐于见到她认认真真向他示警的样子。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嘴咧得很开,说道“嗯,听你的,不去了。” 此时天门派的众人却陷入了新的窘境。祭剑大典上陡生变故,不仅龙渊剑之事尚未引出贼人,还莫名死了弟子,传出了承影泣血这样不祥的话。武林中人向来敬奉武神和剑灵,众目睽睽下生出凶兆,即使是不信邪祟的萧宁渊也觉出些诡异来。 自祭台回来后,风自在去了云梦崖,在七星洞天门道人和他师父洛沉之的坟前跪了很久。三位长老在洞外等了两个时辰,派去查探的弟子来过几批,也没把掌门等出来。 萧宁渊站在洞外,心中惦记着剑祠外的部署,又十分担心眼前的风自在。风自在一生爱武成痴,似乎除了钻研剑法,就没有其他能让他上心的事。让一个武痴担负起一派掌门的职责,也不知是洛沉之在临终前想到了什么,明明还有更合适的人,却要生生给爱徒戴上一个枷锁。 当然,风自在最终还是担负起了掌门的职责,在俞秋山的辅佐下。萧宁渊还小的时候,俞秋山就开始帮着风自在处理门派中的琐事了,大大小小,事无巨细,一直到萧宁渊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弟子,接过了许多掌门事务。 与此同时,风满楼的名字却成了天门派的大忌。关于二十年前的天门山之战,因为有太多的人被卷入,因为有太多人死去,而能够讲述的故事只有一个,那就是整个武林以血的代价,清除了所有的诡道妖人,换来了至今为止二十年的太平。但萧宁渊却知道,死于诡道身份的风满楼不仅是风自在唯一的儿子,更是他一生抹不去的耻辱。 俞秋山看了看天色,向萧宁渊道“该做的事情别耽误了,掌门师兄这里有我。”他又转向戚松白和孟庭鹤,“你们也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今晚警醒些。孟师弟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主持斗剑会的。” 孟庭鹤道“都安排好了,师兄放心。就不知发生了承影剑之事,还有多少人会来。” “鬼魂索命这般子虚乌有的事也敢胡说,我看根本是活人捣鬼”戚松白冷哼一声。 俞秋山点点头,背着手面向七星洞,不再言语。 孟庭鹤道了句“师兄你也莫太操劳”,便同戚松白离开了云梦崖。萧宁渊绕着云梦崖转了一圈,向守卫弟子吩咐了几句,便赶去剑祠。 韩洵武自知晓龙渊剑被盗后,虽不曾怪罪,但到底不悦。萧宁渊白日同他在祭台上,不过是做了一场戏。他们找了把相像的剑冒充龙渊剑,韩洵武当众拔剑,再由萧宁渊将内力自背后输入,灌注剑身,形成冲天的剑气。这样的把戏自然入不了行家的眼,好在江湖上鲜少有人见过真正的龙渊剑,何况天门道人的十大名剑各不相同,无从比对,加之萧宁渊在剑祠洞内刮了些寒玉的碎屑来,涂抹在剑身上,在灌注内力的瞬间,剑气激增,一时倒也能以假乱真地让人以为是剑灵的威力。 这些事情他做得隐秘,除了韩洵武外,只有风自在同三位长老知晓,就算是同样出了这个主意的沈季昀,恐怕也不清楚个中机要。现在,一把有了“剑灵”的“龙渊剑”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那么盗剑人是不是也该发现自己偷了“假剑”呢 夜如一张黑幕笼罩大地,新月冷清,星子疏淡。过了亥时,山间楼阁中的烛火一一熄灭,秋虫的鸣叫此起彼伏,反衬出夜的寂静来。 萧宁渊在山壁内的一座暗楼中歇息了一个时辰,从暗道进入剑祠进行例行的查看。不同于云梦崖,剑祠所在的山体纵深绵延,林木稀疏,但地形多变。虽说洞口开在陡壁上,周遭开阔,一目了然,但洞口离地有百丈高,夜里从底下向上看去,除了洞口两点烛光,其余皆是漆黑一片。守备弟子除了在洞中看护外,其余也只能分散在山壁上下的地方。 一直等到了子时将近,剑祠外仍无动静。从剑祠向下看去,除了几处山道上还亮着路灯,临风殿同另一边的客居别院都已融在夜色中。 忽然,南边的客居别院里亮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团,越变越大,那火团在黑暗中移动起来,时快时慢,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绕着圈,火焰中透着幽幽的浅绿色。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下一刻,火团四周亮起了灯光,渐渐照亮了客居别院里的窗户。灯光以火团为中心,逐渐向外蔓延。有人从楼阁中匆匆跑了出来,赶到了火团所在的院落,那院落也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灯火通明。远一些的楼阁里,仍有人在不断地涌来,他们手里提着灯笼,光点在山路上移动。 人声从下方传来,不出多久,最初的火团渐渐熄灭,像是有人朝上面泼了水,人群围在那院中久久没有散去。萧宁渊在洞口蹙眉看着下方的动静,他从暗楼下了山壁,立刻遇到了迎面而来的计雁声。 计雁声面色有些慌乱,见了他立刻道“大师兄,客居别院的霞光阁出事了” 萧宁渊忙道“我在上面看到了,烧了什么” 计雁声微微一顿,声音有些不稳地答道“烧了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起火 萧宁渊赶至霞光阁时,四周灯火通明,各派弟子将霞光阁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气味,隔得老远就能闻到。 风绍晏已经到了,他被俞秋山分配了照看来客食宿的活,做事倒也尽心,出事不久就赶了过来,正在同怀远阁的几位弟子将无关人等请出院外。方才闻声赶来的人不少,加上霞光阁内燕山派、桐山派的弟子,院中的草地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被火团殃及的草木表面也是焦黑一片,人一多,就被踩开了。地上倒着两个提水的木桶,进门不远处的两个大水缸里,都只剩下了半缸水。 萧宁渊进去的时候,院子已经空了出来,住在此间的两派弟子都被遣回了各自的厢房。 风绍晏一回头见到他,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师兄”,将他带到了后院草丛中,两位掌门正站在草丛中,提着灯笼低头看着什么,面色沉郁。风绍晏也提着灯笼,拨开齐膝高的狼星草,照亮了一具黑得似炭的尸体,浓重的焦臭立时扑面而来。 萧宁渊同两位掌门见礼,蹲身去看。尸体的上半身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从下半身来看,依稀是桐山派的弟子服。尸体全身湿透,背朝上趴在地上,压倒了一大片狼星草,被烧得只剩下了草梗。这一类草极好养活,本就无甚汁液,也有缺柴禾的时候,打一捆狼星草将就着烧的。尸体身下的灰烬湿漉漉的,沾着些腥臭的血水和黄黑的浓水。 萧宁渊让计雁声找了连根粗木棍来,伸向尸体的腹部,却被肖重吟阻住。他面色不虞,问道“贤侄,这是做什么” 萧宁渊却反问道“肖掌门,你可知他如何烧起来的” 肖重吟微微一愣,并未答话,手上却仍挡着那木棍。风绍晏见状立刻走了过来,向萧宁渊道“方才问了桐山派的弟子,说这位师兄是忽然自己烧起来的。谁都没点火,四处也无火源,蜡烛也是过了亥时就熄灭了的。” 萧宁渊又问“那火是如何灭的” 风绍晏答道“桐山派和燕山派的诸位被惊动后,用了前院水缸里的水扑灭了火,但为时已晚,已然无救。” “既然水缸在前院,为何他人却在后院” 风绍晏摇了摇头,只说尚未来得及细问。肖重吟却答道“老夫听到响动便到窗口查看,他本是在前院的,却烧着火向后院跑了。” 萧宁渊向他道“这火烧得古怪,恐怕还要从尸首上找一找线索。他前面似乎比后面烧得更严重些,晚辈想将尸体翻过来查看。肖掌门丧徒,想必也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肖重吟点点头,收回手不再阻拦。萧宁渊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面,站在一旁的计雁声立刻捂住了嘴,跑到墙边吐了起来。肖重吟和燕山派掌门张旻宣也微微偏了脸。萧宁渊对着惨不忍睹的尸体粗粗查验一番,但胸腹几乎烧穿了,血水、浓水、残破的内脏,加上焦灰糊作一团,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反起了酸水,跟别提要一一翻看,寻找端倪。 不知为何,萧宁渊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那人不仅对残败血肉可以做到面不改色,而且还有着谜一般的观察力和推测力,即使是没有亲眼看见,也能追着所有的痕迹找到想要的东西。他转过头去找计雁声,发现他仍站在院墙边,没有靠过来的意思。他站起身走了过去,心里却还有些犹豫,等站定在计雁声身前时,他还是说道“去疏影阁走一趟,把苏姑娘请来,就说”他微微一顿,想着是不是应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就说有具尸体想请她帮忙看一看。你须说出我的名字,否则她必定不肯来。” 计雁声听了,有些发愣,大约是觉得,大半夜找个姑娘来欣赏这副惨况,怎么说都有些过分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萧宁渊话说得古怪,难不成大师兄同苏姑娘交情匪浅,所以苏姑娘听了大师兄的名字,连肠穿肚烂的尸首都肯看他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起的秘密,当即嘿嘿一笑,缩了头同萧宁渊低声说道“大师兄放心,我定将她找来” 计雁声一走,萧宁渊又走回了尸首旁,嘱咐风绍晏莫让人靠近,又向肖重吟问道“肖掌门,此事发生在我天门山别院中,无论如何,晚辈都要尽力查一查。却不知肖掌门有何打算” 肖重吟从方才起便没怎么说话,除了萧宁渊要去动尸体时,才做了阻拦。此事他也想着什么,有些出神,竟没有听到萧宁渊的问话。 “肖掌门”萧宁渊唤道。 肖重吟如梦方醒,抬头看他,眼中的神色带着三分怒意,两分疲倦。他答道“老夫既然是一派掌门,自然要查明真相,让我弟子死得瞑目。若真是人为,那必要手刃贼人” 萧宁渊问了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得到肖重吟的允诺,必要时寻些助力。既然肖重吟这样说,那便是没有拒绝萧宁渊介入调查,那就好办许多。事实上,事情发生在天门山,天门派想要介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于是说道“肖掌门可知这位过世的弟子是谁” “庄建义,是我的入室弟子庄建义。”肖重吟答道。 “请问今晚同庄师兄同屋的是哪一位”萧宁渊问道。 “阿义和他师弟住一间。”肖重吟看着萧宁渊,问道“你想见阿远” “是,晚辈想见一见这远师兄。” 庄建远坐在榻上,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他无意识地搓着两根手指,有些出神。 “庄师兄,可否说一说方才的情形建义师兄到底是如何烧起来的”萧宁渊倒了杯热茶到他手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庄建远却还有些魂不守舍,神神叨叨地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地说着“烧了烧了是他烧的他烧的” 萧宁渊听了一会儿,却没听明白。他说了声“得罪”,上前打算拍一拍庄建远的脸,没想到手才靠近,就被庄建远用一记鹰爪扣在了手里。萧宁渊立刻将手撤出,没想到庄建远追打起来,一爪抓向他的咽喉,另一手抓向下阴。萧宁渊错身避开,手中长剑轻轻一搁,挡住了两爪,正要开口,却见庄建远立刻变得凶狠起来,眼中闪过戾色,手中爪法快了起来,分爪萧宁渊的前胸和后心。萧宁渊后退避开,可庄建远毕竟是肖重吟的入室弟子,已经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应变极快,爪法娴熟,没有留给萧宁渊丝毫空隙,立刻就追了上来。 两人在不大的房中过了几十招,萧宁渊因无意伤人,只是一味闪避,但庄建远却是招招杀招。吃了一记暗亏后,萧宁渊还是出了手,使出了一招破釜沉舟,长剑并未出鞘,当头击下,带着两成的内力,直接将庄建远敲晕在地上。他上前将庄建远扶到榻上,用力掐了掐人中,庄建远终于悠悠醒转,眼中也清明了一些。萧宁渊递了杯热茶给他,第三次重复了他的问题。 庄建远喝了热茶,终于清醒了过来,手却仍旧不自主地抓着身下的褥子,指甲在上面来回划着,好在这次他终于开了口,说出了清晰的话来“大哥就是我师兄他偷偷藏了些酒在房里,睡前喝了点,我原本是劝他别喝的。后来我先睡下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他喊热,屋里全是酒气,以为他喝多了,也没多想。后来房里就亮了起来,我当他起来喝水,听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就睁眼看了看,哪知他身上竟着了火,火苗子直蹿” 庄建远咽了口口水,抓起茶杯又喝了口,另一只手抠着褥子上的线头。“我吓了一跳,赶紧起来,就那么眨眼的功夫,大哥他就跑出去了,一直往前院跑。然后我就想起来,前院有水缸,所以跟着跑,跑得比他还快些,因为他路上摔了一次。我喊他别跑,在地上滚滚,自己跑去水缸那里提了桶水,泼到他身上,没想到火烧得更旺了他痛得直叫,也不肯听我的话在地上滚。我没办法,赶紧跑回屋去拿被子,想要盖到他身上,把火压灭。” 褥子上的线头被他扯了出来,他却还在用指甲抓着褥面,眼中渐渐迷乱起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没有回去,我看到是他就是他是他烧了我大哥就是他”庄建远又疯了起来,一把抓了萧宁渊的胳膊,指甲扎进了皮肉。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看到他了他在草地上他在草地上我们都看到了都看到了” “谁你看到了谁”萧宁渊也不去拉他,趁热打铁地问道。 “是风满楼是风满楼风满楼放火烧死了我大哥是风满楼回来讨债啦”庄建远双眼突出,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惊恐遍布着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萧宁渊的手臂里。 萧宁渊立刻出指点了他的昏睡穴,庄建远的身体晃了晃,向前倒去,脸上还保存着扭曲的面容。萧宁渊扶着他躺下,看着小臂上血洞微微皱眉。他走到了出去,见肖重吟还站在门外,面色阴沉得可怕。 肖重吟沉默了片刻,道“阿义是阿远的大哥,两人从小就在一块。没想到阿义死了,阿远就疯了。贤侄,阿远悲伤过度,下手没有轻重,说话又颠三倒四,还请你不要怪罪。” “不敢。生离死别,人生至痛,晚辈省得。”萧宁渊点了点头,原本还有话想问,但肖重吟此时的神情很不好。萧宁渊想了想,道“肖掌门早些回去歇息吧,晚辈今夜会在四处仔细查看,若有什么线索,明日定会告知肖掌门。” 肖重吟站在庄建远的门前,没有离开的意思。此时计雁声跑了回来,一脸神秘地向萧宁渊低声说道“苏姑娘来了。” 萧宁渊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肖重吟,叹了口气,迈步走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看看 萧宁渊赶到后院,一身白衣的苏千寻已经在那里了,右臂还吊在胸前,旁边站着李随豫。计雁声十分为难地解释道“这位李公子一定要跟来,我也劝不住。”他一脸遗憾,似乎自己坏了萧宁渊的好事,低头等着挨骂。 萧宁渊直接走到了风绍晏面前,让他放行。风绍晏办事倒也十分牢靠,说了不让人接近,千寻来了也只能等在一边。 等见到了尸首,李随豫皱了皱眉,挡住了走在后面的千寻,面色不善地看着萧宁渊,等着他开口解释。 萧宁渊自知理亏,千寻不仅是女人,还是病号,何况手还不方便,他只好笑道“事情出得蹊跷,有人说他是自己突然烧起来的。我看不出究竟,只能请教苏姑娘,若是等到明天,我怕线索就没了。” 千寻这次倒有些出人意料地善解人意,没有冷言冷语地讽刺萧宁渊,也没有抱怨被人搅了清梦,直接绕过了李随豫,站到了尸体旁,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来。李随豫见她神色如常,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被困山中时,遇到的那具骸骨。他眼神微闪,走到了千寻身边和她一起查看。 千寻拿出根不知何处折来的软树枝,轻轻翻挑着尸体的胸腹处,她忽然手上一顿,转头向李随豫道“随豫,我劝你还是不要看。”她方才动作时,有更多的血水掺着浓水渗了出来,伴随黏腻的声响,即使是十步开外的风绍晏,都感到阵阵恶心。 李随豫想了想,转过身去,仍站在她身旁。萧宁渊却提着灯笼走到千寻对面,看着她手里不太老实地戳着血水,道“是我把你叫来的,我理应陪你看着的。” 千寻冲他一笑,也不客气,当即运气在树枝上,在尸体的胸腹一划,剌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露出了更多的脏腑。她用的是左手,却也十分灵巧,一边翻查,一边指挥萧宁渊蹲下身来,将尸体照得更亮些。 腥臭的气味越来越浓,千寻只有一只手能动,没办法找东西捂鼻子,她皱了皱眉,咕哝道“怎么还有酒味儿” 萧宁渊道“他死前喝过酒。” 千寻听了,不再言语,用树枝剥着肺叶,之后又将喉管垂直切开。浓重的血腥下,连秋虫也远远地避开了。千寻嫌一盏灯不够亮,催促着萧宁渊又去找来两个烛台。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千寻才丢开树枝,起身擦了擦汗。因蹲得久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也晃了晃,李随豫立刻扶住了她。 千寻笑着看向萧宁渊,问道“你想问什么” “死因是什么” “烧死的,气管里有不少烟灰炭末,脏腑水肿,还有”千寻一眼瞥见远处的计雁声捂着嘴跑开,笑道,“总之是活活烧死的,没错。” 萧宁渊颔首,又问“那起火的原因能看出来么与他同住一屋的人说他是自己烧起来的,这样的说法太过玄乎。” 千寻微微一笑,道“他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是,各个部位的燃烧程度不太一样。上半身烧焦了,下半身只是有些烫伤。后背被烧得焦黑,胸腹却几乎被烧穿。呵,一个人若是着了火,不等烧穿就能要了他的命。” 萧宁渊忙问“你的意思是” 千寻却问道“他烧了多久” 萧宁渊微微一想,便道“前后不超过一刻。” 千寻又笑了起来“那就是了,他身上必然有助燃的东西在,不然不会这么快就烧穿了。”她微微一顿,低头看着尸首边的黑色草木灰,说道“刚才进来时,在前院也见到了草木烧焦的痕迹。” “是,他从房里出来,先去了前院找水缸,可是没能将水扑灭,才跑来了后院。” 千寻点头,向前院走去,说道“那就再去看看。” 因出了事故,霞光阁里亮起的灯笼一直没有灭掉,千寻却嫌还不够亮,从萧宁渊手中拿过灯笼,带头在草丛中看了起来,专挑焦灰的地方走。可惜草地被刚才涌入的别派弟子踩踏得乱七八糟,草木灰也被带得到处都是,似乎很难再去辨认最初的样子了。 千寻兜兜转转看了一遍,低着头依旧咕哝道“还是有股酒味。” 萧宁渊不解,只是跟着她。将整个前院都转过一遍后,千寻又道“那人是在房里着火的” “是。”萧宁渊答道。“你要去看” 千寻颔首,萧宁渊立刻将她带到了庄建义的房间。房里空空荡荡的,弥漫着淡淡的酒气,有点像是劣质的大曲,庄建远已经被安置到了别的房间。千寻将庄建义的床铺翻过一遍,找到了一个酒袋,让李随豫帮忙打开。她远远地闻了闻,叹道“不是这种。” 她走出房间,冲萧宁渊笑道“尸体,前院,房间,我都看了。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么” 萧宁渊一愣,随即了悟,这姑娘老毛病又犯了,你让她过来帮忙看看,她就真的只是过来看看;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说,偏偏就在关键的时候停了下来。不过就算千寻这般说,萧宁渊也知道她心里有谱,只是此时此刻不想说。他无奈地一笑,心想,只能明天再去说说好话,或者让人下山去流霜居买些蟹粉汤包之类的吃食。他面上十分配合地作出了诧异、懊恼、遗憾的神色,送千寻和李随豫出了霞光阁。 刚到门口,忽见一松客门的守备弟子跑了过来。那人或许是想去找风绍晏的,见了萧宁渊,立刻走了过来,面色焦急地说道“大师兄,松客门外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和师兄弟们打起来了” 萧宁渊忙道“怎么回事” “那两个人说要来看祭剑大会,弟子说天色已晚,松客门已经关闭了,明日卯时才开。可那个大的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那个小的一直喊着要找人。” “找人说了要找谁么” “叫阿寻还是阿雪的。大师兄,那个大个子功夫了得,师兄弟们不是他的对手”那弟子也是急了,催促着萧宁渊过去看看。 那边的千寻听了这话,面上就是一抽,只觉得那弟子说话太客气,现在哪是天色已晚,子时都过半了。大半夜的登门造访,见面就动起手来,不用想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萧宁渊方才已同千寻告别,立刻就跟着那弟子向松客门走去。千寻也迈步跟了上去,见萧宁渊回头看来,她只是笑道“一起一起,反正被吵醒了,不差再多看场热闹。”李随豫有心拉她回去早些休息,无奈千寻跑得快,他也只好追了上去。 四人腿脚利索地下了千石长阶,迎面飞来一个黑影。萧宁渊纵身跃出,一把将黑影圈在臂中,落地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第二个黑影又飞了过来,他立刻伸手去抓。石阶下传来呼喝声,四名弟子拔了剑,神情戒备地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那人招式大开大合,随便伸手一抓就抛出个人来,张了嘴发出哈哈的笑声,似乎玩得十分高兴。 萧宁渊放下两名弟子,走出松客门,抱拳朗声道“在下天门派大弟子萧宁渊,敢问朋友尊姓大名” 那几名弟子见萧宁渊来了,立刻退开几步,仍将那人围在当中。身材高大的桑丘大爷回过身来,露出了胡子邋遢的脸,笑道“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桑丘是也” “原来是逍遥客桑丘前辈,失敬。听闻前辈是来看祭剑大会的,可惜前辈来晚了一天,大典已经结束,明日是斗剑会。不知前辈有何打算”萧宁渊面色恭敬地说道。 “啊,你知道我不容易,现在的年轻人还知道我名号的,已经不多啦。”桑丘哈哈一笑,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随即又变了脸色,说道“你刚才说什么祭剑大典已经结束了不是明天才九月初一吗你们怎么偷偷提前了” 也亏得萧宁渊涵养好,面不改色地答道“回前辈,九月初一已经过了,天一亮便是九月初二。” “什么是我搞错日子了”桑丘的眉毛立时就不在一条线上了,他万分懊恼地说道“一定使他们在我的酒里下了药,让我多睡了一天。这下祭剑大典没赶上,我不是白跑一趟了吗” 萧宁渊劝道“明日起还有斗剑会,前辈既然千里迢迢赶来了,便留下看一看吧。” 桑丘听了他的话,果然认真考虑起来,要不要留下看一看斗剑会。 “阿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从黑暗中忽然飞快地跑出个人来,那人只有桑丘一半高,一溜烟地向着石阶跑去。 几名弟子立刻戒备,刚要出手阻拦,却见萧宁渊一挥手,是个原地待命的手势。 那个小人径直跑上了石阶,一头扑进了千寻的怀中,撞得千寻后退了几步,急急忙忙地挪开了吊在胸前的手臂。阿凌的小手圈着她的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怨道“你跑去哪里了我一直见不到你说好了就去十天的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你是不是不要阿凌了” 千寻左手摸了摸他头上软软的发,想了想他的话,才发现他说的是进山采药的事。她揉了揉他的头顶,笑道“你胡说什么呢我回去的时候你总是在睡觉,没见到我,我这次才出来两天,还托了随豫照顾你。小无赖,你这是在冤枉谁呢” 阿凌抬起头来,手上仍抱着千寻不放,小眼红红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两颗眼珠却明亮极了,即使是在夜色中,也像是一对剔透的琉璃。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理亏,软软地问道“真的” “唔,你不信”千寻板了脸,别开头不去看他。阿凌立刻急了,手上抱得更加用力,两手攥着千寻的衣服,喊道“我信我信都是阿凌不好是阿凌说错话了阿寻你别生气,你别生气。”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千寻哈哈一笑,用力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说道“逗你呢还哭人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倒好,眼泪鼻涕一股脑擦我身上了” “不哭了”阿凌拿袖子擦了把脸,十分坚定地重复了一声,“不哭了”可惜他抽抽噎噎地,一时停不下来,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都说得一顿一顿。他又说了一遍,“不哭了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是个大人了,大男人不能哭” 千寻心里偷乐,见他方才哭得响亮,中气十足,应该是毒完全解了,荀掌事应该也帮了忙调理身体,怎么看都是个健康的人,不会再受寒毒的折磨了。 就在此时,松客门前又传来了一个叫声,明明是粗犷的嗓音,硬是掐细了发出来,桑丘也喊了一声“阿寻”,张开手臂跑了过来。几名弟子立刻提剑追来,无奈桑丘的身法比他们快出很多。桑丘学着阿凌的样子,蹬蹬跑上了石阶,对着千寻就要抱,李随豫却忽然一动,一手圈了千寻避开两步,连带着千寻怀中的阿凌也被扯了出来。桑丘一个熊抱扑空,打了个趔趄差点栽了跟头,他也不觉得脸红,一脚踏稳了就仰头看起星空,淡淡说道“今夜天气不错,阿寻你在山上啊,见到老不正经的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两件事 千寻笑道“没见到。” 桑丘淡定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千寻,才发现她打着绷带吊了手臂的样子,立刻诧异道“你被人打了” 萧宁渊此时走了过来,他也有些诧异,没想到逍遥客桑丘同千寻相识,但转念一想,风自在已经向他说了千寻的涵渊谷身份,逍遥客桑丘同鬼医白谡又是好友,那千寻同桑丘相熟,也在情理之中。想到这里,他道“前辈原来是苏姑娘的朋友,方才多有误会,还请见谅。如今天色已晚,前辈是否要同苏姑娘一起住在疏影阁” 桑丘一看就是个麻烦的,放在千寻身边却是萧宁渊喜闻乐见的。却听桑丘唉声叹气道“不好不好,老不正经的如果知道他徒弟被人打了,而我碰巧在,却没帮上忙,铁定会用含笑半步癫来对付我不好不好,老子要走了。”桑丘说着,就要跑。 千寻却道“若见到了师父,我会代为转告。” 桑丘立刻停了脚步,回头狐疑道“转告什么” “自然是转告,你来找他,见了我这般惨景,头也不回地跑了。”千寻说完,拉着阿凌向山上走去。 桑丘一拍大腿,叹道“一定是前辈子欠你的”于是也乖乖地跟了上去,没有再同方才一般聒噪地嚷嚷,只是委委屈屈地憋着嘴。 萧宁渊将几人一路送到了客居别院外,路上又有守备弟子来找他,萧宁渊听了表情凝重,找来计雁声继续送他们回疏影阁,顺便帮忙安排房间给桑丘和阿凌。 萧宁渊告辞的时候,千寻一直站在后面,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李随豫同萧宁渊说了话,同众人一起往回走。他看了看千寻,问道“累了” 千寻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嗯,困。” 李随豫叹了口气,道“就不该让你来的,一忙就是小半个时辰,何况你还病着。” 千寻想要摆摆手,可唯一能动的手还牵着阿凌。她答道“还不是因为萧宁渊看着,我特意多划拉了几下。” 李随豫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不是在折腾自己若他不肯看,你是不是此刻已经能睡下了” “哈,他如果不肯看,或是我劝你不要看,你却坚持,我就只好草草了事了。大半夜看着堆腐肉,谁有好心情。他把我找来受罪,我怎么也要膈应他一下。”千寻说着,露出了点狡黠的笑。或许她自以为是狡黠,但在李随豫看来,她笑得就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眯起的眼和咧开的嘴边,全是寻常难见的天真烂漫。 看着看着,李随豫也笑了起来。 千寻晃了晃睡眼惺忪的阿凌,问道“你怎么大晚上的偷跑到山上随豫不给你吃饭么” 阿凌揉揉眼睛,道“随豫说上山来找你,结果两天都没下来。我一直很想你啊,就上山来找你。” 千寻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阿凌被捏了也跟着傻笑。千寻看了李随豫一眼,不信他的人会放任阿凌乱跑。果然李随豫指了指背后的山林,一道白色亮光闪过,像是用镜面反射了哪里的光源。千寻了然,知道多半是周彬或者谁,一路跟在阿凌身后。 桑丘突然凑了过来,问道“阿寻,你怎么不问问我我被赌场那群人欺负得可惨了,他们还给我灌了酒。” 千寻别开脸,心道,谁欺负谁还不一定,你桑丘大爷不想喝的酒,谁敢灌 桑丘的好处就是乐观开朗,没皮没脸,也不要千寻和他一问一答,自顾自说起来了。前些天他一直混迹在虞州城的赌馆酒楼,发达的时候大鱼大肉,输钱的时候食不果腹。等千寻给他的银子都输光了,他就到酒楼里偷酒喝,在酒窖里醉了不知几天几夜,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虎虎生风地跑上天门山,半路见到了在树下打盹的阿凌,慈善和蔼地上前搭话,好心地将他一起提到了松客门,这才知道阿凌找的就是千寻。桑丘摇头晃脑地总结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找人也能凑一块。” 千寻没搭理桑丘,桑丘也没有不高兴。一行人到了疏影阁,计雁声就带着桑丘去看房间。阿凌拉着千寻说要住一起,被李随豫劝了几句,十分委屈地看着千寻吊在身前的手臂,悻悻地走了。 李随豫送千寻回房,临走前不太放心地问道“你不会趁夜再跑去霞光阁看尸首吧” 千寻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李随豫点点头,道了声“晚安”,走了出去。 子夜奔波劳碌,最是耗费精气。千寻一觉醒来,果然已到了晌午。李随豫坐在院中凉亭看书,听到动静,便吩咐仆从过来摆饭。千寻从房中出来时,就见到了四五个家常菜。客居别院单辟了厨房,向各个院阁供应一日三餐,这些菜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刚出锅的。 千寻坐定,却不见阿凌和桑丘,平时侍立在旁的周枫也不见踪影,不由问道“人都哪去了” 李随豫一边给她布菜,一边说道“都去看斗剑会了,我让周枫跟着阿凌。” 这两个都是爱看热闹的,千寻也未多想,开始用饭,才吃了几口,就见一人从院外大步流星地进来。桑丘一眼见到了凉亭中的饭桌,当即跑来,嘴里喊着“水水”头上还冒着豆大的汗。 为免他拿起茶壶对嘴灌,李随豫还是倒了杯茶递给他。桑丘仰脖子咕嘟一声喝下,将杯子拍到李随豫面前,示意再来一杯,一边坐在了石凳上,大着嗓门嚷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果然,不等千寻开口问他,桑丘已经说了起来“两件大事”说着,他伸出了手指,比了个二的手势,眼中满满皆是兴奋之色。他收回一根手指,说道“第一件,你们做梦也想不到肖重吟那老儿这次是脸面丢尽,他的那个宝贝徒儿,叫庄庄什么的” 桑丘突然在人名上卡壳,怎么也想不起来。千寻以为他要说庄建义的事,也没搭腔。桑丘甩甩头,“不管了,反正就是那个姓庄的,今天早上被人从猪圈里抬出来。哈,那情形真叫狼狈不对,是猥琐呃,也不对,是下流” 他换了几个词,事情还是没有说清楚。千寻不得不问道“他怎么会在猪圈” 桑丘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两分猥琐,低声道“肖老儿家教必定严,不然那姓庄的怎么会欲求不满,大晚上的跑去猪圈瞎搞,连母猪也不嫌弃,天亮了都还乐不思蜀。” 千寻想了两遍才回过味来,一口茶呛在气管里,顿时咳得满脸通红。李随豫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气,向桑丘问道“此事桑兄是从何听来的” 桑丘十分嫌恶地“啧啧”两声,说道“早上我去厨房找吃的,就见那姓庄的光着屁股被人抬出来,身上全是乌七八糟的猪屎,隔老远就闻到了。哎呦,那一个叫臭这孙子自己瞎搞,害老子差点把吃下去的五个包子吐出来”说着,他又缩着脖子,一手挡在嘴边,贼兮兮地向李随豫道“老子一路跟过去,就见到人被抬进了一间院子的后门,站门口的就是肖重吟那老儿。他们那群人也是一副做贼的样子,哈哈,他们以为事情办得隐秘,老子这黄雀可在后头瞄着呢” 千寻搁下筷子,阴着脸道“大早上去厨房偷吃也就算了,尽胡说,不过是见到人从猪圈里抬出来,你倒是会编故事” 桑丘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满不在乎道“有些事,你还小,不懂。” 千寻不太想理他,才起床就听他说这么个破事,只觉得反胃,哼了一声,起身就要往凉亭外走。桑丘却一把抓住她,按回了石凳上,晃了晃手指,喊道“还有第二件事没说呢”他拿过千寻用过的筷子,夹了菜往嘴里塞,也不管油水从嘴角一直淌到了下巴,含着满嘴的土豆丝就开口说道“第二件事情更玄乎丫头,你还记得你师父跟你提过的那个艳鬼姬沉鱼不” 千寻从腰间掏出素帕,默默擦了擦被喷的一脸口水,说道“青川第一美人,凌花堂的姬沉鱼,自然记得。都四十好几了还长得和二十多岁一样,十年前为了讨个养颜的药方,追了他七天七夜。” “好男怕缠女,可不是”桑丘一拍大腿,甩了两下筷子,“当时我就劝那个老不正经的小心些,那姬沉鱼美则美矣,成天绷着张脸,说是为了不长皱纹,我看根本是张鬼画的皮哪有人不会笑也不会哭的” “她怎么了”千寻问道。 “她死啦,死在自己的成名绝技繁星剑下,一张美艳的皮囊被戳成了筛子。哟,那一个叫惨”桑丘皱着眉拱了鼻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作呕的画面,可手上的筷子还夹着块肉,塞进嘴里得味地嚼着。“就在刚才斗剑会上,她同个燕山派的晚辈过招。我说这女人,就是死要面子,一开始说什么也不肯使繁星剑,等打不过了,就气急败坏。嗬一动手就是最厉害的那招千叶飞花。” “千叶飞花”李随豫问道。 桑丘看着他一笑,道“嘿,你也知道千叶飞花那可是小风的成名技,千叶飞花剑。姬沉鱼这女鬼,哦,现在是真女鬼了,曾经喜欢了小风好多年呢小风给她指点过繁星剑,她就一直惦记着,把最后一招的名字改成了千叶飞花,可不就是那个意思么。偏巧小风对她没意思,自己另娶了娇妻,可把她气死了。哈哈哈哈。” “她怎么就死在自己的成名技上了难不成和她对招的那个后辈偷学了她的剑法”千寻问道。 桑丘摆摆手,道“非也非也。这事说来古怪,女鬼当时气急败坏,使了招千叶飞花,接着剑光四射,剑气翻涌,我那时候还暗暗赞了句,这剑法虽看着花里胡哨,可威力倒也是不同凡响。哪知那女鬼竟突然跑了出去,一把推开了那个后辈,呆呆看着自己的剑气袭来。”他用手上的筷子敲了敲桌面,发出“嗒嗒”两声。“接着就变成筛子了。” 千寻听了,慢慢转头看向李随豫,见他也正看过来。两人都心中了然,恐怕风满楼回来索命的传言要被坐实了。亭中一时默默无语,唯有桑丘还在风卷残云般地扫荡吃食。 沉默片刻,千寻似想起什么,又向桑丘问道“你见到阿凌了么都过晌午了,怎么还没回来” 桑丘不太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他又不归我管。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胆子还贼小。女鬼耍剑的时候,他躲在树上看,女鬼变真鬼后,就吓得从树上跌下来了,再然后就没见到了。” 千寻叹了口气,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却不知为何心中不定。她坐了会儿,起身说道“我还是出去找找吧。” 李随豫忙拉了她道“有周枫跟着,不必担心。” 千寻想了想,道“就当散步吧,我顺便去松风阁看看沈庄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