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之下》 第1章 第一章 冬日里长途跋涉可真是个苦差事。 栖迟坐在马车里,脚边的炭盆中还泛着红,却感觉不到丝毫热气,车上帘子掖得严实,也总是有冷风钻进来。 她两手拢在袖中交握着,等到细细搓热,才舍得伸出两根手指,挑开帘子往外看。 昨日一场大雪刚停,积雪未化,四处都是一片莽莽皓白。 沿途树木凋敝,枝墨叶枯,延伸出来,挑着一线蜿蜒的白,随风抖索时,雪沫子便簌簌地打着旋飞落。 这里是北国大地,不比她以往待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印象里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厚的雪。 给她拉车的都是西域引入的高头大马,竟也一蹄下去雪埋半腿,走得分外艰难。 厚厚的门帘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传入一道人声,是先前出去看路的侍女新露,她隔着帘子小声地唤“家主,可是小睡醒了” 栖迟望着车外说“没睡,有事便说吧。” “是世子”新露停顿一下,才道“他早就托奴婢传话,说想与您同车。” 栖迟转头看了眼紧随在后的马车,放下帘子,没有发话。 后面的马车里坐着的是她的侄子,光王世子李砚。 车门外的新露竖着耳朵,好一会儿也没得到回复。 她是贴身侍候的,知根知底,世子年纪还小,已没了父母,孤苦伶仃地养在家主膝下。 以往家主什么都顾着他,宝贝的很,这次长途劳顿,反而放他一个人独处,想来还是因为前阵子的事。 前阵子世子从学塾回来,身上竟带了伤,全府惊动,据说是与人生了是非。 之后家主忽然就下令迁居,草草准备,轻装简从,千里迢迢来到这苍茫北国,也不知是不是要效仿那三迁的孟母 刚琢磨到此处,却听车内栖迟又开口了“他身上不是还有伤么,叫他好好待着,别折腾了。” 那就是不允了。 新露叹息着道了声“是”,想着待会儿要如何去跟世子回复,那孩子一路都不知在她这儿说了多少好话了,刚才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开了口,却也没办成。 过了一会儿,栖迟问了句“还有多远” 新露答“已不足十里。”就再没说过其他了。 一时无话,只剩下车辙碾过深雪的辘辘声。 栖迟端坐着,其实心里也是记挂侄子的。 那是个可怜的孩子,是她哥哥光王的独苗。 当初她嫂嫂光王妃生他时难产而亡,去世时甚至来不及看孩子一眼。 她哥哥冲进房里,怀抱孩子,对着王妃尸体泣泪下拜,发下重誓,一定会好好抚养他们的骨血。 此后多年,不曾再另娶妻。 直到前年,父子二人去光王妃墓地祭扫,回程路上遇上了山洪爆发,随行无一幸免。 她哥哥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保了儿子周全,自己被救出来时却泥浆遍身,早已不省人事,回府后就没能下过床榻。 自父母故去,栖迟就依靠着哥哥长大。哥哥一向宠她,她多有自由,即使常年外出行走,他也从不干涉她在外做些什么。 怎么也没想到那次她离开期间,他竟就遭了这样的厄劫,匆忙赶回时,光王府顶梁柱已倒,荣耀一落千丈。 药石无医,只能耗着日子。 在最后那段时光里,她哥哥记挂的事只有两样儿子,还有妹妹的婚事。 那日,他很郑重地告诉栖迟,他已经去书,催河洛侯府的人过来。 栖迟与洛阳的河洛侯府世子订了婚约已有多年,是她父母俱在时就定下的。 说是有次河洛侯登门来访,见着她后惊为天人,当即便开口为儿子提了亲。 当然那是河洛侯的说法,栖迟那会儿还小的很,毫无印象,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把她夸成了那样。 光王府的书信是送去了,侯府却迟迟无人来定过门。 等了三个多月,才终于来了人,却是来退婚的。 据说是那位侯府世子看上了旁人,河洛侯也没有办法。 侯府的人过来千万遍地告罪,赔了一堆的礼财,但还是把她哥哥气得呕了红。 他甚至强撑着下了床,不顾左右劝阻,拟文上奏今圣,请求给妹妹赐婚,要出一口恶气。 也许是圣人仁慈,很快便择定了人选,乃是当朝安北大都护伏廷。 安北都护府手握雄兵,可伏廷此人不过是寒门之后,论出身怎么也配不上皇族宗室出身的栖迟。 收到消息时她就明白,自己不是承了恩德,反而成了天家拉拢一方军阀的筹码。 然而旨意已下,不得不服。 或许也有好处,至少那位大都护并未插手婚事,自称军务繁忙和疏于“宗室礼节”,将一切都交给了光王府。 于是婚事是在光州办的,选定的吉日也是在光王气色好转的时候,是为了让她哥哥亲眼瞧着安心。 可惜这场婚事并未带来喜气,成婚当晚,光王就到了弥留时刻,所谓的气色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 栖迟匆匆跑出新婚的青庐帐,赶去他房内,他已仰面躺着,面白如纸。 “阿迟”他摸索着抓到栖迟的手“也不知我这样安排是不是害了你” 年轻的光王从未被命运压弯傲骨,那时候却垂眉颓唐。 “怎么会,这桩婚事,我很满意的。”她小心盖住哥哥冰凉的手,想给他捂热些。 “以后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砚”话断了,气若游丝。 那天将近子时,有人来报,大都护接到军报,已经连夜返回北地。 至天明,栖迟脱去嫁衣,着了麻服,开始撑起整个光王府。 轰隆一声巨响,来得突然,栖迟陡然从回忆里转回神来。 “世子”车外响起新露的尖叫。 马嘶着,很多人都在慌忙呼喊。 栖迟一手掀了门帘,探身而出。 车夫和新露早已朝后方马车跑了过去。 雪地里脚印踩出的坑洼杂乱,双马拉就的车倾斜在雪地里,两匹马正在不安的刨着雪地,马车顶上压着一截粗壮的树枝。 是道旁一棵大树连根倒了,正好砸到了车顶上。 木质的车厢小半边都被砸碎了,一边摔着本该坐在车门边的世子乳母王嬷嬷,一手捂着头,一手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在喊“老天爷”。 光王世子还在车里。 众人手忙脚乱地赶过去营救,栖迟却是怔住了。 那晚哥哥弥留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他最后只惦记着“阿砚”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接过话“我会照顾好他的,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听到这句保证,哥哥才闭了眼。 但现在,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 她一手提起衣摆,抬脚便要下车,却瞥见那车厢里钻出了一道人影来,王嬷嬷顿时就扑上去了“世子吓坏奴婢了” 李砚捂着鼻子咳两声,拍了拍衣上沾上的雪屑子,安抚她两句,转头朝栖迟看了过来,喊道“姑姑别担心,我没事的” 栖迟停了下车的动作,再三看过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松开衣摆,又缓缓回了车内。 刚坐定,有人跟着进来了,不是李砚是谁。 他虽然年岁不大,却已束了发髻,罩了金冠,身上罩着厚厚的大氅,脖子缩着,鼻头通红,额角边还带着一块结了痂的伤,在她身边坐下来,一边看她,一边搓了搓手“姑姑” 栖迟垂眼,轻轻揉着手指,是还在缓解刚才的后怕,刚才揪衣摆揪地太紧了。 她的目光落在炭盆上,一偏,扫到侄子脚上的锦面罩靴,这还是她当初在外行走时带回来送给他的。 李砚问“姑姑,您冷么” 说完又接一句“我好冷呀。” 栖迟没作声,却动了动脚,将炭盆往他那里挪了寸许。 李砚知道她心疼自己,逮着机会就卖起乖来“姑姑,都怪我,那日不该在学塾里与人生是非,您就理一理我吧。” 栖迟往后靠了靠,斜倚着“那怎么能叫生是非呢” “我落了伤回来,已是大大的是非了。”李砚惭愧道。 “明明是你被打了,怎么能算你生是非”栖迟给他颜面,怕下人们听见,轻声细语的说着事实“你在光州刺史府上的那间学塾里一共有七个同窗,可以邕王世子为首,里面有四个都敢欺负你。被欺负了大半年,你居然一声不吭,这次若不是他们动了手叫你留了伤,恐怕还要继续瞒下去了。” 李砚低下头,不做声了。 那些人总是在背后骂他是扫把星,克死了母亲,又连累父王死了,天生是最晦气的。他一再忍让,他们反而变本加厉,到后来也不遮掩了,当面也敢欺凌。 那日他们下学后又拦住他冷嘲热讽,最后竟说到了他姑姑。 说他姑姑好歹也是一个被正式诏封过的县主,竟然没男人要,只能由天家做主嫁给一个出身低微的武夫,一定也是被他这个扫把星给祸害的。 他没忍住,瞪了他们一眼,就被推搡着摔在桌角,额角磕破了,站起来想要还手,最后一刻却还是忍住了。 只可惜这伤太显眼,没藏住,回府就被发现了。 其实刚刚马车被树砸中时,他甚至在想他们的嘲讽是不是真的,自己果真是倒霉得很,也许他真是个祸害。 可这只能想想,若是被姑姑知道他有这样颓丧的想法,定然是要被数落的。 他没抬头,嗫嚅道“算了姑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侄儿也没什么事。” 栖迟说“你倒是会息事宁人。” “侄儿知道的,”李砚头垂得更低“如今父王不在了,我们不比以前风光了,我不能给姑姑惹麻烦” 栖迟不禁看住了他。 才十一岁的孩子,却被她哥哥教得懂事得过分,身上没有半点娇气,可也因为这样更叫她不好受。 就因为邕王与当今圣人血缘亲近些,他的儿子即使寄居在他们的地盘上学习,气焰竟也这么嚣张。 邕王之子是皇族之后暂且不提,那跟着后面做他爪牙的几个又算得上什么东西,竟也敢对一个亲王世子欺侮到这个份上。 不过就因为他还是世子。 明明她哥哥去世后就该子承父爵,天家却至今没有下诏册封,只宣宦官来吊唁过,赏赐了一番以作安抚。说是圣人久恙,待世子长成些再册不迟。可当初她哥哥袭爵时也不过才十三岁罢了。 如此不公,一副光王府朝不保夕的架势,又怎么会没人欺负上来 以往是逞口舌之快,如今是动了手,那往后呢 栖迟心中悲凉,叹息道“我叫你一路独坐车内,竟也没想明白我在气你什么。” 李砚悄悄看她一眼“姑姑放心,侄儿以后绝不再与别人生事了。” “哐”的一声轻响,他脚一缩,是栖迟踢了一脚炭盆,翻出点点红星,差点撩到他衣摆。 他睁大双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姑姑。 “愚钝,我气的是你没有还手”栖迟低低道“你本就在年少轻狂的年纪,以后谁欺负你就欺负回去,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算真出什么事,你还有个姑姑顶着呢。” 李砚愣了好一会儿,鼻头更红了,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委屈的“姑姑是心疼我,但若真能这样,您又何必领着我离开光州呢” 他想一定是为了避开邕王世子那些人才走的。 怕姑姑难受,他不敢直说出来。 栖迟还没说话,车外新露来报,说是后方马匹已卸下来了,东西都挪到了别的车驾上,稍后清理完了便可接着上路了。 她看了看侄子的脸,到底还是心疼,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了,朝他招了招手“罢了,你只要听我的就是了。” 李砚过来挨着她坐好,还不忘先弯腰两手把炭盆扶正,随后将脸枕在她膝头,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侄儿当然听姑姑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姑侄二人又和好如初。 栖迟揽着侄儿,他身上原本冰冰凉凉的,到这会儿才总算是有些热乎气了。 过了片刻,再低头一瞧,这孩子竟然睡着了。 她既好笑又怜惜,这一路人疲马乏的,刚才他又受了一惊,不累才怪了。 休整妥当,复又上路。 新露掀了门帘要进来,瞧见这幕,抿唇忍了笑,又退出去了。 她就知道,他们家主是最心软的了。 北疆广袤,雄关漫道,号称八府十四州。 好不容易就要到地方,不想遇上这一番耽搁。再启程,赶到城下已是暮色四合,城门早早就闭上了。 外面有些吵闹,将李砚给吵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讷讷问“怎么了” 车外坐着的新露将门帘掖紧了些,小声道“世子莫出声,在外行走还是要小心为上。” 栖迟揭帘看了一眼,城门下的雪地里聚着不少人,大多穿得单薄,在渐渐暗下的天光里像是一道道飘忽的影子。 “没什么,只是些流民罢了,并非什么恶徒。” 李砚好奇“什么叫流民” “从别的地方过来的,要流入这北地的八府十四州里,自然就叫流民。” 李砚咋舌“这里天寒地冻的,还有人愿意过来,想必这里一定是治理的不错了。” 栖迟道“治理好不好不清楚,我只知道这里常年征兵,流民来这里可以垦荒种地,也可以混口当兵饭吃,何苦不来” 李砚好学好问,听了什么都能记下来,心里更加佩服姑姑,难怪父王还在时总说她四处走动,阅历不输男子,这些事情不亲眼出去瞧一瞧,又如何能清楚。 “北地的事情果真与光州不同,”他边回想着学到的知识,边说道“我记得这里应当是归安北都护府管的。” 话陡然一顿。 安北都护府。 怎么觉得那么熟悉呢 “啊”他想到什么,猛一惊,转头看着姑姑。 栖迟听到他说安北都护府的时候就猜他会有这个反应,一点也不意外。 李砚见她不说话,想岔了,又勾起一些伤怀“都是我拖累了姑姑,叫姑姑成婚后还要留在光州。” “莫说痴话,大人的事,你不懂。” 虽说她对那位夫君没什么了解,但他着实算得上大度,至少这么久也没有发过话要她过去都护府里,逢年过节还会派人送些东西去光州,说两句忙碌无法脱身而至的客气话。 反倒是她,向来表示得很少,关心的只有侄子。 他在北,她在南,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这种夫妻也算是这天底下的独一对了,如何能叫他一个孩子懂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懂。 新露在外问“家主,是否找城头的将士通融一下” 栖迟想了想,也不是不可,只是颇为麻烦。尽管他们有身份,但没什么急切的事由,容易落下话柄。何况城门一开,万一这些流民也跟着一起挤入,出了什么岔子她也要负责。 最后发话道“转道,去客舍。” 城外有旅舍供往来行人落脚,是为客舍。 一行车马到了地方,天完全黑透了。 主家是女子,也不能叫小世子去抛头露面,新露便叫车夫进店里去安排。 车夫也是冷坏了,扔了马鞭就小跑着进了门,不多时,又跑回来,跟新露说店家放话说客住满了,容不下他们这许多人。 新露搓着手呵着气,冷得哆嗦,正准备着要进去喝口热汤呢,闻言顿时急了,连忙钻入车内回话。 李砚已醒彻底了,忍不住嘀咕“怎么会呢,我们一路行来也没瞧见多少人,一间城外的客舍如何就住满了” 栖迟抚一下他的头,“说的很对。”一面吩咐新露“取我的帷帽来。” 新露一怔“家主要亲自去安排吗” “嗯。” 帷帽在后方马车拉着的行李中,新露去麻利地取了来,伺候栖迟戴上,又给李砚将大氅拢紧了。 外面车夫已经打起帘子,放好墩子。 院墙上挑出两盏灯火,雪拥舍门,瓦下悬着三尺冰凌。 栖迟牵着李砚进了门。 正如他所言,没见有几个人,她迅速一扫,那一间厅堂连着后方的灶间,也不见有什么烟火气传出来。 “如何劳动夫人亲自过问,真是罪过罪过” 柜上的那位已被车夫引了来,一见栖迟衣着绫纱锦缎,帷帽垂纱下若隐若现的乌发如云,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女子,再看她身旁还跟着个金冠玉面的小郎君,更有数了,嘴巴很乖巧,拱手见礼。 “听闻客满了”栖迟问。 “也不是满了,”柜上的支支吾吾“只是这冬日里天气不好,流民又多,不敢胡乱做生意。” 倒也无可厚非。 栖迟伸手入袖,拿出样东西递给新露,示意她给柜上的看。 新露将东西送过去,柜上的接了,贴着眼细细端详。 那是块雕成鱼形的青玉,除了成色好之外,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然而那柜上的看了后却变了脸色,忙不迭将东西还给新露,再看栖迟时恭恭敬敬“有眼不识泰山,夫人莫怪,这便安排,宿饮俱全。”说完匆忙往后方招呼人手去了。 新露吐了口气,舒服了,转头出去将人都叫了下来,拴马卸车,忙忙碌碌。 李砚瞧得诧异,悄悄地问“姑姑刚才给他看的是什么” 栖迟将玉纳回袖中,食指掩一下唇,道“是个信物,这客舍算起来,是在我名下的。” “什么”李砚愣了。 新露正好过来,听得这句,心情一好,便想打趣,刚要叫世子,想起这里不便,改了口“郎君当家主以前四处行走是去玩儿的不成” 李砚很快回味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姑姑,嘴巴张了张,瞥见那柜上的又领着人到了,要带他们去客房,只好把一肚子话先忍回去了。 其他人忙着备饭烧水,他们姑侄俩先进房内休息。 进了门,栖迟刚摘下帷帽,李砚就扯住了她的衣袖,凑过来,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嘴巴一开一合,简直是用气息在说话“姑姑,行商可是下等人才做的事呀。” 栖迟存心逗他,也学他语气,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是呀,可如何是好呢” 李砚低着头,脚底蹭来蹭去,不做声。 栖迟起初以为他在纠结,仔细一看,发现他嘴角牵着竟是在笑,反而奇怪了“你笑什么” 李砚抬头看看她“我笑果真是我亲姑姑,连暗中经商的事也敢做。” 栖迟拿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一下。 他捂着脑袋躲开了。 晚饭二人也是一同吃的,只因李砚来了兴趣,非要赖在姑姑房里,要她说那些在外的经历。 饭吃完了,也还是不肯走。 “父王知道吗” 栖迟漱过口,净了手,站在灯前挑灯芯,火苗窜起来,将她眉目照得明艳艳的晃眼“知道的,你父王跟你差不多的反应。” 李砚又忍不住要笑了,额头上伤口发痒,笑着笑着就想伸手去碰,被栖迟看见,一手拍开。 “钱可是个好东西,很快你就会更想笑了。”她说。 “”李砚眨眨眼,琢磨着姑姑话里的意思。 没想明白。 倒是忽然明白了为何父王当初提过多次姑姑在外行走的事,就是怎么都不提她做什么。 原来是赚钱去了。 其实他又如何会知道,当年会暗中做这一手,也是源于无奈。 从栖迟父亲做光王时起,天家便对当初分封外放的藩王渐渐苛刻起来,一边打压世家大族,一边大力提拔寒门,到了她哥哥这一代,更加明显,上贡翻了好几倍。 光州尚算富庶,可时间久了也难,她哥哥又不愿学别的藩王多征税,那便要用田地去抵。 那正是天家所愿的,等于把赏赐的封地又一点点还回去了,而后便可去长安、洛阳圈养起来,仰仗着圣人的心情过活。 虽说天家政令多变,如今又温和起来,但那几年委实不好过。 栖迟封号清流县主,那年借口要去采邑清流县看看,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交给哥哥一笔款项,帮衬他交纳上贡。 哥哥问她哪儿来的钱,她如实相告,是拿自己名下宅邸做抵押,从民间的质库里换来的。 光王着实给吓了一跳,质库利滚利,万一还不上怎么办,岂不是要叫天下看尽笑话 栖迟咬牙说再赚钱赎回来就是了。 光王沉脸半晌,最后却是掩面大笑,指着她摇头你胆子可真大啊 此后她再怎么外出,他只当不知道,从不过问。 被逼到了那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 谁曾想,一来二往的,竟然越做越大,反倒是停不下来了。 毕竟钱真是个好东西。 客舍里住的大多还是商旅,奔波劳碌只为了讨生活,一般天还没亮就要离店出发,继续去奔波了。 几个住客离店,又有几个新客投宿。 朝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新露正在为栖迟绾发。 她捻了根金钗在手里看了看,有些嫌重,但还是递给了新露。 “家主要簪这支”新露诧异,她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沉重炫目的装点么 昨晚被李砚那小子缠着说了太久的话,没睡好觉,栖迟眼还闭着,只懒洋洋地点了个头。 新露乖乖给她簪上了。 刚刚妆成,门被敲响了。 不等应答,对方推门而入。 新露刚转头要呵斥,看见来人,转怒为喜“是秋霜赶来了。” 栖迟睁了眼,转头瞧见自己跟前的另一个侍女秋霜,着圆领袍,做男装打扮,是为了行走方便。 “家主万安。”秋霜见了礼,顾不上一身风尘仆仆,满脸的笑“您交代的事都办好了,邕王府的人追着我过来的,一心要见您呢。” 栖迟笑笑,起身道“好在我走得慢,否则入了城,他就未必还追得上了。” 虽在客舍,李砚起身后仍不忘来给姑姑问安。 至门口,却看见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守着,里面有隐隐的说话声。 他也机灵,没多问,又转头回了房。 这客舍是回字形,他住的房间恰与他姑姑那间相折而邻,推开窗勉强也可瞧见她房里什么情形。 运气算好,姑姑那边没关窗,他瞧见有个人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架屏风,应当是他姑姑在那后面,挡得严实,瞧不清楚身形。 再仔细一瞧那跪着的人却很熟悉,居然是邕王世子跟前的老奴。 “求县主开恩,是我家世子不对,不该对光王世子不敬,万望恕罪,万望恕罪啊。” 那一厢房内,老奴将头磕地砰砰作响。 屏风后,栖迟端正跪坐,在等案上茶汤头沸,不动声色。 邕王世子寄居光州求学,却败家的很,嫌家中给的花销不够,竟将他母亲的首饰偷摸出来去质库里换金银。 不巧,那质库是她的。 她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只吩咐质库柜上将东西清点发卖,去邕王的封地上卖最好,也好让他们邕王府脸上涨涨光。 邕王世子收到消息忙派人去阻拦,可柜上扬言因为光王世子于他有恩,而邕王世子数次欺侮光王世子,便是一死他也要为光王世子出气。 邕王世子一个毛头小子,如何斗得过这种不怕死的刁民,当即就慌了神,忙叫身边老奴带了重礼过光王府谢罪。 然而光王府掌家的清流县主带着世子出游了,只留下个侍女秋霜还在半道。 顾不上许多,只得一路追来。 待到茶汤沸了,老奴的头也磕破了。 栖迟终于开了口,未语先叹“我一介深闺女流,就算有心谅解贵府世子,也爱莫能助啊,那质库是何等地方,利滚利,可断人头颅。不如你回邕王那里求个饶,让他出钱将东西赎回去也便罢了。” 老奴一听,呆了。 “新露,送客。” 门打开,新露和秋霜齐齐走了进来。 老奴被带出去前还想再说几句好话,讨个手信什么的给那质库柜上拖延几天也好啊,抬头时无意间一瞥,见屏风上映出县主发间一根金簪,眼熟的很,似乎也是邕王世子当初典当出去的,手抖两下,再无颜面说什么了。 人走了,屏风撤去。 栖迟朝窗外看了眼,李砚转着头正望着那老奴离去的方向,双唇抿得紧紧的。 其实这是个刚毅的孩子,她是知道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李砚现在算是明白了,他姑姑说的那句很快他就会更想笑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他早该想到的,以姑姑对他的关爱,怎么可能容得下他吃这么一个亏,肯定是要替他讨回来的。 正是这样,他之前被欺负了才没说,是真不想给她惹麻烦。 但姑姑可比他想的要厉害多了。 两声轻咳传来,他循声望过去,他姑姑靠坐着,长衣迤地,正隔着扇窗看着他呢。 敢情刚才偷看她,结果全被她看到了。 他一下缩到窗后,又一手扒着窗框,露出半张脸,眨眨眼,嘴巴开合,比划出句话来。 那头,瞧见他姑姑笑了。 栖迟手里还端着那盏没喝完的茶汤,看得清楚,李砚用嘴巴比划着,是在说她昨晚说过的那句话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呢。 白给他报仇了,还会揶揄他姑姑了。 刚要白他一眼,那小子已经闭上窗,躲着不露面了。 她笑着放下茶盏,抬头,新露和秋霜已经返回了。 二人不仅送走了那老奴,还把邕王世子托他带来赔罪的礼品清点了一番,一一报给她听。 以邕王世子那气度,送的东西栖迟都瞧不上眼,带着也嫌累赘,发话说“拿去叫客舍柜上的折合成钱银吧,城外流民这么多,散给他们好了,也算做件好事。” 秋霜应下,心里却是不忿,真是好人没好报,他们家主和世子多好的人啊,却要到这边陲受罪,那张牙舞爪的小人真是活该被教训。 栖迟动一下脖子,觉得头上沉,终于想起了头上那支沉甸甸的金钗。 她抬手拔下,递给新露“这个做见面礼,带着我的拜帖,去为世子到城里请一位新老师。” 新露接过去,与秋霜对视一眼,出门去办时,心里都明白了,看家主的意思,短期内是不打算离开这北国了。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栖迟,一天已过去大半日。 窗外又下雪了。 栖迟计划着入城的事,看着那纷纷扬扬的鹅毛雪花,推测着这雪何时会停。 风声呼啸着,窗口边的一截细长的树枝摆舞扭曲,随时都要被折断了一样。 栖迟想这地方的名字怎么能叫瀚海府呢,瀚海已结了厚冰,只有漫天的风雪,狂风席卷,百草尽摧。 她想起了光州的山与水,四季分明,惠风和畅,竟有些感慨了。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个男人,跟她可真不是一个天地里的。 但她此行的最终所在,就是都护府。 李砚不知道,新露和秋霜也不知道,她决定了,便来了。 咔咔的轻响,果然是窗外的树枝被吹断了。 栖迟抬手关窗,窗外声音更大了,风声夹杂着东西被刮落的声音,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别的声音。 好像是马蹄声 她仔细听了听,蓦地一声烈马长嘶,接着是什么被撞开的声响。 若没听错,应当是门。 回过头,外面已经传来纷杂吵乱声,但瞬间又寂静了,像被什么生生制止住了。 而后是一阵迅速而齐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潮涌一样,蔓延而来,仿佛将这里包围了。 漫长而无声的沉寂后,有人声传来 “外围二十八间,内围十间。” “外围已查,无所获。” “去内围” 栖迟听得清楚,那些人往她这里来了。 她寻思怕是避不过要会上一会,取了妆奁上的帷帽戴上,倏然想起李砚,隔壁一声踹门响,他们已到了。 那边李砚早已听到动静,起先一惊,正要出门,想起平日里姑姑的教导,遇事要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又收住了脚。 心里却是很急,早知道先前就不开那一下玩笑了,否则现在肯定是陪在姑姑身边的,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门被轻轻推开,乳母王嬷嬷悄悄摸了进来,大冬天的,竟是一脸的虚汗,拉住他道“世子千万不要出去,是一队带刀枪的,来势汹汹。” “什么”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架势,难道这北地还有这么无法无天的匪徒吗 恰闻那边一声踹门,他吃了一惊,刀枪无眼的,若是出什么事怎么办 这一路算不上太平,总有些或大或小的波折,但若不是因为他,姑姑又何必如此鞍马劳顿地带着他远离光州。 那些人骂他晦气,他自己倒霉没什么,决不能连累事事护着他的姑姑。 李砚想到这里,再待不住,挣开王嬷嬷的手,夺门而出。 门被破开,一群人鱼贯而入。 屏风竖在角落,栖迟就在屏风后面坐着。 “搜” 一声令下,那群人便在房中散开了来。 “慢着。” 轻轻的一声,所有人不禁停住,才发现这房内的是个女子。 栖迟刚往茶盏里重新加了热水,是为了捧在手里焐手。 窗户没来得及关,风雪卷进来,冷得很,就像这群人一样,拦都拦不住。 “你们什么人” 一个年轻人答“无须多问,只需由我们搜查即可。” 栖迟说“若是官府搜查,出示凭证,我绝无二话,但你们上来便如此行事,我这内围住的都是女眷和孩子,若有差池,你们担待不起。” 那人啧一声,似不耐烦“事出突然,没有凭证。” “那就出去。” 那年轻人似被噎住,停顿了一会儿,嘴里嘀咕起来“算了,我跟个女人掰扯什么” 说完扬声道“搜搜搜麻利的” 栖迟两指搭在茶盏边沿,摩挲一下,又一下,眼看着就要有人进入屏风来,手一甩,茶盏砸了过去。 碎裂声乍起,那人脚步一缩,竟被吓退回去了。 外面那年轻人也诧异地嚷起来“呵,脾气不小啊。” 那人似乎是要亲自来查了,尚未走近,听得一声呼喝“放肆” 是李砚。 栖迟隔着扇屏风,未曾看清楚他身影是如何进的门,只注意到那年轻人一把搡开了他,愈发不耐道“哪儿冒出来的孩子,我们可没那么多功夫与你们耗” 话在这儿停住了,四下忽然安静了许多。 那年轻人忽然道“三哥,怎么亲自来了” 有人进了门,几声脚步响。 屏风外人影攒动,让开条道。 李砚忽又愤怒喊起来“放肆,谁准你进去的”听声音却发颤,像是被吓着了。人还未动,便被那年轻人一把拖住了胳膊。 “就那里面没查过了。”那年轻人说。 栖迟隐约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走近,别过脸。 她早料到或许会拦不住这些人,所以才早早戴上了帷帽,遮了面容。 那人阔步在她周围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她几步之外。 她垂着眼,帽纱下,瞥见他一双黝黑的皮质靴子,靴筒紧紧束在紧实的小腿上。 忽的寒光一闪,她眼前伸来一截剑尖,她才明白刚才李砚为何像是被吓着了,原来这人竟是持剑而入的。 那截剑尖挑起了她帽檐下的垂纱。 然后下巴一凉,剑尖托起了她的下巴。 栖迟不得不正脸对着他,眼观鼻,鼻屏息。 剑拿开了。 却颇耗了些时间。 栖迟一手抚住下巴,一手拉下帽上垂纱,又将脸别过去。 好在,这人手算稳,剑没伤到她。 外面那年轻人发觉不对,忙问“怎么,难道就是她” 说着众人便动了,往屏风处拥来。 余光扫到眼前的人手抬了一下,栖迟瞄过去,看见他腰间悬着的空剑鞘,毫无装饰。 外面那些人影都停住了,没再接近。 那人在旁走动了两三步,她心存避讳,始终没看他。 而后,那人走了出去。 栖迟再看过去时,发现他似在李砚跟前停留了一下。 “走。”他忽然说。 那年轻人松开李砚,追了出去,其余众人鱼贯而出。 李砚匆忙跑进屏风后来,扑在栖迟膝前“姑姑,可有伤着” 栖迟握着他手,摘去帷帽,摇了摇头,一时也说不上话来。 即便暗中行商多年,她也未曾遇到过这种被人拿剑挑着的情形。 看这阵仗,不由分说,干脆利落,应当是军人的做派。 可这北地的军人都是都护府的。 莫非 栖迟蹙着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对了。 城门快关时,新露和秋霜才完成家主交代,返回客舍。 二人在路上就遇到有队人带刀骑马出城,一路而去的正是客舍方向。 新露较为心细,当时便与秋霜说,可别要波及客舍才好。 秋霜说她那是瞎担心,那些人若是恶人,带刀而过时遇着车马就会下手,明明对她们都视若无睹,怎么会打客舍的主意呢 哪知二人刚回来,便从王嬷嬷那里听说了先前的事,难怪客舍里的住客忽然间少了许多,想必都是被吓跑了。 新露不禁瞪一眼秋霜,哪知秋霜也在瞪她。 她嫌秋霜心大,秋霜嫌她乌鸦嘴。 客房内,栖迟已经用过晚饭。 几个时辰里,李砚不肯走,一直都陪在她身边。 栖迟到现在也没有说他什么,今日的事突发,她本还该数落两句他冒头的举动,想想这份情义已是难得,又何必说他,就做罢了。 新露和秋霜匆匆进门来探视,见两个主家都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 还没站定一会儿,忽又听见外面马嘶声,俱是一惊。 “怎么回事,城门都落了,难道又有什么人来了不成” 新露快步出门去看,只见客舍大门口忽然快马而至两队兵马,与白日所见要不太一样,穿的都是兵服,个个手持火把,很显然是军中的。 列队当中,停着一驾由四匹雪白高马拉的马车。 一个年轻人打马出列,翻身下马,直接入了客舍。 新露看他所来方向直冲着自己,连忙调头跑回了栖迟房中。 “家主,似是冲着您这儿来的。” 栖迟想了想“可别是那个熟面孔吧。” 李砚闻言,走去门口朝外望,一眼看到那人大马金刀地往这儿走来,竟然被他姑姑说中了,真的就是白日里闯入的那个年轻人。 他双眼圆睁“怎么又是你” 那人看到他,眼神闪躲一下,摸摸鼻子,没吱声。 一直走到门口,他一掀衣摆,单膝下跪,抱拳见礼“末将罗小义,特来恭迎县主过府。” 栖迟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问“奉的是何人之命” “瀚海府,大都护。” 她说不上该作何表情,居然歪打正着,叫她猜中了,还真是安北都护府的人马。 或许还不止如此。 “这次可有凭证了么” 罗小义一愣,忽然就想起白日里她的话来,感觉碰了一鼻子灰,干咳一声“这次有了。那个入了屏风的就是大都护本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听闻这话,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如何,就冒出了大都护来了 李砚悄悄看一眼姑姑,她脸上没有半点惊诧,端端正正地坐着。 就如同她白日里面对那一队持刀拿枪的闯入者,在屏风后也是这样平稳地坐着。 其实栖迟只是在想他竟然还能认出自己。 当初成婚时匆匆一面,她因着礼仪之故,只看见他一个大概的模样。 后来哥哥故去,他连夜返回北地,此后也没机会再见。 谁能想到,再重逢,他还能一眼认出她来。 “大都护何在”片刻后,栖迟问。 罗小义答“还领着人在追查几个逃逸的突厥探子,先前搜查客舍也是因为这档子事,冒犯县主,并非有心。” 有理有据,她若拿这个说事,倒显得是不顾及大局了。 她唤一声新露,后者回到房中来,听她嘱咐两句,又再出去,对罗小义道“有劳将军稍候,容奴婢们为县主描妆,再启程上路。” 罗小义说了声“是”,一面起身,一面腹诽不愧是宗室里的女子,规矩可真他娘的多啊。 栖迟并非要描什么妆,只是要晾一晾罗小义。 房门紧闭,她以眼神安抚李砚,叫他喝了一盏热茶汤。 耗着的时候,新露和秋霜也把能收拾的都收拾了。 而罗小义,在门外吹了许久的冷风,光是门口的步子声就听他踏了不下十几个来回。 到后来还是李砚心软了,觉得差不多了,她才终于点头,吩咐出门。 出到门外,罗小义连忙迎上来。 先前隔着屏风看不清,此时他才能悄悄打量一下这位素未谋面的大都护夫人。 栖迟身上罩着连帽的披风,映着灯火,看得最清楚的是那袅娜的身段。 他咧咧嘴,心道可真是南方润水浸养出来的,嫩柳一般。 正要引路,栖迟带过手里牵着的李砚,对他道“忘了与你说了,这位你先前推搡过的,是我侄子,光王府的世子。” 罗小义身一僵,看一眼李砚,眼珠滴溜溜转两圈,讪讪地笑“那怎么能算是推呢,我那是想扶着他。” 说完还要伸手来扶李砚,但李砚一让,避开了。 栖迟道“走吧。” 罗小义如释重负“是是是,这便走。” 灯火漫道,城门夜开,只为了迎接新到的女主人。 北地既然号称八府十四州,安北都护府名下自然管辖着其他八府十四州的都督府,瀚海府是总统领所在地,是为大都护府。 光是听听这名字就够气派的,新露和秋霜在车中时不时小声嘀咕两句,都觉得那府邸定然是不同一般的。 这些李砚也是学过的,到后来,也忍不住加入她们,问“真有那么风光么” “应当的,就说今日用军仪来迎接家主,也算得上很风光的了。” 李砚想想白日遭受的待遇,心说不这样,他姑姑还未必会上这车马呢。 栖迟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心里回想着的却是白日里的那一幕。 早知道那是他,便大大方方地抬眼瞧了。 当朝安北大都护,持剑见妻,是何等的威风呀。 她想着想着,竟忍不住勾唇笑了。 新露悄悄扯扯李砚袖口,示意他看,低低道瞧,家主也高兴着呢。 李砚咕哝是吗 那可能,也是好事一桩吧。 一声号令,马车停下。 两队人马护卫,竟然一路都未出什么嘈杂之声,说停便停,齐整划一。 外面罗小义道“到了。” 车帘打起,栖迟脚踩到地,手撩起帽檐,看了眼面前的府门。 耳中忽然听见身后罗小义轻声嘱咐车夫“记得将马好生送还军中。” 她留心了一下,回头望去,罗小义已笑脸迎来,抬手做请,领他们入府。 光看府门,大都护府的确是算得上气派风光的,匾额上的字也苍劲有力,应当是出自琅琊颜氏的书法。 伏廷的事栖迟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成婚时就已得知他早年父母亡故。 不出意料,进去后果然发现冷冷清清的。 一般府上没了长者和当家做主的,就是这个情形。 她不陌生,因为光王府也差不多。 前面是处理公事之所,并未掌灯,也没见到什么仆从,靠罗小义进门时从护卫士兵手上顺手拿了支火把在前照路。 到了后宅,才见到几个垂手而立的下人,亮了院中的灯火。 罗小义不好再进了,将火把交给一个下人,便要告辞了。 “大都护今夜可回”栖迟忽问。 罗小义脚步停顿一下,露出会意的笑来“我马上就去为您催催。” 说完抱一拳,转头走了。 栖迟手指拢住披风,轻轻遮住双唇,竟生出些不自在来。 她问那一句未必有上赶着要见那男人的意思,被他这么一回,就全是那个意思了。 伸手牵起李砚,进了后宅,那边新露与秋霜已先一步进到屋中打点,她进门时,正好撞见她们神色不对的走出来。 “家主,您快来看看。” “怎么了” 栖迟入门,解下披风,环视屋中。 窗外风大,吹着窗棱吱吱作响,灯火不够明亮,只点了一盏,照亮的地方陈设简单,且老旧。 榻上无纱垂帐,屏风描画斑驳。 李砚就近摸了摸一把胡椅,转头看着栖迟“姑姑,这地方未免有些” 寒酸。 栖迟默默在心里接了这两个字,转头出去,从下人手里取了罗小义留下的火把,往前厅一路查看过去。 晚间雪停,夜间复降。 纷扬雪花里,几匹马喷着响鼻,轻轻刨着雪地,没有栓绳,却并不乱跑。 百步之外,乱石丛生间,一簇火堆渐熄。 伏廷坐在石头上,眉目已沾上了一层风雪。 对面几个人冷得挤在火堆旁,牙关打颤。 都是他的近卫军。 他将剑竖在雪中,从怀里摸出一只酒袋,拧开灌了一口,丢过去。 一人接了,兴高采烈抱拳“谢大都护” 忽有人接近,雪地里脚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罗小义赶来了。 “大都护今日是新夫人到了高兴,所以赏你们酒喝呢。”一到跟前他就打趣,顺手又丢给大伙一大包肉干。 接过去那人道“罗将军倒成头一个见着都护夫人的了。” 罗小义低骂“放屁么不是,咱们大都护若没见过,能一眼就认出来吗” 伏廷纹丝不动地坐着。 罗小义说着话已挤到他跟前来,塞给他一块肉干“三哥放心,人我已好好给你送府上去了。” 伏廷拿在手里撕开,看他一眼,他连忙伸手拦一下“你颈上伤还未好,少说话,听我说便好。没什么事,那位县主嫂嫂没我们想的那么不讲理,不曾胡搅蛮缠,除了晾我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怕还是为了她那侄子。” “光王世子。”伏廷忽然开口。 “对,对,光王府的小世子。嘿,那小子”罗小义越说越远了。 伏廷将肉块放入口中嚼着,想起白日里的情形。 他对李栖迟那张脸记得很清楚,是因为成婚当晚光王弥留时刻,他也过去看了一眼。 当时她也是垂着眼,与被他剑尖挑起下巴时神情差不多,只不过比当时少了两行涟涟泪。 之后他就匆匆赶回北国,算起来,确实有很久没见过了。 他剑挑着,花了些时间端详,是怕看错了。 而她,并不看他,也没有慌乱。 那边酒袋传了一圈,又送还伏廷手上,被罗小义按了一下,冲他揶揄道“三哥可真是个神人,嫂嫂我已见着了,不愧是皇族宗室里的,那活脱脱就是水做的啊。你成婚后将她放在光州那么久也便罢了,如今人都送上门来了,到现在竟还待在这雪地里,照理说还不早就回去抱上滚他一遭了。” 行伍出身,没有门第的人,说话没轻重,荤素不忌。 他又低笑着自掌一嘴“瞧我说的,以三哥的本事,一遭不可能,定是几遭才对嘛” 伏廷灌了口酒,喉结滚动,酒入腹中,身上回了些热气。 他拿拇指,慢慢抹去下巴上残余。 那女人是什么滋味,他还没尝过。 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是实打实的高攀,从投身行伍开始,他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娶上一个宗室贵女。 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忽然自己千里迢迢地过来。 这八府十四州,皆是荒凉苦寒地,如今都护府又是这么一幅光景。 她一个贵族娇女,就算来了,又能待得了多久 “这就是堂堂统领八府十四州的安北大都护府” 都护府内,李砚不可思议地嚷了句,随后想起莫要惹了姑姑不快才好,嘟了嘟腮帮子,没再往下说了。 其实新露和秋霜哪个不是这个感受 来的路上还想着这府上应当是无比风光的,没想到刚刚随着家主在这府上走了一圈,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倒还有广阔气度,只是旧得很,甚至许多东西已不能再用了。 栖迟将手里的火把交给新露,让她找东西竖了,就在这屋内留着照明好了。 一面吩咐去将府上管事的请来。 时候已不早了,她估摸着初来乍到,还要忙上许久,想叫王嬷嬷带着侄子先去找个屋子安置了。 但李砚哪里肯走,眼下这境况可是闻所未闻,他就挨着姑姑待着,两只眼睁得圆溜溜的,有精神的很。 栖迟只好随他去了。 很快秋霜带了个老人进门来。 新主母进门,老人也是头一回见,在地上跪拜见了大礼。 栖迟也叫新露封了些碎钱给他,然而一问,这位却并不是什么管事的。 秋霜在她耳边低声说,大都护经常住军中,根本也不怎么回来,所以这府上就没管事的,这老人只不过是因为年纪最长,才被推过来的罢了。 栖迟明白了。 所以这只是个挂名的宅邸,他在外面有什么事,什么人,可就无人知道了。 别说李砚没见过这种境况,就是她也没见识过。 她问了老人一些府中的事情,大概有数了,叫秋霜把人送出去,顺便去清点一下仆人名册。 随后又吩咐新露准备纸笔,要列个单子,明日好派人出去采买。 李砚一点不稀奇,他姑姑本身在光王府里掌家就做得好得很,到了这空宅子一样的都护府,还不是信手拈来。 面前一方檀香木的小案,上面纹路斑驳,因为陈旧,反而愈发有香气钻出来了。 栖迟在上面铺上纸,提笔蘸墨,边想边写。 李砚在旁边看着,忍不住问“姑姑,你说这里怎么会这么穷啊” 栖迟笔停一下,回想起当时罗小义悄悄吩咐车夫的那句话,眉心不由得蹙一下。 连拉车的马都是军中借来的 那男人得罪了她,是要给她充个场面不成 “我又如何知道”她摇摇头。 不过只是费些钱能解决的事,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至于其他的,再另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五天后,大雪仍时不时地下着。 新露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入了都护府。 这是先前特地为世子李砚延请来的新老师。 穿廊而过,只可见府中十分忙碌,园中有仆从在新植花草,洒扫庭院,还有婢女交相扶着,在那廊檐下悬挂起挡风的垂帘,往来穿梭,安静本分,没一个脚步停顿的。 不多时,入了西面早就备好的学堂。 老者是这瀚海府有名的隐士,博闻广识,但见这堂内摆着洛阳纸、徽州墨,上好的太湖石镇纸,四下的坐用器具,无一不精,也不禁摸了摸胡须,暗生感慨。 不愧是一方军阀享有的大都护府。 顺嘴,老人家就问了句因何当时拜帖是清流县主之名,却入了这大都护府中教学 新露早已瞧见他眉宇间钦叹的神色,笑着告诉他这大都护府如今正是由他们县主掌家的。 若非如此,这里岂会短短数日就有这一番变化 就要如此这般,才能配得上安北大都护府的名号才是。 新露想到这几日家主作为,叫府中奴仆无不心服口服,还有些得意来着。 李砚去上课了。 少了他在跟前晃悠,栖迟多出不少闲暇,正好,着手将府上的开支记录下来。 这对她而言,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秋霜为她捧来一炉熏香,看她下笔迅速,皆是出账,哪有入的,忍不住道“谁承想,家主来这儿的第一件事竟是花钱。” 栖迟也没想到,本以为安北都护府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谁能料到内里是这么一幅模样。 她笑“钱赚来便是花的,不花我还赚它来做什么呢” 眼下还不清楚缘由,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何况这地方她也要带着这许多人住的,弄舒服些,不是也让自己好过么 秋霜听了转过弯来,转着眼珠想也对,叫那大都护回来瞧见,必然要感动涕流,届时少不得对家主呵护备至,那这钱花再多也值了。 忙完没多久,李砚回来了。 今日只是见师礼,没有讲学。 新露跟在他后面进门,笑容满面地对栖迟道“先生夸世子是个好苗子呢,不是那等纨绔子弟,定是个可造之材。” 李砚被夸得不好意思,红着小脸,挤到栖迟跟前来。 栖迟顺手摸摸他头“那才不枉费我带你来这里,好好学着,他日要叫那些瞧不起你的都不如你。” 李砚一下就想起了邕王世子那些人,眨了眨眼,看着她“原来姑姑有这个用意吗” “自然,别忘了,你还有个光王爵要承袭的。” 李砚这才明白姑姑的良苦用心,又想起英年早逝的父王,鼻尖酸溜溜的,从她怀间站直身,道“侄儿领训,这便回屋去了。” “做什么去” “去温书。” 栖迟失笑“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李砚更不好意思,小跑出门去了。 栖迟的笑也敛了,想到哥哥,往事便涌上心头,总是不好受的。 从那温柔乡一般的光州来到这朔风凛凛的北地,也不知她哥哥泉下有知,会不会觉得她是做对了。 新露见她神色郁郁,眼下有些青灰,料想是这些时日忙碌府中的事没休息好,走去榻边揭开新垂的帷幔,道“家主小睡片刻吧,从启程上路以来,到这府中,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栖迟点点头,起身过去时,对秋霜招一下手“给我把刚送到的账册拿来,若睡不着还能翻一翻。” 秋霜一边去匣中找,一边打趣“家主是要看看自己又赚了多少入账,才高兴呢。” 她扬眉“正是这个道理。” 新露和秋霜听了都不禁笑出声来。 听到她们笑,栖迟心情也转好了,她向来不是个沉溺伤怀的人。 人退去,房中炭火烧得旺,舒舒服服的。 栖迟躺在榻上,翻了大半,渐渐乏了,背过身去,将册子塞在枕下,合上眼。 迷蒙间倒是想起一件事那男人至今还未回来过。 到后来便睡着了。 不知是梦里还是现实,闻得声响,叮的一声,好似金勾解带,一串细碎声。 接着沉重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倒了下去。 栖迟掀了掀眼帘,尚有睡意,料想不是新露就是秋霜,何时竟如此毛手毛脚了。 只一瞬,又睁了眼。 因为想到她身边的人都不可能这样行事。 伸手撩开帷幔,她两只脚慢慢踩到地。 地上新铺了西域绒毯,光脚踩上去也不会冷。 她起身离榻,脚步无声,走了几步,便看见地上淋漓的水渍。 目光顺着那点点滴滴的水渍望过去,案上搭着一条一指宽的腰带,往前是床。 床沿下也是一滩水渍。 栖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眼看到上面躺着个人,脚上胡靴未褪,粘着的雪化成水,滴落在地。 下一眼,看到他的脸。 不妨他突在此时就睁了眼,栖迟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就走。 身后的他霍然坐起,一把抓着她扣回去,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叫。”耳边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是我。” 栖迟跌坐在他身前,手指挨着他的佩剑,还是那柄她见过的剑。 男人的手捂着她的唇,粗糙,沾了风雪的凉气。 她没想叫,早已猜到是他。 毕竟能登堂入室的,除了男主人,也不会有别人了。 她用手指,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只手停顿一下,拿开了。 栖迟抬手抚一下被他碰过的双唇,没有回头。 方才微惊,心口仍快跳着,她努力压下,想着眼下光景,夫妻重逢,第一句该说什么 “家主”门忽然被推开,新露跑入,一眼瞧见里面情形,呆了呆,反应过来,忙低下头退出去了。 家主被人拥着坐在床上,就是傻子也该明白那是何人。 门外已传来罗小义的声音“怪我怪我,是我莽撞,惊搅了几位姐姐。” 栖迟听见还有外人在,从床上起身,理一下鬓发,唤了声新露。 新露又推门进来,一路垂着头近前,搬一张胡椅过来,拿了披风给她披上,伺候她坐下,一面贴在耳边将事情与她说了。 原来刚才秋霜经过一间厢房,察觉门开着,就走了进去,不想竟看见罗小义在里面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当然方寸大乱。 新露慌忙就来告诉栖迟,没想到这里也有人 直到这时,栖迟才又重新看向床上的男人。 伏廷正看着她。 他身上是两层厚厚的军服,胡领翻折,本是最贴身的,如今腰带已解,散在身上,形容落拓。 光是在那儿坐着,栖迟都觉得他身形高大。 她眼垂下,须臾,又抬起看一眼。 他仍盯着她,眼里带一层疲惫。 看着他脸,她忽然就想到一件往事。 当初成婚前,光王曾暗中派人来北地打听大都护容貌。 来人回去后禀报说大都护虽出身寒微,但仪表英武,远胜王公贵侯。 栖迟当时问哥哥打听这个做什么呢天家所配,难道他生得难看,你还能悔婚不成 她哥哥说不打听一下不安心,若是那等獐头鼠脑的,又如何能配得上你这等容貌。 有些想远了,她回了神,听到罗小义的声音,已到了门口 “惊扰县主嫂嫂了,末将跟随大都护刚刚返回,几天几夜未合眼,实在累极了,摸到间房就睡了,是我没规矩,可千万别怪我才好。” 栖迟知道这府上以往无人,他肯定是随意惯了,也没放在心上,说了句“不妨事。” “嫂嫂好人,宽宏大量”罗小义甜嘴甜舌地说着,探入半张脸来,惊异道“三哥,你这屋里何时变得如此暖和了” 伏廷听到这话才有所觉。 他数日奔波,一直追着那几个突厥探子到了边境,若不是累死了一匹马,实在不能再耗下去,只怕现在还在外面。 回来后倒头就睡,此时才注意到这屋内的确温暖如春,难怪方才沾枕即眠。 他转着目光,一点一点在这房内扫视。 刚醒时还以为这房内不同了是多了个女人,现在发现何止。 窗纸是新的,灯座遍布角落,屏风上的装饰也已新描画过,添了大大小小十多样用器,炭盆香炉,罗幔轻纱,皆是以往没有的。 一圈扫完,目光在地毯上停留一下,他往坐着的女人身上看去。 衣摆动了动,是栖迟缩了缩光着的双脚,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的白嫩。 “你安排的”他问。 栖迟眼光往门口瞥一眼,罗小义探了下脑袋,似乎也在好奇这事。 她点一下头“是。” 明摆着的,不是她,难道还有别人。 伏廷看着她,眉心皱一下,松开。 栖迟已经瞄见,心道莫非不喜她擅自安排 耳中却听他唤了声小义。 罗小义会意,在门口接话道“县主嫂嫂花了多少,叫你的侍女告诉我,回头大都护也好将花销如数奉还。” 其实说了也肉疼。 这些宗室贵女可矜贵了,一来就如此铺张浪费。 他三哥身上带伤,话不多说,叫他开口,可大话放出去容易,真拿钱,要上哪儿去拿 话虽如此,这炭火烧得可真暖和啊,好些年没在这凛凛寒冬里感受到这热乎气了。 他不自觉往门内靠。 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不禁朝里瞄了一眼。 是栖迟,她笑得很轻,因为有些忍不住。 想不到这男人还挺有骨气的。 “以往逢年过节,你也往光州送过不少东西,还是在都护府如此光景下,如今便当我给你这里送些东西,又有何不可呢” 这话,她说得是有些诚恳的。 之前虽有不快,因为想到这点,也消弭不少。 伏廷闻言没说话,却忽往门口看了一眼。 罗小义眼神闪闪烁烁,飘忽不定。 他不记得自己有送过东西去光州。 若没猜错,一定是罗小义。 自成婚以来,罗小义便时常劝他去光州走动,免得娶了妻还做和尚。 他身边能关心他私事的,除了这个多事的,也想不出来还有旁人。 栖迟注意到两人眼神往来,心里回味了一下。 看一眼伏廷,她起身道“新露,去给罗将军住的屋子里也生盆炭火,我们先退去,莫妨碍大都护与将军休息。” 新露称了声“是”,扶她回去榻边,以身挡着,悄悄给她穿上鞋袜。 门口的罗小义闻言又是一阵肉疼。 多一盆炭,又是多出一份钱来。 若不是他三哥房里多了个人,真想直接开口说就在这里跟他挤挤睡一觉得了,何必浪费那个钱。 伏廷倒是没说什么。 看着栖迟在榻后半遮半掩地穿戴齐整,走出门去,唯有耳后头发微乱,是他方才弄的。 他五指握一下,指间忆起捂过她的唇。 又想起罗小义的话,水做的一般。 栖迟出了门。 罗小义回避着,退到一边给她让路。 她脚步停一下,低低道“多谢将军之前数次破费送礼了。” 罗小义见她已知情,也就不隐瞒了,干笑道“县主嫂嫂莫客气,我都是替大都护送的,那就是大都护对你的情分。” 栖迟含笑点一下头,移步走了。 待到转过回廊,脸上笑便没了。 新露看过去时,就见她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伏廷”她念叨一遍那男人的名字,手指撩了一下耳边发丝,心里有些难言的气闷。 原来,还算是她自作多情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眼见栖迟走远,罗小义转头就扎进了房里。 暖烘烘的热气烤得他浑身舒坦,他却顾不上享受了,趋近床前,低声道“三哥,你怎么就这么大方,我早留心到这府中到处都变了样了,嫂嫂这笔开销可不小,要担下,如何担” 伏廷不答反问“你拿军费去给她送礼了” 罗小义辩解“那叫什么军费,那是你应得的赋税,是你自己全将它充作了军费,我给你留作一些家用怎么了” 伏廷觉得这是屁话,若无军费防范外敌,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家 他沉坐半晌,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印信抛给他。 罗小义捧着印信,不等他开口便明白他意思了,两眼睁得犹如铜铃“三哥这是要拿自己压在军中的老本给嫂嫂不成” 伏廷说“我的人,不拿我的,拿谁的” 罗小义思来想去,以他三哥的为人,不是个惯于攒钱的,这钱一直留着定是有用处的,一时便没动。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新露的声音,说已为他在房内烧好炭火了,请他去休息。 伏廷说“滚吧。” 罗小义一咬牙,心想算了,这钱花都花了,他非要睡到那盆炭烧光了才算挽回本来 想完一扭头出去了。 外面新露很细心地将房门合上了。 伏廷将压在身边的长剑随手扔下地,脱去军服长靴,一头倒到床上。 这床铺也变了,身下柔软,垫的是厚厚的羊绒。 枕上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他的手指捻到一根细长的发丝。 多的,是女人的气息。 这一觉,直睡到天黑。 之所以醒,是因为房内太热了。 伏廷睁眼坐起,身上已有了汗。 下了床,走到案头,看见上面摆着一副精致的茶具。 他揭开冷炉上盛水的壶口,端起来仰脖灌了口冷水,房门被敲响了。 两名侍女垂头进门见礼“大都护醒了,奉家主之命,已为大都护备好沐浴热汤。” 说罢新露去掌灯,秋霜去立屏风。 十几盏灯座点上,屋内亮如白昼。 热汤灌入浴桶,两人又退出去了。 伏廷看她们一有动静就进来了,显然是早就等着的。 他往胡椅上看一眼,舔了舔被冷水浸过的牙,先前他那位妻子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也许宗室女子,都是如此的无可挑剔。 解衣进去,浴桶边摆着只金盘,里面盛着数十粒澡豆,通体雪白,欺霜赛雪,香气扑鼻。 这种东西是长安洛阳的世家王公爱用的,他一介军旅中人,从来不用。 如眼前这种规格的,以粒计价,粒粒赛金,也许宫中也未必能用得上几回。 李栖迟,倒比他想的还娇贵。 罗小义又过来时,伏廷澡已洗完,仆从们刚把房内清理好。 “三哥,这等享受,是神仙日子吧,我都不想走了。” 他睡饱后也洗了个澡,与伏廷不同,显然是用了不少澡豆,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腻人的香气。 新露和秋霜刚好进来,听到这话憋了满脸的笑。 她们是来请用饭的,既然罗小义在大都护房里,干脆就将饭菜送过来了。 摆案设席。 伏廷和罗小义各坐一案。 他系着外袍,胳膊搭膝坐在那儿,无人敢多看大都护如此形容。 一道道菜端上来,罗小义两眼越睁越大。 常言道菜品贵细贵精不贵多,这些菜式可是他做到将军都未曾尝过的。 再看一眼那些仆从还在门外候着,看样子他们眼前这些用完了,还有新的要送进来。 还以为他之前所见已是莫大的奢侈,此时看到这些菜肴才发现那不过是凤毛麟角罢了。 他实在忍不住,凑身过去道“三哥,不如我去劝一劝嫂嫂,叫她节俭些” “少废话。”伏廷拿起筷子,那意思,吃就吃,不吃滚。 罗小义摸摸脸,他三哥是个铁血汉子,那清流县主却是个金贵蛋,这么下去,还怎么过日子 好不容易熬过一顿晚饭,罗小义叨扰够了,要告辞了。 临出门,却又强打起笑脸开了句玩笑“三哥今日花销太大,可要在嫂嫂身上讨回来,兄弟就不打扰你们夫妻好事了。” 伏廷没理他,脑海里晃过那一闪而过的白嫩脚趾。 罗小义只见他灯火里一双眼黑漆漆的,狼一般,贼笑着走了。 不想刚转过回廊,就遇到了秋霜,说是她家家主请将军过去说几句话。 罗小义转着心思,想着应当是要说一说那花销的事了。 难不成她还挺心急要钱的 栖迟正在李砚的住处。 趁伏廷他们休息用饭,她陪侄子练了许久的字,听说人请来了,才停了。 李砚将两本字帖齐齐整整收起来,抬眼瞧见罗小义进了门,撇一下嘴,没作声,站去姑姑身旁。 罗小义见到被自己得罪过的小世子也在,讪讪笑了笑,抱拳见礼“不知县主嫂嫂召末将来是有何吩咐” 栖迟坐在暗处,看不清神情,只抬了一下手,身旁的新露便过来,奉上一只木盒给他。 罗小义接了,带着疑惑打开。 里面是一柄匕首,鞘子竟是通体黄金打造,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满脸诧异“这是” 栖迟道“答谢你之前数番破费送礼。” 罗小义心又凉了,按他三哥的意思,这花销也得包下来,他拿他三哥的东西,何苦来哉 刚想找个理由推拒了,听见栖迟又道“叫你来,是想说一声,大都护说要担了我的花销,你不必照办。我与他毕竟夫妻一场,若是花些钱也斤斤计较,未免太过生分了。” 罗小义一愣,没想到她竟如此慷慨识大体,竟不是要钱,而是送钱的。 他试探着道“这可不是一笔小开销啊。” 栖迟话中带笑“放心,我在光王府也掌家多年,若是用度奢侈不知数,早已没有你眼前的我和光王世子了。” 罗小义明白了,她这意思是说她花得起。 娘老子的,他三哥娶的到底是个什么婆娘难道说宗室里的女子都如此财大气粗 夜已深,栖迟不便与他一个外男久待,没给他太多闲暇胡思乱想,直说了叫他来的用意“我只想知道,堂堂安北都护府,因何会是如今模样” 花钱是小事,她得买个明白。 据她所知,各大边疆都护府都是不用给朝廷上贡的,所收赋税皆可自做屯兵用,若无缘由,是不该有此光景的。 罗小义一手拿着那木盒,一手摸了摸怀里伏廷交给他的印信,本还顾及颜面,转念一想,时间久了也纸包不住火,还不如大大方方告诉她算了。 于是叹息一声开了口“县主嫂嫂有所不知,其实以往倒也不是这样” 北地毕竟幅员广袤,部族众多,以往赋税的确是不用愁的。 可惜前几年一场瘟疫席卷,牛羊数以万计地折损,万顷田地也颗粒无收。 连着几年收不上来赋税,北面突厥又趁虚而入。 打仗就是烧钱的,一两场仗下来,库存便空了。 驱逐了外敌,往后还得年年增强军备防范战事再起,久而久之,自然入不敷出。 若是个世家豪族来当这安北大都护,或许还有家族帮衬着,可他三哥这样白手起家的,谁来帮他 李砚听得惊异,不自觉抓住了姑姑的衣袖。 栖迟将他拉过来牵在手心里,问“朝中不曾过问” 罗小义无奈笑两声“朝中倒是过问过一番,但一番过后,便有别的都护府也争相去哭穷。这天下六大都护府,一来二去,圣人也要摇头,更何况咱们安北都护府还兵强马壮” 想起眼前这位还是个宗室女,他赶紧收住了话,一根手指挠了挠人中。 栖迟明白了,朝廷以往大力提拔寒门,如今他们羽翼渐丰,却又生了防心。 圣人既要用伏廷,也要防他,否则又何来她与他这桩赐婚。 “有劳将军告知。”她微微颔首,叫新露送人。 罗小义到了门外,又想起那金匕首来,想还回去,但新露摆手不收。 说但凡她们家主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言下之意,在他三哥身上花的钱也不会收回了 他边走边回味着先前说的话,已经尽量说得温和了,也不知那娇滴滴的县主听了什么感受。 会不会嫌弃他三哥,转头就回光州去 “姑姑怎么想” 屋子里,众人还因为那一番话震惊着,反倒是李砚先发话。 栖迟起身坐到灯火明处来,脸上并无多大反应“能怎么想,来都来了,难不成还掉头就走” 李砚一本正经道“倒也是无奈事由,若真走了,才显得我们薄情寡义呢。” 栖迟笑他“人小鬼大。” 时候已不早了,新露近前来提醒该安置了。 说话时,神情颇为微妙。 栖迟眼睫颤一下,敛下两道阴影。 意思是,大都护还在等着。 她手指轻轻抚了一下下巴,仿佛被他剑挑着的冰凉还在。 这男人,怕是除了能认出她来之外,根本就未曾将她放在心上过。 她抬起头,说“你去替我回一下大都护。” 新露附耳过来,听她说了句话,蹙了眉头,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领命去了。 伏廷站在窗口。 他嫌屋中太过温热,灭了炭火再生火又麻烦,干脆就推开窗吹了片刻冷风,手里拿着军服里剩下的半袋烈刀烧。 灌了两口下肚,身上凉透,腹中却如火烧。 到第三口,想起这酒烈气灌喉,万一待会儿叫她闻着气味,或许不喜,抹了一下嘴,塞上了。 其实那样的娇女喜欢什么,他又怎么清楚。 若是喜欢的就是这种奢侈富足的生活,他眼下,也给不了。 有脚步声进来了。 他转过头,只看见一个侍女。 新露下拜“家主命我来向大都护告罪,她先前在客舍受了惊,身上不适,已在别处安置,请大都护自行安排。” 伏廷把玩着手中酒袋,咧了嘴角。 之前没有半点异样,连被他扣在怀里都不曾有惊状,到了这时候却旧事重提,是故意要在这时候回敬他了。 “她人呢” 新露在他面前本就有些战战兢兢,乍一听到问话就愣了一下。 伏廷不等她回答就说“请她过来。” 新露连忙离去了。 栖迟料到了他的反应,独独没料到他会叫她过去。 难道他还要与她当面对质不成 她安抚一下一脸担忧的侄子,施施然起身过去。 刚到门口,已听到里面传出细微声响。 她一手提起衣摆,迈脚进门,看见那男人穿上了军服胡靴,一手抓了佩剑,长腿阔步地走了过来。 到她面前,他停下,看着她。 栖迟不得不仰头看他。 他下巴犹如刀削出的一般。 “你睡这里。”他忽然说,两眼在她身上停留一下,出去了。 栖迟看着他出的门,新露跟过去了。 不多时,新露返回,悄悄告诉她大都护去书房睡了。 “他是个哑子不成”栖迟低低说。 新露在旁与秋霜咬耳朵,大都护看着是话不多,先前不是还叫罗将军传话来着,的确像个哑子似的。 栖迟轻轻掐着手指,白一眼他离去的方向,心道什么男人,竟连句软话都不会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天寒地冻,听不见任何鸡鸣报更声。 伏廷每日到时便起身,靠的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对窗立着,手拿一柄小刀,沾了盆中凉水,刮过下巴。 北地每到冬日就大风大雪,他向来不喜蓄须,嫌沾了雪麻烦。 手上动作时,忽然想到当今圣人常留一把花白胡须,因而一时间朝中文人公卿也时兴留起美髯短须来,或许宗室之中是偏好那种的。 伏廷丢开小刀,抿唇自嘲想这些做什么。 难不成她偏好什么样的,他还要由她牵着鼻子来 外面有人来报,罗将军在外等候着了。 他拿手巾抹一下,拿着佩剑勾上腰带,一手抓了马鞭,走出门去。 微青的天光里飘着细细的小雪。 罗小义坐在马上,以一种身体前倾的姿势趴在马背上,这样不会太冷,久了也不会太累。 见到伏廷从大门里出来,他一下坐直,将旁边一匹马的缰绳抛了过去。 伏廷接了,一脚踩镫,翻身上马。 罗小义凑近看他,未见有异,看来那番实话相告竟没叫那位县主落跑 伏廷问“你看什么” 他玩心又起,啧啧两声“我瞧三哥精神怎么没减,回府这趟,竟像是一身好体力没泄掉,莫不是因为我那嫂嫂娇贵,你不敢尽兴” 伏廷扫他一眼。 他忙摇着两手道“你养伤吧,别多说,我自说我的。” 其实是怕他拿马鞭抽自己。 伏廷抬手抹去脸上雪屑,朝府门内瞥了一眼。 她当时仰头看他的那双眼无端浮上眼前,看似什么事没有,就给他软软地来了一下。 瞧着端庄,却原来并不是个好揉捏的女人。 他娶了她,总不能用强,她既不愿,那便不碰就是了。 目光转回,他两腿一夹马腹,疾奔出去。 罗小义在后面忙打马追赶“哎三哥,等等我” 房内炭火刚熄,暖意未退。 新露在为栖迟穿衣,顺便告诉她,大都护早已前往军中了。 栖迟一点不意外,这间房离书房又不远,一早那男人马靴踏过廊下的脚步声便叫她听见了。 新露给她系上腰带,又在外给她披上一件防寒的厚披风,忽而在她脸上端详一下,担忧道“家主可有不适瞧着唇干得厉害。” 栖迟肤白水嫩,历来不见有瑕疵,一双唇更是如浸桃色,以前从未这样过。 见新露说的认真,她便坐去镜前照了照,唇是有些干。 她轻轻抿一下,说“没事,北地是要干燥些的。” 新露可不这么想,如今在大都护跟前,家主要比往常更注重容貌才对。她马上就麻利出门,去为她取润养的膏方来。 前脚刚走,秋霜后脚进门,身上又穿上了男式的圆领袍。 她较为爽直一些,栖迟一般叫她帮着打理外面的买卖事,常有外出走动的时候。今日一早出去,也是去这就近的生意场上查视去了。 “家主,奴婢听闻件事。”秋霜神神秘秘地近前,将听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通。 才这些天的功夫,邕王世子那事已传过来了。 据说邕王花了重金将东西赎了回去,将儿子打了个半死。 即便如此,坊间也已嘲笑起他来,说他不仅教子无方,还落魄到要典当王妃的首饰来过活了。 栖迟只当做个笑话听在耳中,笑了笑“但愿那邕王世子能记得教训,以后不要再胡乱招惹生事了。” 总得叫他知道,有些人不是能随意招惹得起的。 秋霜正觉畅快呢,笑道“家主说的是,如今世子已在大都护府上,以后自然不会再有人敢随意欺负他了。” 当然,栖迟心说否则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什么呢 侄子的事,有一就有二,她需看得长远。 比起温柔的光州,这里纵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这里有她的丈夫,还有他丈夫手上一方不可小觑的雄兵。 就如同经商,这些,都是本钱。 只是可惜,那位丈夫压根没将她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栖迟又无端生出些闷气。 伏廷。她倚在镜前,手指绕着鬓边发丝,想着那男人,那刀削似的下巴。 心里说像个石头。 转脸看一眼窗外,她对秋霜道“留心着时辰,城门落时要记得告诉我。” 秋霜不明所以地应下了。 小雪飘到后来便停了。 城门落时,三通鼓。 伏廷返回。 罗小义跟在他身后挤进府门,将马交给仆从去喂草,搓着发僵的双手笑说“三哥,兄弟知道不应该打扰你与嫂嫂,但还是想在这儿烤会儿火再回去。” 顺便,吃个饭再回去也好。 反正他那位县主嫂嫂说她花得起。 他不比他三哥,自认没脸没皮不嫌羞的。 伏廷没管他,这家里他也来惯了,只说了句“别再往主屋跑。” 是不想叫她觉得他跟前的人没有规矩。 “是,我知道嫂嫂在那里,怎么还好意思再去。” 人说狼崽子也知道护食,他三哥如今也知道护食了。罗小义在心里悄悄编排了他一番。 至后院门中,远远瞧见新露伸了下头。 罗小义瞧见她手里捧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炭盆,落慢一步,走了过去。 新露见礼,小声说早知将军会与大都护一起来,家主早已给他备好了。 罗小义满心惊异想不到那位县主嫂嫂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娘的,可别是个神算子吧 被他想成神算子的栖迟正站在书房门口。 她叫秋霜看着时辰,到了时候就过来了,算起来,等了也有一会儿了。 点上灯后,百无聊赖,她从怀中手炉上腾出只手来,拨着门栓。 一下,又一下。 门忽然开了。 她抬头,眼前站着伏廷。 瞬间自己好似被他的宽肩罩完全了。 他停着,没说话,目光压在她身上。 栖迟也没指望他说,毕竟半个哑子,就休要奢望忽能舌灿莲花了。 她将手炉放在一旁椅上,两指搭住他腰间挂剑的金钩。 “过往从未近前伺候,今日来,是补上妻礼。”她盈盈垂首,手上轻轻拧开,“叮”的一声轻吟。 伏廷一把握住将要落下的佩剑。 剑太沉,他不及时接着,她未必拿的住。 两眼从她恭谨的眉间扫过,他迈脚进了门。 那些所谓的贵族礼仪他并不精通,也不是很在意。 将剑放在案上,他回头又看一眼。 栖迟觉得他这眼光好似在探究自己说的是真是假一般。 照理说成婚第二日,她便该服侍他起身穿衣,回府更衣的,但挂名夫妻做久了,今日才是第一回。 她慢慢走到他跟前来,在他身上看了看,伸手碰到他袖口。 行军服饰,袖口上总紧紧绑着束带,他虽为大都护,绑的却是最普通的布带子。 缠缠绕绕十几层,她一层一层松解开,又去解另一只手上的。 伏廷一直看着她。 她盘的头发堆云一般,乌黑光亮,衬着光洁的额。 他紧着牙关想这女人的心思是不是也如她头发般盘结错绕,前面才回敬过他,眼下又来示好。 无意间又看见她发干的双唇。 北地对她而言,或许是太恶劣了。 栖迟将他两只袖口松开了,又去松他腰带。 那腰带是皮质的,却不知里面衬的是什么,硬实实的,带扣咬合分外扎实。 她手上用力了,解不开。 伏廷看见她眉头细细蹙了起来,眼里只盯着带扣,舌尖抵腮,嘴角提一下。 两只手伸过来,按在她手上,用力一错,带扣开了。 栖迟掀起眼,他已将手拿开,搓着手指,脚下走动一步,忽而自己一手抽下了腰带,说“我自己来便是了。” 这种行军作战的衣物,讲究的便是紧束,不拖泥带水,她解不开不稀奇。 说完利落除衣,剥了外面那两层厚军服,搭在一旁,又从悬地图前的木架上拿了便服披上。 还不如不开口,开了口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栖迟腹诽着,手复又伸去,握住系带,道“礼不可废,你不在意,我却需做全。” 说罢低头仔细结系。 伏廷不语,手指又搓两遍。 女人的手柔软得恰如这北地的雪,却没那么冷。 秋霜进来奉了盆炭火,合上门后悄悄看了一眼。 大都护英伟,她家家主貌美,二人贴在一处越看越般配。 不枉费家主特地等在这里伺候大都护,如此体贴情意,哪样的男人可以招架呀 看着看着,忽而,秋霜就变了脸色,惊呼道“家主” 栖迟系上衣带,手背上忽然一滴温热,抬头时,鼻尖亦是一热。 她一怔,抬手摸过鼻下,手指上沾了淋漓的温血。 秋霜已经快步跑至跟前,一脸慌乱。 “别动”伏廷忽然说。 秋霜吓住,缩回扶家主的手。 他一弯腰,将栖迟打横抱起,一脚踹开房门“小义” 罗小义正在外间烤着炭火,乍闻他三哥唤声,似是不对,匆忙跑来。 伏廷已折返房内,抱着栖迟坐在榻上,揽她坐起,让她稍稍前倾,一手抵住她额,说“煎药” 罗小义粗粗一扫就有数了,来不及应一声,转头就跑去办。 北地气候不似他处,尤其是莽莽冬日,比任何一处都要更干燥。 军中常有外来的新兵蛋子入了营就长流鼻血不止,有的甚至严重到晕厥。 所以对这种事,行军打仗的伏廷和罗小义是再熟悉不过的。 若不及时处置是有些麻烦的,但赶上巧,用当地的药物治一治也就好了。 栖迟靠在伏廷身上,鼻血未停,似是有意要让她流一阵似的。 她恍惚间想,先前新露说她唇干还没当回事,不想竟如此麻烦。 她不想叫自己这狼狈情形给伏廷瞧见,伸手推了他一下。 他手劲大,将她按得死死的“别动。” 我是你手下的兵不成 她没好气地想。 伏廷吩咐“取个冷水帕子来。” 秋霜正不知所措,闻言忙跑出门去。 药草半熟即可用,罗小义很快就端着药碗进来了。 新露也闻风而来,见到家主衣上沾了血污,鼻下仍有血出,脸上惊得发白。 伏廷腾出手来接了药碗,递到栖迟唇边。 她只闻到一阵刺鼻气味,便知苦不堪言,皱了眉。 新露忙要上前接碗“我去为家主添一味甘草来。” “不能添。”伏廷说。 新露一惊,后退。 伏廷看着怀间的女人“出去。” 罗小义不便多瞧,早已出去了。 新露小心翼翼看看他,又看看怏怏的家主,慢慢出了门。 室内无人了,他将药碗抵着栖迟的唇。 她两眼看住他。 男人高鼻挺直,双唇紧抿,颈边若隐若现似有条疤,亦直直地对着她的视线。 然后,他一只手摸到她下巴,捏开,另一手抬起。 药汁入了嘴,那只手在她颈上抹一下,入了喉。 苦得难言。 栖迟皱着眉,半个字说不出来。 良久,听见伏廷的声音“可知道这北地的厉害了” 知道了,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身前,心中说你这男人的厉害,我也知道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李砚刚下学,便听王嬷嬷说后宅有动静,似是他姑姑出了些事情。 他心中一惊,放下书本就跑了过来。 半道撞见罗小义也在廊下,正朝书房那里观望,他更加担心,匆忙过去。 “姑姑”口中焦急地唤着,一进门,声音戛然而止。 他姑姑好好地躺在榻上,额上盖着块帕子,新露和秋霜都在旁谨慎地站着。 榻边,还站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 李砚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想起来,当时在客舍里,这男人持剑入屏风会了他姑姑一遭,临走前还特地看过他一眼。 光王府的世子,自然是知礼节的,他当下便提衣拜了下去“姑父。” 第一次听到这声称呼,伏廷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而后,又看了眼榻上的栖迟。 尚不习惯,但因为榻上的女人,这孩子也是他的侄子了。 “嗯。”他应了,手在胸口按一下。 是想给他个见面礼,但换过衣物后,怀间别无他物。 军服里也许有,可对方是一个亲王世子,想来也未必拿得出手。 干脆又收回了手。 似有道目光追着,他转头,对上栖迟的眼。 她眼神微动,缓缓背过身去。 嘴里尚有苦味缠绕不去,栖迟本还很不舒服,此时背了身,嘴角却隐隐有了笑。 因为早已看见他手上动作。 这男人,再厉害,也总有这一样是不如她的。 “敢问大都护,可还有什么需要防备的”秋霜在旁问。 伏廷想着,方才已让她放任将燥血流了,又喂了药,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歇着就行了。”他目光在栖迟背上盘桓一下,转头出了门。 李砚目送他出去,才从地上起来。 问过新露和秋霜,都说是大都护将他姑姑照料过来的,大都护既然说没事,那应当就是没事了,这才放了心。 他挨着榻沿,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开口“姑姑,我怎么觉得姑父对我无话可说,莫不是我跟来,叫他生厌了” 从头到尾就说了个嗯,简直惜字如金。 他以往总被欺负,心思也养细了,既已知道如今北地情形不好,难免会多想些,或许自己跟来这里是成累赘了。 栖迟还没完全缓过来,声轻轻的“他便是这样的人,你不必在意。” 李砚将信将疑“我只担心自己讨了个不喜。” “不必多想。”栖迟浅浅笑一下,一手扶着额上帕子,心里说,就算不喜又如何 总会叫他喜欢的。 罗小义杵在廊下,看到伏廷远远走来,那衣上还留着点滴血迹,便又记起他先前救人时那凌厉干脆的一幕来。 “三哥抱得可紧,我瞧着像是舍不得撒手了,定是久别胜新婚抱不够了吧”他忍不住揶揄。 伏廷早知他又要胡扯,过来伸脚就往他小腿肚子上踹了一下。 那是他娶的人,抱了又如何 罗小义龇牙咧嘴地抱着小腿蹦两下。 伏廷伸手,揪着他后领,另一手在他怀间摸了一下,摸出酒袋来。 冬日太冷,他们倒不是嗜酒,只是惯常带着烈酒暖身。 罗小义松开腿站定了,嘀咕怎么还喝上了。 伏廷拔开塞子,往嘴里倒了一口,又抛还给他。 天早黑下去了,廊下悬的灯被大风吹得摇晃,身上吹冷了,也没什么感觉。 他喉咙一滚,酒咽下去,一只手摸着脖子。 罗小义接了,这才留心到他脸色似是不对,凑近一看,两眼睁大“三哥,你这伤” 伏廷拿开手,掌上抹了一手的血。 他皱了眉,在腿上蹭一下“没事。” 伤口开了,也不知是抱人的时候,还是喊罗小义那一嗓子给扯到的。 他方才出门时就有些察觉了。 罗小义拿手在自己颈上比划了一下“那可是一钩子差点穿喉的伤,你竟说没事” 说到这个他就想起那些天杀的突厥探子来。 瀚海府向来防备严密,那些人被抓个现行,匆忙逃窜,本是他这个做将军的分内事,谁能料到他三哥也会亲率近卫去追捕。 原先众人以为对方全是男人,罗小义交手时便没防备女人,还以为那只是个被吓坏躲避的民女,待那彪悍的突厥女忽然冲上来,险些没一钩子割破他脸。 幸亏伏廷挡了一下,那一钩子勾到了他颈上,差些刺穿了下颚,也叫他们逮着机会跑了。 眼下倒是看不太出来了,最早几天根本连一个字都说不了,吃喝都成问题。 若非如此,当初在客舍,也不会连全是女眷的内围也不放过搜查。 罗小义忆起当时,看他三哥在那屏风里待了那么久,还以为真就抓到人了。 倘若不是他三哥及时抬手拦住了,众人说不定已经抽刀进去了。 谁承想,里面的不是探子,倒是他屋里头的。 他又凑近看了看伏廷渗血的脖子,拧眉说“三哥,依我看,不如就花一笔去买了那好药来,你可是大都护,怎能有伤一直拖着” 一早就找人治了,但大夫说了,要好得快就要用几味稀药。 金贵药都在那金贵地方,别说药材本身,就是运来北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三哥将钱都投入军中了,根本不在意,只用些寻常伤药应付了,不几日,就又如以前一般喝酒吃肉。 若非他一直不让他多说多动的养着,只怕还要更糟。 眼下,是万万不能再耗了。 伏廷感觉颈上血还未止,用手按住了,听到这话只刮了他一眼。 罗小义心一横,从怀里摸出那印信,道“嫂嫂没要你的钱,不如就先动些老本去买药好了。” 他知道伏廷的脾气,原本是不想告诉他这事的,但现在顾不得了。 何况人家是两夫妻,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果然,伏廷看到那印信,脸色便沉了“你没给她” 罗小义忙道“嫂嫂有钱,并不在意的。” 她不在意就觍着脸用她的 伏廷劈手将印信夺了过去。 罗小义摸了摸鼻子,不敢吱声。 书房内,灯又多添了两盏。 李砚到底乖巧,几句话就被栖迟给安抚走了。 新露和秋霜暂时还不敢让她多走动,刚刚拿了衣裳过来,就在这里给她换了。 栖迟看着她们将那身沾了血迹的衣裙捧出去的,早已皱得不成样。 是那男人之前将她死死按在怀里,给揉皱了。 她斜斜倚在榻上,捏了盏刚刚煎好的热茶汤,小口小口地抿着。 嘴里被伏廷灌下去的苦味总算是被压下去了。 觉得已好差不多了,刚打算走,外面有人来了。 栖迟抬头,看见伏廷长腿窄腰的身影入了门,灯前顿时多出一道长影。 在他身后,是紧追而至的罗小义,脚步追得急,一脚已跟进了门,连忙扒住了门框,头朝里伸了一下,又悻悻然缩回门外去了。 她看得分明,仰头,目光转到伏廷身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手在腰里摸一下,递到她眼前来。 是他的印信。 栖迟伸手,两指自他掌心里捏了,问“给我的” 伏廷说“凭这个可取你的花销。” 栖迟朝门口看一眼,这下就明白为何罗小义是那个模样了。 他对娶进门的人倒是不吝啬。 这么想着,竟觉出他一点好来了。 她抿去唇边的笑“岂不是要我用你军中的钱。” 不等伏廷回答,门外罗小义便嚷道“何止是三哥在军中的钱,还是他扛着伤都不肯动的钱” 伏廷冷声“滚。” 不知怎么,栖迟一下就想起了先前在他颈上见过的疤。 抬眼去看,他衣领遮着,那疤斜的一道往上,连到下颚,确实是新伤的模样。 下颚处,不知何时已贴上了张褐纸皮子,映出一小块黑色的膏剂印子来。 想来刚才他是去用药了。 她抬高声音“什么伤” 是在问罗小义。 外面声音回“说出来怕县主嫂嫂吓着,那可是铁钩穿肉的伤,险些要刺入三哥的喉咙,没几个人能扛得住的” 伏廷脸绷着,双唇抿成一线。 若非面前还有个女人在,他已经出去将罗小义踹走了。 栖迟唇抵住茶盏,下意识的遮了下脖子。 之前他将她按在怀中时力气大的很,若非罗小义开口,谁能知道他还挨过这出。 光是听着她都觉得疼。 她瞄他一眼,心想难道他是铁打的,这都能扛。 “为何扛着不治” 罗小义“要想好得快,需得用几味稀贵药的” 伏廷磨了下牙,想着待会儿再收拾罗小义,沉声说“我自己有数,东西给你就收着。” 话是对栖迟说的。 她捏着印信的手指纤细葱白,他两眼扫过,转身欲走。 衣袖紧了一下,是栖迟拉住了他的袖口。 “你是要与我分家了么” 伏廷一时站住了。 栖迟手指拉着他的衣袖,两眼正看着他。 先前失了些血,她一张脸白寥寥的,颓颓然娇软地倚在他这张榻上,连拉他的手指也没什么力气。 他没来由的多看了两眼,喉结滚动,说“不是。” 栖迟追问“既然不是要分家,又何需如此泾渭分明” 伏廷不语。 他虽出身寒门,但一身金戈铮铮,从未想过靠裙带关系攀附上爬,这桩婚事若不是圣人所赐,他绝不奢求。 纵然李栖迟贵为宗室,身娇肉贵,他眼下境况不济,可既已娶入了门,就绝不会让她饿着冻着。 又怎能用她的钱。 栖迟看着男人沉凝的脸,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拉他衣袖的手却又紧了一分,口中轻叹“想不到我堂堂一个县主,大都护夫人,想要为家里花些钱,竟也是不行的了。” 伏廷不禁看住她。 她目光坦荡,反而显得他不近人情了。 有理有据,他嘴抿紧了,竟找不出半个字来反驳。 栖迟话已说到,料想他也说不出什么了,拉着他衣袖坐直身来,不由分说,将那枚印信塞回他腰间。 手指伸进去,隔着两层衣裳,触到了一片紧实。 她手指轻缩一下,收回手,不自觉抚了一下鬓发。 伏廷按一下腰里印信,眼盯着她,良久,终是一字未吐。 一扭头,出去了。 外面罗小义早避开,没叫他寻着机会。 不多时,又折返门边,煞有其事地向栖迟道谢“多谢县主嫂嫂,还是嫂嫂能治得住三哥。” 栖迟倒要感激他,那男人是半个哑子,什么也不说,好在身边还有他这个话多的,倒是能让她知道不少事情。 她问“你为何总唤他三哥” 罗小义回“我追随大都护多年,是拜过把子的,所以兄弟相称。” 栖迟心说难怪总是形影不离的。 又问“那前面的大哥二哥呢” 罗小义笑起来“嫂嫂误会了,没有大哥二哥,只因三哥小字三郎,我才唤他作三哥的。” 三郎。栖迟在心里回味了一下,无端泛出一阵亲昵来,不想了。 她拎拎神,道“他需要的几味稀贵药是什么,你都告诉我吧。” 罗小义不禁冒了个头“嫂嫂” “我给他治。”她笑着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雪后初晴,城中药材铺子的门早早就开了。 铺子柜上的就站在门口,时不时朝外张望一眼。 不多时,外面车马辘辘,有人到了。 两名着圆领袍,作男装打扮的侍女打头入了门,而后转头,将后面的人迎了进来。 柜上的立即搭手见礼“夫人到的及时,已准备妥当了。” 栖迟身上罩着厚厚的披风,头戴轻纱帷帽,点下头。 秋霜和新露跟着她,往前几步,进了侧面耳房。 她名下生意名目虽多,药材这项倒是不常做的。这间铺子是新近盘下的,为了网罗药材方便罢了。 今日一早,柜上的来报东西已备妥,因着太过贵重,需请她亲自过来检视,她才来了这一趟。 耳房里,案头上,摆着一只漆彩描金的七层宝盒。 秋霜过去,动手打开,从上往下,一层一层摆开来。 每一层里面都是一包仔细捆扎的药材。 这些都太金贵了,须得分开着放,堆一起怕会错了药性。 栖迟解下披风和帷帽,交给新露,在案后坐下,手指轻拨,将每一样都看过了,问“可有缺漏” 秋霜摇头“皆是按照罗将军说的去搜罗的,都在这里了,柜上的说倒是有一味号称天方子的,实在难寻,最后只听说南诏往宫中入贡时才会有,费了不少周折,却也总算是弄到了,只不过花费不小。” 她跟随栖迟久了,早已见多识广,并不小家子气,既然会说花费不小,那肯定是真的不少了。 然而栖迟听了,也只不过嗯了一声作罢。 弄到就行了,至于花了多少,她并不是很在意。 能治好那个男人就是好事。 秋霜悄悄和一旁的新露打了个眼色。 光是搜罗算什么,这些药可是日夜兼程送到北地来的,快马都跑死了几匹,人力物力,前前后后都不是小钱。 家主对大都护可真是舍得呢。 药材都收妥当了,栖迟让新露和秋霜拿去同柜上的碾出来,做成膏贴,也好上药。 正在耳房里等着,忽听外面有马鸣声,接着有人在唤“店家,店家” 这声音分外熟悉。 她走到门边,手稍稍推开道门缝。 罗小义正一脚跨进门来。 几乎下意识的,她就往他身后看去。 果然,伏廷就在后面一步进了门。 他军服紧束,右臂肘上又加了一层皮护,是拿兵器的架势。栖迟便知道他肯定又是去过军中了。 她看过去时,他正将手里马鞭塞入后腰,侧对着她,高拔挺立,长靴裹着的一双腿笔直。 栖迟看着恍了个神,忽而想到男人中,他应当是她见过的最英挺的一个了。 伏廷是被罗小义拖来买药应急的。 往军中一趟,伤口又开了。 他倒是没在意,只是架不住罗小义唠叨,嫌他之前用的伤药不顶用,半道被拽来了这里,要他换个新方子先对付着。 罗小义还在唤柜上的。 伏廷站着,一只手,摸上了脖子。 另一只手想去摸酒袋,已伸到怀里,顿一下,还是空着拿出来了。 烈酒虽能分散精神,他却不想依赖上。 余光里,忽然察觉什么。 伏廷眼神一动,扶着脖子扫过去。 侧面耳房的门无声半掩。 栖迟只不过悄悄看两眼罢了,谁能料到行军的人这般警觉,竟险些就要被他发现了。 她立在门口好笑,怎么夫妻两个,弄得好似做贼一般。 转过身,突感身后门被推开,一回头,当头罩下一道高大人影,人被迫一退,抵在墙上。 伏廷欺在她身前,眼神由冷转缓,一只手从腰间佩剑上收回来“是你。” 他也意外,还以为城中是又混了什么进来了。 栖迟眼神扫过他,身动一下,低低说“你压着我了。” 伏廷留心到她背还抵着墙,一张脸紧挨着他胸口,那张脸薄薄的透白,浮着抹微微的红。 军服糙厚,他真担心压上去会将她这样的脸皮给蹭破了。 他抹一下嘴,自嘲是警惕过头了,两腿站直,一手将门拉到底,朝外说“没事。” 外面早没动静了,罗小义刚才接到伏廷示警,便准备着了,此时见到耳房里的人是谁,才放下戒心“原来是嫂嫂啊。” 伏廷想起进门时看到外面停着的车马,回头问“来这里做什么” 自上次她流了次鼻血,他后来还没再过问过,此时才想到,或许她是还没好 忽而想起那晚她拉着他,问他是不是要分家的模样。 若是因为那个还没好,那就全是他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摸一下脖子,心里骂自己一句是不是个男人,与她争那几个钱的事干什么。 栖迟走到门边来,看一眼罗小义。 罗小义顿时就会了意,插话道“三哥这是多问了,嫂嫂来这地方,自然是给你买药来了。” 伏廷看向栖迟。 她与罗小义交换了个眼神,说“我寻着个偏方,听说治伤有奇效的,就不知你敢不敢用了。” 罗小义抢话道“三哥何等人,天底下绝没有他不敢用的药。” 伏廷眼扫过去。 这小子今日话分外的多了。 自己,却也没说什么。 新露和秋霜差不多一前一后回来了,怀间捧着那只盒子,见着大都护竟在,还以为是来接家主的,一时意外,面面相觑。 罗小义再不想买什么药了,说道“回吧,嫂嫂出来一趟料想也累了。” 伏廷看了眼栖迟,又看了眼那只盒子,一言不发地出门去解马。 栖迟叫新露在盒中取副药贴给自己,转头见罗小义仍盯着自己,含笑点了个头。 意思是让他放心。 罗小义马上朝她拱拳,低低道“嫂嫂真是救星,若真治好了三哥,你就是我亲嫂嫂” 说的真情实意的,毕竟他三哥对他可是救命的恩情。 当时那一钩子若真割破了他脸,不死也半残,就算是个将军也娶不上媳妇儿了。多亏了他三哥,他都愧疚多久了。 那日听这位县主嫂嫂发话说要治好他三哥,他简直视作大恩大德。 栖迟出去,上了马车。 坐定后,揭帘朝外看了眼。 伏廷打马遣退了几个禁卫军,缰绳一扯,朝她马车这里过来,就挨着马车窗口勒住了马。 是想要她先回去。 栖迟先发话“先上副药再去军中。” 伏廷看了眼那头等着的罗小义,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一副药,又有什么可惧的,总不至于试出什么事来。 他翻身下马,掀了衣摆在腰上一掖,跨步上车,就在她面前坐了。 栖迟这才将手拿出来,掌心里,刚调好的药膏还软哄哄的,黏在几层白布帕子上。 伏廷比她高许多,倒方便她上药。 她靠近些,见他下巴上连先前应付的褐纸皮子也没有,心说真是不要命了,难怪会被罗小义拖来买药。 也不敢去看那伤处,她只低头,细细将帕子弄齐整了。 就要送到他颈上时,忽而另一只手伸出去,握住了他搭在膝上的手。 伏廷手上一软,不禁看向她,颈上忽的一痛。 栖迟已将帕子按上去了。 这贴药竟是痛如刺骨。 那只手又自他手背上抽走了。 伏廷拧眉看着眼前的女人,乌黑的发髻盘绕,掩着她的脸,尖尖的下颌。 她却并未看他,只看着他颈上的帕子。 他忍着痛想原来只是要叫自己分个神。 “好了。”栖迟松开手。 伏廷自己按住帕子,又看她一眼,揭帘下去了。 新露和秋霜这才敢上车来。 栖迟再揭帘看出去,见他将衣领拉高遮了那带药的帕子,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疾奔走了。 她放下帘子,那只手缓缓收回袖中。 男人的手比她的大许多,方才差点便握不住。 有些想笑,但秋霜和新露还看着,她又忍住了。 一帖药,伏廷本没有太在意。 然而不过几个时辰,便察觉到了不同。 临晚归府。 书房里已灯火明亮,炭火温暖。 伏廷跨进门里,解剑卸鞭,一只手扯着腰带,一只手再摸脖子,竟已没了感觉,仿佛之前那些疼痛不适都不曾有过一样。 再回想这一日在军中,几乎都不曾记起带伤的事来了。 身后,有人进了门。 他回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 栖迟衣裙曳地,拢着手站在那里,一双眼看着他。 不急不缓的,倒像是早就等着他回来的。 伏廷扯着腰带的手按回去,又扣上了。 栖迟的确是等好的,听着这里有动静便来了。 她说“我来给你换药。” 说着走过来,看了眼他颈上的帕子,药膏渗出来,白帕子已污了。 她低头,将袖中拢着的新帕子拿了出来。 两人站在一处,伏廷闻到一阵香味,幽幽的,似是什么花香。 是女人发间的味道。 北地的花少,他也闻不出那是什么花。 “据说第二副药要烈些的。”她忽而说。 伏廷自己动手将颈上的揭去了,说“没事。” 这伤扛到现在,早已没什么不能扛的,何况先前那一副上颈时也不好受,他早已有了准备。 栖迟没再说什么,只抬手,将那帕子按了上来。 伏廷浑身一紧,咬了牙。 她竟没夸口,这一贴比起先前第一副不知烈了多少倍,宛如钝刀剜肉。 他头稍一偏,被栖迟紧紧按住“别动。” 这语气分外熟悉,他瞬间便想起自己按着她灌药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莫非是在这里等着他的 他咬着牙,军服里浑身绷紧。 李栖迟,只当她是宗室娇女,却是错了,她可比他想的要狡黠多了。 生生挨过了那阵割肉般的痛,栖迟手还按在他颈上。 她仰着头,从那伤处看到他脸上。 他下巴处拉紧,两眼定定,脸如刀削。 她心说可真能忍,这药好得快,可据说也是最难熬的,他竟一声不吭。 “很快便能好了。”她说。 “你用的什么药”伏廷忽然开口问。 开了口才能察觉之前他忍得多狠,声音已有些嘶哑了。 栖迟不妨他竟是个瞒不住的,心思动一下,偏就不直说“何必管它是什么药,能将你治好了便是好药。” 伏廷眼睛看住她,倒像是有数了。 光是先前罗小义与她一唱一和的,他也看出些端倪了。 只是眼下疼痛难当,一时也无心再说其他。 栖迟避开他视线,眼神转回伤处,垫脚,查视着可贴完全了。 伏廷只觉耳旁软风一般,是她嘴唇动了动,说了句话。 屋外,有仆从来请问大都护可否用饭了 栖迟松开手,拿帕子擦两下手指,转过头,缓步出门去了。 伏廷站着,许久,直到门外仆从再问一遍,才动了下脚。 两眼却仍望着门口。 刚才栖迟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若将你治好了,可能与我多说几句话么 他摸住脖子,舔了舔牙关。 猝不及防,她会来这一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栖迟回到房中时,李砚正在那里坐着,穿一身月白袄子,粉白面庞,如玉雕琢,好似这北地里的雪团子一般。 他是下学后来陪姑姑一同用饭的。 栖迟见他在,袖口轻轻拢一下唇,便将从书房里带出来的那丝笑给掩藏去了。 新露和秋霜进来摆案传饭。 李砚坐着没动,到现在也没叫一声姑姑,头微微垂着,似有些心不在焉。 栖迟察觉出异样,坐下问“可有事” 新露闻声立即近前,贴在她耳边低语一阵。 栖迟心中沉了。 这次给伏廷搜罗那些稀贵药时,恰好逢上圣人下诏册封了两个王爵,消息顺着送药的带过来,传入了栖迟耳中。 这事她早已知道了。 不妨今日新露与秋霜在房中闲话起来,便叫进来的李砚听到了。 圣人之前推托,悬着光王爵迟迟不封,转头却又诏封了他人,叫他身为光王世子作何想 案已摆好,菜也上齐,栖迟拿起筷子说“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吃饭吧。” 李砚抬起头,看看她,又垂下去,那脸上倒算不上愁眉苦脸,只是有些悲戚“我只是想到光王府是父王和姑姑费尽心血保下的,如今却在我这处传不下去,便心有惭愧。” 栖迟停箸,知道他懂事,自然心疼他,脸上却反而笑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不知天家情薄。 从她决心来这里,来那个男人身边时,便已不再指望圣人恩惠。 想要什么,还需靠自己伸出那只手去。 至少光王爵还在,有北地的助力做依靠,总会寻着时机,她便还不算对不起她哥哥的嘱托。 只要,她能得到那个男人的心 看一眼侄子,她故意冷起脸说“想来还是怪新露和秋霜多嘴,今日我得罚了她们才行了。” 新露和秋霜听闻家主这话,马上跪下,齐声附和“正是,都怪奴婢们嘴碎,才惹得世子如此沉闷。” 李砚一向宽和,那也是随了姑姑,他知道姑姑这是故意说这话好叫自己振作,忙站起来去扶二人“没有的事,姑姑莫怪她们,我不再想便是了。”说着又乖乖坐回去,拿起筷子。 栖迟这才动筷。 李砚吃了两口菜,那菜是用刀片出来的,雕成形,盛在盘中,根根直竖,状如金戈,他看着不禁联想到了他姑父。 不多时,振了振精神,又开口“姑姑放心,他日若真不得转圜,我便学姑父,将王爵一分一分挣回来。” 栖迟笑“只要你还姓李,便永不可能去经历那些从无到有的日子,何况” 话顿住,不往下说了。 其实是想说,何况如你姑父那样的,多少年才能出一个。 少入行伍,金戈铁马,战功赫赫,一年跃三品,如今才能做到这大都护。 无人知晓他经历过什么才有了今日。 她捻着筷子,回想起他在书房里那张紧绷沉凝的脸。 思绪渐渐的,变的漫无目的起来,不自觉的,眼光轻动。 那样的男人,真不知有朝一日陷在女人臂弯里,会是何等模样。 一早,伏廷照常起身。 拿了军服搭在身上后,转头端了案头喝剩的凉水泼进炭盆。 灭了一室的温热,他才摸了下脖子。 那阵割肉之痛过后,竟是一夜安睡,现在又和之前一样,好似什么感受都没了。 窗外风大如嚎,料想是又下起了雪。 他很快穿戴好,抬起只手臂送到嘴边,咬着军服上的束带扯紧,腾出另一只手去推窗。 窗推开,果然外面飘着小雪。 天色黯淡,映着那片飞屑,女人的窈窕身影倚在柱旁。 听到开窗的声音,栖迟回头看了一眼,与他视线一触,站直了身。 是在这里站久了,有些累了,不自觉就倚上了柱子。 “换药吧。”她直说来意,转头便推门而入。 伏廷在窗口站着,看着她走到身前来,先一步在案席上坐了。 他什么都没说,却在想这种下人就能做的事,何须她次次亲力亲为。 身边衣摆掖一下,栖迟已在他身边坐下,袖中两手拿出来,除了新一副膏贴外,还有块热手巾。 伏廷已自觉将颈上的旧药膏揭去,经过一晚,早已干了。 手巾揣到现在只剩半热,栖迟给他将那些残余的擦干净了,拿着膏贴送到他颈边时停一下,说“可能还是会疼。” 伏廷眉目沉定“没事。” 栖迟将药膏贴了上去。 伏廷搭在膝上的两臂稍紧,本已做好了准备,却没有预料中的痛楚,眼一偏,看向身前的女人。 栖迟说“不疼么那料想便是要好了。” 字字真诚,何其无辜。 伏廷抿住唇,腮边动两下,却也没说什么。 就算她是存心想要捉弄一下,他还要跟着计较不成 栖迟捉弄归捉弄,还是不忘给他贴严实了,手掌贴在他颈边细细按压着布帕子。 行军之人风吹日晒,她的手要比他的脸白多了。她悄悄观察他侧脸,眉眼鼻梁,下颌线至耳根,深挺磊落,无一处不似刀刻。 手落在他喉头处,在那突出上停留一下,收了回来。 喉头一动,伏廷手扶住膏贴,眼盯着她,手上将衣领往上提了提,遮掩伤处。 外面有人在唤三哥。 是罗小义来了。 栖迟照旧低头擦了擦手指,起身出去。 刚出门,忽听远远一阵擂鼓声,混着风雪,时断时续。 罗小义已踏上回廊,口中还在叫“三哥,城中急务” 伏廷霍然起身。 栖迟回头时,见他抓了马鞭就出了门,大步飒沓,顷刻便转过廊下不见了。 她站到廊边,又细细听一遍那鼓声,却不是报战事的。 廊下人影跑动,秋霜快步到了跟前,附在她耳边说附近她名下的买卖不少都被人冲了,消息是从城外送来的。 “若不是什么大事,叫下面的去应付便是了。”栖迟边想边说“过三刻,若还是这般,再来告知我。” 秋霜应是。 栖迟回到屋中,本是想补个短眠的,因为先前等伏廷起身也没睡好,现在听了秋霜的话,只重新理了妆,也睡不着了。 以她所有,倒不在意这一些细微损失,只不过秋霜既然来报,想必也是要急。 如她所料,三刻过去,秋霜又进了门。 “家主,那些柜上的怕是应付不了,听得城中方才已鸣鼓告急了。” 栖迟听说与鼓声有关,便拿起了披风。 乘车出府时,雪停风息,倒是适合出行。 她只带上了秋霜,毕竟也是要掩人耳目的事。 马车上了路,却是越走越难。 直到城门附近,停住,再不得前进半分。 坐在车中,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必是十分拥挤混乱。 车夫安抚了一下马,跳下去,挤进人堆里打听了一下,回来后将消息告诉秋霜。 秋霜隔着帘子递话城门已落,方才鼓声便是这里传出的。 是城外那些流民,不知怎么,忽而动乱起来了,难怪连周遭寻常买卖也受了波及。 栖迟想到那些城外见过的流民,不过是讨生活的,并非恶徒,更非叛民,应该不会这般才对。 她将帷帽戴上,下了马车。 脚踩到地,四周左右皆是水泄不通,寸步难行,乱却在城外,才会被城门挡住。 栖迟叫秋霜看住四周,刚在人群中站定,听见身后迅疾马蹄声似雷声隆隆。 两侧人群连忙散开让道。 她被人群一挤,只得一并让去道旁,转头望去,隔着一层轻纱,雷声已至眼前。 一人身跨烈马,疾奔而至,身后两列兵马,个个手执兵器。 至城下,他提手勒马,沉着两眼,盯住城门。 是伏廷。 上次见到安北都护府的兵马,还是他迎接她入府的时候。 眼下再见,竟比上次更加迅疾如箭,齐整无声,是从未见过的阵势。 栖迟看着马上的男人,一只手稍稍掀开了垂纱。 她早知他手下的兵马,是一方雄兵。 伏廷打着马,信步盘桓,军服紧贴,一身凛凛,盯着城门时一手持缰绳,一手按在腰上。 栖迟留心到他腰上配的并不是他惯带的剑,却是一柄一掌宽的刀。 手在柄上,刀藏鞘中。 她看了片刻,城门忽然开了。 一马飞入,城门复又闭合。 是罗小义,单枪匹马出去了一趟,又返回了。 他驰马至伏廷身边,歪着身子与他耳语了几句。 伏廷没说什么,只点了个头。 下一瞬,城头又是一通急切击鼓。 他按在刀上的手紧了,手背上青筋凸起。 围观的人听出不对,匆忙四散。 一时道上混乱不堪。 罗小义招手唤了几人,打马过来护道。 他竟是个眼尖的,栖迟脚还未动,便被他发现了,一双圆眼落过来,上上下下地看。 罗小义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她为何会在这里,也不好当着大庭广众的面问。 最后只得手按一下,以口比划着,示意她不要乱动,一转头,匆忙回去找他三哥。 栖迟便是有心回避也来不及了。 她手扶着帷帽,避开人群,一直退到墙角处,再看过去,马上的男人已转头望了过来。 而后,他手上缰绳一扯,往这里过来了。 她便站定了。 伏廷打马到了面前,隔着帽纱看了眼她的脸,问“为何来这里” 他不曾听说宗室贵族有那等寻常百姓般看热闹的闲心。 栖迟尚未开口,那头马车边的秋霜喊道“大都护恕罪,只因奴婢一早外出采买许久未归,家主挂念,寻我而来,这才在此遇见大都护。” 伏廷听了,便没再问。 “先回去。”他说。 栖迟点点头“是要回去了。” 城外显然是去不成了,只能回去。 伏廷转头,看了看道上。 拥挤人潮,胡乱推挤,一片尘土飞扬。 若非有罗小义带人在防护,只怕已经出事了。 城头擂鼓未息,眼下这里并不安全。 他看见栖迟的马车已被迫挤到路边,车夫和秋霜全被堵在那头,只能望着,也过不来。 罗小义好不容易打马过来“三哥,快叫嫂嫂回去,万一出事可怎么好。” 一人摔过来,差点撞到栖迟身上,伏廷用手挡了一下,一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递给她“骑马回去。” 骑马是最快的。 栖迟接了,在他身前站着,说“我上不去。” 伏廷说“脚踩住镫便上去了。” 她又道“你的马太高了。” 伏廷知她身娇,肯定不会骑马,但耳中城头擂鼓又响了一遍,他二话不说,手在她腰上一扣,抱着她就送了上去。 女人娇柔,从他臂中落到马上。 他将她脚塞入马镫。 “大都护府的夫人,岂能不会骑马。”说完,将缰绳塞入她手中。 栖迟握住了。 “说的也是。”她提一下缰绳,两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腹。 马在她身下,缓缓前行几步。 她回过头,一手掀开帷帽上的垂纱,冲他看了一眼。 伏廷站住了。 他看出来了,她分明是会骑马的。 “三哥。”罗小义遥遥唤。 伏廷生生转回盯在女人背上的双眼,转身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栖迟自然是会骑马的,以前常在外行走,又不得亮身份,难免会有车船不便的时候。 若是不会骑马,路途麻烦,可想而知。 伏廷的马是军中战马,通体黑亮,身长腿高。 她坐在上面,恍若人流中高高鹤立,混乱的行人几乎挨不到她。 打马穿行,直到那阵人潮没了,她才勒马暂停。 身下马鞍皮革已旧,灰褐的,裂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出来。 她用手摸一下,甚至觉得糙手,想起了那男人不由分说将她抱上马的情形,转头遥望一眼。 已看不见城门,也不知他那里,现在情形如何了。 秋霜落在后面,晚了半个时辰才回到都护府。 本还担心着,入了府门见到新露,听她说家主早已安全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栖迟回来后,先翻开册子清点了自己在城外的铺面,而后便坐去了窗前。 安安静静的,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街道上的喧哗人声已听不见了。 秋霜走进房来,以袖拭去手心里惊出的冷汗,轻声问“家主,往下要如何是好” 眼下城也出不去了。 栖迟望着窗外,说“还没看明白么,只要解决了城外的流民,便也什么事都没了。” 秋霜回味过来,确实根源在流民。 栖迟坐正,想了想“今日罗小义说不定又会到府上来,你与新露去外面等着,若他到了,就来告诉我。” 话说完,还没等秋霜应下,耳中便听到那阵鼓声又响了一通。 她眼睛又望了出去。 鼓声急急促促,响在城头。 道上人已散尽了,只剩下肃然两列兵马陈阵城下。 罗小义打着马,回到伏廷身边,搓一下冻僵的脸,问“三哥有何打算他娘的,人太多了” 外面忽然流民激增,他出去一趟,已询问清楚,是因为原先流至下面各都督府的流民也一并过来了。 伏廷统辖着八府十四州,一身积蓄不仅投入了瀚海府,更优先了下面的各都督府军备、十四州边防。 尽管如此,今年流民多于往年,几大都督府也无力再收容这么多人。 那些过去的流民并未寻着落脚地,反而被驱赶出来,最后只得统统涌向首府瀚海府。 瀚海府外的流民听说他们竟是被驱赶过来的,担心首府也会一样赶人,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一时流言四起,便先自乱了。 伏廷扶刀立在城门前,双唇紧抿。 罗小义说“听闻前些时候还有个好心的给城外的流民散过钱银,倒叫他们安稳了些日子,谁承想眼下说乱就乱了。” 他恍若未闻,在沉思。 以城挡着,并不是办法。 城头鼓声又起。 已是一催再催了,罗小义心急,从马背上跳下来,贴近他身前,又唤一声“三哥,到底如何说” 能如何说伏廷沉眉。 皆是平民,他手中的刀是用来杀敌的。 若非要防范城中受损,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耳中听着鼓点,他一咬牙,手从刀柄上松开,说“开城。” 罗小义一怔“要放他们进来” 流民入城,入军者充军,垦荒者落户,本无可厚非,可如今人数过众,以他们眼下的境况,根本是难以负荷。 他似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嘀咕“我知道了,三哥那老本,原来就是留着做这个用的。” 伏廷没作声,也没否认。 他早有扩军打算,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 “不如,还是再想想吧。”罗小义又犹豫了。 虽然扩军有益,可那些老本要安置这么多人怕是不够,还是有空缺。 伏廷决心已下,嫌他啰嗦“少废话,开城” 罗小义看看他脸色,手抄了抄后颈,无可奈何,只好上了马,一夹腿,往前奔去,高声传讯“奉大都护令,开城收人” 鼓声彻息,城门缓缓开启。 临晚时,担心城中情形会传入府里,栖迟抽空去看了一下侄子。 李砚照常在随先生念书,已快下学。 门窗关着,他手执书卷,轻轻晃着脖子在念一首绝句,根本没听见城中嘈杂,倒是安安稳稳的。 她隔着窗缝看了两眼便离开了。 从他院中出来,就碰上了小跑过来寻她的秋霜。 正如她所料,罗小义真的来了。 新露已如往常般将他请去外间那间屋子里烤火去了。 大都护,倒是还没回来。 栖迟心说正好,这事也只能单独跟罗小义说。 罗小义其实是经过,他三哥领军入营了,让他率人安置流民。 他半道经过都护府,想着进来问一下那位县主嫂嫂安全回府没有,回头好告诉他三哥。顺便也可以给他府上报个信,好叫他嫂嫂安心,结果就被请来烤火了。 正两手在炭盆前伸着翻来覆去,栖迟进了门。 罗小义马上起身,嘴甜地唤“嫂嫂。” 栖迟拢着手,不进来,只站在门口,逆着光,也叫他看不清神情。 她问“那些流民如何了” 罗小义正忧心着,一听她问便想吐苦水“三哥果断,自然是放入城中来了,只不过” 话说一半闭了嘴,想着得给他三哥留点面子,还是不要说太多了。 不妨却听她接话道“只不过花费太多,料想是又拮据了。” 罗小义被她揭破,一阵干咳。 娘的,他三哥的人竟是个人精。 栖迟早就猜到了。 那男人率军而至,飒然果决,光这份魄力,这点小事早就解决了。 能有什么事是能让他迟疑的 无非就是因为这个罢了。 她抬袖遮了下唇,说“缺多少,我可以出。” 罗小义脚下一撇,险些被炭火撩到,抓着衣摆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嫂嫂说真的” 栖迟点头。 罗小义早见识过她大方,先是一喜,接着却又摇了头“不行,流民入了营,拿的是军饷,哪有问嫂嫂要军饷花的。” 这与给他三哥治伤可不是一回事。 若是叫他三哥知道了,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罗小义虽然动心,可也觉得拉不下那个脸。 “确实,”栖迟不紧不慢道“但往小了说,我帮的是自家夫君,他好了,于我只会更有益;往大了说,安顿流民,可扩军也可增富民生,对这辽阔北地有益,于国更是有利。我身为宗室,为家为国,有何不可” 罗小义细细一想,竟然无一处不说在点子上了。 他睁大两眼,就差拍腿了“嫂嫂你是诸葛转世不成” 就凭这张嘴皮子,都能去借东风了,难怪能治得住他三哥了。 栖迟笑“那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罗小义搓了搓手“我是可以,但三哥不是好糊弄的,只怕瞒不住。” 栖迟心说那又如何,他知道了便知道了,她又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嘴上却道“就是知道你三哥为人,我才只与你说这事,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办便好。” 罗小义思来想去,点头答应了。 栖迟走近一步,细细将打算与他说了。 罗小义点头,全都记在了心里,而后一抱拳,也顾不得烤火了,脚步匆匆地离去。 直到出了府门,抓着马缰时,心里却又犯起嘀咕莫非他三哥这是否极泰来了 这位嫂嫂简直就是处处在帮着他,可真是没话说了。 他走后没多久,天就黑下来了。 院中一圈都掌起了灯火。 因为早上飘过一次小雪,打湿了回廊,下人们也已细细洒扫过了,还有些痕迹未干。 伏廷从外面回来,胡靴踩过廊下,是直往书房的路,忽而停步,往主屋那里看去。 想起了白日里的情形。 那里面是他的妻子,不过问一下似乎说不过去。 不然好像不是个男人。 他将马鞭塞入腰里,脚下转了方向。 主屋许久不来,愈发变了样。 门前悬着厚厚的挡风垂帘,被挑起搭在门上,垂下数条丝绦,是光州时兴的式样。 他往屋内扫了一眼,满室熏香。 空无一人。 但这屋子里到处都是李栖迟的印迹。 他又看了一遍,往廊上看了看。 也没见到她身边常跟着的那两个侍女。 若非罗小义告诉过他,她已安全回来,现在怕是还要出去找了。 伏廷站了站,转头回书房。 走至半路,听见马嘶声,似是他坐骑的声音,循声走了过去。 一直到马厩,不见有人,只有棚上挑了盏灯。 他低头进去,战马立着,喷着响鼻,一只蹄子时不时抬一下,似是要踢人的架势。 转到侧面,才发现那马腹上贴着一只细白的手。 手的主人从马身旁站了起来,看着他。 伏廷看着她朦胧灯火里的脸,心说难怪不见人,原来在这里。 是栖迟。 “叫新露给你备了副新马鞍,她们都不敢靠近你的马,只好我来了。”不等他开口,她先说了缘由。 送走罗小义,她才想到了这事。 刚才蹲着,正是在系马鞍,此时站起来,她才松手放开敛着的衣裙,手指抚了抚衣摆。 伏廷扫了眼新马鞍,是层新皮子做的。他过得随意,倒真有多年未曾换过鞍辔了,以往身边也没有人会替他想起这些细碎事情。 他不禁又看她一眼,说“这马烈,兴许会伤人。” 栖迟说“我骑了一路,不曾察觉它有多烈。” 伏廷下巴一动,心说那是他抱她上去的,不然试试 想到这里,倒是记起先前那幕了。 他低下头盯着她“你会骑马为何不说” 面前的女人眼珠轻轻转动,低低回“你也不曾问过。” 实话实说。 当时她明明只说了上不去罢了。 难道不是他先小看了她么 伏廷一时无言。 过半晌,才道“谁会问那个。” 心里却觉得,似是又着了她的道。 栖迟似笑非笑,眼瞄着他。 他立在马厩里,几乎快要挨着棚顶上的横木了。 又看到他身上,他腰上塞着马鞭,那一柄宽刀还未卸下,就横在他腰后,军服腰身收束,一身莽气。 伏廷察觉到她看着自己腰后,怕吓着她,摸到那柄刀,解了下来,拿在手里。 刚要低头出去,忽听她声音低低的,贴着背后传来“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问我就是了,不问我又如何会知道。” 他停步,莫名想起,那日她说治好了他,要他与她多说几句话的样子。 她又转到他身前来。 “给我看看伤。”她垫脚,贴近他颈边看了看。 伏廷仰起脖子,眼却往下看着,落在她额上。 她的手在他颈上按了两下,大概是在这里被吹凉了,碰到他脖子一阵冰冷。 身旁战马认主人,误以为贴近有险,立即抬起前蹄。 伏廷一把摁住马额。 马嘶两声,才安静了。 栖迟看一眼马,又看一眼他,手收回来,说“原来还真是个烈的。” 伏廷看着她,良久,才想起从马额上收回手来。 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 心里说别说马,就连他自己,也要适应了这女人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又是一场大雪刚停。 晨光入窗。 盆中凉水倒映着脸。 放下刮下巴的小刀后,伏廷摸了摸颈上,伤处发硬,已经结痂了。 他低头,整一下军服,在案席上坐下。 门外有人小步进了门,他看过去。 不是来给他换药的栖迟,只是一个仆从,进来送早食的。 又看一眼门外,天已经亮起有片刻了,平常这时候他早已出府入营。 今日,却还在这里坐着。 他嘴角一动,竟觉好笑。 连着每日出去回来都见她过来上药换药,难不成还养出习惯了。 想到这里,立即起身,去拿马鞭。 走出后院,迎头撞见罗小义。 “三哥先别走,”他风风火火而来,伸手拦一下“我有好事要与你说。” 伏廷停了步。 栖迟今日起晚了。 她想着那男人该是走了,走到书房外面,却见门是开着的。 手提一下衣摆,脚迈进去,里面的男人立即转头看了过来。 他旁边还站着罗小义。 她看了一眼,作势转身“想来你们是有话说,我先回避。” 罗小义忙道“嫂嫂是三哥屋里人,哪里用得着回避,留下来不碍事。” 栖迟看向伏廷,他军服利落地站在那里,眼仍在她身上,对此也没说什么。 她只当他同意了,走了进去。 要经过他身边时,有意无意的,她踮起脚,看了眼他颈上的伤。 那伤的最严重的地方已长出新肉来,泛着红,显然是要好了。 她心说,似乎也用不着她了。 顺便,将手中带来的新膏贴收起来了。 他似是察觉到,头往她这边偏一下。 她已走开两步,敛了衣摆,在案席上跪坐下来。 伏廷转头去看罗小义。 不等他开口发问,罗小义先朝外唤了一声。 他手下的一个兵抱着个匣子进来,放在桌上就退出去了。 伏廷扫了一眼,问“这什么” 罗小义一手掀开,捧给他看“三哥可瞧清楚了,是飞钱。” 伏廷低头看着,一只手伸进去,翻了翻,确实是飞钱,而且是厚厚的一大叠。 这些都是凭证,拿着这些便可去兑取现银。 不是小数目。 他抬眼问“哪里来的” 罗小义道“那些城外流民起乱时冲了不少买卖,我派人去稳住了,守了几日。如今那些商人的生意通畅,心生感激,这些飞钱便是他们自愿拿出来充作军饷的。” 伏廷眉皱一下,没说话。 罗小义不见他有回应,又道“三哥想什么呢,我们正缺这些补上空子呢,这钱岂不是来的正好” 伏廷这才开口“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好事。” 商人重利,怎会突然自愿出钱。 罗小义一愣,反应倒也快,马上又道“不过算是他们多交些税罢了,眼下北地还没完全缓过来,也就这些商户手里有余钱,他们花钱壮军,也是为保自身平安,人之常理啊。” 说完悄悄看一眼他嫂嫂。 心里腹诽他三哥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好事,还不多亏你娶了个好婆娘。 栖迟坐着,从案头的漆盘里拿起一个橘子。 这橘子是她花高价从南边运来的,只因李砚贪嘴想吃。 特地叫新露也送了一些摆在书房里,这男人却至今一个也没动过。 她用手指慢慢剥着橘子,仿佛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伏廷手按在腰上,盯着匣子,缓缓踱步。 他一路走到今日,靠的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从来不相信什么运气。 如今天大的好事就放在眼前,说不奇怪是假的。 罗小义一直观察他神色,又瞄他嫂嫂,却见她真就只是进来听听似的,竟不闻不问,无奈心一横,道“反正我已答应收下了,三哥便是不要也没辙了。” 伏廷沉脸,抬眼说“那你还来与我说什么” 罗小义笑起来“三哥是大都护,不与你说与谁说。” 说完又冲那头案席道“叫嫂嫂见笑了。” 栖迟捏着瓣橘子,抬起头“你们说的什么,我刚才倒没在意听。” 罗小义笑说“是了,这些军中的事乏味的很,嫂嫂不用关心,只当我与三哥说笑好了。” 二人打暗语似的客套完,他看一眼伏廷“三哥与嫂嫂说话吧,我去外面等你。” 说罢转头就出门去了。 反正匣子是留下了。 直到此时,伏廷才回头看一眼。 她只是坐在那里剥着橘子,看不出来是不是真没在意听。 他心想或许不该在她面前说,军中的境况叫她知道了,他脸上又有什么光。 栖迟手里捏着的一瓣橘子压在唇上,抬头见他看着自己,放了下来。 “我方才见你伤已大好了。”她说。 伏廷摸住脖子,说“结痂了。” 她站起来,知道他该走了,走至他身边,拿了一旁的马鞭塞去他腰间。 伏廷低头,看着她手伸在他腰侧塞着马鞭。 腰带紧,她用了两只手才塞进去,手指紧紧压在他腰里。 他又嗅到她发间熟悉的香气,眼动着,看到她一片雪白的侧颈。 “那我以后不必每日早晚都过来了。”她口中忽然说。 伏廷回味过来,她说的还是伤的事。 面前的女人忽然抬起了头,眼中隐隐带笑“倒像是来习惯了,不知你习惯了没有。” 他双唇抿紧。 被她看着,不自觉地在想要如何回答。 回想先前,倒像是真习惯了。 她却又像并不在意似的,拿开手说“好了,走吧。” 伏廷手在腰上重新塞了一下马鞭,仿佛那双软糯的触碰还留着。 察觉自己似乎看她太久了,他才动了脚。 “等等。”栖迟唤他。 伏廷回头,见她指了一下桌上的匣子“钱竟也不要了。” 他过去拿上了,一条手臂挟住,走到门口,停下回头,看着她“没在意听” 是在反问她先前的话。 栖迟对上他的眼,他高拔挺俊立在那里,一双眸子比常人要黑,落在她身上又深又沉。 她不觉就出了个神,移开眼,手指拉住袖口“嗯。” 伏廷看着她别过去的脸,便知她听的一清二楚,嘴角微咧,一时无言,转头出了门。 出了府门,罗小义已牵着他的马在等着了,远处是一队带来的兵。 伏廷过去,接了缰绳。 罗小义搓着手呵口气,打趣说“三哥与嫂嫂说什么私话了,叫我好等。” 能说出来的还叫什么私话。 他将匣子抛过去,踩镫上马。 罗小义稳稳接了,说回正事“不瞒三哥,我已叫人先回去准备发饷了,只等这匣子里的凑够了一起。” 言下之意是匣子里的钱必须要用了。 伏廷抽出马鞭,说“下次再先斩后奏,我灭了你。” “那是自然,绝没下次了。”罗小义赶忙保证。 而后从怀里抽出块布巾来,仔细将匣子包起来,往胸口前一系,爬上了马,一挥手,领着人兑现银去了。 屋内,栖迟已在镜前坐着。 她许久不曾动过这么大的手笔。 上一次花这么多,还是帮她哥哥纳贡给天家时,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她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拿着笔,在上面勾了几道,合起来,交给秋霜。 秋霜见她眉眼带笑,疑惑道“家主分明花了许多,为何竟好似还高兴着。” 不像花了钱,倒像是赚了钱。 栖迟轻轻地笑“花的值得,自然高兴。” 花在那男人身上,多少都是值得的。 他重兵在握,不过一时龙游浅滩罢了,只要花钱便可解决,又何乐而不为。 军中发饷,着实忙碌了许久。 罗小义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一身轻松。 临晚,便又没脸没皮地跟着伏廷上他府上来蹭吃蹭喝。 心里想的是,他帮他嫂嫂这一出,又帮了他三哥,当是个功臣无疑了,今晚必定要好好与他三哥喝上一盅。 刚进了府门没多远,恰好遇上李砚下学。小世子穿着锦袍自院内出来,手里还捧着好几本书。 罗小义不能当没瞧见,抱拳与他见礼“世子。” 李砚看看他,视线转去他身后,唤了声“姑父。” 伏廷刚将马交给仆从牵走,转头看见他,颔首。 李砚又见一次他这模样,不禁想起姑姑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见了个礼就走了。 罗小义回头道“三哥,这小世子真是个有意思的,我得罪了他,他每次见我也不对我冷眼相向,想来还是嫂嫂教的好。” 伏廷看他一眼,倒是不知道他何时与李栖迟竟如此亲近了,嫂嫂叫的比谁都勤快。 “毕竟是个世子。”他说。 罗小义不知怎么就想远了,叹息一声“若是嫂嫂早些来与三哥团聚,料想膝下的小子也会跑了,我说不定都能带他骑马了呢。” 伏廷不禁想起那女人雪白的侧颈,那柔软的手,心说人都还没碰到,有个屁的小子。 他将马鞭扔过去,说“滚去烤你的火。” 罗小义一把接住,讪笑着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仆从过来报事。 说外面有个商户来请罗将军,他白日里拿飞钱去兑现银时没有兑全便走了,料想是太急切了,又过来请他去取剩下的。 伏廷想了一下,命仆从将马再牵出来,不唤罗小义了,他自己去一趟。 罗小义那头在屋里烤了许久的火,早已饥肠辘辘,却始终不见他三哥回来。 终于忍不住要出去看看,一出门,正好撞上新露过来。 说是她家主知道他来了,还未吃饭,已经备好饭菜,马上送来。 罗小义顿生感激,还是这位县主嫂嫂心疼人,他越发觉得他三哥娶对了人。 新露正传着菜,有人大步进了门。 罗小义抬头,高兴道“三哥来的正好,刚好可以用饭。” 伏廷扫一眼左右,一手扯住他衣领往外拖。 左右吃惊,连忙退避。 罗小义也吓一跳,却也不敢反抗,他三哥人高腿长,将他揪出去轻而易举。 一直到廊下,伏廷松了手。 他站定了,吃惊问“怎么了三哥” 伏廷问“那钱从何而来” 罗小义一愣“已告诉三哥了,就是那些商户一起出的。” 伏廷冷声“那为何那么多飞钱都放在同一家私柜上,还都是同一日放上去的” 罗小义暗道不好,没想到这都能被他发现。 他早与他嫂嫂说了,他三哥不好蒙骗的。 伏廷也不与他废话“是领军棍还是直说,你自己挑一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栖迟倚坐在榻上。 膝头上,是一本刚从千里之外送到的新账本,她手指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纸张轻响声中,新露快步走到了跟前,贴在她耳边低语了一阵。 栖迟手指一停,诧异抬头,问“人如何了” 是在问罗小义。 新露说他竟被用了军棍。 “不知如何,人还在前面,我只听了些动静就赶紧来告诉家主了。” 新露哪里见识过这等军中阵仗,只不过悄悄去听了听,只听到罗小义惨嚎了几声,便被吓白了脸,直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栖迟坐直身,合上手中账本,蹙着眉想应当是钱的事叫那男人发现了。 她倒是不在意被他发现,可这么快就叫他发现了,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难怪之前罗小义说他不好糊弄。 她点个头,意思是知道了,又朝外指了一下,示意新露继续去打听情形。 新露退出去了。 栖迟手指捏着账本,也没心思翻了。 想起罗小义,既无奈又好笑。 他这么傻做什么,真揭穿了就直说好了,何苦挨那一顿皮肉之苦。 正想着对策,忽感门前灯影一暗。 她以为是新露去而复返,抬起眼,看到的却是男人高大的身影。 伏廷一手往上一挑,顶住半搭的垂帘,低头进了门。 而后,他站直了,看过来。 栖迟悄悄将手里账本塞进身后的垫子里。 朝他身上看一眼,他长身挺直,一双眼黑沉锐利。 她手指不自觉地捏住衣摆,心思动一下,抢先开口说“听说你打小义了” 伏廷盯着她,心里冷笑一声,心道这女人,倒像是要先追究他的事了。 他抿一下嘴,说“他已招了。” 栖迟两眼一动,心说果然。 从他进门时她就料到他是知道了。 毕竟是凭本事做到大都护的人,怎么可能是一根直肠子。 她又悄悄看一眼伏廷,心想这男人果然是个烈的,就这么点事情,至于动军棍么。 故意不再看他,她转过头去,拿了案上的茶具,慢条斯理地摆弄煎茶。 伏廷看她一幅端坐无事的模样,便又想起刚被他整治了一通的罗小义。 其实罗小义起初并不肯招,被按着用了一顿军棍也紧咬牙关,死活不肯松口说是谁出的钱。 最后是他发话说兄弟没得做了,才终于逼出了实话。 罗小义趴在那儿嘶着痛喊除了嫂嫂还能有谁他就没见过别家像他嫂嫂那么有钱的人了。 栖迟手里夹出了块茶饼,放去炉上。 伏廷看见那茶饼,犹如细筛水淀的泥膏般光滑水润,是上品中的上品。再看那副茶具,每一样都是精细琢磨出的。 他不喜欢喝茶,嫌煎茶费事,一碗凉水就能对付。 只是愈发知道了,光是她手里这点寻常事物,也是千金万金的东西。 眼睛扫了一圈这屋子里的装点用器,最后落到女人身上。 别说罗小义,就是他自己,也没见过这么有钱的女人。 他眼盯牢了她,问“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先是这府邸里精贵的用器,每日的用度,如今,竟然能补一笔军饷的空缺。 他想起来了,还有他的伤,那药。 脸越发绷紧了。 栖迟停了手,不看他,轻声回“我的私钱,你也要问么” 伏廷闭紧了牙关。 确实,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追问自己的女人有多少私钱的。 他点一下头,服了这女人,下巴收地紧紧的。 顿一下,又问“那你为何要往军中投” 家中已经用了她的且不说,如今竟连军中也要花她的钱,他不就成了个被女人养的软蛋。 他伏廷立马扬鞭,身掌八府十四州兵马,如果传扬出去,以后还如何面对麾下六军,还有那些突厥铁骑。 栖迟迎上他黑漆漆的眼,便清楚他在想什么,毕竟早已见识过他的骨气了。 她轻叹口气,说“我只知道那钱是花在你身上的。” 管它什么军中还是家里,不都是为他花的么 说罢迎着男人的视线起了身。 她一腔好意竟还被质问起来了,何必与他说这些,还不如去看看可怜的罗小义。 走到门口,眼前男人手臂一横,挡住了去路。 伏廷伸手拦着她,头低下,看住她脸。 她便往旁边走,他一条腿伸过来,迫近几步,就将她的路轻易全堵死了。 栖迟被他堵在门边,整个人被罩得严实,无路可退。 低头,看见他一条腿从衣摆里伸出来,隔着几层衣裙贴在她腿上,压制着她,裤管绷紧,修长结实,她心口莫名跳快了几下,不禁咬住了唇。 伏廷说“还没说完。” 意思是不会放她走了。 栖迟觉得他的伤大概真是要好了,那把声音在近处听竟比以往要低沉的多。 她抬手顺了一下耳边发丝,撩去耳后,抬起眼,看住他“钱便是我花的,已经花下去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你还有什么可问的” 连他以剑相向都见识过了,她还真不怕这男人。 难道他堂堂大都护,敢动手打自己的义弟,还敢动手打自己的夫人不成 伏廷看着女人仰着的脸,眼里愈发沉了“我只问你,你想干什么” 如此手笔,不是寻常女人所为。 他娶的人却偏偏干了。 栖迟别过脸,敷衍说“我既有钱,又逢你缺钱,那我便给你补上了,如此而已。” “就这样”他又问,腿压紧了。 她有些吃疼,轻轻蹙了眉,终于肯将头转回来。 是因为知道敷衍不过去了。 “不止。”她说。 伏廷盯着她双眼。 “还没看出来么”她声音忽然低下去,垂下眼,一只手搭在他腰带上。 手指勾住了他的带扣,她勾着,往自己身前轻轻拉了一下。 抬起眼,眸中敛了一室灯火。 余下的声音,低的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我还想取悦你。” 为你治伤,每日上药换药。 甚至是换一副马鞍这样的小事。 为你一掷千金。 我想干什么,竟还没看出来么 是想取悦你罢了。 或者也叫,想讨你的欢心。 新露小心地伸头进门看了一眼,又连忙退开。 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扬声开了口“禀大都护,罗将军伤得重,已受不住晕过去了。” 不说不行,看里面的架势,怕大都护欺着她家家主,实在不可再忍耐了。 安静片刻,门上垂帘被一把掀开,伏廷大步走了出来。 她连忙退避,头也不敢抬地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了。 再悄悄看一眼门里,她家家主倚在门后,垂着眼,双颊绯红,一只手捏着衣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已入了神。 身后秋霜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新露回头,听她与自己咬耳朵 大都护冷脸过来一趟,又一言不发地走了,谁都看得出来是挟着怒气的。 武人出身,果然还是不会心疼人,家主一心为大都护所想,竟还遭此对待。 想想若是没有退婚那事,家主早已嫁成了那洛阳的河洛侯世子,那样清贵的世家子弟,对待家主必定不会是这样的。 新露连忙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哪怕是心疼家主,也不能说这种话。 身后,忽然传来栖迟的声音“这种话以后不要让我听见第二回,否则我便真罚了。” 她方才已经听见了。 秋霜捂嘴噤声,与新露对视一眼,再不敢多说了。 栖迟转回头去,回想着那男人的眼神,那将她堵在门口的一身英悍气,手背在脸颊上靠了靠。 她宗室出身,县主位尊,从未对一个男人说过这般露骨之言。 除了伏廷。 倚门许久,才想了起来,她原本是打算去看罗小义的。 罗小义毕竟是个做到将军的人,岂是那等身娇肉贵的,军棍虽重,他知道他三哥也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哪里至于晕过去。 不过就是想装个可怜,好叫他三哥原谅他罢了。 也是好心,不想他三哥有机会去寻那位县主嫂嫂的不快。 正趴在前院长条凳上,一手掩着衣摆,忍痛佯装着,远远瞄见一人大步而来。 不是他三哥是谁。 他忙拿开手,闭上眼。 伏廷走过来,冷声说“滚,不滚再添二十” 罗小义立即睁了眼,从凳子上翻下地。 刚想与三哥说几句好话,却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连他脸上是何神情也未瞧清楚。 罗小义扶着腰站起来。 想想这许久下来,也没听见后院有什么动静,料想他那位县主嫂嫂还是有本事的,应付得了他三哥,多少宽了些心。 而后才一瘸一拐地出府去了。 伏廷一手推开书房的门。 房中还未掌灯,一室昏暗。 他伸手去扯腰带,摸到带扣的瞬间,就又想起了那女人。 想起了她手指勾着,轻轻拉了一下的模样。 扯腰带的手伸到怀里,摸出了酒袋。 两个仆从进来点上了灯座,又退出去了。 他好似没发现,仰脖灌了口酒,眼睛扫到案头。 案上放着剥开的橘子,是先前栖迟在这里剥开的,还原封不动的放着。 她差点送入口中的那一瓣就挨着皮放着,上面浅浅的沾了一点朱红。 是她唇上的胭脂。 伏廷撰着酒袋,看着案头,耳边似又听见她先前那一句轻轻的话音。 她说我还想取悦你。 他当时腿上抵紧了,声沉着你再说一遍。 她眼睫垂下又掀起,轻声说便是说十遍又如何你是我夫君,我想取悦你,有何不可 说罢抬眼,看着他,又唤一声夫君,有错吗 那一刹那,他竟要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去她房里的了。 伏廷抹一下嘴,抵住后槽牙。 她想必不知道,说出那番话后,她乌黑鬓发下的一双耳朵已经红透,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栖迟,可真够有勇气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一抹朝光的斜影拖在廊下。 栖迟站在窗前,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位置,推算着已经流逝掉的时辰。 顺便也计算着,已经过去了几天。 旁边探过来一张粉白的脸。 是李砚,他唤一声“姑姑,我已算完了。” 栖迟回过身,见他手里拿着密密麻麻的一页纸。 她朝纸上看了一遍,伸手指了两处,说“这里,还有这里,算错了。” 李砚今日没课,一早就在她跟前玩着推演算术。 其实他没算错,只是见姑姑眼总瞄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就故意算错了两个地方,不想她还是看出来了。 他坐回去,握着笔,心里琢磨着姑姑出神的缘由,忽而想到什么,看一眼门外,头又转回来“说起来,有好几日都没见着姑父了。” 栖迟看他一眼,心里默默说连他都发现了。 自那晚伏廷走后,她就没再见过他。 他在书房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入军中,之后就没再回来。 这几日,一直都住在军中。 “家主,”新露小步从门外走进来,唤回了她的思绪,禀报说“罗将军来了。” 自那一通军棍后,这也是罗小义头一回再登门。 栖迟正想问问他伤势,说“请他过来说话。” 新露出去,不多时,领着罗小义到了门口。 “嫂嫂安好。”罗小义在门口站定,抱拳见了个礼。 栖迟略略打量他一遍,他身着胡衣,外面加一层甲胄,显然是从军中来的。 她问“你那伤如何了” 罗小义笑道“嫂嫂放心好了,我一身糙骨头,几下军棍算什么,养了几日就又能走能跳了,否则今日又如何能过来。” 栖迟见他还能笑,就放心了“那过来是有事” “正是,”他收敛了笑,正经道“我是来接嫂嫂去同三哥会合的,他需出行一趟,要带上嫂嫂同行。” 栖迟眉头轻轻挑一下,有些意外。 随即就想起那晚自己说过的话,两耳又微微地热了起来,问“他为何不自己来,是在回避我” 罗小义可不知那晚发生了什么,诧异道“嫂嫂怎会这么想三哥若要回避你就不会叫我来接你了,不过就是” 他眼神往李砚身上一飘,不好直言,讪讪说“军务繁忙罢了。” 栖迟心里有数了。 还是因为那钱的事。 是她低估了那男人的一身骨气了。 那他现在又派人来接她,是肯揭过了么 “嫂嫂如何说”罗小义见她不做声,怀疑她是不想去了。 甚至想问一问,那晚是不是因为钱的事跟他三哥怄上气了。 难得他三哥发了话要他来接人,可别她这头又撂挑子,那这对夫妻岂不是要因为一笔钱就此杠上了 栖迟看见他脸上表情,终究点了个头,说“去。” 而后吩咐新露去收拾一下。 罗小义插了句话,帮他三哥也收拾几件衣裳。 栖迟心里回味,那男人说出行就出行,只派人来接人,竟连东西都不回来取一趟。 想完一转头,就瞧见李砚眼巴巴地盯着自己。 她有些好笑,问罗小义“我再带上一个可行么” 罗小义也早眼尖地瞧见小世子的模样了,笑道“嫂嫂发话,自然可行。” 李砚顿时两眼发亮。 他不比他姑姑,出去的地方少,听到出行的消息时就竖起了耳朵。 罗小义虽然没说要去什么地方,但至少是可以出这道府门的。 他来了北地许久却还没出去走动过,现在有这机会,自然心动。 车马很快准备好,由罗小义带来的一队兵守着。 栖迟出门前罩上一件连帽的厚披风,坐进车里时,李砚已由新露和秋霜先一步领着进到车里了。 他一向乖巧安静,此刻难得雀跃,忽而一惊,懊恼道“不好,还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去几天,我竟忘了与先生告假了。” 栖迟掀下兜帽说“放心吧,叫人替你留话了。” 他吐口气,这才安心了。 车马上路。 栖迟知道罗小义在旁打马护车,隔着窗格垂帘问了句“路途远吗” 罗小义在外面回“不远,是我与三哥每年都去的地方。” 左右赶路无聊,他索性在外面与她细细解释。 要去的地方是都护府辖下的皋兰州。 只因那里有马场,每年只有冬日他们才有空闲,会去走一趟,主要就是为了看马。 原本今年早该去了,先是因为追捕那几个突厥探子拖延了许久,紧接着她这位大都护夫人就忽然过来了。 前前后后,才拖到了今日。 其实也是因为那笔钱,他被他三哥晾了好几天,又是一阵耽搁。 这个他就不提了。 提了怕这位嫂嫂花了钱还不快。 栖迟问“既是看马,又何必要带上我” 罗小义答“皋兰州每年都来其他州府的达官贵人,今年听闻都带了家眷的。三哥身为大都护,万一遇上可不好,往年嫂嫂没来也便罢了,今年都来了,怎能不带上嫂嫂呢。” 栖迟闻言不禁心中一闷,抿住了唇。 还以为是那男人想通了,却原来只是因为不得不带上她。 罗小义在外面听不到她声音,补了一句“嫂嫂安坐着吧,等到会合的地方我会说的。” 栖迟轻轻应了一声,转眼看到李砚将双手拢在袖中仔细搓着,才想起走得匆忙,轻装简从的,竟也没在车内准备盆炭火。 她想一定是她性子太好了,几日不见,那男人一句话她便答应同去了。 车马应当是出了城,能听见车轮滚过城门下时的回声。 而后就没什么声响了。 直到中途停顿了一下,栖迟才察觉过去许久了。 身旁的李砚都开始打瞌睡,到现在也没再听见罗小义的声音。 她隔着窗格问了句“到哪里了” 也没人回。 疑惑着,伸出根手指,挑帘看出去,一眼看见车旁一匹黑亮高大的战马。 男人的腿踩着镫压在上面,腰身紧收,后挂佩刀,身下是她曾亲手系上去的马鞍。 她手指挑高,将帘子全掀起,看见了他的侧脸。 伏廷眼观前方,目不斜视。 谁也没料到他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罗小义已去了后方,车旁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他和他的近卫军。 栖迟手指捻着细密的锦缎帘布,眼睛盯着他。 他脸偏过来,与她视线一触,又转了回去。 身后罗小义唤了声三哥。 栖迟放下了帘布。 眼神却仍落在缝隙处,布帘偶尔被外面大风吹起一下,她便能看见他一片军服的衣角。 到后来才拉紧了,是怕风灌进来冻着旁边的李砚。 伏廷打着马,身旁跟上来罗小义。 “三哥,停下休整一下吧,这又不是行军。” 他们习惯使然,赶路太快,一早入府接了人就走,直到现在,都赶大半天路了。 可这次不同以往,是带了家眷的,又是女人又是孩子,体力可比不上他们这些行伍里的。 伏廷看一眼身旁马车,勒了马。 车在十里亭旁停下,李砚第一个从车里跳下来。 他嫌冷,拉紧了身上裹着的大氅,搓着手,脚步动着。 外面日头还在,倒比车里暖和些。 罗小义看见,叫人在亭外生了丛火。 李砚靠过去,仔细掖着衣摆蹲下,烤着手,眼往旁边瞄一下,唤“姑父。” 伏廷坐在台阶上,身侧是刚刚解下的刀。 他看一眼旁边的孩子,见他鼻尖冻红了,一手从怀里摸出酒袋,抛过去“喝一口。” 李砚两手兜住,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诧异地看着他。 许久,又看一眼怀里酒袋,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伏廷是想叫他暖个身罢了,一条胳膊搭上膝,说“别多喝就行。” 罗小义在后面给他鼓劲“世子莫怂,你可是光王府的世子,要做顶天立地的男人,岂能不会喝酒呢。” 伏廷看他一眼。 罗小义闭了嘴。 钱的事还没过去,他身上伤才见好,暂且还是少在他三哥面前玩笑比较好。 李砚又看一眼伏廷,见他就这么席地坐着,再看自己,却是如此毫不松懈,一抿唇,便也松了衣摆,干干脆脆席地坐下。 而后,终于拧开酒袋上的塞子,抿了一小口。 只一点,也烈气冲鼻,他捂着嘴,脸红起来,但很快身上就热乎了。 “谢谢姑父。”李砚道着谢,将酒袋又还回去,拧上塞子前还不忘用袖口拭了一下。 伏廷发觉他有点过于懂事乖巧,再坐着怕他拘谨,拿了酒袋起身离开火旁。 罗小义见他走开,才坐到李砚跟前去,放开来打趣“世子就该这样,来了这北地就不要再端着光州的样子了,那么正经做什么,不如我再给你喝点” 说着又去怀里摸出酒袋。 伏廷一直走到亭后,站住了。 栖迟倚着亭栏在他眼前站着,双手拢在披风中,脸掩在兜帽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知道她一定是看着他从火堆那里走过来的,手中酒袋在腿上敲一下,问“难道你也想喝一口” 栖迟看了眼他手里的酒袋,说“我不会饮酒。” 说了和她侄子一样的话。 伏廷看着她白生生的脸,想起了那晚,似是好笑。 他低头,也低了声“现在不取悦我了” 栖迟心突地一跳,眼睛在他身上一扫。 他目光猎猎,盯着她脸,似在激她。 她不禁有些气恼,转过脸去,淡淡嗯了一声“倘若在你眼里这是个笑话,便当我没说过好了。” 说完转身要走。 男人的身体挡了一下,她又被他结结实实堵住了路。 伏廷将酒袋塞到她怀里。 “喝吧。”他说。 早已看到她冻得发白的唇。 他心说或许就不该带她走这趟。 在军中本已准备直接上路了,被罗小义几句话一劝,最后还是去接了她。 栖迟拿了,看他眉眼沉定,也不知到底气消了几分,语声便也缓和了“喝了真能暖和” 他眼抬一下“嗯。” 她手伸到塞子上,又松开了“算了,怕会醉,不成规矩。” 伏廷心道连往军中投钱的事都敢干的女人,这时候又说起规矩来了。 干脆说“醉了就在车中睡。” 醉总比冷强。 栖迟这才拧开塞子,手轻抬,只稍稍抿了一口,瞬间就皱了眉,一只手急急堵住唇。 否则怕是当场就吐了。 伏廷看到,嘴角不禁扯了一下。 忍耐了半晌才熬过那阵入口的烈气。 盖上塞子后,她脸上已经微红,但好在,身上真的回了暖。 她将酒袋递过去,抵着他手指。 伏廷五指一张接了,见她拢了一下披风,转过半边身去,只有沾了酒气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临走前,她忽而轻轻留下一句“这下,别再给别人喝了。” 因为她已碰过了。 伏廷看着她走远,扫了眼酒袋塞口,唇抿成一线,一把揣进怀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栖迟走得急,转过亭子后,就直接上了马车。 是因为饮了口酒真不太好受。 坐上车后,她一只手还遮着唇,再摸摸脸,酒气上来了,热烘烘的。 口中烈气搅得思绪乱飞,她没来由地想也许北地的酒就跟人一样,入口难。 坐了许久,车帘自外掀开,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扶着个人进了车。 她看过去,是李砚。 他似是昏昏欲睡一般,整个人软绵绵的,一上车就歪靠在一旁。 栖迟伸手将他扶住,问“怎么了” 新露忍笑说“罗将军给世子灌酒喝,哪知世子真就喝了,便成眼下模样了。” 她蹙眉,随即又好笑,本还担心自己会醉,没想到醉的是他。 新露和秋霜退出去了,怕世子醉酒后吹风会受凉,特地仔细掖好了帘子。 李砚坐不端正,窝到栖迟身边来,挨着她一动不动,忽然说“姑姑,姑父今日竟与我说话了。” 栖迟听他话都说不利索,已是真醉了,好笑道“那又如何” 李砚忽而将脸枕到她膝上,闷声说“我想父王了” 栖迟一怔,脸上的笑缓缓褪去,回味过来。 他出生便没了母亲,是她哥哥一手养大的,她哥哥离世后,他身边就难得有个成年男人,如今和伏廷稍稍亲近些,难免会想起他父王。 她摸一下他的头,轻声说“你也可以将你姑父视作父亲。” 李砚闻言抬头,憨然醉态毕露,一脸茫然“啊” 栖迟两手扶住他脸,对着他双眼,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阿砚,你要记着,人不能只索求,却不付出。若你想你姑父以后对你好,你便也要对他好,明白吗” 李砚眨两下朦胧的眼,似是懂了,又似没懂,呐呐点头。 栖迟拍拍他头,让他继续睡,转过头,一手掀开帘子。 外面,两个兵刚刚扑灭火堆。 伏廷在腰后挂上了佩刀,踩镫上马,一扯缰绳,往车边而来。 她明明帘子只挑开了一点,他竟一眼就看到了。 他眼看着她,打马至车边,一手将帘子拉下。 外面的风被挡住了,人也看不见了。 栖迟坐正腹诽怎会有这样的男人,刚叫阿砚要对他好,竟就如此霸道。 车马上路,继续启程。 临晚时抵达驿馆。 李砚睡了一路,下车时都还没醒,还是罗小义过来背下去的。 他心有惭愧,托着背上的小世子向栖迟告罪“嫂嫂莫怪,是我玩闹过头了,下次再不敢叫世子喝酒了。” 栖迟倒觉得没什么,踩着墩子下车时说“他平日里心事重,放不开,难得不乖巧一回,我倒觉得更好些。” 回想他在车里那一句想父王的话,竟带了哭腔,料想也是在心里憋了很久的。 罗小义见她没生气才又有笑脸“就知道嫂嫂宽容。” 说完背着李砚送去馆舍屋里。 新露和秋霜先去料理李砚安睡。 栖迟手指拢着披风,立在馆舍廊下,看见伏廷解了佩刀抛给左右,跟着来迎他的驿馆官员入了前堂。 她看了一眼,先去了屋中。 众人忙碌安置,妥当后已是暮色四合。 栖迟用过了饭,还不见李砚酒醒,便去他屋里看了看。 李砚拥着被子睡得沉,一屋子都是散出来的酒气。 她也没打搅,又转头出去。 没几步,看见男人大步而来的身影。 她站定了,等着他。 伏廷走到她跟前,停了步。 栖迟看他刀又挂上了腰,手上还拿着马鞭,似是要出去的模样。 果然,他说“我出去一趟。” 她顺口问“去做什么” 伏廷本是正好撞见她,便告诉她了,说完已要走,不妨她会发问,脚收住,说“去见个人。” 耳中,听到她又问一句,声音轻轻的“男人还是女人” 他眼睛看着她,说“女人,如何” 栖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倒觉得他那一句“如何”好似在考验自己似的。 她看了看他,沉默一瞬,忽而伸手拉了拉身上披风,将兜帽罩上,说“既是女人,那我也能见了,我与你同去便也可以了。” 伏廷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回应,手指转着马鞭,嘴角咧一下,说“我骑马去,乘车麻烦。” “我会骑马。”她回。 没错,他记得。 所以这意思是非带上她不可了。 他没说什么,直接朝前走了。 栖迟缓步跟上。 伏廷的马一直未拴,就在馆舍门边。 栖迟过去时,他已坐上马背,一旁是牵着马的罗小义。 她还以为罗小义也是要去的,却见他将手中缰绳递了过来“听说嫂嫂要与三哥一同出去,那骑我的马吧,我的马温顺,也矮些,不似三哥那匹倔。” 栖迟接了缰绳,问他“你不去” 毕竟平时总见他跟着伏廷。 罗小义笑笑“赶路累了,就不去了,再说也不好妨碍三哥与嫂嫂啊。” 她听到这句打趣,不禁看一眼伏廷。 心说他怕是还不知道他三哥刚才说的是要去见女人吧。 伏廷原本看着罗小义,察觉到她目光,眼就转到了她身上。 而后手扯一下缰绳,先走了。 不多时,身后栖迟跟了上来。 “我骑得慢,你别太快。”她忽然说。 他没回应,却也没动手上的马鞭。 忽而想能跟着自己的夫君去见别的女人的,天底下怕是只有她这一个女人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勒停。 一家挑着帘子的屋子在眼前,天还未全黑下,里面已经点上了灯。 伏廷下了马,走到门口,一手掀了帘子,刚准备低头进去,留心到身后没动静,回过了头。 栖迟一手牵着马,一手拢着披风领口,并未上前。 他问“怎么,不见了” 栖迟看着那屋子,那分明就是一家寻常卖酒的酒庐罢了。 原来他口中所谓的来见个人便是来见卖酒的。 堂堂大都护,想喝酒还需要亲自跑一趟不成。 她觉得自己被这男人耍弄了,眼神在他身上扫过去,说“不见了。” 伏廷见到她脸上神情,嘴角又是一动,径自掀帘进去了。 风有些大了。 栖迟站了片刻不见他出来,觉得手足发冷,先牵马走了一段。 北地不似中原,生活着众多部族,汉胡混居,有许多是牧民,逐水草而居,自然比不上中原城镇繁华。 离了瀚海府,直至抵达下一个大城镇前,眼中所见大多是人少地广的模样。 这地方也不例外,小小的一座镇子,酒庐附近没见几间屋子,道上也无人。 她一个人,不便走远,没多远就停了。 侧耳听了听,没听见报时的鼓声,也不知这小地方有没有宵禁的规矩。 道旁有个土坡,她松了马,走下去避风。 走到坡下,踏入一丛枯白的茅草里,脚下忽的一滑。 她险险站稳,拨开草一看,原来草下掩着个池子,池面结了冰,光白如镜,她已踩到冰面了。 刚收回脚,身后一声马嘶。 转过头,男人已经走到她身后。 伏廷看一眼池子,又看一眼她,开口说“这里随处都有冰湖。” 是好意提醒她别乱跑。 刚才出了酒庐没见到她,还是一路找过来的。 栖迟问“这冰有多厚” 他又看一眼冰面,推测说“两三尺。” 她不禁低语“西边雪岭的冰都快比不上这里了。” 伏廷已耳尖的听见,看向她“你见过西边雪岭” 远在西域的地方,离光州远得很,离她的采邑清流县也远得很。 栖迟眼神微动“嗯,我若说我去过不少地方,你信么” 天下十道,她去过九道,大漠孤烟的西域,重峦叠嶂的岭南,再到如今,这辽阔深远的北疆。 伏廷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问“去干什么” 栖迟未防他会问这个,回答说“见识见识罢了。” 难不成她还能说是去做生意的。 安北大都护的夫人竟有个商人的身份,如何说得出口。 她眼睛又看向池子,问“这冰能走人么” 有意无意,便将先前的话题给转开了。 伏廷想说能走人你还敢走不成。 话还没开口,就见眼前的女人手提衣摆,真踩上去了。 他拧眉“你不怕落水” 这种天气,真破冰落水,非把她冻哭不可。 栖迟已踩着冰面小心走出两步,转过身来,道“不是还有你在么” 女人的声音软软的,似是依赖,伏廷闻言不禁盯紧了她。 可听她说的理所当然的,又似是吃定了他。 他站直,将马鞭往腰间一塞,两手按在腰上,说“你怎知我一定就会救你。” 栖迟手扶一下兜帽,眉目轻动,轻轻念一句“是么” 说话时缓缓踩着冰面。 伏廷看着她走动,唇渐渐抿紧。 她衣摆下的鞋锦面绣金,身上披风猩红,冰面上模糊地倒映出影子,暮色里看,不似真人。 她踩着冰,轻声问“若我真落下去,你真要见死不救” 似是回应一般,脚底突兀的一声细响。 栖迟脚步顿时停住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也不敢再动,抬起眼看向岸上的男人,手指不禁捏紧了披风。 伏廷也听见了,按在腰上的手放下,大步过去,已到冰边,看见她不敢动的模样,又强行收住了脚。 刚才他就想说,冰虽然厚,但总有薄的地方,不想她却是先一步踩到了。 女人的脸在暮光里盯着他,难得见她也有无措的时候。 他一掀衣摆,在岸边蹲下来,看着她说“你趴在冰上,或能避过一险。” 栖迟蹙眉,她身为县主,贵族教养出身,怎能趴在冰上。 但这男人只是看着,偏不过来。 她咬着唇,心里慌了一下,很快便又沉静了“算了,我便自己走回去,若真不幸落入冰窟里,传扬出去,世人也是嘲笑你安北大都护见妻遇险却不出手相救。” 说罢直接迈脚,踏冰而回。 脚下踩出一串碎裂声响,她恍若未闻,直至岸边,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她胳膊。 身后,冰面裂开了一块,好在未碎。 伏廷早在她走过来时就站起了身,一把伸出了手,眼睛牢牢盯着她。 栖迟压下微乱的心跳,看过去,他贴着她站着,假若刚才真的踩出了个冰窟窿,大约他也及时将她拉住了。 她看了一瞬,低声问“你的气可消了” 是在问钱的事。 伏廷抓她胳膊的手一紧,反问“还有没有下次” 只要她不再犯,他也可以就此揭过。 说到底,毕竟也是帮了他,他不是不明道理。 栖迟胳膊被他紧紧握着,动不了,想了想,说“先上去再说。” 伏廷松开了手。 二人回到坡上,上了马。 栖迟这才开了口“只要你一日还有需要,我便会还愿意花,所以我也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说罢一拍马,先往前而去。 伏廷握着缰绳坐在马上,看着她绝尘而去,良久未动。 险些要被气笑了。 他早知这女人狡黠了,哪有这么好摆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李砚揉一遍脸,过一会儿,又揉一遍。 一张雪白的小脸都要被揉皱了,他才停手,叹口气,看向身旁“姑姑,我真睡了那么久吗” 说着话时,马车正在继续前行。 栖迟忍笑点头“千真万确。” 李砚脸一皱,又揉一下,心道以后再不能乱喝酒了。 若非要等他酒醒,今日也不至于到日上三竿才继续动身上路。 想完,他探身至窗格边,揭开帘子往外看。 外面罗小义瞄见了,大声说“世子别看了,已要到皋兰州了,现在发现喝酒的好处没有,睡一觉便到地方了” 一句话,引得左右都笑起来。 李砚放下帘子坐回来,颇有些难为情。 栖迟在他揭帘时也朝外瞥了一眼,却只见到罗小义的身影,车旁并无他人,忍不住将刚放下的帘子又掀了起来,往外看去。 没看见伏廷。 她转着目光,从前往后看过去,一直扫到车后方,对上男人的双眼。 他打着马,只远远跟在后面,不上前。 她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一只手搭上窗格边,冲着他,手指轻轻勾了一下。 动作轻微,但伏廷还是看见了。 女人的手指只露了一半,食指极轻地屈了一下,一双眼盯在他身上,便多了些不可言喻的意味。 那意思是叫他过去。 伏廷下巴紧收,朝左右瞄了一眼,他的近卫军都在后面,应当没看到。 再看向马车,她仍旧隔着半掀的帘布看着他。 他手里缰绳一提,终究还是打马过去。 刚刚贴近窗边,便听到她低低的两个字“小气。” 她眼波一扫,放下了帘布。 伏廷盯住帘布,心中不禁好笑。 叫他过来便是为了说这两个字。 他不愿意当一个被女人养的窝囊废,倒还成他小气了。 一瞬的功夫,车内传出女人低低的声音“阿砚,你可知女子成婚后有归宁的习俗” 李砚答“不知。” “归宁便是女子成婚后随夫回娘家省亲,回来那日,女子乘车,夫君需打马贴车护送,一丝也马虎不得。”话到此处,多出一声叹息“可惜我未曾归宁过,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护送” 伏廷一字不落地听入了耳里。 他们是在光州成的婚,自然不会有什么归宁。 她在这时候提起这个,哪是要说给侄子听,无非是说给他听的。 他手撰着缰绳,眼瞄着窗格。 须臾,便见帘布又掀开一点,女人的眼又朝外看来,被他等了个正着。 “满意了”他低声说。 他没走开,还打马护在车旁,她满意了 栖迟眼动一下,心思得逞,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了帘子。 李砚从旁靠近一点“姑姑刚才是在与姑父说话” 她抬袖掩了掩口,正色说“没什么,莫多问。” 李砚听话地坐回去了。 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传来了罗小义的声音“到了。” 车马入城,扑面而来喧闹的人声。 李砚按捺不住,坐去门边,掀开厚厚的门帘往外看。 坐在外面的新露和秋霜一起打趣他难不成世子还想下去逛一番不成 车随即就靠边停了。 栖迟听到罗小义的声音说“嫂嫂想带世子下车走动走动也可,待到了落脚的地方,怕是没那么多空闲了。” 她看一眼侄子,见他万分期待地盯着自己,点头说“也好。” 帘子打起,李砚立即就下去了。 栖迟落在后面,先戴上了帷帽,才下了车,转身便看见旁边的男人。 伏廷已下马,手中缰绳交给了身后近卫。 她正好站在他身前,被他高大身形挡着,方便说话,低低问“可会耽误你的事” 知道是他下令停的车,否则罗小义哪里敢替他三哥做主。 伏廷说“有片刻空闲。” 他方才在马上已看到了李砚探脸朝外观望的样子。 一个半大的小子却似甚少出门的模样,还不如就近停车让他看个够。 李砚人已到前面了,但知规矩,还在等着姑姑。 栖迟看见,刚要走过去,又停步,回头看着。 伏廷只见她帽纱轻动,脸冲着自己,也看不清她神情,扯一下袖上束带,说“如何,护车完了还要护” “嗯。”她回的干脆,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这不就是你身为夫君的责任么。 而后转头去牵李砚。 等走在街上,她再稍稍转头往后看。 男人裹着皮胡靴的双腿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迈着。 皋兰州比不上瀚海府,更不及光州,沿街的铺面一间挨一间,都没什么花样,大多还是一些卖起居用具的。 但在李砚眼里却是新奇的。 他进了一间卖杂货的铺子,盯着里面的东西瞧,忽而惊讶道“姑姑,这里竟也卖光州的茶。” 栖迟早瞧见了,她打量一遍这铺子,看见墙上挂着的鱼形商号,朝身旁的秋霜看过去。 秋霜朝她点了点头。 她便明白了,这间铺子是她的。 她亲手打理的生意大多在长安洛阳、扬益二州那等商业繁华之地,如这等零头买卖,一般都是交由秋霜管着的。 若不看见,还真不知道。 伏廷一直在外面,此时看了一眼日头,才走进来。 是想提醒一下该走了。 却见李砚还在那摆物件的木板前站着,眼睛盯着一个小珠球看着。 他不想费时,直接说“买下吧。” 李砚闻声抬头,忙道“不用了姑父,我只看看。” 他怕麻烦姑父。 伏廷没说话,已看向铺里,却没看见柜上的。 栖迟悄悄朝秋霜递了个眼色。 秋霜会意,道一声“我去将柜上的寻来。”说完挪动脚步,往后面去找人了。 不多时,柜上的便跟着她出来迎客。 伏廷指一下珠球“买一个。” 一面伸手入怀。 柜上的称是,开口报了个价,他手一停,看过去。 那珠球虽是个小玩意儿,却也是绘了彩的,手艺东西多少也值些钱,柜上的报的怕是还收不回本。 紧接着柜上的又补一句“这原是做多了的,摆着也卖不出去,因而才贱卖了。” 伏廷听他话语真诚,也不想再费时在这小事上,才又取出钱来。 身侧香衣鬓影,他转头,看见栖迟挨着他站着。 她两根纤白的手指捻了一颗珠球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回去,转过脸,隔着帽纱看着他,问“只给阿砚买” 伏廷听出她话中意思,却不信她会对这种小物事来兴趣。 盯了她一瞬,却还是重新伸手入怀,改口说“买两个。” 两个,只花了一成不到的钱。 外面,罗小义来催了。 怕走晚了天又冷起来。 栖迟领着侄子坐回车上时,手里还捏着那枚珠球。 李砚拿着那珠子团着有趣,她却只是看着想笑。 一时兴起要了这个,其实还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他真给她买了,眼下却又无处可放了。 最后只好解下腰上香囊,塞了进去。 车马继续上路。 约莫半个时辰后,驶入一座高墙院落。 栖迟下车入内。 本以为这便是皋兰州的都督府,走到里面却发现这里并无处理公事的地方,庭院别致,花木却疏于打理,陈设也简单陈旧。 叫她想起了当初的都护府。 忽而听见遥遥几声马嘶,她不禁掀了一下眼前帽纱。 伏廷看见,说“马场就在后面。” 她这才明白,这里原就是连着马场的一座别院,恐怕只有他们过来时才会用一下。 伏廷不喜那些繁琐的虚礼,连皋兰都督要来迎接他们入城都没让,每年都是径自来这里,已习惯了。 他解了腰后的刀抛给罗小义,往里走了两步,回头说“去看一下顶阁可还空着。” 这别院围马场而建,虽因如今北地境况困窘,不似当年舒适,但屋舍众多。 最高的一座是顶阁,也是最好的。 只因今年皋兰州来报说,其他州府的贵人来得多,恐怕已被入住了,他才会这么说。 罗小义有数,口中笑道“顶阁每年都给三哥留着的,怎会不空着。” 他三哥又不是个贪图享受的,问这个无非是怕怠慢了自己带来的家眷罢了。 说罢走去门边,向新露和秋霜指了个路。 两个侍女行一礼,先行一步过去打点了。 李砚到此时才将那枚珠球收了起来。 栖迟摘了帷帽,领着他去住处。 刚到半路,新露和秋霜一前一后过来,脚步慌忙。 她停住问“有事” 新露与秋霜彼此对视一眼,谁也不开口。 栖迟拍拍李砚的头,叫秋霜先带他去歇着。 待秋霜将李砚带走了,她转头,再问新露“到底什么事” 新露近前,将事情细细禀明 她与秋霜方才去料理顶阁时,发现了个女子。 栖迟神情微动“什么样的女子” 新露看过左右无人,又贴近她耳边说了下去。 栖迟听完,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将手中帷帽交给她,继续往前走了。 至顶阁,她走进去,手提衣摆,踩着木扶梯走到转角,才停了下来。 静静的,似有乐声。 下方脚步声响,她转头,看见伏廷走了进来,身后是罗小义,正往另一头而去。 她走下去几步,轻轻咳了一声。 伏廷停步,转头看她。 栖迟指一下楼上,问“上面有个女子在等你,知道吗” 他沉眉“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连罗小义也始料未及。 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拉着伏廷走开两步,低声说“是了三哥,怕是以前那个。” 伏廷仍未记起“哪个” 罗小义瞄一眼那头站着的嫂嫂,再小声提醒一句“就是那个,箜篌女。” 伏廷这才有些印象。 是以往皋兰都督见他每次都与罗小义一等男人同来,身侧无人,给他安排了个陪伴的。 据说是长安教坊出身,弹得一手好箜篌。 他忙得很,根本不曾理会,连相貌都记不清了。 若非罗小义提到箜篌,他根本就忘了。 他转头看着栖迟。 她立在四五步高的楼梯上,看着他,似在等一个说法。 他朝罗小义挥个手,示意他先出去。 罗小义觉得情形尴尬,干咳一声,讪讪地走了。 伏廷走到楼梯前,踩上去两步,看着面前的女人,问“你要如何处置” 栖迟看着他,他人太高,此刻矮了几层台阶,才恰恰与她齐平了。 她与他目光平视,挑眉“你叫我处置” 新露方才说,她们当时就问过那女子,对方说是在等大都护的。 他却叫她处置。 伏廷说“你是我夫人,这种事不是你处置,谁来处置” 栖迟唇边带了丝笑,追问“我是你什么” 他转过头去,嘴角提一下。 她本就是他娶进门的夫人,是大都护府的当家主母,又没说错。 知道她听得清清楚楚,偏要装作没听清。 再转过头来时,他刻意的,脸贴近一寸“夫人,听见了” 栖迟本是故意问的,却没料到他会突然接近。 一下看入他眼里,被那漆黑的眼珠盯住,她不禁声轻了“嗯,听见了。” 伏廷看着她镇定的脸,扫一眼她的耳根。 微微的有点红了。 那一点红连着雪白的脖子,晃人的眼。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治住她一回了。 “这是你说的,”她忽而又说“那便任凭我处置了。” “我说的。”伏廷目光收回来,脚一动,转头下楼梯,出了阁楼。 真就将这里留给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栖迟在楼梯上站着还未动,紧跟着又有人进了门。 是罗小义,一跨进门他就道“嫂嫂,千万不要误会。” 他刚才看见他三哥走的,还以为他们夫妻是吵了架,又心知他三哥不喜多言,特地过来解释的。 栖迟双手收在袖中,也不说话,只听他说。 罗小义道“那女子是皋兰都督当初送来作陪的,也不能说是坏心,讨好三哥的罢了。今年已发话给他说要带嫂嫂来了,料想他不敢做这种事,想必是那女子来惯了又自己过来了,反正不是三哥自己找的。何况三哥对那女子似不大中意,我日日与三哥在一处,就没见那女子进过他房的。” 他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很明白了。 说一千道一万,他三哥没碰过那女子,还不够吗 然而眼前的栖迟依旧只是站着,不发一言。 他有些急了,嗓子里干咳两声,尴尬地压低声音“嫂嫂要如何才能信三哥,他浑身上下的钱都投入军中去了,哪有闲钱养女人啊。” 若非出于无奈,是不真不想这么说。 这也太叫他三哥没颜面了。 栖迟抬袖遮了下唇,否则便要忍不住露笑了,而后才说“所以他身无闲钱,于我倒是好事一桩了。” 罗小义笑得更尴尬“正是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总觉得叫他三哥失了脸面。 毕竟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大都护,别的权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他三哥是个特例,本就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忍心定性都没话说,没那等花天酒地的习性,又逢上北地如此境况,真是权贵里过得最惨淡的一个了。 栖迟看他脸色,便知他也是无奈才说了这番出来,不难为他了,点了点头说“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好了。” 罗小义松口气“我想着嫂嫂与三哥还不知道有没有揭过那钱的事,可别又闹僵了,既然嫂嫂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说完才又出去,到门口还回头看一眼她神色,确定无事才走了。 栖迟目送他出去,转身踏上楼梯。 直到阁上,她在层栏边站定了,往下望出去。 望见了伏廷远去的身影。 男人军服贴身,收束出宽肩窄腰的一个背影,身如劲松。 她看着,想着罗小义说的话。 其实早已猜到了。 他一个大都护,真与那女子有了什么,直接收入府中就好了,又有谁能说什么。 他却没收。 如他这般的男人,若那么容易就能攀附上,那她倒也不用如此费劲了。 她手指拎起来,隔空点住他的背影,轻轻的,圈了一下。 似是将他彻底圈牢了。 唇边不禁有了笑。 “家主。” 身后,新露和秋霜到了。 栖迟回神,敛了笑,收回手,说“走吧,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一路而去,隐约的乐声越来越近。 新露和秋霜当先而行,至房间门口,一左一右,打起了门帘。 屋内原本三三两两的乐声顿时一停。 栖迟提衣迈步而入,抬眼看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案席上,发绾斜髻,罗衣彩裙,脸上敷得雪白,一双细细的眉眼,颇有风情。 又看到她身前,那里摆着一架凤首箜篌。 新露正要开口亮出家主身份,不想却叫她抢了先。 她膝行两步,下拜“一定是三哥的夫人到了,贱妾杜心奴,问夫人万安。” 新露和秋霜闻言都冷了脸,竟有脸叫大都护三哥,几乎同时去看家主。 栖迟却神色自若,一句话便看得出这女子的心思。 是想叫她气恼罢了。 按照罗小义的说法,这称呼无非也是从罗小义那里听来的。 这个叫杜心奴的,竟是个聪明人。 她朝秋霜招一下手,唤她过来低语了几句。 秋霜听完,快步出去了。 栖迟这才走去案席上,敛衣而坐。 杜心奴便退让到下方去了,万分恭谨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她也不想挑什么错,轻轻扫了眼那架凤首箜篌,开口说“听说你精通箜篌,可能为我弹奏一曲” 杜心奴一怔,抬了头,这才看清这位大都护夫人。 案席上的女人身罩猩红披风,乌发云鬓,肤白胜雪,下颌微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 出乎她意料,竟然是个貌美的。 她一个外人,并不知内情,只是见以往那位大都护每次都是孤身而至,便猜测他一定是对原配夫人不满意。 可眼下看,这等容貌,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再转念想,方才一激,本是想惹这位夫人动怒,好博一个恭顺的名声,或许能叫大都护怜悯,收在身侧。 偏偏眼前这位夫人没动怒。 不仅没动怒,还神态平和,端坐着,似是真想听曲的模样。 杜心奴一时琢磨不透,只好脸上堆出笑来,答“贱妾唯此一道能拿得出手,夫人既然想听,自然遵从。” 说罢膝行至凤首箜篌旁,双臂抬起,轻轻抚弄。 乐声倾泻,潺潺不断。 时而绵绵,时而铮铮,空灵飘然,若山间回风。 栖迟只听了个开头便觉此女技艺精湛。 漫长的一曲。 直到快结束时,秋霜返回了。 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从,各抬一只箱子进来,放下后便垂手退了出去。 杜心奴手抚着箜篌,眼已瞄到那两只箱子。 又瞄一眼案席上端坐的女人,心中揣测着她的用意,手一划,收了尾。 栖迟点头,说“赏。” 秋霜掀开只箱子,从里面取了一匹红绡出来,放在箜篌旁。 杜心奴心中诧异,才知道这箱子里装的竟是这等昂贵的轻薄丝绸。 她转了转眼珠,问“夫人这是做什么” 竟会赏她 她险些要怀疑这位夫人是不是忘了她是来与她争宠的了。 栖迟淡笑“你有此技艺,当得此赏,拿着便是。” 这是真心之言,纵然她身为县主,也很少听到这样精彩的箜篌曲。 只说此女的造诣,她确实是心悦诚服的。 她此行轻装简从,所带多是飞钱,这些还是刚才叫秋霜去她名下最近的绸庄里取来的。 杜心奴良久无声。 她已发现,这位夫人与她所想一点也不同。 栖迟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便知她在想什么。 也不多言,只说“可还有拿手的,尽管弹出来吧。” 一旁新露和秋霜相视无言。 家主这是怎么了 这可是明着来攀搭大都护的人,什么也不做也就罢了,竟还打赏,仿佛就是来听听曲的。 伏廷再回到顶阁里时,远远就听到一阵悠扬乐声。 他立在楼梯前,停住。 想起了之前站在这里的女人。 又想到她那一句“这是你说的”,不禁嘴角一抿。 心说仿佛怕他会反悔一样。 一个他自己毫无印象的人,可能连话都没说过,既然已经交给了她,她还有什么好信不过的。 想到此处,他抬眼上望。 那乐声还没停。 没有其他动静,听不出那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抓着衣摆往腰后一掖,跨步上楼。 房间凭栏,一扇开阔的窗。 雕花窗棂的上方有一处窗纸裂了,尚未来得及补上,露了一个缺口。 伏廷身高,站在那里,两眼正好能透过缺口。 室内满是箜篌声。 他的目光落在案席上,看着那个女人。 她微微斜倚在那里,唇边带笑,眼睛看着弹箜篌的女子,只专心听着乐曲。 又看到那箜篌女的脚边,已经堆了一摞的红绡。 他倚着墙,抱起双臂,眼盯着室内。 心说这就是她的处置之法 又是一曲停了。 栖迟再度开口“赏。” 秋霜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将红绡放去那女子的箜篌旁了。 杜心奴垂下双臂“夫人厚赏,我再无可弹的了。” 其实是被惊住了。 这样昂贵的薄绸,在这位夫人眼里却好像根本不值钱,起先是赏一匹,而后是两匹,三匹 眼下那两箱都快全成她的了。 大约她不说停,还会源源不断地受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不知究竟是何用意,已心生忌惮了。 栖迟自案席上坐正,叹一声“可惜,既然如此,那只能说些别的了。” 话说完,便见眼前的杜心奴跪端正了,头低着,后颈至肩都拉紧了一般。 她心中好笑,是吓着人家了不成 其实她已很收敛了,是因为对此女只有一面之缘,尚不知对方心性如何,倘若是个爱财的,见她出手太阔绰,误以为大都护府无比富裕,反而会愈发的缠上来。 但听到现在,却又觉得能沉心琢磨出如此精湛乐技的人,必定也是有些心性的。 她问“你一年所得乐资几何” 杜心奴一时没答。 是在想该如何回答。 栖迟没等她答案就又开了口“不论你所得几何,说个数,我给你十倍,你领钱而去,可自行安排此后生活。” 她手臂搭上靠垫,坐舒适了,又缓缓道“或者,你真是对大都护匆匆几面便生了爱慕之心,要誓死追随,也不是不可。我将你买回去,此后只要得闲时你在我身旁弹上几曲,便可衣食无忧,不用以色侍人,自然也就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会色衰爱弛。” 杜心奴抬头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照她的意思,买自己回去,是为了伺候她的,却是近不得大都护的身了。 栖迟看着她的脸色,柔柔补一句“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 一室无言。 新露和秋霜原先虽有不忿,此时却又释怀了。 这就是她们家主的做派,早已习惯了。 许久的安静后,霍然传出一串笑声。 是杜心奴。 她笑了好一阵,连手掌都拍了两下“夫人是贱妾平生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了。” 栖迟也笑“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是出手最大方的。” 杜心奴又笑两声“自然也是最大方的。” 叫她随口开价,再加十倍的,当真是顶大方的一个了。 她收起笑,拜下去“贱妾愿领十倍乐资而去,此后专心事乐弄音,再不纠缠。” 栖迟不意外。 如她所料,这是个聪明女子。 她经商时见识过太多苦出身的女子,天底下有那么多可怜人,若非走投无路,有几个愿意看别人脸色去以色侍人。 何况那还是个对她不闻不问的男人。 她朝旁边看一眼。 秋霜和新露便马上领人出去了。 杜心奴临走前又拜一拜,看了看她的脸才离去。 栖迟听久了,也累了。 她捶两下发麻的小腿,从案席上站起来,走出门。 踏着楼梯下去,转过身,便看见了站着的男人。 伏廷站在楼梯旁,身姿笔挺,眼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那个杜心奴被带走了,站在他身前,说“人我已送走了。” “我看见了。”他说。 她心思微动,问“我处置的如何” 如何伏廷想起先前所见,薄唇轻抿。 有风度,有涵养,出手阔绰,不急不躁,几句话就将对方打发了。 兴许别人还对她生了感激。 连他也心生佩服。 但见眼前的女人在等他回应,开口却故意说“善妒。” 栖迟眼睫颤一下。 确实,身为一个正室夫人,不管如何,到底还是把人送走了,的确算不得贤良淑德。 她瞄着男人,他身前的军服沾了路途的风尘,翻折的领口灰蒙蒙的,贴在结实的胸膛上。 她手指动一下,轻声说“便当我善妒好了。” 伏廷看着她。 没想到她还大大方方承认了。 下一刻,胸口上多了根手指。 女人的手指点在他胸口处,她说“反正你身边除我之外,不可能有旁人,来一个我还会再送一个,来十个我就送十个。” 伏廷看着那根手指,紧了腮,目光转到她脸上,牢牢盯着。 敢对夫君这么放话的,他头一个见,竟有些想笑。 他嘴一动,又想激她“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夫人” 栖迟忽然收回了手。 是因为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应当是新露和秋霜回来了。 她眼看着他,猜不透这男人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暗暗咬一下唇,低声回“不错,就凭我是你夫人。” 她在他身上如此付出,他日终是要收回本的。 岂会叫别人摘了硕果。 这男人,还有这男人背后的一切,除她之外,谁也别想染指。 新露和秋霜到了门口。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伏廷手按一下胸口,仿佛她点的那一下还在。 回想她方才的眼神,有些后悔故意激她了,倒叫她生出几分认真来。 随即又想笑,是没想到,她还会有横的时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住在这座临近马场的顶阁里,就连半夜也常能听见马嘶声。 栖迟睡得并不好,但还是一早就起了身。 只因今日伏廷要去马场,她这个大都护夫人也要随行。 她坐在镜前,想着稍后需见外人,对正在给她梳妆的新露说“妆上重些。” 新露应是,给她绾了庄重的宫髻,又忙着给她描眉,忽而想起缺个帮手,朝房门口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没见着秋霜” 正说着,秋霜就进了门。 新露想叫她来搭手给家主选珠钗,她却像是没瞧见示意,走到栖迟跟前说“家主,方才罗将军将我叫去了。” 栖迟看向她。 秋霜不等她发问便说了下去。 罗小义叫她去,是为了问打发那箜篌女时花了多少。 栖迟先是在想他问这个做什么,随即就想到,他怎会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钱 她问“你告诉他了” 秋霜回“未得家主吩咐,只说了个大概。” “那他如何说” “他说记下了。” 记下了。是要还给她不成 栖迟顿时就明白了。 罗小义怎会想着来担她的花销,必定是伏廷叫他问的。 他竟然知道她在杜心奴身上花了钱。 那便一定是看见她是如何处置的了。 他明明看见她是如何处置的,竟还说她善妒 真觉得她善妒,又何必还来过问她花了多少 这男人,果然是故意的。 栖迟有些气闷自己又遭他耍弄,随即却又笑了。 心说可真是个嘴硬的男人。 到底不是真说她善妒,她心情好了许多,转头说“我自己选个装点吧。” 新露立即将沉甸甸的首饰盒子捧到她跟前来。 妆成,从顶阁里出去,仆从禀报说大都护已与罗将军先行一步去马场里了。 李砚还乖乖等在车前。 他有些期待,呵着气暖手,一面道“姑姑,这还是我头一回见识马场。” 栖迟将揣着的手炉塞给他,给他拉一下身上的大氅,说“跟着你姑父,以后有的是这样的机会。” 她想带他来这一趟是对的。 至少他与伏廷亲近多了,这是好事。 今日无风无雪,还有日头在,虽然依旧冷,却是个看马的好天气。 马场中一座高台,是连着他们落脚的别院所建,矗立在马场边沿,上面分隔了一间又一间的独室,是供人休憩之所,也是个观望马场的好地方。 栖迟登上高台,走进去一间,站去窗边朝外望,能看见围栏里挤在一起的马匹,蔚为壮观。 近处,李砚已跟着新露走动去了。 远远的,有不少车马正在驶来。 她细细看了看,猜测那些应当就是从其他州府过来的达官显贵们了。 身后门帘忽的一响,她回头,看见了那个嘴硬的男人。 伏廷一身蟒黑胡服,腰上惯常佩刀,低头进来,抬起眼,在她身上停顿住。 栖迟自知今日是特地打扮过的,头上鬓发庄重,点过盛妆的一张脸,迎着他视线,轻声问“如何,好看么” 伏廷眼动两下。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貌美的女人。 栖迟根本也不等他开口,接着便说“算了,我不过是个善妒的,如何能好看的起来。” 他眼稍沉,目光追着她,看她神色自若,便知她是故意的。 心说这是又回敬过来了。 他也不多言,坐去一旁榻上,手在旁边拍一下,说“过来坐着。” 栖迟挑眉,她知道这男人那点气还没过去,这几天一直与她别扭着。 昨日还刻意说她善妒,此刻竟然会叫她过去他身边坐着。 她心中意外,一时便没动。 伏廷眼看着她,手又在身侧拍一下,声低沉沉的“如何,不愿意” 忽在此时,外面有仆从来报皋兰都督携家眷前来见礼了。 栖迟一怔,这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 原来是为了接受拜礼。 她蹙一下眉,又好气又好笑,缓缓走过去坐下。 故意没看男人的脸,只瞄到他挨着她的腿,绷得紧紧实实的。 暗暗说这个石头,迟早别落我手里。 一行三人进来行礼。 为首的着圆领官袍,身后跟着牵着孩子的丰腴妇人。 栖迟看了一眼,发现这位都督竟也很年轻,只因下巴蓄了一撮短须,才添了些老成。 她看一眼身侧的男人,心里默默想他手下全是如罗小义和这位都督这般正当年富力强的人,无疑也是一笔有力的资本了。 伏廷与皋兰都督说着马场的事,又问了一下今年都来了哪些达官显贵。 她没仔细听,目光转到那位都督身旁的孩子身上。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依偎在父母身旁。 她不禁想起了外面的李砚,当初他也曾是这般冰雪可爱的过来的。 只可惜却无父母依偎了。 忽而腰后一沉。 栖迟从思绪里回神,察觉自己腰后多了只手,往旁看一眼。 是伏廷。 他一手托在她腰后,脸偏过来一些,盯着她。 她看向前方,原来是皋兰都督在拜见她,她走了神,竟没察觉。 皋兰都督说“夫人今年来得巧,刚好逢上最热闹的时候了。” 栖迟方才并未仔细听他们说话,问“如何热闹” 都督答“往年也常有贵客来马场赏玩,但今年来的是最多的,皋兰州已半月车马不息了。” 栖迟心说原来是说那些权贵。 她知道二都之中有许多王公贵族偏爱玩马,曾有人重金买马,一买数匹,早已见怪不怪。 她无甚兴趣,只点了个头,算是应答。 皋兰都督携妻儿又拜一下,告退出去。 她再看身旁,男人的手到此时才收回去。 他眼看着她,问“发什么呆” 栖迟不想叫他知道,寻了个话题“在想以往我不在,你都是如何见他们的” “只见下官,不见家眷。”他说。 她心想说得这么干脆,可见过往眼里就只有公事了。 忽而就动了个心思,她又问“那你为何不干脆将我接来” 话音慢慢的,拖长了,她眼神也飘过去,盯着男人眉目英挺的脸“是不是我不来,你便永不会去接我” 她也不知为何会问起这个,或许是早就疑惑了。 伏廷被问得沉默了一瞬,才说“不是。” 他一个男人,娶了妻岂会一直干晾着,无非是看北地境况不好,想过了这道坎再去接她罢了。 反而是她忽然自己过来了,叫他始料未及。 更始料未及的,是她来了后做的事。 想到这里,便又想到因那一笔补军饷的钱。 倘若事情传扬出去,那他一个大都护,连刚才坐在这里接受下官拜礼的颜面都没有。 他抿着唇,站起身来,去窗边看马。 栖迟一直看着他,是有些诧异。 想起初入府时,他没将她当回事的样子,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了,却没想到他直接说了会去接她。 忽而听到外面一连串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上来了。 众人谈笑风生地散入到各个独室里去。 皋兰都督与他们谈笑的声音传过来。 忽然间传出一阵惊呼声。 她正奇怪是出了什么事,门帘一动,罗小义走了进来。 他急急忙忙,竟顾不上栖迟在场,开口就道“三哥,来了一批上好的马” 伏廷转身。 罗小义抬手抹一下额头,上面竟有浮汗,是急跑过来导致的。 他一脸的笑“方才一群西域马商赶过来的,与我们马场里养的不相上下,是可做战马的良驹。” 伏廷闻言脚一动,刚要出去,皋兰都督揭帘而入。 “禀大都护,外面来了一批好马,但被截住了。” 他皱眉“什么叫被截住了” 罗小义也变了脸,他方才见还好好的,那群马商就待在马场门口,怎么忽然就有变数了。 都督答“是那些前来赏玩的权贵,眼见我们马场里的好马得不到,便想买这群马商手里的,刚说好了,要在此地竞买。” 栖迟透过帘缝朝外看,什么也没看见,猜测方才那一阵惊呼声便是因为看到了那群新到的好马。 她悄悄看一眼站着的男人。 他早已冷了脸,双唇抿得死紧。 罗小义见他三哥这般神情,便知不妙,一手摸腰,都有去截的心了。 忍耐着又说一句“三哥,那批马不能放,我们刚扩了军,急需培养骑兵,马场的马又不够,眼下这批若是补上是再好不过的了。” 伏廷说“废话。” 他会不知道 偏偏这批马早不来晚不来,赶在这群人在的时候来。 皋兰州数年难度难关,多亏皋兰都督开放马场,引那些权贵过来赏玩,赚取了不少厚利,为北地减轻了不少负担。 没想到如今却又成了坏事。 一群散卖的马商,又与马场没有约定,他总不能强迫别人不许买马。 他看了一眼榻上的栖迟,不想叫她听见太多,朝左右看一眼,说“出来。” 罗小义和皋兰都督都跟了出去。 栖迟看着他们出的门,暗暗揣度。 看眼下境况,是都想要这批马了。 她站在商人的角度,倒是觉得这群胡人马商很精明。 竞买,便是人人都有机会,价高者得,既不得罪诸位权贵,又能赚取高价。 何况他们也真是占尽了运气。 不是所有买卖都能逢上这样供不应求的境况的。 她在榻上坐了许久,想着那男人的神情。 不由地叹息那样一个男人,偏偏遇上这样的困境。 不知多久,门帘又掀开,伏廷回来了。 他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回头说“走吧。” 似是无事发生。 还没动脚,罗小义追进来,直奔他身前,低低说了句话。 栖迟已听到了。 他说的是三哥,真不要了吗 伏廷低叱“滚。” 罗小义脸一僵,转头朝栖迟身上看一眼,嘴动两下,似是想说话,又看看他三哥,摸摸鼻子,默默出去了。 伏廷看一眼栖迟,抿住唇。 猜到她已知晓。 他方才去看了马,也命皋兰都督去周旋过,竞价是高利,马商不愿放弃。 虽看在都护府的权势上愿意让步,按照规矩,也要一次结清。 这笔数目,叫他想到了那笔军饷。 他不禁扯一下嘴角,自嘲真是所有难关都被她看了个够了。 栖迟起身,拦住了他的路,伸手朝窗外指了一下。 伏廷顺着她指的看出去。 看见了一群皮毛光亮的好马,远远的挤在草场一角。 耳侧,忽而传来女人轻轻的声音。 栖迟垫脚,在他耳侧轻轻问“你想要是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会这么问,栖迟也是带了很重的私心。 想要他好,想要他的六军强悍无可匹敌,他越强,她和李砚的倚靠便会更加稳固。 所以明知这男人会有何等反应,她还是问了。 你想要是吗 果然,伏廷立即转头,死死看住她。 他声音低沉,压在喉咙里“你想都别想。” 栖迟眼神微微一动,拢着手站在他眼前“我身无长处,唯黄白之物多些罢了,也只能这样帮你了。” 这样的谦辞,简直要叫伏廷笑了。 她岂会身无长处,一身都是长处。 聪慧、狡黠,便是她口中最不是一处的钱多,也是他最大的短处了。 他吸口气,盯着她“你当这是打发一个箜篌女先前的事还未过去,你休想再动心思。” 栖迟捏着手心,心说这男人怎就如此固执。 口中问“为何你分明最需要这批马。” 伏廷眼睛望向窗外,又看到那批马,心沉到了底。 确实,一批好马,与其沦为权贵们饲养的玩物,不如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但境况如此,莫可奈何。 “你信不信命”他忽然问。 栖迟蹙眉,她若信命就不会来这里了。 没想到这男人看着有骨气,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不禁有了几分恼意,凉凉道“不信。” 伏廷霍然说“我也不信。” 她一怔。 又听他说“所以眼下得不到又如何,他日终能得到。” 她一时无言,心说原来如此,方才所想竟是轻贱他了。 外面传来众人纷乱话语声,竞买已要开始了。 一个仆从托着漆盘无声无息掀帘进来,放下后又退出去。 盘中,盛着一摞筹牌。 这是用以计价的,方便诸位贵人投掷竞买。 栖迟知道一定是送错了,因为伏廷并不打算参与。 他已看见,迈步要走。 栖迟伸手拉住他衣袖“若一直这样,你便一直不要马了么” 伏廷脸僵着,想着之前不得不叫一个都督去与马商调和,这已是他做大都护以来最为窘迫的境地。 瀚海首府,统领八府十四州,他也本可锦衣玉带,富享一方,区区一批马,一口买入,掀个眼的事。 偏偏遭逢天灾,连逢战事。 这北地各部百姓都是他两手拢护的,他总不能去强吸他们的血肉来富自己。 他看着女人拉着他的手,牙关咬紧,心想一直他不信会一直这样下去。 蓦地冷笑一声“老子不信迈不过这道坎。” 栖迟错愕,却见眼前男人身姿笔挺,瘦脸刚正,一双眼中眸光定定,说不出的刚毅。 她被他一身傲气慑住,手指不禁松了。 伏廷感到袖口一松,嘴角抿住。 是察觉到自己说的太粗莽了。 知道她出身贵重,他自己一身军营悍气,在她面前多有收敛,从没说过这样的匪气之言。 刚才却没管牢嘴。 他看一眼她的脸,她垂着眼看着地,他怕是吓到她了,不禁缓下声来“你别参与就行。” 栖迟抬眼看他“我说过的,只要你一日还有需要,我便会还愿意花。” “我不需要。”他斩钉截铁,看见她眼神,又补一句“你的钱只花在你自己身上。”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高官之位,重权在握,这几年都下来了,没道理如今军需样样都要靠女人。 他不想活得那么废物。 “好吧。”栖迟忽然说。 伏廷眼一凝,没想到她会松口。 她点头,又说一遍“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不是真想错过这批马,也知道他口是心非。 但方才已逼出他那样的话来,再坚持便是折了他的傲骨了。 伏廷无言,她说服软就服软,反而叫他不习惯了。 “三哥。”外面罗小义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看着栖迟,声音不觉轻了许多“你在此等我。” 栖迟点头,乖乖走去榻上坐下了。 伏廷又看她一眼才离去。 他走了,她的眼睛便又看向那漆盘中的一摞筹牌。 一指来长的筹牌,各室不同色,送入这里的是紫竹雕成的,一根便代表一翻。 她手指捻了一根,把玩着,琢磨自己退步让出这批马是不是做对了。 外面忽而一声报价。 报出的是底价,接着啪的一声轻响,筹牌抛落。 又是一道朗声报数。 他们已开始了。 栖迟又为那个男人感到可惜。 那样一个铮铮铁骨的男人,若是没有这样的境遇,该是何等的作为。 转而又想她没有看错人。 突来一声低唤“嫂嫂。” 栖迟看向门口。 罗小义并未进来,只隔着门帘低声问“嫂嫂可与三哥说好了” “说好了,”她说“我答应他不参与了。” 罗小义竟像是松了口气“嫂嫂不参与的好,我也觉得再用嫂嫂的不妥,三哥去与皋兰都督说事了,我在此陪嫂嫂观个片刻。” 是伏廷叫他来的,叫他来看着动静,他便过来守着了。 他是最舍不得那批马的,也确实动过心思想请嫂嫂帮忙,但做人得讲廉耻,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伸手问她要钱。 算了,不要也罢了。 这点说话声很快就被外面一阵又一阵的报价声遮掩了。 栖迟方才听到了底价,在她眼里不算高价,不免又觉得可惜了。 但既然已答应了那男人,也只能听着了。 新露领着李砚走动完了,正好回来。 李砚没见过这阵仗,进来便问“姑姑,外面这是怎么了” 栖迟说“抢马。” 门边罗小义接一句“可不是。”心在滴血。 李砚方才进来时特地看过,这高台正中是空着的木板地,用熏香灰浇了个圈围着,四周独室门前帘子都掀了一半,里面时不时有筹牌抛出来,就落在那圈中。 只有他姑姑这间,门帘是垂严实的。 他回忆了一下,告诉姑姑“应当是斜对角那间能抢到了,我见那边抛出来的是最多的。” 门外罗小义听见了,就朝那间看了一眼,帘子里果然又抛了一根出来。 他一早就注意到了,也打听过对方了,啧一声道“邕王的人。” 室内传出栖迟的声音“你说谁的人” 罗小义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一遍“邕王。” 栖迟在室内已听清了,都想笑了,还能在此遇上。 她问“他买马做什么” 罗小义说“听闻前些时候他缠上了什么质库的事,人人都笑他穷到典当王妃首饰,气得他砸了那间质库,眼下正四处花钱好辟谣呢。” 话到此处又是一声啧,他在想这些权贵的闲钱给他们北地多好。 栖迟朝新露看一眼。 新露过来小声说是有这事。 邕王也不敢大张旗鼓叫兵去砸质库,毕竟是违律的,只叫几个家丁去的,没弄出什么事来,底下的人也没损失,便没上报。 栖迟手上事多,的确不用事事都报,眼下却是知道了。 她想也许是给邕王的教训还不够,自己教子不严,倒还怪起她的质库了。 “掀帘。” 门外的罗小义闻声回头,就见新露将门帘挑开了一半。 一只手伸出来,一抛。 “啪”一声轻响,筹牌飞落在外面圈中。 立即有人喊“新增一方竞价。” 罗小义愣住,这才反应过来,他嫂嫂竟又忽然出手了。 伏廷出去一趟,让皋兰都督去与那批马商订了下一批马,以给予北地经商便利的条件,压低了价。 刚返回,就见门口的罗小义在搓手,见到他,立即迎上来,低声说“三哥,嫂嫂出手了。” 伏廷脸一沉,转眼就看见了半掀的门帘,女人的手伸一下,抛出来一根筹牌。 他叫罗小义过来便是防她出尔反尔,没想到竟成真了。 罗小义怕他动怒,一手推着他胸膛,解释一句“原本没动作,不知为何,嫂嫂一听到邕王名号便出手了。” 伏廷一言不发,越过他进了门。 临门摆着一张胡椅,栖迟坐在椅上,一只手正要往外抛,看见他进来,停顿住。 伏廷先沉默了一瞬,想到罗小义所言,却也没动气,只问“为何” “我是答应你不参与。”栖迟自知理亏,语声软软的“可你也说过,我的钱要花在我身上。” 她撰着手里的筹牌,一口气说“邕王欺侮过光王府,我花钱杀他威风,便是为我自己花钱,与你无关。” 伏廷拧眉“当真” 一旁的李砚轻声接话说“姑父,是真的” 他知道源头在他这里,看姑父来势不对,不得不解释。 “不必多说。”栖迟打断他,听到外面报价声,手又想抛出去,停住,眼睛看向身旁的男人。 伏廷看了看李砚,便知这不是谎言,这不是个会撒谎的孩子。 他脸还是冷着的,却走开了两步,站去了门边。 许久,忽然说“抛吧。” 栖迟眼一动,不敢相信“真的” 就连罗小义都惊骇地掀了一道帘缝看进来,担心是自己听错了。 伏廷被她盯着,点头“你要为自己出气,我不拦着。” 身为一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夫人说想出气,没道理阻止。 否则就是向着欺过她的外人。 这也的确是她为自己花钱。 他又说一句“适可而止。” 栖迟心里忽而舒坦了许多。 这个男人愿意站在她这边,将邕王带来的那点气也压下去了。 她又看他一眼。 他站在门边,嫌腰后的佩刀碍事,解下来抱在臂弯里,就这么看着她。 她便迎着他视线,将手中筹牌扔了出去。 外面报有一家已弃了。 伏廷听着外面的动静。 竞买是先竞价,再定要的匹数。 这种玩儿法,只有外面这群权贵敢开。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要面子,谁也不会轻易收手,眼下有人弃了,可见价已走高了。 他又看向胡椅上坐着的栖迟。 她未坐正,身是微微倾着的,是在侧耳倾听外面动静,一只手捻着手心里的筹牌,涂了胭脂的唇轻轻抿着,眼神专注。 他忽而觉得她这模样似是无比精通。 随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眼睛却没再离开过她身上。 帘外几声脚步响,传来皋兰都督的声音“不知夫人竟也参与了。” 伏廷不禁抿紧唇,不语。 栖迟带笑说“大都护攒了许久的积蓄,叫我拿来挥霍了。” 他喉结动了动,嘴愈发闭紧。 这哪是他的钱,她竟还给他脸上贴金。 不自觉的,就被戳到了个软处。 皋兰都督在外低低道“北地已有数年未收赋税,朝中援济有限,大都护年年仍往各都督府拨钱,军中更是各个吃饱穿暖、金戈铮亮,料想这一笔积攒不易,还望夫人珍惜。” 他不知道伏廷就在里面,竟是好心来劝阻的。 栖迟自然知道这男人的不易,可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伏廷抱着臂,倚在门边,眼落在一旁,腮边咬硬。 她知道他定然是又生出了骨气,死撑着。 就如同撑了这数年的北地安然一样。 室内的新露和李砚皆退去了榻边,不好多听,怕叫大都护折了颜面。 门口边的罗小义轻咳了一声,在提醒皋兰都督,接着干脆将他拉走了。 栖迟不紧不慢的,又抛了一个筹牌出去。 知道他一身硬气,她便当做没听到刚才那些话好了。 外面接连有人弃了。 连番的竞价,终于只剩下几家。 邕王的人,倒是还在撑着。 啪,筹牌落地,仆从喊价。 邕王府的价已高出预期好几番,惹来一阵惊呼和称赞。 伏廷听得清清楚楚,眼转过来,看见栖迟的手又举了起来。 他身一动,几步上前,一把握住那只手。 “就现在,弃了。”他说。 这个价已经够让邕王痛放一笔了,她的气也该出了。 他之前说适可而止,就是说止在此处。 再往下,可就不一定还是为她自己花钱了。 男人的手掌干燥粗糙,五指有力,栖迟手腕被握着,半分挣不开。 她只能往他身上倾,低低说“已是骑虎难下了,夫君。” 伏廷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生了双杏眼,说话时眼角微挑,风情毕露。 他不禁恍了个神,一凛神,伸手已来不及。 栖迟另一只手端起漆盘,直接倒了出去。 一串声响。 满室寂静。 外面,仆从终于高声报出来“余者尽弃,紫竹筹牌竞得” 紧接着,转身朝那间室门拱手“敢问竞得者是何方贵客,欲购几匹” 安静片刻,门帘里传出一道女声 “瀚海府,包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