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琼杯》 第1章 楔子 我做过许多梦,却从未有一个如今天这般漫长。 开头已经寻不到了,只记得触目所及之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幽幽晕开了一片海,海水波光艳致,蔚蓝而深沉,延伸到天穹交接之处渐渐淡去。 日头分明很足,强光穿透云层洒在水面上留下流动的阴影,我却感到冷,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向死一般的自由。 飞鸟划过云间留下凄厉的长鸣,我听得心头一紧,却又隐隐见天边的潮水涌来,越滚越凶,眼看就把要我裹了进去。 而后那鸟却化作了人。在我被海浪吞噬之前,他站在了我的面前,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样貌。 他只凭一人之力把漫天的暗潮都挡了下来,巨浪在他的手中化作无物,他回过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想我该道声谢,却见他旋即垂下头,化作了垂垂老者。 他的眼神让我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长夜,那时故国尚在,母后梳了簪着满头的珠翠,也如他这般遥遥站在高墙上看我。 她朝我递来一支花,我刚接过,那花枝倏忽化开,我满面惊恐,仰起头,又看到了那个老者。 “你可知罪?”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咬着牙,怒瞪着他。 “可知罪?”他又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提了裙摆转身欲走,他却一把将我死死扯住,他的力道之大,简直可以拽下我的一条手臂。 “十世轮回,永生孤苦,可够你赎罪?” 我被他问得毫无头绪,回头怒目以视。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化作了我垂垂老矣的父皇。 “如此,便咒你……”他未说完,天边便又劈过几声鸟鸣。我趁他分神之际飞奔而逃,他在后面扯着嗓子朝我扑来。 未走几步,脚下的土地却渐渐结上了寒霜,天与地皆化作了惨淡而无畏的白色。 我朝那前方一路狂奔,长长的裙摆拖在冰面上阻碍我前行,眼见那人越来越近,我惊叫一声,忽而长出了翅膀,凭空飞了起来。 我看到故国的楼台高耸,檐牙林列,雕花的青瓷砖上树了一只巨大的鼎;也看到屋檐下的帐蔓层层叠叠,廊柱上刻着九龙遨空的盛景。 我看到自己越飘越高,渐渐地分不清这是记忆中的故国或是虚构的另一处梦境,只觉白云苍狗,时空莽莽,而我则在这一方混沌的时空里被永远地留了下来。 我陡然惊醒,冷汗浸透重衣,也不知人间又过了多久。 待我摸索着床头直起身已是头痛欲裂,神魂不分。 四下暗无天日,帷幔飘曳,落针可闻。窗口处凝着咒符,光芒流转,护我魂魄不散。我扯过深重的长袍披在身上,冷静许久,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这才觉出些许疼。 也是,这具身体本该是死躯,若非鬼蜮常年阴气笼罩,万魂齐聚,我一个孤鬼早该被烧得灰都不剩。 大概是起床的动静太大,惊扰了外间的小鬼。我刚点上灯,只见木门倏然被推开,外间的几缕幽光照了进来,越发衬得这间房子像一座坟。 掌灯的小鬼受了惊吓,话也说不利索,张口讷讷,半天挤出一句:“殿下安。”我 瞧着生气,拽过他的灯便朝外间走去,留下他一路惶恐,拦也不敢走也不是。 这是收纳死者的魂火归去之地,我的家,六界鬼蜮。此处终年暗无天日,长夜寂然,唯有一束幽蓝色长河横在天顶,暗茫流转,那便是万魂往生时汇聚而成的长河。 听鬼差说,我曾从那桥上统走过三次,每一次皆为不同形貌,每一次又都留了前世记忆,这般清奇之事在鬼蜮尚能称得上前无古人之壮举,而我对此竟毫无印象。 我一心记挂着半梦半醒时自己所作的一个不知所云的梦,以及梦里那吞天彻地的海潮。 而所谓“赎罪”一事,我自认身家清白,举止虽不端庄却也足够克制,远犯不上“十世轮回”这般丧心病狂。 连廊处挂满了青白色纱帐,随风曳然也森然,黑沉沉的王殿背后是一汪莲花池,池子上有一座白森森的浮桥。 这届鬼帝的品味十分独特,尤爱把气势恢宏的鬼蜮王城打造成秩序井然的乱坟岗,我对此颇有微词,但我的微词在他的眼中实如放屁。就这一点来说,我同白臻这王八羔子实在同病相怜。 白臻是鬼蜮少主,成日里斗鸡走狗上房揭瓦,调戏化作人形的鲤鱼精。 鬼蜮少主的这幅德行让我为六界秩序忧心,彼时六界封印,互不相通,倘若这小子一着不慎惹得六界之门大开,那么鬼蜮王城首当其冲,我们都得被厉鬼们生吞活剥。 所幸历届鬼帝一贯命长,等白臻继位还不知道是几万年以后的事。 风中隐隐传来清越的响声,此乃王殿下方催魂一样的风铃。 我听了那风铃之声,一着不慎,脚下一滑,险些在白森森的浮桥上摔个狗吃屎。 这般不端庄之事断然不能让旁人看见,我旁若无人拍了拍屁股,佯装镇定地捡起我的灯,还未等我将灯壁上的灰拍干净,便听身后一人道:“该。” 我愤愤地转过身,果不其然,吊儿郎当鬼蜮少主还当真阴魂不散。 白臻身着一身素色长袍朝我款款走来。 他身量甚高,惨白着一张脸,眉目间蛰伏了一股少年的青涩未褪与成年男子的无可奈何的隐而未发。他抿着嘴,面色不善,吓得我连连后退。 最吓人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一只黑沉若古井,一只璀璨如琉璃,一黑一金,恍若王殿墙根下那只骄矜的波斯老猫。 我讷讷咽了口口水,搜肠刮肚片刻,道:“……怎么了?” “两件事,其一,你若再私自往人间跑,我父王能剥了你的皮给你吹成人皮风筝。” 我又重重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此事说来颇有些惭愧,我虽住在鬼蜮,常来往人间世,一跑就是好几十年。鬼蜮上下虽对我无可奈何,但这般不端庄之事,能低调些也实在不好闹得人尽皆知。 我此去人间拜访了故人居所,故人早已羽化成了一抔黄土,我未曾寻得他的坟,问了好几个乡邻也都道查无此人。而后我一怒之下,蒙头又睡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此乃后话。 “其二呢?” “……在此之前先同我说一说,你去人间世可有何奇遇?” 白臻翘着二郎腿坐在浮桥边的栏杆上,我看他又嫉又急,跃跃欲试,分明羡慕得抓心挠肝却依然佯装得德高望重,不由心生喟叹,更十分怡然。 “怎地,你父王不让你去,你来拿我撒什么气?” 话虽如此,我却恨不得多欣赏一番此人求我不得又不得不求的窘态。 我双手怀抱,抬了抬下巴道:“好说。我此去人间,恰逢妖魔作乱,眼看那乌泱泱一群邪佞将正道能人逼到了墙角之处,本座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不求回报。这昭昭日月之心,实在将受灾百姓感动得涕泗横流。” “……这不是折子戏里的桥段么?你是不是有病?” 我摸了摸鼻子,眼看瞒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妖魔降世,我临危受命,于漫天洪水之中救了一个哭得鼻涕冒泡的小屁孩。此乃顺手之义举,谁知这孩子甚是情深义重念念不忘。他日等他长到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之时,本座再往人间世寻此故人……” “……你这岁数都能当人奶奶了,要不要脸。” 同此人说话实在太过精疲力竭,我决定端起皇室骄矜,只求他快些闭嘴。 “我确实救了个小屁孩,也确实赏了他一件旧时小玩意让他保命。日后他若神功大成,希望他也能顺手做些好事。” 我叹了口气,道:“你看,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去了人间只知道逛窑子,逛完了窑子还赊欠人家酒钱。” “……” 白臻一反常态地未曾揍我。他似笑非笑,磨磨唧唧,蹭在我的身边欲言又止。 我的心头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白臻将手头的灯笼往自己大腿上一放,道:“我问你这事是因为今早父王问了我另一件事。他让我问一问你,你历经轮回时所认识的那些个故人,你还能记得多少。” 鬼蜮诸人对我历经轮回时的往事都甚是好奇,毕竟三界六道,上天入地,过了三次长河而又还存着三世记忆的孤鬼只有区区我一个。 然而遗憾的是,大部分的记忆都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纱,我尚能记起的部分太过玄乎,翻来覆去皆化作了漫天的白和一个枯燥的,充斥着求而不得与漫天巨浪的梦。 “鬼帝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这便同我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有关。今晨我父王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嫌你在鬼蜮待得太过顺遂,专程给你定了个罪。反正你前头的罪还没有赎完,旧账新账一道叠加,他给你安了个去处。” “何处?” “无处。” 我眨了眨眼。 “反正九殿下你自有通天之能,三界六道都奈何不了你。你永生不灭,乘奔御风,四海天地都是你的归所。你没有归所,谁都可以成为你的故人,你也实在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相熟之人。这便是我们对你的惩罚——不闻,不问。你终将自食苦果。” 我看他神情严肃,一板一眼,不似玩笑,遂站起身与他齐平,看着他的眼睛冷笑道:“笑话,谁说我没有相熟之人?你的王姐是我的手帕交,你父王有求于我,我手头还有数以万计的九重天旧物,赏一个算一个。倘若我想,人间世的一群娃娃们甚至还得给本座建个庙。你个小屁孩才多大岁数?你懂什么叫逍遥无边其乐无穷?” 白臻没有说话。他似笑非笑,远远朝那浮桥一侧指了指,我顺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团迷雾之中,一人提灯款款而来。 一豆孤火在鬼蜮无边的深寂里忽明忽灭,蚍蜉撼树的灯火与长河中璀璨的浮光对比鲜明,我听到那人远远地唤了我一句。 我认得那个提灯的人,话到口边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他的名字。 我的手心传来尖锐的疼痛感,却原来我的手指尖上与指甲缝里又渐渐长出了羽毛。 我大惊失色,忙向着白臻求援,他远远站着,淡淡看着我,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我又不能自已地飘了起来。 “九殿下怕不是又做梦了?” 白臻仰头看着我,森然道:“我的王姐早已经归去多时,鬼蜮的疆土也已经归我所有。你的那些个故人连一抔黄土都未曾寻见,至于你的九重天故国……” 是了,我想起来。这也是一个梦,一个更为冗长而深沉的梦境。 白臻早已继任鬼帝,再不是当年的吊儿郎当的少年,而我名唤作越兰亭,是神界湮灭后唯一幸存的皇室遗脉。 我跨过三次长河,历经三世轮回,却在第四次踏上那座浮桥时被鬼帝拦了下来。 他唤起了我的往世记忆,从此我成了遗落在鬼蜮不知生,不知死,长盛不衰,不知归途的孤鬼。 我的父皇恨玷污皇家圣德,我的母后眼睁睁看着我跳下轮回境。 轮回境里火光烛天,火光如艳烈的霞。而白蕊,白臻的王姐,这世界上唯一纵容我的人,她的身躯早被封在了西鬼蜮长青山上的冰棺里。 她已然归去了好几百年,其身躯不腐,魂魄终年不散。 我背着一个名为永生的枷锁在漫无止境的岁月中负箧曳屣,行路艰难,茫茫不知边际。 我寄人间,一觉睡去复又一觉醒来。人间早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而我却从未改变过模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边城 疾行的快马在官道上飞驰而过,一场大雨方歇,马蹄撩起的泥点子溅落在幽碧的树叶上,泥水顺着斑驳的树枝树干直往下淌。 顺官道一路朝东而去便可见一片盈盈绿竹林与一座鸟不拉屎的小城,再往东,一条宽广的护城河横亘在城墙与群山之间。 一个乡绅取了“山水富裕”之祥意,刻意将小城命名叫做饶城。这名寓意虽好,但与城中百年不出山的百姓又实在没什么干系。 饶城地处南方闭塞之地,水路不通旱路不便,就连那春花翠色也不比其他地方来得生意盎然。再往南一些的迎春花都开了,此低洼之地依旧瘴气横生,闷热潮湿让人昏昏欲睡。 去小城三里外的官道边是一个茶棚。茶棚里人不多,小二恹恹地坐在一条长凳子上发呆。凳子一侧放着一只巨大的铜水壶,板凳被擦得油光水亮。 茶棚小二嫌恶地抹了一把凳子,又颇为嫌恶的怒瞪着茶棚里那两个一壶开水喝了三炷香的客商,心道,人穷事多嗓门还大,这三人怎没掉到城外那条大河里淹死? 饶城来客稀疏,偶尔来往的一二熟脸不是农夫便是行脚商,小二在此守了许多年,越守便越觉得这地方实在偏得没救。 正暗暗腹诽间,一个作游侠打扮的年轻人下了马。他将骏马系在茶棚便的树桩子上,又朝小二行了个礼,道:“敢问这位小哥,此处距饶城还有多远?” “不到三里,穿过了这片风竹林就是。” 小二闻言抬起头,懒洋洋将他打量了一番,道:“喝茶?——这里有热茶,热茶,还有早晨间剩下的冷茶。” 他将一条油黄的帕子搭在肩上,咧嘴一笑,连那黄腻了的帕子都是对这荒野之地的一顿嘲讽。 “那便来一壶热的吧,不着急。” 来人戴着个斗篷,嗓音温润如玉石敲击,小二讶然打量了他一眼,忙低头道:“您请先坐,我这就给您备茶。” 那人将空荡荡的茶棚环顾了一圈,偏生挤到了几个行脚商的一桌。他摘下斗笠,抖了抖肩上的水,抬起头。 他的皮肤太过白净,眉骨周正,眼眶较常人更深;笔挺的鼻梁将对称性极好的脸分作两半,嘴唇不厚不薄,气质不煊不赫,折中得恰到好处,让人实在不忍心挑错。 倘若此人身着绫罗华裳则必为翩翩佳公子,倘若他手持长剑则或为铮铮侠客。但他一身麻衫质朴,不拿一样兵刃傍身,纵是几个行脚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时也猜不出这周正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来头。 “在下方才看几位大哥谈得尽兴,这便不请自来想,但求一二指点。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他方一开口,吐字清润,几位行脚商一一对视,一时也找不出借口拒绝。 这必又是哪家读书读躁了的公子哥儿瞒着家里人自行游历来了。 莫看这些小娃娃熟读圣贤之辞,他们骨子里的周正与倔不分伯仲地拧成了一团。他们不稀富贵是一回事,行脚的江湖闲客在他们眼中也算不得十分高贵。 座中有一个满面络腮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道:“小哥怎么称呼?” “我叫临衍。” 他刚说完便闭又上了嘴,板正端方得如同聆听夫子教诲的好学生。那人与同伴递了个眼色,又问道:“小兄弟来饶城踏青?寻人?” “我承师门之令往南方送一封信,而今师命既成,我途经此处便想来看一看。素闻饶城九方斋的糕点最是精致,在下别的癖好没有,就爱这一口甜。” 他这答得一板一眼,不急不躁,既无显摆之色也未曾刻意隐瞒。满脸络腮胡的行脚商闻言笑了笑,道:“难得这位小兄弟看得上,不瞒你说,那九方斋的大掌柜便是我大姨。” “当真?好巧,我这一趟出门运气甚好。” 众人见其神色坦荡,性豪爽又不咄咄逼人,渐渐也心生好感。 席间一人好奇问道:“小兄弟方才说你的师门?你也是修仙之人么?” “不敢,在下确实略懂些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要说江湖阅历,却实在不如几位见多识广。” 座中诸人又暗暗交换了一番眼色。民间修仙之人素来傲慢,寻常百姓虽一口一个“仙君”叫着,奈何这仙门之中眼高于顶的狂徒实在太多,仙君们在凡间便也落了个不正不歪的名。 有言仙君清逸脱俗,也有骂其不事农桑故弄玄虚,几位行脚商走南闯北,富贵公卿见得多,仙君见得也多,但这般谦逊的仙君却实在不算常见。 “敢问这位……小道长,师承何处?” 临衍年纪不大,几位行脚商一时也拿不准该称他为小哥或是小老弟。临衍也不计较,低头笑了笑,道:“在下师承天枢门。” 行脚商听得天枢门三字,一一讶然环顾,只觉今日实在有别于常。 无怪乎几人啧啧称奇,要说这天枢门的名头实在太响,莫说仙门中人,便是民间都如雷贯耳。百年前一场大战过后,天枢门继凌霄阁一跃成为仙家新贵,其门徒甚广,香火鼎盛,据闻连朝廷都似有笼络之意。 饶城地小而偏,天枢门的盛名仿佛悬置在众人头顶上的一片霞光,其形之盛,之华彩万丈,众人虽都未曾摸过,但纷纷都有幸听过。席间一人站起身朝临衍一拜,道:“久仰久仰。原来是天枢门的仙君。我虽从未到过岐山却也听闻过岐山日升之景之至美,实在令人流连忘返。” 另一人拍了拍他的胳膊道:“老三好好说话别掉书袋子。要说这天枢门最厉害的地方哪里是日升之景?那时候妖魔南下,贵派前掌门与朝廷一道护卫了一方百姓平安,此等大义之人,何人敢不敬仰,何人敢不敬佩?” 临衍腼腆地笑了笑,一一接过众人的奉承,道:“薄名而已,做不得真。” “小道长来我们饶城住几日?可有甚想去的地方?那城西慈安寺边的飞鹤亭可是前朝山水大师赵春晁亲自督造的,道长若是得空,不如去看一看?” 临衍草草点了点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众人见他如此乖巧温顺,又是心生好感,又实在生怕多说了粗鄙之词让人笑话。 几人草草喝了粗瓷碗里的粗茶,一一又朝临衍拜别,纷纷牵着驴,各自往官道上去。 临衍淡淡地看着他们遗落在桌子上的茶碗,目光微凛,一言不发。 “这位小道长也要往竹林里去?莫怪我多言,今年开春太晚,一个鬼林子阴森森绿油油实在没什么可看。小哥若是来我饶城踏春,我倒有些别的地方可以同你说。” 茶棚小二贼精贼精,收了几位的粗茶碗又专程掂了掂几位放在木桌上的铜板,意有所指。 临衍掏出一个铜板放在木桌上。 “如此说来,这竹林里果然还有些有趣之事。我来时曾听人说,有一姓张的猎户往竹林而过的时候碰见了一个能歌善舞的美人,此事可是真的?” 小二喜滋滋收了那铜板,吹了吹,笑眯着眼道:“张勋那孙子太能侃,他的话你只能信一半。我在这茶棚里守了好几十年,唯一见过的美人便是城北章家的小嫂子。这种天降的好事,小哥你也信?” 临衍又在木桌上放了一个铜板。 “但城里又有人说林间闹鬼,此事可是真的?” 小二收铜板的手顿了顿。他将临衍上下打量了一番,佯装镇定,略抬起下巴,气吞万里如虎,道:“这种破落事并不新鲜,何处都有。小仙君若是真有疑虑,你自己去看一看就是了。但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雨水多,天阴,再过两个时辰怕有阴气从脚底板上窜上来。小仙君可要小心些。” “自然,”临衍笑道:“这一壶茶水甚是醇香,等我回来,再向你要一壶。” 临衍并不常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颇有一种挂在皮面上的,如冰雪初绽一般的温文。小二缩了缩脖子,甩了一把热毛巾暗骂了一句。 临衍端坐不动,手拿一杯渐渐冷去的粗茶若有所思。 待得天色渐沉,林中蒸起了薄薄的纱一般的雾气。临衍解下缰绳,淡淡朝小二行了个礼,自顾自朝竹林行去。 有许多事他未曾同几人说。譬如他并非天枢门寻常弟子,而是天枢门先掌门山石道人的关门小徒,天枢门首座弟子。 他的师尊在名满天下之时猝然离世,给他留了一块牌位,两根蜡烛与一个空荡荡沉甸甸的首座弟子令牌。除此之外,那些关于师道、人道与天道的揣测,则仿佛更漏尽时袅袅的浮香与隔了一层轻纱般的雾,不合时宜,亦不可为外人道。 又譬如,天枢门地处岐山,雨水丰沛,植被繁盛而终年润泽,饶城的阴沉天色让他没由来地想到了师门的雨。 临衍私心里不甚喜欢雨天,太过绵密而不利索,牵绊着愁肠上下翻滚,空荡荡地无孔不入。他一见阴雨便又想到了岐山后山的一汪碧湖与湖边的一座小屋,师父的灵位便被供奉在了那里。 再譬如,师尊逝世后,门中四长老各自掌事,各有他们不为外人道的一片心思。 临衍此来饶城便是奉了门中怀君长老之令往饶城除妖。城外往东的一片竹林之中隐有妖气萦绕,百姓寝食难安。恰好临衍经此地北归,好巧不巧,他才在饶城住下不足一日便又愣生生地撞上了这一片鸿运。 方才的行脚客商与茶棚小二虽不明说,本地人对这一片鬼林子可谓是各有谣传。 临衍眼看着众人三人成虎皆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才牵着个马自来查探。待他往竹林中探不多时便隐隐听到了弦歌之声与银铃一样的笑声。 深山老林,鸟不拉屎,真有妙龄女子在此摆桌子迎客才是居心叵测。 临衍提着剑,刚拨开两片绿竹便见了一片林中餍足的空地。餍足乃是因着空地上瓜果丰饶,两张竹桌子分立两端,一左一右皆空着。 正中主座上坐了一个人红衣服的妙龄少女,那少女一人独占一片空地,怀抱玉兔,言笑晏晏,正同那白生生的兔子闲聊。 此行此景若较旁人来开实如见鬼,但临衍见多识广,坦坦叹了口气,泰然走上前,朝那少女行了个礼。 “姑娘莫慌。在下……”他环顾四周,却见木桌子上杯盘狼藉,想是一场奢华的酒宴刚尽,主人还没来得及收桌子。 临衍扶额长叹,道:“方才那几个行脚商,你给他们吃了什么?” 妙龄少女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水灵灵的眸子黑白分明得如一面镜子。 一道劲风拂面而去,白兔子受惊,一跳跳起三尺之高。水灵灵的少女面露不快,依依不地站起身,双手叉腰,嘟着嘴愤愤道:“我没偷没抢没有害人性命,你天枢门的手可是伸得太长了些?” 她倒是比兔子还像兔子。 临衍揉了揉眉头,又叹一声:“是。此事本来与我们没甚干系,但你盘距此地多时,乡里城里已有人议论纷纷。即便我手下留情,其他仙门弟子也未必会对你网开一面。——你到底给他们吃了什么东西?” “十斤巴豆,”那姑娘道:“专治色心色胆的脓包。” “……” 临衍一念方才几人的憨厚神色,重重又叹了两声人心不古,大道不存。 “姑娘既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也并不想同你为难。魅妖化形不易,莫说是我,倘若有一几十年修为的大妖途经此处,它见你孤身一人,将你猎食入腹你也并非不可能。你玩也玩够了,捉弄人之事我权当不知道,趁着天色还亮,收拾完东西就自行离去吧。” 临衍一番苦口婆心劝罢,行了个礼,转过身,果真说走就走。那姑娘讶然张了张嘴,旋即嬉笑道:“谁说我玩够了?小仙君远道而来,远来是客,不如你也陪我玩一局?” 他对此嬉皮笑脸小魅妖颇为无可奈何。临衍硬着头皮,遥遥又将一地狼藉打量了一番,道:“你待如何?摇骰子比大小?——你还没有及笄吧?” 红衣小魅妖撇了撇嘴,大咧咧往那一桌狼藉跟前一坐,手袖一挥,桌面上幻出了三杯茶。 “问你三个问题,倘若答出来,本姑奶奶自行乖乖离去。倘若答不出来……”小姑娘的眼睛咕溜溜一转,道:“小仙君可要留下以身饲虎呀。” 此乃虎狼之词,实在不忍卒听。临衍愣了愣,狠狠揉了揉眉头。 “……话不可乱说,东西不能乱吃。你知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临衍撩开下摆,端方就坐,小姑娘偏头想了想,道:“大概知道,不全知道。” “……” 他摆了个“请”的手势。 “第一个问题,小仙君行走江湖南来北往,你可知道何为是非善恶,何为君子之道?” 临衍不料她有此一问,方一张口,脑中灵光一闪,话锋直转,道:“你先一次问完。” 红衣姑娘见他并不十分好骗,哼了哼,道:“那第二个问题,你可有何尤为重要之人。第三个问题,你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辗转反侧,心心念念的错事。” 临衍早领教过这姑娘的刁钻,因而刻意不去碰她跟前的杯子。他舔了舔嘴唇,道:“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有。我的师尊承天下大德,一世磊落,我虽对他记忆不深,但他所教给我的为人处世之道便是连穷篇累牍的圣贤之词也无法比拟。他便是我的至关重要之人。第三个问题,有。每个人都做过错事,但此事事关门中隐秘,我不好与你说。至于第一个问题——” 他拿起一枚剔透的玉杯,上下端详了一番,道:“你刻意让我同你探讨一个辨也辨不明,论也论不清的大道理,怕不是为了专程扯我论道的罢?方才那只兔子去了多久?这是在向谁通风报信?” 红衣魅妖欲言又止,临衍叹了口气,揉了揉手腕,端庄地将一枚黄符纸塞入袖带里。 苦“那兔子已经被我下了禁锢之咒,跑不了多远的。我早说过了,你年纪尚轻,而人心难测。倘若果真有人要挟你,你大可告知于我,我天枢门弟子必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 他话音未落,红衣姑娘曲手成爪直朝他颈边抓来! “小仙君屁话真多,”红衣姑娘冷笑一声,道:“我的事,不劳其他人置喙!” ——那你还问? 此话临衍不说,小姑娘自知理亏。 临衍疾身后仰,小姑娘劈手夺过他的手腕,牢牢扣着,誓死不放。临衍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看了看她,面色泰然,淡淡道:“姑娘,在下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言罢,他从容地拍了拍衣摆,从容地站起身,从容地收回了手,从容而疲惫地绕着自己的右手手腕揉了揉。 红衣姑娘讶然失色,定睛一看,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抓住的白生生的手腕竟不知何时幻化成了一截枯树枝。 “……你!” 临衍长叹一声,挥了挥手,暗暗又将一张黄符纸收到了暗袋里。 “两条路,第一,你自行离去,我只当从未见过你。第二,你若果真受人挟持,求助无门,我可以给你指个去处。还有,下次遇到打不过的人该跑就跑,就这点雕虫小技,实在是……我都不忍心说你。” 他行至竹林一侧,回头又看了看那姑娘,想了想,尤不放心。 “今日日落之前就动身?好不好?” 临衍话音刚落,林中瘴气蒸得更为繁密。 他本以为这丫头还有后招,却见那姑娘也甚是无辜,睁着一双大眼,茫然颓在木桌边上,甚至颇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下一凛,凝神静听,却听林中传来了细细的,轻若虫鸣的一声呼救之声。 “来人呐!救命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气冲牛斗 天枢门不兴卜卦之术,盖因当朝圣上对此怪力乱神之事颇为忌惮。门中虽对朝廷牢骚不少,但这个霉头也实在没必要专程去碰。 是以众弟子虽修仙法,于鬼神命定之事倒颇为随性。偶尔有小辈弟子好奇心重,随便画了几笔鬼画符便妄想窥测天机,门中长老是以抓一个罚一个,直罚得那帮小兔崽子把思过崖边的碑文都临摹到吐血三升。 临衍也不喜怪力乱神之词。 然而倘若他此行来往饶城之时能够先知先觉地为自己卜一卦,倘若他能看到“气冲太岁”几个血淋淋的大字,他必然会为自己的救人之举留些许三思。 昏沉沉的泥土香混合着林间湿气熏人欲醉,临衍刚行两步,眼前渐渐黑了下来。 这一团黑便如一道帐蔓压在他的眼睛上,临衍伸出手晃了晃,伸手不见五指,目之所及皆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若非天色将晚,那便是因为……他瞎了。 临衍嘴角一抽,又想起竹林空地上的红衣姑娘和那若有若无的瘴气。 ——都已经这般谨慎还是着了人家的道,这江湖历练当真历练到了狗肚子里。 他动心忍性,深吸两口气,缓缓闭上眼,扶着手边的二三竹杆听声辨位。 新成的绿竹表面有细细的绒毛,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平滑如玉,空气里湿意渐浓,潮湿而闷热,想来又要下雨。 早春的竹香与泥土味交织在一起,此外浮在风中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气。 血气如丝如缕,氤氲如一碗老茶,若不是他的触觉因黑暗而变得敏感,这般细致的一缕香,他怕一时也甄别不出来。 而后他便觉出了一抹暖,一人若有若无地从他的身后靠了过来。 临衍想也不想反身一剑,一道劲风贴着他的左脸擦了过去。 他右手捏诀,疾风如电,幽碧的绿竹瑟瑟抖了抖,几只黄雀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同黄雀一同腾空而起的还有一道剑光,剑芒如水,一泓浅碧,招招果决,克制而势挟风雷。他这一剑劈得丝毫不留情面,那人似是完全不料他有此一举,身形一顿,复又退远了些。 一个浅金色的结界在二人周身缓缓张开,临衍虽看不见,但他隐隐也捕捉到了风力的窒涩。他微垂着下巴,右手持剑,一身疏落,倔得像是一只待宰的鸡。 来人轻笑一声,也没理他,只远远地将那结界撑得更牢了些。 被一个人由内而外扫视一遍的触觉极其怪异。 临衍虽睁眼不可视物,但他先知先觉地知道此人正在打量他。不止如此,此人的目光如一把开了刃的刀,他虽未被切开皮肉翻出鲜血,但这一道探寻而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从手指到脚尖都死死绷了起来。 倘若他有幸得见此人的目光便会知道,这番探究可以称作不怀好意,再往前一点,这也可以叫做……轻薄。 临衍从未被人轻薄过,更不会想到有人会这般无聊,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玉竹林与将雨未雨的阴沉天色里轻薄他——他身量极高,宽肩窄腰,精壮男人一个,谁若不长眼来轻薄他那还真是找死。 然而倘若他此时能有幸得见来人与来人,见了那三分端庄又十分流氓的神情,必然也会为自己错误的预估而饮恨不已。但世事无常,世事也并不容他纠正这个错误。 临衍与此人相对片刻,结界成,妖气冲天而起,玉竹林里的血腥味浓得熏人欲呕。 然而结界中的二人并未觉察出异样,临衍背靠结界镜壁,一时不敢妄动。他拿不准该出声质询或直接出手揍人更为恰当,那人好整以暇将他打量了片刻,轻声道:“别动。” 是个姑娘的声音。 临衍略有些诧异,诧异过后,他剑如风雷,势在必行,一剑便朝那人劈了过去! 也并非他不知怜香惜玉,实在因着竹林里连环局层层嵌套,前有行脚客商被一只魅妖哄得晕头转向,后有冲天的妖气在林间徘徊不去。 倘若临衍推测不错,这林中还藏了一只修为深厚的大妖,而此物或许正对林中的魅妖展开猎食之举。他实在摸不准眼前这人又是个什么来头,晗光如虹,紫衣仙君出手如电,那姑娘双指合并,“叮”地一声点在了他的剑身上。 她的手中还夹带了一枚小小的石子。 石子在晗光的剑身上刻下了细细的凿痕,临衍虎口一麻,不敢大意,那人顺着他的剑身连点数点,越来越快。倏地,他的手腕一麻,晗光剑几欲脱手而出,临衍将那长剑换到左手,当仁不让,挥起右拳便朝来人身上砸去。 “……” 那姑娘显然也为这流氓一般的举动惊得呆了呆。 却见临衍虚晃一招,左手持剑,剑刃上风雷汇聚,白光迸射。 他双指捏诀往前指,晗光剑脱手而出,长剑仿佛有生命一般朝来人的肩膀斜刺而去。来人冷笑一声,长袖翻卷,剑意与劲风纷纷砸到了结界镜壁上。 浅金色结界化开了浓浓杀气,结界外的妖气也被隔绝得更为彻底。二人连竹林里的沙沙细响都听不见。 又几只乌鸦拍着翅膀飞了起来,临衍习惯了黑暗,也逐渐在黑暗里寻出了些许趣味与门道。譬如他的触觉与听觉被无端地放大,风中血腥之味越来越浓,来人站在他的五步之外一动不动。 她唤出了三道强风,破落的干草与新生的毛茸茸的竹叶卷着长风扑面而来。 恰是早春时节,万物争相勃发,旧时代的死气还未完全蜕下去。 此人双手夹着石子,身形快如鬼魅,一时探不出修为路数。但她似是有意试探,二人在一结界之中画地为牢,她却并没有下狠手。 十几招草草拆尽,尘沙翻飞,新润的泥土被剑光划得纵横交错。“轰”地一声,剑光飞射到镜壁之上,临衍长剑一指,微垂着眼,淡淡道:“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他还未问出一个答案便感到腰间一暖。 世间的许多事都没有答案,他对此并不心慌意乱,但也并称不上怡然。 是以当此人幻形到了他的身后,他的后背上清风横扫,而他的手臂一热,一只手牢牢扣在他的左手手腕上的时候,他开始有些慌。 此人的修为远甚于他,她既能不知不觉地近他的身,也便能轻而易举地割开他的脖子。 那人却并未割开他的脖子。她的手顺着临衍的手臂往上摸了一把,趁他还未反应过来,此人胆大包天,丧心病狂,坦坦摸了一把他的腰。 “……” 临衍目瞪口呆。 他自小自以为乖顺,克己,便是有些许不那么乖顺的时刻也未曾有多少人看见。他从未调戏过别人,也从未被别人这般明晃晃地调戏过。 即便来者是个姑娘,这也未免太……过于失礼。是以他想也不想,曲肘一击,那姑娘轻巧抓着他的手肘,牢牢将他钳制得一动不动,无可奈何。 这便十分伤人了。 “别动,”那姑娘细声道:“一会儿就放你出去。” 她贴着他的后背说出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淡泊而心安。 临衍觉得自己十分没有排面,也从来没有这般技出无奈,这般被动地逃也不是,不逃更是不合适。——倘若就因为被一个姑娘摸了一把而哭兮兮着奔逃而去,那也实在太怂了些。 临衍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林中发生了何事?” 见那姑娘默然不答,他又问:“妖物?阁下是想保护我?” 他此时已然无心同此人辩个是非黑白,他的后背太热,而他的君子大道与满腔的破口大骂十分均匀而有条理地混作了一潭死水。 临衍决定将计就计,任这一潭死水继续发酵,冒泡。他思索片刻,见此人依然不声不响,遂道:“好意心领,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看样子你对我甚是熟悉。阁下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倦鸟不归,黄雀徘徊,而他的后背却发了狠地,不可遏制地越来越痒。 “……我是不是欠了你的钱?” 那姑娘闻言险些没憋住,也正是这一刻之机,临衍幻出一道惊雷。雷光过处,那姑娘讶然惊呼,急朝后退了几步。 “非常之时,姑娘见谅。”话虽如此,这一道惊雷可丝毫不曾彰显出愧疚之态。 来者犹豫片刻,轻叹一声,黯然挥了挥手。 浅金色结界撤去,风声呜咽,倦鸟压着血气与瘴气姗姗来迟。冲天的妖气让临衍险些窒息,好在他眨了眨眼,眼前一层薄薄的黑雾好容易淡了些。 临衍斜靠着竹林缓了片刻,片刻后,莹莹翠色与齐整的断竹裂口逐渐清晰,五指与掌心纹路也越发浮了出来。 他眨了眨眼,再三确认双目可以视物后,黯然看着二人交战过的竹林,来人已经不知所踪。 早春的薄寒铺开了几分萧瑟,那人一言不发地来又一言不发地走,果然什么线索都未曾留下。 ——谁这般无聊,这般辗转而来就为了摸他这一把? 林中阴风阵阵,厉气将出,鸦声凄绝,盘旋不止。临衍恍然大悟,飞速往摆了宴席的空地上狂奔而去。 方一拨开竹幕,却只见宴席之处杯盘狼藉,桌子蒲团滚落一地,而那红衣巧笑的姑娘正趴在一张桌子上,她的眼睛大睁着,尸首已经凉去多时。 她的四肢与后颈的皮肤露了出来,那皮肤不似凡人光洁,密匝匝地爬满了浅蓝色的纹路。这是魅妖一族独有的印记,于死时方才凸显出来。她刚被人猎食,内丹已失。 一滴水落在了临衍的额头上。不出三步,山间乌云争相奔涌,临衍才一抬头,更多的水珠落了下来。 天边漫过一声惊雷,浓夜深沉,云层翻卷,方才还闷闷的天色此时更是暗淡,暗淡且潮湿。 临衍觉得自己出门前未曾摆个卦,实在太过失策。 豆大的雨点含羞带怯地砸了几滴,长风一卷,一场大雨如鲠在喉,依稀落了几滴。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临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快速写了几个字后又将那纸揉了揉。 待他张开手掌,一只小巧的纸鹤悬在他的掌间上下扑腾,他朝那纸鹤吹了口气,纸鹤在半明半暗的的竹林上空越飘越远。 这纸鹤将经饶城,绕并州而往岐山天枢门去,最终到得怀君长老的手中。 林间的一切都太过让人匪夷所思,临衍决定在回岐山之前,先在饶城逗留一段时日。就在那纸鹤飞出去的小半柱香后,他听到了林间密匝匝的脚步声。 当一个人命犯太岁之时,任是大罗金仙逆天改命也拉不回来,这是他许久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是以当一群官府之人簇拥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行脚商将此竹林团团围住之时,他们撞见临衍一脸寡淡,不声不响,小心翼翼试图将那姑娘抱起来。 双方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凝滞,容不得他出言解释。 “在下并非……” 临衍眼看这一群人来势汹汹,神色肃穆,一个个如临大敌,他也如临大敌地站起身,一板一眼道:“在下天枢门弟子,途经此处,见此一幕也甚是讶异。我同你们一样,是来查探此地妖魔之事……” 这个解释十分牵强,他话一出口,见众人神色古怪,心下也甚是犹豫。自己定然是被那一把轻薄气了一遭,连话都说不利索。 “倘若你们不信自可问问这位大哥,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我并非奸恶之人。” 远在众人簇拥下的行脚商怯生生看了他一眼,又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红衣姑娘。 他虽一言不发,但这古怪神情就如一口大锅,临衍不由分说便被这锅扣得严严实实。贼喊捉贼,古来常事,这位大哥虽不是贼,但他同林间魅妖的一场靡丽的邂逅,他却也实在不好意思同众官差老实交代。 临衍轻咳一声,忙道:“倘若你们不信,我可以先同你们一起回去。我已修书往岐山去,门中长老不日便会给你们大人回信。” 众官差听闻天枢门的名头,一一对视片刻,既不敢上前,也不敢就此放他离去。 临衍眼看此番在劫难逃,实不愿同官府再起冲突。他任命地长叹一声,伸出手,道:“你们要带我回去盘问也行,但这位姑娘并非凡体,她的身躯你们需得小心安置,不可枉动。”他本以为话已至此,众官差再不必专程与他,但当一个瘦高而目露精光的官差分开众人走上前行礼的时候,临衍心下一沉。 这不是盘问犯人的眼神,这是抓了一只替罪羊的久别重逢的喜悦。 临衍退了半步,辩也辩不得,揍也揍不得,挺着个脖子一脸乖顺。 “并非我等刻意与你为难,”那官差尖着嗓子道:“小仙君师出名门,我等于情也应当夹道相迎。只是我饶城地方太小,近日孟家大老爷府中又出了一桩命案,我们上天入地搜寻了一番,这远近三十里地,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就只有你一个。实在不好意思,只得请小仙君同我们走一趟。” 临衍觉得这“一趟”怕是会有去无回。 “孟老爷素有侠名,我辈也略有耳闻,但上天可鉴,晚辈除客栈后院外没去过任何地方。几位若觉得此为妖邪而非人为之祸,我可以传书给附近的洗尘山庄……” “不必这般麻烦。”那人假惺惺朝临衍笑了笑。 临衍见此笑意头皮发麻,他咳了一声,道:“敢问在下……如何能为阁下分忧?” “上头催得紧,我们也没有办法。说是三日找不出真凶我们便都要丢帽子。小仙君一看就是个实在人,这样可好?你先同我们回去,我们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先将这竹林妖物查探清楚,再将孟府的案子整理明白。前前后后以两日为期,两日过后,我等代替饶城百姓定然好好地给您接风洗尘,诚心诚意地慰您劳苦。” ——而倘若两日后此事依然不见眉目,临衍一个外乡面孔,形迹可疑,自然将被府衙等人列作头等嫌犯。 他是不是真的嫌犯并不要紧,横竖众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师承。待天枢门接到了他的信又派人过来,一来一回,大半个月悄然过去,此事也自然成了一桩悬案,渐渐淡出众人视野。 官差保住了乌纱,行脚商保住了面子,众人普天同庆万事大吉,好得不能再好。 至于临衍这倒霉蛋,他若果真顺了他们的意滞留饶城半月之久,半月后,他怕能被岐山长老们抽剥下一层皮。 临衍佯装乖顺,一派温文,点了点头。 若说强行捏个扶风咒跑路也并非不可,反正这一群人没甚确凿证据,等他们修书往岐山抗议也是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他暗暗往袖带中摸了一把,一模,忽觉出些许不对。 他那平日里挂在腰上,而后又嫌麻烦收起来了的首座弟子令牌——那由西昆仑寒铁铸成,其上刻了天枢门印信的精巧的铁令牌,不知何时依然不知所踪。 那姑娘莫名其妙地轻薄了他一把,顺道还摸走了他的首座弟子令牌。 临衍咽了口口水,登时十分想骂人。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修身,正心,诚其意,不可枉动气,不可枉动气。 “……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物华天宝 自古仙门多鼎盛,门庭若市的仙家如过江之鲫,但从未有一家能如天枢门这般享誉四海,盛名煊赫。 天枢门立派百年,不算久也不算新,其门徒不算顶多,根基也不算雄厚,但它鼎盛的名头却来源于一个叫做庄别桥的人。此人风清气正,厚德载物,一生无子而英年早逝,他是临衍的师尊、天枢门前掌门人,世人则多尊称他为山石道人。 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过夜空,长天留了一抹经久不绝的亮色。路过的道士断言他天府星与武曲星同宫,将来这孩子必承人间大富贵;如若不然,便同仙家有缘,或可白日飞升,长生不老。 他只料中了故事的一半。 庄别桥确有过人慧姿,他博览群书而过目不忘,四十岁弃了功名一心问道,不过百年便跻身仙门魁首之位。 也正是他被授予掌门之位的那年,血流星劈开了长夜,耕地中长了白毛,天下大旱,白骨露野。蛰伏妖界百年之久的妖王宗晅(xuan,三声)倾其全力劈开了六界封印,率众妖攻往人间世。 狼烟百里绵延不绝,流血漂橹自不必说,仙门之中英雄辈出,英雄又成批成批地陨落,魂归。 山石道人率天枢门弟子负隅顽抗,在岐山断潮涯边结七星之印,将妖王困于其中足足七个日夜。 七日后,宗晅不知所踪,山石道人力竭身亡——这是那道士没有料到的故事的另一半。 世人常将此战同八百年前子陵君怒斩白蛇之战相媲美,并纷纷感慨这一世英雄如流星一样耀眼,实是仙门大幸。 然而世人所不知道的是,临衍师承于他,问道于他,他的留下的这一派盛名与英武的传言则成了悬挂在天枢一门与临衍一人头上的天光与利剑。 山石道人长逝后,天枢门掌门之位悬空多年,门中以肖卿长老为首,肖卿掌刑罚,怀君掌剑阁,松阳掌内责,云缨掌占星台。各长老分立各司所职,而他身为庄别桥唯一的遗世弟子,合该比同辈弟子们更为明德一些,磊落一些,断不可因一些无须有的事情辱没师父盛名。 丢了首座弟子令牌还被搅合到了一桩命案里,此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君子盛名。 饶城一场大雨刚尽,空气中翻腾不去的冷意催人折腰,提神醒脑。临衍辗转许久后打开窗,月色当空,窗外马首式楼台精致雅器,简洁却不庄重。 他被一众官差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府衙偏院之中,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个鼾声极大的伙夫和一个成日抱着孙子洒扫的老妇人。 两日之期被他混过了小半日,剩下的一日半他还没想好如何混。 孟家的一桩命案与他毫无干系,但他的首座弟子令牌却实在不能丢。临衍思前想后,决定趁着夜色未深先往竹林中再一探究竟。 魅妖一事断非巧合,竹林里的大妖也不可能什么线索也未曾留下。一番查探若是有了眉目,明日再顺道往城西孟家大宅里一问不迟。如果果真有厉鬼混在内宅里谋人性命,他也不可坐视不理。 临衍如是打算,蹑手蹑脚如做贼一般溜出了府衙直往城西而去。 夜空被将将洗净,素月分辉,海天澄澈。恰逢月中,本月灯节人烟稀疏,小摊前的小贩亦仿佛失了吆喝的兴致,懒洋洋倚在跟前的摊子上瞧着过往行人。 临衍从街头溜达到街尾,越想越觉此事荒谬。合着那一群行脚商早在茶棚边上便打了先行捉贼的主意。他们与魅妖宴饮自知理亏,见临衍身怀捉妖异能又惴惴不安。 倘若临衍未曾撞见竹林里的一场狩猎,倘若那红衣魅妖未曾身死,这孟家的一桩命案,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他的头上。 亏他还曾请问人家九方斋糕点之事,这实在是…… 他长叹一声,只觉天地茫茫,此身甚渺小。乐器行的小厮眼见生意寥寥,正准备合上木门,惊鸿一瞥的功夫,临衍恰好瞧见门厅中放了一方长琴。 琴身漆黑通透毫不起眼,琴尾雕成凤首模样,他遥遥站着看着,心下怅然。那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挥了挥手,道:“关门了关门了,明天再来。” 临衍朝那人一躬身,径自走开。 不远处的戏台上有人在唱《长离》。这一幕该到了卫国兵临城下,小皇帝颓坐在御案前提笔记下王城中最后时光。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未潮平。还有个小旦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从那双凤目中滴出来。 临衍没由来地一愣,回过头,只见巷口掠过一抹清瘦的身影,似是一个姑娘,那背影像极了…… 他说不清是谁,只依稀瞧见紫衣罗带,裙边绣着繁花绕蝶,如墨的情思里簪了一支凤头簪子,飞凤含珠,珠玉小巧可人。 ——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他看到那姑娘悠悠回过头,瞧了他一眼。 极其好看的一双眼睛,一张脸的左半边被长发遮住,看不清面容。临衍心下诧异,不觉可惜,亦不觉惊悚,只有诧异。 些微的诧异过后,他开始觉得这姑娘略有些眼熟。那日竹林之中他虽不可视物,但这般意犹未尽欲言又止三分含情七分流氓的眼神……临衍愣了愣,旋即恨不能将此人拆皮剥骨。 那姑娘遥隔着人群朝他看了一眼,浅浅笑了笑,转头便挤到了一条小巷里。 “……给我站住!” 临衍拔腿就追,追不过三步,忽而肩膀一紧,却是有人从身后牢牢扣住了他。 “——兄台?缓缓先?” 他出手如电反扣住那人手腕。刚一用力,身后那人惊呼了一声。 临衍回过头,却原来自己方才只顾着追人,走路不路,竟当街又撞了半个熟人。他势挟风雷的一爪子扣下去,险些将这薄薄的交情捏碎到了九霄云外。 此人生得甚好。他的皮肤白得透明,面如冠玉,单眼皮,眼睛长,一张薄唇一点血色,猛然一看,倒不该称为人间绝色或是山精鬼魅。 方才他被临衍挠了一把,正怨兮兮地揉了揉手腕,“唰”一声张开一把万分浮夸的扇子,佯装镇定地摇得上下翻腾。他的扇子上画了一朵万分骚气海棠,海棠春睡,一笔艳色,右下角落款的名字也甚是骚气:林平生。 此“人”是个油光水滑顾影自怜的白毛狐狸精。 饶城多瘴多山,楼台之后的高山遮天蔽日。临衍看山看水,尴尬地咳了一声,不情不愿向他行了个礼。 人间世有妖物混迹在寻常百姓之中并不奇怪。倘若这山精鬼魅潜行修行,未曾伤人性命,仙门弟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非要紧之事。 但这欠兮兮的妖怪专程找上仙门弟子,专程给自己戳个霉头的倒真是不多。 按说二人的交情也并未熟到背后扣人肩膀的份上。临衍早些时候途径饶城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油滑,嘴欠,十句话里掺不了七成真。 他见这白狐狸虽没谱归没谱,实在也算不上奸恶之徒,遂对此人抖落的一身腥臊之气能忍则忍,视而不见。但他二人若是有缘千里萍水再相逢,那此人必是有事相求。 他是专程来找他的。 临衍拍了拍袖口,整了整衣襟与发冠,挑了挑眉,道:“林先生?久违,甚巧。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奉陪。倘若你还想同我借那门中至宝用来抵挡三道天雷,此事实在无需再谈。山精修行看个人也看老天爷……” “我来告诉你孟家之事。” 临衍倏然闭上嘴,直勾勾瞪着他,恳切地等着他的后文。 然而林平生并不打算这般轻易地卖给后文。 他既能欠兮兮地专程等在府衙前眼巴巴地等着临衍,他自然也打好了一番稳赚不亏的小算盘。 临衍心下了然,暗骂一声,道:“先生如何知道孟家之事?” “这个嘛,天威难测,知道就是知道。我还知道此事对衍兄至关重要,无论衍兄愿意或是不愿意,你都不得不听我一句。” 临衍又瞥了一眼月色笼罩下的长街和空荡荡的小巷。 “今日天色好,先生就一个人?” “好说,好说。所谓良辰美景月上柳梢头,难得本公子与小仙君有缘千里来相会,小仙君想必也十分欣喜。” 他这一句“小仙君”似嗔非嗔,似怨非怨,骚得临衍有些头皮发麻。 临衍斜撇着眼,暗暗将他打量了一番。油光水滑,衣衫笔挺,不语三分带笑,想来近日吃得不错。人烟稀疏的街头惨兮兮支了四五个摊子,而那摸了他的令信又钻到了巷子里的姑娘早不知所踪。 他虽不知此人所图为何,但他隐隐觉得此人明晃晃地挖了个坑,明晃晃地等他往里头跳。 他挑了挑眉,对着林平生喜笑颜开,一笑则如冰雪初绽,实在令人如沐春风, “既如此,走吧那,我们吃碗面去。” 相比于自投罗网,临衍更愿意网罗别人。 馄饨摊子的主人是个胖子。那胖子见了临衍面生,正自疑惑,见了林平生,忙点头哈腰称其贵客临门。 一个小板车拉的个摊子哪里有门?林平生也不计较,抬了两根手指摇了摇。胖主人心领神会,两碗热乎乎的混沌便被抬到了二人跟前。 “先生先请。”临衍道。 林平生的吃相甚是不讲究。此处地处窄巷,巷口乌泱泱的人群正聚在一堆看杂耍,他一边狼吞虎咽,一面抬头冷眼看着,一双眼睛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 他看着人群,临衍看着他,片刻后,他往林平生的面前递了些辣油。 “承蒙先生火中送炭,感激不尽。” “好说,小仙君亲和可人,在下早对你心折不已。” 临衍又抖了抖,暗暗将自己眼前的混沌护得更牢了些。 “孟家人与我素未谋面,我此番事忙,也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先生想说什么?” 林平生坦坦喝了一口汤,咂了咂嘴,道:“照我说,衍兄你的这一个无妄之灾确实冤枉得很。孟家的命案在这小小的饶城早闹得人尽皆知,你运气不好,恰好赶上了上头来人。这人同孟家有些许祖辈交情,孟府今早刚派人往府衙哭了一场来着。” “何解?” 林平生长叹一声,道:“孟家二姑娘前月里不知所踪,家里人报官查无所获,一个月后,她的尸骨被人从城南树林里刨了出来。那可真是……啧,衍兄莫要被我吓着。好端端一个小姑娘,一副秀弱的尸身只剩了个空架子,那一个血肉模糊的哎,据说早上路过的农妇远远看了一眼,当时就给吓晕了过去。” 临衍手支下巴,右手放在桌面上闲闲敲着,凝神静听,也不插嘴。 “官府将她府中婢女一一排查了一遍,说来也巧,这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日却不知为何偏生去了一趟南郊。她偷换了厨房采买妇人的衣服跑了出去,全家上下竟未有一人发现。” “她去做什么?” 林平生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以手沾茶,小心翼翼地在油腻的桌面上写了一个字。 “穆?” 临衍横看竖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林平生“唰”一声张开折扇,半遮着油忽忽的嘴低声道:“这姓穆的是个皮匠手艺人,章家这小姑娘有意思得很,她不爱绣花女工诗词之学,专爱皮雕之术。她去会她的老师。” 然而倘若这“穆”姓人之事林平生知道,官府断不可能不知道。 官府既眼巴巴地圈了临衍过来,想必这穆姓之人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无论如何,这一条线索想来是断在了此处。 而林平生一个百年修为老狐狸精专程神神叨叨搅合了进来,说明此事的背后还有推手。 临衍吃相温雅,小口小口喝汤,小口小口地吞馄饨。他一言不发地将跟前的馄饨一扫而空,一言不发地等着林平生的后文,白毛狐狸在一边看得急,表面上不动如风,实则心下早已经破口大骂。 他在等这恭谨温亮的仙门弟子率先投来橄榄枝,而临衍在等他开价。 气氛一度凝滞,谁都不曾主动接话,谁都不愿谁都不愿在这一场交易里率先亮出底牌。 “衍兄你这可就……” “先生这天雷之劫什么时候来?” 林平生脸色一黑,道:“若不是在下个月便是再下个月。” “你要用天枢门的乾坤镜躲你的天劫?” 林平生肉疼地召来馄饨摊老板,指了指自己的空碗。老板手脚麻利地将那两个碗收拾得干干净净,临衍一面看着老板忙碌的身影,一面轻声道:“我看不止。先生既专程来找我一个落难之人,恐怕除了我府上的法宝还有一样东西,先生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言罢,他也神叨叨地凑到他的身边。 一股腥臊之气扑面而来,临衍强忍不适,有模有样地学着林平生的样子沾了点粗茶,往黄腻的桌面上写了几个字。 “先生是来投诚的。而你一个妖怪专程向我一个仙门弟子投诚投诚,恐怕是因为做了亏心之事。”临衍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先生不如先将你做的亏心事先告知于我?” 林平生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那如秋水生波的一双眼险些被他挤出两滴泪。 “你不说也无所谓。我猜饶城之中除了你,还以一只百年修为的大妖四处徘徊。此人比你更为凶悍,也比你更为残暴。我不知你们私底下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倘若此人能将你一个妖物逼到了我的面前,想必这事比想象之中还要严峻。我只问你一句话,那日竹林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在猎食魅妖?” “衍兄你又从何处得知这竹林之事……” “不急,莫慌。你若现下告诉我,说不定我能修书一封往门中求个情,门中长老或许还能看在你修行不易的份上开个恩。倘若此事由我自己去查,久虽久了点,我吃点苦不碍事,但你的那位盟友——或者说是敌人——它是否能容忍你怀揣着他的秘密如此之久,此事可就……” “打住!” 林平生抖了抖肩,他衣衫虽然笔挺,发冠长袍一丝不苟,但临衍仿佛可见他浑身的狐狸毛惨兮兮地树了起来。 临衍好整以暇,手支下巴,一脸德高望重,恳切地等着他的后文。 许久后,林平生长叹一声,道:“好吧,我如今做了你个顺手人情,他日若是天涯有缘,还请衍兄莫要忘了今日的这一碗馄饨。” 林平生招了招手,胖乎乎的馄饨摊老板咕哝着跑上前。 他神色古怪,一脸不甘,精打细算将两个铜板放到桌面上。老板欲言又止,林平生长叹一声,不得已又摸出钱袋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临衍的馄饨钱一道给了出去。 “多谢。在下受之有愧。” 临衍神色坦坦,目含慈悲,端庄得让人恨不能揍他一顿。 “你找的人是个瘸腿的老头,这是个是个蝙蝠精,吃人不吐骨头,专吃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林平生眼睛一转,补充道:“……和你这种一看就是从勾栏院里跑出来的小白脸。” 眼看着临衍挑了挑眉,林平生忙正色道:“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贼得连我都寻不见。你若是要找他,可以往西郊的穆家庄里碰碰运气。自从那姓穆的手艺人不知所踪后,这庄子也再没有人去。但莫怪我没提醒你,那蝙蝠变的糟老头子脾气坏,你个细皮嫩肉捉妖小道士找上门去,他若将你一口吞了也并非不可能。” “是么,”临衍低笑了笑,道:“在下皮糙肉厚,食之无味,不如先生,百年狐狸精的内丹想必滋味甚好。” 眼看着林平生又被他吓出了一身白毛汗,临衍满意地点了点桌面,站起身道:“承蒙先生义举,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倘若你还有什么事情想同我说,我就在府衙之中,哪里也去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血月 临衍往穆家庄去的时候已经近乎子夜。 一场直来直去的大雨将这一趟行程点染得万分不易,方才尚且疏朗的天忽然就开始积云汇水。当三声惊雷漫过头顶的时候,临衍心道不好。果然不出片刻功夫,那大雨便越发倾盆一般地泼洒下来,将他浇了个里外通透,明明白白。 他衣衫尽湿,麻布衣贴在皮肤上,既粘且冷,里里外外地难受。 穆家庄的屋檐不宽,咆哮的风声在窄小的木门前更是肆无忌惮。临衍左右敲门左右无人应,眼看着雨意缠缠绵绵,丝毫不见颓色。 他长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捏了个诀——倾身翻过了穆家的墙头。 此举甚是不光明正大,不磊落坦诚,甚是有违君子之道。临衍一面心生愧意,又多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待他沿着森白的石墙往院内探的时候,这一腔愧意也不由得被抛之脑后。人在屋檐下,不低头也难。 庄子占地极广,三进三出,庄严肃穆,断非一个手艺人可以负担得起。 据说这姓穆的皮匠人祖上也曾阔过,这庄子本是他的祖产,后因其父嗜赌成性,偌大的穆家庄便只剩了他一个形单影只的中年人苦苦支撑。 正是夜半,寒气将生未生,拂了一衣的水汽与青草香气提神醒脑。 外间的院子已经被这皮匠人开辟成了两块菜地,两根青苗耷拉着脑袋,于长夜凄雨之中挣扎求存。 再往前,掉漆剥落的中庭院门大开,年久失修的白墙塌了一半。房檐下挂着个竹编篮子,篮子里有两个鸟蛋。 皮匠的居所便在最里间东厢房里。 临衍小心翼翼绕过影壁,他右手捏诀,脚下腾云生雾,小小的木窗悄然洞开。 他趴在窗下静悄悄听了片刻,房间里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听不清。 一阵窸窣声后,临衍将那窗开得更大了些。 他双手撑在窗台上,略一使力,迎身翻了进去。夜半爬人房顶探人厢房,倘若房里有人,他怕是能就此自绝于天下以慰先师英名。 临衍不敢想这么多,他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摆设一应穷酸,一张瘸了的木桌上放了两块风干的牛皮,剪子与小锤子散落在墙角。 月色朦胧,银丝如缕,墙上挂了一幅牡丹绘像,水墨丹青甚是俊秀笔挺。 房中蒸着浓浓的药味。里间床铺被厚厚的毛帐子遮了,看不清躺没躺着人。 便再是早春清寒,这般厚重的帘幕遮着也不怕闷死过去。临衍心下生疑,脚底生风,悄声踱到床边,轻手轻脚将厚厚的织锦帘子掀开了一条缝。 照林平生先前的说法,这姓穆的手艺人应当早不知所踪了才对。 这药味又是怎么回事? 药香味若有若无,飘在冷风里不上不下。临衍不敢大意,左手双指合并,一笔一划地往那厚厚的帘子上画了个符。 只听“嗡”地一声,那铁画银钩勾勒出来的淡淡白光倏然淡了下去,厚厚的帘子里头一声轻响,有人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临衍心头大震,缓缓拉开帘子。只见里头躺着的人披头散发,面如土色,印堂发黑,眼角发青,将死未死。 ——不是说这里没人吗?! 临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白瓷罐子,瓷罐拧开有黄桃的香气,里头的膏脂却如胭脂般红艳。他用食指蘸了一点,往此人的眉心,太阳穴与人中处各点了一点。 胭脂香混合着药香将房中熏蒸出了一言难尽的气味,临衍憋着气,既然不敢轻举妄动,又不敢放松警惕。 床上躺着的人形鬼影动了动嘴,又动了动脖子。 还活着。 临衍巡视了一圈也找不见一个完好的盛水的容器。他木然地捏了一把那人的脸颊,又掏了一枚白色的丹药给他喂了进去。 这是一个局。有人专程将此人放在这里诱他来探,他一来就撞了个大活人,这运道若不是太好那便是糟到了极点。 倘若他所猜不错,这位便是那上天入地找不见了的姓穆的手艺人,这座宅子的主人,孟家二姑娘生前最后所见之人。 他同孟家二姑娘的死有何干系?他又同竹林里的一场猎杀有何干系? 临衍正沉思间,却见活尸一般的穆姓手艺人动了动。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忽然伸出了手,牢牢扣住了临衍的手腕。他极细的手腕骨凉而且白,临衍当即大退。 披头散发的老者抬起昏沉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二人相视瞪了片刻,那人一言不合,扯着临衍的手臂便一口咬了下去! 他的白牙距临衍的手臂只有咫尺之遥,临衍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他默然朝着那僵尸一样的穆姓手艺人吹了一口气。此“人”受此一口仙气,刹时面目狰狞,痛苦非常,抓着临衍的手腕骨便开始抖。 一阵狂风然将木窗吹得吱吱作响,木窗洞开,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手艺人将他的手腕捏出了一片青,临衍拿不准此人是死是活,更不敢轻易出剑让人缺胳膊断腿。两厢纠结之时,临衍顺手操起墙角一个半锈的铁盆,“当”地一声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痉挛不止的手艺人颓然倒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此举甚是罪该万死。临衍小心翼翼用脚尖点了点那人的肋骨,手艺人闷哼了一声。临衍不敢大意,轻声唤了两句“老人家”。 披头散发的中年人木然地低垂着眼睛,嘀咕了几句脏话,临衍略放下心,扶着他的肩让他半靠在木床上。 “是谁将你带到这里来的?” 见那人不答,临衍又问道:“老人家可还能记起什么事?譬如孟家之事?” 未等他问完,穆姓的手艺人直勾勾盯着临衍和他身后的窗,凄恻恻地笑了笑。 临衍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心下起伏不定。手艺人的眼睛清亮如雪,有如一把淬毒的刀。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眼神。 手艺人的喉咙深处传来咕咕的响声。 临衍惊坐起身,却见此人也纵身跳了起来! 他以非常人所能极的速度朝临衍飞扑了过来,晗光出鞘,剑茫如流淌了一地的春水。临衍飞速袭向他的右腿与左肩,眼看此人不闪不避,似是不知疼痛,他又接了一式“寒江雪”。 簌簌的剑光将木桌上的牛皮与粗茶碗掀了一地,手艺人不惧不怕,活脱脱如一条失智的疯狗。 此间空间太小,长兵占不到多少优势。二人围着木桌对峙了片刻,临衍不死心地朝他喊了他两句。 手艺人闻所未闻,龇牙咧嘴,显然已经不认来人。临衍扬起茶杯便朝他脸上扔了过去,他左手捏诀,一枚小巧的铜镜腾空而起。 铜镜的偏光将房中青砖地板上照得莹亮一片。 手艺人在那镜光的照射下安分了片刻,片刻后,他变本加厉,目露凶光,长伸着手臂与大半个身子,眼看就要隔着桌子把临衍生吞下去。 临衍头大如斗,就地一滚,捡了墙角的小剪刀,猛地朝手艺人抛了过去。 破空之声尖锐而短促,小剪刀上凝了些许法力。 两三滴血溅落在了风干的牛皮上,却是利器破空,一击便扎入了手艺人的肩膀之中。手艺人愈发面目狰狞,厉鬼一般哀嚎起来。临衍见他已然失了意识,再打下去也不知要战到什么时候,忙从袖带里掏了一张符。 这是一张引火符,引火之术不算精深,但于此黑暗之中甚有奇效。 火符略过桌面,牛皮与两张废纸刹时燃了起来。火光越涨越大,屋内红彤彤亮如白昼,临衍双指合并朝窗口一点,狂风过处,行将就木的木窗落了一块木屑。 雨已经停了,窗外一川朗月,夜空通透而舒展。 他刻意将屋子点燃又拍开窗,为的便是将手艺人引到屋外方便布阵捉拿。还未等临衍如是安排,成精了的手艺人面目扭曲,双臂大张,他的腋下长出了薄薄的一层膜。 好消息是,此妖果然怕火。坏消息是,这孙子会飞。 还未等临衍反应过来,那化形了的“手艺人”已然略过桌上的火,飞扑着身子将他扑到了墙上。 “轰”地一声,墙壁上裂开数道缝隙,手艺人若是再生猛些,他的脊椎怕就要断了。临衍背靠砖墙,龇牙咧嘴,拼着老命掏出了一条细细的绳索。 绳子倏然缠上了手艺人的右手臂。手艺人慌忙拉了拉,绳索纹丝不动,临衍将绳子反往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剑光过处,一道开山劈水的剑意从头到脚直朝那手艺人砍了下去。 “手艺人”已然不是手艺人,他便是林平生所说那嗜血的蝙蝠精。 长了翅膀的手艺人险险避过一剑,眼看房中火势越发不可遏制,他怒而张开手臂,连拖带拽地往窗口飞去。 细细的绳索缠在他的右臂上,绳索的另一端绕在临衍的手中。临衍觉得自己定是倒了血霉才被这一个化形的山精拖着,跌跌撞撞在房中左突右进。 “此缚仙索一旦上身,神魔不避。你在竹林之中猎杀同类,如今还想一走了之么?!” “手艺人”回过头阴恻恻哼了一声。 “如此,老夫倒要看一看,你小子的命又多硬朗。” 言罢,“手艺人”一脚踹开房门,张开双臂,迎风而飞了起来。 这就十分尴尬了。临衍眼睁睁看着穆家庄的三进小院越来越远,长风和微雨拍在脸上,他的左手与“手艺人”的右臂难解难分,一条缚仙索颤巍巍将他吊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 “手艺人”似是料准了他作茧自缚,刻意一飞冲天,如此一来,临衍当真插翅难飞。 割开缚仙索则高空坠落,割伤了蝙蝠精则高空坠落,倘若“手艺人”愿意,它甚至还能带着临衍飞略过饶城南郊密匝匝的竹林子。 当此危急之时,临衍做不得太多思虑——想必被这蝙蝠精拖回老巢生吞活剥,堂堂天枢门弟子,应当不会这般轻易就被摔死……的吧。 眼看着自己被那蝙蝠精拉着越飞越高,空气越发疏冷而稀薄,临衍剑随心至,双指合并,仰面朝上,一张引火符便朝那“手艺人”的肚皮上拍了过去。巨响声中,剑光划破长夜,缚仙索倏然断作两端,临衍也被喷了一脸的热血。 “手艺人”的肚子上被他的火符炸出了一个血窟窿,他的剑光割伤了蝙蝠精的右翼。与之相对地,破落的穆家宅子与凄白的院墙越来越近,临衍面朝夜空背朝大地,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他并未就此摔死,盖因他与蝙蝠精在穆家庄缠斗不休的时候,另有一人收到了他寄出的纸鹤,悄生生避开官府耳目,秘密往城西的破落庄子而来。 此人是个姑娘,也是一个天枢门人。 就在临衍被那蝙蝠幻作的“手艺人”拖出破落宅子时,她急中生智,眼疾手快,拼尽全力地撑在穆家庄的上空撑开了一道结界。 临衍砸到了结界镜壁之上,结界的延展性极好,稳稳将凌空坠落的天枢门首座弟子接了下来。那姑娘不敢耽误,忙往穆家庄外的鬼树林中钻。 小半柱香后,左臂脱臼了的临衍被这姑娘从林中捡了回来,二者故人相见,分外眼熟,临衍龇牙咧嘴缓了片刻,道:“……师妹,多谢。” 这名唤作“师妹”的姑娘叫做承澜,是天枢门怀君长老的亲传小徒弟。 承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艳,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但她不常笑,生气的时候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怕是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 她见了临衍如此狼狈,一时也找不出话来打击他。她缓了许久,方才道:“师兄,英姿飒爽,甚是神勇,吾辈敬佩。” 二人大眼瞪小眼,临衍一时不知该为自己几近残了的左手哀叹或是为他这实在太过不君子不端庄的一身灰头土脸而辩解两句。 他连咳数声,翻爬起身,承澜忙将他驾着,那架势像极了操碎了心的姨母关怀闯祸的后辈。 天枢门四长老的入室弟子起名实在随性,处处透着个“懒”字。昔年山石道人取了“东临碣石”的临字便撒手不管。 怀君长老更懒,他收入门中的两个小徒弟,映波,承澜,承澜是师姐,映波是师弟,直白而通顺,也不管二人是否当真喜欢。 照说承澜还比他小上两岁,但二人的言行举止实在太不相同。 若说承澜是板着个脸咄咄逼人令人闻风丧胆的罗刹,临衍则是挂着温文皮相卖弄乖巧实则心思不少的假道士。假道士与女罗刹平日里不算生不算熟,若非机缘巧合,承澜的师尊怀君长老恰是山石道人的亲师弟,临衍在门中受怀君长老照护良多,二人气质相差甚大,本来也难以成为过命之交。 “饶城一事说大不大,长老怎地大老远派了你来?” 承澜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师父收了你的信,连夜里睡不着,忧心得险些将剑阁的楼顶掀翻过来。” 临衍惭愧一咳,心道,官府之事自己只字未提,怀君长老怎地竟如此放心不下? “孟家命案与竹林中的猎杀,极有可能都是同一个人所为。此人修为高深,布局甚广,我虽不知他为何要对一个深闺大小姐下手,但他化作姓穆的手艺人接近这丫头怕是另有所图。倒是这姓穆之人本尊……” “不用费心了,”承澜摇了摇头,道:“官府才寻着他的尸首,他不慎掉到了城外那条大河里飘了好几天,今天早些时候才被下游的渔民捞起来。” “不慎?” 承澜又摇了摇头。 “这蝙蝠化身为姓穆的手艺人混迹在饶城百姓之中,是为着在上天入地地找一个人。无论是饶城竹林外的魅妖或是饶城里的大小山精,他们多多少少受此大妖所迫,都在帮他找人。我虽不知他所寻之人是否就是孟家二小姐,但这般大的手笔,想必这背后远不止一只蝙蝠这样简单。” 临衍揉了揉额头,道:“我方才也在想这件事。林平生既然要向我借东西,断然犯不着再将我拐到一个陷阱之中。穆家庄的局怕是另有人所设,为的恐怕是想将我灭口。” “谁这般大胆,敢拿我天枢门人开刀?” 临衍暗暗摸了一把那空荡荡的袖袋。首座弟子令信遗失之事,他一时半会还不想对承澜开口。 “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往孟府之处一探究竟。那名叫林平生的狐狸精可还在城里?” 承澜再度摇了摇头。 每当她摇头的时候,临衍的心头总能凝起一团不祥之感。果然,承澜顿了顿,轻声道:“孟家也不必去了。二小姐的母亲痛失爱女,昨夜已经病去了。章老爷心如死灰,今早带了两个孩子乘船离开了饶城。” 临衍心头大恸,一时无言。 “倒是那只受了伤的蝙蝠精,我托洗尘山庄的熟人查了一番,确实查到了他的一个可能的去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飘渺孤鸿影 饶城外有一条大河。 当年外城墙刚落成的时候,有人说此地必成兵家必争之地,背山靠水,一夫当关,实在太受老天爷眷顾。 说此言者大概也没曾想到,饶城的护城河河面太广而河水太急,桥建不起来,渡河又不安全。久而久之,饶城这地方非但没有成为兵家必争地,来往商贾嫌弃它小而拥挤,人多而鸟不拉屎,饶城也因此越发地偏僻。 这条大河随着去年秋天一桩命案而广为天下知。 那时雨季刚过,新科探花郎回乡探亲。他本想着乘着大船带着圣上亲赐的拜官封文,于此滔天江水之上赋诗一首。谁知诗没写成,一个大浪拍过来,船倒是给打沉了。 再而后,新科探花郎命丧此大河之中,渡河的船家便尤为小心谨慎,生怕再载了个大佛连累一家老小。 承澜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事。 临衍与她一道下了船,二人远远瞧见一个门可罗雀的茶棚,一个小二耷拉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之态,那样子倒同前日所见之时一模一样。 临衍吊着个手,一脸德高望重,乖得不像负伤之人。承澜沉着个脸,恍若罗刹,一看便十分不好惹。 二人一前一后,一温和一凶残,当承澜“啪”一声扶在红砖灶台上,恶狠狠与茶棚小二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呆滞的小二吓了一跳,浑以为自己遇到了个女山匪。 “说,穆成是你什么人!” 穆成是手艺人的名字。 二人虽作此问,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人在此摆着个终年不来钱的茶摊,若非背后有人指点,就凭小二这臭脸早将行人吓退到了十里开外。 蝙蝠精是小二的投食人,小二在此摆摊,常年替那化作手艺人的蝙蝠精盯梢来往客商。 茶棚小二是个□□凡胎不假,但一个不惜与妖魔为伍的人,若非一心求财那便是受人所迫。 承澜托人一问,十分果决地敲定了前一种可能。 茶棚小二左顾右盼,讷讷不答。 临衍走上前敲了敲炉灶,道:“莫说你不认得我。那日竹林里的官府之人来得太过于巧合,乃至于分秒不差。此事我虽早有怀疑,但现下也懒得再同你计较。你只需告诉我,穆成现在何方,他留在城西的那个庄子可还有其他人去?” 临衍眼看小二贼兮兮地瞥了一眼烧得滚烫的锅炉,正色道:“不说也行,我们仙门弟子温良恭俭,自不会行逼供之举。反倒是那日瘦瘦高高的官差对你颇有印象——何大人?对吧?” 正所谓阎王易与,小鬼难缠,茶棚小二或许对名声煊赫的天枢门不屑一顾,但对这饶城里来来往往的小吏确实不敢得罪。 茶棚小二怯生生咽了口口水,眼睛朝那汹涌奔流的大河看了看,又看了看天。 天色昏昏沉沉,晴雨交替不着边。 “你的恩公是个妖怪,你若盼着他来救你,还不如盼着何大人对你网开一面。” 那小二一听何大人威名,登时苦了脸。他缩着脖子犹豫了许久,扭扭捏捏。 待红泥火炉上的一锅滚水汩汩冒了热气的时候,茶棚小二缓缓道:“我告诉你们可以,但你们可得护佑我的安全。” “这是自然。” 临衍言罢,淡淡皱起眉头。 他觉得这小二像是要说谎,但他一时找不出旁的证据。 “穆成是我的远方表叔,他的事我所知不多。但他在飞鹤亭那头还有一个庄子,若他不在祖宅,便是在那里。” 承澜点了点头,拽着临衍转身就走。临衍不动如山,淡淡直视着茶棚小二的眼睛,认真得仿佛要在他的身上绣花。 小二被他看得心虚不已,浑身冷汗直冒。那日他牵着马来喝茶,一如游历的公子一般彬彬有礼,而今临衍依旧泰然自若,依旧温文和蔼,但他的眸光似乎……如一柄行将出鞘的刀。 “并非我们不信你,”临衍浅浅一笑,道:“但昨日城郊起了一场火,这一场山火由北向南,直将飞鹤亭边的几个茅庐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也是今天早晨才听闻了此事,也无怪乎你不知道。” ——这又是哪跟哪?承澜愣了愣,旋即反应了过来。临衍这是在坑他。 “倘若你的表叔叔果然在那茅草棚子里,此时怕已经被带到了官府那头。我们来的时候还听城里议论此事。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我曾有一壶茶的恩情,此事我先告诉你,你自行小心。” 承澜恍然大悟,也跟着临衍一唱一和,道:“你也莫慌,你表叔叔和孟家的事也不是甚隐秘。若是你表叔叔向官府说了些什么,或者他将你的所作所为顺带提了一提,哎哟,我提这事做什么?怪不吉利的。” 狡猾的茶棚小二听得“官府”二字早已慌了神。 “飞鹤亭边的庄子”是他早准备好的托词,倘若有人生疑,茶棚小二将人哄到飞鹤亭边则可以借此机会溜之大吉。 然而这二位仙门弟子却并不这般易与。 不仅如此,听二人所言,他们对官府的动向倒有颇多了解。 他死盯着临衍瞬也不瞬,临衍颇有耐心,坦坦任他看着。 片刻后,小二颓然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那老头开得价高,我也是受人所迫,迫不得已。” 临衍斜靠在灶台上挑了挑眉。 小二将手揣到灶台下头摸了一把,道:“他只让我留意生人面孔,倘若有外地人来饶城查探——” 他尤为刻意地指了指承澜二人,又道:“我便要往城西的穆家庄里送一封信。” “你既不会术法,如何给他送信?” “用这个。” 小二从灶台下掏出了一枚小巧的木头鸟。不得不说,“手艺人”甚是心灵手巧,一只木头鸟的腹部中空,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小二将那木头鸟托在手心上往前递,承澜凑上前去看,临衍心觉不对,一时又说不出何处异样。 “倘若我是你,我必不会去碰那只鸟。” *** 二人转过头,却见一个其貌不扬的老者闲坐在茶棚一角,他翘着个二郎腿,右手拿着个苹果,十分流氓,也十分来者不善。 此人的嗓音极为特别,那是一种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柔性与圆润之感,这种音色可以出现在稚气未退的公子身上,英气勃勃的少女身上,却唯独不会出现在一个衣衫破落的老头身上。 临衍将他打量了一眼,若有所思,一言不发。 此人行了幻形之术,却又有意露了个破绽。若非他蠢得太过清奇,那便是因为他有意想引起临衍二人的注意。 恰正如那时在竹林里,一个身手如同鬼魅一般的姑娘三番五次地勾引他,挖坑给他跳。 临衍觉得此人同竹林中那个姑娘必然认识。 承澜正欲出声问询,临衍将她一拦,给那人行礼道:“阁下认得我?” “山石道人的小徒弟,天枢门首座弟子,试问天下谁人不认识?” 临衍温文一笑,道:“承蒙阁下厚誉,我这一点薄名,莫说天下之人从未听过,便是在仙门之中,认得我的也就这么几个小辈弟子。其中大半还是我的朋友。阁下专程在此等着我,莫不是也为了寻人?” 不等那老者回话,临衍又道:“林平生也是你拉的线的吧?你是否拿了我的一样东西,是否又心生愧疚想要交还给我?” 承澜不知首座弟子令信一事,是以她一时未曾跟上,狐疑地瞥了临衍一眼。 那老道士低头沉思片刻,道:“那只蝙蝠上天入地地寻找一个人,不止如此,整个妖界亦在上天入地地找一个人。有人说此人乃妖界遗落在外的皇脉,又有人说,此人乃昔年九重天的一位上神。此人的魂火承了上古之力,得之,则可以统御八方。” “哦?” “当然,这事传到这犄角旮旯之处怎地竟同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扯上了关系,倒也稀奇。不过照我说,这般玄乎之事,若真有人信,那才真是蠢。” 临衍觉得此人话中有话。 天枢门弟子素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上古众神之说又实在太过不切实际。他暗暗将此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蓦然想到了竹林中的那一言难尽的一场轻薄。 一念至此,临衍的脸又更黑了些。 “这种捕风捉影之事,阁下信哪边?” 老道士老神在在对着临衍身后一指,却见方才还气鼓鼓的茶棚小二此事竟像被冻住了一样,僵在原地连眼睛都不眨。 老道士站起身,颇为讲究地抖了抖袖子,指了指他手中那只扑腾着翅膀的木鸟,道:“好巧不巧,我都信。” 他隔空一抓,木鸟倏忽回到了他的掌中。 临衍二人眼看他举重若轻,毫不费力,暗暗心惊不已。 他的修为已远在二人之上。 临衍将承澜又往后拦了拦,沉声道:“阁下意欲何为?” “我也是来找人的。” 老道士一步步往临衍处走了过来。他所行之处,风声凝滞,连将雨未雨的阴天也更为阴沉了几分。 临衍不敢大意,直视着他,老道士照着他上上下下一番打量,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该谢我。这鸟太过玄乎,不是你们毛孩子该碰的东西。倒是你这小子,比想象中有趣多了。老道今日心情甚好,专程来给小仙君卜上一卦,还望你小仙君莫要拒绝。” 言罢,不等临衍拒绝,老道士径自走到了木桌边。 “来,坐。” 临衍拉着承澜怡然就坐,老道士点了点头,道:“二位具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天好,老头我承上天之德,求这位小仙君的一个八字,可好?” 他话音刚落,茶棚外乌云漫卷,天色阴沉,一场暴雨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 临衍假意未觉,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也问老先生几个问题,还请老先生莫要拒绝。” “好说。请。” 那老头自顾自从他的破布兜里抓出一把干透了的玉米粒,往桌上随手一撒,拍了拍手道:“天地英灵,太上祖宗保佑……” 期间胡言乱语,令二人不忍直视。 临衍眨了眨眼,也不管他此举如何荒唐,淡淡问道:“你找的人同那蝙蝠精找的人是否是同一个人?” “不是。”老道士毫不犹豫道:“蝙蝠精找的人是一个阴时阴月出生的小娃娃,我要找的人没有生辰。” 承澜一听,讶然道:“这世间谁竟能没有生辰……” 她话音未落,老道士“嘘”了一声,嬉皮笑脸道:“这世间匪夷所思之事多了去,小丫头眼皮子浅,莫要太自以为是。” 承澜闻言当即黑了脸,那老道士却浑然不觉一般,径自对临衍道:“蝙蝠精要找的人是不是你我不知道,孟家二小姐却是个意外。那丫头出生时跑偏了时辰,惹来这一桩杀身之祸,实在是无辜受累。” “杀她的人是否就是城西穆家庄的主人?那个穆姓的皮匠?此人同蝙蝠精有何干系?竹林中狩猎的人又是谁?” 老道士被这一连串的提问扰得略有些不耐烦。 他抬起头,阴恻恻笑一声,道:“血蝙蝠化作穆姓手艺人接近孟家二姑娘,真正的穆姓手艺人早被他吸干了血抛尸在了城外大河里。此事我只能说这么多,其余之事你自己去查。至于眼下——” “破!” 随着老道士这一喊,二人一愣,皆如见鬼似地看着他。 “少侠这命有意思,有意思的紧,”老道士哈哈大笑,又把桌上那堆包谷粒一通乱搅和,道:“不富不贵,不生不死,不人不鬼。哈,但却是个见龙在田,搅得天下大乱的命!有趣,有趣。” “你胡说八道说些什么!” 承澜拍案而起,临衍忙拉了她的胳膊,又朝那老道士抱拳道:“多谢。” 他左手支着下巴,右手轻敲着桌面,似笑非笑,眼看着一桌子玉米粒滚落成不知所云的形状。 “哦,对。其实我被师父从乱坟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天枢门上下无一人知道我的生辰,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告诉你的那一个全是信口胡扯,晚辈看老先生兴致勃勃,是以未曾出言点破。劳先生摆卦。” 临衍眼看着老道士扬起来的嘴角复又塌了下去,心下怡然,又道:“至于你要找的那号人,我略一猜测,那人怕不是个脸上有疤姑娘吧?她同我在竹林之中略有一面之缘,倘若老先生什么时候找着了,劳烦替我对她说一声,偷了别人的东西,若是不还,那便成了癞皮狗。说出去也实在不好听。” 雨意似是缓了些。 老道士愣了片刻,仰头哈哈大笑。那笑声太过阴森,引来了群鸦环绕,临衍二人不忍卒听,也懒得再同他周旋。 正当二人一前一后站起来的时候,老道士冷笑一声,眼睛一眯,道:“也罢,倘若你小命难保,九殿下必不会放任不管。” 他话音刚落,重重将那木头小鸟摔到了桌面上。木头鸟小嘴一张,吐出了一股浊雾。 临衍正待将此物一掌推出去却为时已晚,木鸟的腹部涌出一股热浪,“咔”地一声,浊烟与热浪相混相生,相互激撞,正在临衍的跟前炸裂开! 老道士早有准备,他在木鸟炸裂的同时早已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临衍也反应极快,正当那浊烟腾空而起的时候,他已先知先觉地运起了护身结界。 木鸟炸裂开后留了一地烟尘与碎屑,两个天枢门弟子一身狼狈,捏着鼻子猛咳。当此时,静默不言的茶棚小二忽然缓过神,提了一大壶滚烫的热水,兜头便往承澜身上浇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素来自矜,温文而克制的仙门弟子颇为措手不及。 一壶热水倒不至于让承澜毁容,她素手急点,长袖翻卷,红彤彤的大水壶轰然砸到了泥火台上。 但落地的木鸟拍了拍翅膀,沿着湿漉漉的泥土滚了一圈,倏忽黑风汇聚,煞气横生,浊烟与碎屑之中窜出了一股空前强盛的妖气! “……这玩意你到底从哪里搞来的!” 承澜恨不能将此小二拆皮剥骨以慰心头之恨。而茶棚小二眼见那黑气腾空也已经呆若木鸡。 “……他、那老头没说此物这般邪乎啊……!” 蝙蝠精自然不会对他如实以告。 此物聚天地煞气,经野火浇筑,窖藏四十九日方才成为了而今指甲盖大小的形状。蝙蝠精将这一枚指甲片藏到了木鸟中空的腹部,防的正是这一手。 这是他用以抵御仙门弟子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不求复杂的布局,要的只是将来找茶棚小二麻烦之人、连同小二一起一道击杀! 煞气当胸而过,临衍首当其冲,还未感觉到疼,首先感觉到了凉。 奔涌的煞气如一柄利剑般贯穿了他的右胸。 临衍大睁着眼,连退数步。 顷刻后,雨水刷刷地冲刷着破败不堪的茅草棚子,而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晓色云开 “师兄,再坚持一下,我,我去慈安寺喊人……” 雨骤风急,长夜漫漫,江水滚滚,浪淘风簸自天涯。临衍闻言摆了摆手。天知道他这一摆手要消耗多大的力气。 “……别着急啊,一时……” 死不了,临衍想说。但那一道煞气实在太过强盛,他话到嘴边,实在话说不出口。 承澜将他扶在了一张瘫倒的木桌子边,生怕他吐血三升就此一去不回。 “那道士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什么叫做偷了别人的东西?你在竹林之中到底遇见了谁?” 然而一连串的问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承澜便听到了树叶沙沙之声。 雨倒是小了,疾风激浪也渐渐收了些,一条摇摇晃晃的木船如鬼影一般飘到了河岸的这一头。 二人本以为是拿门中支援弟子的船只,然而船上隐隐绰绰只站了个人,雨帘如织,此人瘸着一条腿,身形如鬼魅。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临衍长叹一声,不得不为自己的厄运默哀。 长夜凄冷,江风悲切,瘸腿的老头下了船,亦步亦趋地往茶棚子挪。 他每走一步,湿漉漉的泥地上便被他的拐杖占一个浅坑。一步一坑,浅坑里汇聚了积水,积水中倒影出微光,连起来,颇似忘川河边的步道。 渡口孤零零立在江边,一盏灯火孤零零地飘着。 二人在穆家庄里对决之时,这血蝙蝠还没有今日这般老来健硕。 雨势渐渐收了,再过几个时辰,便可看到九天上的一轮孤月,几茫微星,浮在天河之中隐隐绰绰。 临衍握紧了晗光剑,剑体通寒。 那是师娘特意为他要来的西昆仑寒铁,铸成之后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他忽而生出了一种风雨天涯,埋骨他乡的自觉。 “迎敌,师妹。”他轻声道。 承澜张了张嘴,站起身,握剑的手在昏沉沉的天色中竟有些抖。 那瘸腿的血蝙蝠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见了如临大敌的小丫头孤身一人,狞笑了一声,道:“那小屁崽子将引火符拍到老夫身上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 承澜长剑出鞘,如玉虹贯日,一招“风起尘嚣”聚力雷霆,斜斜劈向血蝙蝠的左肩。 她的剑气之中凝了风雷,生生将跟前倒了的木桌子都削成了两半,然而血蝙蝠不是木桌子。他挥起拐杖一档,左手握拳挥出,一股强大的妖力直冲茶棚小二而去。 他要杀人灭口。 血蝙蝠一边笑,手头一把拐杖舞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见弱势。 半塌了的茶棚子空间狭小,桌子后还藏了个伤患。承澜凌空跃起,狠狠往木桌子上一踏,等血蝙蝠回过神的时候,她那凝了风雷绝的剑刃由上而下直直向他面门砍了下来。 当此时,临衍的黄符纸破空而去,正砸了血蝙蝠的左侧肋骨处一个血窟窿。 血蝙蝠冷哼一声,浑然不觉疼似的,口中默念了两句,一时风云雷动,狂风卷得树林瑟瑟地抖,江水滔天,空气中血气越发浓稠。 巨大的法阵在几人脚下铺开,雨势暂缓,一轮孤月泛着血色,几只蝙蝠拍着翅膀略过众人头顶。 下一瞬,承澜只觉周身一股剧痛,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仿佛被顷刻抽离一般,握剑指之手抖得更为厉害。她尚来不及离开这诡谲之阵法,藏身在桌子背后的半死不活的临衍却被那妖纹牢牢捆住了腿。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老头笑了笑,飞身向前,一群蝙蝠旋即遮天蔽日地飞了过来。白光暴涨,风雷隐隐,临衍往空中抛了一面小巧的镜子。 “那日穆家庄一见,没来得及把你赶尽杀绝,实在是老夫失职。” 风声一时停滞,也正在此时,斜靠在桌子边的临衍拔了剑,反手往那蝙蝠精的身上刺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血蝙蝠也明白他已是强弩之末,生生受了这一剑后曲手成爪,反手将临衍往自己这一方生拽了回来。 小巧的镜子落了地,冒了烟,镜子的克制妖力之能已然失效。血蝙蝠在穆家庄吃了它的亏,自然不可能再让临衍得偿所愿。 临衍撞在翻倒的泥火炉子上头晕眼花。那看似羸弱的老头扬天长啸一声,肌理骨肉寸寸张开,血口大张,干瘪的牙齿缝里逐渐长出了森然长牙。 血蝙蝠抓着临衍的肩头狞笑一声,猛地将他扑倒在了茶棚的黄木桩子上。桌椅板凳被此力撞开,惨得实在不能看。 临衍胸口一窒,唇角溢出鲜血,晗光剑落了地,他手无寸铁。 老头又是仰天一声巨吼,渐渐幻化成了蝙蝠的模样。 他提着临衍的肩,右手死死扣着他的脖子,阴恻恻地盯着茶棚里的一应狼藉,旋即仰天大笑。 临衍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一个血蝙蝠化成的山精,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术法?” 血蝙蝠也不理他,朝着众人嘶吼一声,一时山摇地动,天地骤然变色。 也正在此时,临衍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为诡异的情形,他的身后涛涛横江,渡头,孤舟,夜风与一勾孤月,他的眼前是血蝙蝠的森然巨口,连绵如黛的山丘,密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听到了悠悠绵绵的咒语,不知歌者是谁,亦不知唱的是什么,只觉那声音浮在江上,树梢上,不知飘往何处去。 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身着长衫,手持一把巨大的木头弓,沿着河岸边往这里走。 他也看到河岸边稀疏的春枝遮了半笼月色,而周身不知何时围了半圈流萤,微光成海。 他看到那人举起长弓,凝了一支看黑色的箭,遥遥指着自己。 血蝙蝠听了那歌声也愣了愣。它一把卡着临衍的脖子将他挡在自己身前,一时不知那人是敌是友,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不搭话,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阁下这可要想好。”血蝙蝠道。“这一箭射过来,怕这小子……” 扛不住,他还没说完,只感觉到心口一热。 黝黑色的箭头穿透了临衍的右肩,箭身入体,皮肉被撕扯开。 临衍亦感到胸口一热,他低下头,却只见那非金非铁的长箭贯穿了他的右侧肩窝,生生将他同血蝙蝠订在了一起。 血蝙蝠仰天长啸,猛地又将那簇黑铁箭头扯了出来。 它张开双臂,展翼欲飞,那人见状,又几枚短箭射了过来。铁箭精准贯穿了它的左翼骨,一时鲜血飞溅,雨疏风急,血蝙蝠怒火滔天,舒展右翼,颇有些遮天蔽日的势头。 来人步步往前,不急不缓,待他终于走到距众人一丈开外的时候,承澜看清了来着面容。 是个穿黑色长衫的女子。 “我认识你!你是竹林里的丫头!” “我也认识你,”越兰亭盯着血蝙蝠,冷声道:“你是饶城里的皮匠。” 血蝙蝠眼见形势逆转,张开残破的右翼就想跑。 越兰亭广袖舒展,一缕银白似雪的丝线倏然缠上它的身躯。她往回一扯,银丝陷入了蝙蝠的血肉之中,巨型蝙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银丝将它生生切作两半。 然而化妖的蝙蝠不甘心再尝败绩,它心下一狠,借势狂风,强撑着鲜血淋漓的身躯越飞越高。 越兰亭亦被这股巨大的牵引力扯着,缓缓往河边滑了两步。 河水暗流涌动,不知其所终,巨大的蝙蝠半吊在在河流上空振翅欲飞,扑腾着妄图挣脱重围。 银丝线缠得手心微微发疼,越兰亭的手掌也被那丝线割破了一条口。 蝙蝠奋力扑腾了几下翅膀,又将她往水的方向带去,双方正拉锯之时,临衍飞身跃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这一扯却是撕心裂肺,临衍胸口被贯穿的地方拧着疼,力竭且恍惚。 越兰亭头也不回反拽着他的手臂,风声呼啸,血蝙蝠剧烈挣扎,河岸边独木难支的二人眼看就要被那蝙蝠带到河里去。 她手心上的血珠子也顺着手腕滴落到了河里。 血珠越聚越多,河浪席卷漫腾,河底一股未知的力量像是在渐渐苏醒一般汹涌蛰伏。 越兰亭眼看自己滴血生灾,一言难尽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临衍还没弄清楚那目光的含义,他便被她强拉着手腕,猝不及防地与那蝙蝠一道,从河岸边一跃而下,三方一同闷入了涛涛不绝的流水之中。 *** 临衍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水中拖行了许久。 伤口已经顿得发麻,耳鼻被凉水倒灌,挤压,他感到自己的背撞上了一堵墙,反手摸了一把,“墙”面滑腻冰冷,质感如鱼鳞。 分明已是痛觉尽失,他却依然能感到被她牵着的那一片温度,触手尽是软,滑,一点体温稍纵即逝。 他想到岐山终年不散的烟雨与后山谷地的一片湖,湖面疏冷如镜,远山如黛,华灯红软,粼粼的水光晃开了一轮月。 穿过湖水再往后山行去便可见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纵横交错。 顺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便会看到一个木屋,屋子不大,前院一树梨花,屋里熏着冷意。 他师父的牌位便被供在那里,牌位旁的一盏孤灯,灯火微弱,经年不灭。 待再被捞起来的时候,临衍正迷迷糊糊地梦见了自己在这座木屋里抄经的日子。日头被拉得很长,熏风拂面,尽是人间至暖。 “……我……” “睡了一整晚。” 越兰亭道。 临衍讶然坐起身,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暖,已经过了晌午。 下游的河水不复上游那般湍急奔涌,哗哗的水流拍岸之声不绝于耳。 临衍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铺满了鹅卵碎石的浅滩之上,河水席卷东去,摧折万物,浅滩上寸草不生。 山间鸟鸣之声尤为清越,临衍揉了揉额头,只见那浑身黑色衣服的女子半蹲在河边,整只手掌插在水中不知在淘什么东西。 她的身上的衣裳已经干了,广袖落在水中,袖口尽湿,衣摆上以细密金线绣成的腾云图样铺在鹅卵石浅滩上,发丝与黑衣融为一体,繁复精巧,富贵逼人。 她转过脸。她的肤色胜雪,眸如剪水,目中像是拘住了山岚春色与初绽的春水,头发被一根发簪松垮垮挽着,发丝贴在她的脖子上,黑白分明。 她的眼角下有一颗痣。 媚骨天成,人间绝色。临衍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叫越兰亭。”她道。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越兰亭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自问。她撩了一下头发站起身,走到临衍身边,直勾勾盯着他。 临衍算得上耐看的。单眼皮,瞳孔有些偏茶色,眼尾微有点上挑,鼻梁秀挺,唇色清浅。 看得久了,她只觉得他领口的层层叠叠交绣的的银杏叶子不再这般无趣,他一丝不苟的白玉发冠似乎藏着些许故事。 而但凡他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在这里,人间便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天枢门弟子的道袍多以绛紫色压边,由低阶弟子往上,以领口的花纹区分职阶。 临衍的衣服上绣的是成片的银杏叶子,此物象征着小辈弟子最高的声望。 而越兰亭却觉得,他本应该穿丝质云纹白衣,以石青色滚边,腰间挂上双龙腾云珏,衣袂翩然,烨然若神人。 他这般适合呆在芸芸众生里,但她怎么忍心让他这样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一边想,越兰亭伸出手,捧上了他的脸。临衍被此举惊了一惊,忙往后避让,她再摸,他不得已,只好抓着她的手腕令其不可妄动。 算上竹林里的一次,他这是第二次被此人……轻薄,临衍一时半会反应呆滞,而下游的风声太过温软,由不得他尖锐。 “姑娘……” ——自重。他说不出口。 “嗯?”她说话的口吻这样清冷,为何说出的话莫名色情? 临衍又咳了一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我若不现身,你不就死了么?” ——竟无力反驳,临衍想了想,换个问法,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贸然请问,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等遭遇了这般劫难?” “你的一身血脉有别于常,倘若那血蝙蝠不动手,凤弈为逼我现身也会对你痛下杀手。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不管。” 凤弈,想必就是那老道士的名字。临衍重重咳嗽了几声,道:“你认识他?” “……故交而已,许久不见,他倒是手段见长。” 越兰亭收了手,不愿多谈。临衍低头摸了摸自己右胸附近的伤处,却发现伤口早已愈合。怪不得方才被调戏了都没觉得胸口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怂,太没有排面,竹林初见时的轻薄之仇还没报,怎地人家救了他一命,这便非但一笔勾销,甚至还有些窃窃欣喜? 色令智昏,色急攻心,色字头上一把刀。 临衍又重咳了几声,从不知道自己竟这般窝囊。 “荧火护了你的心脉,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也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越兰亭盯着他,眨了眨眼,趁临衍愣神之际,又柔柔抚上了他的衣领。 青葱一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衣领往下,停在他的右胸伤处徘徊,莫名温柔,莫名色情。临衍慌忙又抓着她的手,他只觉天枢门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 弟子们平日一个个被教导着端正,明德,行君子之举,非礼勿视。 真到紧要关头却又被吓得说不出话。好生无用,好生沮丧。 临衍强压着心下奔腾,只见四下里风和日丽,再无半分那晚上的腥风血雨之痕迹。 他一边感慨自然造物之奇特,一边猛然想起来似地问道:“那血蝙蝠呢?” 越兰亭收回了手,道:“被吃了。” “……什么?” “辟邪贪食,方才在水里时便将他吃了。抱歉。” ——谁?辟邪又是谁? 临衍想起自己落水时恍惚摸到的那一手鳞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古籍上曾载,辟邪是龙的一种,可通天入地,招云唤雨,奔游四海。 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寂,越兰亭轻叹一声,给他递过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临衍盯着她柔白的手,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二十几年所修的君子道里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被一个姑娘给救了的落难君子应该怎样对人家表示答谢才不显得过火而又不那么扭捏。 色字头上一把刀。 临衍一念至此,又偷偷瞥了他跟前的黑衣姑娘一眼。 当真好看。为何现在不讲道理的人都生得这般好看。 他最终十分没有排面地接下了她递过来的橄榄枝。 越兰亭在他右侧边走边哼着歌,曲调离奇,略有些许古意。临衍总觉得该找些话题,他憋了半天道:“你便是那个道士口中的九殿下?” “你那时候说谁是癞皮狗?” “……” 临衍决定闭嘴。 他的衣服正被太阳熨得半干,不湿不软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黑衣姑娘走了两步,回过头,忽然道:“他为了找一个我的朋友,找不着便只能来找我。那些什么生辰的鬼话,都是信口杜撰,你不要信。” ——你若这么强调,我还偏有点信。 临衍点了点头,道:“我们现在可是在往上游走?” “是。” 越兰亭张了张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姑娘想说什么?” 越兰亭闻言又摇了摇头:“怪不得他会认错,你确实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如此。在下面善,常被认错。” 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 当真好生怂,好生没用。 “翻过这座山丘,前面便是了。” 越兰亭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饶城的城墙还没落成。当真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这才多久过去,这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姑娘上次来这里的时候……?” ——饶城的城墙落成的时候,胡人还没南下。 那时候临衍还没出生,宗晅的名字未曾令人闻风丧胆,山石道人还在考科举。 临衍皱着眉头心道,你看着还没我大,为何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人都喜欢装人家的祖宗? “你入门多久了?师从的谁?” “在下自小便拜在山石道人门下,先师早已西归,门下嫡传的弟子再没有其他人。” 闻此,越兰亭脚步一顿,道:“……他死了?” 临衍亦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这两句太过直白的修辞。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二十一年前。” 越兰亭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此。当真可惜。” 说完,神色如常,一路朝西。 日头晒得让人昏昏欲睡,临衍心下不是十分痛快,他来来回回,反复咀嚼着她那句“可惜”。 可惜先师英年战死,来不及领略这大好山川,亦或可惜他只留给了自己一个首座弟子虚名,一块牌,一个鼎,而他自己连骨灰都未曾留下? 临衍莫名感到心下莫名地,钝钝地疼。 或许因为那一口煞气空前强盛,一时半会好不了,他假装不经意地抬起头,问:“姑娘认识先师?” “听过名字,未曾见过。” 越兰亭头也不回,鎏金凤首簪子插在乌黑的头发里,凤首衔珠,微微晃动。 临衍深吸一口气,道:“若姑娘当真见过先师,想必……” 想必什么? 他一时断了片,说不出来。 二人一路无话,鸟鸣山树间,微风不动暗香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越兰亭·大鹏一日同风起 “如果你还能再活……一千年,你要去做什么?” 我问。 雷声渐渐小了,遥夜深寒,寒气浮在天上,在星辰间隙,在目之所及一切可以想见的地方上下翻腾。 那时候山川还不是山川,大海也还不是大海,而时间……我不知道怎样形容。 时间是一捧可以用来捧在手里的光,我将那光丢给他,他稳稳地接了,笑盈盈地看着我。 “如果我还能活一千年,自是乘奔御风,俯仰天地,逍遥自在。你呢?” “我大概……我不知道。” 世人所设想的九重天上尽是楼台玉宇,瑶池阆苑。而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整日不干正事,除了喝酒打架就是斗鸡走狗,活脱脱人间纨绔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 九重天上有星辰,雷电,浮光和寒气,有数不清的时间和孤独。 我自出生以来便没有见过山川与海,日月与朝夕。我只见过绵延无尽的生命萤火悬浮在头顶,汇聚成星海,滚滚地流向鬼蜮。 那时候也还没有鬼蜮,没有死,只有生。我便这样被“生”了下来。 “那如果,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去做什么?” 与神仙谈论死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大家都知道我们会“回到”一个地方,时候一到,我们的身体会化作一束萤火,浮上夜空,汇聚到那条长河中去。 虽然没有人知道那条河的终点是哪里,但那不是“死”,那是暂别。 我的□□母暂别了我们,祖父在我“生”出来之前便暂别了我们,一个哥哥暂别了我们。 母后很伤心,父皇一点都不伤心,我不知道要不要伤心,便只得怀着满满的疑惑,思考“死”这件事。 这也让我在神仙堆里十分突兀。 “如果我马上就死了……那也会想去看一看,如果这世界上有朝夕,有山海,该是什么一番模样。” 父皇被我缠得烦了,便索性派了个人来同我探讨这些奇怪的问题。 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的师父亦是一个在神仙堆里很突兀的人。大家平日里忙着排布星辰,牵引众魂归位,但他却偏生喜欢探究些没人想知道的问题。 上一次他教给我一个词,四时轮替,我非常诧异——这四海星辰与黑乎乎的长夜还能轮替不成? 他笑了笑,表示不屑跟我争论这个问题。 我觉得和他交流是一件痛苦而愉悦的事,痛苦在于他的想法千奇百怪,而当他看着我笑的时候,我知道那是在暗示我蠢。 而愉悦在于,除了他,这个世上大概没人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不停地说,扯着不同的人说,甚至他都被我问得烦了的时候,他会抛一束时间给我玩。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时间可以被拿在手上。 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同别人说话仿佛鸡同鸭讲,同师父讲话他还能给我丢一束时间,而听他讲话则是少有地、让我感觉到暖和,让我觉得外头的雷电与星辰都不那么无趣的时刻。 他迫于父皇淫威,不得不同我解释一些极为复杂的问题,比如生与死,黑与白,雷电之后是什么,那条长河归向何方,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问他。 “你是天帝陛下捧在手心里的九殿下,九重天上的话最多的人。现在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到外面的星河里去。” 我喜欢外头的星河,星河有荧光环绕,微光汇聚成海,沉在其中有温凉的触觉。 不是浸在长夜里一般的凉,我还是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觉。 就如手捧着一束时间,时间化开在手心里,顺着手腕往下淌的时候的凉。我喜欢化开了的时间,但我依然不喜欢这个答案。 我是谁? 我不知道。就如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长夜,不知道雷声与浮光,不懂九重天上的众神与魂火“回归”到的那个地方。 但我有时候觉得,师父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 当我想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一种奇怪的表述? “师父,你和我越来越像了,为什么?” 他白了我一眼,没理我。不出所料。 “师父,为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 “小殿下,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别人一样安静一会?” 他凝了一束时间,又凝了一束。时间在他手掌中化开,就同在我手中化开一样。 “你在做什么?”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道:“和你说不明白。” 魂火回归长河乃这世间唯一的秩序。 若这秩序不存,万物不存;谁若私留一束魂火,必有魂飞魄散之祸。 这是我从小便懂得的道理,偏生我的师父不信。不但不信,他还老觉得魂火之一物,也如同时间一样,可以被人拿到手上。 我诚然听不懂,却也似懂非懂,颠颠地跑到他跟前,道:“你能把我哥哥的魂火找回来?” 他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道:“如果我真有这本事,那便是盘古大神都奈何不了我了。” 师父是个想法很多很奇怪的人,老拿自己同盘古大神相比较。父皇若是知道了,想必不会太高兴。 “那你想清楚了没有?” 他又白了我一眼:“等你什么时候不问了,我自然就想清楚了。” “我听闻,你在东极捡了个宝贝?那是什么?” 我斜倚在窗边,这个姿势让我不慎舒适,但太子哥哥说,这让我看起来更为“妖娆”一些。我不确信自己十分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哥哥这样说,想必是个好词。 “……你从哪里来的这般多的听闻?” 师父笑着摇了摇头,道:“宝贝不宝贝,总得我研究一番再说……你过来些,再斜要掉出去了。” 他冲我招了招手,终于发现了我的不适。 “那你为何收我?”我跳起来,跑到他身边。他身上有星辰的味道,这件事我从未同任何人讲过。 “……小殿下天纵英才,璞玉未雕,若我不收入门下,想必盘古大神也会心有遗憾。” 而此马屁之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亦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想,我同他相处的时光统共不过短短百余日,这在九重天上漫长的光阴里不过白驹过隙,丝毫不值得提及。 但我常想起这段日子,想起他丢给我时间的时候,我闻到的星辰的味道。 又过了很久,我不记得过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否真的分开了两束时间,日月星辰是否开始交替轮转,而我是否明白了“死”。 我隐隐记得那是我从黑水沉渊中醒来的第三个日月,那时隆冬方至,天地莹白,浩渺无极。 我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看着狂风席卷得松林沙沙作响,忽然想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我还能再活一千年,我也想乘奔御风,俯仰天地。不一样的是,我还想找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他是什么样子——但我想找一个人,让他告诉我,我是谁。” 然后我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可以让星河,让浮光,让长夜与时间,都有了道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硕鼠 那枚由昆仑寒铁雕成的,凝聚了师门万千期许的首座弟子令牌最终还是安然回到了临衍的手中。 他不知如何对等在客栈里的师妹解释这整场前因后果,就如他无法解释自己在江水中摸到的那一手鳞片,自己此时健壮如牛的身体与一袖浮香。 香是越兰亭的,姑娘从腰封处摸出了一个香叶子递与他,一沾这香,他的衣服便顷刻干了。 而最令他无法解释的是,昨天自己险些命丧滔滔江水,今天他弄丢了血蝙蝠,换回了一个姑娘。 还是一个一言不合便轻薄他,他黯然无语又任人家轻薄的姑娘。 要说这饶城的铁观音真是凡品中的凡品,他看着氤氲晃开的茶汤,香,味太淡,不醇,喝了同没喝一个样。 思索间,三杯茶下肚,而越兰亭同他在客栈大堂里已然大眼瞪小眼地消磨了半柱香的时间。 承澜正与支援的弟子交接,现下不在客栈里。临衍再如何大胆也实在没胆子将这姑娘带到他的房里,实在太不合适。 正当他全以为自己会在这般不尴不尬的氛围之中怒吞下三盘茴香豆的时候,客栈里来了一伙人。 为首的官差瘦瘦高高,嗓音尖锐。两日之期已到,他们是来向临衍讨债的。 临衍从府衙之中一走便音讯全无,待这人好容易给找回来的时候,孟家之事已然随着穆家庄的一场冤孽般的大火甚嚣尘上,丝毫没有淡出众人视线的意思。 临衍二人刚站起身,一众官差气势汹汹将客栈大堂乌泱泱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客商眼见情形不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热闹便被人赶了出去。 空荡荡的大堂里刹时只剩了两拨人大眼瞪小眼。 越兰亭刚要出声质询,临衍忙将她拉至身后。 他朝众人一一行了个礼,温文尔雅,一板一眼,道:“真是不好意思,前几日我正忙着将这孟家之案整理出了个大概,这刚要往府衙一叙,谁知碰了个久别重逢的故友……” “少给我扯东扯西,若非我等发现得快,你不就撒丫子溜之大吉了么!?” 临衍眨了眨眼,道:“我若要溜之大吉,还需要专程等你们‘发现’么?” 瘦高的官差脸色一黑,大喝道:“少给我人五人六扯些乌七八糟之事。今日我们老爷发了话,若是孟家之案一日不结,饶城一日禁严,你们谁都不准出去!我让你们跑!” 客栈掌柜眼见那姓何的官差发了大火,怯生生地缩朝一边。 越兰亭看得好笑,刚要反唇相讥,临衍又拉了拉她的袖子道:“小民冤枉。我真的没想着一走了之,实在是此案已经初见端倪,我追那嫌犯一路追到了城西竹林子里,这才耽误了述职的时间。否则此事今日一早便已经真相大白了。” 何姓官差狐疑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又将他身后似笑非笑的姑娘打量了一番。这二人皆是生面孔,莫说临衍,就凭这姑娘的面相看着也不似好人。 何姓官差清了清嗓子,背着个手,一派威严,道:“如此说来,你们已经找到了嫌犯?” ——找是找着了,而后嫌犯又被河里的一条龙给吃了。此话莫说众官差,就连临衍都觉得甚是荒谬。他张了张嘴,灵光一闪,瞬也不瞬脱口而出,道:“此事已有我派弟子前往查探,那嫌犯的老巢就在飞鹤亭边的茅庐里。待他们回来的时候,想来就可以将嫌犯带回来,众位大人只肖稍待片刻,片刻就好。” 瘦高的官差狐疑地找了个地方坐,临衍坐在他的对面,一派德高望重,且对自己卖了同门的举措丝毫未有任何愧疚。 他本已打了能拖则拖的打算,倘若承澜带人回来,以那丫头的机灵,自然有办法将这一群人忽悠回去。临衍如是打算,心头辗转,浑然忘了自己近日里命犯太岁一事。 倘若一个人的运气衰到了极致,那便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救也救不回来。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与日头一样越升越高的还有众官差们的耐心。 就在官差的怒火渐渐攀升到顶点的时候,承澜领着一个小弟子从天而降,却见她威风凌凌,器宇轩昂,刚一分开人群,还没得见临衍的面便大喊道:“师兄,我们可以走了!师尊刚给我们传信说,倘若此间事情太过棘手,我们大可先回得门中,回头长老们再派小弟子过来,我们也不至于错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至低到众官差与临衍都目瞪口呆看着她的时候,承澜咽了口口水,大义凌然,将长剑往客栈木桌子上一顿,道:“然而!我等天枢门弟子匡扶正义,心系百姓!怎么能做出这等临阵脱逃之事!” “……” 气氛再度陷入奇妙的尴尬。 姓何的官差一怒之下拍案而起,临衍抢声道:“师妹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刚从飞鹤亭回来,刚寻得嫌犯踪迹,倘若我们现在动身,还能有机会赶在中午之前将此人捉拿归案!” “你放屁!” 如此一来,任临衍如何舌灿莲花,众官差都不会再信半分。 承澜左看右看,眼看情形不对,忙往那瘦高的官差跟前鞠了个躬,道:“是我嘴拙,阅历少,话不会说,官爷莫要生气。师兄的意思是,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我在来客栈的路上已将此事全貌传书门中长老,今日下午便会有仙门弟子带来我长老的手书,此事确系妖魔作祟,众官爷矜矜业业心系百姓,已然令吾等钦佩不已。” 然而相比于天枢门弟子的钦佩,何姓官差更在意自己的乌纱一些。他冷笑一声,怒瞪着临衍,咬牙切齿,一声不吭。 众官差见状,一一将客栈的门围了起来,他们凝神戒备,如临大敌,如此郑重其事,承澜二人也被惹得颇有些紧张。 “你耍你大爷当猴看呢?!” “我并非……” 当此时,临衍重重一咳,道:“晚辈斗胆,敢问官爷几句话。” 他状似神秘地左右看了看,姓何的官差却早不吃这一套,早不屑再同他掰扯。 他挥了挥手,两个壮硕的官差一左一右围了过来,临衍挑了挑眉,暗暗将一只脚卡到了长形木头板凳下方。 那两人对视一眼,一时也不好直接对他下手。当此时,承澜“哎哟”了一声,抱着肚子假意往桌子上靠。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被承澜吸引之时,临衍脚下一蹬,长形板凳直朝大堂西侧的漆红色柱子撞了上去。 却只见那板凳如长了眼睛一般挤开了众多桌椅板凳,轰然声中,砖石木料簌簌落了一地。客栈掌柜呆了呆,忙领着二三跑堂的围了过来。 他们左看右看,双方各自冷着脸,一方也得罪不起。 “二位行行好,有事出去说,我后院让给你们也行。小人的祖产就这么一个破楼破院子,实在经不得二位豪侠这般喊打喊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何姓之人眼看着那胖掌柜一脸汗津津谄笑的样子,一时也不好再发作。 他便再如何拿捏两个仙门弟子,饶城的百姓面前毕竟也不能做得太过难看。 临衍也正认准了这一点,清了清嗓子道:“这章门一案的三日之期是县太爷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意思?倘若是前者,那好办。此事是我逾期在先,官爷尽管将我带回去痛打一顿。倘若您还不解气,再来个严刑伺候也没甚所谓,晚辈自知理亏,当受责罚。” 不用临衍添油加醋,何姓的官差不尴不尬的表情已然暴露了他的窘况。事情闹到如今地步确实是官差理亏,他们本想借临衍之手将孟家的烫手山芋甩出去。 倘若此事事关妖魔,倘若饶城百姓因此忧心忡忡,那么丢人的便是天枢门而非官府。 但倘若他们真将临衍带了回去,那便是坐实了官府无能之实。 官差们行坑蒙拐骗之举将临衍搅合进来是一回事,真让他来担个无须有的飞来横罪,无需饶城百姓开口,他姓何的早已经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本以为这小子出身名门一脸乖顺,想来阅历不深。而今来看,姓何的官差却一不小心挑了个不大不小的刺头。 临衍自知众人狐假虎威,遂顺势道:“但倘若此事已然惹得饶城百姓惶惶不安,那好办。晚辈自可以修书给洗尘山庄求个人情,到时他们派弟子来夜巡一番,饶城风水宝地,人杰地灵,便是有山精化形,想来也是个温和的。官爷们也不必太过忧心。” 承澜知其深意,幸灾乐祸地补充道:“我师兄的意思是,你们便再如何气势汹汹,但凡找不出嫌犯,大家一样倒霉。不如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先,众位不如先回去稍待片刻,反正活的跑不了,死的更跑不了,到时候是非黑白究竟如何,我们自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二人一唱黑脸一唱白脸,一前一后将众人唬得一愣一愣。 越兰亭看得好笑,也不点破,她右手撑在桌面上,远远将临衍扫视了一遍。 临衍被她盯得头皮发麻,脊背笔挺,一个颤栗抖得万分可爱。 临衍回过头幽幽看了她一眼,越兰亭若有若无偏过头,假意盯着空荡荡的大堂发呆。 临衍僵着身子,朝那为首的官差一拜,又道:“那日林中官爷曾教育过我,再难的事,众志成城皆可破。我等仙门弟子承君子之德,自然不会任凭妖魔作乱而不管不问。只不过此事棘手而又复杂,快刀也难解这一团乱麻。不如这位大哥且先歇一歇,这跑腿之事,让我们小辈弟子来做就好。” “明日午时,我们定然登门拜访,定然会到府衙之中给您一个交代。” 临衍这一口一个“大哥”,一口一个“小辈弟子”将何姓官差哄得甚是怡然。 那人眯了眯眼,冷冷又将他打量了一番,只见此人一脸乖顺,正襟危坐,连行礼的样子都像极了戏文中走出来的书呆子。 “好,既如此,那便再多留你们一日。走!” 言罢,一群人又乌泱泱地鱼贯退了出去。临衍与承澜二人隔着两张木桌大眼瞪小眼,二人颇有默契地对方才一场闹剧不想多提。 越兰亭左看右看,噗嗤笑出了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是对的。倒不想你二位年纪不大,这脾性倒被磨砺得甚是好。” 承澜高挑着眉头看了她一眼。 “你谁?” 不等临衍出声,越兰亭将他一拦,瞬也不瞬道:“我叫越兰亭,蓬莱人士,修的散仙,师从北海南熏真人。两年前四方闻道会的时候我还去岐山瞻仰过贵方宝地。饶城的妖气师尊也略有耳闻,我的目的和你们一样,都是来除妖的。” ——编,接着编,承澜心道,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 又是神威天降,又是紧要关头陡然现身,北海南熏真人的剑法她却是见过的,人家修的飘逸轻灵之道,哪有这姑娘昨日出手时摧枯拉朽的气势? 她将越兰亭那张颇为不可信的脸又打量了一番,暗暗瞪了一眼临衍。 男人,男人,修道都修到了狗肚子里。 越兰亭不知她心下辗转,刚站起身,却见承澜腰间的一个破布袋子里传来一声鬼似的闷哼。 她眨了眨眼,承澜脸一红,忙将那破布袋子解开抖了抖。 她这一抖便抖出了一只凄凄惨惨毛色暗淡的白毛狐狸精。 要说此狐狸精林平生也甚是倒霉。 就在临衍落水而不知所踪的同一天,他眼看着护城河边妖气横生一地血光,他的仇敌与庇护者双双落了水。他于是心头惴惴,左思右想,收拾细软撒丫子跑出了饶城三里地。 也正在这时,他遇上了一群前来支援的洗尘山庄弟子。 而后他便被人家的剑阵打回了原型。 待承澜与声援弟子交接的时候,顺道也捡回了一只毛也不亮皮也不顺的骂骂咧咧奄奄一息的狐狸精,此乃后话。 客栈掌柜从未见过如此雪白的狐狸,正自讶异,临衍却十分自来熟,狠狠薅了一把那狐狸的后颈皮,提着它的皮便将之丢到了后院一口古井边。 无论此狐狸精有心无心,他将临衍哄到穆家庄险些摔死之仇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一番惨无人道的□□罢,临衍料准了那贼狐狸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动。 临衍将它刻意安放在了石头井边上,敲了敲它的脑袋道:“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些事该交代也趁早交代了吧。你到底同那姓穆的老头达成了什么交易?他到底要做什么?” 林平生耷拉着眼皮瞪着临衍。眼看此人又要揉他,林平生狠狠一爪子将之拍开,大怒道:“有话好说,英雄动口不动手。我确实帮他与孟家二小姐搭了条线不假,但我若知道这孙子谋财害命,这阴损之事我也断然不会去做。” 这便是他欠兮兮往仙门弟子处投诚,贼兮兮卖了个关子又不愿全盘托出的原因。 临衍挑了挑眉,道:“好,你说。” 孟家之事果然如林平生所说,并不十分复杂。章二姑娘自小不爱女工诗画,专爱皮雕之术,任是老爷夫人苦苦规劝亦没有半分用处。 她往慈安寺礼佛的时候恰巧认识了佛堂里卖弄风骚的林平生,林平生又为她引荐了守着破庄子苦苦为生的穆成,二人结了师徒情谊,穆成教她些皮雕技术,意思性地也收了二姑娘几个钱。 二姑娘的生辰也是这时候被穆成要走的。 林平生初时不知,而后他才知道,原来穆成在饶城之中暗暗索要了不少人的生辰八字。 否则依照二姑娘养在深闺,生人勿近的脾性,若非林平生的这一搅合,穆成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碰见这样一个阴时阴月掐点生的人。 “这倒有趣了,若说穆成求得章二姑娘的生辰后将之转手他人,而后他又被一个血蝙蝠杀人灭口,那么血蝙蝠要这姑娘生辰做甚?仅仅只为了寻人也不至于将人弄成这副模样吧?” “这我哪知道?”林平生尖叫道:“我连这孙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问我?” 血蝙蝠已然葬身龙腹,好容易寻得的一丝线索也断在了此处。 临衍若有若无瞥了越兰亭一眼,越兰亭心下生愧,低声道:“我往蓬莱过来的时候倒是意外听了一件事。据说妖界不知何时兴起了一个传言,此传言说,昔年一上神的魂火不慎落入人间世,食之可得万钧神力。我猜血蝙蝠寻人不假,但他误信了这神神叨叨之事,这才动了杀心,将孟家二姑娘……” 承澜双手抱剑,一条腿踏在板凳上,扬起下巴盯着她。 她对此人十分不信任。且不说妖界之事捕风捉影,便是她与那茶棚里的老道士口径之一致,一看便像共谋之人。 这二人神神叨叨做事不讲章法,一个二个往天枢门身上窜,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越兰亭被她盯得有些诧异。她不知承澜为何对自己这般大的敌意,一时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临衍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冲承澜摇了摇头,道:“这位,咳,越兰亭姑娘,我看今日大家都已十分劳累,天色也已经不早,敢问你住在何处,不如我让师妹……?” “不用,”越兰亭灿然一笑,道:“我就住在这间客栈里。” “……” 此时若是再出言赶人,那也太不君子了些。临衍深吸一口气,顿感头大如斗。 承澜叹了口气,不看越兰亭,谁也不看。 她蹬蹬踏上台阶,身心俱疲,行至一半,忽而又朝下头二人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但我总觉得这一群妖物一个又一个地织网,牵线,搭桥,他们所图之事,或许比你我想象之中还要深远。血蝙蝠的背后说不定还有推手。” 倘若承澜对世事无常有所觉悟,她必然能够预见,许多的明日之事并容不得她留到明日再谈。 就在几人栖息的二层客栈之中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发生在前半夜,一件事发生在后半夜。 两件事相叠加使得饶城的一个迷案远不止一只血蝙蝠谋害人命这般简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静水流深 临衍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而梦见自己忽然长出了翅膀,化作了一只飞鸟。他正翱翔在碧蓝的晴空之下,忽而又听到了一首歌声。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镳镳,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这是一首讽刺军纪涣散之曲,但这客栈八百里之外风平浪静,谁又是个战士 等他辗转反侧,猝然惊醒的时候,天还没亮,窗子被冷风吹开了一条缝。 而他此时觉得自己……应当去起个夜。 要说起夜一事还有些逸闻。比如天枢门里众小辈私下曾揣测,以松阳长老之年迈,起个夜会不会掉到茅坑里去。 当然此事固然不得公然议论,众长老仙姿卓绝,清正严明,自也不屑同小辈们共用一个茅厕。 是以当临衍在怀君长老处守夜,累得睡去又再醒来时,有时候也不得不同众长老共用一个茅厕。 那时还是仲夏,蝉声尚自清越,也正是在此种绵软而惬意的声浪里,临衍偶然听到了松阳长老如厕时的歌声。 他哼的一个乐府小调音调偏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自此,临衍忽感微妙,亦有些感慨。 原来四海宇内,天下熙熙,大家都是如厕时哼的小调都是一样的。 他一边遐思,他举着烛台,在客栈二楼的转角处撞了个人影,吓得他手一抖,烛火跟着重重一抖。 窗子大开,冷风不留情面地灌了进来,越兰亭在小窗前转过身。 她的发丝贴在脸上,长袍挂在身上猎猎作响,窗外不见星辰,只有微茫,悬在天边,颇为楚楚可怜。她看着他,眼中酝了千山万水,又仿佛空无一物。 而临衍只觉得心下发毛,十分疑惑为何此人大半夜的不睡觉,专程站在吓死起夜之人。 “姑娘……”临衍一时讷讷,越兰亭亦被他吓了一跳,说不出话。 无风无月,一寸孤灯,越兰亭的袖口有些湿,想是站了太久沾了露。确是好颜色,她的一双眼睛里仿佛盈着山岚春华,艳而不失其度。 她的脸色有些白,金线云纹黑袍挂在她的身上,凤首衔柱簪子压在她的头上,她仿佛身无长物又仿佛背负着千万斤的难言之隐。 临衍心下又被钝钝地扎了一下。 他想起后山上的那座孤坟,一碧清池,池边一方孤零零的小屋。 师尊新丧的那一年临衍恰好三岁。而后每一年庄别桥的忌日,岐山必有万方来朝。 当他在应付完成片的拳拳关切后,总会例行一事,挑一个早晨将自己关在小屋里,避开门中烟火与人潮,避开师娘,独自一个人守着孤灯,抄经,静心,直将《大学》反反复复抄个十几遍。 君子明德,不煊不赫,不疾不徐。无悲无喜。 他不知道自己的悲喜之中藏了一股什么样的力量。 他觉得自己既属于岐山温润,属于师门明德,但在这一方温润,乖顺,板正与端方的面具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心头还藏着另一件事。 虽然他不知这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生惶恐与浅浅的困惑。 他甚至隐隐期待一个无礼之人能够解答——或者说揭开,撕碎,咬下他的困惑。 “姑娘,你怎的……”他还没说完,越兰亭却自顾自走上前,逼近他,直勾勾盯着他。 ——姑娘自重。 临衍尚未开口,越兰亭已将冰凉的手背贴上了他的脸。 白衣胜雪,温凉如玉。不急不躁,两幅面孔。 越兰亭觉得他像极了一个人,细看却又不像。那人是死的,浑身上下覆满了繁花开到了极致的荼蘼与颓然之感,而眼前这人还活着,他灼灼的皮肤里透出新生和年轻的力量。 临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手腕嶙峋,不盈一握。 “抱歉,”她笑道:“美色当头,一时失了分寸。” 越兰亭言虽如此,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样子。 临衍被她的笑意与恬不知耻刺得有些疼。 他将她推开了些,冷声道:“夜凉,你早些歇息。” 他薄薄的怒气与薄薄的一片期许不合时宜地混在了一起,上下翻滚,叫嚣,吵出一个他自己也心生畏惧的形状。 临衍虽板着脸,但他觉得自己定是落荒而逃。 刚行至房门前,他又听此人道:“凤弈刚给你稍了封信。” 此言既出,临衍又十分屈辱而没有排面地站住了。 君子好德,更好大德,诸如被调戏了的小德自是该忍则忍,不必太过于计较。 他深吸一口气,道:“信呢?” 越兰亭从腰封里抖出一张纸,看了看,又将开头与结尾部分折好撕去,递给临衍,道:“他对你甚是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 临衍深吸了一口气,抖开纸,一念那老道士其貌不扬衣衫褴褛,这一手龙飞凤舞的瘦金体可比林平生还要骚气逼人。 凤弈在信中先将临衍从头到脚恬不知耻地夸了一遍,那洋溢着激越与澎湃的溢美之词让临衍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想来凤弈对于木鸟之事也甚是愧疚,但他的愧疚与临衍本身无关,照此情形来看,这越兰亭姑娘恐怕私下里找了他的麻烦。 临衍将此信草草略过,最后一行却还有些意思。 凤弈说,血蝙蝠化作姓穆的手艺人后曾在西郊竹林子中频繁现身。 无论他背后的推手是谁,此人同那一片阴森森凄惨惨的绿竹林子大有渊源。 “河边之事乃权宜之计,这个消息就权当他的一番赔罪。倘若你还对他心有芥蒂,那……咳,我再找他来亲自向你赔罪,可好?” 他的一个“权宜之计”害得临衍险些命丧饶城,倘若这个“凤弈”再窜到临衍的跟前,临衍不敢确保自己还有如今这般好的涵养。 他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再同这一帮匪夷所思的人纠缠下去。 越兰亭湿漉漉的发丝近在他的跟前,他颇想出声提醒,又觉得这口一开,那便当真坐实了自己被调戏的事实。 这让他心生颓然,也更为困惑。 ——以这姑娘的行事手段,想要什么人没有,为何偏生挑中了他? “竹林之事我也早有留意。明日一早我同你们一道去看一看,倘若我们运气好……” 临衍此时已经头痛欲裂:“你也去?” “不然呢?你再碰到什么山精鬼魅,百年修为的深山老妖,打不过怎么办?” ——好有道理,光明正大得甚至无法反驳。临衍揉了揉额头,道:“今日你对承澜扯了谎,我就只当不知道。但有一事,你最好还是能对我据实以告。” “什么?” 她湿漉漉的,好奇的,澄澈而又好整以暇的笑意为何竟这般……十分一言难尽地…… “凤弈为何知道竹林之事?他到底是谁?他又为何要叫你九殿下?” 他的神情太过真挚与坦诚,太过不设防。在这样一片或真或假的乖顺,三分真与七分佯装的温文面前,她一时语窒,话到嘴边,忽而话锋直转,反问道:“你可信我?” “不信。” 十分果决,十分不留情面。 当真与你师尊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越兰亭又叹了口气,道:“我既救你,自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师门之人。能告诉你的事情我不会骗你,不能说的事你问也没有用。三个问题,问完我去睡觉。” “好,”临衍挑了挑眉,道:“你是否认识我师父?” “认识。再多不能说了。” 临衍讶然片刻,道:“此事同妖界是否有关?你是否认识宗晅?” “不认识,不知道,我只当这是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此事不能说。” 临衍点了点头,大失所望,懒得同她计较,转身推门就走。 越兰亭见状忙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凤弈是谁。他是上古凤凰一族仅存的一脉,其为神裔,杀你要遭天谴。我不能告诉承澜他的身份,但……此间情形之复杂与危险,断非你们所能应对。而今洗尘山庄既增派了人手,我劝你们能退则退,莫要再在此事上纠缠。” *** 翌日,晓色云开,天光刚明,临衍在客栈小院之中愤愤练剑。他心下困惑而纷乱,是以那一剑一式如寒光积雪,也如春水冲开久积成珂的冰岸。 ——繁复绚丽,没有半点用处。 越兰亭趴在二楼的窗口边,一面嗑瓜子,一面坦然审视他的英姿。 她已许久不曾深睡。昨日在露台上站了一夜,而今发尾微湿,衣衫单薄,她浑然不觉,甚至想将瓜子皮吹下去。 屋檐的风铃摇了一摇,临衍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滚过锁骨,直落到轻薄的单衣里。 二人四目相对,临衍忙偏过头。无妨,反正被这女流氓轻薄也不是第一次,久经沙场,熟能生巧,不可动气,不可动气。 短暂的尴尬一闪即逝,临衍愣了愣,旋即想到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如果自己方才练得兴起,脱了上衣,这算谁轻薄了谁? 临衍忙扯过外套披在身上,越兰亭视而不见,一拂袖,关上窗,脖子挺得僵直。 他正思索如何绕开她往竹林中一探,谁料大堂后门一开,来人一袭雪衣,长身玉立,见了临衍,险些抱着他的大腿就哭出来。 “师兄!你可还好!?” 来人的眼睛实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转,眼尾微微挑着令人愉悦的弧度,镶在一副单薄的躯体中令人忽视不开。 他的鼻头扁而偏大,嘴唇太薄,若生于乱世,这本该是幅枭雄之相,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温和——仿佛一道本该锐利的剑锋硬生生陷在了一汪温水之中,他必然比现下更为自洽与舒适些。 此人名唤肖连城,是天枢门肖卿长老的爱徒。 他把着临衍的肩膀上下打量,眼看他胸前一道浅浅的疤半露半隐,又要一嗓子嚎将出来。 临衍忙安抚地拍了拍肖连城的手背,遥遥朝他身后的承澜递去一道求救的眼神。 承澜昨日一场昏睡,今日心情甚好,幸灾乐祸,手抱胸前,眼看着肖连城“儿行千里母担忧”一样又将临衍上上下下审问了一番,直问得临衍面皮上翻红,十分不好意思。 天枢门小辈弟子素来对临衍颇多亲近,但再多亲近也不如肖连城一般癫狂。倘若他哪一日突发奇想想为临衍建一座庙,写一道碑,门中众人甚至都不会感到意外。 承澜在门中行事风风火火,替肖卿长老执掌门中小辈弟子的刑罚,而自从肖卿将戒尺交与她后,她同众小辈弟子越发有了些水火不容的势头。 临衍私底下敬佩她的为人,平日里对她则能让即让,也正因如此,他的示好之举落在了旁人眼中便像极了他一忍再忍而她越发得寸进尺咄咄逼人。 这乌泱泱的一群“旁人”也包括了墙头草肖连城。 此人平日里唯大师兄马首是瞻,对临衍可谓又敬又爱。而这一份敬意到了承澜这头便成了又惧又怕。 他一念自己平日里敬若神明的大师兄竟又同此罗刹一同行事,越想便越是寝食难安。是以当肖连城专程央了门中长老,由岐山千里迢迢往饶城而来的时候,门中弟子多以为他有病。 承澜平日对此人便甚是不待见,而今眼看着临衍被他缠得顾左右而言他,只觉今日风光太好,和风舒缓,天光明澈,海晏河清,老天有眼。 她闲闲抱着手臂倚在一方石磨上看够了热闹,这才闲闲一咳,道:“肖连城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临衍好容易挣开了肖连城的一双爪子,还未等他开口,三尺见方的小院中又挤进了一个人。 越兰亭手拿两串糖葫芦,自己还咬着一串。 她愕然眼见二位少侠在一棵老槐树下纠葛得难舍难分,而昨日还对她冷眼相对的承澜今日竟出奇地和颜悦色。 她小心翼翼将手中一串糖葫芦给承澜递了过去,承澜接过糖葫芦,道了声谢,颇具豪侠气势地拍了拍越兰亭的肩,对肖连城道:“这便是来时我与你说的那个高人。啧,你是没见她出手,那可真是摧枯拉朽,天地变色,连你大师兄都为此心折不已,念念不忘,辗转反侧,平日多有亲近。” “……” 承澜说这话时想必并不曾料想到,昨夜二人在房门外的一番“亲近”实在尴尬得足以让临衍面皮滴血。 气氛登时奇妙了起来。 越兰亭一脸莫名,默然接收了来自肖连城的敌意。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头只剩一根的糖葫芦,一时也不知该给谁。 临衍眼疾手快将此物从她手中抢了过去,精准地往肖连城怀中一塞,道:“还不谢过姑娘好意?” 二人的指尖相触即逝,她的指尖微凉,略有些水汽。 甜甜的糖汁顺着细细的木杆子滴落到了她的手背上,他接过来的一手糖水黏得发腻,痒得他心头惴惴,愧疚难当。 “……太甜了吧这也。” 肖连城咬了一口糖汁苦着脸,临衍暗暗瞥了一眼越兰亭,只一眼,他的目光又飞速地移往别处。 “师弟方才想说什么?” 曾在楼梯口有过片刻“亲近”的二人心下有鬼,当此青天白日,他佯装得实在太过端庄无瑕。 肖连城猛地被临衍点了名,肩头一绷,道:“也没甚要紧之事。怀君长老专程令我来的时候小心些,他还对我略提了一句昔年凌霄阁的旧事。我虽不知他为何提起这茬,但我一路上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事……” 言及“凌霄阁”,越兰亭茫然地眨了眨眼,剩下的三人神色古怪,却也未有一人出言解释。 “小心为上总是没错。还有呢?” 肖连城挠了挠头,道:“还有这个。” 他从袖带里掏出了一条绿油油的柳树枝,道:“这就是师父心心念念的‘阳春白雪’,怀君长老特意让我将它带给你,他还说,四方成道会在即,饶城的事一结束,我们得赶快些回去。” 几人也并未解释这‘四方成道会’又是何事。 眼看承澜的目光微沉,临衍慎重地接过这“阳春白雪”,越兰亭张了张口,道:“我买糖葫芦过来的时候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孟家二姑娘的尸骨不见了。那尸首本来已经入土为安,而后却不知为何,孟家祖坟被人刨了土,今早有守墓人回报了孟家大宅,现在孟老爷正拼命地往回赶。” 这消息可谓是晴天霹雳。临衍讶然道:“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今早我买糖葫芦的时候恰见官府的人往城东孟家而去。倘若你们要去问上一问……” “断然不能再跟过去。”临衍摇了摇头,一锤定音:“我们昨日才和官差起了冲突,如今凑过去那是自投罗网。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先往城西竹林里探一探。我前日里便觉得那绿竹林子实在古怪,此事既是妖魔所为,这兜兜转转绕这一圈下来,秘密想必还留在原地。我们先去探一探她的埋尸之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埋骨之地 待临衍一行四人磨磨蹭蹭往风篁岭去的时候已然沉夜如水,月朗星稀。 饶城往西有一片一碧万顷的的竹林,玉竹由风篁岭一路蔓延北上,直至护城河边戛然而止。 飞鹤亭便坐落于曲江峡瀑布边上。 相传这亭子乃山水大师赵春晁亲自督建,刚建成的时候好巧不巧,一道天雷正好劈下了亭子的一角。有好事者将此事视为大凶之兆,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好巧不巧又传到了当今天子的耳朵中。 然天子毕竟是天子,被雷劈了半个亭子这种事实在算不得什么惊天大事。 天子轻飘飘降了个督工不严之罪,赵春晁被贬谪到了一个更为穷乡僻壤的鸟不拉屎地。 一个鸟不拉屎的破亭子被这么一传,竟引来了文人墨客竞相瞻仰。至此,这地方便成了绕城硬凑出来的名景之一。 而距亭子边五丈有余,一眼望不到边的风篁林,却不知为何落了个“闹鬼”的传闻。 越往竹林深处则光线越发昏暗,竹影之间漏下的月光凑了一地斑驳。偶有鸦啼声如泣如诉,刺在耳膜上平添诡异。 这情形虽比天枢门那一片鬼影幢幢的忍冬林好不了多少,但此情此景落在肖连城的眼中实在差不离多少。 肖连城怕黑怕鬼,怕高怕水,遇了此种情形,自然也怕得浑身发软。 他远远瞥了师兄一眼,眼看后者目不斜视,一群人专心赶路,没人理他,他的心下又更萋然了些。他从岐山大老远赶来这鸟不拉屎之本是为见一见师兄,谁料师兄是见着了,这一不小心却又惹来了一场夜探鬼林子的“壮举”。 “哎,别动!” 越兰亭这一嗓子惊得肖连城险些跳起来。 “怎么了?!” “你头顶有只蜘蛛。” 至此,肖连城对越兰亭就愤多于怨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稍微专心点?” 承澜对越兰亭与众人同行一事没甚异议,但她对肖连城这鸟人实在不忿已久。 这人羊质虎皮,没有半点用处,若非他跟着临衍就如哈巴狗见了主人一般忠心耿耿,门中小辈弟子还真没多少人愿意搭理他。 更为可悲的是,此人的亲传师尊肖卿长老执掌门中刑罚。 那身宽体胖的尊者虽然口头不说,他对肖连城这一块雕了几十年也没没雕琢出个花来的所谓“璞玉”可谓严厉中透着嫌弃,嫌弃里再添严厉。 倘若此人邀功不成还莫名受了个伤,她这做师姐的回去该怎么向肖卿长老交代? 想到受伤,她又朝越兰亭处看了一眼。 那一口煞气险些令临衍一命呜呼,而后又是激战又是落水,临衍回来的时候却又身强体健,健壮如牛。若非这姑娘扁鹊再世,那就是她手段非常,图谋不轨。 一个仙门小辈弟子身上到底有什么好图谋的? 承澜一念分神,脚下一滑,脖子上却被一条横生出来的竹叶子滑了道血痕。 一缕血腥味在夜风之中丝丝缕缕地飘散了出去。 越兰亭深皱着眉,一言不发,临衍未觉有异,刚要嘱咐众人小心些,忽听肖连城道:“师兄,我怎么觉得这里安静得有些不对劲?” 他话音刚落,越兰亭讶然惊呼了一声,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玉竹幽篁,风摇月影,莫说活物的影子,就是来时路都没有了。 “……奇门遁甲,还是个高手。” 临衍微垂着眼,双手捏诀他右侧的竹子枝干上轻轻一拍。 冷硬的玉竹摇了摇,十分不情愿地落了两片叶。待那两片竹叶飘摇落到了泥土之中,临衍大惊失色:“不好。” 竹影当风,林中沙沙细响之声越来越大。月色渐渐暗淡下来,方才还间距一尺的玉竹缓缓合了起来。 不仅如此,只见林中玉竹渐势相合,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吞天彻第般向四人推来! “师兄你启动了什么阵法啊啊啊!” 承澜被肖连城的杀猪般的叫声扰得心浮气躁。 她指尖如风,侧削而去,□□的躯干应声断裂,噼里啪啦压倒了一片暗影。 “闭嘴!给我过来!” 她与临衍一左一右护卫着两个“无用”之人越聚越拢,四人凑成一个圈,背靠背挤作一团。 眼看那密匝匝的竹子铺天盖地卷了过来,隐有将几人挤成肉酱的趋势,临衍与越兰亭一同拔剑,寒光出鞘,锐利的剑气将成片玉竹砍得七零八落。 谁能想见这一式“抽刀断水”的精绝剑法,到头来竟是用作野外劈竹子? 剑芒如水,沉夜不见星,然而再快的剑光到底也禁不住竹子林如山峦叠嶂般涌过来。 无论是谁布下了血蝙蝠一条暗线,想来也对天枢门弟子的动向了然于心。倘若临衍所猜不错,孟二姑娘的尸骨失窃一事也是因着此人想要请君入瓮。 此人到底是谁?他要忽悠天枢门弟子所为何事? 临衍一念至此,暗瞥了一眼左侧的越兰亭。 她面色沉静,剑法不疾不徐,这一手行云流水劈竹子的剑势他竟从未见过。即便如此,她的诧异倒不像是装的。 临衍刚放下心,眼看这漫无止境的竹阵越聚越多,倘若再这般下去,几人必先力竭。 他心下一横,丢了一句“你们先坚持一下”便自行先丢了个扶风之咒。 如此漫无边际的奇门遁甲之中,要想看清楚阵眼所在则还须攀到高处。 临衍抓着一方蔚然高耸的竹干端详了片刻,待足见下清风骤起的时候,他略一使力,手脚并用地顺着竹干爬了上去。 门中小弟子素爱偷鸡摸狗,上房揭瓦,后山树林里掏鸟蛋。临衍远远看着,心下了然,从不参与,也从不多作评价。 但有一事他从未对众人说过,要论斗鸡走狗掏鸟蛋的功夫,他可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碧幽幽的竹海成片成片地没顶而来,林中几人苦苦支撑,剑芒越来越密,他们的力气也越来越短。 眼看三人背靠背越发紧逼,承澜指尖发力,惊天雷电直冲云霄,片刻后,竹海漫压之势稍缓,竹林上空燃起了淡淡的烧焦的糊味。 “师姐你有这种好东西怎不早说?我这里还有三张引火符,我们不如一并用了,也好过……” “那玩意会!起!火!我们现在是在山!里!” 承澜话音刚落,被雷劈了的竹干上火化一闪,几枚火星掉落到了新润的泥土之中。 肖连城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大呼救命,越兰亭仰天长叹,道:“回头怀君若是问起来,替我兜着些。” 承澜猛地听了自己师尊的名号,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地这姑娘看似吊儿郎当,她竟连承澜的师尊都认识?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还为等她猜出个所以然,却见林中长风呼啸,尘沙四起,片刻后,一层薄薄的冰从几人的脚下蔓延开。 那薄冰顺着绿油油的盈盈竹海一应扩散,冰层触到竹子根部便如长了眼睛一般,如丝如缕地顺着竹干攀升。 越兰亭眸光微沉,双手合十。待她张开手臂的时候,林中寒气陡升,而一碧万顷,纵贯成海的风篁岭便这样硬生生被她的气海尽数封冻了起来! 此乃九天神魔之力,断非常人所能想象。 好在顺杆爬的临衍并未注意道此间异样。他越往上爬,竹竿越细,越是得见明月高悬。 待竹子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的时候,他抱着竹尖左右四顾,漫山遍野的绿意与阴气之中,他眼尖,远远瞧见了一处空地。 空地周边无竹无影,十尺来宽的空地平平展展。临衍来不及细想,脚踝勾着竹子尖,一把捞过另一支玉竹干后提气跃起。 他如野猿般穿梭于树梢一般,手脚并用地腾挪到那处空地边上,如此行云流水,左突右进,甚是没有形象,甚是不君子。 临衍飞身刚一落地,却见空地的中心位置插着一枚小小的枯树枝。 他不敢轻易上前,只以长剑聚力,待晗光剑刃上凝出丝丝白光的时候,他远远挥着剑气往那枯树枝上劈了下去。 刹时狂风呼啸,龟裂的纹路四散蜿蜒,那平展展的一块地面以枯树枝为圆心,逐渐塌陷了下去。 眼看一团风竹也被此倾塌的势头卷了进去,临衍忙扯了一根竹干故技重施。他不敢爬得太高,也不敢太靠近那块空地。 片刻后,空地的倾塌之势渐缓,方才还算规整的土地上露了个三丈来宽的大坑。 临衍刚放下心,刚想顺着玉竹凑到大坑边上查探,却听“咔”地一声,竹干支撑不住他八尺男儿的重量,猝然断裂开。 坑中泥沙又抖了抖,一截竹干弯折了成匪夷所思的直角,直角的一头挂着个临衍,他的脚下是黑洞洞看不见底的大土坑。 临衍当机立断将那条柳树枝绕在了手腕上,绶带的另一头飞射过土坑的上空绑上了最粗的一根竹子。 临衍抓着那柳树条飞快往前收。 就在这一枚弯成直角的竹子脆声断裂,深坠入土坑的一瞬间,临衍纵身飞跃,平平安安地将自己……吊在了土坑的边沿。 他忽而明白为何怀君定要让肖连城将这百年老树藤给他带过来。 此“阳春白雪”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比缚仙索粗且牢实,实在太过于适合用作翻山越岭上房揭瓦。 月影透过林子梢头姗姗来迟地落了下来。 眼看如山一般的竹林阵也停了下来,临衍长舒了一口气,朝天喊道:“喂,过来拉人。” 灰头土脸地被一条柳树枝吊在土坑边上实在太不君子,太没有排面。他素白的衣衫上呈现着斑秃一般的土色,其玉冠歪斜,头发刮在脸上,衣冠不整得令人心生不忍。 肖连城心下愧疚,好心给他递了个帕子,承澜起身四顾,面色古怪,就是不看越兰亭一眼。 “方才发生了什么?干嘛都这副表情?” 越兰亭好整以暇地怀抱双臂,站在旁边,看着他似笑非笑。 ——怎感觉又被她轻薄了似的?临衍想。 为何只要此人在的地方,自己总显得这般倒霉?为何她即便什么都不干,什么话也不说,她的目光就已经十分流氓,十分莫名地色情? 临衍实不知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有甚秀色可言。 他低头拍了拍衣袖,抓了抓脸,却是方才一番摧折下来,他如玉的脖子上被碎土划了一道血印子。 临衍混不在乎地又挠了一把,越兰亭见状,也自顾自掏出了一方帕子。 他本以为越兰亭要给他擦拭脖子上的伤,谁料此人心安理得地抬起了他的下颚,老神在在地拿着帕子,一派德高望重地往他嘴角边轻轻擦了擦。 “别动,土没擦干净。” “……” 未等众人从震惊之中回过神,越兰亭收了帕子,逍遥而去,留一地月影不住地抖。 ——果真是被轻薄了,毫不意外。 然而天枢门的首座弟子做派温文,即便被人调戏,也自然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动心忍性,能忍则忍。 临衍抖了抖衣角,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又拍了拍肩膀上根本本不存在的土,道:“你们都没受伤吧?” 肖连城咽了口口水,承澜忙道:“不曾不曾。师兄是怎的看穿了这竹林阵眼所在?” 她其实并不想知道阵眼所在。承澜眼看着越兰亭自顾自整理衣衫,忽而有些明白了二人照面时一股一言难尽的尴尬之感。 大师兄此人在门中虽然温和,但众小弟子敬他多余爱他,从没有一个人吃撑了会去轻薄他。 而看他此时浑然不自在,浑身僵直,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还强装镇定,承澜默然又看了越兰亭一眼。 高手,高手在民间。 “……所以说,你们平日要多看书,多向前辈讨教经验。” “……师兄说得极是,受教,受教。” 肖连城十分一言难尽地踱步到了大坑边。 也并非是他小心眼,天枢门弟子素来恭谨温凉,连众师妹给大师兄投递媚眼的时候也多含羞带怯,藏着一般露着一半。他从未见过这般……让人一言难尽之人。 他觉得自己敬爱的师兄像极了那在女妖精手中挣扎的圣僧,师兄虽未有半分表露,但他每每面对这姑娘,那一股浑身不自在而欲言又止的神情遮都遮不住。 肖连城心生不忿,暗暗不忍,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将大师兄从女妖怪的手中救出来。 然而还未等他救得师兄,他便已先把自己搭了进去。 却见林间黑影一闪即逝,肖连城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毛茸茸的绿手便已顺着他的胸口处挠了一把。 他直觉性地往后一躲,却见那绿手中途折转,飞身直上。 肖连城大惊之色,还未叫喊出声,临衍站起身,拔剑,戒备,如临大敌。 竹林中不知何时又聚了一群“人”——或者说是妖物更为恰当。这一群妖物腥臭难当,妖气萦绕不绝,竹林间每窸窣响一次,肖连城的腿便又软了几分。 “我们这是……?” “捅了他们老巢。”越兰亭轻声道。 “……说起来,我方才一直想问,坑里面那坨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承澜一语点醒梦中人。倘若这风篁岭果然是妖怪老巢,那么除奇门遁甲之外,他们必有层层防护。第一层防护的竹林之阵已破,平整的土地上留了个三尺来深的大坑。 倘若她是布阵之人,这坑里的一切东西都必须发挥它的作用。 “看起来像是蛋壳?什么东西的蛋有这么大?” 临衍刚一说完,只听深幽幽的坑里传来一声巨响。所谓前狼后虎,四面楚歌,大坑之中更多的泥土落了下去,地面裂出越来越多的深沟。 渐渐地,由方才塌陷下去的坑里扬起一条蛇尾,这尾巴有客栈中的老槐树一般粗壮,尾巴上的鳞片璀璨若金,流光隐隐。 “……” 众人觉得自己捅了个天大的麻烦。 土地还在龟裂,寸寸塌陷,地底下一只不知是甚的物种正在破土而出。 肖连城双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方才,方才那是啥?” “顺这坡往上走,那里有一束光,是个山洞。”越兰亭轻声道:“竹林间的山魈大概有二十只。你们辛苦一些,杀出重围,先往山洞中避一避。” “那你呢?!” 越兰亭朝前迈了一步,手腕一抖,抬出了一把黑沉沉的剑。 剑刃上凝出霜雪的寒气,她衣带翻飞,一身黑袍猎猎作响,在月色竹影中飘然欲归。 “山魈而已,你们能够应付。坑里的这个东西,凭你们的修为,一时半会还应付不来。” 她的脸被月影分作两端,半张秀色,半张晦暗,一如索命的孤鬼,又如九天神魔,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似是故人来 风篁岭的半山腰上有个山洞,洞口门大开,内里透出火光。临衍回过头,漫山遍野的风竹沙沙作响,铺天盖地,深沉望不到边。 三人来时的小路在玉竹幽影中毫不起眼,来路无人,除了路上有些许血迹外,连半片剑芒,或是半声嘶吼都未曾听见。 他三人果然如越兰亭所说,一路杀出重围杀到了山洞里。不止如此,山洞中火光隐隐,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味萦绕不去,想来孟家二姑娘那副不见了的尸身也正在此处。 请君入瓮,螳螂捕蝉,层层杀机,这布局之人还真是风雅。 却不知这人的目标到底是天枢门小辈弟子或是那非人非鬼的越兰亭。 临衍一念越兰亭,心下更是一片凄薄与困惑。 她似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却又刻意隐瞒了实力,跟在几人身边不知别有所图。更令他无力的是,临衍对那一张半明半暗的脸竟颇有些……欣赏。 这一份小心翼翼的仰慕混合着半分惊喜与一言难尽的嫌弃,原来她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没谱。 原来她持剑的样子足可以称得上行云流水,一派风流。 此人流氓也流氓得坦诚,无礼而轻慢,无所顾忌,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兰亭姑娘修为了得,她既叫我们先过来,自有她的道理。” 连承澜也不得不承认她在林中露的那一手太过精绝。 临衍闻言摇了摇头,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来路无人,风竹静默无声,肖连城气喘吁吁,冷汗重重,道:“我们在这里等她么?” 几人一路杀来,虽算不上黔驴技穷但也足够劳心劳力,力战而至狼藉。 这一群山精算不得修为高深,奈何妖物人多势众,三人势单力薄,待一路杀出重围,纷纷也都挂了彩。 临衍二人还算好的,肖连城修为最低,大腿与脚踝上都被纤长的指甲挠了好几道血印子。三人生怕一群妖魔去而复返,也不敢多做耽搁,犹豫片刻,终究低头钻到了山洞口里。 临衍率先爬进洞口。洞口仅半人高,恰容一只山魈穿过去,他摸着洞壁上嶙峋的怪石,左手捧着一小捧火光,一路曲折往前。 小半柱香后,前方透出柔光,山腹隧道由窄至宽,顺风篁岭略向山顶倾斜。等众人出了洞口隧道,视线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钟乳石岩洞。洞内空间比想象中还大,洞顶高不可见,水滴滴落之声清晰可闻。 暗红色冷光悬浮在高高的山洞顶上,此起彼伏,观之如蛰伏的蝙蝠。 更令众人诧异的是,洞顶有三根粗壮的铁链遥遥垂坠下来,铁链似有经年之古,锈迹斑斑,不知何人所造。 石洞正中是一株巨大的蔷薇花,花瓣殷红似血,黄腻了的花蕊像是生命一样地纠缠,舒展,甜香味便是从这花蕊上散发出来的。 粗壮的铁链紧紧缠着花根与花叶,铁链一头倒挂在洞顶,一头随花根一起埋入地下。 最令人惊异的却是那一株蔷薇花脚下累累的白灰与人骨,人骨与白灰争相铺了一地,不成型的头骨被埋在凄恻恻的白灰里。 不难想见,孟家二姑娘的尸骨也已经成了这累累白骨中的一员。 蔷薇花下还有一只人高的山魈。这山魈通体碧绿,眼睛通红,形如猴子,指甲长得渗人。 山魈将一地白灰小心翼翼地聚拢,抹平,殷红的花瓣抖了抖,缠着花根的粗铁链也跟着一同左右晃动。 “这是……?!” 山魈断没有料到这三层障壁的风篁岭秘洞还能有人找来。 它先是一惊,而后血口大张,猛朝三人飞扑过来。 “当”地一声,晗光剑吹毛断发的剑刃挡住了那妖物的巨爪。 肖连城后退两步,双手合十,他的双手上下翻动,山洞内狂风大起,蛰伏在洞顶的蝙蝠惊而四散,纷纷向三人撞来。 肖连城的手中握着一个莹白色的光球,眼看蝙蝠距三人越来越近,那光球也越来越大。等光球将三人连同那山魈包裹住的时候,蝙蝠撞了上来,数声闷响过后,内里的人不为所动,蝙蝠仿佛撞在了看不见的结界镜壁上,纷纷掉了一地。 山魈见状,“嗷”了一声,转移目标向肖连城扑去。 此举正中承澜下怀,只见她的剑意酣畅淋漓,大开大合,趁山魈跳起身来的时候,她剑尖直转,反身便朝那妖物最为脆弱的腹部刺去。 承澜剑法爽朗利落,剑如其人,一剑便划伤了山魈的左爪。山魈仰天长啸,血红的眼睛咕溜溜一转,转念又盯上了临衍。 它举起利爪朝他当头抓了下来,临衍身形如鬼,急退数步,山魈一掌拍空,那尖利的五指在地上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抓痕。 尘土和着水汽在早春的空气里蒸腾,蔷薇花上的甜香味靡丽得甚至有些臭。 当此时,蔷薇花瓣缓缓长得更开,那腻黄的花蕊上聚了一丝蜜,倒挂在花蕊上将落不落。 剑意横扫,风起尘沙,山魈不管不顾,扭头飞身去取那滴花蜜。 它转身的一瞬露了个破绽,临衍奋起直劈,剑势如长虹贯日,钟乳石洞上倒悬的石锥纷纷落了下来。 山魈如雨点的石锥与剑雨扰了去路,它气急败坏,一掌便朝肖连城飞了过去。 它这一掌饱含着怒火,肖连城反应不及,莹白色光球上裂开一道缝隙。肖连城被那巨力反噬,捂着胸口,惊魂不定,头顶的蝙蝠也寻得了这个破绽,不要命地又往几人身上撞来。 “师弟,莫要勉强。” 承澜目露寒光,越战也越被激出了杀意。 眼看那花蜜就要落地,山魈不管不顾,飞身又朝临衍扑了过去。 它此时已不辨来人,破釜沉舟,利刃一样的手爪破风而尖锐。临衍只感到肩膀以痛,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那山魈逼到了洞壁边。 一式“寒江雪”密集如流光,晗光剑在山魈的肚子上开了个大口。 山魈打定了主意同归于尽,也不顾疼,抓着临衍的脑袋就是一口啃下去。 霎时,洞口飞来一道风雷般锐利的冷光! 莹白色光球应声碎裂,蝙蝠过境,尘沙四射,腥臭味扑面而来。 待洞中灰尘散去,众人这才看清,那力大无比而锐利如刀的山魈的利爪早已被这一道冷光硬生生地钉在了洞壁上。 那是一枚金丝凤首簪子,凤口衔一枚明珠,悠悠晃动。 山魈痛极,撕心裂肺地吼,奈何这枚穿过它掌骨的纯金的簪子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与此同时,“啪”地一声,那枚悬挂在蔷薇花蕊上的蜜露悠悠然落了地。 “不认得我,也总该认得此物。” 越兰亭缓缓步入洞中,她的头发披散开,黑色的长袍上沾了水,金线龙纹的滚边昭昭章明。 山魈捧着被凤首簪钉住的爪子,左右挣扎不得,一口啃在自己的手腕上断掌求存。 倏地,它的周身燃起了一团幽蓝色的火,火舌如利刃般切开了它皮肤,露出了森森的白骨。碧绿色的山魈撕嚎得异常惨烈,而它森白的骨头沾了那幽蓝之火便如沾了化尸之水一般融化开。 待一枚晶莹的内丹从它的残骸中飞将出来的时候,它的白骨也已经化成了一滩水。洞顶的水珠落了下来,不经意地稀释了一地的血迹。 地上的水坑激起浅浅的涟漪,半晌,一只幼狼一样高的四脚妖兽悠悠然从蔷薇花后边走了出来。 它身形如狼,毛色姜黄,毛绒绒的巨尾长长地拖着,身上的黑色斑点星罗棋布,一双眼睛十分璀璨。它餍足地将那枚山魈的内丹吞了进去,众人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这妖兽的双目之间有一簇浅浅的幽蓝色火焰图腾。 “缚灵闩?”它笑了笑,口吐人言,道:“凤族的东西?” 它步履轻盈,毛茸茸的尾巴左右摇摆,众人被此物惊得呆了,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越兰亭冷笑一声,道:“我道你乘黄一族好歹也是上古神脉,怎么活成了这幅样子?又是巨蛇看守又是以人骨养花,怎么,越活越老,胃口也越活越差了么?” 乘黄闻言也也眯了眼,复又哈哈大笑道:“我还当是哪家不要命的小娃娃坏了老身的好事,却原来是神界的皇脉遗孤。八百年过去了,九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 越兰亭其人,事不关己,幸灾乐祸,居心叵测,极不靠谱。 临衍设想过千万种可能性来推知其人为谁,所图为何,然则神界遗脉一事,毕竟太过……他死盯着乘黄,不去看她,一腔飘忽地却又想起了护城河里那一手一言难尽的鳞片。 扶摇直上,乘奔御风,化为应龙,遨游四海九天。 乘黄见个人神色各异,颇为得意地刨了一把前爪,道:“既是九殿下的人,那也不能用之果腹了,可惜,可惜。殿下怎的突然管起了人间世的闲事?” “那蔷薇花是你的东西?” “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吃东西要靠别人先嚼碎了喂,见谅。这好容易结出来的蜜,又浪费了一滴,当真可惜。” “你就是血蝙蝠的幕后主使?”承澜怒极,道:“孟家二姑娘的尸骨正在此处?你们伙同绕城里这么多的妖魔上天入地无所不用其极,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乘黄瞥了瞥嘴,猛地朝她吐了一口幽蓝的火!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师姐!” 承澜一剑扫,乘黄轻巧地跳了跳。蓝火落地之处,砂石与泥土亦被腐蚀得锈迹斑斑,连钟乳石洞壁都被那一口火溶出了一个大洞。 若非这乘黄有意口下留情,天枢门的三个小弟子此时怕也同那山魈一样,早成了一滩无色无味的水! “那蝙蝠老头子听一半不听一半,吞了个孟家小姑娘便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当真蠢得可以。老身受一故人之托寻一个人,倒不想竟引来了你——早说九殿下同这一群小娃娃混在一起,老身也不至于花这么大功夫将这几人‘请’过来嘛。” “你若敢伤他们一丝一毫,我上天入地,必剥了你的狗皮!” 越兰亭长袖一挥,一把木质长弓被她幻在了手中。 箭尖指着乘黄,非金非玉的箭身上光芒流转暴涨,一时狂风暴起,水滴凝滞。乘黄哈哈笑了两声,左右不答,却将越兰亭身后的临衍打量了一番,道:“……像,确实像。” “闭嘴!” 飞箭破空,乘黄一跃而起,笑得越发阴鸷。它一边闪转腾挪,专程不怕死地冲越兰亭咧开嘴,道:“九殿下这可就没意思了。神界湮灭近千年,您的这点威胁,我为何会买账?” “你纵不惧我,也不惧长鸣山的凤火燎原么?” 她此言一出,乘黄收紧了双爪绷紧了身体,冷冷瞪着她。 片刻后,姜黄色的妖兽甩了甩沾水的爪子,伸出舌头舔了一口道:“昔年便有传言说,那日被放逐的两位上神之中,一个历了十世轮回,另一个——” 它慢悠悠踱到蔷薇花边,回过头,笑道:“这么说,原来殿下您才是千年不朽的那一个。老而不死,可是要被当贼的。” “……而你——” 越兰亭长袖一抖,化冰成箭,遥遥指着乘黄,道:“我却不介意让你活得短一些!” 冰箭被乘黄的尾巴一扫,噗地插入了妖花的□□上。 □□表层沁出幽绿色的液体,蔷薇花簌簌抖动起来,凌空垂下的铁链子则抖得更为厉害。 乘黄眉间的一团蓝火火光暴涨。 “殿下……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打?不打?若真同这妖物它拼命,她还好说,几个后辈怕是要见血。 越兰亭偷撇了临衍一眼,他的侧脸比正脸更为好看,当真是像,怎能这般像? 龇牙咧嘴的乘黄也并非全无顾虑。它本想以孟家二姑娘的尸骨诱几人上门,一网打尽,谁知这几人不但冲破了竹林阵与守卫白蛇的防线,他们来到这钟乳石洞里还带了一个粗壮的佛腿。 即便这小祖宗一时拿它没有办法,那凤族的业火不是闹着玩的。 一念至此,乘黄摇了摇头,嗤笑道:“罢了,罢了,故人相见,何必见血?不如我先做个人情,这就将这妖花献给您当个贡品。九殿下不惜自降身份同几个小屁孩混在一起,想来这几十年也没个玩处。您也怪惨的。” 言罢,它竖起尾巴,纵身一跳,一溜烟地猫到了蔷薇花的身后。 “九殿下保重。以后再见,怕就是……” 一块巨石轰然裂开,越兰亭冰箭脱手,飞沙碎屑之中,乘黄又马后炮地哼了哼,速速钻了个洞口逃之夭夭。 钟乳石洞内的暗道四通八达,乘黄既熟知地形而又临阵脱逃,众人初来乍到,也自不好紧追不放。一声惊雷在山洞外闷闷响,倾盆大雨又无所顾忌地砸了下来。 临衍深吸一口气,指着那簇蔷薇妖花道:“闲话休说。我们先找些人来把这花铲了才是正事。凭我们几个,大概是有些困难。” 越兰亭陡然被人揭了老底,心下疲惫,顶着众人惊疑的目光实在懒得开口。洞中渐渐暗了下来,承澜掏出火折子,默然递与肖连城与临衍,道:“门中增援还有一会,先休息一下吧。” 一阵引风将她手头的火折子吹得忽明忽暗。 众人既累而满怀困惑,劫后余生的舒畅感压过了他们的困惑。临衍也找了个冷墙靠着坐下,他思索片刻,一反常态,悄然挪到越兰亭身侧,道:“兰亭姑娘,他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叫我越兰亭。” 她疲惫地盘腿而坐,后脑勺靠墙,华贵的衣衫耷拉在水里,甚是不美观。 不否认,那便是默认了。临衍点了点头,又道:“你的身份,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都死的差不多了,”她顿了顿,又道:“你们也莫要往外说,否则当心被人寻仇。” 此时连承澜都有些同情起她来。这便如书中所说,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天地之悠悠,连泪下都嫌得多余么? 她的心下百转交集,忽而想到了天枢门弟子居处的紫藤花与雨打花架的细密响声。 临衍不如她怅然若失,他只感到了淡淡的奇妙。像是一汪吹皱的水,又如被软雨疏风摇动的竹林,不是动情似的迷乱,亦不复身外人的同情。 他想起客栈回廊处她的衣衫,云纹金线,富贵逼人,而她的手背的温度有一种玉的温凉。 他想起那天枢门后山的草房子,突兀的,零落的,至暖也冷,疏离却又有些道理。 沉默许久,越兰亭轻声道:“我在鬼蜮睡了三百年,睡复醒,醒又睡,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故国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认识的人,便……” 她顿了一顿,又道:“后来我遇到了你师父,再后来,宗晅开了妖界封印。至于宗晅究竟如何引了这么多妖魔到得人间世,仙门弟子如何负隅顽抗,这些事情我也未曾亲历。等他们后来大获全胜,我从鬼蜮出来,人间世便成了如今的样子。” 临衍的心下跳了一拍。她就像那盏悬在草屋里的灯。 “总之,世殊时异,许多事都由不得我们做主。说来乘黄一族同我神族皇室还有些渊源,但他们究竟因何沦落到了这个境地,那花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 三人皆靠墙静默,相顾无言。 片刻后,越兰亭对承澜道:“倒是来时你们所说的凌霄阁之事,我偶然听人说过,一知半解,也不全知,你能不能告诉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风雨如晦 天枢门能在短时间内崛起,扩张,一跃成为仙家新秀,除庄别桥的大义抗妖之举外,其背后还藏着凌霄阁的骂名。 天枢一门刚兴起的时候,昆仑虚凌霄阁还是当仁不让的仙门之首。 凌霄阁掌门慕容凡也是个惊才绝艳之人,若非他私自豢养妖兽,背地里同妖王宗晅相勾结,而今坐拥天下仙友敬仰与朝拜的怕也不会是岐山而是西昆仑。 慕容凡私下在门中养了一只乘黄。倘若此事就此悬置,天下仙友一问不知,凌霄阁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怪就怪在这一只乘黄在一个月圆之夜狂性大发,陡然冲破了封印,凌霄阁祸起萧墙,击骨成山,仙门弟子还未命丧宗晅之手便被乘黄的唾液化成了水。 而后慕容凡身死,凌霄阁的名声一落千丈,众仙家提及昔年的宗晅之祸时,或多或少也会连带着将慕容凡骂上两句。 此事算不得什么隐秘,但天枢一门踩了人家的破落运势,是以这种不甚光彩之事在天枢门里也少有人提及。 “当年宗晅作乱之时,曾有乘黄现身于大屿山。但究竟慕容凡一个仙门魁首如何勾结了宗晅,乘黄上古神族又怎么会跟了妖王,无人说得清楚。我们只知道乘黄食腐为生,其唾液有如剧毒,可令白骨成泥。我们这一趟下山,一来就碰见了这种事,实在是……” 运气衰到了极点。 这句话临衍没有说完。 承澜摇了摇头,道:“乘黄既食腐为生,它以人骨养蔷薇也是情理之中。我看此处聚了不少尸骨,想来除了孟家二姑娘,还有更多的人被他们偷偷拐了过来,命丧这风篁岭中无人问津。” “乱世人如草,”临衍道:“血蝙蝠帮乘黄做事,它误以为孟家二姑娘的尸骨有万钧神力便自己吃了下去,却不想食之无用,乘黄的目的跟本不在这里。乘黄在找一个人,一个阴时阴月出生,神力万钧,魂火承上古之力的人。” 临衍话音刚落,三人均朝越兰亭看去。 “不是我,”越兰亭轻咳一声,道:“我的行踪并不算隐秘,不在人间世便是在鬼蜮,此事神界旧人都知道。” 临衍抖了抖,一股不祥的预感直窜而上。 “倒是这乘黄,它敢将主意打到天枢门首座弟子的身上,我猜它的背后恐怕还有更大的靠山。” “……现在的妖怪怎地都醉心于拉帮结伙?自己好好修炼不行么?” 肖连城话音刚落,承澜咳了咳,道:“师弟方才那悲息术用得极好,准时准点,大有长进。回头肖卿长老应当能夸你两句。” 肖连城第一次受师姐夸赞,一时承受不住,脸有些红。他站起身,正待给众人再点添光的时候,一阵妖风袭来,承澜手中小巧的火折子跳了两下,灭了。 众人陡然失了光源,四下一暗,落针可闻。 “……师兄?” 肖连城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未有回应。他又喊了一声,顺着石壁往前摸去,这一摸,却意外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羽毛。 “……师兄,你们谁穿了鹅毛大衣?” “啊”地一声,承澜的叫喊声仿佛隔得老远。 “师妹!” 临衍蹭地惊坐起身。不对,几人分明身在一岩洞里,为何外头狂风呼啸之声如此地近,这水珠哗哗往下滴落之声,却仿佛下了一场暴雨一样? 猛烈的妖气携水汽扑面而来。临衍直觉性地闪躲开去,眨了眨眼,却也只见长夜漫漫,洞中四野伸手不见五指。 他闻到了一股极为奇特的味道,仿佛落水的死鸟被泡在河里发胀了一般,他背靠着石壁不敢妄动,右手握剑,左手往越兰亭方才坐着的地方捞了一把。 这一捞却信手捞到了一丛树枝。 树枝霎时如蛇曼一样缠上了他的左腕,他猛地往后一扯,又一丛树枝朝他小腿上飞速绕了上去。 他感到脸颊有些湿,旋即有些刺痛。 临衍一剑缠在他左腿上的蛇曼,蛇曼吃痛,攻势更猛。肖连城亦发出一声叫喊,临衍大喊了一声“师弟”,反身退了好几步。刚转过身,却是豆大的一双眼睛,黑咕隆咚,近在咫尺,死死盯着他。 “师弟别过来!” 他反手一招沙场点兵朝那双眼睛猛刺过去,眼睛的主人吃痛,也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积水的浅坑倏然结了冰,冰渣化作锥形利器,直直朝上戳。 一声鸟叫凄厉刺耳,震得岩洞上方的滴水落得更勤。 越兰亭双掌相合,凝水成冰,冰球在她的掌中聚集。 她将手中冰球往上一丢,挽弓如月,一枚冰箭将冰球射落了下来,一时白光暴涨,伸手不见五指的钟乳石洞被照得亮如白昼! “句芒弓!果真是九殿下!” 口吐人言的姑获鸟立在临衍右边一尺开外,其浑身羽毛殷红如血,周遭有黑气腾云,似有入魔之兆。 而它脚下缩成一团的柳树枝则如蛇信一样试探性地向前蔓延,树脂沾了积水,又吃痛地往回缩了缩。 越兰亭手握长弓,长身玉立,肖连城不知何时已被逼到了妖花的一侧。 他背靠那柱妖海棠的花茎,大腿上扎了一根鲜红的羽毛,临衍惊而四顾,承澜却已不见踪影。 冰球的光旋即又暗了下去。临衍凌空一跃,晗光剑势如破竹,一式“风声鹤唳”削得那姑获鸟连连后退。 越兰亭亦紧随而上,指尖幻化出如缕的银丝,银丝过处,寒芒逼人,直逼得那蛇曼连连瑟缩。 众人抹黑奋战了几个来回后,肖连城这才摸出火折子,点了一豆微茫。 柳树精见状,疯了一般地朝肖连城扑去,企图将那萤火彻底扑灭。 两个妖物有备而来,专善夜战,这灯火一点,二妖便占不到任何优势。越兰亭将几缕银丝横在跟前,顺手拨了拨,却见那银丝有如琴弦一般清音流转,而琴音与气海挟了风雷之势,争先恐后地将柳树精的藤蔓逼得动弹不得。 姑获鸟冷哼一声,舒展双翼,血红色的羽毛旋即化作利刃,直袭肖连城胸口而去! “师弟!” 临衍微一分神,只见一股剑光如长虹贯日般直袭他胸前。 “叮”一声,双剑撞击,他定睛看去,那挥剑之人正是承澜。承澜眸色深沉,面无表情,她的脖子上有黑色纹路缠绕,她的左眼隐隐翻红,看来已入了咒。 越兰亭一面护着肖连城与他手中的灯火,一面以一敌二,小心进退。 肖连城忍着痛,就地一滚,顶着漫天血红的羽毛与树藤,势将那火折子护得完好无损。 这小子长进了。临衍一边想,又接了承澜一招风雨如晦。 承澜手中剑名唤万钧,对寻常女子来说太沉,不够轻灵。 然而这剑到了她的手中昭昭疏朗,大开大合,颇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只见承澜削金断玉,疾光断雨,万钧与晗光连连敲击,双方都不见弱势。 几个回合下来,临衍想起二人在门中交手时的情形,那时二人同跟着怀君学剑,临衍的剑意如皓月朗风,滴水不漏;而承澜的剑意则更刚猛些,招招直取人要害,破釜沉舟,酣畅淋漓。 都道剑如其人,怀君对此既生欢喜也颇有些无奈。照承澜这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迟早有一天要把自己逼迫到绝境。 而怀君作为天枢门第一剑道高人,其眼光甚是毒辣。 她的剑法太过直白,临衍一式“二十四桥”扫向她的腰,后者直迎而上,又还了他一式“仙人指路”。 他看着自己的剑刃距师妹的血肉之躯不过咫尺,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而后者却没那许多顾忌,手腕一翻,一式“泾渭分明”砍向他的脖子。 二者在天枢门中切磋时,胜负相抵,大致平手。但若论实战中的狠劲与爆发力,临衍倒不如其师妹果决。 眼看二人同门交手,临衍渐渐落了下风。另一边而二妖百击不中,正自恼怒,却见那姑获鸟嘶叫一声,腾空而起,改以利爪袭向越兰亭。 与此同时,那树精也调转了方向,抓住机会向越兰亭探去。 柳树枝干看似绵软,实则如蟒蛇般难缠,柳枝条与树干呼啸交缠着,逆着她簌簌的冰锥,直奔她而去,破釜沉舟,一锤定音! 越兰亭左手凌空画了个圈,沾了冰屑的光圈越张越大,渐渐幻化作了一个盾。姑获鸟鲜红的羽毛纷纷砸在盾上,镜壁碎裂。 她右手握剑,长袖舒展,剑刃纯黑亦如淙淙流水,吹毛断发的长剑轻而易举地就将那柳树精的一束枝条削下了一块树皮。 树精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她借着残枝一扯,沧海龙啸,山石崩裂。越兰亭借着树藤的力量往回一扯,闪身逼近二妖。 那姑获鸟不料她自行送上了门,还未来得及狂喜,便被越兰亭一个转身,由脖子至左翼生生砍翅膀的半截。 姑获鸟痛极长嘶,血流将殷红的羽毛染上了几分靡丽。 妖蔷薇感知到了空气中愈发浓稠的血气,拼死挣扎起来。 肖连城慌忙躲开,未走几步,脚步一滑,却是被柳树精绑住了小腿。 盈盈楚楚的火折子掉入水潭里,洞里再次陷入黑暗。 姑获鸟见状,趁机朝越兰亭的胸口发起最后一击。尖利的鸟嘴擦着越兰亭的右肩而过,当此时,越兰亭眸光一凛,手腕翻转,一击便将那纯黑的长剑狠狠刺入了鸟腹之中。 一时血流喷涌,溅了她满身温热。 眼看同伴命丧当场,那树精急道:“杀了我,你就不怕那小姑娘就此醒不过来?” 临衍剑下一滞。只见越兰亭一手捂着右肩沁出的血,双指如疾风闪电,幻着一簇银丝便朝那柳树精的蛇曼而去。 她双手往回一扯,树精被她牵制动弹不得,临衍见状,于电光火石之间奋力挥剑,直朝树精砍了下去! 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击,金石相撞,黑雾弥散。 钟乳石石锥簌簌落了一地,地上的水坑被鲜血浸染,一时半会洗不干净。 肖连城从一汪血浸满了的浅水坑里爬起身,强忍大腿痛意,颤抖着双手将火折子点了起来。 “师姐她没事吧?” 临衍扶起承澜,只见她双目紧锁,像是晕了过去。 “无妨,摄魂术而已。” 临衍怔怔看着越兰亭,她的发垂落在肩头,血液混合着水滴从苍白的脸颊边上滑落下来。她的黑色衣衫上沾了血,殷红一片,混作一团分不清你我。 他想向她伸出手却又生生止住了。 她的杀意凌然艳丽到了极致,此种奇妙的碰撞让他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个极小的裂口。 创口无声无息,虽肉眼不可见,却又在这样一瞬间挣扎着撵平展开,起伏不定。 慌乱的,靡丽的,挣扎求存,蛰伏未出。 肖连城左右看了看二人,急道:“师兄,你也受伤了!” 晗光剑上寒芒未消,临衍抹了一把脸,皱了皱眉。 “无妨。” 临衍心下怪异,低头探了探承澜的呼吸,见其呼吸绵长,像是陷入了一个深梦中,好歹放下心。 妖花还在拼死地挣扎,奈何青铜铁链早已牢牢固定在了洞壁上,它越是挣扎,铁链便将之缠得越紧。 “不知这又是何人手笔,若无此链子将它锁着,我们怕就出不去了。” 临衍叹了口气,道:“乘黄现世,非同小可,此行回去,怕有很多故事要同长老们讲。” “我同你们一道回去吧,你门中人同我略有些渊源,此去,我也能帮上些忙。” 越兰亭此时一张口,临衍更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走上前去,向他伸出手,临衍一愣,坦坦然接了她的手。 谁知当他刚握上她的时候,越兰亭却两眼一黑,直直晕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广寒宫阙 越兰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着织锦云纹玄色华服,头戴鎏金凤冠,一步一步顺着一条白玉阶梯拾阶而上。 大雪封山,天地寒彻,冰封的长阶横劈开了白雪皑皑的断崖,触目尽是无惧无畏,凄凄惨惨的白。长梯一眼望不到头,四周有仙气环绕,弦歌之声隐隐绰绰。 台阶两旁放着远大于常物的玉琮,玉琮高耸入云,通体天青,质地温润。有花鸟人首刻于其上,栩栩如生,也有铭文密密麻麻排布着,笔力刚健雄浑,似是出自仓颉大神之手。 她看不太清那些文字,心头却又知道,这入木三分刻着的该是天地大道,宗法纲常。 她走了许久,双腿有些酸胀。弦歌之声唱着太平盛世,五光琉璃仙气蒸的是福寿绵长,她却只感觉沉。 鎏金凤冠压在她的头上,织锦玄色华服都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身上,她挣脱不得,无处逃遁。 这条路于她并不陌生。 待穿过了第二道垂直而下的山崖,她会见到一个人。此人龙章凤姿,长身玉立,她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会问她三个问题。 越兰亭隐隐已然勾勒出了答案的雏形,却不料今日有别于常日。她还未见着那人便先看到了一个门。 越兰亭推开门,寒白与冷意戛然而止,原来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朱雀街聚贤斋跟前,四周摩肩接踵皆是人。 恰是天宝年间,盛世安康,聚贤斋里高朋满座,皆是贵客。她疑惑地步入茶楼,一个小二将她撞得一步踉跄;再往前,又是一人将其撞了一下。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无一人识得她,亦无一人看得见她。 她颇有些烦,提着裙摆顺后院出,又由一段飘着帘幕的长廊走到了一座别苑里。院中栽满了珍奇花木,流水穿过小院,水上有一座汉白玉浮桥,一颗木兰花载在院子的正中,开得煞是娇嫩。 太过娇嫩,甚至有中荼蘼而至艳,至艳而向衰之感。 院中一角的石桌子上放着两杯酒,桌边坐了一人。 此人轻袍缓带,羽扇纶巾,看不清形貌。那人也没看见她,自顾自拿起白玉杯悠悠品了一口,道:“你可识得此物?” 越兰亭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他在同自己说话。 她还没回话,又听那人道:“想来是识得的。你啊,游历人间多载,大好的山川都看了个遍,哪像我,一段象牙笏就将我限得死死的,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为何这般说?”她问。 那人却不答,自顾自道:“你说人这一世,兜兜转转也不过一个结局。求富贵也是这个结局,求权势也是这个结局,我呀,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敢奢念,这富贵也好权势也好,却又纷纷地朝我这撞了过来。这一撞,却令我只得被困在这皇城根里,唱一句‘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 他径自唱着,越兰亭却隐隐觉得这调子有些耳熟。 她回过头,只见影壁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提了一盏灯。 “你是谁?”她问。 那人不答。 她又问了一句,那人笑了笑,提着灯径自走上前,推开别苑里一间房的门。 越兰亭满心狐疑,跟了过去,只见房中陈设煞是简单,一张木桌,一个空落落的梨花架子,一排药柜子顶在墙边,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药柜子上的小抽屉一个一个地忽然有了名牌。 顾宗楠,胡世安。王觉。一寸寸的芳心,一处又一处的参商永隔。 “你究竟是谁?”她问。 提灯之人不答,她便又问了一遍。 提灯之人笑了,道:“已成了鬼的人,记个名字有什么用?” 她怒而回头,提灯人依然笑眯眯地,他指了指距她最近的一个抽屉,道:“何不打开看看?” 越兰亭依言打开了,那个抽屉没有名字。抽屉里有一叠纸,纸上一片皆是空白。她满心疑惑,又细看了看,忽有一阵风将那抽屉里的白纸都吹了出来。 白纸落了一地,落叶一般萧萧地往外飘,她忙抓了一张,翻过来,只见那纸上大大地写了一个“死”字。 那字迹雄浑仓建,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冷冷一笑,道:“你道我怕这个?”言罢,她操起那张白纸便朝提灯人砸去。 提灯之人依旧笑眯眯地道:“九殿下自是不怕。九殿下从死里来,再归到死中去,又怎会怕这个?” 越兰亭怒极,抽出抽屉砸向那人,那人却道:“九殿下怕的是天地悠悠,生死无人问;怕的是太平人间,人人皆有归处。而唯独你人,不生不死,不老不灭,没有故土,没有前路。我说得对不对?” 越兰亭被她气得笑了,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揣测我?” “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入琼杯。归不来,归不来……” 一边念着,提灯之人渐渐地不见了。 那一方桌子,一个梨花架与一排抽屉也都不见了。越兰亭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高台上,台子边沿是无尽的深渊,深渊中燃着熊熊烈火。 她又回到了那片白雪皑皑的断崖之上。她的前面站了一个人,如往常一般,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气质出尘。 他长长的衣摆逶迤到白玉台阶上,衣上绣着玉竹松林,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在笑着。那人给了她一张琴,一枚白玉扳指和一个白玉圭。 “拿好,切莫再将这些东西弄丢了。” 她问为何。那人道:“我这辈子愿意为你做这许多事,无论是天上的星辰或是山间清风,你想要,都可以送你。但若是有下辈子……下辈子,别再让我遇见你。” 越兰亭蓦地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 她缓缓张开手,掌心纹路痴缠,纷乱毫无头绪。阳光透过窗棂斜撒进来,照彻了屋内灰尘沉浮翻滚。 恰是暖风和煦,日上三竿,太平盛世,人间安稳。 清明还早得很,阜春谷中已渐渐有了些潮湿与萧疏的意思,过早的一路春色随谷柳枝河蔓延朝东,谷中一簇又一簇的梨花树才刚刚抽芽。 昨夜又下了一场雨,细风绵雨方收,今晨土还是湿的。 远岚清风,晴云如洗,是个好天色。 越兰亭披着衣服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打开窗。 窗外正对着一面广场,广场上几座石雕以八卦阵式一一立着。 距她最近的一座呈乌龟驮碑状,龟背上的纹路栩栩如生。越兰亭一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想起昨晚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她一时怔忪,连有人敲她的窗子都未曾听清。 “越兰亭姑娘?你醒啦?” 她恍然回过神。 却见木雕窗下窜起来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 若非此人头戴独属于天枢门的青玉发冠,身着绛紫色压边的衣衫,越兰亭险些将他隔着窗户一掌推出去。 此人圆脸浓眉,身量极高,一双酒窝镶在颊边满脸无害,一身腱子肉却又令人不敢造次。 他贼兮兮缩在越兰亭的窗前想敲又不敢,越兰亭挑了挑眉,这小子自知不合适,悻悻收了手,挠了挠头,红着脸道:“听说你就是那个一人剥了一条大蛇的姑娘,怎地今日一见,你竟然……比我师姐还要瘦?” “……” 越兰亭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脸与没处安置的一双大手,又挑了挑眉,道:“你就是映波?怀君的小徒弟?” 窗下少年不料越兰亭竟听过自己的名字,一时雨过天晴,喜笑颜开。 “我给你带了五越斋的糕点!” 都道弟子随师,但这话在映波处却实在行不通。 要说承澜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却是个话不会说,事不会办,讷于言,讷于行,笨手笨脚到令人发指的少年。 门中弟子对他师承执剑长老一事甚是耿耿于怀,以怀君这般毒辣的眼光,为何偏生从一众弟子中收了个这样的货色? 然而此事断没有狂徒敢往怀君处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怀君与映波也算是同道中人——在“如何三句话让人心生嫌弃”这一层上,映波同他的师父还当真不相上下。 二者的不同之处则在于,若说怀君的一手精绝剑术则足以令得仙门万众拜服,映波的修为低微得足以让门中同辈弟子大跌眼镜。 越兰亭大发慈悲地招了招手,映波兴冲冲推开房门,刚一迈步,他脚下悬空,浑身一震,又道:“你是姑娘,你的房间我不便进去,待你收拾好了就出来吧。” 越兰亭的眉头挑得更高。 “你不是说给我带了糕点?” 她存心逗他,懒洋洋靠在床头,动也不动,也不招徕他进来。 映波左看右看,壮了壮胆,猛咳数声,怀揣着他那由荷叶包好的,裹着椰子泥入口即化的桂花糖糕进了门。 谁知一进门,“咚”地一声,他的左脚踢在了门槛上,整个人直挺挺对着越兰亭行了个九叩大礼。 “……” 越兰亭目瞪口呆。 软糯糯的桂花糖糕黏在青灰色石砖上糊成了一坨一言难尽的形状,抠也抠不下来。 映波翻爬起身,欲哭无泪,挠了挠头,一张脸竟比那桂花糖糕还要委屈。 越兰亭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只道:“没事,你天枢门弟子房有专人洒扫,这点小事想来你师父不会在意。” “谁说我们在天枢门啦?” 映波闻苦着脸,耷拉着脑袋,试图将那糖糕从青石地砖上抠起来。他俯趴在越兰亭的床前,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悲戚戚扁着嘴角,道:“岐山那千里之外,你才睡了一天,哪能到得了?这里是太和观,距饶城不远,我们在这里借住几天——哎哟这东西好黏,如果淘不干净,也不知朱观主会不会扒了我的皮。” 这倒让越兰亭颇有些讶异。且不说平日里她从未这般陡然睡过去,即便睡了,若以她在鬼蜮的脾性,这一觉睡去人间少说也得过去十数年,今日却又为何这般新鲜? 越兰亭心生疑惑也看得好笑,她站起身同映波一道蹲在门口。 眼看他汗如雨下越来越急,越兰亭幽幽道:“你专程来找我?” 映波抬起头。 “除你之外可还有门中长老一起过来?” 映波皱了皱鼻子,答非所问,道:“我听肖连城说,你们进了那竹林,还遇了个老槐树一般大的大白蛇?你还把那蛇头给砍了下来,这事可是真的?” “……我并未杀它,只将那妖物暂且封了,待百余年后封印既解,它大概也就饿死了,”越兰亭被他看得心虚,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言及此,映波“啊”了一声,拍了拍屁股与膝盖,又对那化作糖汁的脂膏踩了两脚。待白生生的一地糖汁被他均匀地涂抹在了青石地砖上,映波挠了挠头,道:“回头我再帮你扫干净。师兄在等你,我们快些去。” 要往临衍房中去则必穿过太和观的碑林。 二人穿过成片的先贤教诲,越兰亭看得有趣,脚步渐缓。映波见她不疾不徐,左顾右盼,也顺着她的目光往一座刻了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石碑上看。 “子陵君?姑娘也喜欢这一段?” “哪一段?” “人皇斩白蛇的一段。” 眼看她面露茫然之色,映波指着白字之中突兀冒出来的一个名字惊呼道:“这般广为流传的戏本子你竟不知道?” 他这一嗓子可谓震天之响,越兰亭缩了缩脖子,佯装不知情。 “我天,这可是每个外婆都会对孙子讲的故事哎。总归那是好几百年前,人皇与公子无忌在琥珀川旁边大战了十日十夜,公子无忌不知从何处召来了三条白蛇。只见那大蛇在人群之中左突右进大杀四方,子陵君以万钧之力砍下了一条白蛇的头颅。后来公子无忌一战落败,子陵君登基成帝,天下因此才成了现在这样子。此事你师父居然没对你说过?” “……” 越兰亭揉了揉眉头,故做不答。 “说起来,那日竹林中现身的大蛇也甚是威武雄壮,妖气冲天。这么一对比起来……” “二者没有可比性。”越兰亭忙道:“风篁岭的蛇才孵出来不久,若你师兄与师姐合力击之也并非打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看这一路来的天枢门弟子不多,除你之外,还有谁同你一起来?” 映波遥指着临衍所暂居的小院的房门,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姑娘,我师兄真的等了你小半柱香。你再不去他就要生气了。” 临衍居处本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青石素瓦,院中也栽了一颗梨花树。待二人走到屋前台阶下,映波重重咳了一声,道:“你去,我就不去了。” 还未等越兰亭出声询问,房门从里间推开,来人却不是临衍。一个白衣白发的道人恰好推门而出,他一头雪白的发色,恰与梨花遥相呼应。 此人十分年轻,眉毛有些淡,鼻子笔挺,下颚尖得颇有些女气。 倘若不是因着越兰亭早已领教过这人的剑法,倘若不是这人在仙门剑术榜上常年位居魁首,倘若不是此人年纪轻轻便在天枢门中领了执剑长老之位,就凭着这样一张俊秀斯文的脸,连越兰亭见了都忍不住想调戏一番。 花还未开,青葱色点缀在枝头蓬勃待发,白衣白发的道人抬起头,见了花树下的越兰亭,也是一愣。 “……” ——不知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师父……” 怀君不看映波,不看山不看水,只顾狠狠瞪着她。 或许是被气的,越兰亭想,总归不是故人相见,喜出望外。 她干捂着嘴咳了一声,明知故问:“你怎地也在这里?” 怀君大义凌然朝山门的方向一指,朗声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减字木兰花 天枢门怀君长老白衣白发,望着甚是仙风道骨——然也仅仅只是望着而已。 此人有个十分清奇的毛病,那便是无论何种境况,但凡听他说话之人超过三个,他便紧张得不能自已,双手发抖,心虚得如一个待审的犯人。 有人猜怀君长老该是闭关太久,猛地面对人流太过紧张。又有人猜,或许他被那位惊才绝艳却又英年早逝的师兄保护了太久,年纪轻轻初担大任,免不了心中又愧。 然而无论众人的猜测跑偏到了何方,此人曾在四方成道会上将敌手们一个个揍得剑都拿不稳,又曾在宗晅之战中连斩潇湘无归两个大妖,这是仙门一段佳话,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若非此人的耳根子实在太软了点,性子太温了点,依他的剑法之狠厉,之精绝,他定能接过其师兄山石道人的位置而成为天枢一门第二十九代掌门人。 然而怀君的为人远没有他的剑法有威严。 譬如当下,他紧握着右拳,眼尾发红,分明已然怒火中烧,看起来却恍如一只委屈兮兮的可怜兔子。 “……临衍是我师侄!” 怀君话音刚落,映波咽了口口水,飞一般地撒丫子落荒而逃。 他将“师侄”二字狠狠念了出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越兰亭初时他还有些愧疚,但她眼看着此人如护犊老母鸡一般端立在临衍的房门跟前,一脸慷慨就义视死如归神挡杀神的神态,嬉笑了两句,道:“那不是很刺激么?” “……” 但凡有一线可能,怀君都恨不得将天枢门众小辈弟子都一一地拴起来,圈在她的百尺之外永世不见。然而饶城之事是她帮忙破的,临衍的命是她救的,怀君自己的剑诀还有一部分是她讨来的。 既有这样难解难分的前因在,他还记挂着那百十年前的一点破事好像显得又太过没有排面了些。 越兰亭不欲与他为难,收了笑,给了他个台阶道:“方才是开玩笑的。我……来给他带个话。” “什么话?” 怀君伸出手,摆明了不让她进去。越兰亭技出无奈,道:“你真要如此么?” “……我警告你,我师兄就这一个徒弟,你最好离他远些!” 越兰亭叹了口气。这又同山石道人有何关系? 然则二者对峙,相顾无言,万分尴尬之际,临衍在里头轻唤了一声:“……师叔?是不是兰亭姑娘?”越兰亭朝他挑了挑眉,一如胜利者般洋洋得意,欠兮兮将房门推开了一个角。 事已至此,他再是不愿也只能让开身。怀君刚行几步,恍然大悟,脸色又较方才更黑了点。 ——可是他为何唤她越兰亭?!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已成舟,二人孤男寡女已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房中不尴不尬地凑在了一起。 *** 屋内陈设简朴素雅,除去居必要品外无一件装饰器物。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毛笔由大到小由左到右齐整整挂着,宣纸一丝不苟叠得无懈可击。 越兰亭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收拾屋子的本事比你师父还要令人瞠目结舌,你们一个个地都从哪里学来的这般奇巧淫技? 临衍面色红润,身强体健,刚一推开窗,只见怀君拂袖而去,步履急促,仿佛逃离凶案现场般慌忙。临衍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道:“师叔一贯脾气好,这是遇上了什么?” 越兰亭忙道:“你喊我过来有事?” 临衍指了指木桌,自己也在床边坐下。 “你睡了两天两夜,本该让你多休息。但我方才听他们说那妖花已经被洗尘山庄铲平,孟家之事告一段落,官府那边交了差,双方皆大欢喜,我本该告知你一声——姑娘同我师叔认识?” 何止认识。你师叔见了我便恨不得拆皮剥骨,饮我血寝我皮,此时不见你我,是为了保持他的君子骄矜。 越兰亭没搭腔。 “也罢。方才我思来想去,尚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照说乘黄网罗了饶城小妖替他养妖花谋害人命,事情到此还算情理之中。但他若要寻人,必不会眼巴巴找来又将人啃成了个骨架子。那日在山洞中听它之言,他所寻之人像是还没找着。我左思右想想不透,那人到底是谁?这上神转世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兰亭端坐在他的书桌前,一脸端庄,乖顺,无辜得坦坦荡荡,摆明了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姑娘……” “我不知道,”越兰亭站起身,两手一摊,道:“我只是来你天枢门寻一故友,其余之事,我一概不知。” “……” 有匪君子,动心忍性,诸如连声逼问与刑讯逼供连声之事则断然不能去做。 “如此,那有劳……” “林平生呢?” 临衍心知此人既不愿如实相告,又磨磨蹭蹭窝在他的房中不愿出去。 但他既大老远把人家姑娘请来,自然也不能一言不合就将人赶出去。临衍轻叹一声,只道:“你那日忽然晕倒,后来的事我还没对你说。林平生自认罪孽深重,同意跟我们一起回岐山去。这狐狸毕竟助纣为虐,回得门中关上几年思过也不是坏事。” 越兰亭点了点头。 “承澜呢?” “被长老清了摄魂术,还在睡。人无大碍。” 眼看一场言谈又要化入不尴不尬的境地,临衍搜肠刮肚,没话找话,道:“那日洞中那绑着妖花的铁链子倒像是前朝之物,姑娘你见多识广,此物可有些眼熟?” 越兰亭绕了一簇头发缠在手指尖上,偏着头,淡淡打量着窗外莹白胜雪的梨花,道:“前朝之事多了去,我一时记不太清。此事我回头先想一想,若是想起来了再告诉你。”言罢,她将双手撑在桌面上,回过头,又道:“但那血蝙蝠的心法我倒略有些耳闻。‘往生之法’,此术你可有听过?” 临衍摇了摇头。 “回头问你师叔吧。他的剑阁之中古籍浩如烟海,查个妖族心法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临衍轻咳一声,站起身,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他本想问一句越兰亭与怀君的旧事,但话到嘴边,他心知不妥,旋即又改口道:“你可还好?” “我?” ——有何不好? 越兰亭张了张口,恍然大悟,道:“那是意外,我太久没睡,困得很,打完一场架就累了。倒是乘黄一事你得让你师叔多留心。此物在神界的时候算是半个神脉,实则也就是个神界看门狗。这还一千年不到,区区过江之姣就敢自称应龙,若说没有人撑腰,这我是不信的。” “宗晅?” “应该不是,”越兰亭道:“九重天旧神同妖王混在一起有何好处?” 临衍怔怔盯着床头的浅蓝色罗帐仔细端详,这帐子非丝非麻,触感柔软冰凉,适宜春夏使用。回头该问一问朱观主此是何材质。越兰亭见其不做声,陡然问道:“说起来,你的生辰可是要到了?往年怎么过?” “你怎么知道……” 临衍方一开口,泄气般长叹一声。她若诚心打听此事,他还能拦着不成? “往年师娘和师妹会给我煮长寿面。我近几年常不在门中,若是在外头,忘了也就忘了。”顿了半晌,临衍又问:“你呢?” ——我在九重天的时候生死不辨,还没有“生辰”这种说法。 越兰亭趴在窗台边,天色正晴,无风疏朗,正适合做梦:“我的生辰那天,母后会给我剪一丛木兰花,放在我的床头。这样等我醒来的时候,恰正好能闻见花香。” 那后来九重天怎么又没了?临衍瞧着她的侧脸,想问却始终没能开得了口。 君子不揭人短,她既摆明了不愿多提,想必被人一问,她会十分为难。正思索间,越兰亭转过身,好整以暇淡淡看着他。临衍坐在床沿忙往后缩了缩,一动却又心生鄙夷。 怎地自己大男人一个,这般含羞带怯生怕被一个姑娘轻薄,到底还有没有排面? 他诚心不欲露怯,狠狠咳了两声,越兰亭见之好笑,遥遥指着他床头一个九曲十八弯的香囊道:“这是驱邪的吧?里头有兰香草?” 临衍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 兰香草制的香囊是一回事,提神醒脑驱邪避秽是一回事,但她站在他的房中,他的桌前,双手向后撑在桌面上,整个身子斜斜靠着。 她撩了一把头发,如墨的发丝在她的手中柔顺而熨帖,她袖口的暗纹花枝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他甚至不由自主地看见了她脖子的一截白与一片红。 临衍觉得自己该是中了邪,服了毒。毒可入骨,一发不可收拾。 他忍无可忍地往旁边挪了挪。 “怎么了?” 越兰亭微眯着眼,面露疑惑,疑惑中又透着些许幸灾乐祸。 ——她绝对是故意的!临衍眼睁睁地看着她舔了舔下嘴唇。 “……” 倘若他再油滑些,再老练些,再静心知意,明德清明一些,也断然不会留意到这样一些细小而不知所谓的举动。 但今日日头太好,和风太暖,他看到纤细的尘埃在阳关之中上下翻腾,一如飞蛾扑火的蝶。 “怎么了,这是?”越兰亭瞬也不瞬,微抬着下巴,目不斜视,一本正经,浑身上下都透着德高望重四个字。 但她柔白的脖子细而纤弱,由肩膀至手臂的线条充满了力量,一种奇异的,暖香与至艳的碰撞让他一时恍惚,旋即更是尴尬。 “……没事。” 临衍一把将那香囊扯了下来,既想将之远远地丢过去,又一想,十分不妥。 他起身将香囊送往她的手中,一面在心头祈求此人快些出去,二人指尖相碰,越兰亭低头笑了笑,盯着他的眼,认真而诚挚,深情又带些许狭促。 “你想/上/我。”她道。 香囊落地,一时也没人去接。 临衍此生从未如此窘迫。否认么,他的脸已然热得像是要烧起来,这也太过不坦诚。 承认么……如此虎狼之词,禽兽行径,这还要不要脸? 临衍略一思索,决定还是要点脸。 “姑娘,你在一个男子房中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即便我心怀坦彻,行事磊落,这也毕竟不合适。倘若你还想与我继续君子之交,这种话也请莫要再……” “嗯?不想么?” “……” 临衍决定闭嘴。 他觉得自己的一派清正严明都仿佛喂了狗。 “无妨,本座毫不意外。” 越兰亭拍了拍他的肩,一如慈爱的长辈关爱心有困惑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后辈,目含慈悲,三分悲悯,剩下的七分全是幸灾乐祸。“想上本座人多了去,三界六道,你不是第一个。” 临衍颇想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微风吹得屋檐角的风铃清越作响,铃铛上刻着山雀。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该索性撕破脸皮将此人赶出门去,敲门声适时响了起来。 临衍一步窜去,实在想同这破门而入的仁兄行一三叩九拜之大礼。 “师兄,你可……在?” 临衍心怀感恩地开了门,敲门之人浓眉大眼,眉骨生得甚是俊朗。 “顾昭?你怎么来了?” 临衍朝他身后看了看,只见院中空无一人,一树梨花开得甚是惊艳。 顾昭苦着脸,道:“不只是我,瑶师妹也来了。她现在正跪在前厅里,给怀君长老请罪。” 他话音方落,临衍听得“瑶师妹”三个字,呆了呆,如蒙大赦,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云水迢迢 季瑶的名字是半句诗凑的。 给她起名字的也是个苦命人,她写了半句“孤山空念远,云水遥寄……”便没有再写下去。 寄往何方呢?何处是归处,何处又有归人?她想不出,给她起名字的那个人也想不出,后来两人作别,她便将这半句诗化作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入了天枢门沐芳夫人的座下也再没有改过。 季瑶自十岁入门,未曾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唯独于名字一事上极为执拗。 她宁被逐出师门亦不愿改其名。 此举未有先例,众长老哄之罚之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沐芳夫人出的主意,将“遥”改作“瑶”,好歹贵气些。 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实为众仙家之楷模。 天枢门首座弟子沉稳刚毅,君子端方,亦是小辈弟子的楷模。 而她实在是太不楷模。季瑶常想,若非沐芳夫人游历之时从窑子里把她捡了出来,她这辈子都该是个身如浮萍的命。 还有何不满?又怎敢有何不满? 她常年待在后山,不与众弟子亲近,亦不与师兄亲近。沐芳夫人劝也没用,她便仿佛赖在后山莲池边的静心亭里似的,抄经,练武,静心,养性。非是不为,而是不敢。 尤其当有新弟子入了门,问她为何同众人不用同一个道号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底的一点暗面被隐隐掀了起来。 君子克己,明德,一点暗便是一点罪,这是万万不许的。 她寻不出由头,说不出口,只得继续日复一日地抄经,静心,明明德。 有时候她会想,若师兄摊上的不是她这么个□□烦,而是一个乖顺温软,眉清目秀的小师妹,是否于师娘与师兄都轻松许多? 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亦是同门师兄妹,他二人媒妁之言,自小定亲,而自己毕竟同沐夫人太不相同。 师兄虽刻意不提,但众弟子看着她又怕而又嫌恶的样子,她心中有数。 她来的时候淋了些雨。临衍绕到静心堂的时候,季瑶刚从屋里出来,她低着头,收了伞,发丝还没有全干。 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依依有些湿,浅水坑汇聚在院中一角,一个破了半边的花盆也支在那里,长长的君子兰叶子泡在水中。 远方的山岚如洗,春雨勾在屋檐角上将垂未垂,石阶旁边放了一个石狮子,狮子亦是湿的。 季瑶的伞上画着盈盈的翠竹也如刚被春雨洗过的那般疏朗清俊。 她朝远方看了看,疏疏落落,清清冷冷,尖尖的下巴上仿佛也挂着一丝说不完道不清的愁。 若说越兰亭是浓艳到了极致的春睡海棠,季瑶便是春日初绽的绿枝,盈盈扶风的绿萝与轻若烟尘的柳絮。 她让他心生舒适,也能轻易地让他卸下僵硬与紧绷,温柔地容纳他薄薄的不甘与浅浅的一汪困惑。 季瑶的长相可算得上清秀,眉如远山寒黛,肌肤莹润。她也是薄唇,平日不苟言笑,连笑都强扯着一股愁滋味。 而最令人注目的还是她脸上那块胎记,由左侧眉峰处一直蔓延到嘴角,色泽浅红,十分突兀。 她平日以厚刘海遮着左脸,今日却不知为何将头发全盘了上去。 临衍快步走上前去,季瑶笑了笑,轻声道:“师兄。” 他听她说话,一腔翻涌思绪都仿佛被此方疏淡给抚平了,心下平静无波,又无端被勾起几分闲愁。闲愁沾着南方的烟雨滋味,淡烟疏雨,画屏是冷的,烛火是暖的。 季瑶是桐州人,桐州地处南方,素以温软闻名,临衍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只觉得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水土想必也该十分温柔。 他端详了季瑶片刻,一切都还没变,她的样子连同那沾了烟雨滋味的无端愁绪,都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他放下心来,柔声道:“你怎的来了?师娘可知道你来?怀君长老可有为难你?” “不曾。师娘早盼我同大家多亲近,此番下山她亦是知道的。怀君以为我偷偷跑了出来,方才解释清楚,他也不生气。师兄一切可还好?” 好?不好?他朝屋里看了一眼,怀君正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 他又朝小院门口看了一眼,影壁上影影绰绰,依稀刻的是太阴元君,其衣衫华美,仪态端方,掌的是月升月落与五湖与四海的安宁。 他陡然撞上了季瑶的软与柔,不知为何却有些心虚。 临衍刻意不提越兰亭,与季遥闲谈了两句。 二人轻巧地走下楼梯,季瑶猛地道:“师兄生辰就要到了,可有想要的东西?” 临衍闻言,心下更生微妙。 “只愿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你同大家身体康健,除此外别无所求。” 季瑶笑道:“你这就将愿望说了出来,当心不灵。” 话音方落,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 “当心。”临衍忙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扶着石狮子。 一片触手温软,并不寒凉,临衍抬起头,季瑶忙收了手,道:“是我太笨,劳师兄挂心。” 他还没回过味,只见越兰亭亦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神色十分……一言难尽。 临衍的一腔心虚险些化身成海,一口将他吞没进去。 此番闲愁翻滚得太过不是时候,远不如剑诀那样令人思路清晰,他的一只手僵在半空,收也不合适,拉住师妹更不合适。 小院门前的越兰亭挑了挑眉,其神色可谓高深莫测。 她给临衍留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朝季瑶点了点头,甚是慈眉善目,甚是德高望重。 季瑶盯着她看了半晌,速速回了一礼。 “方才那越兰亭姑娘……当真好看。”待二人走出小院时,季瑶小声道。 “……再好的皮相皆是虚妄,大道是放在心里的。” 临衍说此话时,恨不能狠狠抽自己几巴掌。 另一边,怀君小寐方醒,坐在主厅里观察了三人半天,甚是心满意足,甚是慈眉善目。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回味绵长,醇香甘美,当真不是凡品。 ——你个老妪也有今天。 越兰亭看他一个仙风道骨之人一脸八卦,想说而又不敢,嫌弃地敲了敲桌子,道:“莫看了,你这表情太过惊悚,我都怀疑你要在他背后刺一个‘精忠报国’。” “有何不可?”怀君道:“听沐芳夫人说,她有意在今年年底给二人定亲。” 他给越兰亭满当当倒了一杯茶,水满则溢,温热的茶汤顺着白瓷杯子滚落下来,当真十分令人愉悦。 “所以呢?你这泡的什么东西?” “朱观主私藏的大红袍,不喝就给我放下。” 越兰亭依言放下了,怀君正色道:“临衍才二十四岁,你那小心思也给我收一收。” 越兰亭嬉皮笑脸,半个身子支在桌沿,居高临下瞧着怀君:“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才八岁,抱着我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闭嘴!” “别闹,说正事。” 越兰亭敲了敲桌面,好整以暇坐得端端正正,道:“两件事。其一,饶城里既有乘黄现身,想必乘黄的背后还有一条更大的鱼。我虽不知此人姓甚名谁所图为何,但我隐隐觉得此事同九重天旧神有关。倘若果真如此,你需得多加留意。毕竟乘黄与你仙门也有些关联,此事层层嵌套,说不好背后还有妖界的影子。” “此事不需你多说,我早已派人留意。还有么?” 越兰亭白了他一眼。 “其二,再给你卖一条线索。昔年宗晅带人打过来的时候,我倒未曾听说‘往生之法’现世之事,但那日在绕城所见的血蝙蝠,虽然它有意藏了一手,但我隐隐觉得它的心法远不止于此。此法非同小可,甚至同妖界王室也有关联,无论你愿不愿意,此事你得谢我。” 怀君慢悠悠地又喝了一口茶,道:“好巧不巧,这‘往生之法’我还真知道些眉目。所谓‘往生’,实则指的是借其余妖物的内丹炼化而增强实力。这事连妖界王室都颇为忌惮,宗晅身为妖族之主早将这心法封印了起来。倘若你们在一偏院之地都能碰见此法的残存,那便说明——” “要么妖界有动荡;要么,有人将这邪佞的法子握在了手中下一盘大棋。说来说去,倒有一事我十分好奇——昔年断潮涯一战后,你的师兄身死,宗晅不知所踪,你们可曾派人打探宗晅的动向?而今妖界王座之上坐着人的人到底是谁?” 怀君犹豫片刻,答非所问,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越兰亭眨了眨眼。 “你先告诉我,你接近我天枢门小辈弟子,我的师侄,到底所为何事?” 越兰亭闻言绷不住,险些笑喷出一口茶。 “你说呢?” 怀君黑着一张脸,一口茶憋在喉咙里险些没落下去。 在口舌之争上,他从来不占上风,是以他颇想提议拔剑谈判,谁输谁闭嘴。然而世事断没有如此简单,倘若越兰亭有意缠着临衍不放,便是他将这孩子锁在岐山思过崖边她也自然有办法摸进去。 而此事并非没有发生过。怀君一念岐山昔年的一场莫名的动乱,脸色更黑,黑得甚至油亮而反光。 “得了,你也老大不小一把年纪,无需这般端着,怪累人的。” 越兰亭流氓兮兮地翘着个二郎腿,喝着他的茶,顶着他如刀一样的目光,老神在在,颇有一种老虎头上拔毛的快快感。 “我是来找你的。我想借你之手查一个人,此人与我九重天旧事有些关系,本座的故人不多,活着的人更少。难能你我二人同病相怜,小长老想必不会拒绝。” ——谁跟你个臭流氓同病相怜。 “行,两个条件。其一,此事办完你速速该做甚做甚,莫要再到我天枢门来添乱。我的师门经不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越兰亭听闻“折腾”二字,面露古怪,一时也未曾反驳。 “其二,明日就离开太和观。我若查到什么线索会给你寄信,在此期间,你不许再对我师侄有甚非分之念。否则你的那些个破事将通过天枢门小辈弟子之口,传到他的……” “好,成,一言为定。” 越兰亭猛地站起身,豪气如云,气吞万里如虎。 她以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往桌上写了几笔。怀君颇为心疼,又十足嫌弃。 “我给你两个名字。你天枢门藏经阁卷帙浩繁,你顺着这两个名字去找或许会有些线索。淮安王珣。” “公子无忌的幕僚?那人距今可得有五百年了吧?”怀君道:“还有呢?” 越兰亭张了张口,神色古怪,缓缓道:“前朝宰辅胡世安。他有一本《四国史考》,后来被朝廷烧了,你天枢门的藏经阁里应该还能找到残本。” “……” 怀君盯了她片刻,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等等,他也是你的……?” “你闭嘴!” “……他作《怀虚赋》的时候,儿子都要及冠了吧?” “……再废话我就将你小时候去后山掏鸟蛋结果摔断了腿的事情告诉你徒弟!” “……” ——这江山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换了姓了,此人怎还这般死性未改,怀君心道。 *** 就在越兰亭离开太和观的几日后,承澜也一同沿着阜春谷的山涧往山下集镇而去。 她此去没甚目的,只因大病初愈,春花甚好,据闻集镇上的观音庙甚是灵验,她此去便是为了求一个签。 天枢门弟子不兴占卜之术,但萌动而沁着甜意的女儿心思不在此列。 此事她从未同任何人说过。承澜性子硬,行事直来直去,旖旎与柔性与她太不相衬。 但天枢门忍冬林里的一个莳花弄草的少年是他最为柔性的一个点,这少年眉目俊朗,笑意灿然,他此时也随怀君来到了阜春谷太和观中。 这人正是顾昭。 承澜信手摘了一束山桃花,喜滋滋将之别在自己深紫色的衣襟上,刚行至山口窄道处,忽而见了一个眉目俊朗的小弟子牵着驴迎面走来。 “师姐?” 承澜愣了愣,忙将那山桃花拽了下来。 “师弟。” 顾昭愕然看着她衣襟上的山桃花,旋即灿然一笑,道:“花好看,师姐别取下来。” 承澜迅然红了脸,别过脸,眼看着顾昭领着两头毛驴驮了不少东西费劲地往山上挪,她心生怜意,心下雀跃,小心翼翼藏好的一腔奔流的甜意险些沁出来。 她的甜意化成了对顾昭的休戚与共,她眼看顾昭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心疼得很,遂道:“这是怎么回事?此等小事让门中小弟子经手即可,怎地还劳你跑一趟?” 太和观朱庸观主与天枢门交好,他生怕怀君等人在他的地盘上受委屈,遂大手一挥,乐呵呵又令人专程给天枢门少侠们送了些衣物补给。 至于这交接补给的活计怎地又落到了顾昭的肩膀上,此事便十分说来话长。 “师姐是执剑长老的入室弟子,此等小事自然不会劳烦你。我与你不同。” 这简简单单一句“与你不同”勾起了承澜更为激越的甜意与怜悯。她不敢看他,略有些心虚,心虚之余又怯生生燃起了一股洋洋自得。 这一抹柔情与快意让她容光焕发,但她的容光焕发也足以将一个迷途之中的少年人刺伤以至于卑微,这是许多年后承澜方才悟出来的事。 “那我同你一起去吧,到时候遇了师尊,我也正好可以同他说两句你的好话。” 顾昭闻言,头垂得更低。 二人一路无话,期间承澜心如擂鼓,顾昭面无表情,十分温良恭俭。 承澜的他并非全然不知道,但他假意让自己不去知道。门中小弟子私下相互编排几句本来算不得什么奇怪之事,有人编排承澜“猛如母老虎”,有人编排肖连城“怂如哈巴狗”,到了顾昭这里,众人的话语便又更尖锐了些。 ——“整整三年蹲在沐夫人处莳花弄草也没弄出个什么名堂,这位小兄弟真乃人中豪杰。” 口出此狂言的小弟子被顾昭揍了一顿。 然而他心里清楚,即便他以武力封住了悠悠众口,悠悠众人的心思他却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顾昭有着过分好看的眉骨与下颌线,还有后山一花架子紫藤,紫藤下的翩飞的蝴蝶,与蝴蝶间赏花的一群又一群的小师妹。 他的彬彬有礼连沐夫人都其有称赞,但众人的称赞并未为他换来一个更好的机会。门中长老就这么些,长老的入室弟子更是人中龙凤少之又少。他自认天资不俗,行止有度,但他的天分落在了众人眼中便只剩了“讨女人欢心的本事”。 如此尖锐的编排让顾昭一面不得不日日往沐夫人处去,一去又心生怨愤,转而对诸如承澜这般容光焕发的大师姐更为忌惮。 这也是许久之后承澜才想明白的事。 承澜搜肠刮肚地同他说了许多事,顾昭大睁着眼睛,听之即忘。直至二人行至山坳处的一个浅水坑边,他忽然道:“敢问执剑长老可还收人?素来听闻四方闻道会后各长老便会纳新弟子入门,倘若师姐知道些什么,万望赐教。” 承澜的容光焕发渐渐暗淡了下来。 “此事我不知道,”她道:“倘若你有这意思,我找个机会再问问师父。” 顾昭假意不见她的黯然之色,自顾自又问道:“听闻四方成道会有会武会文,师姐曾在众长老面前拔得头筹,实在厉害。你可有何诀窍?我虽不如你聪明,但倘若能得长老青睐,我必……” “修道路多歧,没有捷径。” 承澜板着脸,僵着脖子,刚走几步,心下不忍,回过头又道:“你若实在紧张,我们可以找个机会到后山切磋两招。你根基不错,运剑的手法确实太局促了些。” 她本是好心,奈何心有愧念的顾昭听了此话,大退一步,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两声,不尴不尬地看着她。 他的欲言又止让承澜小心翼翼的甜意化作了一腔难言的酸涩,而她又素爱将酸涩归功于衣襟上的春花上。 人不如花娇媚,这有什么法子? 她无措地看着那花,取也不是留也不是。 顾昭自知失言,正待出言补救,僵持间,却见映波满头大汗从那窄小而崎岖的山路上一路跑了下来。 “不好了师姐。肖连城师兄和季瑶师妹打起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不期 太和观西偏殿前有一座碑林,众弟子挤挤嚷嚷吵到怀君跟前的时候,他正在碑林里静心,沉思,发呆。 太和观观主朱庸是个有意思的人。 此妙人之评语还是凌霄阁长老吴晋延下的,此人昔年也是个喝多了便脱了衣服沿着宁安县绕城河裸奔的主。 他的一笔花鸟也曾与山石道人相媲美,后来他的头颅被宗晅倒悬在了抚云宫的大横梁上。 吴晋延与朱庸向来交好,对于朱庸如何在宗晅的浩劫中活下来一事,世人众说纷纭。 朱庸是一个修为不成,作诗不行,嬉皮笑脸,专爱搜集奇珍异石的好人。 他就如同一只嬉皮笑脸的大蜘蛛,一边织网将众不相干之人聚集在一起,一边嬉皮笑脸地让网中之人各自都以为自己得了好处。是以天底下修仙门人之众,各家虽盘根错节亦偶尔有些鸡零狗碎之事,这么些年的八卦之洪流,唯独太和观傲然物外。 他亦是个有才之人。当年吴晋延因率众反抗宗晅被活活吊死,妖族派了人到太和观问朱庸的意思。人家问他,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 朱庸一听明白了,这哪里是在问他的意思,他哪敢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将自己门中祖师爷留下来的一柄汉白玉拂尘给人家送了过去,只道,自己爱花鸟,爱临碑,不好看也不中用的匏瓜一个,你们该怎样便怎样吧。 宗晅收了他的拂尘,笑了一笑,便没理他。 后来山石道人将宗晅率领的一众妖兵逼到了断潮崖边上,双方僵持数十日,还是朱庸带着小弟子摸过去烧了妖族残部粮草。 他的小弟子在此战中坠崖身死,他也自此失了一身精纯修为,对此,肖卿长老颇为不屑地将之称为墙头之小人,而更多的仙友对此是怀了窥探的敬佩。 当年你的至交好友被人家吊在大梁上的时候,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太和观广场上都是朱庸临的碑,他临也临罢,又十分喜欢把圣人之言打成碑,凿进后山的红围墙里,美其名曰可令众小辈在其中体会到百家争鸣之盛。 然而所谓争鸣,这些东西,但凡入了太和观的小辈,大抵是要考的。 怀君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踏踏实实为此处修行的弟子们捏了一把汗。 比如此时,他盯着那句“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细谈”,一时心头茫然,呆得更是纯然。 也正在这时,季瑶远远由前殿一路跑了过来,不管不顾,梨花带雨,冲着他就是狠狠一跪。 还没等他闹明白此为何事,鼻青脸肿的肖连城也一路赶了过来,也朝怀君三叩九拜行了个大礼。 今日春和景明,四海清平,怀君陡然撞了这么一场风波,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待他好容易将事情整理出个大概,临衍却又急慌慌地跟了过来,看此模样,他对季瑶的绵密无缝的回护之情足以令肖连城汗颜而惭愧,痛心疾首而无可奈何。 “恳请长老开恩,让我这就往桐州去一趟!” 季瑶说完,狠狠又往地上磕了个头。 原来今年开春的时候,季瑶的家乡桐州来了一封信。 季瑶那时还在后山跟着沐夫人忙碌,肖连城便擅自帮她将这信暂时收了起来。而后他急慌慌往饶城去找临衍,一来二去,他便把这事给忘了。 等这封信交到季瑶手中的时候,季瑶险些哭晕过去。 信是去年隆冬时候寄的,距今恰好三月有余。寄信之人名为洛云川,是个青楼里卖身的兔爷。 此信中写了两件事。 其一,桐州玲珑居的头牌,昔年曾收留季瑶的芍药姑娘,于今年隆冬的时候病死在了大牢里。 说是说病死,然其一个如花似玉的,曾在风尘里滚了一圈的姑娘,她在牢里能遭遇了什么腌渍事,自是不言而喻。 其二,这个洛云川也在牢里。但其不求沉冤昭雪,之望着季瑶姑娘念在昔年的恩情上,好歹为芍药姑娘收个尸。 然而桐州山长水远,等信寄到季瑶手上的时候,芍药姑娘早被丢到了城外乱葬岗里。 而洛云川身陷大牢,活倒是活着,但活得究竟怎么样可就十分难以推测。季瑶看完了信,一通哭,哭着哭着就扇了肖连城一个巴掌。 肖连城此生从未被人这般打过。他平日里对季瑶本就怨气大,这小师妹孤僻,怯懦,修为也不算顶好。若非大师兄护着,她在门中怎能如此受沐夫人倚重? 这一个巴掌将他的愧疚打翻到了九霄云外,肖连城起先愣了愣,而后便同季瑶红了脸。 怀君将此前因后果一一捋顺,揉了揉额头,心底自是一番捶胸顿足,既心疼季瑶,更心疼自己。 “桐州距此地少说也有十来天的路程,你又无法瞬息腾云三百余里,饶城之事你们还未向众长老引述,眼看着四方成道会在即,我如何能放你离开?” 怀君一言既出,长舒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此生都未曾说话这般顺溜过。 “师妹在门中素来乖顺,此来就求长老这一件事,倘若长老还不放心,我同她一道去!” 临衍掷地有声,话音刚落,怀君更是头大如斗。 倘若放跑了一个季瑶能得沐夫人三个月的念叨,若是放跑了门中首座弟子,不怀好意的众长老能将他活脱脱剥下一层皮。 他一念至此,越发感谓自己师兄的英明神武。昔年山石道人坐在掌门位上的时候,他怎地就没被这些小兔崽子们烦死? 怀君黑着脸,一言不发,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措辞。 若论口舌之争,在场诸人谁都能胜他三分。若硬要抬出长辈威严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从未如此热切地期盼承澜此时能回到观中,然而承澜此时正躲在房中哭红了眼,外界之事与她死生不相干。 “胡闹!”怀君长袖一拂,道:“多大人了,怎能如此不知轻重!四方成道会有四方宾客往我岐山而来,你身负师门重托,你……!” 怀君说到此处,一时怔忪,自行断了片。 果不其然,烈日中跪着的众小辈虽未有一人出言顶撞,但众人的表情或多或少都露了些不甘。怎地师门之事是大事,季瑶故友的生死便是小事了么? 怀君一念至此,更是愧疚,他紧握着右手,死死拽着袖口,满脸通红,绷得仿佛他才是受审之人。 “此事不小,阿瑶你先回房,我们容后再议。至于肖连城,你有错在先,先向师妹道歉。” 怀君决定能拖则拖,拖不下去再找其他人求援。 还未等肖连城期期艾艾向季瑶行礼,临衍朝怀君行了个礼,道:“长老,晚辈不肖,自请同师妹往桐州去一趟。师妹在门中素来温文礼让,从未惹过事端,她自小父母双亡,牵挂之人并不多,如果这故友的埋骨之处都不能去慰问一番,我天枢一门也未免太过于不近人情。” 怀君一言不发瞪着他。他甚至有些后悔将他与季遥凑在一处,季遥平日里闷声不响柔柔弱弱,临衍为了回护他,竟不惜连自己的亲师叔都不怕开罪。 眼看着临衍虽低着头,一派乖顺神色,但其言辞处处争先,分毫不让,怀君没了主意,只得退一步,道:“并非是我不让你去。待门中事了,四方成道会落成,我准你往桐州呆上一个月可好?” “倘若误了当下之期,身在牢中的洛云川还不知得被埋到什么地方。弟子不肖,恳请师叔网开一面,容师妹了却一个心愿!” 他既不称长老而称“师叔”,想来已打定主意硬扛到底。 怀君长袖一挥,“啪”地一声,一丛矮树齐生生被他的气浪震得连根断裂。 他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泰然收手,傲然扬了扬下巴,仙气凌然,威风八面。 “……” 然而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当说什么。 临衍正是拿捏准了怀君的这个毛病,他恭恭敬敬往怀君跟前一跪,道:“晚辈从不口出妄语,今日既然敢向师叔讨要这半月之期,十五天后,无论如何我也将同师妹一道赶回岐山!倘若晚辈失言,任师叔如何责罚,晚辈定然都没有一句怨言!” 他言罢,郑重地磕了个头。 事已至此,再行纠缠也没有意义。 怀君长叹一声,缓了许久,道:“十天。十天后,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得给我从桐州马不停蹄地赶回岐山来!” 临衍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拜谢。 一顿忙乱罢,怀君揉了揉额头,身心俱疲恨不能睡到个日上三竿。 当此时,顾昭又急匆匆往碑林窜了过来,他猛一见众人,俊朗的脸色一窒,又一见怀君,三跪九叩行了个板正无比的大礼。 “长老令晚辈好找。方才晚辈在山下听朱观主的小弟子说,上苍岭镇的西郊闹了妖怪。那县令听闻了师兄在饶城所行的义举后大为敬佩,他点名让师兄往他处去一趟。他还说,说……” 顾昭顶着其余众人杀人的目光说了缩脖子:“洗尘山庄也派了精英弟子往那边去,说是要趁此机会结实师兄。我们同洗尘山庄素来交好,人家这一趟专程等着师兄露脸,若是师兄不去,也太过于不给人家面子。” 季瑶此时恨不得将顾昭的背上瞪出两个洞。 怀君听罢,如蒙大赦,长袖一挥,一锤定音:“他们什么时候出发?你替你师兄准备准备,明日便往上苍岭镇去。” *** 是夜,怀君左思右想,也觉得自己此举不甚合适。沐夫人对季瑶太过回护,有时甚至保护得有些过界。她就季瑶这一个弟子,季瑶又太过乖顺,沐夫人不能生育,二人亲如母女。 倘若临衍有个三长两短,她或许还会心疼且愧疚,倘若季瑶划破了一根手指头,她恐怕能将忍冬林的树盖掀翻过来。 也正因如此,怀君再是不忍看她梨花带雨,欲哭不能的小脸,也不敢私自放她离去。 他正愧疚难安,来回踱步之际,顾昭敲了敲他的房门,为他送来了一碗莲子羹。 银耳莲子都是精挑细选的上乘之物,怀君虽辟谷多时,此时也忍不住食指大动。他一面邀顾昭与他同坐,一面暗生生将这俊朗的后辈打量了一番。 这小子心思太深,太复杂,他虽对此人说不上厌恶,但也绝对算不上喜爱。 “倘若长老嫌不够甜,晚辈还调了蜜和糖。蜜也是昨天刚从山农手上买的,方圆二十里也找不出一物比这新鲜。” 怀君摆了摆手:“修道之人一应从简,你天资不低,成日琢磨些剑道之事也比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要有用。” “是。” 顾昭低下头,眸光微沉,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晚辈斗胆……” 怀君挑了挑眉,示意他无需如此刻意。 他料中了顾昭要向他询问收人之事。 然而顾昭话到嘴边,画风陡转,道:“看朱庸观主的意思,他对我派这一盛会也甚是心向往之。他今日刻意派人送礼示好,我们可需回些什么东西?” ——这同朱庸又有何干系? 怀君将瓷碗汤勺一放,道:“此事有肖卿长老操心,你们只需做好各自的事情就好。倒是今天一整天都不见承澜,她同你一前一后下山,你可有见着她?” 顾昭闷着头一咳,心下更愧,尴尬得连后颈汗毛都树了起来。 他也万万不曾想到素来强悍的师姐听他一言竟当即就泫然欲泣。 正如他全然不曾料到,素来为门中长老所喜的师姐居然对他生了心思。他的一点洋洋自得让他忍不住将此事翻来覆去地咀嚼,他的怯懦又让他在面对怀君时不敢多说一句。 怀君看得疑惑,还未出言询问,顾昭忙岔开话题,道:“并非晚辈多嘴,实在是瑶师妹太过不知轻重,当此关键时刻硬要拉走师兄。晚辈斗胆,恳请长老派晚辈往上苍岭镇一去。晚辈同洗尘山庄首座弟子略有些交情,倘若此去能为门中牵一条线谋些许好名声,晚辈自是当仁不让。” 顾昭此言恳切,拳拳的一番野心袒露无疑。怀君淡淡放下碗,又将他打量了一番,道:“你可知你师姐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顾昭疑惑地抬起头。 “那时我派与蜀中仙门交恶,他们拿捏了我们的一个失职之举说要兴师问罪。那时众长老皆不在门中,临衍也不在,门中没有一人愿意去领这个烫手山芋,去代替师门被人家痛骂。你师姐只身一人去了蜀中,被人家蜀中百姓鸡蛋碎石砸了一身,又在栖梧宫的青砖上跪了三天才给人家放进去。” 顾昭颇有些讶异,也略有些惭愧。 “而后我便收了她入门,此事满打满算,到如今也有四年了罢。” “师姐行事磊落,铁肩担道义,吾辈佩服……” 怀君摇了摇头,道:“那时她只有十九岁,还比你现在小一岁。我将此事告知于你是想说,倘若今后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谋之事,直说即可,不必专程拉人下水。我们做长辈的不是傻子,谁能当大任,谁心怀磊落,我们心中有数。” 顾昭莹白的面皮翻起些许薄红,那红晕与无地自容几近蔓延到了他的耳朵根。 “洗尘山庄之事便由你同临衍一道去吧。下不为例,你也早些歇息。多谢你的这一碗……” 怀君指着自己跟前过甜的莲子羹点了点头,顾昭端盘子的手一抖,甜腻的汤汁滑出了大半。还未等他端着食盒走出门去,敲门声再度响了起来。 映波茫然地朝二人行了个礼,茫然地挠了挠头,道:“咦?师兄没来?” 怀君的心下一沉,顿感不祥。 “方才只有我一人往这便来……师弟如何作此一问?师兄对你说了什么?” 映波刹时苦了脸,委屈巴巴眼看着即将要哭出声来。 “我方才在山门处遇了师兄,他说他去山下采露,采完便往师父处报备。他、他既没回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自行先跑了……啊……?” 顾昭的手又一抖,瓷碗同小茶勺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升平 马车一路朝南,车辙滚滚,轧得官道上的泥土簌簌飞溅。惊蛰将至,过了淮河,天气尚有几分湿冷,层云阴郁地悬在沉沉天幕之上,将雨未雨。 由山道转水路,雇了马车到赵家坞再转牛车,春风先绿的江南,而后一路席卷朝东。这一路的湿冷与零星的绿意让临衍感到凉爽,让季瑶感到越发沉郁。 她从未如此胆大包天犯下此偷跑之举,她更不料临衍比她还要胆大包天。 临衍素来乖顺礼让,他为了她而撕破了他的礼让,这让她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愧疚得险些挖个地洞钻下去。 坐在牛车对面的妇人抱了个孩子,孩子还算安静,想来是被颠得晕了,此刻恹恹地蜷在其母亲的臂弯里,半闭着眼睛小声哼哼唧唧。 那妇人粗布衣衫,手上拿了一串佛珠,一手抱孩子一手滚佛珠,口头上念念有词,一路上也不同临衍二人攀谈。季瑶被颠得难受,换了个姿势,临衍见状,拿出一件衣服让她垫着坐。 这让季瑶感更是惶恐得手足无措。 “师兄你这才洗的衣服,好生装着吧,别弄皱了。” 不止一件衣服,临衍的一切好意,若有若无地都让她感觉到惶恐。季瑶顾左右而言他,指着远处一方黛色,道:“师兄你看,多好看。” 她一面说,一面斜眼看着着对面的妇人。临衍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山间云海翻腾,仙气逼人,他点了点头,将衣服收好。 “这座山好像是叫浣纱,不知道谁起的这名,甚是好听。” 赶车的车夫闻言回过头,道:“可不是,此地原来叫浣纱峰,传闻山脚下就是当年西子浣纱的地方。诸位要是觉得有趣,到了桐州可以再折过去看看。不远,就半天的路程。” 季瑶忙坐直了身子:“敢问小哥,此地距桐州还有多远?” 那车夫还未回话,却被一支拦路伸将出来斜树枝刮了脸。 “当心!” 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之中,那妇人忙抱紧怀中孩子,季瑶一面扶着临衍,一面拉住那妇人的衣袖。 妇人忙护着怀中的孩子往后一缩,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是被她的胎记吓了一跳。 季瑶忙缩回手。她臂弯里的孩子迷迷糊糊睁开眼,抽搭了两声,哇地哭了。 车夫忙将牛车停在路边,满脸歉意地跑下车,道:“对不住,泥太滑,这车辙怕是坏了。这是我家姨夫的车,我也不会弄,你们若是着急,穿过这片林子往西,半天就能到桐乡县。”罢了又朝那妇人道:“大姐,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退你五个铜板可好?” 妇女遭此无妄之灾,瞪了车夫一眼,又愤愤地横了季瑶二人一眼。 雷声闷闷地响了一响,日头尚好,早春雾气却逐渐蒸腾了起来。临衍二人对视片刻,不得已,只得问妇人是否愿与二人同行。 那妇人横了二人一眼,小孩却还在哭,她扯着车夫说理,对二人不理不睬。 季瑶叹了口气,苦笑道:“师兄,你说我是不是个灾星?” “千万别这么说!” 好在日头尚是清朗,树冠还没来得及舒展开,林间虽不至于日光朗照,好歹也是清新可人。路不难走,季瑶遮着眼睛看了看天,想,若是这一路上没有下雨,想来该是芍药姑娘庇佑。 二人同行,话不算多,临衍掏出外衣递给季瑶,后者愣了愣,低下头接了,声若蚊蝇地道了声谢。 “……再同我说说你入门之前的日子吧?”临衍忽然道:“平日都没听你怎么说。” “有何可说的?”季瑶摇头苦笑,道:“平日门里人还说得少么?” 临衍钝钝地瞧着她,没由来想起她那把画满了盈盈绿竹的伞。 “他们那些话,我没有当真。” 季瑶闻言笑了笑,道:“本就是真的,师兄当不当真有何要紧。”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过洛云川此人我倒确实没提过。回头我同你慢慢说,我们快些。” 临衍斟酌片刻,道:“我在桐州还算有点朋友,可需要我给他们写个信?” 临衍这些年走南闯北,斩妖除魔,认识几个江湖人也不是甚奇事。 季瑶摇了摇头,临衍见状,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上话。 *** 芍药姑娘是她在天枢门时决口不会提起的一寸朱砂名字。姑娘虚长季瑶几岁,玲珑居鸨母自小把她当摇钱树似地供着,琴棋书画懂一些,伺候男人的手段纯熟一些。 季瑶被卖到玲珑居的时候还小,脸上带了疤,常被使唤到后厨做些脏活。 当芍药大半夜里往后厨去偷馒头的时候,撞着了抱在灶台角落里冷的瑟瑟发抖的她,那时她还没有名字。 这一见却让一贯难伺候的芍药姑娘不知找了什么道,偏要收她做义妹。 想来世间缘分便是这样不讲道理,后来季瑶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上天应是待她不薄。 正如后来沐夫人扛着门中诸长老的反对,执意收她为徒的时候,她越是感念上苍之大恩,越发也感到惶恐。 两人又走了一截,终于听到了潺潺的水流之声,与水流之畔洗衣妇女们的交谈声。临衍快步走上前,季瑶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想,若非这一封信,那些在灶台边上挨饿挨打的日子自己都要忘了,怎能同你一个天枢门首座弟子说呢? “师妹,”临衍忽而回头,把季瑶给吓了一跳。 “我怎的听到了刀兵之声?你可有听到?” 季瑶闻言一惊,凝神细听,溪边妇女交谈之声被隐隐的哭喊声取而代之。二人对望一眼,忙拨开了密密麻麻的矮树,只见溪水边的木盆与脏衣服抖了一地,溪水哗哗清可见底。 不远处几个提着裙摆的女人一路地跑,后头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没命地追,此马蹄淌着水,而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正被一群官兵按倒在水边。 那女子的挣扎与叫喊之声实在太过惨烈,当头之人大喝了一声,这才将那女人吓得安静了些。 溪水不深,当头的官兵骑着马淌过小溪,溅了二人一身水。 只听那领头人喊道:“朝廷敕令我等将捉拿青灯教余党,寻常人等快些自行离去,我们不会滥抓无辜之人,也不会放过一个青灯教罪人!” 官兵人高马大,留了一把大胡子,声如洪钟,一声怒吼之下,其他几个女人跑得更快。 而被抓住的绿衣服女子约莫四五十岁,她恶狠狠地朝他唾了一口,骂道:“村夫!王八蛋!你小时候还是我姐姐奶的你!恩将仇报就不怕断子绝孙么?!” 那官兵淡淡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道:“带走。” 几人官兵押着犹自挣扎的女人走得远了,骑在马上的官兵回头来看了季瑶二人一眼。 季瑶张了张口,却被临衍一把拽住了胳膊。临衍走上前,报了个拳,道:“抱歉,我二人路经此地,无意打扰。敢问您可知道桐州城距此地多远?” 那人居高临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哼声道:“天枢门的?” 他拿着马鞭遥遥往西一指,道:“那边过去是桐乡县,再过去二十里就是了。我们奉命捉拿青灯教贼党,劝几位莫要多事。” 言罢又恶狠狠地瞪了季瑶一眼,淌着河水扬长而去。 临衍看着他离去,回了季瑶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掏出一只纸鹤,念了个诀。 那纸鹤一路往西,越飘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早春的翠意里。 *** 二人在桐乡县客栈下榻的时候,天幕方显沉沉。季瑶几番欲言又止,而临衍径自沉思,将店掌柜晾在了一边。 圆滚滚的掌柜不满地敲了敲木台子,临衍方才抬起头:“啊?什么?对,要两间。” “我方才说,只剩一间啦,其他的都被几个官爷占了!” 他掏了掏耳朵,又打了声哈欠道:“怎的你年纪轻轻的竟仿佛聋了似的?” 临衍面露尴尬,转身对季瑶道:“那师妹去吧,我在马厩里将就一晚也无妨。” 言罢他又忙补充道:“我们明日一大早就走,到了桐州就好些了,没关系的。” 季瑶红着脸,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掌柜看着二人拖拖拉拉更是烦躁,又敲了敲桌子:“这都几更天了,求二位少侠早些定了放我去睡觉可好?” 二人闻言更是尴尬。 正犹豫间,却听角落里一人轻笑出声,道:“你怀君师叔怎么教的你?教你左右互搏么?” 二人回过头,只见越兰亭坐在大堂一角,一手支这下巴,笑盈盈看着二位。 她今日换了一身寻常石青色绸衫,头发以一根金钗松松挽着,看这样子不像远行之人,而更像是有意在此地恭候多时。 而她旁边坐的人却十分眼生,此人胖成了一团匪夷所思的球,一笑则两颊生花,亲和得让人不忍看他的肚子。 “在下凤绥,见过二位。” 胖子朝二人行了个礼,又将临衍打量了一番,道:“我家二叔好几次提起衍公子,今日一见,果然芝兰玉树甚是不凡。” 他既姓凤,他的那个“二叔”也多半就是那饶城外所见的瘸腿老道士。临衍朝他回了个礼,暗暗又看了看越兰亭。 他早些时候略听怀君提了两句,此人不告而别,不知所踪,怀君甚是欣慰,激动得险些将这消息奔走相告。 临衍从未见过怀君这般喜悦,是以他此时见了越兰亭,讶异过后,更是好奇。 她同师叔必然相识。此人究竟做了什么丧心病狂之事让一贯温和的怀君长老念念不忘以至于咬牙切齿? “你们怎的来了这里?” 临衍心知她明知故问,也不拆穿,也不回话。凤绥左看右看,憨厚地右手握拳往右胸口前拍了三下,行了个古怪的礼后自行离去。 越兰亭点了点头,站起身,笑盈盈看着季瑶道:“也罢,我那房够大,不如你来同我睡?” 季瑶忙摆手称不敢劳烦,越兰亭闻言,打量了一遍临衍,道:“不然你想让你师兄来同我睡么?” “……” 临衍有些恼,正待纠正她一言不合就调戏自己的恶劣性,季瑶呆了呆,道:“……前辈果然不同凡响。” “怎么这么说?” “为人所不敢为,言人所不敢言,晚辈好生敬佩。” 越兰亭闻言亦有些诧异,而临衍闻言更是哭笑不得。打个嘴炮有何好敬佩的? 最终,三人本着天枢门弟子出门在外能节俭便节俭些否则门中匀不出这许多钱财给众弟子衣绸乘车的原则,令越兰亭与季遥同住,临衍自己住。 二位姑娘对此甚为满意,临衍叹了口气,缓缓踏上楼梯,只觉越兰亭此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跟着她恐怕倒霉之事会接连而至。 他走了两步,忽而回过头,问道:“越兰亭姑娘,你可有听说过青灯教?” 越兰亭闻言摇了摇头,对季瑶道:“来,我新买了一盒胭脂,你帮我试试颜色。” 季瑶闻言,喜不自胜。临衍又摇了摇头。女人,女人。 待二人回房,季瑶才如梦初醒,问道:“前辈又如何到了此地?” “叫我越兰亭。”她道:“我来查一件事,真是巧。” “同宗晅有关么?” 越兰亭摇了摇头,引着季瑶到桌子前坐下,道:“同我自己有关。” 沾了胭脂的在手停在季瑶右脸颊的咫尺开外,越兰亭犹豫片刻,道:“若是以法术幻化可以隐去这块胎记,你可要我……?” “此术法不难,我自己便可以来。但……假的终究是假的,真的终究谁也逃不掉。” 越兰亭听得一阵心疼。她以一点胭脂膏沾在了季瑶的左脸上,浅红的胎记与绯红的胭脂交相辉映,薄红而艳致,站在她少女的皮肤上如花一般娇嫩。 季瑶抬头看着越兰亭,却听她笑道:“这颜色也适合你,面若桃花,当真好看。” 她给她拿了一面镜子,季瑶看着镜中的自己,面目模糊,脸色惨白,好大一块疤。 她将铜镜回扣道桌面上,轻声道:“越兰亭姑娘,我知你好意,但我同你素昧平生,你何必待我这般?” 这般好?这般不好?越兰亭看了看手头的胭脂,又看了看她,道:“你是沐夫人的徒弟,我是……我是你天枢门前辈,怎的给你涂个胭脂便叫好了?” 她拿毛巾将她的右脸细细擦了干净,一边擦一边又轻声道:“都道年华易逝,你这大好的青春,本该涂脂抹粉,着彩衣,折桃花的呀。” 越兰亭神情专注的样子令季瑶有着一瞬间的恍惚。 芍药姑娘的左眼下也有一颗浅浅的痣,盈盈欲滴,如泣如诉。季瑶任她擦着,又笑道:“你便不是大好青春了么?” 越兰亭手一抖,愣愣看着她。季瑶瞧的有趣,小声又道:“幸好你不是天枢门人……” 她看到越兰亭眼波如水,横波里自己的倒影依然这般模糊,而她眼下的那枚浅浅的泪痣竟有些盈盈雨滴。 好生奇怪,分明这般娇媚的一张脸,怎的一方泪痣就将她衬得这般楚楚。季瑶深吸一口气,道:“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本不该是天枢门人。” 越兰亭闻言乐了:“那你是哪里人?” 她笑起来的眼波如山岚翠色那般温柔。 季瑶也笑了笑,道:“我是天涯人,归去自天涯,四海天涯又都是家。” 打更之声响了三响,更深漏断,遥夜寒凉,终究又到了入梦的点。粗麻的帘幕一角绣了一朵牵牛花,花藤蔓延朝上,颇有种向死而生的冲力。 月色朦胧,烛光洒下一方柔黄,越兰亭站起身,推开窗,回身看着季瑶蜷在床边上睡得昏昏沉沉。 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入琼杯。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 她看到遥夜如水,四时轮替,九万里山河海晏河清,而自己仿佛亦被那沉夜与疏风遗忘在了红尘的另一端。 扶摇直上是什么?百世之寿,俯仰天地又有什么意思? 季瑶深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越兰亭走上前去,指尖凝了一束白光点在季瑶的额头,季瑶轻哼了一声,眉头逐渐舒展,梦也逐渐回甘。 咒念完,越兰亭张开手掌,掌心的纹路深纵交横,母后曾说那是长寿万福的手相。 她笑了笑,又回到了窗台边。 也正在同一时刻,隔壁辗转难安的清正之士也做了一个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潋滟 要说此事十分令人难以启齿。 临衍身强体壮,气血方刚,自然不可能对旖旎之梦毫不知情。修仙讲求道法自然,门中于男女之事也并未严防死守。临衍自行知晓,自行纾解,此事过也便过了,经不起什么巨浪。 然而今日那魔音穿脑的九层深梦里却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起先觉得自己溺到了一汪温水之中,水流潺湲而温和地将他紧紧包裹了起来,还未等他挣脱开,他猛地睁开眼。首先落入眼帘的便是那一片非丝非麻,触感柔软冰凉,适宜春夏使用的浅蓝色的帐子。 这是他的房间,又不是他的房间。这是太和观,距岐山有千里之遥,而这横亘着山与海的一段距离不近不远,恰好容他放肆。 不同于岐山的软雨与连年湿热,这是一股激越的,蛰伏的,久不见阳光的,是而罪恶又不合时宜的力量。 临衍顺着那帐蔓往外看,小窗大开,窗外是蓝而无暇的天色。一树梨花白如柳絮,窗前的有一张桌子。 他刚走到小桌前,忽又一人从身后环住了他。 恰如那日在竹林中一般,一片温香,甜而激越,罪恶得发腻。 无需回头,他便已经知道身后之人是谁。她的皮肤是一场邀请,她绵长的呼吸是饕餮盛宴。 万钧之力埋藏在她的身躯里,她衣冠楚楚,冠冕堂皇,每一处的起伏都在磨平他自以为是的理智与清正严明。 临衍隐隐明白窥见了接下来即将发生之事,这让他心生惶恐,也让他更生困顿。 银铃般的笑声从窗外飘了进来。临衍一把扣住在他胸前肆虐的手腕,他一身狼狈,从未如此被动。 “……别动……!” 出鞘的渴念鲜活而可怖,他不愿服输,不甘就此臣服。 他狼狈地单手撑在桌面上,汗水滚落下来,木桌上晕开一团深艳。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就此放开他手中的那一截手腕。 这是他的房间又不是他的房间。是他的梦,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在他的房中,不受掌控地撬动了他的力量感。 临衍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仿佛久旱逢甘,又仿佛渴血的野兽。 他的繁梦里从未有过季瑶的影子。师妹太干净,太无暇又太过纤弱。她是微尘一般陪在他身边的蝶,她无法承担他无处宣泄而又仓惶失措的力量。 那是一种毁天灭地的,将山河与诸神拉入黄昏与泥沼的冲力。 正如越兰亭本人一般,一切都太过直白,坦彻,一一将所有的污秽与无礼都放到了台面上。 她的躯体尚温,衣冠完好,但他觉得自己要被房中的温度撕碎了。 “不想?嗯?” 临衍想起二人在太和观的一场剑拔弩张。 他颤抖地、狠厉地、言不由衷而甘之如饴地握紧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骨并不纤弱,万钧的神力在她的身体里奔流。 “你想/上/我。”越兰亭道。 是。他不仅想/上/她,还想弄哭她。 在他撕裂了的一个豁口之中,他恨不能咬着她的皮肤,抓着她的头发,让她在他的身下哭着讨饶,让她水光潋滟的眼眸痴迷地倒影着他。 一切都是乱的,他的天与地早已支离破碎,一片一片皆被桃色凌迟。 他首先扣住了她的脖子,一如掐住了一只落水的鸟。 “闭嘴。” 她雌伏在他的手臂之间,仰着头,脖子间的皮肤一片白,一片红。 红的是什么?她的眼波又是什么意思? “不想么……?” 他已无暇去想。激越的,残酷的,肮脏的。独属于黄昏与夜色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 临衍是被窗下的交谈之声吵醒的。 他睡觉时忘了关窗,而今长夜西沉,星茫数点,一缕凉风从两扇窗户间隙飘了进来。 窗下马厩的方向传来几声粗嘎的交谈,一人隐隐约约说了句“那婆娘真辣”,另一人哈哈大笑。 二人交谈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唯余马厩里几声马蹄的余音。 临衍揉着额头刚坐起身,一手濡湿让他险些又钻回被子中去。 “……/操/。” 非礼勿言,说脏话尤其十分地不君子。 此事断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他这清心寡欲清正严明的二十四年修身修性不如拿去喂狗。然而此事又确实令人十分无地自容。 倘若与他梦里纠缠之人是一团虚影也还好说,偏生那人有脸有皮带喘气,而此人现下正坦坦地躺在他的隔壁,他师妹的床上。 临衍整个身子一僵,一张脸迅速地烧红起来。 窗外三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栓好了马,重重踏回到大堂中。 临衍强迫自己莫要再去想那吉光片羽的几丝破事。他定了定神,远远看着三个官兵,又想到了日间他们口中的青灯教。 临衍端了一支蜡烛,心虚而又谨慎地打开了房门。 “……这一番折腾下来,青灯教那些人都被挨个上了大刑,贼首还不露面?” 临衍刚行至楼梯角,猛地听了这一耳朵,忙闪身躲朝一边。 另一个官兵又道:“那小子怕是眼看着形势不对,撒丫子跑了。” “真是个孬种,”一人道:“听闻庆王殿下拿了圣旨赶过来,就为了这事?” “嘘声,兹事体大,非你我可以妄议。办好事,管好嘴,小心脑袋。” 三人踏着重重的脚步声上了楼,临衍轻手轻脚率先回到房中,将脸贴在门板上又听了片刻。 直至三人都已各自回房,他将门板推开一条缝,正待寻个借口查探一番,却见楼梯角又转上来了一个人。 越兰亭的头发松松绾了个髻,纤腰不盈一握,石青色的腰带左右一勒,更显得她身形婀娜。 除此之外,她的头上还簪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临衍见状手一抖,一滴滚烫的蜡油直落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色急攻心,色字头上一把刀。 越兰亭也听到了楼梯间里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她愣了愣,而临衍眼疾手快,劈手便将他拽入了门中。 先将此人安顿下来再说。临衍如是打算,一派清正严明。 然而待那姑娘果真被她捉到房中,背靠门板盯着他的时候,临衍又恨不能狠抽自己几个巴掌。 他房中的气味还未全然散去,濡湿了的被褥也未曾加以掩盖。他的衣衫未整,发丝垂在脸上,雪白的里衣衣襟上尚留着汗湿的痕迹。 他整个人便仿佛刚被人从温水之中捞出来一般狼狈且言不由衷。而他此时将她抵在门板上,一手端着烛台,手腕撑在她的脸旁边。 一些难以言喻的片段又不可救药地浮现了出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临衍一本正经将她打量了一番,决定恶人先告状。 他有愧在先,心下辗转,眼看着这一身石青色长裙与不盈一握的腰,更是……不忍直视。 “这又是什么打扮?!”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临衍重重叹了口气,“好心”而颤抖着右手替越兰亭拢了拢一领口。 ——你说这是什么打扮? 越兰亭对着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道:“……你,又起夜?” “……” 临衍颇想将她的脖子一口咬断。 那三个喝得神志不清的官差已然回了房中,门外残留着淡淡的酒气。他佯装正经,咳了一声,面红如血,耳根子都热得像是要烧起来。 “莫要打草惊蛇,他们白日里刚抓了‘贼党’,此时必然严阵以待,严加提防。我们若这时候去探人家的底,搞不好还能惹来官差。桐州之行只需陪师妹一探故友即可,无需再节外生枝。” 临衍瞬也不瞬一口气说完,他刚长吐一口气,却又撞上了越兰亭似笑非笑的眼。 严加提防?严阵以待?就这三个喝得五迷三道之人? ——退一万步说,二人此行的目的他略提两句也便罢了,他为何又巴巴地将师妹之事和盘托出? 越兰亭假意不曾留意他的语无伦次。她偏头看了看自己耳朵边的手腕,青色的血管在他年轻的身躯里奔流,而他的眼睛——湿漉漉,委屈屈,灿若晨星,偏生又好死不死恰似晕开的一汪月。 越兰亭越过他的肩头朝他身后看去。 “……有什么好看的!” 他刻意用身体将那一床被子挡得严严实实,越兰亭不比他高大,自然也只得作罢。 “你师妹睡得不甚安稳,你这做师兄的还得多关照些,没事拿老母鸡蹲个汤,据说效果奇佳。” 不得不承认,这时候提一句“季瑶”便如三尺寒潭里捞出的一捧冰水兜头浇下。 临衍虽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一茬,到底又更冷静了些。他偏过头,耳根红如云霞,实在没胆子深究她的眼睛。 为何这人随随便便一笑都如此/下流/? 到底还是自己更为/下流/些。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道:“师妹可还好?” “甚好。恰好我床大,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你给我闭嘴。” 越兰亭闻言,越发笑得如春花初绽。她仰起头,刻意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道:“你再近些我可要喊非礼了。” 她的气息如兰,挠得他的脖子一阵一阵的痒。痒而难耐,非礼勿视,临衍瞪着她,这一瞪,又才发觉自己将她压迫在门板上的姿势和距离实在太过…… “莫要妄动。” 临衍横了她一眼,忙直起身。他转念一想,这到底是谁非礼谁? 而他却十分不讲道理地又想起了梦里的吉光片羽的香气,一念至此,更是一言难尽。 “我已着人去打听状况,状况未明,你莫要跟官府起冲突。” 有匪君子,无悲无喜,莫动气,莫动器。 越兰亭奇了,道:“我这不就是去打探状况么?” 临衍瞪着他,更瞪得自己一阵心虚。 幸好越兰亭不愿再与他纠缠,否则临衍觉得自己能够恐怕将怂如落水狗一样落荒而逃。 越兰亭道:“好吧,你到底找了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人间富贵 桐州城首富许家小公子许砚之是一朵当之无愧的人间富贵花。 他自己听闻这一雅号的时候大手一挥,道,花不花的本公子不在乎,富贵倒是真的富。 桐州地下钱庄里曾流传过一句话,这世上没有许小少爷买不到的东西。如若有,那便只剩得道升仙百世之寿,一身仙骨,以及一个放任其自行放浪形骸的大伯。 许砚之小公子成日里高头大马斗鸡走狗,春风得意而屁正事不做。除了不流连秦楼楚馆之外,他这二十好几,不仕不商,成日还畅想着修仙长生游历江湖的行为可称得上是罄竹难书。 也无怪乎他成日里游手好闲正事不做。许砚之的父亲常年在外头从商,母亲醉心礼佛,而那阎罗一般的大伯又于去年隆冬的时候接了朝廷织造的活,正忙得焦头烂额。 是以这修仙求长生,十步杀一人的捣蛋事,许家小公爷自开春来可没有少干。 这种奇特的视修道为正途视金钱如粪土的执念,许家太奶奶将之归因于那些在许家出入的歹人给许砚之带的那些个《江湖游侠本纪》。 而许砚之自己则始终认为自己承先人之庇荫,此生必有仙缘。 临衍同许砚之认识的时候,恰是在并州不远处无双城的门口。那时候许砚之抱着无双城程瑾儒仙长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人家收自己为徒。 年纪不大的程小仙长从未见过这般执着之人,而临衍也从未见过这般根骨为零,修为烂到令人发指还诚心诚意认为自己必有升仙潜质之人。 二人遥遥一对视,这便看对了眼。 而许砚之不知道的是,无双城这些年收了许家的资助一跃成为众仙家最富的那一支,究其缘由,还是因为许太奶奶被逼无奈以至于不惜用金钱收买超凡脱俗的仙人,好让无双城离她的宝贝孙儿远一些。 这天下修道之人熙熙攘攘,在银钱一事上,还是得回到世俗之中。 聚景茶坊下临主街,贩夫走卒摩肩接踵,雕楼凤阁鳞次栉比。买卖关扑酒楼歌馆,大小铺席连门惧是。 越兰亭对着热腾腾的茶汤吹了口气,道:“你请的人怎的还没来?” 茶坊对面的酒楼贴了彩画欢门,卖酒的姑娘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 临衍愣愣地看着她,这一看又觉得莫名心虚。他偏过头,轻声道:“快了。” 如此说着,他的眼睛却不由往她那沾湿了的下唇多看了一眼。 谁知这一眼却也正正撞进了她的眼波里。 临衍忙偏过头朝窗外看,却见茶坊正门一位公子身穿赭石色缎面云纹公子衫,腰间挂了个镂空双龙佩,腰带上还镶了巨大的一枚玉佩,真可谓环佩玲珑,高冠束发。 那人轻摇着折扇朝小二耳语两句,又给他塞了一锭银子。 那可是寻常百姓三个月的开销,临衍狠狠一咳。许砚之就着主街往二楼遥遥一望,笑得春风满面。 许砚之长得甚好。眉如刀裁,眼睛黑白分明,唇角带笑,笑起来颊边两个小酒窝,活脱脱一副广结善缘的长相。 这幅样子倒令他即便迟到了一炷香也不容易被人苛责。 临衍站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道:“叨扰砚之实在抱歉。此乃我天枢门云缨长老的信。” 许砚之接过信点点头,道:“回头我自会交给父亲。” 他言罢又朝临衍身后一瞥,见了越兰亭,脸颊边的酒窝笑得更深:“衍兄不得了,不得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好一个如隔三秋,临衍结结实实瞪了他一眼,越发心虚。 而这一番“恭维”对越兰亭实在受用。她笑吟吟回了个礼,许砚之见状,看着临衍的眼神更带了几分深意。 “看不出啊,实在看不出。” “……” “厉害啊,兄弟,当真不简单。” “……你给我坐下!” 茶坊雅间古意盎然,进门正对的壁上挂了一幅画,画里是梅画弄影月昏黄。 许砚之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摇着折扇,欠兮兮将越兰亭与临衍二人盯得似要凿出光。 临衍狠狠咳了一声,许砚之回过神,道:“来的就你二位?可还有其他人?你们呆多久?” “我师妹去办些事,待她来了我们再一同往官府看看……你再作此表情我就要拔剑了。” 许砚之闻言甚是无辜,忙将满脸的“齐人之福”二字收了收。 越兰亭瞧得有趣,笑道:“我不同他们一起。晚些时候我还得去一趟城北王墓。” 越兰亭刚一说完,临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去那里做什么?” “衍兄你陪着去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 临衍假意无视,朝越兰亭点了点头,又朝许砚之道:“我今早听闻青灯教前些年在此地颇有些势力,后来又被朝廷一锅端了,不知是为何?” “这个嘛,”许砚之将扇子一收,道:“青灯教在桐州盘踞两年有余,信徒甚多。你知道朝廷对这种事情一贯深恶痛绝,好容易挑了个秋收好些的年准备把他们一网打尽。有道是法不责众,青灯教几个管事的同各地州百姓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官府现在扣了一批人又不敢贸然处死,这就只能拖着。现在又均税改革,各方都怕百姓闹事,一来二去,这便成了个僵局。” 他言罢又道:“可要叫些点心来伴茶?” 临衍忙摆了摆手:“那么现在呢?他们还在抓谁?” “贼首呀,”许砚之道:“说来也奇,这乌泱泱一大群人都被抓了,那教主却依然下落不明。要说此人长了翅膀飞出了桐州城我都信,否则以官府这挨家挨户搜家的秉性,啧,这人可当真了不得。” 临衍挑了挑眉,道:“玲珑居可同此事有关?” “这我哪里晓得,不过推测起来,青灯教信徒多为贩夫走卒,至今为止官府都没查出来这些人是怎么联系,又怎么聚到一起的。玲珑居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若是惹了官府的眼也说不定。” 二人又寒暄了两句,屏风后头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却是季瑶提着一个荷叶包着的糖糕走了进来。 她刚一上楼便扬声道:“师兄,这是我从东街买来的……” 她见坐中三人神色各异,越兰亭偏头瞧着窗外,临衍见了她,目露欣喜。 许砚之见了她,笑嘻嘻地问了句好。 季瑶见了许砚之,手一抖,那糖糕便“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 季瑶一见许砚之仿佛见了鬼。 四人茶叶没喝,糕点也没吃,临衍拽着许砚之一路往主街上狂奔,季瑶拉着越兰亭远远跟在后头。 许砚之回过头,只见越兰亭同一个卖烧饼的人说了几句话,季瑶的身影恰被那人挡了,只露了个绛紫色的裙边和一双绣鞋。 她的一双鞋越发让他心痒难耐。 “有事边走边说,我们往官府去找一个叫洛云川的人,你可知道?” “知道啊,衍兄你别拽那么狠。” 许砚之被他扯得险些摔个狗吃屎。他无奈地瞪了临衍一眼,拍了拍袖子,道:“玲珑居的云川公子,薄有些名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言罢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又回过头。 看这样子,季瑶同许砚之要么是故友相逢,要么就是谁欠了谁的钱。 季瑶自然不可能欠许砚之的钱,临衍虽心下狐疑,依然果决地拽着许砚之往人堆里钻。 二人气喘吁吁,走不肖片刻,许砚之拍了拍他的手,重新整了整被他扯皱了的袖子,道:“你这是作甚,我看那姑娘有些眼熟,想认一认。你师妹可是桐州人?” “……不是。”临衍断然否认,又道:“我们一会儿去官府怎么同人家说?” 许砚之心有不甘地从袖中翻出一封信,又不甘不愿地回头看了一眼:“都打点好了,将此信交给衙役,他们晓得怎么办。” 末了他又道:“不然我同你们一道吧?本公子这张脸在桐州城可十分好使。” “……不劳烦。” 卖烧饼的男人走上前来,对二人一躬身,道:“二位打扰,方才那位姑娘让我同你们说句话。那个黑衣服的姑娘说,她一会儿要离开一趟,天黑便回,两位不必忧心。那个紫衣服的姑娘说,二位且先去府衙等一会儿,她去办些事,回头再同二位会和。” 言罢,老头鞠了一躬,扬长而去。 临衍点了点头,朝许砚之欠身道:“死牢那种地方还是算了吧,又冷又脏,无甚有趣之处。我同师妹去送一个故人,事情办完再来府上登门拜谢。” 许砚之看了看临衍,又看着那挑着一担烧饼越走越远的老头,唰一声张开折扇,挡了半张脸:“也好,我回去等你们就是。” 他佯装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临衍道:“哎呀,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讲。那洛云川不仅同青灯教有些关联,还是个管事的,他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个死牢。他这人骨头太硬,怎么拷打都不开口,现在可是个重犯,即便你们能过的了狱卒的一关,到时候蒋大人问起来却还有些麻烦事。啧,你们出尘世外倒无所谓,可怜狱卒若是受了罚,怕是半年的工钱都得上缴国库。可怜,当真可怜。” 临衍挑了挑眉,不为所动。 许砚之回过头看着他,虽是这样慈眉善目,老实巴交地看着他,临衍却觉得此人生生长出了一条狐狸尾巴。 狐狸尾巴晃一晃,晃得他颇有些心焦。 “也罢,我走就是。” 许砚之又走了两步,两步一回头,笑道:“要说起来这玲珑居同青灯教也还有几分关联。玲珑居一个叫芍药的姑娘,我却还是认得的。” 他此言一出,临衍揉了揉眉心。 “我又听一个朋友说起,当年玲珑居忽然被官府封了,芍药姑娘陡然被打入大牢,却也是有些内情。”许砚之悠悠然道:“然,不足为外人道,不足道,哎。” 临衍忍无可忍,大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 这般锱铢必较的一个性子,修个屁的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丧家之犬 当朝君主好黄老不兴典狱峻法,加之桐州风调民顺,近来虽有青灯教之乱,被打入死牢的倒没几个。 洛云川好端端被关在最里间,要么是骨头太硬开罪了什么人,要么是名声太臭令人不忍见其喜乐。 无论是哪一种,四人越往里走,便越发觉得冷。 甬道狭长,烛火昏暗,两侧以厚石端墙隔开的牢房中却是坐满了人。 犯人大多蜷缩在枯草堆上,犹如行尸走肉般怔楞出神。偶尔有一两个听了狱卒粗重的脚步和挂在腰间玲珑敲击的铁钥匙声,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噌的一声跳起来,朝几人大喊了几声冤枉。 谁知这声冤枉一起,此起彼伏般,周遭便都是“冤枉”。连带着几声“天降神罚”,“长生不老”的,都被狱卒大呵之声盖过了。 几人对视皆沉默,狱卒看了众人一眼,心中怨气越发地大。 水滴凝在烛台边沿又滴落下来,青石板上聚了一汪湿气。季瑶往旁边一瞥,却是见了那日在桐乡县旁边见了的绿衣妇人。 她对许砚之同行之事颇为无可奈何,此时见了地牢里血迹斑斑的一众死囚,她的心更是揪着疼。 临衍暗朝她摇了摇头。许砚之停了半晌,忙跟上三人脚步。 洛云川被安排在了最里间。 他侧身躺在被雨水浸湿的枯草上,身形枯瘦,衣衫单薄,伶仃而孤苦。洛云川的神情麻木,长发零散微垂,一束光自他背后的铁窗上撒了下来撒在他的背上。 几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拈了一簇干草,就着一缕光,凑在脸颊下方几寸处眯着眼睛细细观赏。 许砚之给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哐哐几声摇了摇斑驳的铁栅栏。 洛云川被吓了一跳,惊惶地抬起脸。 本该是个眉清目秀的人,谁知这一抬头却是一脸的血与脓。暗红色脓疮布满了他的脸同脖子,血泡挤在领口边上。好在当下天气还冷,病痛在骨,脓还没有生蛆。 季瑶观之,吓得往后一退,拉着临衍的胳膊方才将将站稳。 淋病,不知还能不能活过这个春天。 “……怎的是你?” 洛云川抬起头,眼睛半睁半闭,盯着季瑶看了看。他看到她身上白净整洁的道袍与身后的两人,阴恻恻笑道:“可惜我已经画押认罪,而芍药姑娘的尸身怕也该被野狼啃没了。你还来做什么?” 季瑶张了张口,捂着嘴泪如雨下。 洛云川支起身,勉强抓着铁栅栏试图站起来。 许砚之远远看到了他的小腿。一道血迹自膝盖横亘到脚踝,倒不像是刀砍的痕迹。然而究竟是何物造成的伤,连他都不敢细想。 洛云川试了几次,依然站不起来。他便索性半跪在几人面前,脊背挺得笔直。 季瑶看到他袖中露出的手背。冬日太冷,他的皮肤生了疮,疮再遇了水,腐肉脓血混作一团。 那曾是一双抚琴之手,怎的竟被折辱成了这般? 洛云川假意不见几人表情,轻声道:“你现在有吃有穿,想必不会再想看到我们这些旧人。我这脸吓到你了吧?” 季瑶闻言,忙一步上前,握着他的手道:“我就是想看看……看看你……可有什么事能……” 她他本想问,你可有何想做之事,然而观洛云川此状,这话却实在是问不出。 洛云川将他打量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站得更远处的许砚之,扯出一抹更为讽刺的笑意:“富贵成山,白骨成堆,谁都没有区别,” 顿了顿,他又若有若无扫了狱卒一眼,道:“你们能来,我很开心。死之一事,于我是种解脱。” 许砚之对这种两厢抱哭的场面颇不以为然,他摸了摸鼻子,问狱卒道:“蒋大人怎么交代?” 蒋弘文年初方才上任桐州县令,许家老太太庆生的时候他还给人家送了一副百寿图。狱卒面对许砚之自是恭敬,他忙回道:“蒋大人只想求贼首快些落网,我们也是照章办事。” 言罢他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许砚之身后的临衍,刻意压低声音道:“况且此人动不得。外头有传言说,此人有通灵之能,在青灯教里显过神威。我们虽不信,然但凡外头有个把信的,我们都不敢拿他如何。” 临衍在一旁听了些许半句,朝狱卒行了个礼:“敢问,这神威一说是何人所传?又是怎么个说法?” 狱卒看了看临衍又看了看许砚之,见后者微微一点头便忙回了个礼,道:“具体何人所传我们也不知道。但据抓来的贼党交代说,此人曾指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三岁孩童说此小孩活不过三日,当时谁都不信,岂料三日后,那孩子突然溺水,死了。” 狱卒说得神神叨叨,许砚之听得津津有味,临衍却暗自皱了皱眉眉头。 “……后来这种情形又发生过几次,没人解释的清楚,问他他又不说,想必是如此,青灯教的那些人对他还有些顾虑。” 许砚之远远看着洛云川同季瑶抱头痛哭,心下亦有些动容。 “这事还有谁知道?” 狱卒答道:“除了青灯教便只有衙门里的人。大家知道虽知道,信不信却也是另一回事。” 许砚之闻言又将洛云川细细打量了一番,谁料洛云川也恰在此时朝他看了过来。 他的这一眼凄厉,怨毒而带些许奚落。那挂着满脸的脓疮的脸挤出了一抹阴鸷的笑,许砚之被吓了一跳,陡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还是好几年之前的冬天,桐州城罕见地下了雪。 那年许砚之刚满十二岁,被表哥强拽着到玲珑居“开开眼”。许小少爷对莺莺燕燕一事实在没甚兴致,他寻了个托词,一个人猫到人家后院玩。 也正是这时候,他目睹了洛云川被一个姓胡的马夫毒打的情形。 ——“娼妓之子还想考功名?呸,当真白日做梦!” 具体细节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十二岁的自己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时被吓得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后来表哥一行人乱哄哄地跑到后院来寻人,有人问那马夫丢了锭银子,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许砚之过意不去,便也给洛云川塞了一锭银钱。谁知洛云川拿着那一锭银子端详片刻,冷冷一笑,将之掷还给许砚之道:“滚开。” 也正是那时候许砚之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对银钱趋之若鹜。 怎的这陈年旧事一桩却又被人记恨上了? 许砚之百思不得其解,求助似地看向季瑶。这一看也让他猛地想起另一件事。他定然在玲珑居见过她。 许砚之一念至此,轻摇着扇子走上前,朝洛云川微微颔首,道:“公子,恕在下冒昧,可否容在下探探你的脉?” 几人惧是疑惑,季瑶看他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也犹豫着让开了半个身子。 洛云川更是无所畏惧。他挑衅似地向许砚之伸出枯瘦而布满脓疮的右手,嗤笑了一声。 许砚之强忍厌恶,往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串佛珠,递给洛云川,道:“……你自己戴上看看。” 谁知当洛云川将那一串佛珠套在手腕上的一刹那,地牢里嗡鸣之声大作,那陈旧的佛珠陡然发出一阵刺目金光,哗啦啦落了一地。 众人皆被这光吓了一跳。许砚之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道:“竟然有用,公子你的通灵之性可不是一般的强——不,何止通灵,公子你这简直就是通鬼之体啊!” 季瑶忙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洛云川抬起头,死盯着许砚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霎时亮得惊人。 “哦?许小公子这回可是说对了,我就是个能见鬼的。” 几人闻言,又被吓了一跳。 洛云川面色可怖,直直盯着半黑的甬道与飘摇的灯火,如鬼一样幽幽道:“许小公子今日怕也有血光之灾,你背后背着的东西不干净,断不可掉以轻心。” 狱卒见之不忍,呵了声“闭嘴”。谁料洛云川来了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轻声道:“尊夫人的英灵可是在地里等了你许久。” “休要妖言惑众!” 洛云川见众人的表情由讶异渐渐转为恐惧,心下甚是满意。他哈哈长笑几声,最后死盯着临衍,道:“也难怪我天煞孤星,命途多舛,你们修道之人老说天道有常,那你可能回答我,老天又为何有这样的安排?!”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竟仰头迸发出桀桀大笑。 他的笑声喑哑古怪,在滴水可闻的牢房中回荡不绝。而这笑声又太过凄惨与莫名,连带着一个牢房的死囚都跟着喊起了冤枉。 牢里一时百家争鸣,万马齐喑,吵得几位耳边嗡鸣作响。 狱卒眼见着事态失控,也顾不上许砚之与蒋大人的面子,只得将三个不速之客速速请了出去。 三人被这一闹,一时进退维谷,皆有些尴尬。 许砚之自知闯了祸,刷一声展开扇子,道:“我先同县衙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先照料他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顶着临衍杀人一般的目光,咳了一声,道:“还好还好,又没真惹出什么乱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万一他能翻案也说不定。” “你那佛珠到底什么来头!” 临衍想是被气得晕了,一时丢了敬语不算,他的君子之姿全被消磨殆尽,此时只想拉着许砚之痛打一顿。 许砚之又干咳了两声,道:“……前两年我不是去了一趟九原,当地有个大巫,据闻可以通鬼。我瞧着有趣,便偷学了两招。” 言罢他马上补充道:“但那佛珠确是寒江寺里求来的不假,住持是我家故交,他说我虽没什么习武的天分,但没准是个有佛缘的,让我带着这佛珠,说不定以后可以保命。” “……那你为何要将它交给人家!?” “我瞧他印堂发黑,怕近日有灾,本想给他渡个劫,但刚才这一看,此人或许真有天生通灵之异也说不准。” “……” 渡个鬼的劫。临衍又横了他一眼。若是眼刀可以杀人,许小公子只怕此时已被剃得干净了。 然而许小公子既能抱着程长老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第二天又没事人似地聚众打麻将,他的脸皮必非常人能敌。 “衍兄莫着急呀,我看那人身上确实有股气,你记不记得《四海图志》上说,有人天生异能,能听亡魂之声。这么一猜,说不定这人真看到了什么事……” “连《四海图志》你都信!” 那《四海图志》本是南朝伪书,上头挂了个上清真人的名字,通篇全是屁话。 临衍觉得此人没救了。 “别急别急,我还没说完。”许砚之忙道:“洛云川同青灯教关联不浅,现下青灯教早成了朝廷的眼中钉,你无论是想救人还是打探清楚案情,我都建议你直接从官府入手。” 许砚之追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季瑶眼疾手快,忙拉了他一把。 这一把的情意可令许砚之有些恍然大悟。他盯着季瑶看了半晌,道:“……这姑娘也是桐州人吧?” 临衍将季瑶往后一扯,冷声道:“君子不语鬼神,我们改日再叙。” 他言未尽,刚一转身却被许砚之牢牢抓了袖子。 “你还别不信。我虽没什么武学天资,通灵之术却还有些自信。除了那个云川公子身上有股子死气之外——” 许砚之死拽着临衍的袖子,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同你一起的越兰亭姑娘,她的身上,也有一股死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一川烟雨任平生 越兰亭在细雨中策马奔驰,雨水沾在她的发间额上又顺着睫毛滴落了下来。 一汀烟雨微冷,周遭山景如晕开在清水中的一笔黛色,越远越淡,淡薄且空濛。雨水洗刷在春枝又落入泥土,枝头翠色张了些许,不如初春时那般寡淡。 疏疏落落的林子中有一间木屋。越兰亭上一次来的时候,木屋的主人还在淮安王王墓里焚香叩首,没有出来。 淮安王本名一个珣字,没有姓,亦没人知道他家乡何处,只知其成名的时候,公子无忌已雄踞北方近三十年有余。 公子无忌每每率军南下,都被天命所阻:或因一场大雨,或因一场瘟疫,又或者恰好碰上了异常骁勇的颜参。 颜参垂垂暮年尚能决胜千里之外,公子无忌虽心悦诚服,另一半的私心却也恨不得将此人大卸八块,悬其首于万军之前,令他的英灵眼睁睁看着自己统战八方。 是以当淮安王劝公子无忌杀一百奴隶以唤老天爷一口东风的时候,谁都不曾想到,这一口东风竟使得公年逾古稀的颜参因一口鱼刺而要了命。 后淮安王受封,公子无忌给了他一座集天地灵气的山脉以修王墓。 而羌国的铁骑也由北方南下,一举荡平了六国。 传闻淮安王于军前坐镇的时候一身铁索甲,驷马拉车,颇有神佛难挡之势。也有传闻说淮安王珣之军队为阴间孤鬼编成,否则怎能在一夜之间将南国夷为平地?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而子陵君被南国君主送给被公子无忌做人质的时候,淮安王已经是个能止小孩夜啼的罗刹,此事不假。 也没有人知道屈居在公子无忌掌中的子陵君如何度过了他的青涩少年时光。史书上有关此人的记载都拥挤地浓缩在了他三十二岁那一年。 那一年冬夜,南国国主猝然长逝,子陵君连夜出逃,其门下死士将其送离羌国国境的时候,三十死士只留了四个——此四人后被封王拜相,却都没活过而立之年。 更没有人知道,一个落魄的皇子如何在一夜之间凑齐一支军队,又是怎样以铁血手腕迫使其母家臣服。 而后子陵君率军围了羌国国都,迫公子无忌调转枪头仓皇北伐之事,却是史家尤为津津乐道的一段。 公子无忌与子陵君决战于琥珀川,双方大军压境之际,作为公子无忌的左膀右臂的淮安王却突然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 子陵君大获全胜,公子无忌在琥珀川边自刎。他的血被搅入浑浊的琥珀川里,同淮安王的两条大蛇残尸一起,蜿蜒向东,汇入大海。 而那淮安王究竟去了何处,却始终没人说得清楚。 如今的淮安王王墓早被人刨得不成样子。 传言逸闻,真假难辨,无论淮安王其人是否存在或是野史杜撰,桐州城城北有一座未完工的王墓,墓的旁边住了一个老头,此事倒是真的。 越兰亭下了马,也不顾马蹄带起的泥点溅脏了裙摆,她冒着小雨,疾步上前扣了门。 无人应门,她又再敲了敲。 雨水冲刷在树枝上窸窣作响,天色渐沉,周遭疏疏落落的桃树萋萋然将屋子围成一圈,树干静立在晦暗的天光里光怪陆离。 屋里传来脚步声,越兰亭舒了一口气。然脚步声并不朝门边来,屋里的人似是犹豫了片刻,也不开门,只隔着门板听了半晌,粗声粗气地问道:“谁?” 越兰亭又敲了敲门。那人按捺不住,将门打开一条缝,一盏飘灯孤零零地伸了出来。 提灯的手干枯而细瘦,那人也不露脸,只对来者道:“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忧心惨惨,念何念何。” 越兰亭听得不耐,低头朝门缝中道:“是我。” 那人一愣,开了门。他已不知多少岁,头发稀疏,牙齿早没了,而那努力睁着的眼睛也已泛黄,不知是否还能视物。 他以油灯细细将越兰亭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惊道:“……九殿下?” 越兰亭径自进了屋,他愣了愣,小心翼翼地将门拴了,又将油灯放到屋里唯一一张油腻腻的桌面上。 屋里实在没有可供待客之坐处。越兰亭也不介意,挑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凳子,又指了指提灯的老人,道:“你不是我神界中人,不必这般唤我。” 守墓人一愣,佝偻着身子道:“喊惯了,不好改。” 他也给自己好容易找了个坐处。因年老体迈,坐与站都十分困难,他颤抖着双腿,支着膝盖落座。越兰亭冷眼瞧着,并没有伸手扶一把。 “殿下又是来听淮安王的事?” 越兰亭冷哼一声,道:“来讨价还价。”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精巧的黑色石子,石子在油灯的微光中尤显油滑。 她将那石子往守墓人鼻子底下一晃,守墓人伸手去拿却掏了个空。 “凤凰火石?” 他半张着昏黄的眼仁朝越兰亭跟前凑了凑,越兰亭忙站了起来,他见之笑道:“既然九殿下防我同防贼似的,又何必来求我?” “你这贼若能防得住,当年鬼蜮也不至于痛失了三个鬼差……” 越兰亭嗤笑一声,将那枚石子放在油腻腻的木桌子上,怀抱双臂,道:“还有一个,被困方寸之间,自己出不去,别人进不来。你说这是不是自作自受?” 守墓人瞧着她神色轻蔑,不知嘲的是他人或是她自己,便也冷冷一笑,道:“九殿下此言在理。鬼帝陛下听之,想必会十分欣慰。” 二人皆知鬼帝白臻曾因这事焦头烂额了好一阵,他这话倒是明晃晃的挑衅。 越兰亭背过身,守墓人拿起凤凰火石,在手掌心里掂了掂,自言自语道:“就这么个小东西,凤族也跟我扯了个好几十年。当真穷小气。” 越兰亭本想反驳,一想到凤弈那张气之变色却又无可奈何的脸,颇有些微妙而舒心。 她冷眼看着守墓人打开了窗户。窗子外面疏疏落落的树林子在微雨中朝着天空争相生长,枝丫横生,更显怪异。 稀疏的林子将小木屋团团围住,仿佛圈成了一个同外界两相隔绝的空间。 雨水飘落在不远处的泥土地上,初春的料峭冷风将树枝吹得瑟瑟作响,而靠近林中小屋的这一侧无风无雨,亦无鸦声与虫鸣,静得让人害怕。 守墓人又拿着凤凰火石摩挲了片刻,他的侧脸被油灯隐了一半,竟生出几分温柔的错觉。 “若是阿伟在此,想必……” 他没有说完,便将那小石头朝窗外狠狠一抛。凤凰火石撞到不远处一枝横斜出来枯树枝上,树枝应声断裂。 小石头在地上滚了两滚,轰地一声,忽然燃起了火。 山火将枯树干引燃,又将更远处的树枝连翻引燃,越兰亭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守墓人斜眼看着她,冷笑数声,熊熊山火呈燎原之势,向零落的小木屋压了下来。 分明还有雨,分明泥土润泽,而此山火却仿佛在山林间畅行无阻,火光烛天,连天幕亦被点染上了几分薄红。 所幸此地林间并不密集,再远的树林子便点不着了。 山火燃了一会儿渐渐式微,半柱香过后,枯树犹自指着天空,树的表皮上多多少少覆盖上了一层焦灰。 越兰亭顺守墓人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被烧焦了的枯树与小屋周围未曾被引燃的枯树不知何时竟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块地界。 未被引燃的枯树怀抱着孤零零的小木屋合围成了一个圈,此圈方圆不过三丈余,恰好将小屋及午屋子后面一片菜地围绕了起来。 菜地中稀拉拉种了几根苗,草盛豆苗稀。 “……早知你是用它抛着玩儿,我还干嘛去费力八劲给你求来。” 越兰亭长舒一口气,惊魂未定。 守墓人笑了笑,道:“三丈,不算远。此结界还能再支撑一百年。” “一百年,那也即说明你还有一百年可活,”她颇有些幸灾乐祸:“前前后后加起来你也活了个两三百岁,赚足了。” 虽说这后一百岁不伤不死,但守墓人也只得龟缩在这孤零零的小木屋中,不得越界分毫。 而百年之后,结界式微,外界之力向此间挤压,这小屋子连同守墓人自己也终将魂飞魄散。 值得么?她微仰起头,盯着黑乎乎油腻腻的屋顶,不敢去想。 “赚足赚足,九殿下说足便足。你在轮回井里受罪的时候,哪知道远远看着他人生老病死,沧海桑田的妙处。” 守墓人大咧咧地拿起油灯,用衣袖擦了擦,笑道:“看在凤凰火的份上,我倒可以同你多讲一些。今日想听什么?” 越兰亭挑了挑眉。她懒洋洋地撩了撩头发,道:“上次讲到琥珀川一战,淮安王在其王墓中留了一副衣冠,自此便不知所踪。你一个人独居此地良久,想必王墓里的弯弯道道早都敲明白了,此事你怎么看?” “老朽老眼昏花,看不见。看什么看。” 守墓人瞧着木屋门口的方向,努力张开浑浊的眼,眨了眨,道:“殿下你记忆倒是好。这王墓嘛,确实没人别我更清楚,至于这价码……”他敲了敲油灯的琉璃壁,阴森森笑道:“恐怕一个凤凰火还少了些。” 越兰亭听得火起,恨不得拽着他所剩不多的几根头发薅下来。 然而尊老还是得尊,老流氓也得尊,她耐着性子哼了一声:“你还想要什么?” 守墓人不料其妥协得如此之快,颇有些诧异。他试探性问道:“殿下此行想要什么?” “开棺,”越兰亭盯着他,眼神凌厉,道:“我想知道淮安王是否真的是个死人,这王墓里躺着的那一个,又究竟是谁。” 守墓人闻言哈哈大笑。 “好说,好说。” 他亦盯着越兰亭,只觉此人虽一副神体不老不死,一张朱颜几百年永驻,却也同他一样可怜。微妙的,不可言说的,知生而不知死的可怜。 他遥遥指着桐州城的万家灯火,华灯初上,烟光迷乱而空濛。 “桐州城里有一方石头碎片,那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小王八羔子从我这儿偷的。我出不去,殿下您去替我找回来可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美人画皮 华灯初上,火树银花,桐州城里自天黑之时便已是车水马龙,一路铺着香,一路的轻罗小扇与珠钗红翠。 桐州首富许家大宅里更是凤管朱弦,流觞曲水,宾客击鼓尽欢,女眷们一袖馥郁。 若非守在门外的家丁们一个个面目沉肃,就看这满耳笙歌满眼花的势头,哪里有半分大旱方过的样子? 许砚之斜坐在案头,迷迷糊糊瞧着跟前新剥的红石榴如鸽子血一样红嫩,而剥石榴的那双手如皓雪凝霜一般的白滑,只觉有些醉上头。 左边那不识数的李姓公子正和人大声争论什么年初一场大旱,百姓流离,春雨又不足,善堂里的粥太稀一类的鬼话。 右边一个不知是何人请来的纨绔正抱着一个舞女瞎胡闹。 这群人怎的一个个一天天都没点长进?许砚之不屑与这一群人周旋,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坐中的临衍。 这人算是长进的。此时他正一本正经,一脸严肃,一副肃杀之相。 这挺直了脊背死死抿着嘴角端坐在玉案之前的样子,板正得连许砚之都忍不住出言调戏。 衍兄这人当真有趣。分明长得不差,心怀些许傲气与贵气,高冠束发面白如瓷,混在人间也必能成个雅致之士,怎的偏生修了个道? 以他那一手抚琴松涛间的工夫,莫说其他,怕是连当世大儒王珏都得甘拜下风。 旁边的美貌歌女得了许砚之的眼色,捧着瓷盘子婀娜地走上前去,低下身,对临衍柔声道:“公子,可是嫌我们这酒不好吃?” “……不曾,有劳姑娘。” 那侍女瞧得此人太过严肃便也燃起了几分好奇,她嫣然笑道:“可要阿妩陪公子喝几杯?” “……不用,有劳姑娘。” 临衍垂袖而跪坐,听着亭子中的弦歌之声与外头的流水潺音,眼看着满目的声色犬马与光怪陆离,恨不得将许砚之其人拖出来摇着肩膀好好修理一顿。 然时不我与,时不我待,有求于人,便是再是痛苦都只得陪主人走这一个过场。他端起酒杯,薄薄抿了一口,阿妩得了鼓励,又给他倒了一些。 若说这桐州城里还有谁能给他一个外人牵线搭桥探一探洛云川之事,除了许砚之外,临衍一时半会也再找不见其他人。 他斜眼看着许砚之,又凶又怂,别扭得很,许砚之看得有趣,抖开扇子朝阿妩笑道:“你还是别为难人家了,我这个朋友喝不来美人倒的酒。” 阿妩笑道:“怎会有这样奇怪的人?” 她媚兮兮地斜瞥了一眼临衍,又道:“那必是阿妩不够美,酒不够醇,许公子私藏的玉楼春还没拿出来罢了。若是溦姐姐在此,公子必不会这般冷淡。” 美人似娇还嗔,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道:“成。你既这般说,我这待客之道确实不对味。” 他呼了一个小厮过来,又对阿妩道:“还不把你溦姐姐快些请过来?” 阿妩轻笑一声,袅娜地行了个礼。 临衍观之,心中警铃大作,忙道:“不劳多事。许公子不是约了个人要给我认识?人呢?” “正在来的路上,雨天路滑,衍兄见谅。” 他一边说,一边死命地张着眼睛往临衍身后一座廊桥上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师妹怎的没来?” “或许也是雨天路滑,一时没找到地方。” 雨意早已收尽,而许家后院中铺着的青石地砖有专人打理,地滑之说纯属骗鬼。 因着许家老太太信佛青石地砖上雕着含苞的莲花。而于许砚之等人来说,侍女站在此莲花之上,便颇有了些步步生莲的风雅。 临衍不兴附庸风雅,他听着水声,看到莲花地砖上纵横的灯影,忽有片刻恍惚。 许砚之的一句“将死之气”扰得他心浮气躁。他不知该信或者应该将之斥为狗屁,遂只得强迫自己不去想。 然而不想归不想,人到寂寞当头,又喝了几杯薄酒,思绪一个漂浮便容易牵着一股难以言明的钝痛与怅然若失之情上下沉浮。 ——她怎会死?她神体加持,一出手便是摧枯拉朽之力。 这人虽是不靠谱了些,但看着也不像是个厌世求死的。她怎么能够“将死”? 他感到脖子上有些许痒。那一块被越兰亭吹过的皮肤不受控制地发痒,清浅无痕,沾着薄薄的醉意,几丝愁绪,一寸的烟雨与一寸的软香,氤氲而清冷,冷而摇着不知名的困惑。 她三番五次撩拨他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她是否也曾如自己这般困惑? 他咳了一声,看了看四周,朝许砚之道:“你好端端地约人来见,又撺这一大群人来做什么?” 眼见着侍女又将其杯子添满,临衍深吸一口气,朝许砚之遥遥敬了一杯。 许砚之回敬,心道,这样差的酒量还来混江湖,若一不小心醉后“失身”,看你怎么同门里那群正人君子交代? 一念至此,他越发兴致勃勃,一撩衣摆踱到临衍身边,低声道:“此非常之时,我单独揪个官府的人来我府上像什么样子?此秦勤大人乃青灯教一案的经办之人,你有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临衍点了点头,又听许砚之道:“这里的舞女也多是玲珑居的旧人,你若有何疑问,也可以私下里找她们打听。” 临衍颇为诧异地瞥了许砚之一眼,心底有些许发毛。 此人一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般大动干戈为自己施以援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又联想到白日里季瑶对他的态度,更是心下生疑。 这人少年纨绔,季瑶又曾在玲珑居待过,这二人难道还是旧相识? 正思索着,亭子边一个侍女朝许砚之点了点头。 绯色的纱帘被一只皓白的手掀开,环佩敲击之声与流水一般清越。 来人身着湘妃色百褶长裙,上身一件苏绣的褙子,绣样是一簇兰草,兰草亭亭玉立,与来人冰清玉洁的气质相得益彰。 来者竟是季瑶。 临衍盯着季瑶,只觉此身装扮甚是……独特。她平日多以刘海遮了左脸,天枢门的道袍又出尘而飘逸,此番绾了头发又拿了扇子的寻常女子打扮,忽让他有片刻陌生。 许砚之亦是惊了,目中除去了白日里的探究,多了些许惊艳。 这身样式他在许多女子身上见到过,闺秀也好,后院中的妇人也好,多是人间富贵,如牡丹一样慵懒而绝艳。而这身打扮放到季瑶的身上,则莫名多了些许世俗情味。 世俗而不庸俗,如一抹孤兰,高洁地被他养在花圃里。 季瑶见了他,也是怔忪。临衍盯着季瑶,季瑶盯着许砚之,许砚之低下头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忽觉有些荒谬。 那脸上有浅浅疤痕的姑娘竟有何过人之处,勾得他好奇而念念不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方才罢休? 阿妩娇笑了一声,问许砚之道:“许公子别光顾着看美人,我们溦姐姐来啦。” 言罢,又指了指那一方刚被放下的纱帘。 帘子又被撩了起来,这次进来的人倒是富贵多了。 来人梳了个同心髻,头发里塞了发包,挽作流云的形状。 她的一身衣衫倒与寻常女子不同,似是仿了前朝飘逸之感,长衫广袖,披着罗带,罗带一端绣了小小的桃花。 她朝许砚之端庄地行了个礼,又朝临衍一福身,笑道:“妾身邱溦,来迟一步,请公子莫要见怪。” 好戏方才上演,怎能见怪? 许砚之笑出了一双狐狸眼,对邱溦道:“嗨呀溦姐姐,我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过来,你好容易来了,我又怎敢见怪?” 他忙迎上前,握着邱溦的手,道:“你来的路上可有见秦大人?他这是诚心要放我鸽子吗?”末了又低声道:“便是那边穿百褶裙的姑娘。帮我探探她的底细。” 邱溦了然,婉婉一福身。 纱帘第三次被掀开的时候,走进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声如洪钟,高大魁梧的男人。 临衍愣了愣,这不就是那日在桐乡县见过的那个官兵?他便是秦勤? 秦勤见他也是一愣,满腹狐疑,偏头看着许砚之。 许砚之哈哈一笑,道:“此人是我兄弟,人家好朋友小聚,不谈正事,不谈正事。” 他将秦勤拽到临衍跟前,道:“他们天枢门人自幼习武,武学功底了得,你前日不是还说我武功烂?兄弟我给你介绍个高人,但凡有任何武学上的事,你问他,别再来折腾我。” 言罢,拍了拍秦勤的肩,这幅哥两好的架势令临衍二人颇感不适。 “……秦大人,久仰。” 临衍对他抱拳行礼,态度甚是恭顺。 秦勤心下冷哼一声,想,我这薄名,你又不是桐州人,久仰个鬼。 二人入座,弦歌之声复又起,衣香鬓影,宾主尽欢。临衍同秦勤碰了一杯,各自薄抿了一口,皆默不作声。 *** 阿妩跳了一支《鸾凤归》,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和一低头的笑意都让临衍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而她身侧敲檀板的姑娘,他们唤她做阿青,这人以轻纱遮了半张脸,更是怪异。 临衍不尴不尬地闷了一口玉楼春。他眼看着秦勤也不发一言,一饮而尽,闷头吃葡萄,便知此人也同他一样尴尬。 这让他忽而对这位仁兄徒生出了一股好感。 他与秦勤不尴不尬地碰了个杯,临衍一口饮尽,道:“兄台酒量甚好。” 秦勤冷哼一声,心道,这人酒量这般糟糕装什么大头神。 他推了一盘糕点到临衍面前:“吃点垫着,不容易醉。” 那蒸作金鱼模样的小馒头甚是可爱,临衍瞧得有些发懵。 “敢问兄台祖上可是北方人?” “你怎知道?” “……你腰上的这柄剑,剑身长直,剑格为圆盘,上面的饰带有些年头,想来是祖传之物。这是夏国的手艺,中原并不常见。” 临衍一边说,一边捂着额头,只觉昏昏沉沉,四肢重俞千金,张说话的嘴都变得温吞起来。 季瑶见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轻声道:“师兄,你可是喝多了?” 临衍迷糊糊盯着季瑶,一边想,这玉楼春果然不是凡品,一边又看着她头上的金钗出神。 好端端一个凤首衔珠的簪子,怎的竟成了缚灵栓了呢? 秦勤挑了挑眉,道:“兄台见多识广。”言罢又对季瑶道:“实在撑不住就扶他去睡吧,年纪轻轻,莫要吹了冷风。” 他这话还没说完,果然一股凉风灌入亭中,四下皆是流水,水流映月,风雅而冰冷。 许砚之打了个喷嚏,邱溦见状,趁着给他递帕子的功夫俯身道:“公子怀疑这姑娘是玲珑居的旧人?” 她言罢,轻蹙着眉头,又喃喃道:“照理说玲珑居给官府封了,后又被不知何人一把火烧了,若真是里头的人,怎的到这桐州城里竟没一个人认识?” “……这不得问姐姐你么?” 他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这一声仿佛惊雷之响,硬生生将亭子里的风雅弦乐之声扰了半个节拍。唤作阿青的姑娘抬起头,幽幽看了他一眼,看得许砚之甚是脸热。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许砚之悻悻地揉了揉鼻子,低声道:“我看着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照理说本公子过目不忘,断然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她认出我来我却没认出她。不可思议,啧,太不可思议。” 看他折扇轻摇,脑袋左右晃着,邱溦噗嗤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让你许公子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若此一说,我更要看看这是个何方神圣。” 邱溦提着裙摆走到端果盘的侍女身边,耳语了两句。 另一侧,秦勤即便不愿同临衍这醉酒之人多言,但季瑶一个大姑娘家,总不能当真对人家不理不睬。 “……姑娘方才问的事,秦某实在不方便多说。那洛云川与青灯教有所勾结已是既成事实,更何况他自己也已经签字画押,秋后问斩,此事铁板钉钉,你也莫要再做无用功了。” 季瑶闻言急道:“那你可知道他……他似是与常人有些不同?说不准正因如此,他才这样守口如瓶!” “此事也断非在下可以妄议的。”秦勤无可奈何,想,此小姑娘看着文秀清雅的一个人,怎的竟这般执着? “……那,大哥,你,你可知道芍药姑娘的死因?” 秦勤一听,愣了愣,道:“……谁是芍药姑娘?” 季瑶还想再问,却听座首邱溦重重咳了两声。 邱溦广袖一挥,站起身,朝众人婉婉一福身,朗声道:“许公子让奴家给大家备个好玩的把戏,奴家愚笨,也想不出其他雅致法子,这思来想去,便也只有些投壶饮酒的老花样。不如请诸位赏个脸?”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曲水流觞 坐在她右侧的李姓公子叫了声好,众人便都叫好。 许砚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大声道:“这投壶之法说来简单,不如我再加个码:谁若一投即准,即可令在场一位兄台回答一个问题,该人不可撒谎。谁若连中三支,即可令在场一个兄台做任何一件事,该人也不可耍赖。这样可好?” 此言一出,众人皆起哄叫好。 季瑶远远看着他,陡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都道故人重逢不亦乐乎,然没人告诉过她,此乐既可是纯然而浓烈的归乡之情,也可以是苦辣参半,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翼翼。 许砚之礼让客先,秦勤拿起铜制短箭一投,铜箭稳稳落入了壶口中。 “……你个习武之人,怎的这般不懂礼让?” 许砚之恨得牙痒痒,朝他翻了好几个大白眼。 秦勤不知他的玲珑小心思亦不懂他挤眉弄眼所为何事,但见许小公子有意找茬又不明言,便也只能闷闷地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问罢自罚一杯酒。 轮到临衍时他已喝的有些犯晕。他艰难地站起身,也不拿托盘里的箭,只远远地给许砚之敬了一杯酒,道:“实在是醉了,玩不了。” 托着箭的仆役见他决心甚硬,当真不为所动,正左右为难之际,旁边锦衣华服的李公子一把将箭抢了过来,一箭投去,偏了。 众人皆吆喝起哄,有人道“李兄不行”,也有人道“你那点小心思邱姐姐怎会不知道”的,一时湖心亭里吵吵嚷嚷,声色犬马,甚是热闹。 许砚之冷哼一声,单手拽起站立不稳的李公子,心道,一群废物,这般没用。 他自行接过仆役拿上来的箭,正待往那铜壶中投,却见邱溦轻咳了一声,摇了摇头——你在这关头逞什么威风? 他一想也对,遂又撩起衣摆,一步并做三步地跑到临衍面前,将那铜箭恭恭敬敬抬给他。 “你们习武之人,这点小孩玩意儿又怕什么?那便秦兄一箭投中,正得意洋洋呢。” 秦勤并未得意洋洋,秦勤大人正在闷头啃一块瓜。 临衍被许砚之推搡得没有办法,抬起手,只见短箭擦着壶口,颤巍巍落入了壶中。 许砚之朝邱溦横了一眼,邱溦摇了摇扇子,以口型道:莫慌。 临衍喝得有些多。他坐下的时候狠抓了季瑶一把,一手温香,一手不合时宜。 他张了张嘴,面色薄红,眼波如桃花;许砚之近距离瞧着他,暗想,原来所谓媚色,放在男人身上也是一样的。这家伙竟是个山精。 “……那便,令砚之作诗吧。”临衍道。 “不对呀,方才不是说好令衍兄可以问我一个问题的嘛,怎的竟让我作诗了?” 他凑到临衍身边,将那半幅宣纸递给他,道:“早闻你自小虽常在山里,琴棋书画却是样样不落人后。这下半片便由你来写,怎么样?” 阿青体贴地递过笔,众人皆开始起哄,临衍看着这乌泱泱乱哄哄的声色犬马,摆手道:“砚之莫要为难在下了,我已经连笔都拿不稳了。” 许砚之闻言哂笑,临衍又道:“也弹不了琴。你若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想好了告诉我。” ——我若让你脱了上衣下水冬泳你也去么?许砚之面露得色,偷偷瞥了一眼季瑶。 他方才同邱溦一番商议,只觉临衍的保护欲实在太强,要想探知季瑶的底细便还得把她这大师兄找借口调开。 一边的阿妩见状,也一唱一和道:“奴家没读过什么书,只觉着许公子才高八斗,厉害得很。您已这般才高八斗,还这般为难人家衍公子作甚?我看着都心疼。” 她此言一出,众人起哄更狠。 阿妩嫣然一笑,一手柔柔搭在临衍手背上,笑道:“我们这些女人呐见识短浅,听人说起这诗词歌赋,武学修道一事,都跟听天书似的。此一番能见一眼公子这般气质超凡之人,已是三生之幸,别无所求啦。” 许砚之闻言,哈哈大笑:“衍兄,这阿妩姑娘可不轻易夸人,这般将你夸出了花来,怎的能令美人失望?” 他一边说,邱溦一面吩咐一旁的仆役呈上一把长剑。她将那把剑递给许砚之,许砚之点了点头,道:“都道天枢门武学名冠天下,我等都没甚见识,衍兄若能为我等舞上一曲,我等这才是三生有幸。” 他言罢又吩咐阿青站起身,一撩衣摆,道:“你本是客,你舞剑,我给你拌琴,衍兄可千万别嫌弃在下琴技。若这一剑舞得不好,可是要喝酒领罚的。” 这一套一套,分明早设计好了就等他往里钻。 临衍怔然道:“这怎么……?” 他还没说完,许砚之忙趁热打铁道:“恰好瑶姑娘也在,你即便令我等失望,也总不好令你师妹失望吧?” 他这一番信口胡诌红口白牙令临衍对此人实是敬佩。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他是怎的将其胡乱吨做一锅又给自己当头扣上的? 临衍颇为无语,正待拿剑,季瑶忽站起身,朗声道:“师兄醉了,我虽不才,天枢门武学,我也是懂一些的。” 她话一出口,莫说许砚之,连临衍亦有些诧异。 季瑶深吸一口气,看了许砚之一眼,又对众人朗声道:“倘若我代师兄舞剑,你便将他借我半柱香的时间,可好?” 季瑶指着秦勤,掷地有声;秦勤闻言,酒杯“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许砚之旋即喜笑颜开:“此事好说。我等几个凡夫俗子,当真还没曾见过姑娘舞剑,今日当真长见识。” 那头阿青得了邱溦的示意,端着一壶酒,袅娜地绕到了季瑶身后。 趁着季瑶转身的功夫,却见那酒壶斜斜洒出了两三滴酒水,顷刻便将季瑶的香妃色衣裙沾了一块污。 阿青双腿一软,忙跪下致歉。季瑶也被此吓了一跳,忙试图扶她起来。 邱溦见状横了阿青一眼,欠身道:“这小丫头子见识浅,笨手笨脚,蠢兮兮的,是我失职,甘愿领罚。” 她幽幽地瞥了一眼许砚之,又道:“话又说回来,你许公子你只顾着自己好看好玩,哪看人家姑娘这长裙曳地的,舞剑多不方便。不如我带瑶姑娘下去换身衣服,诸位先玩,如何?” 邱溦深深看了阿青一眼,后者微微抖了抖。 季瑶被二人诓了,未觉有异,只想着这个阿青回去之后莫要被罚才好。待二位姑娘双双告退,许砚之朝邱溦投去赞赏的目光。 他心满意足酒足饭饱,又扯着众纨绔开了几句浑玩笑,这才凑到临衍身边,假惺惺问道:“衍兄可还支撑得住?是否需要我令人抬你回去?” 撑得住就怪,这玉楼春独他桐州许家府上所有,初饮不觉,后劲极大。加之临衍常在天枢门不沾酒,如此推杯换盏下来,不倒才是怪事。 临衍看他的眼光漫着空茫与一丝魅色,许砚之灵机一动,贱兮兮地凑到他的耳边,道:“衍兄甚有齐人之福。你师妹雅致,越兰亭姑娘艳丽,你偷偷告诉兄弟,你最喜欢哪一个?” 临衍痴痴望着他,没听明白。 许砚之见临衍讷讷不言,甚是有趣,便凑上前,顺势问了个更劲爆的:“衍兄,你可还是个雏?” 临衍依旧不答,却指着不远处蒙面的阿妩姑娘道:“她头上的簪子为何在晃?” 阿妩正俯身给秦勤续杯,这一俯身,胸口大片的洁白便也毫不遮掩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许砚之咳了一声,道:“……那是金步摇,一步一摇,最是惹人怜。” 他觉得此人于风雅之事上实在是没救,遂无奈道:“衍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 许砚之长叹一声:“我还是扶你去客房里躺一会儿吧。不然真能给你活活气死。” 他刚一捞起绵软的临衍,一个小厮也助他一起接过了临衍的胳膊。 临衍怔怔地盯着阿妩,喃喃道:“不对。” 秦勤见他要走,隔着两张玉案向他举杯致意。 当此时,阿妩拔下金钗,手腕一翻,那金钗便直直向着秦勤的颈边刺去! 与此同时,阿青操起投壶所用之短铜箭,大喝一声,那箭便如针茫一般直朝许砚之抛来! 此箭由铜身打造,将人刺伤那是绰绰有余。临衍将许砚之一把推开,反手拔剑,剑芒如水,“叮”地一声,短箭落了地,碎成两截。 秦勤端着的白玉杯子亦碎成两截,酒撒了一地,他的肩膀上沁出血。 临衍眉目狠厉,眼波清明,长剑当胸,剑尖滴下血。 而那刺杀未遂的阿青姑娘正大张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出手迅疾的年轻人。 阿妩的细腕正被秦勤死死捏着。她方才金钗一击偏离,并未伤及要害,只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秦勤习武之人,反应极快,见了一泓寒光,直觉性地躲了开。 临衍亦是习武之人,他这一剑,剑势千钧,许是沾了些许醉意,更显强横,无所顾忌。 这一剑令他自己都有些诧异。怎的平日克制惯了,两杯黄汤下毒,一身君子之温润竟被消磨得这般厉害? 阿妩见一击不成,长袖舒展,袖中一枚黑羽直朝临衍射来。 他一剑削了那枚羽毛,阿妩又将几簇黑羽化在手心,羽毛如利刃般再次刺向秦勤。 秦勤这时候避无可避,心道不好。也正当此时,方才摔得四仰八叉的许砚之忽然爬了起来,操起一壶酒,兜头往阿妩身上浇去。 阿妩沾了酒,忽然惨叫一声,一手捂着被酒浇过的地方,痛得张牙咧嘴。她诧异而愤愤地看向许砚之,许砚之也是震惊,忙后退几步。 她又颓然挣扎了几番,只见那美丽的皮囊逐渐揉成一团,坍塌,扭曲,最终,一张新鲜鲜地人皮便这样平展地铺开在了地上。 片刻后,一只墨黑的鸟自人皮下面钻了出来。 它奄奄一息,咕咕叫着,拍了拍翅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天罚 季瑶听到席间隐隐传来骚乱之声,正感疑惑,邱溦眼疾手快扯着她的胳膊道:“瑶姑娘且等等。” 季瑶心知不对,刚一回头,只见一柄银制小刀便已经握在了邱溦的手里,而刀刃距她的脸不足一寸。 邱溦的眸光中多了些许复杂情味。她拽着季瑶的胳膊,冷声道:“莫动。否则就要破相了。”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如水的剑光也在微微地抖。季瑶看得分明,也不点破,只淡淡道:“你要如何?” 邱溦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心,拽着季瑶的胳膊一路往后院拖,恨声道:“别喊,别乱动,跟我来。” 明月皎洁,一轮悬在天边,丝毫看不出白日里方下了一场雨。邱溦将季瑶拽到了一方墙根下,凝神细听片刻又深吸一口气,对季瑶道:“若是喊人,我就杀了你。” 她的眼中蕴了泪,季瑶看得心下一疼,也看得似曾相识。 她在玲珑居时曾看过这样的眼神,这般狂热的,不甘的,被时也命也所拖累的,被飘零浮世所辜负的这样一双可怜人的眼睛。 “你们刻意将我和师兄分开,是为了做什么?” 邱溦见她神色坦然,毫不见畏惧之色,心头火起,哼了一声,死拉着她的手腕往后院一条石子路上拽。 小路两侧种了盈盈绿竹,季瑶跟着她一路跌跌撞撞,一路行到后院假山前。 季瑶一仰头,恰好看到二楼的木窗紧闭着,房檐下的风铃在轻轻地晃。 她轻声道:“你若要绑个人质,绑我不如去绑许砚之。他比我值钱,也比我更惜命。” “住嘴!” 季瑶一腔无奈,反拽着邱溦的手腕往自己这方一扯。“撕”地一声,邱溦的袖子被她拽开一个口子。她的袖中隐隐透出青紫的痕迹,似是被鞭子抽过。 季瑶此番使了五成力,她顺势扣住她的手臂,手腕略微用力便将她细弱的手腕子扣在了假山上。 “我虽在天枢门不算厉害的,却好歹自幼习武;你连刀都拿不稳,何必冒这般风险?” 邱溦狠狠瞪着她不发一语,季瑶便又道:“你们又是灌醉师兄,又是哄我到后院,此若是调虎离山……我竟也成了‘虎’么?” 她自哂一笑,邱溦见之,更是愤愤。 季瑶偏过头,恰看见邱溦手腕上的伤,心下已明白了三四分。 然而她见邱溦神色激愤,目中含泪,只得道:“无论如何,方才这许多家丁过去,你的同伙怕是一个都跑不掉了。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邱溦死死了盯着季瑶片刻,唾了一口唾沫在她绣了玉兰花的裙摆上。 “你也是窑子里出来的,这般护着那些人,你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你认识我?——许砚之让你来是为了探我?” 季瑶一时诧异,趁她分神之际,邱溦得了空,左手一翻往其颈边砍去。 季瑶眼疾手快又扣了她的另一只手,她无奈之下,不得不按着邱溦的肩,将她的脸压在冰冷的青砖上。 此间太静,落针可闻,邱溦一面吃痛,一面留心着前院家丁动向,实在不敢大声喧哗。 “……你们这些人,必会化为劫灰,会遭报应的!” 季瑶闻言一惊,道:“你是青灯教之人?——你们的目标是秦大人?” 她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心头却一时不知该进或是该退。 她想到那个溪水边绿衣服的女人和她的血迹黏在衣服上的斑驳之色。 邱溦见她神色忽紧忽缓,进退维谷,冷笑一声,道:“你现在有吃有喝,又有天枢门庇佑,我们用不着你的同情!” 言罢,她一反常态,朝天尖叫道:“来人!救命!” 这声音太过凄恻惨烈,季瑶一听,忙喝道:“你这样会被……!” “什么人!” 季瑶隐隐听到了脚步声,一队家丁已朝后院赶来。 她这是在自暴自弃,鱼死网破。 季瑶于心不忍,紧咬着牙,拽着邱溦,越发往许家后院深处走去。 一路树影幢幢,月明星稀,月华皎皎。邱溦还在死命地挣扎,季瑶技出无奈,撕下自己的半幅衣袖堵住了她的嘴。 可怜那一身新制的苏绣的褙子,只穿了一次便被这般折辱。 季瑶将邱溦拖往一棵老槐树边,气喘吁吁道:“你若落入他们手里,怕是生不如死;你若同我好好讲清楚事情原委,说不定我能求许公子……” 邱溦冷笑一声,眸中透出不屑。 季瑶急道:“可你们这般拼了性命,最后便宜了谁?你方才说我是窑子里出来的,难道我不明白么?你们即便入了青灯教,原也是为了求些许教友庇护,断不是为了取他人性命。你们即便杀了秦大人,别人便不会来追捕你们了么?你即便不惧死,可有想过那些想好好活着的姐妹?” 邱溦闻言,眨了眨眼,面色依旧冷凝,到底目中还是留了些许泪。 季瑶又忙补充道:“他们搜捕青灯教余党,致使民间私告之风盛行,姐妹反目,兄弟阋于墙,你们这几个连刀都不会拿的姑娘就这样来自投罗网,可有想过到底是谁在撺掇?最后的获益之人又是谁?” 她的一席话一语惊醒梦中人,邱溦泪目盈盈盯着季瑶,摇了摇头。 “不说也罢,我放你走就是了。” 季瑶言罢当真松了手。 邱溦捂着喉咙咳了两声,背靠老槐树,死盯着季瑶怔然不语。 季瑶叹了一声,细听了片刻,道:“他们要找到你不是什么难事。你从后门出去,记得乔装打扮,出了城门……罢了,想必之后的路也不用我教你。” 邱溦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提起裙摆,颇为费力地跑了两步,想了想,又回头道:“城南永乐巷中留了芍药姑娘的一些东西,若是交于你……想必她也得以瞑目。” 季瑶愣了愣,尚没听明白她此话何意,便听一声急促的鸟叫之声掠过夜空。 她抬起头,只见一只血红色羽毛的鸟振翅疾飞,由二人方才来的方向一路往东方飞去。 振翅之势扰得春枝沙沙作响,而那拖曳在它身后的长长的血红色羽毛恰略过了一座二层木楼的楼顶,檐下风铃被它的尾巴一扫,响得更欢。 一簇短而疾的箭光擦着大鸟的左半边身子飞略而去。一击未中,大鸟仰天长嘶。 季瑶回过头,只见来路鬼影幢幢,一片墨黑。 也正当此时,众人皆感到大地震了一震。 地牛翻身,地动山摇,轰鸣之声仿佛来自遥远地底的某处塌陷。 一场罕见的地震将许家后院的一场追逐拦腰折断,季瑶忙扶着大槐树勉强站稳,再一回过头看去,邱溦的身影早消失在了夜色中。 “地牛翻身,天降神罚!” “别让她跑了!” 场面一时十分混乱,而就在家丁往季瑶处赶的时候,许家深宅里的二层小阁楼之上有人推开了窗。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窗口,她居高临下,眼看着楼下持着火把的如长龙一般的家丁队伍哈哈大笑,疯癫癫地大笑道:“报应,报应!富贵积骨,富贵皆白骨!都是报应!” *** 桐州城的一场地震惊动了朝野,盖因当今圣上第十二子,庆王赵桓恰也在桐州附近。 他奉了皇命而来,旨在安抚被青灯教蛊惑的百姓。 这身挟皇命的庆王殿下恰好途径桐州城郊外,还未来得及将皇恩带给百姓,他自己便先被这天降横祸埋到了山洼之中。 桐州距帝京千里之遥,待消息送到当今圣上手中的时候,赵桓已失踪半月有余。 活生生一个皇子下落不明,桐州各级官府被连坐了一大片,桐州城内此时更是人心惶惶,也不知那雷霆般的天命和皇命又会降临到谁的头上。这也都是后话。 越兰亭自死人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然翻出鱼肚白。 鬼林子周遭的百姓也多多少少受了些波及,惊魂未定。她呸了几声沙土,靠着一处烧焦了的树干猛咳了一会儿,心道,还是该让白臻将这老顽固收到鬼蜮去,这不生不死地留着,妥妥人间一祸害。 更早些的时候,她同守墓人一起下了王墓。 主墓室中除了一口巨棺之外还有一个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木架子,架子是空的,木架子漆得油光水滑,不似前朝之物。 越兰亭冷哼一声,道:“你之前偷的生魂便藏在这里?” 守墓人闻之,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油灯甚是诡异,烛火忽明忽暗,稍稍不留意便似要熄了似的。 越兰亭又道:“你在这里呆了几百年,自己怎的没开馆看一看?说不准真有惊世宝物,可供你长生不老呢?” 守墓人闻言笑道:“怎的,这长生与不老,九殿下还没尝够?” 他将油灯移得更近了些。 越兰亭推着巨石棺的边沿,见他抱着双臂好端端地看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便也翻了个白眼,自行将那沉沉地巨石退离了半寸。 轰鸣之声令墓室顶上的沙土簌簌往下落,越兰亭咬着牙,又退了寸许,却看守墓人将那油灯往棺材顶上平平稳稳放在墓室一角。 “且慢些。还有一事,我得提前同殿下说。” 他直迎着越兰亭的横眉冷对淡淡道:“殿下流连人间数百年,这具身体虽说不老不死,然魂火之力怕也在慢慢耗尽吧?” 越兰亭冷哼一声,道:“所以呢?” “殿下每次一来都在问我淮安王珣的事情。我估摸着当年九重天消失之时你还在轮回井里,对当年之事也知之甚少。不如您再同我加个筹码,我再告诉您一些事情,如何?” 他将油灯提起来凑近越兰亭的脸,一脸皱纹,一脸阴鸷。 越兰亭被气得笑了:“我孤身一人,空挂了个九公主的头衔而没有一兵一卒。你还想要什么?——说起来,你这糟老头子不也是亲者尽丧不死不生,你怎地有这么深的执念?” 她将执念二字咬的极重,似是惋惜,又是嘲讽,守墓人一听,也有些火大。 “……我以当年九重天之事的真相换九公主的神体,如何?” 越兰亭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关你个几百年,还没长进么?” 越兰亭笑够了,半扶着巨石棺材道:“想要这具身体的人多了去了。得不到我的首肯,这具神体,你怕还没本事用。” 她轻蔑地睨着他,趁他还未恼羞成怒,退了两步道:“也不是不行,待我魂火耗尽,这具身体留之也没什么用处。你既狮子大张口,那我也便加个码。” 她暗暗瞥了一眼守墓人的油灯,守墓人眼睛一眯,露出些许杀气。 “殿下请说。” “往生之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同妖界皇室究竟有何关联,你同我讲一讲。” “……便只如此?” “便只如此。” ——竟这般好骗,越兰亭心想,几百年孤苦,竟这般好骗。 “轰”地一声,石棺材板落了地,露出里头沉木打制而成的椁。越兰亭的手有些抖,她一手抬着沉沉的木板,深吸一口气。 椁被掀开的一刹,一道黄光却猛朝她的面门射来! 越兰亭急忙闪身,守墓人嘎嘎笑道:“实在对不住,老朽的百年之期近在咫尺,九殿下这万钧的神体,只怕留在此处方能让我安心。” 越兰亭退了几步,长袖一甩,一缕银丝凝在了指尖。 那黄光也不知是何来头,她分明躲了开,此时深吸一口气却又觉得墓室中的一切都开始浑浑噩噩。她又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下去,却只觉喉咙中如灼烧一般的疼,而自己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越兰亭好容易稳住身形,扶着巨石棺材一字一顿,道:“……你,竟敢试图困住本座?!” 她长衫烈烈,无风自动,手腕一翻召唤出了一把墨色的长剑。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眼前越发模糊,步履却越发坚定。 守墓人一步一退后,心下惊惧,佯装不动声色。 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若非这副身体,若非长生不老,若非百世之寿……他还没想明白,剑光旋至,他举起手臂直觉性地一拦,越兰亭那深黑色长剑已然一剑劈了下去——剑光却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他的那盏油腻腻的灯。 这是令江河断流,大地崩裂的力量。玻璃油灯四散崩裂,守墓人被砍了一只手,鲜血流了一地。 他愣了片刻,只见那忽明忽暗的一簇火受了越兰亭一剑,明明灭灭,轻飘飘往墓室顶上飞了起来。 幽蓝色的火焰越飘越高,守墓人也越发慌乱慌乱与沉重。 待火焰窜到墓室顶的时候,幽蓝的火跳了片刻,猝然暗淡了下去。 守墓的老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手,而是为了灯里的一抹孤火——那是一簇魂火,曾属于一个叫阿伟的年轻人。 墓室陷入黑暗,顷刻后,一束幽白色的荧光在墓室顶上亮了起来。 谁又曾想到,淮安王墓室头顶的青石砖上镶了几颗夜明珠,夜明珠首尾相连,隐隐呈七星之相。 守墓人从未见过此七星之相,因为他每次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皆是灯火长鸣。 阿伟的魂火在此七星相连的夜明珠下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回到真正的天河里去。 守墓人怒极,不管不顾朝越兰亭扑去。 黑色长剑在她的手上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招一式,是山河崩裂,是四时轮替,是不甘,是隐痛,是狂怒,也是此剑前主人拔山扛鼎,撼地摇天的力量。这剑名为司命。 守墓人被她的剑势逼得处处掣肘,处处皆是死路。 守墓人既是鬼差,也是一个棺材铺老板。 那么多黑洞洞的棺椁往土里一埋,从此参商一别,这一片红尘同他便再没有任何关联。 早知今日,当日却又为何将阿伟的魂火私自留了下来? 他同他不算亲厚,阿伟小时候奶着声喊他“父亲”,他只觉一阵阵地慌乱。 后来阿伟娶亲,生子,孙子得了一场怪病,棺材还是他打的。那小小的棺材被埋到了黑沉沉的土里,而他听闻鬼差之职可以换三百年魂火不入长河便觉得,生死可畏,却也没有这般可畏。 桩桩件件,吉光片羽,守墓人想不明白,捉摸不透,就如他捉摸不透鬼蜮的长河,九重天上的法则,与这百世之寿,永世的孤苦一样。 越兰亭的剑势掀开了淮安王黑乎乎的沉木椁。 尘沙四散,墓室中发了霉的酸臭与腐朽之味逼人窒息。 沉木板子应声而裂,淮安王的棺椁中没有尸骨,没有任何陪葬器物,仅有一件丝衣。丝衣遇了墓室里流动的空气,旋即化成了灰。 守墓人哈哈大笑,头顶上的沙土沙沙往下掉,那绘着九龙腾空之相的青石板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土地的压力,应声断裂开来! “九殿下这可看清楚了?世人皆道这一方风水宝地能庇护一方百姓,庇护淮安王的后人万事安康。却不知这世上根本没有淮安王其人。他早已得道飞升位列众神之中,而这个所谓的王墓么……” 他拍了拍沉木棺的棺材壁。 地灵被司命剑惊动,轰然颤抖。这一颤便是一场天崩地裂,桐州城也跟着抖了几抖。 “本是镇压桐州城的地灵之所。这一开棺,风水一破,怕桐州城的鸿运这就到头了,哈哈哈哈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人间烟火 越兰亭从王墓里爬出来的时候正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心头火起。 她一想那凤凰火石何等珍惜,自己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凤弈给自己乖乖送上来。自己转手便将它交给了这么个老流氓,而后又被老流氓这样坑了一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林中云色逐渐通透,顷刻后,晨曦铺开了几万里。 她调息了片刻,张开右手。从手指尖到右手手腕都却十分酸软无力,当真如他所说,自己魂火之力大不复从前。 越兰亭暗叹了口气,站起身。 林中的翠意越往山下行去而越发生机盎然,再不似木屋旁那般死气沉沉。 待她回到桐州城中的时候,天光已逐渐展平,巍峨的城墙在晨光里昂然伫立,今日想来是个艳阳天。 “越兰亭姑娘,你快去看看衍兄吧!现在就只有你能叫醒他啦!” 越兰亭远远看许砚之跑得个满头大汗,一身狼藉,心下一惊。她忙翻身下马,随他跑了几步,又旋即问道:“他怎么了?” “他昨夜喝了酒,一喝又醉了大半夜,到现在都没起来。” “……” 越兰亭盯着许砚之瞧了片刻,忽觉十分精疲力竭。 而当他将昨夜夜宴的一场行刺与邱溦的失踪等事情一一告知越兰亭的时候,她更感疲惫。 怎地自己去了个城北探了个故人,这帮孩子便能撞见这么个大乱子? 然而桐州地震之事却是自己的罪魁祸首,断不能让他们知道,一念至此,她咳了一声,道:“原来他喝多了反应竟还如此迅速,当真令人敬佩。” 这一番恭维十分面慈心善,十分德高望,将许砚之等人唬得一愣一愣地信了。 这一片春日倒比众人在饶城的时候回暖了不少。 临衍半盖着被子,右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身着单衣,手腕上系了一条丝帕子。越兰亭将他的右手抬起来看了看,那帕子一角还绣了一条小鲤鱼,看她瞧得有趣,神色微妙。 许砚之道:“不知道是哪个侍女不懂事,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是我管教不力。越兰亭姑娘你要怪便怪我,衍兄是好人,不是那般拈花惹草的。” 她慈眉善目地笑道:“一条帕子而已,许是谁忘在这里就给顺手拿来用了,这是何必?” 倘若这点破事都能叫不知廉耻,自己这老脸怕早给丢河里了。 许砚之她其这般面慈心善,一时不知该羡慕谁。 “他睡了多久?你们喊不醒么?” 许砚之闻言长叹一声,道:“衍兄当真神人,别人喝醉了要么说胡话要么耍酒疯,他昨天惊天一剑,怒斩妖魔,完事后我们都乱做了一锅粥,这家伙倒好,倒头就睡,睡得还巨沉。现在日上三竿,要不是看他气息尚存,我险些去医馆砸门。” “那成,我陪他一会儿,你也去忙去吧。” 越兰亭刚一说完又想起来道:“阿瑶呢?” ——在后院陪我那婶子鸡同鸭讲。 这话即便连无所顾忌的许砚之亦说不出口。他折扇一摇,留了句“劳烦”便径自推门而出。 说起来这邱溦同他交好也不是一年两年,怎的何事竟成了个刺客? 而这刺客一走,瑶姑娘的身世自己又该找谁问去?一念至此,许砚之更觉惆怅。 床头挂了个红流苏穗子,流苏上穿了一串玛瑙珠子,珠子五光十色,穗子编法特别,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恰同临衍的头发丝绕在了一起。他还是醒时更为好看。睡着时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他这身皮肉也如被封在冰棺里一般。 若是醒着,那眼睛张开的时候,则如云霓拨开了雨,雪后千峰入半城。 她抚上他的眉头。怎的年纪轻轻,这般端着,连睡着时亦不忘摆这个骄矜的苦脸? 有许多事情她未曾同他言明。诸如她此行所探访的那一个故人原来也并非真正的“故人”,她的故人活着的早已不剩几个。 诸如她为了探一点故国真相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又诸如她并不常睡,一睡唯恐不复醒。她的漫长的,昏沉的,如海一样辽阔而没有尽头的余生更无法求得他的谅解。 他是她“故人”的一环,若是没有他在人间世里淌过十世轮回,越兰亭早已经如那鬼差一般,不生不死,疯疯癫癫,连苦痛都没处安放。 正沉思间,临衍哼了一声,捂着头,坐起身。 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昨日的惊天一剑,那一招风声鹤唳比平日强横太多。怎么自己一沾了酒便竟这般失态? 他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又哼了一声,越兰亭给他端了一碗粥放在桌上。 屋内陈设典雅,正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张画,松鹤延年,甚是清俊。 他撞上她的眼波,耳根子没来得及发热,视线也来不及错开,他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说些什么,越兰亭道:“没见过本座这般英明神武之人么?” 临衍站起身,脚下一软,又摔了下去。 “……” 越兰亭颇为无语,将那碗粥端到他的跟前。 临衍就着白瓷碗边一吹,轻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抬头道:“英明神武之人,你这粥……” 好像是没熟。 他轻叹一声,将碗放在桌上,卷了卷手袖:“厨房在哪里?” 鱼肉切片,以花椒和生姜腌制片刻,糯米混白米,小火慢煮。 临衍卷起袖子,露出的半截胳膊莹白如玉,肌肉线条流畅,腕骨凸出的部分精致而有力。 他舀了一勺大锅里的粥尝了尝,又往锅里撒了些盐。这一番行云流水,越兰亭怀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啧啧称奇。 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奇技淫巧?——你可还有什么不会的奇技淫巧? “前些年在外面风餐露宿,吃不惯,便自己琢磨着做。师叔说我手艺还行,我也不知是有意夸我或是……” 他回过头,笑得颇有几分腼腆。 越兰亭心下一窒,也笑道:“你这是嫌我做得难吃?” ——何止难吃,简直惨绝人寰,人神共愤。 然而君子明德,这种话自然不能太过直白。临衍想了想,问道:“你可有吃早饭?” 越兰亭懒得同他计较,打了个呵欠,他便又翻箱倒柜,好容易从灶台一角的粗瓷碗中找了两个鸡蛋。 “你吃不吃炒鸡蛋?” 越兰亭瞧得有趣,本想再逗他两句,诸如“若我说不吃你待怎么办”或是“吃些别的好么比如你可有听过一个词叫秀色可餐”,但看他这般认真,她一时不忍,也未曾出言打扰。 临衍小心翼翼地将那鸡蛋打到碗中,又以筷子将蛋液搅匀,行云流水,游刃有余。越兰亭啧啧叹了两声,道:“你这般贤惠,倘若将来天枢门不要你了,本座还能包养你。” “……把你手旁边的盐给我递一下。” 临衍以手背擦了一把脸,决定回避这个问题。 君子远庖厨,恰好门外一束暖光洒了进来,将他的发丝照得纤细而根根分明,连睫毛都十分纤巧而温柔。 越兰亭咳了一声,心道,克制些,莫要禽兽不如。 她给他递过一个碗,碗中的白色粉末在晨曦的柔光里微微透明。 临衍道:“……盐。这是小粉。” “……” “……算了。” 他倾身上前,胳膊圈过越兰亭的后腰取过一个碗。 一点体温一触即逝,他的领子上是皂角与阳光的香,余韵悠长。临衍浑然不觉,低头将鱼片倒入浓稠馥香的白粥里,白腻的鱼片混在白米饭里,如霜泽月明,一派香软。 不是璀璨华灯下的冷香,亦不是瑞脑消金兽里的馥郁甜香,而是滚在粥里,在此间方寸,在当时当刻,在泱泱红尘与烟火气中的早饭的一段香。 越兰亭的心头涌出一股难言之情绪,就如……她想不到以何物作比。 就如母后将一束白玉兰放在她的床头——即便她从未有生辰,九重天里也不曾长过白玉兰。 两碗鱼片粥,一盘炒鸡蛋,鸡蛋上撒了葱,油亮莹黄与点点翠意交相辉映。 越兰亭尝了一口,果然大不同,她又偷瞥着他的侧脸,想,如此这般,再禽兽些也情有可原。 临衍端庄而静默地吃完早餐,食不言,明明德,甚是骄矜。 越兰亭将白瓷碗中的粥都喝干了,正胡思乱想之际,许砚之循着味儿一路摸到客房,见二人一人喝粥,一人端茶,一张脸上笑出了灼灼的桃花:“二位这琴瑟和谐……” 临衍瞪了他一眼,许砚之忙一收,正色道:“还是你瑶姑娘厉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问出了好些事。” “什么事?” “比如这青灯教原来并不来源于北方,而是来源于一个叫王旭勇的菜农——啧,一个菜农,又不识字,到底这‘天降神罚’是哪里想出来的。总之,此人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件宝物,这玩意能使人在一个幻境里见到已逝的亲人,那些庄稼汉和村妇们一个个见后信得不得了,是以越来越多的人为见这东西,纷纷信了他的邪。” 许砚之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入座,临衍看他虽不言明,馋得就要落口水,遂也给他添了半碗粥。 许小公子什么山珍没吃过,一口一抿,啧啧有声,道:“我家这厨子来自闽南,这一手生滚鱼片,当真令人赞叹。你们可还吃得惯?” “……” 越兰亭轻笑出声,临衍头大如斗,实在懒得在这不必要的问题上纠缠。 他又问道:“你这一堆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许砚之避而不答,道:“这不重要。后来青灯教被一锅端了,剩了些虾兵蟹将乘机反扑倒也不是怪事。然而这一群娇滴滴的小姑娘里怎的混进了个妖怪,这可就令我……” 而此故事的另外一半,许砚之没好意思讲。 他那个早些年寡居,常年礼佛的婶婶除了是个信徒,还曾给王旭勇捐过钱。 朝廷点了名地要将青灯教彻底抹干净,许家顾脸,也顾及性命,这事便被偷偷瞒了下去。而那脑子不太好的婶子也被许家圈养在深宅后院中,常人不得见。 季瑶因缘际会之中扰了人家的清梦,那疯疯癫癫的寡妇竟也不恼,扯着季瑶絮絮叨叨了大半柱香。 也就季瑶这样的姑娘能受得了她的胡话,她常年寡居,脾气古怪,这瑶姑娘椒兰一般的人,既不像高门大户的深闺小姐,又没有市井俗气,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许砚之一念至此更是好奇得心痒难耐。 临衍见其避过不言,也不追问,只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宝物又是个怎么回事?” “这我怎晓得?” 他收了折扇忙凑到临衍跟前,道:“不过你们若要去捉妖降魔,惩奸除恶,可否带我一个?本公子虽修为不如几位,但这一身健硕之身躯,虎豹一般的胆魄,必不会令你们失望。” 临衍顿感头大如斗。 许小公子的主意一贯让人匪夷所思,此事临衍回绝了一次又一次,而他总能在第一百零一次找到时机厚着脸皮再提一次。 许砚之的修为比越兰亭的厨艺还要惨绝人寰,若他出了个什么事,许家老太太怕会找一群人将天枢门生生踏平。 “你怎的有如此想法?行走江湖一事,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你呆在家里……” 越兰亭话没说完,自己也明白过来。 小公子锦衣玉食,吃惯了山珍,渔樵耕读也别有一番滋味。也即吃多了撑的,救不了。 她一念至此,又笑道:“也不是不行,你若拜入本座门下,我自带你见识山高水远,江湖险恶,如何?” 临衍闻言,一口茶含在嘴里险些没喷出来。 “你?” 许砚之高挑着眉头一脸嫌弃,越兰亭嘿嘿笑了两声,又加了个码:“拜入本座门下,除法器符咒神兵剑谱之外,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本座也能给你捞过来——而且你还可以称他一句师公。” 临衍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许砚之哈哈大笑,拍了拍临衍的肩以示慰问。 他只觉此姑娘实在太有意思,一时乐不可支,断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而倘若他将她的话当了一回事,他若知晓越兰亭所言非虚不出妄语,而自己正错失了一个与神界旧神交好的机会,必能捶胸顿足悔恨得吐血三生晕过去。 这也是后话。 临衍对这二人实在忍无可忍。 门外一个仆役在客房边畏畏缩缩地站了好一会,他见里头的人聊得太欢没好意思进来,恰巧季瑶也敲了敲门,撞了他便将他一起领了进去。 仆役带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消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哗变 消息称,桐州县令蒋弘文大人听闻官府参事秦勤遇刺,冲冠一怒,下令府中各衙役加紧搜捕青灯教余党,宁错杀,不错放。 而那些已经抓了且认罪画押的,便都于今日清晨赶了个巧,纷纷腰斩于菜市口。 官府在青灯教的事情上向来慎之再慎,即便府衙参事被一支金钗扎了肩膀,此事也可大可小。 那个坐在高案后头的县令专程挑了这个时候专程急慌慌地表了态,怕是他眼见着庆王的轿子越来越近,自己这邀功讨赏的功夫得赶快抓紧。 蒋大人专程派了个人邀临衍与许小公子等人过府一叙,说是要问些青灯教之事。 这事乍一听起来虽令人诧异,仔细一想,又好像有那么些道理。 马车在通达的正街上飞驰,过往商贩无不避让。 季瑶掀开车帘一角,见之颇为不忍。越兰亭好整以暇,事不关己,临衍越想越觉得此事玄乎。 蒋大人邀功便邀他的,将天枢门搅进来又是几个意思? 待四人一一下了车,只见乌泱泱的百姓早将府衙包围地水泄不通。 百姓们有人持镰刀斧头,有人提木棍与砖头,一群游兵皆怒气冲冲。还有女人抱孩子孩子哭的,白发老妪插着腰哄在府衙外头骂街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搅得守门的衙役汗如雨下。 许砚之忙拉着三人从正门绕开,又在靠偏巷一侧的小门边敲了敲门。 府衙里的人在偏门迎了四人,也不敢多话,匆匆将四人往主厅领。 蒋弘文正坐在主厅里闭目沉思。他年近四十,鬓发有些发白,挺着个大肚子,耳垂也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 然有福之人面对此乌合之众闹事的情形却也是束手无策,他一见四人,忙起身朝几位拜了又拜,临衍受不得长辈此礼,避了又避。 唯独许砚之表面上受了礼,心下打鼓。 照说自己一个除了斗鸡走狗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半分功名在身的小屁娃娃,官府不找他爹他伯父,偏生对他个小辈这般委以重任,这怕是……他不动声色地想了一路,隐隐琢磨出了些许眉目。 那日几人去牢中探了一眼洛云川,眼下,这洛云川怕是要被拉出来祭天。 一番寒暄完,临衍这才看见秦勤也坐在里面。 他的半只胳膊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秦勤见了四人,草草点了点头。 蒋弘文恨恨瞪了他一眼,道:“我就说这帮刁民不能惯着,伤了我们的人,竟还有脸来请愿,当真是岂有此理!秦大人仁爱,老劝我怀柔,然下官这一看,这哪是怀柔能解决的事?不得已之下,只得请了几位少侠为下官分忧。” 蒋弘文长袖一甩,狠狠朝许砚之鞠躬拜道:“此情下官必铭记于心,没齿不忘!” 许砚之连退数十步,忙朝门边看去。那群百姓不知何时已经跪下了,为首一人身着麻步衫,身形魁梧。 他朝着中庭当首一拜,朗声道:“求蒋大人为我等草民主持公道!” 呼啦啦一群人听他所言也跟着齐声一喊,一时喊声震天。 “他们要主持什么公道?” 临衍这一问可谓正中下怀。 蒋弘文愤然拂袖道:“哪里有什么公道!昨日里一场地震,北边倒了几栋房子,压死了个把人。下官寻思着赏他们些银钱衣物便也够了,却不知是哪个贼人鼓动,跟他们说此乃‘天降之神罚’!他们这一闹,我们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老天爷找来问一问吧?” 他言罢又苦兮兮朝临衍道:“我听闻天枢门名声在外,几位又同青灯教有些许旧识,求问少侠,此局怎解?” 怎解?你蒋弘文办事不利,朱笔一挥不过脑子,今早刚斩了一批人便惹来了这一场事端。 如今眼看激起民生载道后又八百里甩锅天枢门,现在甚至还将许家一同拉了进来。 而今几人同府衙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解不出,这府衙外头万人唾面可不止朝着你蒋大人去。 许砚之深吸一口气,纵心下将其骂了千八百遍,面上也只得恭恭敬敬问道:“这么一说,蒋大人可是想用洛云川这张牌?” 临衍一听,一时也明白了过来。 蒋大人今早上一刀下去本打着震慑贼党的主意,谁料昨日一场地震将民怨燃得更旺。 蒋弘文这时才知道怕,他一怕便想起了地牢里关着的洛云川。 他想撺掇几个小辈——尤其是季瑶过来给洛云川当说客。 洛云川略有些薄名,他同青灯教的联系又是众人皆知。倘若季瑶能劝洛云川安抚好百姓,那这功劳由蒋大人一揽,再请几个小辈吃几顿山珍,此事权当从未发生。 若是洛云川劝不好百姓,双方冲突加剧,则天枢门这一趟浑水搅来,难免落人口实。 朝廷对修仙辟谷之道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他们什么时候想目呲欲裂地纠个出头鸟,却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外间的百姓越聚越多,他们的请愿之声也颇有响遏行云之势。 季瑶此时也明白了,叹了一口气,看向临衍。 后者亦是进退维谷,不得已,微微点了点头。 官差领着季瑶和临衍往大牢的方向去. 许砚之见越兰亭也不跟上,神色复杂,欠兮兮蹭到她的身边,道:“别担心。本少爷的命金贵,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你们不管不顾。” ——谁担心这破事? 越兰亭偏头看着他,见此人信誓旦旦,心觉有趣,也道:“我的命也贵得很,你也放心,既我敢说要收你为徒,自也有护你周全的本事。” “……姑娘,连衍兄恐怕都不敢夸下这海口吧?” 越兰亭奇道:“这同他有何关系?” “……你可有见过他的一手风声鹤唳?” 越兰亭闻言,险些一口气没上得来。 自神界陨落之后,四海宇内便只剩下她痛揍别人的份。临衍那一丢丢修为在她眼中就如小儿之戏,你许小公子一个半瓶子水货,怎地这般没有见识? 越兰亭高深莫测地一笑,自袖袋里取出两片羽毛递给许砚之。 两片羽毛呈落日一般的金色,许砚之端详了片刻,又听她道:“拜不拜师随你。这小玩意我暂且用不上,你且拿着玩去——你可懂召唤之法?” “念两句咒还是会的。” “那便好,若遇险情,抛到空中念咒就好——你做什么!给我放下!” 越兰亭眼看许砚之跃跃欲试,大喝一声:“不是让你现在用!你是不是脑子里进了豆浆!” “……” 不多时,做说客的一群人耷拉着脸回到前院,季瑶跟在秦勤后头,洛云川跟在更远的后头。 秦勤吊着个手,苦着个脸,冲蒋弘文点了点头。 蒋大人英明神武,将那洛云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洛云川身形枯槁,面黄肌瘦,脸上的脓疮暂且被掩盖了些,不再这般渗人。 他从鼻孔深处哼了一口气,对洛云川道:“公子此行若得立功,朝廷自能宽慈些许。” 洛云川一愣,扯着笑,谢其大恩。 戴罪的云川公子快步走到那一帮乌泱泱的百姓面前,行了个礼,朗声道:“我负了大家的信任,纵死不足以谢罪!” 方说完,他双膝一跪,嗙嗙几个响头嗑得仿佛不要命一般,众人皆被他此举震得愣了愣。 人群中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一个老妇指着他叫了几声,他睁开眼,勉强回了人家一句。 待他再一抬头的时候,一脸血,一脸凄楚,一脸生无可恋,而这一张脸无论说出什么话,定然比府衙里圆滚滚头戴乌纱之人说出来要可信。 洛云川磕完了头,也不起身,跪在众人面前朗声道:“自年初大旱,朝廷对我等多有优待,我等虽苦,好歹也免了流离失所,将来的路也有些盼头。朝廷替我等一一考虑周详,我等还在这里手足相残,兄弟睨于墙,实在有大德。我洛云川虽人微言轻,此番既来,也想劝一劝大家——书里所谓清平盛世,百姓和乐,定不是这样的场面。” 这一席话说得十分漂亮,蒋弘文抚须自得,连连点头。 若此人不是个青楼里染脏病的兔爷,说不定将来还是个人物。 众百姓听之,瓮声四起,众人各执一言,一时也没商量出个准话。 领头的矮汉子呵了声“大家安静”,又对洛云川行了个礼,道:“早闻公子大名,我们虽没见过,我却是听过您。” 洛云川将他打量了片刻,这抹布粗衣的一个庄稼汉,想来他所谓“大名”该不是指青楼艳名。 他略一点头,那汉子便又道:“我非青灯教中人,来此也是为了替我那表兄弟伸冤,官府的人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从田地里拖了去,三日后,便传来他已屈打成招的消息。”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众百姓闻言,多多少少有些共鸣,也陪他一道哽咽叹息。 那汉子又道:“既然公子是从牢里来的,那我等也都想问公子一句,倘若朝廷真对我等如此圣恩浩荡,我们那些被冤枉了的父母兄弟,朝廷可有何说法?” 此言既出,众人又是一片群情激愤之声。 蒋弘文远远地听了,也不敢露头,忙使眼色令府衙将大门守得更严一些。 洛云川沉默了片刻,道:“这位大哥可是想问你表兄的下落?你的表兄可是如你一般,脸黑,手脚较常人更小?” 那汉子闻言,连声应是,面露喜色,问:“公子知我表兄?他如今在何处?可还活着?人还好不好?” 洛云川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冷冷瞧着那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他死了。” 洛云川遥指着缩在主厅里的蒋弘文,吐字清晰,其声朗朗,其言愤愤,道:“被那狗官杀了!我亲眼所见!” ——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他亲眼见着芍药被官兵拖行了好几丈,衣冠不整,血同雪交相辉映。 洛云川躲在一堆草垛子里,想,若是能见着她的魂魄离体便好了,她便不用再受更多些的苦。 “……他死前还想托我给您带句话,话还没说完,他便被那些人拖了出去……” ——芍药没来得及同他交代任何事,而在她死前的一天,他正同她置气。 后来那个叫秦勤的参事求他帮忙,洛云川向他问及芍药的死因,秦勤避而不答。 他发了狠,那人实在拗不过,这才告诉了他,芍药死的那天晚上,恰是蒋大人的五十大寿。 蒋大人命人将芍药从大牢里拖了出去,献给了一个姓樊的乡绅。 而此樊姓之人恰是蒋大人的表舅。 “……他才挨过的打啊,这些人怎的下得去这般狠手……” 洛云川一边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有一个秘密,二十多年不可为外人道:他能见着“死”。每有亡魂离开故体,他能见得着,听得见,而每有魂魄即将离开那具身躯,他也能看得见,摸得着。 是以他能见着自己姑姑的死,他母亲同哥哥的死。 他从小耳根子便不清净,尤其在万魂归宁之日,万鬼同哭,连同他也跟着一起哭,一边哭一边想着,今年可算又活过了一年。 然而芍药没有活过今年的春天,他才季瑶领着从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春芽抽枝。 春江水暖,天与地一片生意盎然。 他看到了蒋弘文的身上也是一片生意盎然,丝毫没有半点将死的兆头。 此为命,为“道”,偏偏不是“理”。洛云川流着泪,絮絮叨叨,挂着一脸血边哭边说,直将那矮汉子也说得红了眼。 百姓群起激昂,众人一片哗然。 眼看着五大三粗的府衙亦拦不住群情激愤的百姓,越发被推得往府衙前院步步后退,许砚之一拍大腿,道:“这龟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方才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身在府衙之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招安”一策,便彻底给玩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请君入瓮 众人皆被挤在阴冷的主厅中,眼看着蒋弘文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滚。 秦勤也没有法子,苦着个脸道:“下官再派些人来,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人闯进来。” 言罢又对主厅门口的衙役喊道:“千万保护好蒋大人的安全!”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给临衍支了个口型:“走”。 许砚之一见,一声不吭,拽着临衍就往侧门冲去。 “……你们!背信弃义!无耻小人!” 待蒋弘文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无耻小辈已然由中庭前院一个带一个,一溜烟地跑了没影。 众人由偏门鱼贯而出的时候,许砚之正在心头以南来北往的脏话将蒋弘文骂得痛快。 临衍远远看了一眼主厅,见秦大人身形魁梧,一夫当关,众府衙众志成城,提着长棍堵在大厅门口,想来双方一时半会还能僵持些时日。 “还是你反应快,”临衍叹道:“……不然我们被那蒋大人拖着同府衙共存亡,这实在是……” 他话音未落,便见府衙侧门的小巷子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妇女瞪着一双眼,堵在巷子一口大喝道:“谁敢跑?!” 言罢,她又回过头朝众人喊道:“这里跑了个人,快给我堵着!” 众人被她河东狮吼一震,掉头就朝巷子另一头冲。 还没走几步,却又听那妇女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那不是许家人?!狗日的,朱门酒肉臭,他还敢在这里撒野!” 她这话激得许砚之回过头便骂:“放他娘的狗屁!老子吃穿住用都是自己的东西,大旱的时候我家还开了粥铺子,你个瘪三信口胡诌……” 他本就聚了一肚子火,现天南地北的脏话狂飚,临衍听得头大,拦腰一抱将他当即拖走。 巷口还堵了人,几人一时进退维谷,甚是无奈。 许砚之当仁不让便要动手,那妇女见几人身手不凡,一时也不敢动粗。两队人马在臭烘烘的小巷里僵持了片刻,临衍道:“待我数到三。” 三声过后,一簇焰火腾空而起。 桐州城的百姓从未见过这种戏码,还以为几人另有援军守在他处。趁众人分神之时,几人七手八脚撂翻了堵在巷子口的三个人,头也不回狂奔而去。 骂街的妇女追着众人好一通你追我赶,场面混乱,十足狼狈。这人嗓门极大,颇有天枢门松阳长老那不捉着小兔崽子们炖汤誓不罢休的气势。 众人在桐州城七万八转的小巷中左突右进,直到季瑶大喝一声“闭嘴”的时候,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一行人早七绕八绕,绕到一处民居深巷里早已经找不着北。 季瑶气急问许砚之道:“这是何处?我们这怎么出去?!” 许砚之被她一个河东狮吼也震得发蒙,心道,我长这么大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我怎知道。 然而此话他断不敢讲。他环顾四周,此处巷子蜿蜒而窄小,地上淹着发着酸臭味的脏水,脚边一条深沟里飘着粪,还有一只似乎是老鼠的尸体。 许砚之跳起八丈高,忙扶了一手墙,又旋即反应过来,将手板蹭在自己的衣摆上反复地擦。 临衍狠白了他一眼,旋即又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 众人无法,只得趟着一地脏水,七跳八跳,好容易找到一扇黑乎乎油腻腻的门。 临衍本还打算瞧一瞧们,越兰亭横了他一眼,一脚将门踹开,拽着众人鱼贯往里钻。 许砚之殿后,左看右看,将门拴好。门后面是一间小院,院中栽着不知名的野花,墙角堆着农具和一堆秸秆。院子正中一个巨大的磨盘,没有驴,院里也没有人。 临衍见许砚之缩在众人后面,心头一怒,一把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墙角边拖:“你吃多了么,竟同百姓起冲突?当真嫌你许小公子的面子大过天?” 他一番滔滔不绝将许砚之数落得怂兮兮而又满腹不甘。 然而无论多有不甘,许砚之自知惹祸,此人说又说不得打又打不过,他只得乖乖听着。 “嘘声!”季瑶忙道:“有人敲门。” 越兰亭紧贴在门口细细听着。敲门之人已敲得不耐烦,众人对视一眼,许砚之一咳,一整衣袖,瓮声瓮气道:“谁啊?” 他这两句学老人说话,像而又不十分像,门外之人没听清,他便又问了一声。 门外之人犹豫了片刻,道:“我乃这条街坊的户长,刚听街坊说这里起了些乱子,这便来看看。” 来得这样及时?众人一一对视,不敢开门。许砚之瓮声瓮气又道:“老朽家的马受了点惊吓,没事,没事。” “......” 现下又非战时,寻常百姓家谁能养得起马? 季瑶瞪了许砚之一眼,许小公子却丝毫不曾意识到这谎撒得多么狗屁,兴冲冲补充道:“这马啊,一到了春天就不安分,吵得闹心。” 临衍听不下去,拽着许砚之往前门拖,只想着若出门撞了人,两厢致歉,相安无事才是正经。 正当他手摸了门栓的时候,越兰亭呵斥道:“等等。” 她方才一直没出声,此时忽一插话,众人皆被吓了一跳。 她自顾自绕行到院中一口井边,井口幽深狭小,井边一刻大槐树,槐树的叶子还没全长出来。她又盯着井口看了看,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她看得甚是入迷,临衍也随她的目光看去,隐隐看出了些门道。他召了一束风,那风割下了大槐树的一株嫩芽,嫩芽脱离树枝,直直往井里坠落下去。 嫩芽碰了井口,荡起些许气流波动,众人这才觉出有异,一时都朝古井的方向看去。 临衍又折了根秸秆往里头扔。井下空荡荡黑乎乎如深渊之口,而无论秸秆,树枝或是石子,坠下去的东西都听不到落地之响,也听不到落水之响。许砚之这才反应过来,道:“此井有异?” 越兰亭往手心中凝了一束光往井里扔了进去。 那光刹时暴涨,片刻后,井口上浮现出了一面水汽凝成的镜子。镜中云雾弥散,照不出人或物,镜面如湖水粼粼,法力流转。 “……你可曾说过,青灯教众人来去无踪,朝廷至今都没找出来这群人是何时聚在一起,又聚在何处?”临衍问许砚之。 见后者频频点头,他又道:“照说这农家院里的东西都还不旧,我们这般大的动静,主人为何还没听见?” 许砚之深吸一口气,明白过来:“这井口竟是个结界?那些人在结界里集会?”他一想,越发惊叹:“这井便是结界的入口?” “不止,”越兰亭道:“我方才便隐隐觉得这气息甚是眼熟。昨天去城北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他丢了一件宝物,此东西可另时间停滞,自成一方天地,也可在这天地里窥见已死之人——你们听起来,可有些耳熟?” “……王旭勇的宝物!”季瑶恍然大悟,道:“井底结界若是各家相通,难怪他们上天入地都找不见此人,这一群人一个个往井中一跳,那便真是上天入地,凭空消失了!” 她又问道:“越兰亭姑娘又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 越兰亭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敲门之声敲得更急。 门外想是聚了许多人,有人啪啪拍着门板,另有人大声喧哗,一派混乱,众人心头一紧。 越兰亭来不及思索,劲直往井中一跳。 临衍无奈,走到井边,又一想,道:“不行,此结界深浅未知,不能莽撞。还得留个人在上头。” 他看了看季瑶,又看了看许砚之。 许砚之方才跃跃欲试,被他这一看,耷拉下脑袋,道:“我修为不行,你们去吧。” 季瑶左右看了看,也道:“那我也不能将许公子一个人留在此处。我同许公子在这里挡着,门外再怎么说也是些寻常百姓,若你们真遇了险情,我们还能管门里叫些帮手。” 临衍略一思索,觉得此话在理。他轻道了声“小心”,便也撑着井沿,往那方水镜中直直跳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亭亭如盖 临衍落在了绿草如茵的山谷中。 春池水暖,绿柳垂丝,天边一时新景,观之不像桐州。他满腔诧异,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踏在绒绒春草上的触感太过逼真,颇有身临其境之感。 他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下坡方向走,两边垂柳并招摇,山色如黛,天色如洗,他听到潺潺水声,隐隐觉得此情此景甚是熟悉。 再往前,视野陡然开阔,一方碧色莹湖呈在眼前,湖面如镜,无风无波,仿佛一块沉碧镶嵌在万物初生的土地里。 湖对面一间木屋,灯火隐隐绰绰看不甚分明。 这是四月的岐山,此为天枢门后山的忍冬林。 临衍一惊,便听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师兄,换你来捉蝴蝶!” 他僵直着身子回过头,只见四岁的季瑶梳了个两个丸子头,丸子上坠着两个明珠,还没他的膝盖高。 她拿着个网兜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跑,八岁的临衍拿这条毛巾,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 那时他也淘气,去后山抓松鼠还摔伤了腿,挨了沐夫人好一阵训。 临衍记起此间因果,隐隐觉得耳根子甚红。他见四周无人,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师妹,四岁的季瑶闻所未闻,依然欢脱地在前头跑。 看来这结界中呈现的事时一个人的心头隐秘之事,倘若执念太强,则死者也可以在结界之中“复生”。 他放下心,一面又看着青梅竹马的二人,脑袋一阵晕,耳根一阵红。 待绕过沉沉镜湖,临衍越往小屋方向靠近便越感到慌乱。那是一种难言的,仿佛自己最为脆弱与无瑕的一个部分被人窥探后的慌乱。 临衍一言难尽地推开木屋小门,只见越兰亭坐在里头,伏在案上,笑盈盈看着他。 ——当真流年不利。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算了。 “我方才还正在看一个叫陈霜的年轻人挑灯夜读,怎么你一来,这里便成了天枢门?” 她这一问,一反问,答案昭然若揭。 临衍懒得理她,自顾自走到一张绘着金秋黄叶的屏风前自己发呆。 越兰亭却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张纸,纸上的墨迹未干,隐隐是他的笔记。临衍慌了,忙山前去抢,越兰亭笑吟吟将那张纸藏在身后,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 一首情诗么。 只见纸上写道:人间风月如尘土,醉倒天瓢,笑语生青雾。 后两句是他琢磨了许久才写下来的。 此会未阑须记取,桃花几度吹红雨。 临衍隐隐有些手抖,而越兰亭笑得越发艳如桃花:“这不是写得还好么?为何不让我看?” 她刻意将那封信藏在身后,临衍恨得牙痒。 要抢过来则必须要板过她的肩膀,这又总好像要轻薄她。越兰亭闲倚在窗子边,手臂支着上身,身子往外靠,道:“既是青梅竹马,何不再加把劲?”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 临衍此时倒可称得上是面若桃花。 越兰亭似笑非笑,眨了眨眼道:“许小公子器宇轩昂,同阿瑶又似是旧识,你如果再不努力,不怕小师妹跟人跑了么?” 要不怎说姑娘的心思深沉入海,前一刻还无风无浪,变个脸又开始翻江倒海。这调戏自己的也是她,撺掇师妹的也是她,这人到底几个意思? 临衍叹了口气,道:“你在想什么?我同师妹确实一道长大,但我对她的兄妹之情多过男女之爱。更何况我历练还不够,远不能担起门派大任,此事言男女之事,言之不合时宜。” “哦?真的?” “……爱信不信。” 临衍白了她一眼,推门而出。 门外景色却又变了,一面镜湖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盈盈绿竹。 玉竹长势喜人,比饶城外那片竹林还要遮天蔽日,生意盎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人心怀诧异地往外走去,未行几步,临衍无奈道:“……为何还在天枢门。” 正说着,另一个“临衍”提了一盏寒灯,背了一把古琴,白衣广袖,高冠束发,踏着月色径直越过二人。 他的一席白衣参天的绿竹影中尤显得超凡出尘,颇有翩然欲归之意。 越兰亭喜笑颜开,跟了上去,临衍无奈,也只得随她。 “临衍”寻了处空地一坐,座中月影彷徨,石板上如积水空明,流水之声隐约可闻。 他将琴随意陈在膝上,略一思索,再拨弦时,指尖尽是阳春与白雪。如昆山玉碎,凤凰长鸣,又如春水冲开覆了薄霜的春岸,裹着冰屑一路往东。水流不遏,琴音不止,涛涛江水一路不管不顾地汇入大海。 那是去年山石道人的忌日,临衍专程拿了师父留下的琴信手拨了两声。一曲罢,风摇竹影,蝉声细碎,本尊轻咳了一声,一言难尽地看向越兰亭。 却见她盯着那个盘膝而坐抚琴的自己,一时怔忪,许久说不出话。 “姑娘?” 他试探性地喊了两声,越兰亭回过神。 她的一声太过温柔,令临衍有些不可置信。 “……我们正在幻境中,此景不是真的。” “你……何时学的琴?怎没听你说过?” 越兰亭笑得甚是怪异。临衍见之更是诧异,心道,你又没问过。 “小时候随师父略学了些皮毛,后来闲着无事,自己也便琢磨了些许。” 他见她神色复杂,心头也是复杂,一片困惑还没来得及拨开云雾,薄薄的欢喜又不知不觉地浮了出来。 越兰亭笑得有些脸僵。 “你这哪里是自己琢磨?若说是从师于伯牙,我都能信。” 有一事她也未曾同他说。 越兰亭曾在前朝帝京里听人唱过一首《长离》,那时正是小年夜,四周热闹得紧。《长离》讲的是故国伤别离,她在嘤嘤呀呀的语调中没听出多少别离情,倒是天地苍茫,她忽而心生了一股钝且深沉的无助。 那是胡世安走后的第三年,她一路从帝京南下,欲将他的尸首从南疆蛮荒之地带回来安葬。 也便是在这一场荒谬的旅途之中,越兰亭有些明白了董王妃的哭声。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别离情。 ——这般一样,却又这般不同。有人是向死的荼蘼,也有人是初生蓬勃的旭日。 她越想越是怅然,越走越快,待临衍猛一扯起衣袖的时候,越兰亭回过头,目中已经隐隐现了水光。 临衍被她吓了一跳。他哄也不是,劝也不是,手足无措,怔怔看着她。 照说这般一个强横又不是很讲道理的姑娘在他的面前哭了出来,若是听之任之也未免太过不仁。临衍小心翼翼地卷起一方袖子,试探性地给她擦了擦眼角。 他的脸一路红到耳根,手也有些不知如何安放,他轻点了点她眼下的一颗痣,想了想,索性狠下心,又给她擦了脸。 也罢,都是一场孽缘,他已无力思索个中滋味。 临衍叹了口气,又盯着她看了片刻:“可有好些?” “……我……” “一时心念动摇,人之常情,没关系。” 话虽如此说,此时他的手正抖得厉害。临衍侧过脸,又咳了一声,道:“只不想我的琴技糟糕成这样,竟可令人闻之落泪。当真对不住。” “……” 越兰亭低头莞尔,柔声道:“这是你师父写的曲子?” “你怎知道?” “……山石道人一手琴技天下惊绝,桐州城里的店小二都听过,我怎会不知道?” “……竟还有这事。” 他又咳了一声,暗暗将右手握紧,以免手腕晃动的幅度太大而太过引人注目。二人幽幽穿过了那片竹林,临衍回过头又道:“我从师父的旧琴谱中翻出来的,也不知弹得可对。” 越兰亭听着蝉声细碎,风摇玉竹,其声清越,小声道:“你可还记得他?” “我师父?”临衍苦笑着摇了摇头:“隐约记得。我当上首座弟子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后来每逢门中大典,他的事迹便都会被人拿出来说一次。我听得多,也杂,七七八八一凑,大概也能想见得出来。” 临衍走得极慢,越兰亭便也跟着慢行。二人一路晃,一路细声交谈,一片竹林仿佛延伸开了好几十万里。 “君子端方,克峻明德,其大德可载物,”临衍笑道:“他们都这样说,我便也姑且信了吧。” “后来呢?你还在每年祭拜他?” “我继承他的衣钵,自是要敬他爱他的,此乃我为人徒弟,为天枢门小辈之责。无论他在与不在,我又听了多少有关他的事,此事,却断不能马虎。” 临衍的眼睛眼黑白分明,灿若繁星,而他此时其冠浩然,君子端正,一丝不苟,倒比书中走出来的乖学生更要乖顺几分。当真是像到无以复加。 越兰亭沉默片刻,道:“你都听了他的什么事?” 七七八八,有好有坏,许多传言经不起推敲。然而临衍不大想同她谈论他的已故先师。 临衍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也还没告诉过我,后来九重天又怎的没了?” 越兰亭的脚步一停。 “若你不想说也无妨……” 临衍还没说完,越兰亭抬起头。风摇竹影,明月高悬,天地澄澈,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想听哪一段?——也罢,其实哪一段都差不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依稀风韵生秋 昔年九重天的一场祸事,名为诸神征战,实则却是起自萧墙——天帝的胞弟,天神“桀”炮制了一场政变,将皇室众人围于九重天皇城里十日不出。 恰逢双方僵持之际,一股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浊气将对战的双方扰得人仰马翻。 九重天上的众神从未见过这等力量,纷纷为浊气所伤。 无论是固守皇城的人,或是兵临皇城的人,无一幸免。数年后,清浊两抗,依清气护体的上神们便也一个一个地回到了长河中。 “天与地在那之后方才区分出了星辰,日月与四时,有了六界,六界各不通。我那时尚在轮回中,神体也被封在鬼蜮长青山的冰棺里,并未受到波及。后来我再获神识的时候,四时有序,天地清平,浊气早已沉入地下,我这才将我的神体迎了回来。” 越兰亭言罢,笑了一笑。这笑得太过讽刺,也有些刻意的超然。 他宁愿她是摧枯拉朽的,强悍不可匹敌的;或者百折不摧,泰然自若的。然而这般有缺陷的达观知命,不忿不甘的冷眼和睥睨,这让他心疼,不敢苟同,无所适从。 “……那浊气究竟是何来历,又为何沉入了地下?” “这我便不知道了,”越兰亭道:“有人说它来自天外之力,也有人说那是九重天皇族所镇守的最后的秘密,此间种种,多为讹传,我也辨不出真假。” “那你自此之后便……获得了永盛不衰的身体?” “……这是另一个故事,我还不想说。” 临衍似懂非懂,似信非信,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竹林,眼见方才还苍翠的一片茂林修竹却忽而风雪呼啸,忽而夏日炎炎。 越发往前则越可听闻尖锐的呼啸之声短促而凄恻,盘旋在两人的头顶不愿离去。 两人本以为越走越可接近结界的中心,不料再往前,白雪皑皑的竹林后却还隐藏着一间古朴的别院。时间又回到了初秋,天幕尤其高,就连方圆百里的晴日都透着寒。 这是前朝帝京独有的秋色,越兰亭心下一沉,拖着临衍掉头就走。 谁料越是绕,那雪白的墙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越是如迷障一般地将二人团团围住。 临衍忽有些心灾乐祸,大仇得报,忙挣脱开她的牵制,大步朝那白墙一面走一面笑道:“你既将我的记忆看了个透,我看看你的又有何要紧?” 他一边说,一边穿过了白墙上的一个拱门。 “……你若是想知道我的过去,我告诉你就是了,何必一定要……?” 她一番苦口婆心还没劝完,临衍已然绕过了影壁。 幻境中那女子是“越兰亭”没错,她身着前朝明艳衣衫,鬓间簪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胸前露出一片雪一样的肤色。 那男子亦着前朝衣饰,长衫笔挺,赭石色衣衫上以细密金线绣着一只鹤。此鹤清绝出尘,而他剑眉星目,气质温雅,鬓角有些许白。这也都好说。 院中一棵树,树下一方石桌。 这人扯着距其咫尺之距的越兰亭,扣着她的后脑就是一阵深吻,这就十分令人尴尬。 临衍不知该脸红或是该嘲她两句“风姿甚好”。又或者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来,他说不清此事自己是何滋味,既非醋意,也不是纯然的调侃,千言万语,尽只化作了一句微妙。 临衍微妙地侧过脸,微妙地看着越兰亭,微妙地咳了一声,想了半天,道:“前辈,厉害。” 而这一声前辈则令越兰亭窘得无力招架。 “……若你不想接着看,我们还是找找出去的路吧。” ——为何不想接着看? 临衍还没答话,只见越兰亭径直穿过两人,跌跌撞撞,僵直着背,一路风风火火,一路敲敲打打,恨不得将此院中所有的出口都探个明明白白。 她催促他一起找出路,临衍没有办法,便只得假模假样地在小院中瞎转。 话虽如此,那边二人的对话却越发令人不忍直视,越发坦坦地向他飘了过来。 有言秋日晴好,有言时光如梭,那男子微一笑,凑近“越兰亭”的耳朵,咬了一句话。 临衍一听,旋即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越兰亭,越兰亭无可奈何,哭笑不得,恨不得冲过去将临衍的耳朵口鼻捂得严严实实。 这般不要脸的骚话,她当年究竟是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将之接下来? “……此处,我还没寻到出路,你呢?” 她已经被尬得魔怔,话都说不利索。 临衍心觉有趣,也感微妙,张口便问:“这般露骨的话,你们到底是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这样讲出来?” “……你可有找到找出去的路?” “此人是谁?我像是在何处见过?” “……我方才见那树后面好像开了扇门。” 临衍闻之,更是疑惑,道:“我方才仿佛见了他的象牙笏。这名字也十分耳熟,倒像是……?” “……闭嘴!” 越兰亭忍无可忍,拉着他扭头就走。 而正当二人好容易寻到一个侧门绕出院子的时候,临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难言的□□。 他回过头,只见那男子将“越兰亭”压在了石桌上,一手支在她的头顶,一手顺着她的侧腰往下撩。 “越兰亭”头上的牡丹花落了地,她拽着他头上的簪子抽了下来,那男人如墨的头发便这样散了两人一身。 她咬着下唇,刻意压抑着喘息之声,眼下浅痣盈盈欲滴。此情此景,当真人间绝色。 纵临衍再是好奇,这一眼的回顾与一腔的微妙,终于蒸作了满腹的不忍直视。 待出了那方小院,两人渐渐守得灵台空明,记忆的幻境便也不再在二人跟前张开。 所幸如此,越兰亭想,否则待二人再出去的时候,怕自己忍不住会杀临衍灭口。 临衍神色淡淡,一路无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周遭由晦暗转明,顷刻后,四周漂浮起些许火光。 空气越发潮湿冰冷,悬浮在半空中的火光则呈落日一般的璀璨黄色,如繁星点点,也如萤火沉浮。 脚踏在地上的触感不似泥土坚实,一步一步,竟如踏在浮云之上。 越兰亭低下头,只见二人每行一步,其脚步踩过的地方便晕开一抹涟漪,一步一行,当真如凌波踏浪。而越往前走越能清晰感觉到灵力流转,浮光璀璨。 想来已逐渐接近阵眼之所。 “我想起一件事。” 临衍忽一开口,将越兰亭吓了一跳。他表情如旧,声色如常,想来方才一番活春宫并未伤其根本。越兰亭一念至此,既不知该庆幸或是遗憾。 “什么?” “我们一路下来,见了不少幻境,这些景象多是市井生活,我猜这大概是青灯教中人留下的执念。若依着我们方才的推论,青灯教众人以水井为入口,布下个依水而流动的法阵当做集会之所,那这每来一次便每折腾一遭,岂不是……太不合常理?” 那是自然,若谁来时都如方才这般将老底向众人揭了个干净,那谁还敢再来第二次? 越兰亭道:“这个嘛,或许只因我们是新来的。如果这幻境是一面投射人记忆的镜子,那用此法用于笼络新来的信徒倒是卓有成效。莫说你我修道之人,若是个寻常百信,见了这般神迹,再见了已逝的亲人,哪个不是对那王旭勇言听计从?” 言罢略一思索,又道:“再者说,我也不认为教中每个人都需遭此一劫。或许对于低阶的信徒来说,他们还看不见我们所看见的这么多……” “言之有理,这井口结界大隐隐于世,结界依地下的水流张开,这般大费周章,怕也不是每个信徒都能享此殊荣。我们倒是误打误撞。” 二人又走了片刻,临衍沉声道:“先散播出天降神罚的谣言让疾苦百姓对他坚信不疑,再以这幻境中的神迹哄人效忠,王旭勇一个菜农,他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受人指?” “你还别忘了那日的一波刺客里还有妖物混在其中,我猜是后者,他的背后还有人。” 越兰亭一念至此,皱着眉头喃喃道:“那丰城里的乘黄之乱也似有高人搅局,此高人一个个地都忙着给你我添堵,你说,这到底是哪位仁兄这般吃多了撑的?” “……现下断言,言之过早。” 二人如徒步行于水中,水下黑沉,深不见底,亦不倒映任何东西。金色浮光如屑,飘在半空,头顶高悬,穹顶不可见。过不了多久,一方小岛在“水”同“天”的交界处浮现出来。 说是“岛”也太过勉强。这陆地太过狭小,仅能容纳二三人,若说这是一个巨型玄龟背也可信。 龟背上有一方石碑,石碑上空无一物。临衍远远指着那龟背,道:“我们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越兰亭·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后来开始相信,有些人确实能得以看得见生,看得见死。 生死有别,人的一生不至于全然只有归去长河。 那是我接到胡世安死讯的第三年,我从鬼蜮回到人间,听闻他已经死在了南疆。一世英名,一身清贵,却连尸骨都没得以好好安放。 我于是便自请去寻他的尸骨,药先生说,我这叫自寻烦恼。 三年过去,南疆远在千里之外,我这去寻,寻的又是什么? 我说,待我去看看才知道。 我从宣州往西,途径宜州,再往南诏,此一路跋山涉水,自不必提。 我从没有告诉过药先生自己的身份,否则他又会问我,明明我早已得乘奔御风,腾云驾雾,日行千里之术,却又为何浪费这大半年的时光? 然而他恐怕不能明白,时光于我是断不会浪费的。更何况在这一路上,我还能得以听到他更多的故事。 比如他一笔诗画双绝,即便朝中再不愿提及他的名字,秦楼楚馆,酒肆茶坊,被众人来来去去追捧传唱的依然是那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比如即便他同名满京都的歌女尚仪曾有过一段忘年之交,这一段交情在众闲谈之人的口中,除雅兴之外也存着几分探究的敬意。 归根结底,我猜,还是因为那由当朝宰辅谢行推举的名声太过响亮,那以神童召试,又被赐同进士出身的荣耀太过赋予传奇色彩。 后来他写下《怀虚词》的时候,有人曾言道,这般的惊世之才,或可同前朝大儒张静之相媲美。 可惜再是惊世的才华,都是被困在笼中的孤鸟。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同我说,家乡的风物好,有稻香鱼米,渔樵耕读,比帝京的满目繁华要好。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想,帝京的凤阁龙楼才是好,凤阁龙楼连霄汉。那众人口中的仙都阆苑,本该是这样的。 我同他初识的时候,正扮作尚仪的侍女,给她端果盘。他对尚仪的才学颇有几分敬重,见了我,便也不似他人那般对我颐指气使。 我不慎将一壶茶倒在了他的衣角上,他一笑,说,“茶香满襟是雅事,不必自责。” 我怎会自责?这世间谁又能伤的了我? 我假惺惺地谢了他的恩典,抬起头,正撞上他探究的一双眼。 这便是我要寻的眼睛了,那时我想,璀璨若星辰,如九重天上的浮光。 他待我极好,给我绫罗,珠翠,诗书,取之不尽的时间与自由。 我在九重天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的自在,虽然自九重天湮灭以后,天地便再没什么事情让我不自在。 他是烨烨的日光,我站在他的身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欢喜。 那年寒食,京师四方因绿拜扫,遂设酒馔,携家眷游,他却在皇城中留了许到午夜。辅一出皇城,他没有回家,径直来寻了我。 我笑他,你这般放肆,也不怕言官悠悠之口么?他拽着我喝了一夜的酒,期间凉风送爽,插在门口的柳枝亦被沾了些许清华之气。 “是谁惹你不快?” 我问,他不答。我又问,他还闷头喝酒,我问了许多次,他这才勉强笑道:“惹我不快之人,我又惹不得,惹不得,躲不开,你说我憋屈不憋屈?” 他一边笑,又道:“人这一辈子,除了功名利禄,富贵权势,总该求些别的罢?不谈闻达于四海,青史留名之狂事,这一腔不合时宜的孤勇,总也该有个去处的罢?” 我笑,问道:“你想去哪?” 他不答我,只自顾自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此路多歧,此路多歧,说不得,说不得。” 也便是在寒食之后,胡军压境,前朝皇室眼见仓州再也守不住,一群身着绫罗满脑肥肠的上位者甚至还未想出一个抵抗的计划便仓皇弃了皇城。 国破山河在,于他而言,没了国,便也没了家。 乃至后来我得知了他的死讯,即便过了很久,我听着他的名字,满心满腹也都是欢喜。 欢喜与怅然,钦慕而钝痛,我忽然十分自责。 早知他活着的时光这般短,为何我还要往鬼蜮去一趟?陪他走过二十年不就好了么? 再后来,过了又大约三五年,我开始就他的死感觉到钻心腕骨的痛。 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若早知他死讯,我是断不会陪他走这一段的。我怎么能忍心看着鬼差将他的魂火放到长河里去? 长河里尽是冷冰冰的光与影,是天下,是众生。他怎能同那些魂火混在一起? 在南诏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槐树下发呆的老人。 我问他,你可有听过胡世安的名字?他说不曾。 我又问,你可有听过他的诗?他说不曾。我说,你可知道当朝宰辅是谁?他说,他只知道地里的青苗,田间收税的小吏,四时更替,播种与丰收。 我闻此言心下一窒。我又问,那什么是四时,什么是时间? 他说,四时就是四时,时间是天道。 我觉得此人许是得道高人,竟说得这般有道理。 “若你得百世之寿,你想做什么?” 我曾这样问过胡世安。他想了一想,说:“看看这天下的海晏河清与青山秀水。” “你呢?”他反问我。 “……乘奔御风,畅行四海,逍遥天地。” 他闻言一笑,笑得我耳根子红。 “不好么?”我不服气,反问道。 也便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他名满天下,位高权重,却也是金鸟笼里的囚徒。 “若是你明天便会死去,你会做什么?” 私心里我想听到些不同的东西。谁料他的答案实在太没有新意,他说:“那便尽一份绵力,令天下太平,庇得百姓有衣,有食,有家,有地。能撑一天便是一天。” 后来他被血衣案所牵连,发配南疆,百姓却依旧没有衣,食与土地。 再后来,胡军一路在中原腹地长驱直入,百姓流离,他的诗稿被烧了干净,他的家乡被铁蹄踏碎,他的名字便也只剩下了四海志中的一句话。 性刚简,自奉清廉,好燕饮。 我也没能寻得他的尸骨。他的墓中是一副衣冠,针线密密缝,那是我为他求来的。 我央药先生为他缝一套衣服,又将之亲手放进了他的墓中。 我途径他的家乡,朝着他远在南诏的墓碑遥遥一拜,忽有些明白他所看到的生与死,君子明德与海晏河清。 或许他当真能看破生与死。 否则,为何当他明知此路多岐,而天子同太子皆主绥靖之策的时候,他却偏生憋了一口气,抬着他的象牙笏,往那大明宫前一跪,一跪便是一夜的深寒? 再后来,我又遇到了那个老人。 我问他是否听过胡世安的名字,他说不曾。我问他,你可有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较往日更迟? 他道,朝廷改了青苗税,他今年或许能存些粮,挺过这个冬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疾苦 二人本以为那碑上该写了些东西,诸如王旭勇的生平或是这宝物的渊源,然而没有。 越兰亭听那守墓人换它为“四方石”,觉得这名字有趣,便也一同叫着。 临衍在“岛”上四处查探,越兰亭见此处黑乎乎金灿灿一团又一团,实在无甚可查探之必要,遂敲了敲那碑。眼见没有反应,她便又敲了敲。 “……你险些别惊动了什么东西。” 越兰亭一挑眉,一念方才二人所目睹的一场春宫,莫名心虚,也不与他再辨下去。 她假意谦虚了些,道:“这是为阵眼没错,只是我们还没找着门。” 她思索了片刻,欲言又止道:“方才……” “嗯?” 她相同他谈一谈方才那出春宫,然又一想,春宫有何可谈。那一段既非假象,又非诬陷,只不过是一两百年前的事,说也说得,看也看得——虽说确是令人尴尬,然临衍也是个二十几岁的人了,这点事,断不会不知道。 她在心头辗转了好几百个念头,临衍回过头,看她一反常态吞吞吐吐,恍然大悟,道:“道法自然,没事,我都不尴尬。” “……” 怕她不明白,他又补充道:“我们修道,明德静心,又不禁欲。你二人若是夫妻,此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又何必这般在意?” 他这一说,神色颇有些戏谑,越兰亭更是难为情。 夫妻么……胡世安当年似是娶了大学士苏枕的女儿,时间太久,记不大清。她旋即决定将此事瞒下——你才二十几岁,还不需知道成年人的“行乐”一事。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临衍也并非全然如表面上一样泰然。 倘若没有客栈里那如魔音穿脑挥之不去的一段难言之事,倘若在此之后他也不曾肖想过任何事,倘若此事梦也梦罢,忘也忘罢那倒还好说。但幻境中的图景与他的一片难言梦境悄然重合,若不近看,他还不知她竟这般…… 媚骨天成。软得像是要将他缠绕起来。 临衍十分刻意地背着手两步踱到那碑前,道:“不如我们灌些法力试试?” “试过了,没用。” 临衍叹了口气,伸出手,手心上汇了一片白光。 谁知他刚觉察到灵力的流动,还未来得及诶动手,却听二人所站的“岛”便轰地一声抖了抖。 “……你又干了什么?” 越兰亭还没说完,那“岛”又一抖,逐渐往下沉去。她一个不稳,忙抓了临衍的手,方才沉沉无波的“湖面”却仿佛被惊动了一般,“水波”铺天盖地朝二人漫来。 正当他以为二人会被此“水”所淹成落汤鸡的时候,湖水没顶,不湿不冷,倒有几分轻灵。 待二人由失重的快感中逐渐恢复过来,临衍抬起头,发现二人又回到了桐州城的那方小院子里。 不同的是,此时正值隆冬,冰天雪地,季瑶与许砚之不在身侧,墙角那堆秸秆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干草。 院门开着,门口那条水沟依旧恶臭不堪。二人诧异地回过头,却见一个暗红色身穿长袄,眉目明艳的姑娘从青砖房中推门而出。 小院门口此时也进来了个人,那人浓眉大眼,睫毛十分纤长。他迎身握着那暗红色姑娘的手,摇了摇头,道:“不行,他们来了,我们得赶紧走。” 他往四周张望片刻,看得越兰亭二人心头发毛,那男人却仿佛对二人视而不见,道:“云川呢?” ——洛云川?越兰亭朝二人看了半晌,道:“……难道这便是芍药姑娘?” 临衍点了点头,道:“恐怕是的。洛云川在牢中对我们说,他同芍药姑娘平日里以姐弟相称,倒是这人,保不准他便是……” “勇哥,你先走,我、我再等等云川。” 王旭勇叹了口气,低骂了一声。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腊月隆冬,大红的灯笼还没来得及挂起来,外头已有人放完了炮仗。 硫磺味与冰雪之寒气相混合,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熙熙攘攘之声由远而近,在此年二十八的长夜,不是热闹与喜庆,倒如催魂厉鬼。 “求您了官爷,我家真的已经交过租了!我家就老婆子带个孤零零的孙子,您再把这些粮拿去,我们家便过不了这个冬天了!”说 话之人哑着嗓子,听起来有些岁数,芍药闻言急忙往后缩,临衍闻之,眉头皱得更深。 “什么官爷!谁是你官爷!前月里上头来了人,我替我姐姐姐夫办事!办好了你们都有排面,若办不好,哼!” 那悍匪似的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老妇人惨叫一声,再没有声响。 “不料桐州百姓已如此。当真……” 临衍没有说完,那芍药便拽着王旭勇的衣袖,扑通一声跪下了,边哭边道:“勇哥,你快先躲一躲吧,他们看你年轻力壮,必要将你抓去修桥的!我已是个风尘之人,贱命一条,若他们要我,我便随他们去……” “你胡扯!” 王旭勇看了一眼门口,又看着梨花带雨的芍药,旋即红了眼。他强忍着悲愤沉声道:“年年收租年年来人,年年妻离子散,兄妹不得团聚。你当初为救伯父卖了自己,现在难道又要为了救我,再将自己交到他们手上么?!” 他言一至此,泣不成声,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我八尺男儿,顶天立地,连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我还算什么人!” 芍药闻言哭得更惨。 王旭勇一横心,操起门口的锄头,狠声道:“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带你跑!我们跑到湘西去!” 芍药死抓着他的裤腿,泪眼婆娑,频频摇头。临衍亦看得不忍,悄声道:“此人伦尽丧之场面,我天枢门弟子见之却束手无策,当真吾辈耻辱。” 越兰亭倒不如他一样激愤。她见惯了生死之事,此时早已经淡漠。 看临衍满面怒容,她也只得劝慰道:“此场面距今恐怕也有些日子,你先莫慌,且看他们如何。” 二人又相依着哭了一阵,芍药看了一眼院中大槐树与那口黑洞洞的井,道:“那人是知府的妻弟,他们要粮没粮,要钱没钱,我们若实在没有办法,那便……” 她还没有说完,木门砰的一响,被人生生踹开了。 为首一人个头不高,长了一双异常细长的眼睛,不是秦勤。 他将院中扫视了一番,后又将王旭勇打量了片刻,道:“我道这谁,原来是你个泼皮。上次偷了许家一块瓦当,人家老太太仁慈,懒得同你计较,今天又撞到我手上,你还打算用老法子抵赖么?” 他一边说,一边不怀好意地朝王旭勇身后的芍药猛看。 王旭勇将芍药往身后牢牢拦住,狠声道:“我这条命,你要就拿去,修桥修庙随便你,且莫为难我的家人!” 当首那人非官非匪,哈哈大笑道:“城外的十里桥早都修好了,哪还用得着你?” 他越往芍药身上看,王旭勇便将她挡得更严实。细长眼睛的那人似是来了兴致,趾高气昂悠哉哉步入小院里,从院中一角踱到另一个角,颇有些巡查自己疆土的意思。 王旭勇护着芍药且护且退,待二人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的时候,他心一狠,朝那人噗通一声跪了道:“官爷,我们要粮没有,一条贱命,你拿去也便拿去了,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如旧,您也如旧。然而我却知道一个法子,能令您……一夜之间,富可敌国,再不用做这些劳苦勾当。” 众官兵闻之哈哈大笑。 “有趣。你若当真知此法子,怎的自己还穷酸成这样?”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王旭勇的脸色越发地白,握拳的手也越发地抖。 他直勾勾盯着那官兵的细长眼睛,道:“此法需非常手段,我偷偷告诉您,您可敢一听?” “有何不敢?你还能伤我不成?” 那人被激得凑上前。王旭勇往他耳边说了几个字,那人闻之,愣了愣,旋即仰天大笑。 待他笑完,众泼皮一头雾水地听完,他冷眼看着王旭勇,道:“此人妖言惑众,心术不正!带走!” 众人一哄而上,将王旭勇押送到了门边。 另有人去捉芍药,那人见之,摆了摆手道:“男的带走,女的……且留着吧。” 言罢,他又深深看了王旭勇一眼,大摇大摆走出门去。 幻境中人旋即散去,越兰亭二人再一凝神,还是那方院子,还是那颗大槐树,树下一口井。一堆干草又被一堆秸秆所取代,院中农具不翼而飞,天还是冷,却再不似寒冬腊月那般呵气成冰。 临衍瞧得诧异,四处观望,越兰亭道:“奇了,还没完?” “方才那段怕是王旭勇的执念。去年他便已经失踪,此景看着,竟像是更久之前。” 越兰亭点了点头,道:“瞧他方才神色,像是卖了个消息。为首那人我们从未见过,从常理推断,若王旭勇真助其富可敌国,此人我们也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究竟是何法子,王旭勇是真做到了还是在诓他?” “……你说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青灯 临衍站在院中,已近黄昏,灯色千丈,一方白墙挡去了桐州城外的万家渔火。 此幻境同真正的桐州差不离几,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此处灵力波动,光华流转,金色浮屑在头顶沉浮。 他抬头看了看天,道:“我早些时候曾听砚之说,城北那个皇陵在去年的时候曾遭过一批盗墓贼。照说盗墓贼本不罕见,然此一批八个人,去了八个,死了八个,还有一人,竟是蒋大人的表了几个表的妻弟。那人常伙着一批市井流氓鱼肉百姓,他死后,蒋大人被人结结实实给参了一本,后来秦勤大人顶了那人参事的差事,这才调任的桐州。” 越兰亭张大了嘴,恍然大悟。 “皇陵中守墓之人也同我说过,他丢了一件宝物,此物名为‘四方石’,这东西仅有一枚棋子大小,然若得了正确的法子打开,便可撑开一方天地,自成一片方圆。” 她又“啊”了一声,道:“……原来那王旭勇说的法子是这个。盗淮安王墓。” 临衍闻言也甚是惊叹:“既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王旭勇是个蔬菜贩子,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多,搞不好真探出了些王墓的什么门道。后来他孤注一掷,随行之人都死在了墓里,他却真给搞出了个东西。” 要怎说天命无常,这“四方石”原来竟不是淮安王的,而是一个鬼差的。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 王旭勇盗得四方石,眼见里头别有洞天便拉了一众人同他一起在此洞天福地里栖身。洞天之中时间流逝较外界更慢,他在里头学艺练武毫不费力。 后来他名气越来越大,拥护者越来越多,王旭勇便索性创立了青灯教,自封教主,来去无极。 再后来,官府见青灯教势头越发猛烈,这才命人端了一群百姓,封了玲珑居,芍药姑娘与洛云川也才相继下了狱。 “如此来说,那便剩最后一件事情没搞清楚,”越兰亭道:“这一番大手笔,又是天降神罚又是妖魔临世,究竟是背后有人有意为之,亦或是……” 她还没说完,临衍一惊,往她身侧指了指。 那里竟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呈假寐状,纤长的睫毛投射在脸上成一个扇形——便是王旭勇本人。 越兰亭吓了一跳,临衍忙走上前,小心翼翼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还活着。”他道:“睡着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在这……!” 此她又还没说完,只见王旭勇双眼一睁,操起一把锄头就朝他二人劈来。 王旭勇的锄头被他舞得虎虎生风,霸道而张狂。临衍反手拔剑一挡,又一剑削往他的下盘,王旭勇避也不避,操着那锄头就往人头上砍。 这一招一式,无门无派,不像师从江湖名门,倒像是从战场上自己摸索出来的一般,颇有些一夫当关的架势。 临衍也不敢同他动了真,只得处处回防,一一退避,王旭勇越战越猛,越战越不讲道理。 待他再横剑挡下王旭勇一击的时候,木锄头杆上被其晗光剑削下来了一片飞屑。 临衍感觉虎口一麻,长剑几欲脱手。 照说此人没有修习过调息之法,一招一式皆靠蛮力,然这一通蛮力砸下来,威力再大,也不至于令人无可招架。或许是这一方结界将他的力量放大了也说不定? 临衍一面想,且战且谨慎。另一边,越兰亭也牵出银丝,丝线如棉簌簌地往其手臂缠去。 王旭勇被她打了个出其不意,昂首一躲,森白琴弦擦过井边那棵大槐树,槐树干上旋即留下了刀砍的深痕。临衍紧随其上,手腕一抖,剑花凝作长啸的西风。 王旭勇以拼死的架势直迎而上,那板锄头如长戈也如红缨枪,锄头木把与其晗光连连交接,二虎相争,各不退让。 越兰亭心觉有异,琴弦飞射而出。这一遭却不是朝着王旭勇而去,而是朝着他旁边的那一堆干草垛子。 干草被她掀了满天,连同草边上那个大磨盘也被她连根拔起。磨盘朝着王旭勇的方向倒去,彼时王旭勇正与临衍短兵相交,自顾不暇。 越兰亭本以为一个二人怀抱的大树可以阻挡他的攻势,谁料他一回头,见了那磨盘与大树,竟也不躲。 沉沉地石磨盘砸到王旭勇的背上。 他踉跄两步,颤巍巍以锄头支撑着上身,抖着左腿,朝眼前的临衍呸了一声。 “……我们不想伤你……”他还没有说完,只见那王旭勇又跳了起来,没事人似地再次朝他扑去。 越兰亭见之诧异,手腕一翻,琴弦飞射而出,朝那王旭勇的左侧大腿直袭而去。 琴弦穿透了他的腿,不见血亦不见其颓势。王旭勇低下头看了一眼,回头朝她冷冷一笑。 那锄头在此狭小的院中被他舞得有声有色,临衍倒被逼得处处退避,处处制肘。 “……在此间伤不了他!”越兰亭喊了一声。 临衍闻言,飞身跳过那片井,直朝门口奔去。 “走!” 若果真如此,二人硬碰,临衍二人总有力竭之时,倒不如先行退避再找方法。 他拉着越兰亭跑出门,沿狭窄逼仄的小巷往左一直跑。谁知这小巷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二人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亦不见其出口。 王旭勇拿着锄头在后头追,二人受结界之力钳制在前面没命地跑。临衍不欲同他一争高低,他更没有想过,自己天枢门首座弟子竟会被一个男人拿着锄头追个二里地不歇。 越兰亭也越想越是荒谬。 她平生还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索性一拂袖,抖出句芒弓,凝了一株冰箭蓄势待发。 “别!” 临衍刚一出声,箭已脱手,那冰箭直指王旭勇面门而去。他以手中锄头挡下了冰箭的攻势,二人趁机掉头飞奔而去。 一路上尽是他人吉光片羽的记忆,有洞房花烛,寒灯苦读,有田间地头也有登高临远。幻境层层叠叠如迷宫般一个套一个,永无止境,王旭勇在后头亦不知疲惫,没有生命一般地死咬着二人不松手。 临衍技出无奈,喘着粗气道:“此结界总不可能无止无尽,我们要么离阵眼远些再一举将他击败……” “……要么直接杀了!” 越兰亭一边跑,手指微曲,又凝了一支箭。 临衍大惊失色,见其杀意凌然,忙道:“他是个大活人!” 越兰亭闻所未闻,长弓一拉,直指着狂奔而来的王旭勇。临衍扯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发力,越兰亭一箭失了准头。 等她幻化出第三支冰箭的时候,那王旭勇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二人跟前。 他那拿锄头的手仿佛永远不晓得累,而那被磨盘砸过的腰和腿也是健硕非常。 临衍圈过越兰亭的肩将她护在怀中。 脚下不知何时又化作了沉沉的静湖,步行之上,水光潋滟。金色浮光簌簌抖动,翻滚沉浮,逼仄的小巷越行越宽,空气也越来越冷。 “快了。”临衍道:“再往前几步。” 越兰亭反拽过他胳膊。 “当心!” 二人眼前有一个断崖瀑布,水流静然下沉,断崖之下亦如湖水面一般寒冷而黑沉。 若不是她仔细,奔忙之时一脚踩空,怕不知是魂飞魄散还是粉身碎骨。她看了他一眼,临衍也回以震惊之色。 眼看着那挥舞着锄头的王旭勇距二人越来越近,临衍拉过越兰亭的手。 指尖相触,触手尽是冰凉,他轻声道:“你信不信我?” 十指相扣,越兰亭愣了愣,反拽着他的手臂迫近了他。 她左手圈着的脖子,右手环着他的腰,这暧昧之举在此生死之交的时刻显得尤为突兀。 临衍一愣,却听越兰亭在他耳边轻声道:“不信。” 临衍浑身剧震,却见心她眼波似水,语气温柔,扣住他后脑,扯着他的头发往后拽。 一柄吹毛断发的匕首在她的广袖中一闪即逝。 寒光尽雪,霜色飞速地平息。临衍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匕首便直直抹开了他的脖子。 霎时地动山摇,脚下的水波一圈圈晕开,金色的浮光席卷奔腾,断崖下的水流开始咆哮席卷。 临衍目瞪口呆地看着越兰亭,捂着被切开的脖子一脸不可置信。 灼灼的鲜血溅了她一脸,她后退两步,目不斜视,左手一推,将“临衍”直直推下了断崖。 那飞奔而来的王旭勇见状,也是目瞪口呆,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一幕,不发一言。 “四方石幻境,假作真,真作假,什么都信不得。” 她反手摸了一把脸,血色被她一手抹开,衬在她的脸上更如厉鬼孤魂。 王旭勇后退几步,冷眼看着她,眼神狠厉,静默不言。血滴在湖水中,水波漾开涟漪,涟漪再不冰冷。 断崖下惊涛拍岸,而二人所踏足的地方,水流却依旧平静如旧。那被水流所吞噬的肉身甚至都没来得及挣扎,便被吞没在了巨浪中。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王旭勇退了半步,冷冷盯着她。 “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得出,”越兰亭冷笑一身,道:“临衍呢?” 她长袖一挥,如墨一般的司命剑已在手,脚后跟踩在悬崖边悬空。 原来就在方才假“临衍”带她跑的方向,并非离阵眼越来越远,而是距阵眼越来越近。 越兰亭侧目瞥了一眼断崖之下。方才还惊涛拍岸的滔滔水流,此时却又悄然静默了,崖下水汽缭绕,如阆苑仙境。 王旭勇咧开嘴一笑,笑声却有着与他憨厚外表不相称的毛骨悚然感。 他嘎嘎笑了两声,道:“我若说,那小白脸被本座刨了心掏了肝,吃得干干净净,九殿下待如何?” 越兰亭闻言,持剑之手一抖,长剑暗暗聚了雷霆之势。 “……那你,便去陪他罢。”她眯了眯眼,轻声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天怒 临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株木兰花树下。 触目尽是如墨的黑色,浓稠而寂寂,不见星,不见月,唯有眼前的木兰花开了又谢,花瓣纷扬而下,花上暗光流转,暗香铺满了他一身。 越兰亭躺在他的身边,眉头深皱,似醒非醒,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他探了探她的鼻息,气息若有若无,而她的脸颊甚是冰冷。 临衍吓了一跳,坐起身,忙摇了摇她的肩,见她依旧双目紧闭,昏昏沉沉,他便又拍了拍她的脸。 她的发丝粘在脸上,眼睫低垂,似梦非梦,半醒不醒,如一只精致的白瓷人偶。 临衍不知自己为何竟有这般离经叛道的比喻,他一手扣着越兰亭的两腮,另一手往袖中一掏,掏出一根银针。 “那东西没用。九殿下神体加持,凡人的小东西,怎会有用。” 临衍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他仰起头,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场面。只见玉兰花树枝上有一只巨大的鸟,那鸟单腿而立,羽毛蓝白相间,喙为白色,咕噜噜如琉璃珠一般的鸟眼睛中间有一簇黑色的火焰。 它的尾巴长长地拖在身后,木兰花一落地,尾巴便一卷。 枝头木兰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生生不息,没有尽头,而那巨鸟被繁华簇拥着,颇有孤零零而君临天下之势。 那鸟居高临下看着临衍,嘎嘎笑了两声,道:“果然传言不假,这小脸,啧,当真神似。” “……你是谁?”临衍手握银针,另一手死死扣着越兰亭的肩沉声问道。 “本座名唤毕方。” 毕方?《山河志》中驾着黑龙战车,随侍黄帝身侧,不鸣则已,一鸣则天火燎原的毕方? 见临衍满目诧异,毕方又嘎嘎笑了两声,道:“现在的小娃娃当真没有见识。本座当年纵横宇内的时候,这天地还清浊未分,而你的魂火,还不知道在哪条河里泡着呢。” 它一笑,那细瘦的腿便随着其巨大的身躯一抖,每一抖,那木兰花便抖落得更为厉害。 “……这幻境是你的手笔?你待怎样?” 看临衍满脸戒备,毕方跳下树干,一蹦一跳,跳到临衍跟前。它刻意的形态如小丑一样荒谬,然而那其白色的喙却锋利如刃一般直对着临衍的胸口。 “本座来同你谈一笔交易。若成,你可得本座两千年修为,自此四海宇内,你来去无极,扶摇直上,再没有敌手。如何?” “……若不成呢?” 毕方又笑了两声,道:“你且听本座讲完。不成也罢,本座将你二人困在这四方石的方寸里,你这□□凡胎,至多支撑十天,至于九殿下么……” 它那琉璃珠一样的眼睛咕噜噜一转,长长的尾巴一卷,道:“九殿下不老不死,神魂不灭,想来要比你要更痛苦些。” 它此一言,似是喟叹又似幸灾乐祸,阴鸷而又喜上眉梢。 临衍见之心下发毛,面上却更装得沉静如水。 “哦?我凭什么信你?” “哈,有趣。” 毕方闻之,拍了拍翅膀。 更多的玉兰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复抽芽盛开,而它其巨大的身躯被一支细而长的鸟腿支撑着,说话之时左摇右摆,更显滑稽。 “你信与不信,同我又有何关系?” 它言下之意,无论信与不信,但凡此间方寸里,都是他的地盘,临衍二人都不是它的对手。 临衍深觉有理,点头道:“也对。那你想要什么?” 毕方见他答应得如此之快,甚是诧异。它又拍了拍翅膀,长尾一卷,道:“我要九殿下身上的一件东西,那东西寻常人或许拿不到,若是你么……啧,” 它居高临下地将临衍从头至尾,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情之一字,当真不合时宜。你说对不对?” 你此言倒更不合时宜。临衍挑眉冷笑道:“你怎对我如此信心?” “你且一试,试试又不亏。若你都不行,那这放眼四海,怕就真没人可以做到了。” 毕方一边说,以那宝蓝色翅膀往那花树指了指。 木兰簌簌摇落了一树香。 毕方咕噜噜的小眼睛盯着那木兰花树看了半天,片刻后,它似愧似叹,道:“此间颇为奇特。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这木兰花还只是一颗苗。后来它越长越大,花也越来越多,我本想着,此处终于有了些旁的东西,也便不那么黑,也便有了些趣味。后来我才知道,此花没一次开落,这里的灵力便又被消耗了几分。这没一遭花开啊,你猜我在这里一共呆了多久?” 见临衍没回话,毕方自问自答,道:“七百八十年。自神界湮灭,我寄身此囹圄之中,整整过了七百八十年!” 它冷笑一声,俯身看了越兰亭片刻,道:“九殿下这一遭又是生又是死,死里来,生里去,人间自是声色犬马,它又哪里晓得我们这些人的痛苦。” 眼看毕方的白喙距离越兰亭的脸越来越近,临衍忙将她护在怀中,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该怎么拿?” 毕方看它的神色多了几分戏谑与同期,颇似打量一个误入藕花深处的倒霉蛋。 这戏谑神情令临衍极为不适,待毕方看够了,那小眼睛一转,道:“你可有听说过一件东西,叫天子白玉圭?” 神不是“天”,天有其道,神奉天之道,礼天,礼魂,礼万物。神帝自诩“天子”,“天子”承上天之德,至高无上,以六瑞白玉器统御海内,璧礼天,琮礼地,圭礼东方,琥礼西方,以璋礼南,以璜礼北,□□定国,承天景命。 昔年九重天的六瑞被封在皇室宗庙里,每到万魂归宁之时,天帝率众神礼天地,人鬼,地示,合天地之化,百物之产,事鬼神,谐万物。 那天子白玉圭原先由神界太子所执掌,后来神界湮灭,六器不知所踪,再无人得见。 “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侍黑龙,却也听到了些许传闻。自九殿下被神界驱逐,此物便也没人再见过——即便是大礼之上也未曾出现。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这东西随殿下一起,进了轮回境。” 临衍一听,十分诧异:“九……越兰亭是被驱逐的?为何?” 毕方闻言更是戏谑。 由戏谑到同情,由同情再到不屑,它那小眼睛一转,道:“此事你自去问她,吾等可不屑多嘴。这天子白玉圭于你无用,于外头的凡夫俗子亦没什么用,那镇神魂,凝六魄之效,倒可令吾超脱生死,再不用被此方寸之境束缚。” 罢了,毕方将长尾一卷,围着那棵玉兰树一蹦一跳,道:“吾在此间被困了太久,每天一睁眼,便只有这天,这地,这花与黑夜。听闻外界早已沧海桑田,世殊时异,本座就想看看,这没有了九重天的世界,该是个什么模样。” 它且说且叹,且叹且唏嘘,临衍听之,心觉怪异又颇有些震撼。 他低头看了一眼越兰亭,她还在魇着,眉头深皱,神色不安,想来此噩梦颇令其难以招架。 她竟真的活了这么久?那沧海桑田,东隅桑榆,岂不都是一时之事? 可百世之寿,乘奔御风,于她却又为何这般孤独?这般……令人心疼? 临衍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本想抚平她眉间的皱,方一抬手,却又在距她眉间咫尺之距的地方停住了。 他思索片刻,抬头道:“你既是神体,想必这小小的一方结界自是困不住你,为何你却定要抢她的东西?这方结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那不受控制的手终究还是点到了她的眉心处,触手一片凉,她的身体仿佛属于一个死人。 他这才想起,原来许砚之早些时候的一番胡话竟有些道理:越兰亭生死不辩,非人非鬼,或许于其他人来说,此“死”才是她的常态。 这般一想,方才小院中的那一幕便也有了些道理。倘若自己也这般生死不忌,扶摇直上,他现下的一片困惑必也不会这般越理越乱,而他也断不是现在的样子。 毕方见临衍表情有所缓和,心下暗暗生喜:“神体归神体,在这里待了太久,魂力不可支撑神体之重,出去了也是魂飞魄散,有何意思?” 它眼见临衍的神色又松动了几分,心道此局有戏,一念兴起,便也多感慨了几句:“这世间能拖着此神体活个六百多年而不魂飞魄散的,便只有九殿下一个。九殿下自小得宠,尤得天帝垂怜,此白玉圭乃皇室至宝,太子殿下将其给了她,想必也是出于一片厚爱。” 它遥遥地看着那忽开忽落的玉兰花,面露得色,眉心一蹙黑火忽明忽暗,道:“你若将那白玉圭取出来,九殿下在凡间还能活个十天半个月,若我给你们腾个位置,在这结界里也勉勉强强能有个十年之寿——神仙眷侣,避世而居,十年,还不够么?” “……这么说,此结界的时间流转较外界不同,”临衍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银针,眼睛清明而雪亮,沉声道:“怪乎不得,那王旭勇在此结界中也不过呆了数月,他的修为长进竟这般迅猛,也怪乎不得,他一个菜贩子,得此宝物,竟还懂物尽其用,助其网罗了这许多凡间耳目。”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身,直盯着那毕方的背影,道:“你令其在此井口层层叠叠地布下结界,哄桐州百姓入局,原来竟从一开始便是打了这白玉圭的主意?” 毕方讶然回过头。 临衍一身疏落,无兵刃在手,亦无半分杀气。而他便这样一站,眼如点漆,黑白分明,颇有些天地袖手的气势。 这便是了,它陡然想到,那人指挥黑龙战车之时,便也是这般运筹帷幄,这般举重若轻,这般……吓人。 毕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方才还在沉沉昏睡的越兰亭陡然睁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四方杀意 她指尖霜色稍纵即逝,几根琴弦簌簌飞射而出,在毕方感觉到痛之前,携了杀意的琴弦便早缠上了它的长尾! 临衍抓过弦,二人往后一扯,毕方吃痛振翅,那长尾便被此琴弦拧绞着,生生扯掉了它大半截羽毛! 毕方惊怒,一口黑火喷射而出,越兰亭早有准备,一面水镜陡然在她面前张开。 水镜结界将那黑火尽吞,临衍就地一滚,捡起她脚边的晗光剑,长剑在手,一袭白衣,力拔千钧,万夫莫敌。 越兰亭见毕方狼狈地抖着那惨不忍睹的尾羽,边抖边跳,实如跳梁小丑,冷笑一声,道:“令一个凡人化形来哄我,你倒真想得出。” 原来她方才与王旭勇同“临衍”一番撕斗,昏昏沉沉,似梦似醒。 直到临衍以一枚银针扎进她的后背,她吃痛知下陡然惊醒,这才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长袖一震,司命剑在手,白玉兰的花瓣落了一地。 毕方看着她,又看了看临衍,阴鸷一笑,道:“王旭勇凡人之体,九殿下这一剑下去,他可有魂飞魄散? 它此言既出,临衍也心觉诧异,瞥了越兰亭一眼。 越兰亭目不斜视,不为所动,冷声道:“你竟关心他的魂火完好?” 她言罢,一剑朝毕方砍去! “他被你困在此方寸数月之久,其凡人之躯,早成了不生不死的怪物。你这番假惺惺地给我设个套,又是何意?!” 毕方拍着翅膀斜略过她的头顶,一剑下去,它那宝蓝色的柔亮羽毛则又被削去了些。 鸟羽与玉兰花一同纷纷落下,毕方又惊又怒,张口一簇黑焱朝越兰亭喷去。 黑焰隐隐有股浊气,越兰亭一惊之下避闪不及,被那火焰擦过了肩。 “……你,竟已入魔?!” 越兰亭捂着肩膀,退了半步,更是怒气冲天。 越兰亭黑衣无风自动,长剑在手,恍如地狱来的使者。 毕方见之,既怕却也自得,仰天长鸣,笑道:“吾运气当真了得,殿下这把司命剑,可是当年太子的东西?这东西竟也陪你入了轮回?” 它不顾司命之利,张开长翼,一股飓风往越兰亭面前席卷而去。另一边,临衍亦挽起剑花,剑刃如寒光照雪,剑身嗡鸣之声宛若龙吟。 他双指捏诀,剑气如虹,一式江河九曲朝那当空的巨鸟袭去。 毕方腹背受敌,也是恼怒,长尾朝临衍身上一卷。 此巨尾挟着浊气,浊气经过他周身的时候,他感到胸口涌出热气,旋即血气翻涌。当真神魔之力,必不可小觑,临衍不敢轻敌,手腕一转,那一朵凌空的剑花挽得一地的白玉兰花瓣顷刻如柳絮一般当风纷扬。 漫天的花瓣如雪,他的白衣亦如雪,而此剑刃如霜,淬着清绝与锐气,狠绝与杀意,将那当空的毕方都激得回过身。 它一声长鸣如泣如诉,只一瞬之机,便已瞬移到了临衍跟前。 修长而坚韧的鸟喙与晗光相击,临衍长剑当胸挡下了它的致命一击。毕方眼见一击不成,卷着长尾又袭向临衍下盘。 剑刃与白喙撞击出隐隐火花,另一边,漫天的玉兰花与宝蓝色鸟羽被飓风裹挟着铺向越兰亭。 经此风一卷,每一朵花,每一片羽毛都是吹毛可断的利器。毕方尚火,又因其入魔之故,它的周身自带一股灼人的热浪。 熊熊大火顷刻燃了起来,以木兰花树为圆心,火墙将二人一鸟团团包围住。毕方振翅高飞,它的翅膀带起的风令火燃得更猛。 触目的浓黑尽被照亮,此间顷刻已是挥汗如雨。 毕方见临衍的剑意如细细织就的巨网一般,不骄不躁,无懈可击,便也不由得笑了一声,道:“小娃娃倒是个好苗子。” “只可惜……” 它还没有说完,大地一震,那妖风便陡然兵分几路,裹着花瓣与羽毛,挟着它冲天的魔气,调转枪头朝临衍卷来。 此风无孔不入,此魔气逼人狂躁。临衍险些无法呼吸,他的五脏六腑如被巨石滚过一样虬结着,扭曲着疼。 他右手一翻,一枚小巧的铜镜旋即被他捏在掌心里。他口中念诀,剑意不减狠厉,镜光一闪即逝,那铺天盖地的花瓣与无孔不入的妖风竟被逼退了些许。 他故技重施,本以为这一枚铜镜能如在饶城一样克制敌手的妖力。 然而神魔之力又岂是法器所能抵御?毕方见了那铜镜,冷笑一声,俯身下冲,白喙直指临衍胸口。 纷纷扬的花瓣被此巨大的冲力激得四散开来,“嘶”地一声,临衍的左臂被那鸟爪撕开了一个巨口,刹时鲜血如泉涌。 他自己也险些承受不住此冲力,那妖风与魔气太过强横,他脚下一轻,后背狠狠撞到了玉兰花树的树干上。 “你给我让开!” 越兰亭唤出一架瑶琴,凤鸣之声清越,弦上带着寒气。 弦声与妖风激撞,寒声如刃,逼得毕方不得不连连退却。此间结界之力对撞得更为猛烈,火光烛天,烟尘密布,天地一片亮如白昼。 当此时,毕方猛地掉头,将那白喙往临衍胸前插了进去。 “叮”地一声,修长的鸟喙与长剑相撞击,晗光不敌其锐利,断作了两截。 也正在这个时候,临衍的胸口被那鸟喙生生贯穿,利刃入肉,直至过了片刻后他才感觉到疼。 紧接着便是漫无边际的疼与惶恐,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窟与丝丝的黑焰混作一团。 剧痛从胸口处蔓延到全身,与剧痛一道袭来的还有一股热力。热力仿佛一股流火在他的胸口燃烧,此火顺着他的血脉逆流,顺胸口,到五脏,到全身,一切他可以想见的地方。 “临衍!” 他听到越兰亭在喊他,而他无法应声。 “小娃娃怕是救不活了,九殿下,还要同我斗下去么?” 若说不怕那是假的。越兰亭此事已被激怒,而她手中的司命长剑是昔年神界太子斩杀夜魔的旧物。 此时她虽一言不发,但比方知道,结界里已是风云俱寂,一时风雨欲来。 气海激撞之处,那如墨一般凝合在一起的空间隐隐有坍塌之势。 “好,很好。”越兰亭轻声道。 毕方在此间困了七百八十年,越兰亭找一个人找了整整七百八十年。这七百八十年里沧海桑田,桑榆东隅,人间不知换了多少个帝王,浮云流水,桃花几度,她从没变过样子。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地死去,带走了她的故国音讯,回到长河,一切重新来过。 越兰亭的眼底聚了些许水汽。毕方见之,不由又退了两步。 他退着退着却正挤到了临衍身边。 临衍已颓坐在花树下,手持一把断剑,脑子昏昏沉沉,不辨日夜。 他触到一手鸟毛,来不及细想,便死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那柄断剑狠狠插入了鸟腹之中。 灼灼如岩浆的魔血溅了他一身一脸。 此血同他的血其相容相斥,他感到剜心刻骨般的疼,却又感到鼓衰力竭,连手都抬不起来。 毕方受此一剑,也着实痛极,然其神魔之体,自不会轻易伤及根本。它又给临衍的周身化了一股黑焰,这火焰阴毒非常,顷刻便将临衍的□□吞没了进去。 “九殿下,此结界里时岁流转,灵力激荡。这小娃在里头呆了这么久,出去也是魂飞魄散的。您又何必执着?” 越兰亭长剑在手,一时风声大作,天地雷动,烈火烛天。 她一剑下去,木兰花树被劈作两端,而毕方的左半边翅膀也被她生生削了下来。 火光愈发烈烈逼人,花瓣撒了一地,再不复盛开。就在她准备第二招直取毕方下腹的时候,却见那被火焰吞没的年轻躯体的上方,那浓稠沉黑的上空也腾了一股气。 此气妖异,细密如网,将临衍周身笼罩得严严实实。 此气亦有几分熟识,越兰亭猛然一惊,这才想起来,那时宗晅刚劈开了妖界封印,群妖倾巢而出,乌云蔽日,天地震慑,琼楼玉宇都被燃成了灰。 那时无双城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众人拼死顽抗,肖柏月等武功绝世之道人的头颅都被他挂在了抚云殿的大梁之上。 而勾月下沉,血流星划过长夜,这一个夜晚竟比人间世所有的夜晚都要漫长。 “哈哈哈哈哈!” 毕方的半身鲜血直流,它仰天长笑,壮怀激烈,拼着最后一口气尖声道:“谁能想到这出身名门的小娃娃竟身挟妖血?!” 越兰亭亦大骇,一时收了杀招。 “您便是杀了我,到时此结界一旦碎裂开,我自是一死了之,这小娃娃怕是魂火都留不下一个,你……” 毕方的还没有说完,只见越兰亭已凝了一簇并箭,搭在了句芒弓上。 “……九殿下,你当真不顾他死活了么?” 冰箭破空,如一泓碧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南山南 马车驶过官道,车辙滚在干燥的土地上扬起些许灰。已近暮春,三月芳菲还没来得及绽放,山里的翠意却已经先觉察出清阴之浓密。 过了张家凹便要转小路,山路九曲蜿蜒,顺着平沙溪一路朝南,再行十日,便可隐隐见着山谷中将开未开的桃花。 此处原名叫翡翠谷,后来其主人嫌这名太俗,硬是改成了桃花谷。 也不怪他越改越俗,桃花谷这名却是更为应景,盖因惊蛰一过,满山翠枝经那春风一吹,一夜之间便点染得漫山灼灼。 此处有江上人家的炊烟,有舞困榆钱,朱门映柳,于理来说,便也有酒空金樽,花困蓬瀛。 因而上一次越兰亭来此的时候正被那漫山的芳菲迷了眼,竟也险些迷了路。 结界力量道越发地弱,马车行至一座石桥边,桥太窄,桥上的牛车将石桥堵得严严实实。 车夫下了车,先将马车停在一边等那牛车先过去。 老黄牛一步一慢行,赶牛车的老汉也是个慢性子;越兰亭瞧得急,险些掀了马车帘子以法力迫其赶快些。 临衍躺在车里,面色死白,眉头深皱。 他胸口的血窟窿被纱布盖着,一身被血污了的白衣还没来得及换。 “能否快些,我这里等着救命。” 她怒叱了车夫一句,车夫缩了缩脖子,道:“小姑奶奶,你这是想让我飞过去啊?” 萤火在临衍的伤口处若隐若现,越兰亭撩下帘子,冷声一哼,又把车里的熏香换了一道。 此香馥郁,名唤“唤魂”,可镇人魂魄十五日。 那牛车好容易慢腾腾地过了桥,车夫正待一扬马鞭,却又被越兰亭叫住了。 她一步跳下车,问那赶牛车的老汉道:“老人家,前头可有一个叫桃花溪的地方,那里可有一处人家?” 赶车的老汉耳朵不大好使,摇了摇头。越兰亭便又大声吼了一遍,那人一听,连点头,道:“桃花开得好,姑娘去看看去。” 越兰亭气急败坏,撩起帘子,却听一声稚嫩的童音道:“小姐姐想去桃花溪?” 原来牛车里还坐着个八岁大的女孩。 那孩子梳着两个羊角辫,皮肤黝黑,肉肉的小手上提着一篮子迎春花。 她见越兰亭焦急之色,忙跳下车,指着村子西边的一座山道:“往哪里去,还有半日便到了,”罢了又道:“我爷爷听不大清,小姐姐莫要见怪。” 越兰亭见其实在可爱,心一软,给她化了一支牡丹。 千叶肉红色的牡丹坠在一篮子迎春花里,小丫头甚是诧异,晃了晃脑袋,又道:“小姐姐这戏法好玩。可我不喜欢这大红花,我喜欢蝴蝶。” 越兰亭此时实在懒得同她纠缠牡丹还是蝴蝶的问题。 她信手挥了挥手,牡丹化成了一地水,黑脸小姑娘一见,哇地大哭出声。 越兰亭懒得理,气急败坏对车夫嘱咐了两句,待马车便又绕过炊烟袅袅的村子之时,晌午已过,空气中还蒸着些许暖意。 绕过小丘一路往西,又转了两个急弯之后,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只见数间草庐闲适而慵懒地安放在一处空地上。 草庐跟前有稀稀落落几棵桃树,桃花还没开。花前是一股清溪,溪流潺湲,溪上有桥,溪水中的鳜鱼经过一个冬天的孵化,也逐渐长得肥壮起来。 越兰亭给车夫塞了几个钱,那人也算勤快,跳上车,将临衍小心平放到一块木板上。 越兰亭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房前有半亩田,田里草盛豆苗稀,说不上繁盛,若说零落却也不尽然。 她又敲了敲门,一边敲一边想,若那人再不出来,自己便信手轰平这座山。 门开了,一个懒洋洋的青年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还打着哈欠。 他一见越兰亭,一愣;越兰亭见了他,也是怔忪。 这张脸她从未见过。他身着月白色罗衫,身躯羸弱,面容枯槁,右侧的脸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晒斑,正在右眼下方颧骨处。 他的脸颊凹陷得厉害,不知道的人或许以为此人为饿死鬼投胎,或者至少也该被饿了十天半个月。 而便是这样的一张脸上竟还挂了双好看的丹凤眼。他的眼尾微微扬起,目光通透,泛着淡淡茶色。 他抬眼盯着越兰亭楞了半晌,侧开身,往草庐的门框上一靠,懒洋洋道:“哟,九殿下。稀客。” 越兰亭亦自怔忪,略有些心酸。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之时,那时他还是驾龙舟,御奔雷,鼓瑟吹笙,举长弓兮射天狼的日神东君。 她愣了半晌,心绪起伏万千,许久方才憋出一句话:“你怎么……竟换了这样一张脸?” 那车夫见二人磨磨唧唧实在心焦,敲了敲车门,催促二人快些。 越兰亭这才如梦初醒,忙哄着东君将临衍抬了,三人一通手忙脚乱,这才将那半死不死的人抬进了屋里。 临进屋前,东君朝越兰亭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这一眼戏谑令越兰亭更是无言。 一通忙完已近晚饭时间,那车夫见二人丝毫没有用餐的打算,自悻悻离去。 临衍被他二人摆在屋里一方石台之上,双目紧锁,面如死灰。 屋里透出难言的霉味,日光从茅草缝隙间洒落下来,抚在临衍的脸上,又在他的眼睫上勾出小扇形。东君将其打量了半天,啧啧一叹,道:“为何我竟毫不意外?” “……闭嘴。先救人。” 古籍记载东君生得一副风流好皮相,一身青云白裳,援北斗兮酌桂浆。 然而一身皮相终抵不过岁月摧折,再是煌煌之日神,经历了几世轮回,能存其一二分神力已是实属不易。 更何况太强的神力没有适宜的容器也是令人头疼,是以这幅身体容器虽然羸弱,病痛多,每逢天冷便容易四肢疼。 但这是为世间数不多的可用作盛放魂火的死躯,将就着用也还可以磨上几年。 东君命越兰亭往后院水缸中抬一盆水过来,后者悻悻地去了。他乘机打量了临衍半晌,一时感慨,千头万绪,忽有种时空倒错之感。 若那人还在,必对生死之事有另一层的见解。 他一边想,一边轻叹,顺手剥开了临衍的衣领。纤白的皮肤下是年轻的骨骼与肌肉,生机勃勃。 细尘浮在阳光中沉浮,他捂着嘴连咳了几声。同是凡人的□□,为何这具身体对飞尘极为敏感。 东君又一叹,将临衍的腰带抽了下来,越兰亭正抬着一盆水进了屋。 她见状一愣,许久后道:“……你,要不要顾及一下我?” 东君回过头,瞪了她片刻,双手一拍,道:“行,你的东西,你自己来。” 言罢,他好整以暇往门框上靠着,双手抱臂,满脸金贵。 越兰亭瞪了他一眼,见其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神色坦然,幸灾乐祸。 她不料此人竟七百多年过去还是这副操行,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临衍一件一件剥了个精光。 他胸口的伤疤焦黑见骨,血已经凝住。血块周围沉浮的除了越兰亭的萤火,还有一股难言的妖气。 东君一挑眉,道:“这还没死,当真撞了大运。怎的搞成了这样?” “……一言难尽。” 越兰亭道。 后来她将毕方一箭射杀,四方石应声破裂,毕方在里头待了太久,魂魄被此灵力撕碎;王旭勇自然也没能活得下来。 而越兰亭有天子白玉圭护体,虽也受了伤,好在魂火无碍,倒是临衍……她一想,又是满腹难言。 天下仅此一份的“唤魂”给他用了,若这还救不回他的性命,那她便又只能将他亲手引到长河里去。 她顺着他健硕的肩膀往下剥开,皮肤胜雪,一身骨肉倒是练得好,丝毫看不出穿上衣服竟是这般骄矜一个人。 她一路往下,一双手停在亵裤裤腰之处,满心怪异,回头看了一眼东君。 便是她再臭不要脸,这般隐秘还是多少会有些羞愧。然而东君见其手一抖,脸一红,更是好整以暇,似笑非笑,道:“……你可以趁机验个货。” “……” 越兰亭气急败坏,一把拽下临衍的裤子,又白了东君一眼。 东君见之,不恼不焦,踮起脚往石台上一看,一挑眉,啧啧道:“……不错啊,自古英雄出少年。” “……” 越兰亭忍无可忍,操起水盆里的毛巾,往东君脸上狠狠一砸,转身就走。 东君哈哈大笑,待其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好死不死道:“跑什么?你任务还没完,给我回来。” 他笑够了,抓起越兰亭的手,将她强拽到石台边。石台上躺着的人□□,她只觉一张老脸都给此人丢干了,满心满腹皆是老天不收此妖孽,奈若何,奈若何。 东君晃了晃手腕,不知从何处幻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将越兰亭的手拉过来,径自在她的手心上割开一道口。 殷红的血丝旋即沁了出来,东君神色一凛,翻着越兰亭的手,将她的鲜血往临衍身上滴了几滴。 血珠滴落在皓白皮肤上,梅雪相合。 随着血滴越来越多,血流滚下临衍的胸前,一路顺肋骨趟到石台上。 石台表面并不光滑,这般仔细一看,那纵横的沟壑纹路竟是密密麻麻的咒符。 越兰亭的血顺着细细的纹路流淌蜿蜒,待整片石台都逐渐燃起些许火焰似的光的时候,东君拉起她的手,道了声“可以走了”。 失血不少,她已感觉有些晕,又为东君的奢侈感到痛心疾首。 此乃上古神血,一滴可令江海翻滚,一捧可令白骨生肌,他乘机薅得她脸色发白,想来此石台还另有他用。用之作何,不言而喻。 然此世间能令凡人魂魄归体的圣手就此一人,再无他处。奸商也好,妖孽也好,她也只能生生忍,生生受,且还得堆着个假笑给人道个谢。 越兰亭一念至此,越感唏嘘。她将自己的手仔细以白绢包好,推门而出的时候,天边已是云蒸霞蔚,天边明霞十顷光。 天地仿佛被一烛烈火给点燃,山头水边尽是灼灼艳色,令人不可逼视。 此时距她上一次来此拜会东君足足过了百年有余。 而那时候住在这里的人是东君也不是东君,东君还没换上这副身体,她也不曾这般惶然怆然。 何为生死?何为时光?何为百年之约,又何为苟延残喘? 头顶上陡然起了一阵风,越兰亭回过头,只见茅庐的屋顶燃起了一股凤凰火一般艳烈的光。 此光为涅槃,她突然想,那是她跳下轮回境之前,辅一回头所看到的九重天上的霞光晚照。 那毕方有一事没有说对。 九殿下自小得天帝垂怜,得伏后宠爱,得天下奇珍异宝,法器灵物,唯独没有自由。 神界王城也是她的疆土,她在这片土地上无所顾忌,连人命都是她手中的玩具。而一旦迈出了神界王城一步,她的父王必会恼羞成怒,天降神罚。 是以越兰亭直至故国消亡后也未曾得见九重天的全貌。 那轮回境前的纵身一跃,她张开手臂,觉得自己仿佛长出了翅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万邦来朝 就在越兰亭在东君处住了小半个月之后,临衍也姗姗来迟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着玄色描金云纹大氅,长发结而未簪,缀在脑袋后头,与披风一道一走一摇晃。 自己身处的这条长廊雕梁画柱,精致而华美,左侧正对远山一抹夕照,右侧是白玉雕成的一个又一个拱门。 门上垂下的天青色柔幔随风低徊,当风和暖,恍若阆苑仙境。 他听到滚滚的水声,正自疑惑,往左侧一看,只见白玉栏杆下方,汹涌的水流一泻千里,一落千丈,坠入不知何处的深渊里。 原来此宫殿依山而建,巨大的瀑布恍若天河。水流经能工巧匠引流,由殿顶平台穿宫殿而过,淌过浮桥与回廊,一路归向极渊作了波涛。 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开着,天青色帘幕被风掀起弧度。门中有光,风中有瑶琴之声。 他走上前去,隐隐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临衍大惊,既惊且喜,撩起此帘幕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要鼓破胸膛而出。 门后是一方大殿,殿中张灯结彩,满眼尽是金色。 成千上百的金色蜡烛悬浮在头顶之上,照得空旷而阴冷的大殿温暖如春,殿中众人衣香鬓影,瓮声议论,见了他,纷纷让出一条去路。 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只觉脚下柔软,原来他正踩在一条金色的毯子上,毯子一路朝前,尽头是一座高台。 高台上的人回过头,看着他,那女子也是一身浅金夹月白的长裙,她的身形恰被石台阶旁的一个烛台挡了,看不清形貌。 石台阶两侧站了两排侍卫,皆是身披金甲,神色肃穆。临衍一边朝前走,一边心下期盼,盼的却不是那个身着浅金色长裙的女子。 就如……就如一只飞鸟被他折了翅膀,关在黄金鸟笼里,待那鸟再被他放出来的时候,他看着她,有种征服者的自豪。 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踏上高台,回过头,四方朝拜。 右手侧的那个身披黄金甲的侍卫躬身朝他说了两句话。 一个身着石青色长衫的年轻人走上前,端着个托盘,盘中陈着一幅长卷。他一抬手,侍卫将那副长卷缓缓展开,卷子绘的是四海山川,人间盛景。 长卷一点点展开,仿佛漫无尽头,他低头看着,不发一言,下面的人也不敢发一言。 右手侧的一个身着黄金甲的侍卫见其看得专注,从靴子中陡然抽出一把短剑,向他刺来。 “乱臣贼子!” 他听到人群惊叫四散的声音,此声太嘈杂,盖过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冷笑一声,不由自主地手指微曲,朝那人一掌推去。 他一掌轰开了那人胸前的护心镜,那人避也不避,笃定了心思要同他鱼死网破。 短剑距他的脸仅有咫尺之距,临衍感到自己长袖一挥,须臾之间,他已瞬移到了那侍卫身后。 自己何时学会的瞬移之术? 他还没来得及惊惧,却感觉自己不由自主抬起了右手。 他的手凝了万钧之力,一掌击碎了他的黄金铠甲。这还不算,他感到自己一手温热,血肉旋即被撕开。 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穿过了那侍卫的后心,而他掌中握着的,正是他的心脏。 临衍将那心脏生掏了出来,人群惊而四散,场面乱作一团。 方才大开的门旋即被侍卫关上了,金色的蜡烛浮在天顶之上,大殿中尽是众人的惊叫之声。 他将那颗尚有余温的心脏丢在一边,侍卫还未来得及回头一眼,便倒了下去。 他右侧一人给他递上一块丝帕,那人男身女相,长得甚是秀雅,嘴唇边上有一颗痣。 方才还伫立在高台跟前的侍卫纷纷拔刀,一殿衣香鬓影,顷刻便成了一殿的屠杀。 他将手细细擦拭干净,将帕子随手一丢。 他看到一个女子爬到他的脚边,那女子抬起头,眉目清秀,他认得她。 “王上……我琅琊一族断无谋反之意,求求你,我们……”她 还没有说完,她身后的一个身披金甲的侍卫便已拽起她的头发,长刀横颈,血流飞溅。 红颜白骨,顷刻便没了踪迹。 临衍心下一片快意,一片暴虐,顷刻却又再次腾起一股征服者的自豪。 他走上高台,将方才吓瘫了的女人,他的新婚之妻一把拽了起来。 那女子极为怕他,想躲而不得,此令他不由冷笑。男身女相的侍卫走到他的身边,陈着一把长刀,刀上沾了血,血迹未干。 他往临衍跟前单膝一跪,朗声道:“吾皇万岁!” 他连喊了几声,喊声震天。下一刻,殿中诸人——那些身披金甲的侍卫,那些还活着的盛装之人,便也乌泱泱朝他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 他极目望去,三山四海皆是跪着的人头,被他征服的土地。 忽地周遭景色再度变换,临衍发现自己又坠入了繁华的街市之中,周遭瓮声四起,四周百姓跪了一地。 这一次,他成了跪在人群之中的那一个。他大着抬起头,透过士兵林列的长矛,看到一架马车由远而近。 车沿以金丝绒布装点着,车辙上挂着松绿石串,石串相互敲击,清越作响。 “吾王万岁!王后万福!” 他听到周围有人在这般喊,他便也跟着一起喊。’ 一阵轻风拂过,车架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女子好奇张望的一张脸。这女子虽比大殿所见年轻很多,但他依然一眼认了出来,这便是那场婚宴上的新娘无误。 此处炎热,周围皆是呼啸的风沙,那女孩子以轻纱覆面,露出一双眼睛。如小鸟一样的眼睛,实在秀色可餐。 马车疾驰着奔远,扬起一路沙。他听到周围有人窃窃议论,有言道,王上年少统领三军,打得龟兹国毫无还手之力,甚是令人拜服。 又有言道,王上玉辔红缨,王后出身高贵,又有着国色天香的美貌,甚是让人羡慕。 临衍缓缓站起身,揉了揉跪得酸胀的腿。他还没有站稳,便被一个少年人撞了一下。 那人莽莽撞撞,随口道了声歉,旋即转过身,对旁边那人道:“是也是也。大丈夫当如此。” 大丈夫当如此。 临衍猛地睁开眼睛。 刚一睁眼他又感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梦中吉光片羽的场景都稀稀疏疏忘了个干净。 他感到后背一阵冰凉,胸口一团火烧似的灼热,此冰火相间令他愈感奇异。 他颤抖着手臂勉强支起了半个身体,胸口一团殷红的液体顺着腰腹滚了下去,越滚越烫。 他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 临衍大惊失色,坐起身,只见石台上沟壑纵横,法力若隐若现。不远处有一个木桶,木桶边沿挂了一条洁白的帕子,桶中放了水。 屋内陈设简陋,墙壁是泥土混着茅草匆匆糊的,房中四角点了四支蜡烛,每支蜡烛都燃着火,火苗呈璀璨的暖橘色,一个屋里蔓延着的气味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就如将草席子埋在阴雨绵绵的马房中几个月不洗那般的阴冷与酸腐之气。 月近中天,茅棚顶上透出些许星光。 临衍挣扎着站起身,又忙以帕子遮了要害之处,满心满腹皆是震惊于疑惑。他扶着木桶朝里边探出头,清水映出他的一张脸,那张脸同他在梦中所照见的自己十分相似,却又有极大不同。 他将手伸入木桶里搅了搅,水流冰凉,哗哗的水声在此静夜之中十分鲜明。 东君听了水声,打开门,恰同他有了个尴尬的照面。 越兰亭跟在身后,瞥见临衍未着寸缕的身躯,一挑眉,见怪不怪。 这让临衍更觉万马奔腾一般的怪异。东君给他丢了一件麻布白衫,他忙接了,背过身,囫囵往身上一套。 这一套却暴露出他背上的一道疤,疤已有些年头,由左肩到脊椎,虽已不慎明显,然新生的皮肉横在这般白玉雕成的身体之上,却也煞风景得很。 越兰亭见之,一愣,进退维谷。 临衍穿好了衣服,回过头,佯装镇定,咳了一声,道:“此是何处?我为何又在这里?” 他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在四方石中被毕方的鸟嘴贯穿了胸口,千钧一发之际,自己将晗光没入鸟腹之中。再之后的事便只剩朦朦胧胧的吉光片羽,他记不起来也拼凑不完整。 他一念至此,便又往石台边摸道:“我的剑呢?” 越兰亭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却被东君抢了先。 两颊深陷的青年说话极为不客气。他将临衍如挑猪肉一般地打量了一道,双手往抱胸前,下巴抬得老高,道:“你可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 “……什么?” 临衍闻言,只觉此间云里雾里,较之在饶城时被越兰亭从江水里一把捞起来的时候还更为劳累。 “你竟不知道?” 东君懒洋洋,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身负一半妖血,是那妖血给你救回了半条命?” 临衍闻言,忽地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他胸腔之中奔流的豪情与暴虐之意。 他愣了愣,一时未将东君的话语消化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聊赠一枝春 山石道人曾写过一首词。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那是宗晅刚开了妖界封印的第二年,凌霄阁时为众修仙门派之首。凌霄阁长老顾延年率众抵抗后战死,朱庸给宗晅献上了一柄白玉拂尘,一时人心惶惶。 众人皆暗自揣测,这妖王的下一步棋是要落在哪家。 抗之?降之?或者不抗不降,固守无为之规,一拖而再,再拖而苟全一条性命? 也无怪乎时人有这般的鸵鸟心思。修仙毕竟不易,两道天雷得道,第三道天雷成仙,凡人一生所求也不过跳脱四海,离开五谷凡事,逍遥自在,长寿而纵享人间声色。 人便只有活着才能纵享声色,人家宗晅虽同仙门众人不对付,但连朝廷都降了。而他一柄荡平四海的碎魂枪,众人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得,一有怨言便是满门被吊在抚云殿上。 这又让一众好容易跳脱凡俗的修道之人怎么办? 也便是这个时候,山石道人写了一首诗。 那首诗现在还被挂在天枢门藏经阁的大殿中,供众人瞻仰。 山石道人考过科举,中过榜眼,进过大学,又曾被调任崇州作刺史,虽说不得权倾朝野,但也好歹是个富贵泼天的命。 也便是这个时候,他陡然将凡俗之事一丢,一把剑,一头驴,一件蓑衣,拜到了天枢门的山下。 这样一个见识过宦海沉浮,体会过人间冷暖,这般圆滑,机敏,深谙为人之道,保命之事的一个人,却偏生在其经历了第三道天雷之后,暗自合纵修仙之门,将宗晅的大军往琥珀川边一挡就是六年。 此间凶险与艰难自不必说。 有时怀君多喝了两杯,念起其师兄的孤勇与风骨,依旧止不住地唏嘘。 每每念及此,临衍便会想,若自己那时不是个孩子,必也会随师父一起,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守一方百姓安宁。 他那副字的后半阙临衍记不清了。隐隐两句是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落款一行小字,壬戌之秋七月,别桥于天枢门书。 山石道人的俗名叫庄别桥。 后来人为显敬意,多称其道号,这曾在本朝开国时如了官籍的名字也便渐渐没有人再提。 而也正是在写下这首词的夜晚,他一个人,一剑一青衫,往西边的九寒居拜会了静虚,南浔两位道人。 后来另两人都死在了妖魔手中,此乃后话。 也每念至此,临衍总会觉得,君子的一腔孤勇,一身风骨,不仅在其衣冠,其吃穿住用,其诗画双绝。 人这一辈子,总得留下些东西,方不愧这一身修为与供养己身的一抔土。 然而他凭那时的感慨再是密集,再是深刻,也绝料想不到自己当下的境地:都道降妖降妖,原来自己便是个埋在天枢门里二十多载的妖怪。 师叔与师娘可知此事?倘若他们知道,自己这二十多年的首座弟子之位又该如何自处? 他心一横,以桃树枝作剑,长剑一挽,剑气如长虹贯日,凌厉而孤勇,和着山间薄雾,一舞便是漫天寒白。 师父当年若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还会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出来? ——自己可还有机会见着那岐山那漫天红透的日升盛景?——师父将来可会入他的梦? 他思绪飘忽,烦乱而如泉涌,泉涌着流淌便全身,这一趟便是一道又一道的,洗不净而逃不脱的罪孽之感。 就如他背上的那道疤一样。 那是十七岁时在崇州捉妖时被一大妖所伤,即便涂了再好的药,伤口放了血,结了疤,却也只敢私藏起来,以一件又一件的道袍覆盖着,不足为外人道。 若自己的一腔济世之勇,终因妖血之顾而化作伤人利刃,自己可需趁着清醒之时,告知怀君师叔,若有朝一日…… 他来不及细想,剑意却是先他一步,削断了溪边一颗树,其剑势也震得一片桃林瑟瑟抖了抖。 桃花纷纷扬扬落入水中,漫随流水而去。 他收了招,叹了口气,还想再来一次,回过头,却见越兰亭怀抱双臂,站在桃树下,一身玄色,身外无一物。 临衍感到心下一紧,忙收了手头的树枝,朝她行了个礼。 ——今日怎忽然这般客套?越兰亭道:“你饿不饿?吃不吃东西?” 她早些时候收了承澜的一张纸鹤,纸鹤言,门中发生了些许变故,怀君长老见其久不归,有些着急。 越兰亭本想着让临衍自行解释,然此时一见他,她却只想把那封信藏起来扔到桃溪里去。 怀君为桐州之行下了个十日的限令,此时距十日已超过了好几倍,怀君心头一急,兜兜转转便又想到了她的头上。 越兰亭本不愿触他这一个霉头,奈何那人又如催命一般以命相催,这令越兰亭反倒想将临衍就此藏起来,关起来,让天枢门人从此摸不到他的衣角。 然而这心思定然不能同任何人说。临衍未觉她的异常,叹了口气,道:“我不饿。” 言罢想了想又道:“你们若是饿了且先吃些馒头垫着,我等晚些时候再来做。” 他虽故作轻松,然这心头眉头的一脸愁绪却是令她更是心疼。既心疼,旋即对东君这说话不看由头的大嘴巴子更为愤愤。 “……你……”她张了张口,话在嘴边,却又一时难言。 她本想说妖血有甚所谓,然临衍自小在天枢门长大,她觉得无所谓之事,他必是心有郁结。 临衍观其神色,反倒牵了一抹笑,道:“我没事。” 他走近她的身侧,越兰亭这才发现,他竟比自己高一个头。 “你从那四方石中将我带出来,再加上饶城那一次,这下我欠你的可就还不清了。” 这一个“欠”字,意味深长,眉间心上,熨得越兰亭心头一阵欢喜。 若非看他抑郁如此,她倒恨不得将其拆皮剥骨生吞入腹食之以慰这一方寸的欢喜。 越兰亭抬起头眨了眨眼,道:“举手之劳,小事。” ——我将你从长河中捞出来了许多次,这点小恩又算什么? 临衍被她看得颇有些不自在,偏过脸道:“我曾在古籍中寻得东君前辈之名,他可就是那位……” 越兰亭一挑眉,道:“是。他也是个千年不死的老妖怪。此话你也别在他面前说,他骄矜得很,对这些细枝末节之事异常执拗。” 临衍了然,点了点头,顺手攀上她头顶的一枝春芽。 绯色含苞,摇落一身香。越兰亭随他一道抬头,他的下颌线条如玉雕般流畅自然,好看的紧。 像而又不像,昔年在九重天上之时,他可没有这般,熨着皂角和花香。 越兰亭一抬头,恰逢他也一低头,他的呼吸吹在鬓间一处即逝去。 临衍半退了一步,笑容不减,手上挟一枝春枝笑道:“我且偷一段香,将此物插在花瓶里,不出十日,便可得一枝春色。还望东君前辈莫要见怪。” 他笑得既不舒展却又温雅,春枝还没到时候开,人比桃花艳丽。越兰亭心下一窒,想,你都从何处学来的这些雅癖? 疏风送软,也送了一缕浅愁,说不清,道不尽,如春日里逐风的杨花,不讲道理地萦舞低徊。 越兰亭思索半天,好容易道:“……若你真的在意这事,我们便同你师叔一说,不再回天枢门便是。横竖你修为不低,别人也伤不了你,不如……” 不如同她泛舟湖上,一偿这悬置了七百多年的遗憾? 话既出口,她又觉可笑。他又不是小孩,怎可能同她一般胡闹? 临衍闻之,失笑道:“你觉得我在意的是这个?——恐怕门中师兄弟发现,将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就地正法?” 越兰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想,你师父当年出任掌门,嫌门中规矩嫌得差点撂挑子走人,你一个半妖之人,这后半辈子难道还奢望着能有自由? 临衍轻叹一声,道:“天枢门即便以除妖为己任,也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我同他们好好说明,想必让出个首座弟子的位置,求个余生安稳倒是没甚大问题。” ——那你为何还这般郁郁?越兰亭未曾出言询问,临衍已经了然。 他将那枝头小巧的花苞由上到下打量了半晌,低声道:“我不知这样说你可明白。我一直觉得这世间的道理并不复杂,匡扶正义,修身齐家,后来我走南闯北,见了人间至善至苦,便越发清晰地意识到此道之歧。但现在则感觉……一切都乱了,我说不好乱在何处,如何拨乱反正,只隐隐约约晓得,若现在让我即刻回到门中,我怕是……需要些时间。” 他此言极其温柔,那看着花苞的眼神也如远岚春色一般。好在雾大,否则这一派温润与翩然若归,怎么要得? 越兰亭见之咬着嘴唇道:“我可以帮你……” “多谢你。” 临衍偏过头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未减,一身疏朗,麻布衫不着一色。 他如墨的长发被麻绳绑在脑后,没有绛紫滚边的道袍与玉冠,没有长剑与里凛然杀气,山间云雾翻滚浮沉,远而静,清正而不赫喧。 他将那春枝递与越兰亭,一偏头,笑道:“我知你好意。但这条路,任何人都帮不了我。” ——你若愿意,本座甚至可以纳了你。 越兰亭张了张口,刚要狠下心将她的心思言明,却见一小童一路跌跌撞撞拨开了数枝垂柳往二人处跑。 边跑他边道:“九殿下,日神殿下说,你若再不给他帮忙,他便要将您的房子一把火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渡魂 原来东君所谓帮忙是为帮厨。 越兰亭早些时候在桃花溪里逮来了一条肥鱼,东君虽骄矜,见了这个九重天上从未沾过阳春水的纨绔之子以玄冰之术抓鱼,心觉有趣,便也一道同她胡闹了片刻。 然而肥鱼上钩,躺在砧板上挣扎,东君与越兰亭相顾无言,相顾自端庄,谁都不肯接这杀鱼烹鱼的差事。 最后还是东君大手一挥,邀越兰亭同他一起往村子里“乞食”。越兰亭闻之大惊,道,原来你避世而居,过的竟是乞丐的日子。 东君闻言深感不快,默然收了其晚餐器具,一声冷笑,道,你我又不用吃饭,你猜最后饿死的会是谁? 越兰亭技出无奈,便只得陪他淌过桃花溪,且又在炊烟方升起的时候赶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你若当真这般缺钱……越兰亭一想,话在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东君观其神色异常,冷笑道:“枉你在人间历练了这么久,怎对金银之阿堵物竟还如此执念?” 一只沙黄色纸鹤又拍着翅膀盘旋到了越兰亭的头顶,她白了东君一眼,张开纸。 许砚之这一笔横平竖直,同他平日里飞扬之做派好不相称。 几个字写得倒是急,道,天枢门听闻了王旭勇之事,派了肖连城到桐州接应季瑶,他们人一来,没见大师兄,这便都在许宅中打探情况。 许砚之洋洋洒洒一堆废话,最后牢骚道,越兰亭姑娘可快些吧,若将他们逼急了,肖连城就要把许家屋顶给掀过来。 越兰亭心下无奈,信手回了他几笔,转念一想,又将那一团纸揉碎了揣回袖袋里。 东君懒洋洋看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敲了敲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怎的又是你?” 应门的大婶见东君一副饿死鬼投胎之相,甚是嫌恶。 东君也不恼,谄媚地笑道:“又没钱了,来讨几口粮食,求翟二娘行行好。” 越兰亭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此人昔年在九重天上连御云之时都能嫌弃云不够软,风不够清,身后跟着的一帮人不够上神修为,不足显其威风气派。 这几百年一磨,怎的好起了嗟来之食这一口? 那大婶回身往屋内乒乒乓乓一通找,一边找,一边唠叨着“懒汉懒汉饿死算”之类的混话。 东君双手怀抱胸前,往门槛上懒洋洋地一靠,任其念,任其骂,浑然不在意。 翟二娘翻了半天,冷声道:“家里没有存粮。” 说完,砰地一声,将门往二人脸上一甩。 东君混不在意啧啧两声,领着越兰亭又敲了好几次门,挨了好几次骂。 最后还是一个路过的小娘子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从她的菜篮子里给二人了找一小把青菜。 “先生教二花识的那几个字,她现在还成天念。” 东君嬉皮笑脸地接了。这一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越兰亭对此人的敬佩之情更甚。 “二花是谁?”她问。 “她家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小丫头,我教过她念过几句诗——你有什么意见?” 东君见其恍然大悟之色,颇有几分不喜。越兰亭想,怎的你这嗟来之食还食出了骄矜之气。 虽作此想,她口上却还是道:“与民同乐,甚好,甚好。我怎敢有意见?” 此处较饶城还要往南一些,越兰亭顺几缕微弱的神力寻他来的时候,并未在地图上见着此村子。 南方雨水充沛,雨骤风急,不一会功夫,便又见一片乌云遮了大片太阳光。 越兰亭预感天色要变,也不顾二人乞食回来的一个干玉米棒和几片青菜有多寒酸,拉着他便想往二人住处敢。 东君却不急,眼见乌云蔽日,豆大的雨点已经溅起泥点子了,便才道:“现在回去也是浑身湿透,不如你陪我去看一个地方,顺便帮我做个苦力。” ——本座有神力护身,怎可能浑身湿透。虽如此说,越兰亭到底也随着他在村子里左拐右绕,穿过了三间茅屋与两片田,终于寻了个可以避雨的屋檐。 这还当真浑身湿透,越兰亭颇为嫌弃地试图将衣服蒸干,东君嫌弃地叹了声“骄矜”,拉着她往有房檐下挤。 原来这竟是一个供着灶神爷的小祠堂。 祠堂没有门,大雨瓢泼,泥塑的神象顷刻便也被雨打风吹,淋了个全身通透。 东君浑然不在意,将那供灶神的石台遮布掀了自来,左敲右打,似乎在找什么机关。 “……你到底埋了个什么东西?”越兰亭一手遮雨,满心牢骚。 话音刚落,她听到铁链拉动的轰然之声。 “到了,这里。下来。” 越兰亭目瞪口呆,只见石台下边竟还藏了一个小木板,木板掀开便是一段仅供一人通过的木楼梯。梯子直往地下延伸而去,下头黑乎乎的,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她愣了半晌,道:“……水往低处流,地窟里头万一进了水……” “……避水之法不会么?赶快些下来,话忒多。” 东君一马当先,踩得木楼梯吱吱作响。越兰亭摸了一把被大雨浇湿透了的脸,一面满腹埋怨,却也随他一道往地窖里头走。 里头没有光,既湿且冷,空气中蒸着一股破草席子味。 东君在手心里点了一簇火苗,那火往地窖四角一飞,地窖中的灯台陡然全都亮了起来。 地窖不大,四角燃着灯,头顶有法力流转之象,果然避水。 颇令越兰亭诧异的还是地窖正中的一口冰棺材。说是棺材或许不甚恰当,此倒更像一块被封了好几千年的冰。 冰里躺着个人,此人一身月白色长衫,双目紧锁,面目姣好得紧。 越兰亭看了看那人,看了看东君,又看了看那人:“……你,把自己的身体,封在翟家村的祠堂里,供人,成天祭拜?” ——这远古上神一个个腾云驾雾,鼓瑟吹笙,这都什么毛病? 东君见其瞠目结舌之色,横了她一眼,道:“怎么?给我供香火还亏了么?” 他往那冰棺上靠着,懒洋洋半眯着眼道:“每次见着这幅身体,便又觉得,此煌然烨然之姿,也怪不得那九重天上的众神们容不下。” “……” 越兰亭干笑两声,道:“你哄我来,要为了把‘自己’抬回去?——为何此劳苦之事不叫临衍?” 叫他你舍得?东君没问,径自道:“算也不算。我带你来是想告诉你,等开春的时候,现在这具身体就要到期了。到时候渡魂之时,我需要你为我护法。” 越兰亭闻言,一时哑然。 渡魂乃神魂分离之术,需要以黑龙之血凝成的匕首劈开魂火与身体,此过程之血腥痛苦,越兰亭虽不曾体会过,也颇能感同身受。 东君每逢百年便要为自己的魂火寻一具合适的身体以作容器之用。□□凡胎百年一换,每换一次,都要以此日神之体作为介质,魂火方得安全由一具身体引渡到另一具。 东君同此日神之体分离太久,断然相合定会灵力激撞,稍不留神便会魂飞魄散。 是以他薅了越兰亭一抔神血,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天子白玉圭仅此一处有,他虽不能强抢,沾一些镇魂之功效却还乐见其成。 越兰亭心知其小算盘劈啪作响,也不点破,只道:“那你下次找身体的能否寻个稍微好看些的?莫要再这般饿死鬼似的渗人。” 东君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撑在在冰棺之上颇为气恼。 “你道我想?你道一具魂火既灭而□□不腐的躯体有多难找。你道全天下人都如同你一般,有一个什么宝贝都舍得给的扶后?” 越兰亭心知他正是怨愤,一时也接不上话。 两厢沉默,四角的灯幽幽地燃。片刻后,越兰亭一咳,道:“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在饶城撞了个故人,还听了个颇为有趣的传言。” 她将饶城之事略略说了,尤其点明了乘黄现世一事,又问道:“那什么阴时阴月之子,我还纳闷了好长时间。后来我又听另一些朋友说,妖界不知何时流传开了一些谣言,说妖界皇室四处寻一个阴时阴月之子,因为阴时阴月乃昔年一个上神的生辰,寻到了这人便寻得了上神转世,自也可得他的。” 东君闻之,重重一咳,表情甚是奇特。 “然我神界断没有生辰一说。后来我左思右想,猛然顿悟,这阴时阴月,不就是临衍的生辰么……” “……此乃江湖讹传,信不得。” “……而临衍的生辰,不就是那个人被永世放逐的日子么。” 越兰亭皱着眉,直盯着东君。 东君被她看得心虚且心下发毛。她见他的神色实在可疑,沉声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谣言可同你有关?” 东君忙道:“这妖界的一半你可别来问我。至于前面一段……” 他叹了口气,往那灯台上拘了一把火,借其热力搓了搓手,又搓了搓,那神色颇像早些时候见着的卖菜的老农。 “乘黄昔年一群看大门的,或许混得不如意,为了在一群妖怪中立威方才编出些不靠谱的鬼话,这也不是没可能。” 越兰亭对此话说不上全信,也说不上不信,一时也没寻到破绽。 东君见其神色恍惚,低下头,在那冰棺四角摸摸索索。 片刻后,他寻到了个小巧的机关,机关“啪”一声开了,冰棺轰鸣了两声,缓缓漂了起来。 越兰亭也盯着那冰棺默然不做声,千金沉的冰棺在此暗室里幽幽然飘在半空里,东君亦觉出几分诡异。 他默念咒语,千年沉沉的寒冰融出些许水。他瞪了越兰亭一眼,又开始念咒。 待东君好容易念完咒,只感觉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一般,索性寻了一处干净的墙壁靠着。 这冰化得忒慢,暗室中落针可闻,太过怪异,他眼看左右无事,忽而道:“那小白……那临衍,你当真喜欢?” “自然。你又有什么意见?” 东君不料她答得这般坦诚,这般毫不迟疑,憋了半晌,又道:“为何?只因为他是那人转世?” “不然呢?” 东君又咳了一声,道:“万一你这日子给记错了,你待怎么办?” “……你此话何意?” 越兰亭闻言来了精神,下巴一抬,怀抱双臂,盯着东君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冷然与探究。 “没什么。” 他右手一划,几簇火苗蹿到了冰棺四周,玄冰融化的速度更快。地上落了一地的水,而半空中漂浮的神体,已隐隐可见形貌。东君神色一震,默念心法,地窖里的火苗忽明忽灭,几缕金色光滑从头顶上透下来。 现世的神体自带仙气,而此至清之气,若不想引得他人喟叹,定也只能封得严严实实。 此事马虎不得。越兰亭见他念咒到了紧要关头,便也不敢追问,忙左右手掌交叠合拢。 等她手掌再张开之时,一个湛蓝色水球在她掌中缓缓酝出形状。 她将那球往空中一抛,水球越张越大,最后将半空里悬浮的白衣广袖之身体全然包裹住。 东君见之,还不放心,左手往烛火上一撩,那火便又形成了另一层的结界。两重结界便因此将日神之身躯套的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 越兰亭看神体缓缓下沉,思索了片刻,道:“……那我们等会怎么抬回去?你抱回去?” ——对着自己的脸不会觉得无比怪异么? 东君不答,懒洋洋往旁边一站,朝地上平躺的面容姣好的身躯一指,道:“我现在一个弱质凡体,这神体之煌然,我想抬也抬不动啊。” 他往那墙上一靠,又嘘咳了几声,惺惺作态,也还不死心,又补充道:“你一会儿把我扛回去的时候可以对那小子说,这是你的另一个小情人,你看他会作何反应。” 越兰亭眼睛一眯,杀气外露。 东君见之忙撑起身,道:“师妹此大恩大德,为兄没齿难忘。” 他这狗腿与嫌皮刮脸,谄媚与嬉皮笑脸令越兰亭气则气之,却又无甚奈何。 罢了,能为了临衍讨个菜帮子而受人家一顿臭骂之人,想来四海宇内也没几个。 二人气喘吁吁抱起东君煌煌然的神体,越兰亭双手插在那句身体的腋下,小心翼翼往木台阶上抬。 一边抬她一边想,好在雨还没停,若这般出去见了人,别人看她二人抬着个穿白衣的死人,怕还以为撞了鬼。 东君一马当先掀了小木板,左看右看,招呼她上来。 她抬着那具身体的脚,一边将它往上送,一边没由来道:“不会。” “嗯?” 东君拖着自己的身体,气喘如牛,没有听清。 “若他不是那人转世,我不会爱他。”越兰亭道。 “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他若不是他,便只是一枚魂火。我看他呱呱坠地,看他苍颜白发,这期间最痛苦的还不是他魂归长河的时候,而是在他走后许多年,我蓦然回首,方才意识到天地苍茫。” “若说寻得他上天的恩赐与诅咒,我只盼着有朝一日,我再魂归长河,便没有人需要承担这种诅咒。若下一世还能见他,我只望不识他,不扰他,我们做两个全然陌生的人。若真能如此,那便是老天赦我自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朱门 桐州一场春雨方尽,雨打栏杆,留了满满的凉意。 屋檐上的涓涓水流顺着瓦当见狭窄的缝隙流下来,水滴敲击在屋檐下的大鱼缸里,一敲一圈涟漪,恰似明珠落玉盘。 许砚之心烦意乱地在廊下踱来踱去,倏忽往主屋里撇一眼,窗户纸上透出柔黄色灯火,烛火如豆,温暖又脆弱。 一个纤细的倩影投射在窗户纸上,那影子在距窗不远处停了片刻,往后退了两步,便再寻不着。倒是屋里隐隐传来的斥责之声,令许砚之心急如焚。 他再想窥视却又碍于主人身份,只能停在廊下干着急。 屋里一人道:“师兄此去大半个月没个音信,你再瞒下去,肖卿长老恐怕得亲自杀过来了。” 见对方不答,那声音便又道:“怎的好好的来个桐州办个事,碰了妖怪不算,还惹了什么劳什子青灯教?若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我天枢门以后又该如何自处?” 纤细的身影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许砚之逗了好几个半圈,心头如猫抓一样地难受。 要说许砚之的这几日过得甚是不顺畅。前有王旭勇的事未了,他与季遥二人被秦勤从那条臭烘烘的巷子里救出来的时候许家老太太险些扒了他的皮。 那日二人从小院中被人接济到许家时已经过了后半夜,群情激愤的百姓将府衙堵了大半天,许砚之好死不死掺和了这一脚乱局,也被百姓的怒气所牵扯,莫名地给自己扛上了一个朱门酒肉臭的骂名。 而后便是天枢门人前狼后虎将他许家大宅堵了个正着。 肖连城与顾昭皆嚷嚷着询问临衍的下落。他许小公子又哪里知道被九重天上神拐去做压寨夫人的首座弟子的下落? 是以他便可怜兮兮地夹在了两拨人中间。 一边是太奶奶专程拿着柳条堵着门口不准他出去,一头是肖连城提着宝剑沉着个脸找他要人。许砚之既不能溜之大吉又求助于他的一堆狐朋狗友,这偌大的许家大宅竟成了他的囚笼一般。 恰逢顾昭提了一篮笋进了院子,一见许砚之,放下竹篮行了个礼,又道:“小公子在这里做什么?方才您不是还在满世界地找瑶师妹?” 这不找着了么,他心道,找着也是慢了一步。 肖连城一大早便杀气腾腾地敲开了许家大门,他本想提醒季瑶赶紧躲一躲,谁知这丫头死脑经一个,硬不走,硬挨了肖连城小半会儿的骂。 他许小公子说又不占理,打又打不过,人家虽看在许家的面子上不找他麻烦,但这把天枢门大师兄弄丢了的一口大锅,他不接,那便只能瑶姑娘接。 瑶姑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家,这肖连城怎的也不给人留个情面? 他一边想,随口一应,顾昭又道:“前厅老太太似是也在找您,说有要事商议。” 许砚之一听,虎躯一震,一时被吓得毛骨悚然。 若说这客房一头丢了临衍之事还有商量余地。 然而那厢府衙里刁民闹事,蒋大人被围堵小半天吓得屁滚尿流之事,他既见之,且又好死不死参了一脚,这种比斗鸡走狗更为严重的事实在不好同许家老太太交代。 许老太太听闻后大手一挥,早早地给蒋大人带了一盒什锦人参果压了压惊,又早早备了柳枝条守在许砚之的房门口,只等他一醒便可一顿鞭刑伺候。 许砚之可怜兮兮,只得乘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翻过后院矮墙,巴巴往客房一跑,满心指着若能拉季瑶下水,老太太或许能看在外人的面上饶他一命。 然而季瑶又被肖连城斥责了小半柱香的时间,这一番下去,这皮肉之灾怕是在劫难逃。 他又狠狠跺了跺脚,同顾昭道了声谢,匆匆穿过回廊。 正当他苦着个脸,一腔壮士断腕的悲切绕到前厅影壁处的时候,一个管家忙将其拦了下来。 那是二伯父的管家,姓方。许砚之满心诧异,垫脚往里头一看,只见主厅里头隐隐绰绰都是人,除许老太太外还有族中几个不常见的长辈。 他扯了方管家问了半天,对朝他作了个“嘘声”的口型,又摇了摇头。 他没有办法,便只得又往后院的方向兜一圈,这瞎转悠的功夫却又撞了个小厮。 那小厮见了他,喜笑颜开,道:“小少爷让奴才好找。偏门处有个姑娘找您,说是有要紧事,让您快去看看。” 今日怎的大家都在葫芦里卖药?他挑了挑眉,那小厮眼见四下无人,凑近许砚之耳朵边,对他道:“那姑娘姓邱。” 许砚之闻之大惊,一路小跑往偏门赶去。 邱溦?她不是夜宴之后便遁地般地消失了么? 今早天蒙亮的时候还有雨,此时雨一停,天边竟显出几分大晴之意。 许砚之一推开偏门,便见邱溦一脸焦急,一把将之拽到门外偏巷中。她此时寡着张脸,头发以一条麻布裹着,一身灰色麻布衫,与平日里见到的盛装打扮判若两人。 也怪乎没人认得出来,许砚之既惊且疑,满脸戒备,将折扇横在胸前,一手扒着自家侧门,颇有良家妇女被调戏的荒谬感。 “……有话好说,别动手。” 他一想到夜宴之时此人竟怀揣了把刀,又想到此人同那火鸟扮成的妖魔有所勾结,越想越是后怕。 “你要干嘛?” 邱溦眼见着四下无人,往许砚之面前跪下了,道:“我辜负了小公子的信任,万死难辞。然而我要说的此事却同关乎许家满门性命,若非小公子与阿瑶仗义,我也断不会拼死来报这个信!” 她一番言辞恳切,许砚之闻之大惊,道:“怎么着?怎又同我家有关?你快先起来,进来说进来说。” 他一面说一面扶邱溦起来。邱溦一摇头,道:“事态紧急,不容细说。小公子只需知道,四天前的一场地震,恰好将微服来访的庆王殿下困在了俊山的山坳之中。此事连桐州百官都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听人说,庆王殿下在桐州境内下落不明,现在全桐州的人在传言说殿下被青灯教暗算,小公子同云川公子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公子,且万万保重!” 她说完,重重往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天雷一般的消息令许砚之一时怔忪。 “等……等等,这样说来,此事同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还没有说完,邱溦已站起身,将裙摆一提,跑得没了影。 许砚之目瞪口呆,缓了好一会,这才如梦初醒,忙往主厅中跑。 这祸闯得可就有些大,这已不是一顿鞭子的事,稍不留意,怕是这辈子都得跪在宗祠里,万死难赎。 待他气喘吁吁跑到主厅的时候,方管家也没拦他。 主厅里坐了四个人,为首一人杵着个龙头拐杖,满头银发,一脸肃穆,此便是令许砚之魂飞魄散的祖母。 右边那人是他的二叔,此人四十岁上下,不高,留着两撇小胡子,见之颇有福相。另外几人分别是其表叔与宗里的大伯,许砚之在年夜家宴上见过,算不上亲。 他见此阵仗,双腿发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许老太太跟前一跪,道:“孙儿知错,祖母且千万莫气坏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许老太太站起身,一耳光将其打得偏过头去。 许砚之被打得蒙了,一时闷不做声,鼻子有些发酸。他的二叔见状忙道:“老太太消消气,待我们先解了眼下之困局,再对砚之问罪不迟。” 许老太太杵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指着许砚之,恨铁不成钢,道:“我倒还真想。若打死有用,我定要亲自将这孽障的皮给剥下来,给你爹捎过去,让他看看他教的好儿子!” 众人见状,七手八脚将老太太扶到座椅上。许家二叔悄悄给许砚之递了个眼色,许砚之一抹鼻子,二话不说,重重磕了几个头。 这头磕得甚响,他莹白的脑门都给砸出了一片红,许老太太气归气,见之还是心头不忍,令有两人将许砚之拽了起来。他于是便只得被方管家架着,跪在老太太跟前一言不发。 许家二叔待老太太颤巍巍喝下一口茶,方才舒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不如听听砚之如何说?” 许砚之闻言,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又给老太太磕了个头,这才道:“孙子鲁莽,只想着朋友所托,那犯人也是个将死之人,去看一看也没甚大不了之事。后来的事孙儿并不知情,什么青灯教,什么庆王,孙儿也是刚刚才晓得。此事同孙儿从头到脚都不曾参与,有天枢门几位少侠为证,孙儿当真无辜!” 许老太太听了“天枢门”三字,迸出一声冷笑。他不提还罢,一提,老太太便对客房里住着的几人更为不满。 本是他们惹上的事,许家何其无辜,许砚之毛孩一个,又何其无辜? 许家二叔见状,沉声道:“砚之,你当真知此事之重?” 许砚之一愣,便听其二叔道:“蒋弘文大人今早刚下了令,将洛云川于明日午时斩首示众!” ——什么!? 许砚之一抬头,茫然四顾,只觉主厅里高高坐着的众人皆这般肃穆,这般面目模糊。 而正对方那一方“宁静致远”的牌匾,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一阵一阵地钝痛而愧疚,一阵阵地有心无力。 那时他还小,这牌匾比现在看起来要大,他爹指着上头几个字,教他道,宁静致远是为修心,心怀万民是为修道,二者并不冲突。 “……明日午时,岂不还剩几个时辰?” 方才一直不曾说话的大伯此时忽然开了口,道:“是耶非耶,现在已不重要。庆王殿下万金之躯,天子一怒,天下素缟。洛云川一死,你便是百口莫辩,这庆王殿下若能寻着了固然还好,若是真找不着……” 他说到此处,一顿,往四周看了看。 “青灯教余党谋害庆王,其心可诛;你同青灯教余党有所勾连,当,诛九族。” 此言既出,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二叔叹道:“三弟,你也别吓他。此事未必真有这般严重。即便蒋大人真将砚之推出来顶罪,莫说桐州城里的大小乡绅,就他蒋弘文连同桐州境内的大小诸官,谁又能免了责罚?即便蒋弘文再是……咳,这鱼死网破的一张牌,想必也不会轻易地用。” “蒋弘文不用,他樊仲勋呢?”老太太冷哼一声,道:“蒋弘文这乌纱想必是保不住了,他上面那个樊大人是个什么意思,谁又能说得准?” 众长辈你来我往许砚之听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 他紧紧握了握拳,朝老太太一叩首,道:“长辈议事,本不容我多言。孙儿斗胆,自请出一份力,当务之急,便是无路如何也得帮着蒋大人把庆王殿下给找出来!”此言甚是坦诚,甚是有理,许家二叔闻之,点了点头。 “你?”老太太又哼了一声,道:“那俊山山谷早被官兵掘地三尺,你凭什么去找?又去找谁?” 许砚之正待辩解,方管家却是神色惶急,忙往主厅里一拜,道:“老祖宗,事态不妙,门口来了人,说是府衙来捉青灯教贼党的。” 许老太太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二叔忙拽着许砚之也站起来。 许砚之双腿发麻,往其二叔身上怂兮兮地瘫成了一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宁靖 门外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群官兵浩浩荡荡地杀到了影壁跟前。蒋弘文跟在他的后头,秦勤跟在更后头,苦着脸一言不发。 为首一人头戴官帽,身着朱衣,不怒自威,往主厅里环视了一周,又假惺惺对许老太太一拱手,道:“我等奉命捉拿青灯教余党,请诸位配合些。” 话音刚落,那群官兵便分作两拨,急匆匆各自往后院走去。 许砚之与二叔相顾一眼,纷纷大惊失色。 这朱衣人便是许老太太口中的樊仲勋。 蒋弘文要在桐州戴稳乌纱帽自然不能开罪许家与一众本地乡绅,而樊仲勋是个调任之人。京师眼看着桐州青灯教之事久久未绝,庆王之事又恰好触了个大霉头,这便将此人掉到了桐州城里。 说是“协助”实则也是“监察”,蒋弘文在这外来的京官面前怂如一条哈巴狗,而这京官若想在一堆乱麻的局面里站稳脚跟,自然先得找一块油光水亮的磨刀石。 许家便成了桐州城里最为光洁锃亮的磨刀石。 等候屠宰的牲口身在后院之中。许家那疯疯癫癫的婶子,正儿八经,实打实是个青灯教余党。 许砚之反应极快,当首往樊仲勋跟前一跪,道:“都是我的错!我受一群纨绔蛊惑,听闻狱中的洛云川身怀异能,这才偷偷溜过去看了一眼。樊大人要抓便抓我吧,我祖母年纪大了,经不住!” 樊仲勋冷眼瞥了他一眼,道:“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二叔闻之,也往樊仲勋跟前一跪,道:“樊大人明鉴!我许家三代经商,本就做的下贱行当,能谋此一衣一食已是天恩浩荡,此勾结贼党,大逆不道之事,我等是断不敢做的!”言罢,眼看就要行大礼。 樊仲勋也是一怔,忙将二叔好说歹说劝了起来。 屋外的秦勤见状喝止官兵们缓了片刻。也正在这片刻之机,季瑶与肖连城自后院一路赶了过来。 季瑶一马当先,往樊仲勋跟前也是一跪,道:“求樊大人明鉴!我等天枢门弟子,那日去牢中找那洛云川是我的主意,出了任何事都由我天枢门一力承担,求大人放过无辜之人!” 这一番一来便跪了两个,还有一个将跪不跪,樊仲勋被众人簇拥在主厅正中,骑虎难下,一脸焦躁。 一边是桐州城首富,而许式与桐州当地大小乡绅盘根错节,斩不断理还乱。那长房大公子去年刚领了朝廷织造的生意,若说朝中无人却也断不可能。 他樊仲勋一个外调来的知府,要想在桐州城里立威,这许家的面子便无论如何也得给。 另一边,天枢门的名声连他都有所耳闻。虽说这修仙问道的一群人同朝廷素无瓜葛,但近年来仙门之中道是出了几个能人,观星论道,颇受当今圣上赏识。 是以这手心手背,哪一刀砍下去都不是善茬。 然而庆王殿下在他桐州的地界里无故地就没了,这事却断不能一笔带过。 他一念至此,招来蒋弘文,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蒋弘文闻言一惊,道:“大人,这恐怕……” 樊仲勋哼了一声,蒋弘文忙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 言罢,又对着秦勤低语了两句。 这神神秘秘几句交代,令许家众人听得是心惊肉跳。秦勤闻言,面露诧异,旋即又点了点头,走到影壁跟前,还回过头,深深看了许砚之一眼。 这一眼却是看的许砚之小腿又是一软。他狠下心往樊仲勋跟前一叩首,道:“樊大人为追捕青灯教贼党殚精竭虑,小辈不才,自请为大人分忧。” 樊仲勋不答,许砚之自顾自接着道:“小辈年少时曾蒙无双城长老指点,习得一追踪之术,此术可于百里之外探人踪迹。小辈恳请大人恩准,让我往俊山走一趟。” 言罢,又一叩首。 日头较方才更甚,炎炎的日光甚至蒸出了些许暑气。许砚之此言既出,四座皆惊。 老太太与二叔对视一眼,肖连城颇为诧异,也看了一眼季瑶。 而樊仲勋则闻之,忙将许砚之一把捞了起来,问:“此话当真?兹事体大,信口的玩笑可开不得。” “千真万确。” 看他答应得这般恳切,一旁的季瑶与肖连城闻言,四顾无言,心头惊骇。 寻踪之术不难,在门中之时众人也不是没有学过,但这术法的效用实在有限,否则事及公卿,各仙家早已派弟子从旁协助,千金之体的庆王殿下也不至于事到如今还下落不明。 若真说百里之外探人踪迹……季瑶暗瞥了许砚之一眼,灵光一闪,心觉不好。 “庆王殿下万金之躯,断不能受半点委屈。请樊大人容小辈将功折罪,剩下的事,樊大人要如何责罚,小辈没有半句怨言。” 这几句涛涛之词,甚是想人所想,急人所急,季瑶一听,心下更替他捏了一把汗。 你许小公子那点半灌水修为,莫说是我,便是映波都看不上,什么百里追踪之术,当真以为朝中没有懂行的么? 朝中有没有懂行的不要紧,只要樊仲勋不懂,此燃眉之急可解。 樊仲勋神色缓了缓,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那便劳贤侄同我等走一趟?” 方才还是孽畜,这便成了贤侄。许砚之也不计较,给众人丢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径自跟着秦勤走主厅。 他这一撩衣摆,一跨步,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然而纵面上再是坦然,他的心下却也是虚得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什么狗屁百里追踪之术,他信口胡诌,本想拖延时间,不料人家还真信。 而倘若到时候真被人揭了老底……他遥遥看了二叔一眼。 横竖受一顿皮肉委屈罢了,自己皮糙肉厚,又不是没被捶过。 许家二叔受此眼神,心下一沉。 他暗瞥了一眼许老太太,老太太虽疑窦丛生,却也一时寻不出许砚之此言是真是假。 她把樊仲勋许砚之众人目送到了大门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却又听了一声大呵。 原来方才的一队官兵乘乱闯了许宅后院,这胡乱一搜,还真搜出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官兵押着个披头散发之人往樊仲勋面前送,许砚之见了她,心沉到了谷底。 其中一人凑到樊仲勋跟前耳语了几句,樊仲勋哑然失声,拽起那女人的一条手臂,撩起了她的袖子。 她雪白的小臂上一枚火焰状的纹身隐约可见。此纹身许砚之也在洛云川身上见过,只不过他那条手臂都是血泡,血污将那纹身遮了,许砚之一时不曾留意。 那女人冲樊仲勋呸了一口唾沫,樊仲勋长袖一挥,大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个衙役往那女人的小腿上一踢,她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 樊仲勋又道:“我还当你许家当真是被无辜牵连,哼,原来这一番假惺惺地好意,竟真是为了窝藏青灯教贼党!” 女子被两个衙役按着肩膀还在挣扎。老太太见她的时候已然心知不好,此时见了那纹身,腿一软,竟直直瘫了下去。 “祖母!” 许砚之还没动,又被人牢牢扣住了肩膀。 樊仲勋冷声道:“你们这是一直将本官当猴耍吗?!” 他愤愤地睨了那女人一眼,道:“老的小的一起带走,打入死牢!这宅子继续搜!” 许砚之眼见一队气势汹汹的官兵当真往自家后院走去,心一横,反手往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抠去。 那人吃痛,他的右手得了空,忙摸入了怀中,将一枚金色的羽毛捏在手心里。 许小公子闭着眼,心头默念了一百遍老天垂怜,将那羽毛往半空中抛去。 孤注一掷,死马当活马医。希望越兰亭姑娘靠谱些。 那羽毛被风一吹,悠悠然落了地。许砚之目瞪口呆,心若死灰。 “尔等这是要造反吗?!”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声长鸣之声。 他回过头,只见一只巨大的凤凰身挟火焰,迎着朗朗的日光,自天边往这头飞了过来。 凤凰周身通红,长翼舒展,其璀璨之姿在百鸟簇拥之下神威大彰,令人不可逼视。 桐州城的城墙与连排的屋顶都被染上了烈烈的金色,而那凤凰在桐州上空盘旋了几圈,每到一处,必有七彩云腾与仙音萦绕。 它最终停在许家正厅的屋顶之上,其长翼一收,长尾一卷,仰天长鸣,颇有君临之姿。 疯疯癫癫的女人见之,双腿一软,长跪不起。 接着便有官兵接二连三的跪拜在地,就连方才扣着许砚之的那个衙役亦缓缓跪了下来,他一边跪,一边哆哆嗦嗦念叨着些祈词,许砚之一听,当首一句竟是“天降神罚”。 他的汗水顺着发髻直往下淌,汗水润到了眼睛里,眼睛火辣辣地疼。许老太太见之,也忙朝那凤凰一跪,这一跪,许家众人便都跟着她跪了下来。 许砚之勉强撑着一双肿痛的眼,逆着日光,恍然看到屋檐上燃起了一簇烟。 凤凰降世,见之则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踏歌 也便是在许砚之召来凤凰的前一天夜里,东君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心焦而躁动,忐忑而不明所以,他睁开眼,摸黑在房中绕了一圈,或许是渡魂之期将至,这具身体在自行地十分抗拒。 若他不是这般快速地合衣躺了,这般快速地进入深睡。若他打开窗,或许能看到窗外那火烧一般堆在天边的朝霞。 而若他见了那艳烈的霞光,想必怕是不能够睡得这般安宁。 他是被外头的兵刃交接之声吵醒的。东君板着个脸,顺手扯了件外套,往衣襟上一闻,便又换了一件。 这还有完没完,他一边想,一把推开门,只见破晓的晨光里,临衍的剑招如行云流水般,正同一个轻巧灵便的胖子你来我往。 那胖子仰头避了他一剑,旋即一转身,手头柳树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向临衍下盘。乒乒乓乓一地狼藉,锅碗瓢盆被二人掀了一地。 临衍一招不慎,桃木枝被他削断了半片,他就地便操起一口锅,迎面朝那胖子脸上拍去。 东君深皱着眉头,正待讽刺两句,却见那胖子也是就地一滚,三支筷子被他作暗器似地袭向临衍胸前。 此招怎这般眼熟,他定睛朝那胖子看了片刻,手一抖,顿感晴天霹雳。 这人名叫凤绥。他同此人有过几面之缘,而那浅浅的几面之缘实在太过于摧心挠肝痛彻心扉,这人憨厚的外表之下藏的那一颗玲珑小心思连东君都甚是头大。 而最令他头大的还是凤绥身后的主子。 这四海八荒里胆敢盯着“凤”家姓氏闯入他小寒山结界的,恐怕一个手指也数不出几个。 东君眼疾手快,抓起外套拔腿就跑,没走两步却听那凤绥大喊道:“上神要往何处去?” 他脚下一滑,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啃泥。 等东君抖了抖衣袖再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眼神阴鸷的半大孩子双手叉腰,站在他的跟前,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诧异与不屑兼具,无奈与同情共生。 那孩子右手握拳行了个礼,道:“上神。” 东君又一回头,只见凤绥业已挡在他的去路上。 眼看他被二人前后夹击,断了来路与去路,一时既是惊恐又是忐忑,而越兰亭远远地抱着手臂倚在屋檐下看戏,心情大好。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脸事不关己,一脸慈悲为怀。东君远远见了她,进退维谷,破口大骂。 原来这般高傲的一个人骂起人来也这般地令人不忍直视,临衍一脸震惊,道:“你们这是……?” 凤绥回过头,笑得十分憨厚:“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本来看这小兄弟练剑,心血来潮恰想讨教几招,而今来看,我这倒有些自取其辱。” 言罢,他又对东君行了个握拳之礼,道:“上神,实在对不住,我们一时半会可不能让你走。” 原来临衍一早起来练剑,恰好撞见凤绥在篱笆外的木桥上鬼鬼祟祟地张望。 他心生讶异,提灯上前去问了个由头,不料凤绥此见了他一身妖气,大感有趣,死乞白赖地要同他切磋两招。 再之后的事情便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东君被二人严防死守似地堵着,其书生弱质之躯,再是想溜也有心无力。越兰亭见之,笑逐颜开,上前拍了拍临衍的肩,道:“他们是旧相识,无妨。” 她将他带离了此斗兽之场,又往他手中塞了个山果子。临衍万分无奈,咬了一口,酸得差点流眼泪。 越兰亭仰头看着天边如血的朝霞,悠哉哉道:“一会儿见了凤弈,你可不要再同他打起来。” ——饶城外,大河边,那断言他将惹得天下大乱的臭烘烘老道士? 临衍颇为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君正双手叉腰,冲着凤绥又是一阵破口大骂。 临衍恍然大悟:“莫非那时候在饶城,他要寻的故人便是……” 他还没有说完,只见天边一束霞光陡然殷红如血,烈烈欲然。 “诶呀当心!” 他脚下一滑,被越兰亭拉了一把。再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桃溪边上一排含苞未放的花枝被一阵妖风摇得瑟瑟发抖。 临衍目瞪口呆,只见一人身着暖黄长衫,一把好死不死骚气逼人的折扇,一汪春水似的眼睛,冲破了结界便朝东君的方向奔去。 那个男人生得极为好看。天下间有不少美人,或明艳或清冷,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眉心一点朱砂痣,仙气翩然至极,咧嘴一笑,却又阴鸷狠厉至极——仿佛一把利刃将天与地劈开了,各捡了最显眼的那个部分,又硬生生拼成的一个极为精致的人偶与怪物。 “……前辈似是……” 他远远见着东君一僵,连连往后退了好几大步。 ——并不想见他,这几个字,临衍硬是没说出来。 越兰亭嫣然一笑,凑近他的耳边,道:“我与他认识了几百年,每每见此情形,依然欢喜得不得了。” 那边东君同凤弈不知说了些什么,二人嘀嘀咕咕了半天,东君终于忍无可忍,冲越兰亭大吼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越兰亭你给我滚过来!” 他这一喊得撕心裂肺,喑哑嘈杂,惊得檐下的麻雀都拍拍翅膀一飞冲天。 待临衍好容易将几人的关系搞明白,东君的渡魂之秘也被他问出了个七八分。 这倒令他破感诧异。本以为九天神佛之姿,烨然高绝,倾世出尘,却原来四海宇内,谁也还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一念至此,他便又暗瞥了越兰亭一眼。 雪颜黑发,就如被时光遗忘了一般。 越兰亭不知临衍心下的一番辗转,自顾自捂着嘴对东君道:“前日你不是还同我说要找人护法?我思来想去,能担此大任之人除了我,便唯有这位。” 她如王婆卖瓜一般将凤弈从头到脚一阵猛夸,凤弈照单全收,毫不羞愧,末了竟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临衍不欲同几人纠缠,欠身告退,自行去练剑。他走到一半,半路撞了那半大的孩子。 那孩子方才挨了骂,也自是一腔憋屈,他横了临衍一眼,低声骂了句“小白脸”。临衍愣了愣,险些拔剑砍人。 最后还是凤绥拉着他又问候了几句,匆匆道:“他们神仙打架,你我被殃及池鱼,呆着也没甚意思。听闻顺着这桃花溪一直往上游走,有一座小丘名叫小寒山,山里结的人参果正好能够助你调理内息,平复此妖气。乘着今天天色好,我们探探去?” 临衍听完,又远远朝那几间茅庐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点了点头。 山里的春色来得比外边晚。半山腰上刚下了一场雨,山间的寒气被那雨水一浇,一地茵茵芳草便也抽得更绿了几分。 顺桃花溪往上,一路溪水潺湲,一路桃花温软,一钩垂虹挂在山头上,将隐未隐,如一座通透的桥。 想必不肖半月,此山间必有郁郁葱葱,花枝欲坠的盛景。 临衍他将麻斗篷的檐帽往上提了提,露出远山般舒朗的眉目。 “当心路滑。” 他回过头,凤绥摆了摆他胖乎乎的手,道:“不要紧。衍公子自当心脚下。” 小寒山山路狭窄崎岖,石阶挂在半山腰上直入云端,此石阶想必是经历了一番风雨,其表面被磨得光可鉴人。 临衍二人虽是初次见面,但凤绥其人甚是憨厚而亲和,让人忍不住地心生好感。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两句,待行至石阶转折之处,临衍一不留神,那长斗篷的一角恰好勾在了路边一颗荨麻上。 他低下头扯了扯衣服,凤绥一脚踏一级石阶,杵着大腿,气喘吁吁道:“好景不在山腰,此处距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他看临衍也出了些薄汗,又笑道:“衍公子体力倒好,果真年轻。” “不敢当。” 他远远看着那一路蜿蜒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一言不发,暗自出神。 他曾听东君说过,顺此路一直走,行至山顶上便可见一个道观,名唤齐云观。 齐云观灵犀道长承天地厚德,于百年前悟了大道修得仙身,观中藏有一枚法器名唤白玉晷,此物于每月月圆之时便有冲天的灵力。待他再问些细节,东君却不愿说了,打发他自去做饭。 若这里当真藏了仙门中人,自己这一身妖气还要想些办法处置才好。 凤绥见其神色郁结,拍了拍他的肩,道:“衍公子忧心之事并非不可解,你这一身妖血虽是没有法子,但若施个印将妖气封起来,却也不是不行。” “……你有读心之法?” 凤绥挠了挠头,道:“自小便有此天分,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他又往石阶上走了几步,道:“我们这番来得匆忙,不知道你也在,否则小叔叔那边有一汪泉水,此泉中有古凤凰的眼泪,可助人静心。你让九殿下跟他要一些,或许有此物护法,再加上上神的封印,能令你同常人一样。” 他所谓的小叔叔应当是指那个叫凤弈的癫子。 临衍点了点头,朝凤绥拜了拜,道:“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我辈大幸。晚辈先且谢过。” 凤绥对他的客气颇有些不适,草草应了,又同他一前一后慢悠悠晃了一炷香。 他忽然道:“我听闻桐州那那边早些时候有人召了我族神鸟,衍公子可晓得其缘由?” 临衍脚步一滞。 凤绥见他神色诧异,忙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在长鸣山的时候也常逗那鸟玩儿。只是此鸟非甘露不饮,非梧桐不栖,矫情得很。若真有人以我族圣物召了它,它怕是要发一通脾气。” ——怎样一通脾气?临衍方作此想,又想起凤绥此技太过令他不自在。 他遂暗自念了两句清心诀,灵台一时清明如水。凤绥挠了挠头,知其意,不点破,便假装没事人似地一个人往前去。 二人拾阶而上,眼见着溪水越收越窄,越来越湍急,而山中寒翠越发清冷孤绝之时,忽然听得空气中传来了影影绰绰的丝竹之声。 清歌管弦混合了少女嬉笑的清越之声,崇山峻岭,云气稀薄,若有若无,将此漫山莹碧都沾上了香与活。 临衍忽又想起东君说过,早春时节恰是魅妖成群活动的时候。 魅妖为山间精气所化,无形无体,法力不高,也不曾摄人精气。但他们老喜欢化作妍丽的女孩子,莺莺燕燕凑在一堆,甚是喜庆。 临衍在饶城时曾与一只魅妖有过一面之缘与一场轻薄之缘。而看眼前架势,这山中的魅妖当以群论。 临衍觉得自己实在倒霉到了极致,这般罕见之事都能让他撞见。 他与凤绥两厢对视,后者憨厚一笑,心道,你也看着老大不小,莫非还真是个雏? 果然。二人转过一处弯,柳暗花明,只见眼前一应铺开的茵茵绿草之上,一群身着彩衣的女子席地而坐,一篮又一篮的瓜果蜜饯铺在草地上。 而那起身为众人击鼓的女孩子头上簪了一簇迎春花。 她回过头,见临衍长身玉立,凤绥笑意憨厚,满脸都写着无辜与老实可欺。 歌舞停了停,那座中击鼓的一个白衣女子愕然道:“二位,也是来踏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围猎 众少女中坐了一个身着朱红色衣衫的,她的眼下也有一颗泪痣,这让临衍一时有些恍惚。 她大起胆子抓了凤绥的衣袖,又将临衍打量了一番,道:“来者是客,我们许久不见外人,小哥哥们快陪我们喝两杯可好?” 临衍往后退了半步,又有一个身着紫衣的姑娘走上前,福身道:“我们不是坏人,我叫映波,二位莫怕。” 她言罢,又朝红衣女子眨了眨,道:“映寒小妹妹见了好看的小哥哥便往了礼,也忘了风度,当真该罚。” 众女子闻言,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临衍闻之,且行且退,只觉五脏六腑皆是不适。 映寒见他竟这般腼腆,心头诧异,也拽了他的手。 这一拉,临衍满脑子的男女授受不亲落在凤绥的眼睛里便都成了戏谑。 他进退维谷,满心无奈,凤绥倒还算坦然,对他笑道:“衍公子,不如干脆赏个脸?” 或许这不是坦然,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临衍勉勉强强坐了,勉勉强强接过映波给他的小瓷杯,勉勉强强抿了一口酒,一身清正,一身不自在。 凤绥也自在不到哪里去,他一手接过那白衣少女递过来的山果,不敢吃,也不敢不吃,一只手堪堪僵在半空,嘴上拼命没话找话。 姑娘何方人士?家住何处?怎的来了这里?这里距山顶齐云观还有多远?灵犀道人可在观中?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映寒瞠目结舌,一边的映波则笑得花枝乱坠。 凤绥一脸憨厚,尚是个能说上话的。 另一边,白衣姑娘为临衍斟了一杯酒,二人相顾无言,临衍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我叫阿雯。”她道。 “姑娘好。” “……你呢?” “……” 凤绥夸了映波两句,逗得她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好听。 映寒不依,忙缠着凤绥也夸她两句,一来二去,众女子见凤绥竟比临衍还好相与,便都纷纷围着他坐成一团。 临衍受众美人冷落,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边听那凤绥好死不死,指着他道:“衍公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们有何不懂的不如问他。” 映寒闻言大喜,冲临衍道:“哎呀那可好,姑姑平日不让我们出去乱走,好容易来了个外人,当真是巧。” 她一步窜到临衍身边,半跪坐在地,道:“那小哥哥你可知此百里外有个朱家村,村众人皆信黄老,我上次去那边玩的时候,有人同我说,现在的天子早不姓容啦。此事可当真?” 临衍闻言十分诧异。 容姓天子乃前朝之事,怎的这一群姑娘被困于此间,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他点了点头,道:“当今天子姓赵。” 众人闻之皆叹惋。 临衍更是心下生疑,凤绥不动声色,将那果子悄悄放到果篮中,道:“你们何不多问他些外头的事?” “外头的事有甚稀奇,来来回回不也是这几样?城头变幻大王旗,甚是无趣。” 映波闻之也点了点头:“就是就是,问什么外头呀,” 她偏过头朝临衍眨了眨眼,那眼角的泪痣盈盈欲滴,甚是惹人怜爱:“我倒想问问,小哥哥可有婚配?可有心上之人?” 临衍一口薄酒喷了出来。 凤绥见之不忍,给他递了块帕子。 临衍手忙脚乱地接了,手忙脚乱擦了擦衣服,待他抬眼同凤绥四目相接的时候,凤绥不尴不尬嘿嘿笑了两声,偏过脸。 读心之术便是这点不好。 许多他并不稀得窥探之事,一见这人,便如泉涌似地浮了出来,尽是奇形怪状的隐秘,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不忍直视。 譬如人家问的明明是他可有婚配,但这孩子满脑子塞的竟是一场十分令人不忍直视的活春宫。 这一场春宫如吉光片羽,破碎而断裂,但其中不少细节想来他已暗自琢磨了不知多少遍,十分地……活色生香。 更莫说这春宫戏的一方还是那威风八面神挡杀神平日里一言不合便将凤弈欺负得找不着北的九重天上神。 凤绥挠了挠头,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也为此人的口味大感震惊。 ——九殿下漂亮是漂亮,但他这乌糟糟的一片也实在太过…… 临衍好容易喘上一口气,道:“……换个问题。” 众人见之,更不善罢甘休。凤绥一脸憨厚地看着他被众女子簇拥成一团,花团锦簇,左右尽香软,更是心生不忍。 这所谓年少轻狂,血气方刚,这也都好说。然而此人的脑子里都乌糟糟成了这样一团场景,九殿下怎地还没豁开膀子将他吃干抹尽? 众人还待打破砂锅问到底,谁知一抹乌云一聚,顷刻便聚了些许凉意。 映波呀了一声,众少女抬头看天,也纷纷提着裙摆收拾好果篮器乐去避雨。 少女们无论如何也想邀二人一道,凤绥左躲右闪,推躲避让,就是不敢应。也正当此时,临衍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是窒息一般的压迫,而是面对强敌之时,蓬勃欲燃的战意与生存的渴求。 他长袖一抖,一柄短剑在手,凤绥也当即明白过来,道:“嘘声。” 众女子不明所以,山雨欲来,而临衍只感到自己长久以来被压抑的部分仿佛一涛江水,惊涛蛰伏在冷静与克制之下,嗜血的狂意在血脉中奔流。 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吉光片羽都是那句“乱臣贼子”。 临衍护着阿雯退了半步,长衫无风自动,树木沙沙作响,云海翻滚如浪。 他听到树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被淹没在风声与雷声之中,轻微不可闻。 自己的听觉何时变得这般敏锐?他还来不及细想,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短头发的姑娘被一只半人高的犬妖猛地咬住了腿。 她来不及挣扎便已被那犬妖拖进了树林子中。风中传来血腥之气,与血气不相上下的还有一股热。 众女子尖叫着乱作一团。 “都到我这边来!” 凤绥大喝一声,众人亡命似地跑。他也亮了兵器,那是一把小巧而黝黑的斧头。 二人将众女子齐齐护在身后,众女子站在草地正中团作一团,临衍与凤绥各站一边,如临大敌。 风声呼啸,将雨未雨,临衍见那林子中腾起一股幽蓝的火焰,心下燃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又有几只犬妖从林间跑了出来。 与其说是犬妖,倒不如说是群狼,众犬妖皆半人高,其血口一张,獠牙森森,口水与血水混合着往下淌。 映波被吓得站立不稳,死抓着临衍的衣袖。他半侧过脸,低声道:“你们可有人会法术?” 阿雯点了点头。凤绥会意,也退了半步,众犬妖将众人围在中间,双方一时对峙,各不知对方深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番阵仗令临衍忽地想到一个词。围猎。 魅妖虽修为不高,但其体魄承天地精魄,妖物食之可以果腹。 他不及细想,那头便有一只巨犬狂吠着往一群少女中扑过去。 凤绥的小斧头一挥,那犬妖便被他砍伤了后背。 众犬见凤绥修为了得,一时不敢轻敌,只暗暗合拢了包围圈,将众人逼迫得更是挤作一团。 临衍心道不好,若这样下去,二人或可逃生,这群食风饮露的魅妖姑娘怕是要遭不测。 原来她们同外界隔绝,不知有汉,乃是因有无形的结界护着。此番她们能在二人跟前现身,想必也是因着结界之力削弱之顾。 临衍给凤绥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高举起小斧头,那斧头顶上旋即便燃起了一簇火焰。 火焰呈一种璀璨的橘色,火光夺目。犬妖见之,即便再是唾液长流,却也更不敢上前。 五,六,七,八。那林子中幽蓝色的火焰往前行了八步,距众人还有十几步。 临衍心头细数,就在它走到第十步的时候,短剑划出一道孤光,吓得众犬妖退作一团。也当此时,凤绥酝起一簇火,往地上绕了一圈。 熊熊火墙顷刻化作一个半圆,一边是虎视眈眈的犬妖,另一边是花容失色的魅妖。 “走!” 临衍大喝一声,凤绥领着众魅妖朝山顶方向一路狂奔。 临衍殿后,不敢大意。一堵火墙撑不了多久,既是围猎,想来真正的猎人还没现身。 一只不知死活的犬妖扑了过来,它一碰那火墙,火焰霎时腾起夺目的金色。 它在顷刻之间被烧成了灰,凤火燎原,当真名不虚传。众犬妖见状,纷纷呼啸着绕过此墙,往石阶上追。 临衍一剑刺向巨犬的腹部,它惨叫了一声,倒在一边一动不动。临衍回过头,见众魅妖都纷纷上了楼梯,遂放下心。 也正在这一时松懈的功夫,一只毛色金黄,额间燃着火焰的巨犬撕开了火墙的一个口子,呼啸着朝他扑过来。 凤火旋即燃作了幽冷的蓝色,那紧咬着他的肩头不松口的犬妖是一只乘黄。 临衍心下一沉,反手拿剑刺向它的背部。乘黄机警,其尾一扫,抽在临衍的手腕上霎时见了血。 短剑脱手而去,他被乘黄扑倒在地,它的双爪深陷入他的皮肉中,它的獠牙距临衍的颈动脉仅咫尺之距。 即便如此,他倒没觉得有多疼。 凤绥一把小斧旋即而至,割开了乘黄脖子上的一个口子。 乘黄怒极,临衍乘机就地一滚,试图去抓那把剑。 乘黄张口喷出一口火,短剑淬了幽蓝的火,旋即也化成了灰。临衍技出无奈,徒手卡着乘黄的嘴,乘黄一时动弹不得。 乘黄与临衍相互挟持滚了两滚,它口中的幽蓝又腾了起来。临衍手无寸铁,又被它压着肩,眼看那火焰就要喷道自己脸上,忽然想,自己还没死于同门之手,怎可能死在此处。 这一想,他猛地发力,竟生生将乘黄的一颗牙掰了下来。 他一手一脸都是血与土,也正当此时,幽蓝色火焰擦着他的脸与脖子,一股脑全喷在了他的肩膀上。 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切骨之痛。 乘黄盯着他看了片刻,嘴角一咧,面露喜色,仿佛寻得了甚稀世珍宝。 临衍心下一突,腾起一股奇妙的预感——此乘黄或许循魅妖气味而来,又或许是循着他而来。 即便如此,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临衍好歹还是就地避开了乘黄的数次攻势。 乘黄盯着他,怒发冲冠,虎视眈眈;临衍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半跪在地,就手捡起一把石子。 乘黄仰天长啸,凌空一跳,眼看又要扑上来。 临衍听到女子的惨叫之声,原来方才的犬妖绕过了火墙,直奔众人而去,有那跑在后头落了单的,最终还是化作了他人口中之食。 临衍眯着眼,一捧石子聚了雷电之力,孤注一掷,如箭雨般向乘黄撒去。 也正当此时,他看到一柄长剑如一轮孤月,凌空一划,如虹也如星,剑身狭长,剑柄上挂了个玉牌子,下头还有个红穗。 那剑道甚是清绝洒脱,剑势如其人,临衍见那乘黄被他的石子一挡,剑意旋即飞至,破空之声锐利而狠绝。 乘黄跳到了半空,如一只展翅的鸟,而那剑便是猎鸟的利器。 他看到一抹青衫的孤影,待再定睛细看的时候,那只乘黄便已被这柄长剑由上而下,劈开了脊椎,破开了肚皮,直直钉在了茵茵绿草之中。 血流了一地,诡谲的幽蓝色火焰也跳了一跳,灭了。 持剑之人回过头。他的眼角已有细纹,鬓色了带些许白,高冠束发,广袖长衫,其身姿清绝,恍若谪仙。 所谓剑眉星目,丰神俊逸,也不过这般。临衍看着他有几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只道他的这一式风声鹤唳,若是经师父的手,想必也不会有这般出尘气质。 这一想,这道人的气质竟真同已故山石道人有几分相似。 那人朝他伸出手,道:“可还能走?” 临衍点了点头,只觉被乘黄烧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那人将他扶了起来,道:“还好,皮肉虽受了伤,倒不曾伤筋动骨。”他又道:“乘黄的唾液可令白骨成泥,你倒还算幸运。” 当他伸出手来的片刻,临衍才意识到,原来他另一只衣袖中空空如也,竟是个独臂之人。 “前辈……可是灵犀道人?” 那人点了点头:“我叫陆轻舟。” 他盯着乘黄的尸首看了半晌,冷笑一声,道:“这畜生并非乘黄纯血,乃乘黄与犬妖杂交而成,不足为惧。” 他单手将临衍往石阶上扶,忽又道:“算起来,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我的膝盖高。当真时过境迁,现在都这么大了。” 临衍听之大惊,道:“前辈认识我?” 陆轻舟一笑,连声又叹,道:“当然,我还认得你师父。天枢门里可还一切安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玲珑 齐云观承天地灵气,隐于山林溪涧,一草一木极具清华。方正大门前悬了个“神威普照”的牌匾,笔走龙蛇,入木三分,其蓬勃之气象与观中清雅倒是相得益彰。 观中布局甚是方正,进门处奉了一座老子像,石像积了薄灰,看起来洒扫不勤。 主殿空旷,本该供菩萨的地方空空如也,倒是右侧的墙壁上挂了一张长卷,卷中绘的是山川社稷,市井民情。 穿过正殿,后院中一树梧桐还在抽芽。 顺拱门而出,再绕过墙边几盆矮松,便可听闻水声叮咚。 原来齐云观坐得天独厚,拥一口泉眼,泉边有一个石台,石台上的茶已经凉了。 白瓷茶杯旁边摆了个石制棋盘,棋盘上白子气吞山河,黑子被逼得处处退让。 山泉水清可见底,没有鱼,但有几缕浮光,几片叶,一抹倒影出的山间翠色与一脉清正。 “此处没有别人,”陆轻舟道:“坐。” 临衍一撩衣摆,环顾四周,当真世外清净地。 方才凤承澜见此变故,速速往凤弈处报信去了,还没回来。 陆轻舟温言安抚了那一群魅妖,又将其结界巩固了些,此一番胸怀,倒同山石道人如出一辙。 “此乃生肌之物,外敷,每日三次,伤口别碰水。” 陆轻舟往石台上放了一个青瓷罐子,临衍忙站起身欲图道谢,刚一动,伤口被他动作牵扯,临衍疼得他龇牙咧嘴。 陆轻舟摆了摆手令他坐,摇了摇头,道:“怎的你小小年纪,行事竟这般古板?” 他起身为临衍倒了杯茶,这人以独臂鼓弄一番溪水茶具,动作行云流水,与常人无异。 临衍既想帮个手,却又不知如何下手,这一番滚水入茶汤,他对此前辈更是敬佩。 眼看临衍又要谢,陆轻舟忙按住他的手臂,道:“心到即可。你这样子,倒同你师父年轻时候判若两人。” 临衍小心翼翼吹了吹眼前滚滚地茶水,喝了一口,道:“前辈同我师父是……?” 何时认得的,我竟没听门中人提过。他一念至此,又觉得此言太过轻狂。 “我们是故交。” 陆轻舟拈起一枚棋子,对着棋盘若有所思,随口道:“后来我往天枢门去得少,你不记得我也是常理。只是不料将你交给怀君来养,竟养出了这么个小顽固。” 临衍面色一红,道:“晚辈学艺不精,给门中蒙羞。” “这哪是修为的事?”陆轻舟抬头看了他一眼。 修道之人活得久,临衍不敢妄自揣测其年纪。这丰神俊逸之与风霜的杂糅,若师父在世,必也是这般模样。 他看得出神,陆轻舟温言笑道:“你天赋不错,修为也算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我不担心这个。只是这名门大派有大派的规矩,你自小耳濡目染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规矩,我是怕你今后的路不好走。” 他盯着临衍,慧眼如炬,临衍只觉自己似是被他看穿了一般,既是羞愧,敬重更甚。 “说来不怕前辈笑话,前辈所言之事,也正是我日思夜想,夜不能寐之事。求问前辈可有解法?” 陆轻舟笑而不答。春风料峭,雨过风晴,斜照不曾迎。 水流潺潺之声清脆入耳,一条柳枝悬在池边,摇曳不知归处,被水流裹挟着脱身不得。 他执一枚白子坐定,道:“既然来了,便陪我下一局再回吧。” 言罢,将那枚石制棋子往棋盘中淡淡落下。 临衍轻叹一声,二人只得交锋。 初时只为试探,棋盘中五六字,各自为政。 陆轻舟笑道:“你年纪不大,棋路倒稳,同你师父颇像。” “……先师克己复礼,文质彬彬,晚辈心向往之。”临衍又落下一子。 陆轻舟闻言笑了笑,道:“克己复礼……这都是谁造的谣?” 他拿起右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白子一落,从北取道往南,引着临衍的黑子不紧不慢往前走。临衍却偏不上钩,见招拆招,坐稳了山头老神在在。 陆轻舟看得有趣,道:“你师父义以为之而后礼,同那些腐儒怎可同日而语。” 言谈间,黑子露了破绽,这便被白子压着破了大片江山。 白子岌岌可危,临衍老神在在。他一子落了,抬起头,道:“敢问前辈,何为义?何又为礼?” “小子匡我话。”陆轻舟虽作此言,面上却是开心得紧。 他避世而居数十载,许久不曾同人这般畅谈。上一次在这里陪他下棋的人已经仙去,而挚友留下的小徒弟却是越发有了少年人的担当。 他紧咬黑子杀得淋漓快活,毫不担心临衍少年心气。若庄别桥在此,想必也必不会手下留情。 临衍也没指着他手下留情,只见黑子虽失了不少疆域,且战且退,却也从容不迫,丝毫不见慌乱。陆轻舟见之,心下更喜。 这样的孩子何必养在天枢门? 陆轻舟道:“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你姑且一听,姑且一笑,当真可就没意思了。” 谈笑间,黑子已是勉力支撑。 闲敲棋子,水边垂柳。临衍一声不吭,弃了中原,取道西域。 陆轻舟一挑眉,道:“还不认输?” 棋盘上已大片白势,临衍沉吟片刻,落子更为谨慎。 他忽地想起怀君长老似是同他提过,道先师生前有一至交好友,此人考过举人,作过知府,后被一纸调令贬到徐州。徐州穷乡僻壤远离帝京,宗族势大,盗匪横行。 他一留十年,独木难支,最后一怒之下,一人一剑竟带着十几个衙役将一座山头上的匪寨收了干净。 此举震惊朝野,尚书欲举其进京,后来却又因个旁的什么事,此事便又被搁置了几年。 最后朝廷举青苗法,越来越多的百姓落草为寇,他技出无奈,索性挑子一撂,直奔了凌霄阁而去。 那时候凌霄阁还是众仙门之首,而他以不惑之年同二十几岁的年轻弟子同吃同住,最后因缘巧合,获掌门慕容凡的赏识,被慕容凡收入门下。 若非他在昆仑虚的乘黄之乱中失了一条手臂,而凌霄阁自此名声一落千丈,为众仙家所不齿,否则只怕现在的凌霄阁掌门当是眼前这号人。 临衍一念至此,落子更慎,对他的敬佩之情也更甚。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当真大丈夫。 怪不得他同先师志趣相投。 临衍忽而抬头,道:“敢问前辈,先师……是怎样的人?” 陆轻舟闻言,落子的手一顿,挑了挑眉。 早知这孩子必心有郁结。怀君醉心武学,肖卿醉心掌门之位,这孩子一路跌跌撞撞,自行摸索,对这江湖人事是磨出了些许心得,却也尚是初生牛犊,稚嫩得很。 这般的一块玲珑璞玉,为何就不是自己的传人呢? 陆轻舟摇了摇头,道:“你觉得呢?” “……晚辈不知。” 陆轻舟收了子。 大局已定,临衍惨败,他却不以为意,请示陆轻舟再来一局。 陆轻舟诧异地点了点头,黑子先行。 “我看过以君子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的人,以圣人教诲用来迫害同侪的人,你猜若圣人在世,见此形貌,会不会扼腕而叹?” 这问得实在有趣。若先师在世,他又会怎么答? 白子左右突袭,逐渐占了上风。 临衍落一子,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晚辈以为,即便世间再是流浊,若能有一人是醒着的,那这个人,也该执火炬。” 见他言辞恳切,神色泰然,陆轻舟闻之一笑,反问道:“何为仁义礼智,善又是何物?” 白子一路直捣黄龙,黑子且战且退,从容不迫。 陆轻舟落了一子,又问道:“你既有半身妖血,非妖非人,又如何为自己谋个善果?” 临衍听了,指尖一滞。 片刻后,他果断弃了中原,剑走偏锋,取道南边空地。 他道:“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天色微沉,他这一式虚枪,晃得陆轻舟连连喟叹。 当真英雄出少年,他想,若你师父在世,见了你,怕不知该有多高兴。 黑子占据南侧要赛后陡然杀了个回马枪,陆轻舟措手不及,被他取了大片江山。 自此,黑势便如游龙一般,将白子片片蚕食。陆轻舟且战且唏嘘,再战之时,却已露了颓势。 黑子乘胜追击,毫不留情。 待大局已定,陆轻舟惜败之际,临衍放下棋子,恭恭敬敬朝陆轻舟一拜,道:“多谢前辈指点,是晚辈心胸太窄,因一夕之事而困于方寸之间,实在惭愧。” 陆轻舟忙将他扶了起来,道:“你师父平生最恨这些繁文缛节,你在我处,自可不必这般客套。” 他想了想,又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是为君子。你这玲珑之局,在心不在行,更不在血脉。” 他说完,抬头看天,只见天色不知何时竟已暗了下来。 棋盘上黑白交错,水流潺湲往东,临衍想,乐山在水,古人诚不欺我。 “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知是否当问。” 你问都问了,怎的还兴这套? 陆轻舟微微颔首,临衍忙道:“我这妖血之事,您竟似毫不诧异,是早已经知道了么?” 孺子可教,陆轻舟引临衍穿过拱门,二人回到后院之中。 院中梧桐隐约抽了些翠色,想必春风一到,便是一派郁郁葱葱之颜色。 他径自开了一扇门,招临衍跟过去。 临衍不明所以,只见陆轻舟往书桌前站定,拿起笔,飞快地写了几句。 “不但我知道。你师父,你怀君长老,你师娘都知道。” 这着实令临衍瞠目结舌。 “那……” 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陆轻舟见将桌上的纸拿起来,吹干,又随手折了两折。 “你师父将你收入门中之时便已经料到会有这番局面,他做了些准备,此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这忽然就被激出了妖血,想必是经历过生死之劫。我刚给怀君写了一封信,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时急不得。” 临衍木然点了点头,只见那纸鹤扑腾了两下,由木门而出,霎时不见了踪影。 “天色已晚,我送你下山。” 陆轻舟随手取了剑。 二人刚行到门口,却听一声清甜的女子之声远远一喊,道:“敢问灵犀道人可在观中?” 陆轻舟神色一凛,道了声“不好”,忙将临衍往墙角处塞了塞。 临衍不明所以,尚自怔忪,那女生又道:“凌霄阁薛湛,特来拜访灵犀道人。” 凌霄阁? 临衍这才回了神,心道,凌霄阁不是早为众仙家不齿了么?怎地还有人? 陆轻舟左右为难,这么个大活人,藏又藏不住,又不能让他长出翅膀飞出去。 转眼间一个杏眼桃腮,梨涡浅浅的黄衣姑娘已走到了观中大殿里。 跟在她后头的人穿着一身厚厚斗篷,貂皮领子,他的脸埋在领子中,看不清形貌。虽说天气尚寒,然而此小寒山地处南方,也不至于给冷成这样。 临衍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陆轻舟拉回书房,他诧异道:“若是前辈不方便,晚辈可以……” “嘘声。” 陆轻舟左看右看,无奈之下,从多宝阁上取下了一枚小小的日晷。 此日晷精雕细琢,甚是古朴可人。 他右手捏诀,口头默念,低呵了一声“开”。 下一刻,临衍被他一扯,只觉天旋地转,自己头晕目眩,仿佛被一块巨石碾压过了胸口,又如同自己强行挤进了一道窄门,五脏六腑皆是不适。 周遭忽然热了起来,他茫茫然睁开眼,只见方才小寒山上的青山秀水此刻却都成了阴沉沉的乌云。 而他正站在一处废墟之中,此处刚下了一场雨。天气本就燥热,不远处的屋顶上还燃着一簇火。 “你妖气太重,先在此间避一避。莫出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方寸 陆轻舟的声音似是穿过千层云海传到的此间,瓮声瓮气,甚是怪异。 临衍环顾四周,此处既非梦境也非幻境,否则一草一木也太过细致。 夜已沉,微茫不见星,目之所及尽是皓白的雪,孤冷凄恻。 此间正值盛夏,然而暑气却仿佛被深深埋在地底下,漫山凄风吹得人冷得发抖。山林之中,不闻蝉鸣不见鸟叫,只有一片被大火烧了的木屋。 不远处一座大殿伫立在夜空之中,大殿朱门紧锁,殿前台阶上落了厚厚的灰。 临衍一面往前走一面留心四下响动,然而此间实在太静,静得落针可闻,不似凡间。 他心感奇怪,左右四顾,大殿前悬挂的牌匾此时也凄恻恻地被人丢到了一边,牌匾蓝底红字,三个大字异常醒目——齐云观。 临衍一愣,原来此间竟是小寒山? 然小寒山地处南方,终年温暖,此处白雪皑皑,无论如何也定不是自己方才下棋之所。却不知两方齐云观究竟有何渊源。 临衍绕过大殿,穿过殿后广场,广场布局方正,一丝不苟,连广场两旁的松树都仿佛计算好了时辰与尺寸才栽进的土里,十步一株,不见偏差。 然而青松此时也只剩被火烧过的树干,惨兮兮黑乎乎又孤零零地伫立在雪原之中。 临衍一面喟叹,一面往后院行去,只见昆仑的皑皑雪山隐在夜色后头,层峦叠嶂,遮天蔽日,压得人心头越发沉闷。 他听到一声沙哑的呼喊,原来广场后头几乎被烧干净了的草屋之中还有人住。 一个身着厚厚的大花袄子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一间半塌了的茅房里走了出来,茫然四顾,一步一步皆是小心翼翼。 临衍走上前,对她行礼,道:“老人家,叨扰之处实在抱歉。敢问此为何处?” 那老妇人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不答。 他又问:“敢问此为何年?” 老妇人依然不答,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临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看不到自己? 她寻了片刻,临衍跟在她的后头。二人一路走到了广场边的一株大松树旁边,临衍这才看到一个孩子蹲在树旁边嘤嘤地哭。 被裹得跟馒似的孩子仿佛被一块石头绊了,面朝雪地也不愿起来,哇哇哭得十分凄惨。 老妇人终于逮到了她的孙子,一面心疼,口头却又埋怨道:“让你皮让你皮,我不收拾你,老天爷还不收拾你?”又道:“小宝摔了哪里?让奶奶吹吹,吹吹不痛。” “小宝”抽抽搭搭闹了一会儿,钻到奶奶怀中,半哭半撒娇道:“奶奶,我想吃糖水鸡蛋。” 那童音清脆软糯,微微发抖,自带一股子怯懦。 临衍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个玉牌子,此物甚是眼熟,这不就是陆轻舟挂在长剑上的那一枚? 就在这时,临衍听到另一个人道:“师兄别来无恙?” 这声也是通过层层遥夜传到此间,临衍抬起头,夜空如洗,浓黑不见边。 想来这幻境同桐州城中还有些不同之处,他在此间,竟可听得外见动静。 那声音笑了笑,又道:“师兄何必如此,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来巴巴地探望你?” 临衍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他的声音甚是奇特,既有少年人未变声时候的清脆感,其说话的口吻却又十分老气横秋,加之不知是否有意的伪装。 他说话时刻意压着嗓子,令人闻其声而倍感怪异。他想起那个被貉子毛斗篷遮了半张脸的人,那黑色斗篷里露出的一截胳膊竟是这般细弱,怎的听他说话竟如此……别扭? “不敢当,你还当真阴魂不散。”陆轻舟冷笑道。 那人听之也不恼,只淡淡道:“自然,我可不比师兄逍遥六界。” 他将此逍遥六界四个字咬得极重,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态势。 旋即他却又话锋一转,道:“我同小徒在山下时见此处妖气冲天,怕师兄遇了些麻烦,特来看看。这一看还当真令我等诧异。” 他的声音由远而近,临衍虽身在幻境看不见二人,却依然能想见陆轻舟此时的愤怒和隐忍。 那人道:“死了一只乘黄?” 陆轻舟猛一拍桌,道:“识相些就快滚,莫逼我赶人,到时你也没面子。” 一声清脆女声怒道:“你怎敢这样同师父……!” 临衍听到了拔剑之声。他心感急切,生怕陆轻舟不好应付此不速之客。 哑着嗓子说话的人也不恼,对陆轻舟道:“既然师兄无碍,那我也便放心了。连翘,不得无礼。” 他不知同其小徒弟说了什么,那姑娘哼了一声,静默不言。 片刻后,临衍尚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却又听那人道:“对了,我方才听小徒弟说,你这里刚来了个天枢门的弟子,怎的也不见人?插上翅膀飞了么?” 他这话令临衍暗暗心惊,又一念道,若是陆前辈因他得罪了什么人,他怕是这辈子都无颜面见师父。 陆轻舟闻言也是一惊。他还没来得及答话,那人却又道:“瞧我,又惹了师兄不快,当真惭愧。” 话虽如此,连身在幻境中的临衍都听得出来,他这话绵里藏针,洋洋得意,毫无惭愧之态。 而这边日晷之中,那孩子嘤嘤哭够了,拉着老妇人又重复道:“我想吃糖水鸡蛋。还有外头的大包子。” 老妇人面露凄楚之色,沉默了半晌,道:“小宝乖,外头的东西有毒,我们不吃。” 那小孩闻言,哼了两声,一行眼泪挂在眼角上,眼看又要哭出来。 临衍见之不忍,老妇人更是心如刀削。 她将那孩子抱了起来,道:“好好好,奶奶给你想办法,大包子也有,鸡蛋也有。” 她牵着他往回走,小孩子初时抗拒,磨叽了片刻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二人走到广场中的时候,小童忽然指着漫天的浓黑,怯怯道:“奶奶,那外头是什么?” 临衍随着他指的地方看去。他虽就阵法之事不如北镜精通,此时却也琢磨出了些门道。 这里不见星不见月,想来方圆几里分明还笼着个巨大的法阵。 此法阵不知作何用处,仿佛将祖孙二人困在了此处,与外间隔绝。 那老妇人本试图蒙混过关,小童又问,她被他问得没有办法,只得强笑道:“以前是有什么鸟啊,星星啊的,现在也早都看不到了。我们回家。” “为何看不到?” 小童倒不善罢甘休,老妇人没有办法,只得道:“等再过些时候,过些时候才能看得到。” “那又要何时才能看到?” 此话更是坐实了临衍的猜测。 老妇人实在答不出来,便只得拉着小孩子赶快往那茅草房中走。小孙子却也不是这般易与的,只见他撇开奶奶的手就想去爬那花坛,仿佛这一点小小的高度便可让他距那沉沉天幕更近一些。 他脚下一滑,又是面朝雪地摔了一跤,不但如此,他还磕了脑门。 小娃娃哭得更是凄惨。 老太太忙去扶他,刚伸出手,却已有另一双手率先将他抱了起来。 这人的手背上都是黑色纹身,纹身如蛇曼一样由手腕向上蔓延,又在右颈上方才露出了半片。 他高冠束发,器宇轩昂,观之约莫三十岁,一双眼尾微微上挑,鼻梁挺直,一笑则仿佛冰雪初融,天与地皆是暖意。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的笑是脸皮不带肉的。仿佛深渊与长夜,阴恻而又不明所以。 临衍照着他打量了片刻,越发确认此人是一个修为了得的大妖。 不但如此,这小娃娃,老妇人虽被压制了妖气,但二人也是化形了的妖怪无异。 临衍越发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之感,仿佛自己竟同那个皮笑肉不笑之人早已相识。 那人抱起小娃娃道:“谁说外间的鸟都看不到了?” 他似笑非笑,一笑牵得唇部肌肉十分勉强地勾起细细的弧度。此话虽是对那小娃娃说的,他的一双眼却若有若无瞥向距他不过五步的老妇人。 老妇人见了他,一抖,满目惊恐。 他又道:“是不是?阿远?” 老妇人往后退了几步,脚一滑,跌倒在雪地里。 另有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老妇人的后头。那人约莫五十来岁,鬓发发白,一身浅蓝色道袍清雅出尘,一把拂尘在手,越发衬得他气质卓绝。 他轻叹了一声,将老妇人扶了起来,轻声道:“何必如此。” 临衍观之大惊。此人他是认得的——凌霄阁前掌门慕容凡。 据闻此人天赋卓绝,惊才绝艳,曾在四方成道会上夺得魁首。后他死于乘黄之手,众仙家既唾弃而又扼腕。 然而他一个修道之人,怎同这种修为的妖物有了渊源? 小娃娃回过头喊了一声“奶奶”,那人却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了片刻,笑道:“小公子想要什么东西,小舅舅都能给你找来。无论是天边的月,水边的风,还是……” 他低头笑而不语。他身后一个蓝衣服的人闻言,恭敬道:“是。属下明白。” “除了糖水鸡蛋,小公子还想要什么?” 小娃娃被他捏得疼了,想挣扎却又不敢。他嘤嘤地吸了两口鼻涕,怯怯道:“我不要了,小舅舅放我回去吧。” “小舅舅”闻之,笑得更是人畜无害,道:“山下的糖葫芦要不要?还有毛茸茸的小白兔子要不要?” 小娃娃不料此“小舅舅”竟同往日不一样,一时分不清此话何意,怯怯不敢说话。 他嗤笑了一声,道:“小公子将来可是要继承我族正统的,怎能这般不经事?”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老妇人,老太太被他瞧得面色发白,讷讷不言。 “小舅舅”一番警告完,心满意足,站起身,也望着沉沉夜空,轻声道:“还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走了两步,回过头,睨着那钻到奶奶怀中嚎啕大哭的孩子。 一个执剑之人走上前来,凑到“小舅舅”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小舅舅”闻之,眨了眨眼,他若有若无瞥了慕容凡一眼。 后者摇了摇头,低声又叹道:“何必如此。” 小娃娃被冷得打了个喷嚏,抽抽搭搭地吸着鼻涕。老太太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小舅舅”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对那老太太道:“我听说前日里又来了个访客?” 他阴恻恻一笑,转头却对慕容凡道:“这已是第三波人,若再来一拨人,你这结界怕是支撑不了多久。我对这小侄子倒是怜爱,但……” 他将怜爱儿子咬得极为怪异,既非咬牙切齿似的恨意,又非长辈对待晚辈的爱意,倒更像是……一种妒忌。 他接着道:“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有他的这身血脉在,无论妖界或是你仙门众人,谁若寻得他的踪迹,必是一番腥风血雨。” 他意有所指,慕容凡不为所动。 他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辈虽斩妖除魔,但不伤幼子妇孺,我助你张此结界已是犯了大忌,你莫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虽如此说,临衍却觉得,眼前这人倒不像是在咄咄逼人。他这是在循循善诱,哄人入局。 “阿远不是常说,若为救天下众生,伤几人性命也无妨么? “我何时这般说过!” 慕容凡拂袖而怒,小舅舅观之竟面露喜色,又道:“那许是我记错了。” 他一笑如春雪初融,好看得很:“你要留要杀都无甚所谓,反正你人间世的秩序,同我又有何关系?” 一旁的小娃娃听了这个“杀”字,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老太太忙捂住他的嘴,“小舅舅”刚一转身,一边的侍卫忙收了剑,他叹了口气,道:“也罢,你的地盘,我还是还是听你的罢。” “小舅舅”回过头,眼看着慕容凡,却是对众侍卫道:“小公子的吃穿住用,一概不能短缺。听明白了么?” 众人拱手,连声应是。 他说完,又若有所思朝老太太看了一眼。也正是这一眼,老太太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直刺向距离他最近的慕容凡的颈间! 老人的妖力不弱,慕容凡反手一挡,掌中已被她的簪子扎出了一个血洞。也正是在这时,她甚至来不及喊,便已被众侍卫雪一样的长剑贯穿了身体。 乱起之时,小娃娃早被“小舅舅”身侧的一个少女拉到了一边。 这少女也身着浅蓝色道袍,然而她一身妖气,美艳妖娆,定不是仙门中人。 小娃娃竟似被吓懵了,哭也哭不出来。 “小舅舅”接过那女子递上的帕子,擦了擦领口的一滴血。 他对着那被血染红了的帕子微微皱眉,低声道:“怎的竟冲着阿远去?” 这声呢喃实在太过静默,除了那个女子与临衍,再无任何人听到。 那女子行礼道:“这尸首待如何处置?” “烧了吧,”“小舅舅”道:“再给小公子找个奶娘。”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尤为细碎不可闻。他似是低头说了句什么话,临衍隐约听到了“不肖”两个字,其余的却实在没有听清。 慕容凡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血与雪水混合交融,淌作涓涓细流,在一地莹白中纵横交错。 而他却始终不发一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长风 正在日晷外头与陆轻舟对峙之人身形瘦弱,观之约莫十六岁大小,单眼皮,眉骨生得倒是俊朗。 然而他的下颚太窄,唇色太深,这般女相的下半脸实在有损其威严。他眉头仿佛还没长开,肩膀也还没发育成熟,但这一双眼,淡漠疏离,慵懒无神,随时随地透着超越其年龄的倦意与戾气。 陆轻舟的指尖已凝了一点青色,右手背着,长袖无风自动,指尖一枚黑色棋子蓄势待发。 而他跟前形如少年之人是他的师弟,名唤薛湛。 薛湛其人,心思重,心狠,心不静。此评语也是凌霄阁先长老吴晋延下的。 那是薛湛被慕容凡收归门下的第二年,吴晋延降妖归来,在凌霄阁登临台前看众弟子练剑后铁口一断,薛湛的命途自此以后便十分多舛。 那时薛湛还是小辈,吴晋延倒同他没甚私仇。只不过众仙家事后回想起吴晋延这一铁口直断之时,多多少少心有余悸,心下叹服,对薛湛其人也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也着实并非少年。此件内情说来复杂,薛湛于十六岁那年游历江湖险些被九原大巫以邪术炼化,后被其父母救回来的之后,他便再也无法长大。 薛湛同陆轻舟并不亲厚,陆轻舟四十岁入门,薛湛那时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 后凌霄阁被一乘黄大杀四方,几近灭门,门中死伤无数,薛湛的奇迹生还是个意外,也是一个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无端揣测。 有人道他本是慕容凡的外子,慕容凡拼死保了他性命,因此便连他首座徒弟陆轻舟的一一条手臂都未曾保住。 又有人道,此乘黄怕是同薛湛有些关联,否则怎的竟昆仑虚血渗三尺,而他却毫发无伤? 庆幸有之,揣测有之,然凌霄阁自此后名声一落千丈,却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薛湛将陆轻舟上下打量了一番。 果真不愧“谪仙”之号,无论多久不见,他道还是这副样子,清绝出尘得令人作呕。 薛湛暗瞥了一眼清泉边的棋盘,盘中黑白交错,厮杀甚猛烈,想必不是一人闲摆出的局。 他若有所指地道:“我上次求师兄的事情,还望师兄再考虑些许。毕竟这乘黄乱世,你我都有一份责,不是么?” 他一言既出,陆轻舟迅然出手,一枚黑子却不是冲他而去,而是直袭那黄衣女子的面门! 连翘直觉性一抓,她的整个身躯便被那棋子冲得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薛湛目光微凛,电光火石一掌击出,二人灵力对撞,日晷中的茫茫雪原震了震。 日晷中临衍一个不稳,扶着一株大树险些摔倒在地。 此时那皓然白雪上殷红的血,被长剑当胸穿过的老妇人与哭声响天彻底的幼童却又都不见踪迹。 此方幻景同桐州实在太过相似,那四方石到底何物,出去后定要向陆前辈讨教清楚。 临衍闻到一股焦糊之味,原来崇山之中的齐云观外墙竟瑟瑟坍了。 他想起那时在桐州幻境之中,自己也便是正同王旭勇说话的时候被这坍塌的外墙带到了毕方的面前。 他追上前去,试图同那幻境中的慕容凡或者“小舅舅”说上两句话。 慕容凡倒浑然不知其幻境似地,怔立当场,讷讷不言。 临衍摇了他半晌无用,又去寻那“小舅舅”。“小舅舅”回过头,笑吟吟看着他,看得他更是毛骨悚然。 “敢问阁下是谁?”他试探性地问道。 “我叫宗晅。”那人说。 临衍大骇,眼见着前方广场之中,缓缓坍塌出了一个巨口。 巨口之中有一股妖气喷涌而出,煞得临衍连连后退,捂着胸口,只觉血气翻涌,耳鸣目眩。 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似曾相识。自打自己体内的妖血觉醒,当乘黄引着犬妖在林间蛰伏未出的时候,他便感觉到了一股奔涌不息的战力。 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妖火点染,而自己的嗜杀之念也旋即萦绕在脑中,消散不去。 另有一事,临衍始终未曾同旁人说过。那是在天枢门里的时候,季瑶还小,她被一群不知死活的小崽子关到后山禁地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临衍提着剑将那群小崽子揍得鼻青脸肿。 此事没几个人知道,然而临衍自己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剑在他手,他有了一股杀人的渴念。 临衍不知不觉酝起掌中力,五指一并,朝那虚空的巨口中一掌劈了过去。 风云雷动,天旋地转,那巨口中透出血的味道,令他颤栗,也令他倍感熟悉。 他陡然记起了那个梦,宫殿在云端,瀑布飞流直下,他一身金色,大殿中有一场屠杀。 猛一道惊雷劈过夜空,原来是陆轻舟往日晷中注了一股气。 陆轻舟在溪水边也是方寸大乱。他本想着赶快将薛湛哄走后再同临衍解释幻境之事,却在慌忙之中忘了临衍身负半身妖血的事实。 妖气两相对撞与共鸣,他的妖气唤醒了日晷中的残存的乘黄之力,待薛湛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那日晷已再无法隐匿其行踪。 “你这小徒弟竟……修的鬼道?有些意思。” 陆轻舟先声夺人,冷眼看着那黄衣服的连翘被他打得连连后退。 “你一个长辈竟对小辈动手,当真不知羞耻。” 薛湛一边说,也同陆轻舟一来二去虚晃了两招式。 山间飞鸟绝,树影斑驳,溪水朝东,一应如常。薛湛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装模作忽一收手,道:“那便告辞。” 陆轻舟神色倨傲,不屑送客,薛湛若有所思,忽然,道:“这天,怎的比我来的时候还要热了几分?” 他目光如炬,陆轻舟神色一凛。 也正当此时,薛湛倏然出手,直取棋盘上的那枚日晷! 陆轻舟反应也快,劈手欲抢却又被薛湛一掌挡开。二人几招过尽,陆轻舟面上再是沉稳,心下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薛湛这一手断虹掌法倒是进展神速,然而更令他冷汗直冒的还是临衍。 日晷之中呆久了于魂力有伤,他进去已有了小半柱香的时辰,更何况里头妖气翻涌,不知又会否损其筋脉。 薛湛此时无论如何也看出来了,那日晷中必有隐秘。 日晷的秘密他是知道的。这本是慕容凡的东西,他也曾进去待过,窥得了些许先掌门旧事。然而看陆轻舟这紧张的模样,想来日晷里还藏了个有趣玩意。 薛湛微微一笑,此笑甚是怪异,冷然若冰,与他稚嫩的样貌相去甚远。 他一边同陆轻舟过招一边道:“我却不知师兄什么时候开始‘金屋藏娇’?” 他此话极不客气,目的正是为了激怒陆轻舟,迫他露出破绽。 “我也不知师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修成了市井长舌妇。” 陆轻舟嘴上不露怯,手上也是找找不容情。 连翘在一旁看着,想帮忙却又被薛湛一眼瞪了回去。二位神仙打架,既是斗狠又心存较劲之意。 陆轻舟单手对薛湛,二人掌风过处,莹白的棋子从棋盘一角滑落在地,“啪”地一声,碎成几瓣。 “师兄同山下魅妖相交好,又是几个意思?” 魅妖素有淫邪之名,陆轻舟念起二人在门中之时,他技高一筹,薛湛口头不饶人,二人真当斗起来的时候,连慕容凡都束手无策。 陆轻舟有时也觉得奇特。 照说薛湛一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自己一把高龄入门,算来都可以做他的爹了。为何二人每每相处之时却又仿佛斗鸡走狗的顽皮少年? “你收了个鬼道徒弟,是因为明知自己修为低下,不足以为人师表么?” 陆轻舟一言蛇打七寸,终于是令薛湛露了些许怒。 他当即沉下脸,道:“师兄你惊才绝艳,却又为何龟缩此一隅,枉顾师门教诲,你这是置师父于何地,至凌霄阁于何地?!” 陆轻舟闻言,缓缓收了手。 若说二人有何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痛,便也只有此事。薛湛自知戳中了他的七寸,然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凌霄阁旧事于他又何不是一种折辱? 他亦想起自慕容凡死后,凌霄阁众人惶然如丧家之犬,陆轻舟撂挑子隐居小寒山,而自己以一人之力担起此道义,顶着众人冷眼洗刷门派之辱。 一念至此,薛湛便也是惶然而恐慌,恐慌却又对陆轻舟越发愤恨。 眼看那日晷竟停在二人手边滚了一滚,连翘眼疾手快,抓起那枚日晷就跑。 陆轻舟冷笑一声,右手捏了个诀,往空中一滑。 霎时一张平展展地地面就这样塌了下去,连翘还没跑到小院中便已经半个身子陷入了地下,被困在流沙之中动弹不得。 “你怕当真忘了这是谁的地盘。” 陆轻舟走到连翘身边,伸出手。 连翘冷哼一声,陆轻舟挑了挑眉,薛湛右手紧紧抓着衣袖,半晌后方才叹了一声,道:“给他。” “可……” 此可字没有说完,薛湛便凌空扇了连翘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她泪眼汪汪,满脸皆是不甘。陆轻舟在一旁亦看得目瞪口呆。 薛湛低声道:“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忤逆我。我不想再听到第三次。” 连翘泪汪汪地将那枚日晷递给陆轻舟,他一声喟叹,将娇俏的黄衣少女拉了起来。 流沙坑旋即又恢复了原样,连翘拍了拍衣袖,一身泥沙,狼狈得陆轻舟都有些于心不忍。 薛湛阴沉沉看了连翘半晌,回过头道:“你再是不愿出山,我也还是会过来。我想要的东西从未失过手,师兄莫要忘了。” 他顶着一张少年的脸,此话却又混合着少年轻狂与沉沉地狠厉,令人见之怪异。 陆轻舟拍了拍衣袖,不以为意,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就是个拖着尾巴在泥塘里打滚的臭乌龟,你硬要把我供在神龛里,也不怕被反咬一口。” 薛湛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连翘捂着脸跟在后头。 待他走到小院拱门处时,陆轻舟却是一叹,对着二人的背影道:“你可知,就你这一番惊世骇俗的心思,若天下有一人闻之,都能教你身败名裂!” 薛湛闻之,哈哈轻笑了两声,回过头:“师兄怎舍得教我身败名裂?” 他顿了片刻,吸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还是这齐云观的名字起的好,小寒山,齐云观,不知道的人来此一看,便都以为是个清修之地。当真讽刺。” 待薛湛离开,临衍才被陆轻舟从日晷拽了出来。 外间的天色也已经沉了下去,流水清音,山间晚照,美景当头,他却是在无心欣赏。 临衍捂着胸口喘了片刻,陆轻舟也是一片心有余悸。二人对视片刻,临衍总算喘上了一口气,道:“多谢前辈相救。” 陆轻舟摆了摆手:“现在下山难免再撞见他,你且在此住下吧,我同东君说一声,想来不要紧。” “……您也认识东君前辈?” 陆轻舟又摆了摆手,将临衍引到了客房中。 虽说是客房,然而长久没人居住,被褥上尽是霉味。临衍浑然不在意,陆轻舟却有些过意不去,硬将自己的被子塞给他这才心安。 临衍全心不在被褥之上,眼见陆轻舟就要走,他忙将其叫住,道:“晚辈在那幻境中窥见了凌霄阁的隐秘旧事,也见了不该见之人,敢问前辈……” 陆轻舟摇了摇头,满心疲惫,道:“明日再说吧——到了明日,一切尘埃落定,我再同你好好说一个故事。” 他言罢,径自回房睡了,留临衍独自思索了一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君子有德 第二天天光方亮的时候,临衍起身洗了把脸,却见陆轻舟已然披了件外套独自在院中对琴沉思。 此琴浑然古意,琴身绘有盈盈翠竹,琴弦上蒙了一层灰,想来许久不曾有人用过。 临衍看得好奇,陆轻舟抬眼见他,对他招了招手:“这是你师父的东西,我琴技不好,你拿回去也好。” 临衍满心诧异,还没来得及张口拒绝,却又听他道:“你师父将你托付给怀君而非我,想来有他的道理。我这门中乱糟糟的事情千头万绪,再把你扯进来,那他当真能入我的梦把我臭骂一顿。” 他言罢,苦笑一声,道:“料你也睡不着。问吧,我尽量坦诚相告。” 凌霄阁掌门慕容凡同宗晅交好,此事唯有进过日晷幻境中之人才晓得。 二人不知以何作交换,宗晅赠了慕容凡一只乘黄幼崽,慕容凡不知回赠了何物。 二人一仙一妖,忘年之交,这期间慕容凡帮宗晅做了多少事,宗晅又为凌霄阁做了多少事,即便连陆轻舟都不得而知。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也恰是初夏时,蝉鸣声还没来得及响彻昆仑虚。陆轻舟像往日日一样提着剑在门中巡视。 这是他当上首座弟子后才养成的习惯,门里小崽子们有时粗心,若是谁忘了锁门或丢了些许小玩意,又会惹出些许不快。当他巡完了丹室,正准备回房睡觉的时候,他陡然看到了火光。 陆轻舟本以为此乃丹炉中的火星字点燃了些许窗帘,他原路折返,推开丹室大门的时候,恰逢乘黄破开封印而出。 他的师尊慕容凡躺在熊熊燃烧的丹炉旁边,奄奄一息;而那枚日晷也被他紧紧抓在手中。 陆轻舟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此小小的日晷竟可以藏下这般惊天之秘。 他忙喊了众弟子,众人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那乘黄逼到山门广场上,一方皎皎圆月如圆盘一般,由云霾中透出了光。 陆轻舟从未见过这般皎洁的明月。明月皓雪,苍茫天地,尽是寒白。 也正是这个时候,乘黄发了狂,将围逼它的弟子以其幽蓝冥火烧成了灰。 陆轻舟被他扯下了半条手臂,疼得晕了过去。 而当他再醒来的时候,昆仑虚便只剩了一地残躯,血流成河,而他的师父慕容凡拼死给了拿乘黄一剑,自己也倒在了乘黄凉了的尸体旁边。 血渗地下三尺,白骨成泥,不是妄语。 “我师父固然争强好胜,但这般丧心病狂之事,我却是万万不敢想见。” 陆轻舟拨了两声琴弦,琴音如水,孤冷凉彻。 “我本想仙门之中至少该比官场上要干净些,却原来这一个个为权为利为名之人,从古自今,在红尘或是不在红尘之中,都是一样的。” 临衍无言,接过陆轻舟手里的琴,轻轻拨弄了两声。 此琴音甚是清雅高洁,当真投了先师的喜好,而若山石道人在世,想必对陆轻舟这宁弃门派传承也不愿助纣为虐的这一份坚持,当也深以为然。 也不知那时候宗晅大军压境,各仙家人心惶惶,他留了一幅字便只身向虎山行去,是否也是这样的一种坚持? “这日晷乃凌霄阁覆灭后我以非常手段求来,此幻境之事,想必乃先师同宗晅交好之时的真事。我初时不觉,越看越发觉得痛心疾首,若先师当真眼睁睁看着宗晅残害妇孺幼子,无论此子是妖是人,我都无法……再将其视作我的师父。” 二人相顾沉默,鸟鸣声清脆悦耳。临衍思索片刻,道:“然晚辈有一事不明。此幻境中的那个小孩子为何要叫宗晅‘小舅舅’?他又是谁?” 他本想同陆轻舟说一说他那不明所以的梦,然而看陆轻舟此时闷闷不乐,若有若思,便也不便多问。 陆轻舟一叹,道:“此事我也暗查过。宗晅这妖王之位是他以铁腕手段夺来的。那小娃娃本是妖界皇室正统,唤作‘琅琊’。但他皇室遗孤,如何被宗晅绑到了人间,为何又交给了先师,此件曲折,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 临衍想到梦里的那一句“乱臣贼子”,心下一窒,忙问道:“那后来呢?他可还活着?” “死了。” 陆轻舟答得十分干脆,此声敲在临衍心头,敲出了一片空落落的茫然与侥幸,也敲出了更多的惶惑与千头万绪。 陆轻舟见他神色古怪,皱了皱眉,道:“就在你看到那副幻境之后的两年,琅琊被妖界派出的十二死士迎了回去,拥立为新王,同宗晅激战两月后被人吊死在了妖界王城中。此事众目睽睽,人尽皆知,绝无半分作假的可能。” “前辈可知是何人所为?” 陆轻舟一叹,道:“这我确实不知道。不过他一死,王党作鸟兽散,宗晅大胜,这具体是谁动的手,又有何要紧呢?” 他又道:“这孩子也是可怜,他被拥立为王的时候也不过八岁,一个八岁的孩童,懂什么帝王铁血?不过是被人赶鸭子上架,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临衍思索片刻,问道:“……那前辈可知我的这一身妖血,却又是个什么渊源?” 陆轻舟道:“知道。” 他一顿,话锋一转,却又道:“但这事不该我说,你回去问沐夫人,想必事已至此,她不会瞒你。” 临衍闻之,神色落寞,令陆轻舟见之心疼。他站起身,走回书房,天色蒙亮,溪水潺湲,远处的山峦如嶂,层层叠叠,尽是未知与惶惑。 临衍又想起了后山上的那片湖,碧湖如镜,沉静而开阔,令他念之宽慰。 陆轻舟自房中给他带了一封信与一个白玉葫芦,此葫芦甚是精致,白玉温润,触手却有些凉。 “此信交与怀君。此白玉葫芦……也是他的东西。他将之赠与了你师父,你师父又转赠给我,现在遇到了你,你也一道拿去吧。” 临衍心下千头万绪,双手接过那葫芦,却又觉得此葫芦力俞千金,沉沉地尽是一片拳拳之心。 他退了半步,郑重其事地朝陆轻舟一俯身,道:“前辈助我解了心头之困,又以先师之物赠我,晚辈愚钝,无以为报,此大恩大德,必铭记在心。” 言罢,又鞠一躬。 陆轻舟坦然受了,回了一礼,又道:“不必客气。东君同我比邻而居,他想方设法让你来我处,想必也是料想你我渊源,你回去还需谢他。” 临衍又一想,凤绥将其千方百计带来小寒山上,细想来也确实并非巧合,一念至此,更怀感念。 曦光已然破开了云霾,翠绿色山头上一层铺金盖银,璀璨高华,竟可同岐山日升盛景相媲美。 此番下山不过月余,细想起来,门中旧事竟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临衍行了两步,忽又一回头,道:“还有一事,我险些忘了同前辈说。” 他将桐州幻境之事简要说了,又补充道:“那物同此物像极,他们叫它‘四方石’,慕容掌门称其为日晷。无论如何,我在四方石中窥见了自己的记忆,在日晷之中却是见的慕容掌门的记忆,不知就这东西,前辈可有甚头绪?” 陆轻舟闻言,也自诧异,道:“此物我每每进去,来来回回看到的都是这件事,断没有见到过我自己的记忆。我虽同师弟不合,想来他也同我一样,所以才将此物留给了我。至于你方才所说此物的来历……” 他略一沉吟,引着临衍往书房里走,边走边道:“我闲来无事确实查过,此物在《四海志》中没有记载,倒是在一些野史逸闻中留了些许痕迹。” 他翻开一本薄薄的册子,此册子上龙飞凤舞,字迹张狂潦草,旁人分辨不清。 “这是你师父的字。” 陆轻舟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临衍暗瞥了一眼。 原来师父的一笔公文写得板正端方,与他好友的信件却也是这般龙飞凤舞,不拘一格。 陆轻舟从一堆故纸中翻出了一张,扫了两眼,又将之递给临衍,道:“这是你师父同我闲来的猜测,是真是假还不好说。我猜此物或许来自古商朝,或者更古老些,甚至来自上古神界也说不定。若不是东君恰好住我隔壁,我也定要以为神界之说为江湖讹传。” “总之,这日晷内自成一个空间,此空间内时间流逝较外界更慢,凡人呆的久了魂力有损,此事,却让我们追到了一个人。” 他顺着那笔走龙蛇的一行草书往下指,临衍的目光顺着陆轻舟的指尖往下。 陆轻舟的手最终停在了最后的一行,敲了敲道:“温冶。昔年的神界帝师。据闻此人有一绝技,可以畅行六界,或者聚水成冰,凝出一方时空。然这些传言真真假假,可信不可信,我也就辩不明了。” 临衍闻此名,心下腾起一股难言的怪异。 他皱了皱眉,道:“此事想必东君前辈该晓得?” 陆轻舟又一咳,心道,想必是晓得的。 他确实曾拿了此名字去问东君,东君当即就翻了脸。他勒令陆轻舟再不得进入桃花溪方圆五里,其言辞之果决,之愤愤,毫不顾忌街坊情面,令陆轻舟也颇为火大。 他事后一想,此事还需徐图,是以若非临衍提醒,他都险些忘了。 陆轻舟同临衍又草草聊了几句,直到日头东升,华光普照的时候,临衍方才依依作别。 他临行前又朝陆轻舟行了个礼,顺着石台阶往下走不了几步,想了想,又回过头,道:“关于慕容掌门的旧事,晚辈不才,还有另一方看法。” 他见陆轻舟并不曾打断,便也接着道:“前辈说慕容掌门见妇孺被戕害而不救,是为不义。晚辈曾在桐州四方石中看到了许多他人的记忆,我猜,若此物当真同那四方石系出同源,那么呈现在这里的记忆,想必是慕容掌门生前最为痛心疾首的一段。” “此事循环往复,来来回回,想必于慕容掌门来说,也是悔之愧之。晚辈妄自揣测,还望陆前辈莫要见怪。” 陆轻舟将他打量了一番。眉眼清俊,气质温润,板正是板正了些,少年人的赤忱倒也还没丢,当真好苗子。 他当风而立,笑道:“你道我是因为看到了师父的不义之举,所以才觉得痛心疾首?” 临衍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陆轻舟长叹一声,看着冉冉东升的旭日与日头里一派轻软的青山秀水,道:“杀一人,救十人是罪么?杀一人,救百人,是罪么?” 他看临衍,轻声道:“罪不在大小,在其心。” “当一个人目睹着妇孺流血而没有恻隐之心,黎民饥寒而无念无痛的时候,这就是罪。圣贤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要正其心,正其心要诚其意,何谓诚其意?愚以为,所谓格物,除了明白这世界上的诸多道理外,” 陆轻舟指了指临衍的心口,道:“这颗心,断不能冷。一冷,则与禽兽无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阴谋 桐州城里陡然见了金凤凰,桐州境内大小长官皆受此神物荫庇,紫气东来,四海宁靖。 这一份喜气在桐州府衙之中化作三喜临门,蒋大人整一日红光满面,连带看家里的凶悍婆娘都顺眼了许多。 一喜为许家小公子许砚之乖乖耷拉着脑袋给蒋大人磕头谢罪,此事令蒋弘文心生愉悦。 二喜为青灯教余孽见了此凤凰降世的奇观,纷纷大赞天子圣德,于是这闹得满城风雨的青灯教哗变之事,也因此得以平息于萌芽之中。此事令蒋弘文志得意满。 这最后一喜实在太过令人喜不自胜。盖因那在地震中失踪了的庆王赵桓,后来被众府衙齐心协力从一个叫牛头沟的地方给找出来了。 庆王殿下是被一个长相奇特,高鼻深目的哑巴带回来的,虽他受了些皮外伤,但皇亲国戚不愧是皇亲国戚。 堂堂庆王在一块由三块巨石合围而成的狭小空间里不吃不喝等了四天竟还没有断气,此等意外之事,令蒋弘文心花怒放。 蒋大人的心花一放,连同那许家辱骂府衙之事,许砚之欺瞒父母官之事便也统统化作了宾主尽欢的一顿饭,再没人提及。 季瑶醒了个大早。她梳洗罢,吃了早饭,往后院走了两步,陡然想起那凤凰想必也该回去了,便又往前院折返走去。 那被许砚之以一枚金羽毛召来的火凤凰当真骄矜。它非站在许家主厅屋顶上誓死不与众人同流合污,谁去喂食便扑腾出两簇火,令许家上下手忙脚乱。 后来还是顾昭恍然大悟,以城外碧溪泉泉眼里的水喂它,它这才肯乖乖下来。 凤凰逗留了两日,水也喝够了,威风也耍够了,一拍翅膀扑腾着往东而去。 许砚之对此甚是遗憾,许家众人见状,总算长舒一口气。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日,她也心情甚好。她早间接了越兰亭的信,告知师兄无恙,不日便可返回桐州。 季瑶随手拨弄了一把墙角边的兰草叶子,刚浅浅一笑,一抬头,却见肖连城气势冲冲也朝这边走来,恰同她狭路相逢。 季瑶想躲,刚挪了两步却被肖连城连名带姓地喊住了。 肖连城上下打量了她片刻,道:“我方才接了我师父的信,他说若我们再不回去,众长老可得给我们下惩告书了。大师兄究竟是何一回事,师妹这次能告知我了么?!” 临衍之事太过复杂,若三言两语告知肖连城,他转述之时又出了岔子,几个小辈可难以担责。 更何况越兰亭在信中千叮万嘱,此前因后果,定要等二人回去之后再亲自告知怀君长老,若有其余长老问起来,一概能拖则拖,拖不了就丢给怀君处置。 季瑶虽讶异,但越兰亭这般郑重其事,她也只得照办。 然而何为“能拖则拖”,于她一个在后山闷了十几年的姑娘来说,却实在是有心无力。 肖连城见她又在推躲避让,心头有些怒气,将她的去路一拦,道:“师妹每次都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可是诚心想与我为难?” 肖连城这气也道发得有几分道理。他在门中被明长老管得如惊弓之鸟,好容易央了个机会同师兄去了趟饶城。 谁料这一趟还没走几天,师兄便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师妹强拖到了桐州。这一去,大师兄一个大活人就茫茫大半个月便忽然没了影。 肖卿长老的雷霆之怒令他一定要将大师兄带回来。许砚之与季遥一个个葫芦里卖药,唯独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他越想越委屈,越想也越对季瑶心生埋怨——你说你凭空跑出来插一杠子也便罢,为何还要令我给你背锅挨骂? “师兄后日就回来,旁的事你也别问了。” 季瑶看肖连城眉毛一挑,对此答案甚是不满意,忙又补充道:“云川的事情还没解决……” 此言一出,她便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洛云川之事不提也罢,一提,肖连城更气。 他哼了一声,将季瑶又打量了片刻,道:“外人之事都是事,门中之事都不是要事。师妹回了一趟桐州,当真是乐不思蜀。” 这“乐不思蜀”却是有些过分。他只知季瑶此行是为私事,然洛云川的刑期一事肖连城确实不知。 季瑶一听,也气上了头,红了脸道:“随你怎么想。” 她转身就要走,肖连城一拉她的袖子,盯着她,直将季瑶看得更是莫名其妙。 他又将她打量了一番,语带讥诮,道:“你看你这都穿的什么。” 季瑶确实穿了个寻常女子家的浅绿色长裙,头发一挽,披着纱,确实不甚仙风道骨。 肖连城眼见季瑶当即红了脸,既是心有愤恨,也颇有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不知道的是,这衣服是许砚之的婶婶刻意为她找来的,那婶婶虽然疯疯癫癫,但对季瑶尤其亲厚。 她甚至刻意将其已故之女的衣服送给了季瑶,季瑶受之有愧,没有法子,而也便只有稍作打扮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总算不那么惹人嫌了些。 而对她的外貌评头论足的一句话就仿佛一根尖锐的针,直直戳到了她的心口之上,令她原形毕露,尘埃似地低微。 季瑶脸一红,死命拉着自己的袖子往回扯。 她目中含泪,一脸怒火,这令肖连城更是莫名其妙。肖连城收了手,哼了一声,道:“……反正师兄也不会喜欢你。” 话一出口,他却被季瑶往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怒极回过头,季瑶也自怔怔盯着自己的手,肖连城怒发冲冠,拔剑而起。 季瑶连退数步,戒备地看着他,她的眼神一如受困的幼兽,清亮亮地让肖连城唤回了些许理智。 他二人早先在太和观动手时怀君险些剥了他的一层皮。 而今要事当头,他便再是气闷,这“欺负小师妹”的名头一旦传出去,他的恩师恐怕能将他剥了的一层皮黏回去再抽他一顿。 肖连城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便也值得重重哼了一声,一脚踢翻了墙角的花盆。 季瑶怔怔看着他拂袖而去,既怒且怕,想同他理论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此时只恨极了自己竟这般无用,偷偷抹了一把眼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莫要在外人面前落泪惹人嫌。 她低着头,一路越走越快,越想越委屈。 一个小厮同她迎面相撞,那人也是一惊,道:“瑶姑娘可是要找小少爷?少爷在书房,方才也在寻你。” 季瑶低着头,声若蚊蝇地道了声谢,一路茫茫然逛到许家书房,人到了门口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并不是寻许砚之来的。 自己是作甚来的? 门开着,里头有两个人。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却听其中一人道:“此乃云川公子的手书,千真万确。” 这人的声音甚是陌生,另一个搭腔的声音季瑶倒是熟,定是许砚之没跑。他顿了半晌,道:“这么来说,他当真已经……?!” 死一样的沉默之后,许砚之道:“此事,不要让天枢门的人知道。尤其不能让瑶姑娘知道。” 季瑶的心下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心急如焚,进退维谷,颇想冲进去一问究竟又实在不敢。 那说话之人却恰在此时躬身退出了房门,一抬头,恰看到了屋檐下呆站着的她。 许砚之一看,心道不好。季瑶怔怔呆立在门口,不知二人的谈话她又听去了多少,他一时心乱如麻,脑中飞快闪过好些念头。 然而隐瞒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许砚之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今天早些时候,洛云川给你留了封信。” “……他为何忽然给我留信?” 许砚之不答,只将那信递给她,道:“你看。” 洛云川的书信中说了一件实分惊悚之事。 就在他睡在滴水成冰的水牢里迷迷糊糊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阵密匝匝的脚步之声。 他本以为是哪个衙役又吃饱了想来揍他一顿,然而此一睁眼,他却看到了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那人对他说,他有九五之愿尚没有达成,甚是遗憾。 洛云川觉得此人怕是吃多了,脑子不清醒,却又听他道,当今黎民受苦,朝中腐朽,他作为宗室子弟,尚未尽一份力便死于老天之手,甚是遗憾。 洛云川茫茫睁开眼,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是一个新鲜鲜才死了的鬼。 那鬼他且说且走,洛云川也浑然没在意,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有衙役告诉他,那牛头沟里的庆王殿下被找着了。 而今庆王殿下正活蹦乱填,新鲜得如同地里新冒出来的笋。 “……既是如此,他为何给我留了一封信?” 许砚之既不想瞒她,又不想看她哭。他低头沉吟许久,道:“此为诀别之信。刚牢中给带了话,洛云川他……他在牢中自尽了。” 季瑶一抖,险些没站稳。 “另有一事,我也一并告知与你。庆王殿下现在正在府衙里同蒋大人议事。他今早上不知为何忽然点了天枢门的名字,我猜此事玄乎,你师兄既然不在……你是天枢门弟子,且做好心理准备。我总觉得这件整件事的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一时半会却又说不出阴谋在何处。” “你此话何意?” 季瑶盯得许砚之头皮发麻。他摸了摸鼻子,扶着膝盖站起身。 “倘若如洛云川所言,死了的那个是当朝庆王,与蒋大人议事的也是当朝庆王,那……” 他抖了抖,道:“那府衙之中那个活蹦乱跳的王室宗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问别 季瑶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她只觉自己神魂分离,身体驱使着不属于自己的一个部分在一座雕梁画栋的花园里左突右进,找不到去路和来路。 她一时不知是洛云川之事更为让她痛心,或是那不生不死的庆王之事更令她揪心。 她迷迷糊糊地走,一路尽是光怪迷离,声色犬马,尽是不属于她的人间富贵。 那时她在玲珑居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一个乡下丫头从没见过这般高的柱子与假山,一时找不到路,被玲珑居管事的嬷嬷找到后狠狠打了好几个耳光。 而后来季瑶莫名被沐芳夫人收到了天枢门,门中常年湿润,郁郁葱葱,不似凡间富贵,却也从未让她觉得宾至如归。 她在后山的时候觉得一方碧湖,一间木屋与一盏孤零零的牌位便是家了,然而另一个部分——那本该明艳的一个部分,本该属于红尘,芳华与少女心事的一个部分,即便被终年清雅的道袍遮了,却依然灼灼地烙着她心口疼。 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何物,直到她见了许砚之,神采奕奕,自由洒脱,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便是那被天枢门埋了的一个部分,那曾在芍药姑娘身上的,云川公子身上的,若非这块该死的胎记,她本该也有的一个部分。 一块朱砂,一种如凤凰涅槃一样逼艳的生命力。一种蚍蜉撼树般的美感与不甘。 季瑶闻到一股厨房的油烟味,心下稍安,打开门便往灶台边上一缩。 那时候她在玲珑居里作洒扫丫鬟,被嬷嬷打得狠了便也是这般藏到灶台边上。 芍药姑娘也会藏到灶台与墙壁的缝隙里躲过一顿打,季瑶有时候觉得,相比天枢门的华灯千丈,或许这灶台边上的一丝空隙于她来说更像是家。 她将头埋到膝盖里,喘了好长时间放才想起来,洛云川已经死了。 他死的时候,想必同芍药姑娘一样,也是孤零零一人,很是凄凉。 他的不甘与蚍蜉撼树之能倏然断裂,化作了人世间的一个笑话。 当许砚之好容易找到她的时候,季瑶缩在墙角发呆。许砚之寻了好一会儿方才见了她。 她的一身湖绿色长裙早被揉成了一团抹布,那她一脸灰,一脸狼藉之相,同二人初见时的清雅毫不相符。 他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季瑶往墙角里缩了缩。 那封怪信正被她死死捏在手中。此信他已反复看过无数遍,洛云川的字甚是端正,那是他自小凿壁偷光,发奋夜读练出来的。 他有一腔入仕的弘愿,此愿在玲珑居里没人信,连季瑶都不信。 她一念至此,又抹了一把脸。那一张瓷白的脸上横七竖八,尽是灶台灰,许砚之见之不忍,从怀中掏了一方帕子。 季瑶低声谢过,手足无措地将帕子捏在手中,颇有些舍不得用。 许砚之哭笑不得,道:“你要么用袖子,要么用帕子,总不能用我的袖子吧?” 季瑶闻言,又将头埋地更低。 许砚之这才意识到,此话对寻常姑娘来说已是轻佻了些。 许砚之揉了揉鼻子,道:“你快起来吧,厨子做了饭,先吃先饱,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季瑶点了点头,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脸擦了干净。她的胎记也随这帕子来回擦的功夫越发明显,许砚之默然看了她半晌,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其实也没甚特别的渊源。十六岁那年,许砚之被几个少年纨绔拽着往玲珑居跑。 他嫌欢场上的气味太甜,他心生不喜,便一个人猫着腰跑往人家后院里玩。也正是在这样一个灶台同墙壁的空隙里,他见了个瘦弱如猫一样的,脸上生了一块胎记的姑娘。 他那时候不懂事,姑娘让他别说话,他便舔着脸问人家姑娘一个人在这里作甚。 后来二人说话的声音太大,引来了玲珑居的嬷嬷,他被一群纨绔哄笑着簇拥着离去,那姑娘想来却是吃了一顿打。 那时候许砚之含着金钥匙出生,从不懂人间疾苦。他一念至此,心下涌出一股奇异的愧疚。 原来自己当年竟这般混蛋,而原来当年猫一样的姑娘,此时成了天枢门手握诛妖长剑的侠女。 他说不清自己作何感想,只觉得自己这几年来一头声色犬马,一头觥筹交错,而厉害的人早走到了他的前头,这令他既敬佩而又心下生愧。 季瑶眼看他死死盯着自己,满心以为他在打量她脸上那块胎记。 她出离羞愧,心头针扎,手忙脚乱,胡乱擦了一把脸,站起身对许砚之道:“多谢小公子仗义相助,云川那边我自己想办法就好,不劳公子费心。” ——你一个外地人,谁都不认识,想什么办法? 许砚之见她神色慌乱,他便也跟着慌乱了起来。 信的末尾是一行蝇头小子。洛云川道,我此生遗憾甚多,虽同你不甚亲厚,但你能来看我,我很感激。 这秘密就权当饯别之礼,日后瑶姑娘且好好活。你较我更幸运。 他这一句扎得季瑶心头更疼。她缓了片刻,道:“我想去送他一程。” 许砚之还没说话,她又忙道:“就在府衙外头远远地看着就好,他若是魂归,定能瞧见我。” 言罢,也不等许砚之开口,季瑶转身就走。 许砚之一把扯住她的手袖。他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迅猛过。 “但凡活着就是有意义的。我不敢妄自揣测你的心思,也不是在教训你。但我想告诉你,自那日我们在玲珑居初见后我便在想,倘若我不是许家之人,我没有许家先贤的庇佑,我还剩下些什么。” 他的这一番衷肠让季瑶吓了一跳。 眼看她缩着脖子,怯生生想抽出自己的手臂而又不敢,许砚之忙放了她,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你,我是洛云川,我的选择也不见得能够高明多少。但只要人还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逝者已矣,你还有你的路。倘若你要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你必不能这般……” “哪般?”季瑶微垂下眼。 “世人皆以为我吃穿不愁逍遥自在,但我并不自由,也并不快活。你曾让我明白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倘若我有幸,能够让你明白你的路该怎么走,那这将是我的福报,我的一点功德,要被写入生死簿的。” 他一贯舌灿莲花,此时却出离地有些手足无措。 季瑶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径自一推门跑了出去。 她与许砚之太过不同。茶楼里的故人重逢来得太过猝不及防而不合时宜,她从未准备好面对他,也从未想过自己又如年少时一般,在他的跟前露了怯,露出了她的软肋和狼狈。 许砚之并非蚍蜉,本不需要如她一般以身抗命。 他是初升的太阳,光华万丈,耀眼而璀璨,让她情不自禁地仰视,不可自已地追寻与回味那一点暖。 但他二人毕竟太过不同。 桐州城今日天色晴好,如此艳艳的日头,连人世间一切脏污都藏不住。季瑶一路跑到府衙,气喘吁吁,午饭的炊烟还没有燃起来,炒肉的香味却已在小巷子中悬置不散。 她来送洛云川最后一程,也来祭奠年少的自己。从今往后,岐山便是她的家,天枢门便是她的港湾。 而无论她愿意或是不愿意,天枢门弟子必将明德,清明,一些无须有的少年心思则该埋则埋,无需带入到她的君子图谱之中。 一应碧空如洗,层云白透,白而高洁。季瑶低头跑到府衙偏门,一不留神,又撞了一个人。 那人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季瑶讶然抬头,却见那人身形高大,身着黑色斗篷,抿着嘴唇,面色严肃而刻板。 最令人讶异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一只黑沉若古井,一只璀璨如琉璃,一黑一金,恍若王殿墙根下那只骄矜的波斯老猫。 ****** 此时的府衙中已蒸起了些许热意。 蒋弘文束手站在门口朝外头张望,里间的黄花梨木桌子后头坐着的是樊仲勋。他展平了一张纸,以毛笔沾了墨,寻思片刻,写下两个字,“有禀”。 他的身后还站了一个人,那人十分年轻,五官平常,气质卓然,双眼皮,鼻子有些塌,嘴唇抿得很紧。 也正是这样一个人,一身月白色绸衫,领口上压着龙腾图案,当他笑吟吟环视众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感到如沐春风。 他往樊仲勋跟前的纸上敲了敲,樊仲勋忙半起身,一拱手,道:“殿下。” 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亲和,令人忘之亲切,丝毫没有王室骄矜。 但并没有人真能忽略他浑身上下透出来的贵气与压迫之感。他一摆手,令樊仲勋坐下,若有所思望着外头晴朗的天色喃喃道:“凤凰,凤凰,有凤来仪。你说本王这请安奏本应该怎么写?” 樊仲勋的额头上沁出些冷汗。此主不好伺候,他想。 此主他从牛头沟回来后喜笑颜开,甚至对桐州大小地方官皆论功行赏,但这些行径非但没有令樊仲勋长舒一口气,反倒令他更是惶恐。 “殿下受老天庇荫,大难不死,又有神鸟来朝,此等神迹……” “大胆,”他笑道:“这世上除了我父皇,谁都不可用此‘来朝’二字,樊大人这话,本王且当说笑。” 他和蔼地拍了拍樊仲勋的肩,樊仲勋被他这一拍,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人便是当朝天子第十二子,庆王赵桓。 ****** 也正在这个时候,府衙中一个广袖腰封,眉如刀裁,头戴金冠的黑袍之人提着一盏引魂灯,将洛云川的魂火收入了灯里。 他的眼睛一黑一金,金色的那只眼睛如琉璃珠一般明丽,令人见之惊叹,也见之生惧。 “陛下。” 他身后的人半跪在地,奉上一把短匕首。 那人默然接过,往自己的手臂上一划。血珠沁了出来,滴在地牢发了霉的地板上,引魂灯受此血气感召,嗡鸣之声大作。 他敲了敲灯壁,引魂灯又安静了些许,他将灯举到自己跟前,问道:“洛云川,你可愿成为鬼差?” 引魂灯不答。 他低叹了一口气,道:“你再想想吧。” 言罢,提着那盏灯,缓步走出长长的甬道。 这一路走去,铁栅栏背后的囚徒们仿佛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府衙门口守着的两个衙役也仿佛看不见他似的,各自在艳阳中打盹。 他以手背遮了阳光,发了片刻呆,回过头道:“城外王墓可有修好?” “今早已经办妥,陛下放心。” “那守墓人呢?” “被九殿下的司命剑伤了魂,已经归去了。” 那人叹了口气,又道:“九殿下可有消息?” “殿下说,她会在近期寻个日子回一趟鬼蜮,请陛下放心。” 他身后的侍卫以银面具遮了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黑衣之人又叹了口气,道:“也罢,回去吧。你让她早些回来,莫待太久。” 他长袖一挥,艳阳之中莫名腾起了一股冷意。 此人为现任鬼帝,名唤白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争渡,争渡 九殿下的确在小寒山桃花溪边乐不思蜀。 临衍一路赶到东君居处的时候,越兰亭正拿了一簇桃花冻在指尖上,右手捏诀,将那冰成了一坨球的桃花左右手交替抛着玩。 见他远远行来,越兰亭心下怡然,凝了一朵冰桃花便往临衍面门上丢去。 临衍刚接了过来,另一朵桃花旋即而至。 临衍哭笑不得,直至那冰花化在他的手心里方才意识到,这寒冰之力竟较她平日的力量弱了许多。 “你的法力怎么……?” “东君暂且替我封起来了。”她一蹦一跳跑到临衍跟前,扬起下巴,嫣然笑道:“他说我一身神力带着跑实在太过惹人注意,若再有人惦记,我们怕便都要遇见危险。我方才在练力道。” 她没有同临衍说的是,东君曾警告过她,她流连人间每多一天,其力量便每多消逝一分。若是不想长睡不复醒,这神力还需得攒着些用。 临衍初时不觉诧异,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却已雀跃着进了茅屋——何谓 “我们”?此人还要跟自己多久? 他叹了口气,穿过桃溪上的浮桥,只见凤绥与凤弈正在茅屋切磋武学。 东君站在一边抱着手嗑着瓜子,时不时指导两句,那语气十分欠奉。越兰亭同东君不知说了句什么,东君回过头,而他新渡魂的这一张脸,当真是……黑。 怎么世上还有这般黑的人,仿佛在太阳下烤了三百年没见月光似的。 除此外他的眉目倒还算清秀,笑起来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身量不高,力气却大,且见之比上一具身体健壮许多。 临衍表情尴尬,东君冷哼一身,实在懒得理他。 越兰亭幸灾乐祸扶着东君的肩膀哈哈大笑:“你看我就说你这张脸……” “……闭嘴。” 临衍耳观鼻鼻观心,对众人的表情视而不见。 他越过一地狼藉,自顾自朝东君的方向行了个礼,道:“多谢前辈相救,此恩晚辈没齿难忘。” 东君还没搭话,凤弈便在一旁摇着扇子嬉笑道:“我也给了你一捧含着凤凰泪的甘泉水,你怎不谢我?” 临衍见他眉心一点红,妖而不魅,恬不知耻,心道,你怎不提那饶城木鸟的事? 话虽如此,他也勉勉强强向凤弈道了声谢。东君横了他一眼,道:“既回来了,厨房里还有一条鱼,你且去做熟。我们等着吃饭。” 越兰亭牵起临衍就往厨房走。临衍回过头,只见东君果真就走,而凤弈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跟在他后头,颇像一条哈巴狗。 怎的自己在小寒山上多呆了几天,这几尊大神竟完全没有吃饭么? 待临衍将一条草草蒸了的肥鱼端上桌的时候,他远远看着几个毫无威严的上神抢作一团,心道,怎的不把你们几个给活活饿死。 他叹了口气,又就着东君那草盛豆苗稀的菜园子里鼓捣出了两个菜,这一番折腾,天边已见了薄薄的霞光。 凤弈吃饱喝足,神色餍足,支使凤绥将东君珍藏的一罐琼浆挖出来给大家开开眼。 东君忙将他拦住,凤弈将他由身后抱了个满怀,道:“快去快去,日神亲手埋的酒,我等凡夫俗子就等这一次。” 越兰亭重重咳了两声,凤弈挑眉看了一眼临衍,收敛了些许。临衍满腹狐疑,方一坐下,越兰亭便给他推了一碗饭。 “快吃吧,不然没菜了。” 临衍更是狐疑,斯文地扒了两口饭,只见凤绥提着两大个酒坛子摇摇晃晃向众人走来:“我们现在就喝?不如等天黑如何?” 凤弈将那酒坛子一把抢了过来,道:“哪里来的‘们’,此神物只有我同日神独享,你们哪来的哪呆着去。” “人家好歹也是你侄子,哪有你这样做族长的……?” 越兰亭还没有说完,凤弈笑嘻嘻对东君道:“我听闻你这房子后面有一条河,河水清可见底,还有芦苇花漂在岸边,甚是清雅。不如我们拿着这酒,一道去泛舟湖上可好?” 言罢,他又骄矜地瞥了临衍一眼,道:“九殿下带她的小情人,我带你。” “……我不是……” 临衍方一开口,更感奇异——什么叫“我带你”?谁带谁? 越兰亭站起身道:“我们过两日回桐州,这一场游玩,权作告别可好?” 东君听此言,方才懒洋洋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道:“这就走了?何时再来?” 越兰亭嫣然一笑,抓着临衍的手往厨房走。一路桃花开得过早,一路靡香,翻滚沉浮。 临衍被她抓着手,挣也不是,牵也不是,只得木然随她。 *** 待到月上中天,临衍昏昏沉沉,将醒未醒,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其吵了个天翻地覆。 他随意披了件外套,只见东君站在外头,黝黑的脸好容易挤出几分笑意,道:“喝酒,吹风,泛舟湖上,走不走?” 怎能不去?临衍接过他递来的酒坛子,随他一路在山路间穿行。 月凉如水,微茫见星,天地具澄澈,他长吸了一口此山间晚风,只觉天地袖手,也便是如此。 东君走到乐处,也自顾自歌道:“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这是一首送别之诗,临衍听之,又想到越兰亭同他说过的一句“我可生也可死,故国远在天的另一头,而我逍遥天地,畅行无碍。”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待他上了船,这才发现原来越兰亭与凤弈早恭候二人多时。 此舟不大,一个草棚子下面支了个木桌子,凤弈一身明黄衣衫,金贵而傲气,站在船头如一只夺目的凤凰。越兰亭一身黑衣,一支金钗随意挽了长发,如他初见她时一般的打扮。 东君率先登船,临衍紧随其后,凤弈轻哼一声,抬手唤了一股凉风,小船便承着四人,稳稳往河中飘去。 星辰浮在头顶的百里之外,湖面波光粼粼,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共澄鲜。河面很宽,两岸的芦苇迎风招摇,素月分辉,天河共影。 东君平躺在船上,越兰亭与临衍坐在一边,她手持一个白玉杯,同船头的凤弈遥遥示意,又转过头,对临衍嫣然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生辰的时候许了两个愿望。一远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船头的凤弈听了噗嗤一笑,道:“九殿下一把年纪,还搞这些虚头巴脑,还要不要脸?” 越兰亭一挑眉,东君便也跟着帮腔道:“你九殿下不会数数,你别欺负她。” 越兰亭不理他们,径自将那杯酒喝了。 她轻声道:“就这两个愿望。” 临衍心头一紧,道:“那……我再给你添一个?” 越兰亭诧异地眨了眨眼。 临衍郑重其事给她斟了一杯酒,道:“三愿你我心愿得偿。你能乘奔御风,扶摇直上九万里,而我,无愧天,无愧地,无愧这一身浩然之气。” 言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船头凤弈脚下一滑,扬起一阵水花。越兰亭怔怔看着临衍,既欢喜而又惧怕。 风太急了些,水影下嶙峋的怪石清晰可见。凤弈见她讷讷不言,远远向她投了一个石子。 那小石子被临衍稳稳接了,凤弈见之还想再扔。越兰亭抬起头,似笑非笑,道:“凤弈,你此举,放在九重天叫做谋逆。” 凤弈浑不在意,道:“在这里,叫‘九殿下是不是被风吹傻了,怎不说话’。” 越兰亭嫣然一笑,趁其不备,拘一抔水就往凤弈身上撒去。 凤凰最是珍惜羽毛,半点沾不得此凉物,凤弈惊叫着避开,那抔水洒了东君一裤腿。 东君还没来得及抗议,越兰亭便操起酒杯往那只骄矜凤凰脸上丢去。 凤弈阴恻恻一笑,指尖一簇火苗也往越兰亭处丢。二人越是胡闹越是来劲,临衍东君被殃及池鱼,纷纷俯下身。 当第二簇火苗险些将船尾木板点着的时候,东君忍无可忍,道:“要么你们滚,要么我滚!” 二人这才悻悻罢休。 四人又饮了片刻,越兰亭已有些发晕。她指着天顶上微芒不见的星辰道:“此人间看不见长河,甚是遗憾。” “长河是什么?” 临衍这话问得太不是时候。 “天河乃万魂归宁之所,”东君瞪了他一眼,又对凤弈道:“前头有个小岛,你将我放下去。” “作甚?小解?” 东君闻之,阴恻恻一笑,道:“你若再说一句话……” 一阵冷风将小船刮得摇了摇。 船靠岸边,东君一马当先,提着临衍就往岛中走去。 *** 此湖心岛方圆不过百来步,临衍被他扯得莫名其妙。 岛上生满了芦苇,二人越往里走,临衍越能感觉到灵力流转,清绝之力非凡。 “前辈这是……?” “闭嘴。” 临衍依言默然,心道,怎的这脾气来得毫无征兆? 待东君好容易停在一处空地边,临衍这才瞧见,原来空地上有一座石台。 石台上的铭文太过古老,他从未见过,然而更为令他惊奇的是石台上躺着的一柄剑。 此剑剑身不算宽,通体莹白,非金非玉,剑刃处的流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二人的影子。 东君的手一碰到那剑,剑身嗡鸣之声大作。他将长剑拿起来端详了片刻,往临衍处一丢,道:“接着。” 临衍甚是诧异,慌忙接过。东君看着漫天星辰,背着手,淡淡道:“送你了。” “此等贵重之物,晚辈怎能……” “不要就丢河里去。” 这话令临衍哑口无言。他想了半天,实在不知他这脾气到底来自何处,辗转迂回,便只能想到这把剑上。 或许他看在越兰亭的面子上将此剑送他,心头却又实在不愿,一念至此,临衍只得道:“谢过前辈。” 他一面想着回头同越兰亭说清楚。东君见他面色古怪,挑了挑眉,道:“这剑叫沧海。” 临衍点头不语。 “……这是昔年我师父的佩剑。” 临衍一惊,东君假意未闻,轻叹了一声,道:“我将此物给你,并非看了谁的面子。” 他接过临衍手中的佩剑,细细摩挲,轻声道:“平心而论,我也没有权力处置这剑。我同他只有半师之谊,然而他将此剑借给我的时候,原也指着我匡扶皇室。只可惜世殊时异,他的一番苦心,在我这浪荡之人身上倒浪费得一干二净。我八百年不知生,不知死,也自不知道何谓身前身后名。但他总说,人活着,总得留下些东西,我神力衰微,留不下什么东西,此物……你便拿去匡扶你所谓之正义吧。” 临衍双手接了剑,恭恭敬敬朝东君一躬身,道:“多谢前辈。” “若有一天我身死魂灭,你还活着,需得将此剑交与越兰亭。” 临衍一字一顿,郑重道:“好。晚辈定然守诺。” 东君说罢,一拂袖,遥望漫天繁星,不言不语。 半晌,他忽然道:“你说这生死到底是何物?为何世人想尽了办法地跳脱轮回,祈愿万寿无疆?我估摸着自己这魂火还能撑个五百年不散,然而五百年啊……漫漫无边,望不到头。” 他这一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出了矛盾。既五百年漫漫无边,他却又为何每逢百年便寻一具身体,即便要忍受神魂分离之痛,也要苟延残喘这五百年? 他答不出,临衍更答不出。 过了许久,临衍轻轻一咳,道:“晚辈尚有一事不明。那日在桐州城的幻境之中,毕方说越兰亭姑娘乃被神界驱逐之人,晚辈不肖,想知道她缘何被驱逐。” 东君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道:“她竟没有告诉你?” 临衍摇了摇头。 “那你需得自己问她,此事我不便说。” 言罢,东君顿了顿,又道:“但你这说法不甚严谨。她是被罚没入轮回受十世之苦,要说流放,我这才是被流放。而且九重天的流放之刑甚是没有道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临衍面露诧异,东君老神在在,引着他往来时路走。 “你想知道缘由?” ——不想。 临衍还没来得及答,只听东君一顿,笑道:“因为我是个断袖。” “……” 临衍忽觉东君甚是伟岸。 东君走了一段,忽又自言自语道:“人这一生,横竖不过百年,悲苦或是安乐,圣贤或是宵小,都只百年而已。他们都只有一个百年,而我还有下一个,或许下下个。” 他盯着漫天繁星,目光轻佻,道:“想必昔年九天神佛将我投下诛仙台的时候,断然料不到这一番情形。当真解气,也当真有趣,是不是?” 他今日喝了些酒,话比平日更多。东君沉默不到片刻,又对临衍道:“你也有趣。你半人半妖,既非妖界中人,仙门也必不会认你,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可有想好?” 临衍手持沧海,剑刃太薄,剑锋上的流光如一面镜子。 他深吸一口气,道:“君子修身,尽心而知天命。其余的事,到时再说吧。” 东君哈哈一笑,二人一路无话。 待二人回到船上的时候,越兰亭喝得多了,眼睁睁看着临衍拿了沧海而浑然不觉。 凤弈一见此物,甚是诧异,见东君不言,他便也不敢多言。 一阵清风载着四人往茅庐中去,明月无端,沉醉不知归路。 或许是因为河上的烟波太过浩渺,而风太冷,越兰亭就着东君的身躯的热度靠在了他的肩上。凤弈见之咬牙切齿:“九殿下,我劝你莫行不义之举。” 越兰亭茫茫然半睁开眼,他又道:“这是我的东西,你的玩意在另一边。” 越兰亭闻之,笑得甚是得意:“第一,他是个大活人,且不是我的。第二——” 她在手头凝了一个水球,藏在袖中,蓄势待发,道:“我偏要撩拨你的东西,你待如何?” 凤弈冷冷一笑,一阵狂风怒而扫过小舟,将船顶上的茅草都掀去了几根。 东君惊怒,道:“你们两都给我坐好!” 然而喝醉了的上神堪比三岁孩童。 越兰亭凝了个水球就往凤弈脸上丢,水球偏了半寸,甲板上溅起淡淡水花。 凤弈一脸嫌恶,退了几步,哪知这一退却正好踩了夹板的边。他急召一阵夜风稳住身形,然而夜风太猛,一阵风吹过又生生将小船刮得狠狠晃了晃。 临衍忙扶住船边,小船在万顷波涛里原地打转。 东君忍无可忍,召了一道惊雷直往凤弈处劈去。凤弈站在船头想笑又不敢,临衍还没来得及喊一声“不好”,便眼睁睁看着那船一歪。 而三尊至高无上的上古神裔,连同他一个无辜的池鱼,便都被这一道惊天的惊雷给掀到了水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寸心 待临衍好容易扶着越兰亭上了岸,凤弈正被东君连拖带拽强行扯回房中。 回房之前他还不忘朝越兰亭嘟囔了几声诸如“殿下臭不要脸男女通吃”之类的浑话,令临衍不忍直视。 东君大手一挥,二人房门一关,临衍扶着浑身湿透的越兰亭,长叹一口气。 怎的这帮人明明都是百岁之长,却都仿佛没长大似的? 他且叹且行,且行且将越兰亭拖到了她的房中,关了门。 她浑身湿透,眼波迷茫,脑子也不太好使。越兰亭木然接过临衍递给她的帕子,擦了擦脸,又擦了一擦,茫然道:“我怎么在这里?” 临衍颇为无语,将那水淋淋的帕子拧干,试图再给她找一条。 简陋的茅棚中一床一桌一草席,连这帕子都是他好容易从厨房翻出来的,找一条帕子确实不太容易。 一念至此,临衍又不由得想,莫非他去小寒山的这段日子里,这几尊大神不但不吃饭,甚至还不洗澡? 他叹了口气,温言道:“你运点法力把衣服蒸干,我再去给你找条帕子擦头发,否则当心着凉。” 话音未落,越兰亭打了一声喷嚏,皇室骄矜荡然无存。 ——当真不让人有活路。 临衍重重一叹,道:“……你先换身衣服。” 他走到门边,又转过头,一板一眼道:“不许睡,先把衣服换上,我一会儿来检查。” 他反身关上门,一夜孤凉,一地月光如霜雪皓白,一寸红尘摇曳着他的寸心颤巍巍地翻滚。 什么叫“九殿下的小情人”?他忽地想到,这帮人真将自己当小白脸了么? ——便再是小情人,那也得称九殿下是他的小情人才对吧? 他又无可救药地,欠兮兮地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越兰亭可谓春光大好,活色生香,她在他的掌中,他的怀里,他的身下。 她的身体软如一团云,微微发红的眼角象征着一种倒错的征服。她的强悍与软,蛮不讲理与泫然欲泣十分轻巧而奇妙地混合在了一起。 黄昏,楼头,春日晴好,洁白新整的房间。 一派君子明德的新与整,揉碎了的天地君亲师。临衍觉得自己正被一股力量死拽着,纠缠着,不断地朝向不可知的深渊沉下去。 他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敲了敲门。门中寂静,无声无息,他推门而入,只见越兰亭当真裹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衫靠在床头上睡的正香。 临衍忍无可忍,扶着越兰亭的后背将她拖了起来。 她倒不沉,一身嶙峋,几两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一身黑衣沾水,贴在皮肤上的部分越发勾勒得她的身躯玲珑有致,起伏之处尽是非礼勿视,尽是颤巍巍翻滚与颤抖的一寸惶惑。 他犹豫许久,实在没有办法,既不能帮她扒下衣衫又不便去敲东君的房门,便只得握着她的肩膀,将一股灼热的法力往她身上送去。 然而若以此法当人形太阳,他怕明早便要力竭而亡。 她的身体凉如寒冰,他的双手热得不像话。好在越兰亭刚喝了酒,迷迷糊糊实在不受力。她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半睁开眼,迷糊糊道:“滚出去。” 言罢,又将衣衫一扯,露出肩膀大片莹白后钻到了被子里。 临衍如蒙大赦,速速推门而出,月色如水,檐下一盏孤灯左右顾盼,摇得一地树影纵横交错,凌乱不堪。天地皆是一场乱。 理不清,扯不明,只有乱。他的衣衫新整,冠冕堂皇,但他隐隐觉得那敲开的一片豁口里尽是脏的。 房间里传来一声轻微的磕碰。临衍略一犹豫,紧接着便是□□落地之声,顺带还夹杂了一声惊呼。 他万般无奈只得再次推门进了这修罗场。 这一次好歹越兰亭这次裹了个里衣,她的一条腿挂在床上,整个身子滚到地上,惨兮兮捂着脑袋,整个人如一条蠕动的蚕。 临衍揉了揉眉心,又手忙脚乱将她安放到了床上。她这几百年竟没被自己笨死,当真神迹。 越兰亭对这不速的手臂也显出了些许抗拒,临衍不由分说将她往床上一推,又把厚厚的被子往她身上一堆,挑眉盯着她。 越兰亭半睁开眼,幽幽道:“疼。” 她的脑袋被床沿磕了一下,瓷白的皮肤透着红。临衍哭笑不得,给她揉了揉,她便又顺势抓着他的胳膊,道:“热。” 看越兰亭一脸困顿,神色飘忽,当真是喝醉了。然而这一双安禄山之爪,抓着他的手腕细细摩挲,无论如何都让人不由疑她的动机不纯。 临衍被她拽得直不起身,只得以另一手支在她的头顶的墙上,俯下身道:“放手,我给你扇扇风。” 二人仅有一被之隔,临衍不慎又瞥见她皮肤的白,由颈到肩,一应往下,深不可知。 越兰亭皱着眉,道:“不放。” ——你到底讲不讲道理?临衍甚是无语,犹豫片刻,掀了半边被角,自己也钻了进去。 被子甚是厚重,热得让他心慌。越兰亭见状颇为诧异,让了半边空位。 夜风陡然灌进被子里,吹得她又打了个喷嚏,却吹得他清醒了些许。 “过来。”临衍朝她伸出手。 越兰亭犹豫片刻,裹着里衣钻到了他的怀中。临衍接过她的身躯,一手香软,混着酒气,浑得他心下百转千回,大道尽失,君子之姿不存,迷蒙中尽是酒色与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罪恶。 如微澜的春水,初绽的桃花与冬日里照彻房间的一缕暖阳,她的呼吸喷在肩上,颈上,一股风是一股罪恶,是一股泛着胭脂红艳的不合时宜,是抗拒与希冀小心翼翼的平衡。 他偏过头,恰好她抬起头,临衍又一次一头撞进她的眼波里。横波似水,天地猝然变色。 “我冷。”她可怜兮兮道。 “……” ——你冷,同摸我的胸口有何关系? “住手。”他道。 太过无可奈何,太过有心无力,也太过秀色可餐。 越兰亭一手下去,坚实与灼热仿佛要在她的掌心化开。太过年轻,太过英姿勃发,太过生气勃勃。 越兰亭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住手,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直到临衍这一说,越兰亭方才依依不舍地将手揣回衣袖中。怎的你竟这般心口不一? 越兰亭抓着被子翻了个身,临衍长舒一口气,又将姿势调整得更为端正。他背靠在床头,浑身僵硬,整个背与脖子仿佛扯着酸疼。 越兰亭还没消停片刻,又一翻身,小心翼翼地半支起身子迷蒙蒙道:“枕头太低,我想靠着你睡。” “……” 枕头太低,你是头一天才发现么? 临衍一派端庄,神色古怪,道:“……随你。” 越兰亭靠在他的肩上,顺势又捏了一把他的胳膊。平日看不出来,原来此人这一身好体魄,当真深藏不漏。 她枕在他的锁骨上,睡得毫无形象,滚得他的锁骨阵阵地麻。他又无可救药地想起了一场杏花烟雨似的梦。身体是热的,烫得渗人,但心头的一片被揉皱了的湖又仿佛被人捧出来了一般,小心翼翼,生怕摇乱了一片月。 落日,黄昏,楼头,一派端正庄严,内里尽是血色罗裙和他的一点罪。 临衍轻咳一声,想了想,搂着她的后腰,又调整了姿势,轻声道:“怎就偏生撞见了你?” 茫茫人海,你尚有几百年不生不死的寿命。 我的生命如沧海一粟,我也不过冥冥众生里的一个凡人。可我怎就偏生撞了你? ***** 待早间第一缕晨光照进茅庐的时候,临衍的半条手臂已经麻了。 他万不曾想越兰亭竟睡得这般沉,就如他万不曾想自己竟也搂着她安然睡去了一样。 越兰亭将醒未醒,酒气深重,抱着临衍的肩膀死乞白赖又揉了一会儿,这才捂着脑袋半睁开眼。 待她全然清醒,见临衍近在咫尺,他的睫毛在晨光里纤细分明,他的嘴唇着色甚浅的时候,越兰亭一愣,旋即扯着里衣往后退了半分,直愣愣盯着他,满目不敢置信。 临衍听闻身侧动静也睁开眼。 一见她如被轻薄了的良家妇女一般震惊与羞愤之色,临衍愣了愣,揉了揉额头。 昨日抓着我不放的是你,反反复复翻来覆去调戏的人也是你,怎么现下又仿佛我轻薄民女一般,你这一脸惊恐又是怎么回事? “……早。”她道。 临衍懒得理他,强撑起身,只觉被她压了一晚的手臂从指尖到臂根尽是酸疼。 他咬牙切齿扯开半幅被子,越兰亭跪坐在床上,半晌,她整了整衣襟幽幽道:“昨日我可有弄疼你? 临衍闻言目瞪口呆。 只见她也将下唇咬着,泫然欲泣,又将那本就垂垂欲坠的衣领拉得更低了些:“我定会对你负责,必不会做那负心薄幸之人。” 她戏精上身,演得不亦乐乎。临衍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将手臂撑在越兰亭头顶的墙壁上。 “此话当真?” 越兰亭不料他会来这招,还没反应过来,临衍便又凑近了些许,低头在她耳边轻道:“九殿下,你若再对我行此轻薄之事……勿谓言之不预也。” “……” 临衍站起身,整了整衣领扬长而去。 越兰亭愣了半天,竟被那一句“九殿下”吹红了脸。怎的好端端一句敬称,旁人喊也便罢了,从他嘴中喊出来,竟是这般地……色? 春日已过半,谷中桃花被凄霜碎雪摧折了一个冬天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 东君二人还没起床,而越兰亭并不想猜测昨晚酒醉当头究竟发生了何一言难尽之事。总之两厢摧折,谁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她捂着头,头痛欲裂,临衍捂着肩膀,一条胳膊仿佛就要废了。 二人相顾无言,临衍看着她欲言又止,心知以毒攻毒,虽不人道,胜在有效。 比如现下,这万年老流氓竟也有几分脸红,当真难得。 越兰亭揉着脖子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我听闻东君要将‘沧海’赠与你?” “是。前辈说,若他遭了不测,让我再将此剑交于你。” 越兰亭脸一红,心道,怎的东君是前辈,自己和东君是平辈,你竟偏生对我这般放肆? 她满心满脑反反复复都是那句意犹未尽的“九殿下”,这句话由一个小她不知多少岁的人凑在她的耳边说来,而偏生好死不死,此人一派衣冠安然,端正而乖顺得令人发指。这实在是…… 她重重咳了一声,忙将满脑子不忍直视收了收。 临衍懒得理她,长袖一挥,将沧海地给她,道:“若此举有甚不便之处,你不必……” “没有不便,”越兰亭忙道:“赠与你了就是你的。无论如何,你也不必给我。” 她轻轻一弹,此剑有龙吟之声。 “我们该往桐州去了,再不回去,你怀君师叔能杀了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