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恶人》 第1章 节一 节一 “黄鹅绿绒菖蒲叶,靛山红药牡丹亭。” 明成祖开国以来的第六十七年,我当朝廷官员夫人的第一千两百三十三天。连皇帝和他的老婆孩子都受到了良好的金银熏陶,改掉了发家之前的陋习,我却还是日复一日改不掉喝酒玩鸟的小毛病。 确实是小毛病,毕竟朝五晚九横行乡里四处巡查搜刮的职业病的反衬下,这些真是微不足道到都不足以体现我这个人生于草莽,起于强梁的阶级性质。 虽然我将皇帝一家作为我的比较对象,事实却是我不仅与天皇贵胄没关系,与贵胄的裙带边边也是勾搭不到一点。本人,实在是一个最最普通不过的百姓、黔首。虽是下九流,幸而不处其末。欸,不过一提到我这仿佛隔着半生远的本职工作,真是,真是心情复杂啊。 再说说其他的。 怀哀近年来仕途平顺,我也随着成了百姓口中称羡的那种鸡犬升天,住呢是皇城边上集巧夺天工和鬼斧神工,除去住着的女主人我,简直就是人杰地灵;吃穿更不用说,大人物们连手指缝里露出来的都是好东西。若真要挑出点啥不满意之处吧,也谈不上没有。 你看看,就我这追忆七八行字的功夫,正好泡好了今日的第八趟茶。 只见我左手单指一挑提把那叫一个驾轻就熟,又见小侍女目瞪口呆下我一个花腔耍的叫一个漂亮,右手翻盏,接住茶水那是一滴不漏。我挑眉轻笑,伸手将茶盏递给小侍女。 小侍女盯着我眼睛都不转,手拿茶盏如临大敌。茶香悠悠流转,转入小侍女琼鼻。好笑地看着小侍女凭借颜艺十级的功力,疯狂抖动眉毛,以表现自己视死如归之心,我又开始走神。 除了这茶艺哦,我这“野人”要补习的科目还有不下十种,文化课我先不谈,最气人的是连体育课里的大头骑术,我也是零基础开始。谁叫我编制还不是山中陆匪,而是河上作案呢。人家陆上归陆军,海上归海军,我这叫啥?水军?啧啧。 说到这些课我就更气,男人,呵。看看,怀哀啊,成亲前你可是一口一句,我就喜欢你这不学无术,不知礼数的无赖模样。一句挑破我费尽心思假装的贤良淑德,让我这张老脸都不知往哪放。成亲后呢?你倒好,我不过一招欲擒故纵,在你面前故作小女儿情态说想学琴棋书画茶,更好伺候你。你看你做了啥,还揽我腰,捉我手,差点没亲上来,笑得叫一个花枝招展,勾引谁呢?再听听你都说了些啥: “夫人从前喝酒玩鸟无一样不精,那些便足够逗乐我一辈子了,何须再学额外花样。夫人你啊,就是只往我眼前一站,便让我满心欢喜,这又是琴又是画的,是想让我如何呀?” “夫人自不用学那些,要真想伺候,便让我一归家就能见到夫人,何如?” 呵,男人。成亲后不过半载,你就学会以退为进这种娇柔造作的小手段,要挟我是吧,我祁无恩还就吃这套了。琴棋书画茶算什么啊,别的京城大家闺秀学啥我就学啥。学不会?我报的可是速成班,我就不信了,被注入一甲子的功力还能比不上童子功。 呵,男人,自持有点姿色,就净干些不着四六的事,怀哀是不是还抱我来着,还用下巴蹭我肩膀来着,还故意贴在我耳边说话?真,真是...让人心猿意马耶。 走神的功夫,也够小侍女挣扎完了。当然作为我重金聘请的老师傅,她自不是连品个茶都要挣扎的人。此时挣扎的也不过是该委婉的将我痛骂一顿,还是淡淡然的请辞而已。 小侍女嘴角疯狂抽搐。一见她眉毛调整成前低后高的战斗姿态,我便明白她应该选择了前者。 她檀口一张,我就将“我知道我错了”脸准备好,只待伺机换上。声音一出来却是阿慧的:“夫人,老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撩裳跨步,啧啧,明明这才叫翩跹而至,女子太过轻巧失了力度,哪有半分可比?一身淡黄儒衫换了朝服,发髻未重新梳过,只是取下发冠,做了一半垂髫的样子。 我转身倒了一杯茶,等怀哀走到我旁边时递给他。 怀哀拨了拨茶盖,正经品茶该有的步骤一步也没省。我的视线渐渐向上落在他眉目之间。何为心有灵犀,倒真没有神奇到化为彩凤双飞翼,不过是我想跟你眉目传情时,你就能心有所感,抬眸凝视,茶盏里升起的雾气晕得你眼神软的像化作一团,平白添了一份名为柔情的东西。 我是看痴了,又笑傻了。怀哀长眉轻塌下来微末,像是有些无奈:“夫人。” 我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自斟了一杯茶,又往怀哀茶盏里看了一眼,啧啧今天居然能忍住喝完一杯了,看来是有长进。“怀哀,这茶?”我举杯示意,无声询问:这茶能喝? 怀哀一点也不勉强地答道:“能喝。” 我举杯吞一大口。 怀哀道:“解渴。” 呵呵,可不是。我说总觉得奇怪,现在想来怀哀茶盏里干干净净,连茶渣都没有。一口下去,更是排除了怀哀喜欢吃茶叶这个可能。 怀哀又斟了一杯:“刚好口渴了,夫人如此甚好。” 怀哀笑得一脸柔和,我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满心欢愉满脸傻笑之外,真就无可奈何。 起码,我白开水烧的不错。 走神到茶水里少了添茶叶的我如此自嘲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节二 节二 “青黛红云燕脂缭,珞瑛玉珰金步摇。” 是从哪天开始我爱上了早起? 啊,时日记不住,由头记得牢。半死不活耷拉了几下眼皮子,要死要活的又魇了几次。微凉的气息打在我额头上,奇异得一阵生理战栗,清醒得一塌糊涂。 缓慢得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挑起怀哀披散在被面的一缕乱发,凑近鼻尖。似水似缎,微凉,嗯...从发尾一路嗅上去,檀木香让人舒服的不行。无知无觉间我已变成撑起上半身的姿势,被子中间撑开了点缝隙,怕钻进风弄醒怀哀,空闲的手立马压了下去。唔...手似乎离怀哀的脸很近啊,啧,好像还差一点。干脆凌空比划手指,虚虚照着他眉目描摹,脑子里在塞些杂事。 无一处不称心,又是眉目最动人。 修眉,长而略窄,形微挑,峰利落——今日怀哀休沐,要让他好好休息;挺鼻,虽高伏,却相较一般男子来的窄而秀气——怀哀昨日说薛侍中今日要上门拜访,自己便与薛夫人一道逛逛街;朱唇,手指停了停,视线有些挪不开,方才脸上藏不住的笑,生生被自己收敛地正经。慢慢俯身下去的,这个迷了心窍的人是谁啊,越凑越近,我只知道自己脑子里空白的很。 近的呼吸都像交换着,慢慢塌身... “吱——”身子像突然抽去力气,我咻地一下钻回被子里,床板被我砸出一声脆生生的响来。故作镇定地望怀哀那面瞥一眼,怀哀眼睛转了转慢慢睁开眼,又密又长的睫毛缓缓吧嗒了几下,终于完全睁开,清亮亮的眼睛无声强调着怀哀完全清醒了的事实。怀哀一边撑起身子,一边给我掖好边角的被子。弄好了又拨弄整齐我压在脸颊的头发:“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心虚使我疯狂点头,冷静了一下才想起方才的声音应是侍女进了外箱等候差遣。心虚使我不敢多腻歪,赶紧梳洗。 侍女侍弄完便撤了下去,我拿起挂在一旁的衣物,正儿八经给怀哀换上。这可是从侍女手上抢来的活,这种为自己谋福利的事,自然干的不亦乐乎。好歹被怀哀叫了一年份的“夫人”,他的一点起床气我还是知道的。症状太明显,想不观察出来,除了自戳双眼真没法。比如怀哀平时看我都是眼里带笑,半耷拉下来的睫毛盖着眼睛,雾蒙蒙的,又温又软。可早晨这个时候,怀哀的眼睛却全睁开,黑亮干净的眸子显出一丝锐利,未梳洗前甚至连话都不会主动说一句。虽然对我动手动脚行为的忍耐程度和平时一样——一样毫无下限,但总是有些...清冷? 一边脑袋里想东想西,一边给怀哀搭上最后的外衫,绕道正面替怀哀整理细节——懂得都是懂,实则撩拨。比如打理袖口皱褶,捏捏手掌不过分吧,我低下头暗自笑嘻嘻,顺道从捏变成揉,刚要顺着上去,肩膀上忽然靠上一个重物。怀哀被我捏揉得泛了点粉色的手五指交叉穿过我的,另一只手绕过我的腰,将我望前一提。他下巴正枕着我肩,说话带起点气息,都像在我耳边起了个篝火,热的我有点慌, “今日你要出门,我替夫人备了件新衣,夫人可要看看?” 刚要趁机搭上怀哀窄腰的手一僵:“好,当然要看。”我该为自己莫须有的心虚感到羞愧。 角色交换,怀哀不像我,正经认真,还业务熟练,衣服细节处处整理精致。我反倒身体僵硬像块板板,眼睛绕过怀哀胡乱瞟,连身上新衣服的样式都没看太清,真是痛苦的享受啊。 衣服换完,再是梳妆。怀哀在这种闺房之乐的事上是很乐意的,就是不自己出马,也要在一旁瞧着,我每每瞥过去他就冲我笑。未看他时,他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什么哪个官员疑似被上级穿小鞋啦,哪家夫人又争风吃醋啦,哪对小年轻互相看对眼啦,哪个小孩童调皮捣蛋惹到街坊......每每我都听得津津有味。 敷粉,花钿,胭脂我完成得一气呵成,虽是作匪,我却始终坚持磨练这件女人的基本技巧,所以这项上我还是能勉强及格的。转身面朝怀哀,我坐在小板凳上,腰杆挺得直直的。怀哀早从木盒里顺走了炭笔,在我梳妆时将本就尖细的一段磨的更有棱角。我仰头笑着看他,他俯身低头就我。怀哀抬手,运笔极稳地在我眉上描摹,我眼睛都不眨,只顾着看着他笑。怀哀手里动作停住,手掌蒙住我眼睛:“别盯着看,闭眼。”我听话得很,闭紧眼,双手捉住覆在我脸上的手就不放,笑得更收不住。 怀哀就是那种传说里万里挑一的人,哪行哪业都能上手,学啥会啥,大事小事都体现出他的天赋异禀,唯独他现在做的这件事,却有过怀哀双手一摊,不情愿的说没法的黑历史。 “本就难画好,夫人还这般盯着我,迫着我分神。”感觉到怀哀手一翻,捉住了我一只手,另一只当然早有防备成功逃脱啦。怀哀不轻不重的捏了下我手掌;“就快好了,现在还不能动。” 挂在我脸上的笑越来越大,天呐,世上竟真有这么一个人,这么让人...乐不思蜀,乐,快乐,极乐。炭笔轻轻贴着眉毛出描画,一下又一下,每笔之间似乎藏着一种韵律。怀哀该是极为细致得画着,该是贴的极近,檀木香都像是直接沁进我心里。喜欢的人做着要讨自己欢心的事,这不就是神仙日子?我这般凡俗人,真能快乐似神仙。 像是突然有了几年前在劫道上横穿直撞的冲劲,猪油蒙了心,活像个第一次碰到心上人手的小年轻。炭笔刚一停下,我就闭着眼睛,抬头,唇贴着唇,业务熟练的我总能对正正好。未离开我脸的炭笔狠狠顿了一下,我在关键时候都不禁扯出一个笑。我还没开始撩拨,情况就开始往不可描述的方向策马奔腾。啧啧,真是孟浪。 结束后我看着铜镜里隐约照出我口脂乱糊造成的香肠嘴,眉尾被点出一个大黑点,一边的怀哀站着,眼睛完全睁开,眸若寒星,一转不转的,莫名叫我涌起股寒意。立马腰板挺得僵直,拿着粉就往脸上快速敷。好像,玩闹得过了点,一点点。 补救好妆容,我看着铜镜里精致的倒影,算是满意了。怀哀站在我身后,梳理着我刚刚过肩部半掌的头发,目光越发深谙。 我打了下腹稿才开口:“头发长得是有些慢,不过前几天我从别人那讨了个偏方,挺有用的,应该能长得很快。再过半年说不定就过腰了。” 遇到稍有阻截的地方,怀哀就用手轻轻梳散:“无恩,你无需介意别人如何说,无关人的言语更于我无碍。我从来不是哄你才说这些,而是真觉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自然是知道的,你一向活得顺从己心,既然这么说了,心里也一定有一样的想法。可是:“诶呀,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别人的话又不比你说的好听,再来一千句一万句,我也懒得听。” 可是,心里早有了膈应。我知道我该表现得快活些,恣意些,我知道那些闲言碎语都离我很远了。可是,我更知道,不是言语少了,是怀哀替我挡去了啊。府里的人都是淳朴亲切,本就身份不高,在京城没有关系牵扯的干净人。怕我无亲无友,便安排我结识各家品行淑良的大家小姐,或者官员夫人。堂堂朝廷要员,却硬要过小门小户人家的那种日子。 可是...哪来那么多可是。祁无恩,别那么杞人忧天,现下不是小日子过得挺好吗。 “无恩?”青葱玉指在自己眼前晃了两下,眼前人端庄秀丽,远山眉,丹凤眼,菱花唇,一身秀白衣裳,银色钩花,袖口领口露出的中衬做了烫金料子,腰水绿缎带,坠白玉挂饰,贵气自生,“怎么逛着街又走神了?” 我猛拍一下脑门:“欸,怎么就改不掉这点爱走路想事的毛病。你怎么停下来了,是不是看上什么好东西了,也让我开开眼界。”这位正是我最早在京城结识的一批人之一,薛侍中的夫人柳茗艾。或许是这位夫人出身将门的原因,算是我较喜欢交往的那类人里。 “方才是看到个别致的坠子,现下还没看中的。”柳茗艾掏出坠子递过来,我象征性地看看又递回去。柳茗艾眼神轻轻扫过我:“你这身置办得,这耳坠子...样式真好看。怪不得你逛街还能走神,要挑出比这更称心的着实不简单。” “自是夫君选的称我心意。”我笑着回道。 “柯大人和妹子你真是伉俪情深。”柳茗艾在一个买扇子的小摊前停下,随手调了一柄,玉白的手将扇子展开。 “你可别打趣我了,都要给你说的羞红脸了。”我向她那边看去,端是绘着百花竞开的扇面。 柳茗艾合拢扇子,看看扇骨,又打开看了看扇面,却看得不甚专注,眼神总从我身上扫过。看的我一阵紧张:“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本来我是不打算和你说的,但看妹子你和柯大人琴瑟和鸣,还是打算多提一嘴,也叫你提前做个准备。”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柯大人近年来功绩卓越,在朝堂内的分量日渐加重,颇有些炙手可热的意思。尤其今年来,柯大人提巡抚之职回京,连升两级,成了京城新贵。柯大人白衣之身走到如今实属不易,各方也起了联络的心思。” 柳茗艾忽然停下,似乎犹豫着措辞。我心下止不住烦躁,索性直接问出:“他们想如何联络。” “妹子这份气魄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柳茗艾笑了笑,“除了嫁女儿还能如何?不过你与柯大人情比金坚,自不用太过在意。” 我知道柳茗艾这番拐弯抹角的说辞是在提点我,可我根本没心思细想,好不容易压下心里的烦躁,回道:“姐姐,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在金铺定了一副镯子约好今日去取。你看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先行一步了,姐姐你便自行安排行程吧。”一句话说的漏洞百出上不了台面也顾及不上了,我转身快步离去,却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 柳茗艾在原地愣了愣,突然无奈笑了笑,合上手里的百花扇,拿了旁边一把合着的扇子:“就要这把了。” 什么时日不早,这正午时分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节三上 挟恶人 节三上 “万重塔,千尺楼,百花含露覆温柔;十里路,一层素,点点春香不胜数。打枝头,挑红罗,鹊踏木条含羞走。酒后酣,梦乍破,缕衣青席凉初透。” 子曾经曰过:“唯小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大字不识得几个的咱爹奉此为经典,自知晓我是个不带把的后,在养成我的过程中,常常引此据此。 种种原由之下,咱爹短期目标是把我养成小子,长期目标是把我养成君子。我不知现在这种表里不一的状况是否达到了咱爹的阶段性目标,只知我骨子里脱不去卑劣性根。 君子的世界观是很正的,我觉得我的也是很正的。什么立广厦,行大道,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什么先天下之忧为忧。我一直以为我心中格局很大,干着卖□□的事,还有闲工夫关爱卖白菜的人民。现在想想,我说是在意,说是关怀的,实际上都是痛痒无关的。天高地远,生民千万,这些都是过于弘大的概念,我做不了什么能撼动他们分毫的事,索性什呢都没做也是心安理得。 我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劣性根。君子求和不求同,我却总反其道而行,可以说自打见柯怀哀第一眼起,我就在不断刷新自己下线。有些人只需一个对眼你就不难验证,你们是两种没有共性的人。就比如同样是浩如烟海的圣贤书浇灌下,我是伪圣贤,怀哀成了真君子。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日子因此终结,为了站在他身旁,活生生演成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何其哀哉,最哀哉的还不是压抑了本性,而是越演着脑子就越明晰,两个人哪里只隔了沟壑,分明是重山万岭。明明,他一介布衣,提三尺法,诰问天下的样子是我尤为爱的,现下让我又怕又恨。 我就一直未曾想透过怀哀是如何将我看上的。官匪之别非是一般人眼中的阶级差别,更是里子就不一样。怀哀心系的家国大事,针砭时弊,种种又有哪样是可以与我谈起,获取共鸣的? 若不是曾见过怀哀读书至半夜,一刹明悟,欣喜之后总是四顾茫然的样子。若不是见过怀哀与友人合奏时,渺远空灵的神态。若不是……种种,种种。我便真的信了看我遛鸟是怀哀今生最大的兴趣爱好。 若说喜爱多少,怕是再没有人比我喜爱怀哀的多,怕是再没人比我更得怀哀喜爱。成婚来这三年可以验证这两句话的事不胜枚举。可我也越来越明白,喜爱是一回事,适合是一回事。若适合,由情到爱,由缘到分,一路都会走的无比顺和,是所谓天作之合。若不适合……这样的例子也不少,大多数痴男怨女走的都是这条路,能金石为开,修成正果的怨侣总是寥寥。 若是……换一个适合的人,怀哀你该是所尝到两心相悦的欢愉也比现下的多吧。我今日别了侍中夫人后,又去见了好几户京城未出阁闺秀,都能排进待嫁名单前三甲。就是我失魂落魄,也被这几个姑娘所惊艳。都不该说是姑娘,她们从生下来就和我这粘着泥腿子味儿的姑娘不同,人家那是该叫小姐的。是朱玉在前,我这琉璃总免不了那股子土腥味了。 我报的京城闺秀补习班早就课程过半,若说与开始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老师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接近于“朽木不可雕也”罢了。我开始装成越发不在意的样子,有事无事跳到怀哀面前展示毫无寸进的六艺,自嘲开解着自己还是有点微乎其微的进步的。曾几何时,我也是满心希冀,一步步做得小心而仔细,却一样……毫无寸进。 笑久了,意味会越发苦闷,糊涂装多了,心里反而越似个明镜。那时怀哀也曾端正得与我说教,揽我入怀:“无恩,你无需强迫自己学这些,我喜欢上你时你也不懂这些,既然我从前便心悦你,今后亦会是如此。无恩,你无需不安,谁都不会比我更了解你,更心悦你,与你在一起时更欢喜。” 我信怀哀的话,我信他的喜爱是恒常,因为我亦如此,可我不信,世事无常。喜爱之感或许是纯粹的,可人吶却复杂无比,我可以一边沉溺于情爱的甜津蜜池,一边不得欢喜,因为世事无常,因为人言可畏。我害怕几时,怀哀任然喜欢我,却不能从这种纯粹中得到一点欢喜。 所以...既然被逼至这个境地,我又如何自处? 心思一团乱麻抽不出线头,我反复摩挲袖口的布料,站在自家门前已经许久。突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我才被惊得条件反射后跳一小步,又看到怀哀板着的一张脸,又是一阵生理颤抖。 我看怀哀一脸神色不善,想像平时一样嬉笑打诨糊弄过去,却突然悲哀的发现我连装个笑脸的心情都拿不出。怀哀看着我的一张死人脸居然也不意外。其实两个人都无比明白的事就那么拿到了明面上——甜甜蜜蜜欢欢喜喜的小日子,不过就是粉饰太平罢了,内里是个什么模样,两个当局者却是门清。 我不再装傻笑闹假装成没事,不挂心的傻子样,怀哀也没有像平时一样温温柔柔的顺着我哄着我,一副全职妻奴样。我们四目相对的场景一下子成了怪异的画面,却多了真实的气息。 我暗自吸了一口气,打算把事情原委跟他摊开说。 “你回来晚了,天都快黑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打断我开口的怀哀不明所以:“我...” “给你留了饭,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怀哀的态度大大出乎了我预料,他甚至都没多看我几眼,说完这话转身在前面走了几小步。我愣了一会,连忙小跑几步跟上扯住了怀哀袖子,示意他慢点。怀哀突然止住脚步,被我撞了个满怀。我抬头看他,他也正低头看我。 “怀哀,你可是在生我的气?”我皱着眉头,目光稍稍躲开了些,心里止不住为怀哀现下的态度琢磨。 怀哀静默了半晌,我心下更是密集得敲锣打鼓。正当我有些慌了神,急着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到一声极弱的叹息。我疑惑着抬头看怀哀像验证是否是确有这身叹息,怀哀抬手揉了揉我脑袋。因着我头发不足长头上并未有多少挂饰,一点暖意就透过三千青丝直达某个让我心头泛酸的隐匿点。 就像佛陀一夜枯坐,顿悟却只要一罗预。我一下午胡乱发散出的烦恼丝,便在怀哀的一个动作之间明晰规整无比。 我很委屈,若是早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这个样子,我一定将自己活成最适合你的样子,什么礼艺都学个遍,学个精。 眼睛涨痛着,该是眼眶通红了,呼吸阻塞,鼻子连着到胸口都酸胀得不行,半天掉不下的一滴泪,却让我满心满肺都似憋着一口气。可这句话...我却怎么与你开口? 怀哀收回手,待我那口气终于顺过去了,眼泪一猛子窜出眼眶,他拉着我的手开口:“先吃了饭再说,你该饿了。” 明明哭出来那刻,心里的难受劲就过了,眼泪却跟发大水一样止不住了,我哽咽着应了声难辨认的“好,先吃饭”,其间还夹杂几个哭嗝,要多难堪滑稽,就有多难堪滑稽。 之后我简直就是半个人都耷拉在怀哀身上,哭的一口一个大喘气,饭都是怀哀一口一口硬喂进去的。我就象得了啥疑难怪病,哭的硬是停不下来.到后来我都怕惹得怀哀心烦,一直试图跟怀哀解释,最后出口的却只有呜呜声,活像个气疯了的人。 “乖,先把饭吃了,先前是我不对。”怀哀一说这话,我心里就叫出一声完犊子,就知道他该想岔了,赶紧两只手大幅度比划着。 “扑哧。”我呆愣得偏过头,怀哀交叠着我的两个手腕,一只手轻轻握拢。我看着他那抹笑,一下子陷入他左颊浅浅的梨涡里,醒不过来似的,什么时候住了哽咽也不知道了。 “无恩,”我刚想应他,左脸却被劳什子软软的东西碰了下。脑子里一阵阵轰鸣回响,我偏了一点头过去,软软的物什又贴过来印在了我嘴角,“乖,我明白你的意思,快把饭吃完了。” 脸上一阵发热,怕是跟染坊里的红池水一个色。怀哀句句不离的这顿饭我食不知味,虽说他劝我吃饭的架势颇有些潘金莲那句“大郎,该喝药了”,可又如何?色令智昏,前人诚不欺我。 折腾了一下午,这场哭尤为耗费我体力,但好在怀哀气也消了,估计这顿饭吃完我们两也就跟没事了一样。 可我还是太天真,想得也美。于是当怀哀说出今晚不与我一起睡时,我呆得近似一个傻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节三中 挟恶人节三中 “人定夜未晚,帘卷风,金玉茶盏声已休,看顾归人言何?凉针挑火豆,细风拨,天地一清风月同,何故言此不言和?” 人定时分,宵禁之初。官场毕竟水深,怀哀上任估摸前后就五年时间,京官儿更是只当了一年半载,其中有的门道没摸清,业务不熟练,实属情有可原。就拿这敛财之道说,他就做的不好。诺大一个官员府中没啥出类拔萃的艺术性人才来唱歌个跳个舞,打发打发夜晚无聊时光。于是怀哀唯二的晚间活动就是加点夜班和跟我盖着被子唠唠嗑。 于是,晚饭过后怀哀去到书房办公务时,我并未察觉到不对,还处在这事就算翻篇的心理中。但现在想来,他一言不发就独自去了书房,实在不像是消气的样子。 晚上这段时间闲下来,我便可做些琐事。于是我进了室内,站在案头一顿倒腾备好了笔墨,提笔的手腕高悬。下笔之时,内心竟然平和无比,悄无声息的,像是胸腔里不停跳动的那物什都没声了似的。 早写晚写都要写的嘛,近日气氛不好不便给怀哀看罢了,明天也是用的着的嘛。这算哪门子开解啊? 眼前的字迹越发模糊不清,我朝外望了望,天幕欲沉。走到一旁掀开灯罩,长针拨了拨烛芯,火苗渐渐窜大了点。整体看了看我那张我写的东西,字如其人,颇有我横行乡里得那副得色样。没眼看了的我拿起笔三下两下结了尾,又从头开始逐字逐句看。等我看完,墨迹早干透,我仔细对折四叠,塞进了怀中。早晚用得上的东西,还是贴身放方便啊。我想扯着嘴角笑一笑,脸却有些僵了。 想着时候也不早了,怀哀竟还在书房,想是今天公务有些多了。怀哀在书房之时从不留侍奉的人,这一忙起来估计连烛火都顾不上挑,笔墨晾干了也只能自己磨。如此想着我便立马给自己找了不下十八个借口窜进书房。 我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怀哀伏在案前,提笔在面前的公文上写着什么,左手边累了三大摞文书,右手边的了了数本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座大山和一个大石块的区别。 我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三座大山,一时没了动作。伏案的人抬头看我:“时候已晚,怎么还未去歇息?。” 我走到怀哀跟前挑灯湿墨:“方才在屋内练字,入了心境一下忘了时间。”顺便扫了一眼那三座大山,咕哝了一句:“怎么今日公文多成这样?” 怀哀复垂下眉眼,提笔落字:“难得无恩能入心境,何不将墨宝拿来让我也一饱眼福?” 怀里的那叠纸仿佛渐渐发烫,刺得我难受极了,也顾不上琢磨怀哀这句话似乎哪不对,立马回道:“别介,我那字哪能入人眼,再说你公文这么多,哪有那闲功夫。你放心批着公文,我给你磨墨。”说着磨墨的动作越发利索,就差没在脸上写乖巧懂事四个大字。 怀哀动作停了下来,将笔平放在架子上,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停下来。我一脸疑惑得看过去,却对上怀哀半眯的眼睛,黄澄澄的烛光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印了两个金豆豆。怎么是这个神情?我一颗玲珑心终于察觉到不对。 “怎,怎么了?”两手被握住,只好放下了墨块。 “你先去歇息。”怀哀撇过眼,从右手边又拿了一本公文开始批批画画。 等会……右边?那只有两三本的那边? “怀哀,你这是把一旬的公文都批完了?”我每日都来怀哀的书房,当日公文总会当日处理完,这一旬也只能是之后一旬。 “怀哀,你还在生气?”我慌了神,一下感到手足无措,毕竟我连自己哪里做的不合他意了都不知道,方才哭的太痛快而没揣摩清的举止,现在想想更觉得莫名其妙怕,心底竟渐渐浮上一丝火气。 怀哀笔下不停:“我有些事未思虑明白,想独自在此处静静。” “柯怀哀,”我一下冷了声气,“你心里哪处不痛快大可大方讲出来,你心思深沉我可猜不出。”怀哀手上动作一顿,却没看向我。我猛地一下站起身看着怀哀,起势上来的那一刻,与之削减的是我那丝不大的怒火。刚高声了一句就梗脖子说不出一句话的人,那叫怂蛋,那种怂蛋,就是我这样的人。 怀哀抿着唇不看我,我哪点火苗又一下子窜老高。自从我和怀哀成婚来已有三年,夫妻之间出于种种原由竟意外做成了相敬如宾的样子,我虽脾气一贯不好,却从未与亲近之人面红耳赤。像今日这种将无名之火撒在怀哀头上更是头一朝,可不知为何我却想笑,觉得痛快无比。 “我做了何事惹你不快,让你连见都不想我?你痛快说出来,我改,我给你认错。你这是什么意思?一言不发得甩脸子给谁看啊!”怀哀一句话也没回,脸色不改,我却骂的渐入佳境,我都信了自己委屈的不行。 “我懂,我也都明白,你答应娶我那天我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夫妻夫妻,早有恩爱衰的时候,越是贫贱这时候就来的越早。若这三年不是我拖累,想你该是青云直上,佳妻美眷。坊间更不会有下酒笑料般的传闻。不怪你,要换做我也会早早将这点情爱淡了去,人生一世忽如远行客,谁能乐意忍受三年又三年的拖累。” 怀哀抬头看我,淡淡扫过一眼,我正正对上,忽的有些哽咽。 我是喜欢这个人的,在还未识得什么叫喜欢之前,便已有喜欢之实。若是真喜欢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东西就会看的清楚分明。 比如怀哀抿起的嘴,比如怀哀提着笔却僵在一旁的手,比如怀哀看向我的那一眼。 我都说了些什么啊,都尽是些气话不辨真假的东西。好好的剧本,怎么就在我一气之下改成了这样?怀哀一语不发,从头到尾只是看着我,乌木似的,被浓密的眼睫盖住了光晕。而被我包在怀里的那叠纸像在发烫。 我又开口,嘴皮子却有些发抖:“怀哀,你不是说吃过饭就跟我谈谈吗,那你就跟我谈谈吧。”怀哀,你便说句话吧,让我这个剧本,有个还算看的过去的结尾吧。 烛火跳了几跳,光影晃动。怀哀站起身,握住我两只手,从怀里拿出手巾,沾了案头瓦罐里的净水。 “无恩,我想不明白的事很少,却件件都和你相关。”怀哀仔细的擦拭我手上沾染的墨迹,水是凉的,手却很暖,“辛苦你了。” 我不知其意,却莫名心慌。 “不能让你安心是我的错,所以活该,活该今日你来气我。”怀哀说着,似自嘲般笑了笑,“今日确是我的错,只顾着自己心里难受便对你不冷不热敷衍对付。” “无恩的本事还真是大,毕竟我好久都未因什么人难受成这样了。” 我不解其意,却好像恍惚之间抓到些什么。对上怀哀的眸子,仿佛那一刻便与他共情般,活生生感受到他所谓的难受。 我猜到一个可能。 “无恩好不容易写完的,我怎么能连看都不看一眼。无恩,把你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吧。那些话就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心跳似乎为之一顿,静默后又猛烈的跳动起来:“你怎么……” “侍中夫人说你一人去了金铺,我不放心,在大街上找到你后便一路跟着。”怀哀将手伸向我,我颤颤巍巍的拿出那叠纸递过去,和离书三个大字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低下头不敢看怀哀的脸,恍恍惚惚得走出去。 直到走回房间我还恍惚着,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只是试试罢了,我只是想安心罢了,我只是难得一次耍了小聪明想以退为进罢了。若是怀哀心里尚对我有情意,和离书这一招便能让我安生好一阵子了,那些莺莺燕燕也能好些功夫犯不到我头上来。 可怎么一对上怀哀,计策都忘了个干净,混账话一句一句往外蹦,现在想来,竟是把自己心里话带了出来。 我是后悔了,却是在怀哀说他难受时我后悔了。我可以跟他闹,我可以去跟那些官员闹,我可以爱跟谁闹跟谁闹……就是不该写了这封和离书。 我再不济,也是怀哀明媒正娶。身上没几个子儿的怀哀跟县太爷那好不容易借来的五十俩银子才置办齐的迎亲派头,媒婆是他磨破嘴皮子才请动的十里八乡最老练的红娘。成亲时该闯过的十关九难我们一样也没有省。 我再不济,也是那个怀哀正儿八经想共度一生的人。 我再不济,也不能是个成亲三年就把和离书双手奉上的人。 不是怀哀该喜欢最好的,怀哀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祁无恩,你可真不是个玩意啊。”我狠狠抹干净脸上的泪,心里想着,这回真是自己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三节下 挟恶人节三下 “星河沉沉河汉阔,三更寂寂五更明。孤影方知夜露重,无声才晓凤凰鸣。” 许是下午那趟哭的太痛快了,现下心里难受得紧,马尿水也挤不出几滴。想去跟怀哀认个错,可临了看见紧闭上栓的书房门,我想这事是不能善了了。 终归还是自己做错了,没胆子扒拉着门往里头吼几句认错的话。迷迷瞪瞪回了房,合衣滚上床,手脚并用扒拉开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我跟自己讲,清醒镇定一点,该想事了。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却跟我拉扯不清,搅的脑子一团浆糊。 眼前迷迷糊糊,我不自觉揉了揉眼睛,却一阵刺痛,原是两个眼睛已经肿得只剩了条缝。 我盯着一处看了许久,突然踢开被子翻身坐起,一阵翻箱倒柜。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每翻出一样,我都能自发牵动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笑。 祁无恩,你还能有什么委屈?柯怀哀这三年尽惯着你,都把你惯成啥人都敢伤,啥混账话都讲得出来的地步,你怎么还委屈上了? 喏,这根钗子是你跟侍中夫人同时看上,最后归了人家的。是你不知哪口气咽不下,惦记得茶饭无味。柯怀哀惯着你,隔三差五,放下身段,迂回暗示,终让侍中大人受宠若惊得将钗子奉上。 呐,这些花钿是你不知道被哪个碎嘴的哪句话气着了,一怒之下把准备在花朝节上穿戴的金玉全摔了。柯怀哀惯着你,八尺男儿,三品官员,一下朝就尽往女人才去的珠钗胭脂铺子里钻。 还有……这件衣服,是你跟柯怀哀第一天踏进这个京城时穿的衣服。你跌了马,袖子扯开一个大洞,你被下了面子恼的不行,丢了外罩在地上就说不要了。还是柯怀哀惯着你,怕你后悔,偷偷捡回来补好,给你藏在衣柜最下面当压箱底。 柯怀哀也是真心喜欢你的啊,从你成亲第二天一句“从此我便也有夫君了,画眉之事也终有人分担了”起,三年他不曾有一天因何事耽搁了。 三年不是不足二十来划的两个字,甚至不是一千多个朝暮。就你一句不安心,然后丢给他一封和离书。你缺不缺德? 你怪谁,也不能怪他啊。你横,尽管对外人横去啊。做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你委屈?三年前你说嫁鸡随鸡,一路风尘仆仆,和怀哀从淮南到京城不远千里。临门前换了件嫁妆里最好的新衣,嫩绿嫩绿的。你坐在轿撵里,只知道外面的人熙熙攘攘还觉得热闹,不知道他们在对你指指点点搬弄是非。你耳力好,隐约听见了什么,出轿撵找怀哀。然后你看见他们指着你长短不齐的头发长吁短叹,惊叫连连。指着你的衣服,面上鄙夷不屑。怀哀想拉你的手,你却一个翻身上了马,随手解开连着轿子的绳,市中纵马。 你心急,感到羞愤欲死还是头一朝,鞭子接连甩的啪啪作响,马吃痛撅了蹄子,一个前扑你滚下了马。你死死扯紧袖口破开的大洞,不敢抬头,却觉得所有人都在看着你,都在笑你的狼狈样,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话在脑海里滚来滚去。你三两下脱了外罩甩在地下,扬长而去。 你恍惚想起那是母亲给你做的最后一件衣服,可你面红耳赤,入了魔般,再不敢回头捡起来了。 这件事上,你忍了,打落门牙和血吞了。 怀哀进京受封列爵,御上赐下了一栋大宅和一群仆从。你搬离临时的客栈,住进这所宅子里,你想自己又能有个家了,你忘了那些烦心事,想到了今后还有好多好日子要和怀哀度过。 你开始和下人处好关系,你觉得这不难。自己也是号令过上水寨上百人的人物,你跟人家掏心,别人也能跟你掏肺。你把每个下人的家底都摸得溜清,谁遇上什么难事你总是最先知道并伸出援手。你劳身劳心,把自己搞得心力憔悴,怀哀晦暗得跟你表达出不必这样做,不值得这样做。你搭理都不搭理,只觉得自己的努力他都没放在眼里,就这件事上和他无话可说。 然后,你就无意间听到了下人们私下是如何编排你的。外人如何说,你尚能劝慰自己无关痛痒,可这些知点底细的人,编排起来可是能句句戳心窝的。他们知道你是淮南人,南蛮子;知道你是河匪,早该遭报应的缺德玩意;知道你是河匪头子,抛头露面,不三不四,无操无节的□□。 你笑了,听他们说的栩栩如生,自己都差点信了是真的。或许刚刚跟怀哀讲让的混账话,也多半是此时学到铭记在心的吧。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你笑着,把为花朝节准备的配饰摔了个干净。 你生来就一副受不了委屈的脾气,却在想到就因为些不相干的人要跟怀哀散了,一别两宽了……你又忍了。 怀哀却没忍,碎嘴的仆人遣了个干净,换的都是些单纯的新人,往往顾虑不周徒添了许多麻烦,怀哀从未说过一句。 还有什么?哦,那个钗子。 怀哀是最清楚你如何不好过的人,他知道你孤身一人来京城连个说话贪心的人都没有。他私下打听好谁家夫人温良恭俭,贤名在外。多方和她们夫君交好,冒风险处处给人方便,就连好几次政党划队都随了过去,就为了让你能融入仕家夫人的圈子,有个能说知心话的友人。 你又钻起了牛角尖,觉得那些夫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其实都看不起你。你觉得这些人虚伪的很,让你隔应。 于是在和一群夫人逛首饰铺时,别人的一句“这金玉钗子华而不掩高洁,其上玉兰也恰巧是柳姐姐最爱的花。虽说无恩妹妹也看上了这钗子,但我觉着这柄琉璃步摇也是剔透晶莹,更难的里头颇有巧思,可能更适合妹妹呢。妹妹可否忍痛割爱,让柳姐姐这回?”总算让你觉察出怪味。 你大大方方让了钗子,嘴上说着不过是个钗子。回去之后却茶饭不思,怀哀如何询问你也只说“不过看上了个钗子” 回忆到此,我终于停下翻找的动作,又突然觉得和离书这出是我做的最错的是,却又是对怀哀最好的事。 怀哀这三年,被我拖累得太辛苦了。如果不是我,换了随便哪个大家闺秀,也不会把这三品大员做得处处受人辖制,堪称窝囊。离了我,怀哀怕是会前程似锦,如梦佳期。 方才我还想着,怀哀最好别看那和离书,我不想他更难过。现在却想着,还是看看的好,若是和离就更好了。 我起身看了看这屋子,每一处都细细扫过,熟悉又陌生。我忽然觉出了冷,抓起被子披在身上。我出了屋,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裹紧了被子。怀哀就在我身后的书房里啊,而不是在刚刚那个又大又空,还不知道能从哪处钻进风来的屋子里。什么家不家的,不是有这个人的地方才叫家吗。 看着书房内透出黄澄澄的光,心里莫名浮上一丝叫安心的情绪,困意也渐渐上涌。彻底睡着之前我还清楚得明白一件事,事情其实还在我眼前横着,心结也没有解开,只是这股安心的意味,让我的心境分外平和,似乎所有情绪都快离我远去。 在台阶上坐着睡了一夜,竟然也一夜无梦睡得香甜。晨光探上石阶,照在我身上没多久我便醒了。眼睛还肿着确没啥痛觉,鼻腔有些干涩堵塞,可能是着了点风寒。 我站起来看一眼身后还紧闭的房门,心存侥幸得上前轻轻推了推,却还是上着栓。抱着被子的手不自觉得捏到发白,我低头自嘲得笑了笑,打算先回房放了被子,再来这边跟他认错。 晨曦之时只是一点微光,还能看出屋内烛火的黄光。我这一夜倒是睡得好,怀哀或许守着烛火守了一夜。 我又站了一会,心里说不上一团什么滋味。鼻子渐渐通了气,我闻见四周若有若无的香气,突然一股浓烈的气味钻进我的鼻腔,我霎时吓醒了。焦糊味渐渐浓烈,我马上辨别出是书房里传来的。 我疑心怀哀不小心翻倒了烛台,一下子急了,上前扑倒门上又踢又打:“怀哀你开门啊!怀哀你醒着没有,快开门啊!” 一句回应都没有,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哪顾得上三七二十一,半个身子都死命往门上撞,听着门阀有松动的声音,就飞起一脚把门踹开了。 “怀哀,你在做什么?”我呆在原地,手足无措。 一室狼藉。 书页画卷,纸张笔墨铺的满地都是。怀哀端坐在案边,规规整整得和周围的杂乱景象格格不入,手里拈了一张纸,左手边放了个烛台,周围已经落了两指深的灰烬,也不知道烧了多少东西。 怀哀抬眼看我,手里的纸张递到烛台边,红艳艳的火一下子舔上去,卷着雪白的边。对比我的一脸狼狈,怀哀还是一张白净净,俏生生的脸,就是眼角的血丝才验明他一夜未睡的事实。 我狠心顶着怀哀的注目礼,走近案头拿起我昨日递出的那叠纸,已经被展开还压的很平整,和离书三个张牙舞爪的字拉的我眼睛疼。我又随手捡起地上一张纸拿来看。字迹清逸俊秀,颇有王右军行草之风,却比那封和离书更让我眼睛疼。 唐时风气豪放,就连放妻书都写得大气俏皮,曾经我也津津乐道过这事,现下看着那句“伏愿娘子千秋万岁”能笑出来还真是个难事。 话说的再好听,一经和离,男子青云高升,女子重拾钗裙,一别两宽,都是说的好听。把一个人砍成两半,你让他日后如何安好? 怀哀探身抽出我手里的那张纸,轻巧得反复穿过火焰,白纸不过几息就卷成黑灰。 怀哀说:“祁怀恩,我从未打算和第二个人白头偕老。”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下掏出那张和离书,点着了火丢进灰堆里。 怀哀伸手帮我擦去眼泪,我一下子扑进他怀里,面首相贴,耳鬓相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