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第1章 楔子今于佛前,自说誓言(1) 沈昭昭听到雨声,像回到柴桑的沈宅。 隐约里见一个黑影子举着灯,在乳黄色的光里,她问“哥哥过洛迦山了吗” 那人挂灯在一旁,并未应答。 是了,哪里会如此快。她等不到他了。 “将灯灭了吧。”她又说。 渐渐地没了光,黑暗如涨水的江潮,一点点将她淹没。她用手摸着锦被的边沿,滑下去滑到地上,指腹缓慢沿地面,探寻着何处有裂痕。裂痕的缝隙里会有香灰,是她命人填的,她喜欢这香气,和哥哥身上的一般无二。 一切,犹如昨梦。 她自幼患有夜盲症,日落后,就算是满室灯烛,也仅能见模糊暗影,灯若少了几盏,连影子都瞧不见。幼时和哥哥寄人篱下,生活贫窘,不要说满室灯烛,一盏都是奢念。夜晚对她来说就是噩梦,要抓哥哥的手,抓不到就慌,慌了只晓得哭,哭多了又要连累哥哥遭人冷眼。后来哥哥想了个法子,让自己身上带着香气,让她能时时闻到,如此一来他读书、练剑都能在院子里。 她是睡,还是在门边玩耍都不再哭闹。 哥哥从佛堂拿了香灰,在衣服内揉搓两下,能勉强混个几日。日久天长,这香气成了哥哥独有的,而她,也练就了辨香的本事。 说是辨香,辨得仅是哥哥在何处。 在她眼里,这世上的人只有两种沈策和旁人。 等年龄渐长,她的哥哥成了旁人时常提起的大将军,后战功赫赫,受封为王。半壁江山,皆为沈氏所守。更因沈策手握兵权,宫中被冷落多年的姨母重获圣宠。姨母的亲生子也因沈氏的战功,接连受封,地位与太子等同。沈氏落败三十年,是他从瓦砾荒烟里重振家威,光耀门楣。 朝廷人,无不想嫁女入沈氏。 柴桑沈郎,又是多少深闺佳人的心上人 纵使他在市井传闻中皆是性情暴戾,喜怒无常的恶人,又常被文臣诟病,为读书人所不齿,也无法阻止宗亲贵族们联姻的念头。 娶她,自然也是拉拢沈策的一条捷径。 在姨母的授意下,从她十四岁起,民间就开始流传着一些话,有关沈策胞妹的容貌。姨母想借此铺路,为她定一门好亲事,助力沈家。在她看来,却是夸大其实,同哥哥比起来,她仅是“尚可”。 很快,这传闻便消失了。 她听沈策的督军们说,是他带军途径一郡,在茶楼里稍作休息,恰巧听到姨母的侍卫乔装成说书人在茶楼讲书,开口便是“沈氏有女,名唤昭昭,国色天姿,貌若优昙之花” 沈策离席而去,茶楼被封,说书人当街被斩。 三日内,此事传遍十一郡四十二城。从此,再无人敢在私下议论沈策胞妹。 这些闲话,他从不说。 时隔三月,她意外摔了一跤,摔破了相。 他连夜从军营赶回,险些将一众郎中婢女斩了,被她拦下,说是自己不慎所致,怪不得旁人。后养了半年,左脸下还是落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印子,天热时、情绪起伏剧烈时,那块红极明显。 其后,她每每见人都要用厚粉遮掩。除了沈宅的人,无人知晓此事。 临近年关,沈策派人送信来,要陪她守岁。 她欣喜不已,命婢女找出各样式的灯烛,摆了一屋子,又找出存香的木箱。 沈策料定自己杀孽重,送给她的东西都很考究,件件有辟邪功效。香全要请高僧加持,定期送入沈宅。慢慢地,她集满了几大箱的加持香。 平日舍不得用,全要等他回家时烧。 除夕夜,从白日等到黑夜,日头落下,沈策方才现身。 本想趁着天明能看看他的样子,这愿望也落了空。 兄妹俩在屋里相对坐着,她眼里只有他模糊的影子。他鼻梁上有一道旧刀伤,白皙的脸因为这道伤,多了几分阴郁。 “从小守岁,我就看不清。”她不无遗憾。 永远在除夕夜看不清身边的人。 “晚上东西不干净,看不到也好。”沈策的嗓子和脸一样,都受过伤。是十五岁那年领了一路骑兵披着沾湿的蓑衣,穿过冬日里火烧的林子,突袭敌军落下的伤。浓烟过喉,嗓子坏了,形容不出的音色,粗糙、哑,低,却不沉。 婢女们总说,郡王说话的声音让人害怕,尤其在夜里。 她不觉得。 他的影子在动,是上身在动,伴随而来的是清脆的声响,啪地一声,啪地又一声,她凝神听着。 “手给我。”他说。 她笑着,掌心往他的黑影前凑。 掌心落下了几粒已煮熟、晒干的果核“夷人进奉的。”其中夹着他的体温。 她的心像被灼了下。 “脸过来,让我看看伤。” 她将案几推到一旁,靠到他腿旁,左脸朝向他。 那一块红在左脸下方,不大,但因为她脸小,显得很刺目。皮肤上没有疤痕的狰狞,只是红,因为伤过,皮肤愈合后变得薄了,所以才红。 有多久了,两人没这么安静地对坐着,他没如此认真看过她的脸了。 “我听人说,你杀了一个说书人” “谁说的” 不好提是谁说的,怕他震怒要怪罪旁人。 哥哥没追问。 她却像坐在烛火上,浑身要烧着了似的,脸也在发热,一旦脸红,这块伤会更醒目,怕被他看穿,仓促别开脸“养得差不多了。小伤而已,不要紧。” “不要紧”他笑的声音也是沙沙的,“你若不嫁人,倒不要紧。” “我也没想嫁人,谁能娶得起沈策的妹妹。”她咕哝了句,是在撒娇。 他又在笑。 怕是这一年的笑,都在今晚给她了。 没多会儿,剥果壳的动静再次响起,像更漏,节奏和频率都很整齐。 让她想到幼时俩人在屋子里,那时还没想到用香灰的法子。她被黑暗围拢着,怕得慌,没多会儿叫一声哥,没多会儿又是一声哥,他怕答应多了,被主人家嫌弃,让她不要说话,看着书,用指时不时叩一下木地板,为她驱散心中惧意。 隔日再睡醒,她身上盖着他的狐裘,在泛白的日光里,案几上有两个白玉碗,一碗满满地装了剥好的果实,坚硬的果壳则堆满了另一个玉碗。 “郡王说,你肯定要看看这些果壳,不让收拾。”婢女在一旁说。 她趴在那,盯着它们看。 果实是酱红色,果壳呈乳白色,昨夜吃了不少,此刻终是见到了它们的真面目。 后来她从下人口中得知,除夕夜,沈策日落前就到了城内,有意等天黑入府。细问下,才知道他是因为受了伤,在肩上,不想让她看到,有意如此。进她的院子前,怕她看出来绑缚着手臂,又让军医拆了绑带,冲洗掉身上的血腥气。 不久,沈策再收五城,江水两岸皆归王土。 沈宅所在的柴桑乃军事重地,地处要塞,皇帝担心沈策日渐势大,迟早要有反心,下旨让沈家从柴桑迁到都城。 这圣旨看似是无上荣宠,实则是想把沈家老少扣住,制衡沈策。 沈策不想让妹妹做人质,领了圣旨,以“军务繁忙,择日迁宅”,草草应对。姨母来信数封,劝解一年,最后他将沈宅迁回祖籍临海郡,算是各退一步,给了面子。 回到临海郡后,沈宅扩建数倍,富贵更胜往昔。 姨母以“祭祖”的名义回到沈家,同她交心长谈,要沈昭昭嫁给表哥,也就是姨母的亲生儿子,圣上的五皇子。如此一来,既能让沈氏和皇室更为亲近,又能让表哥得到更多的朝臣拥护,日后取代太子。 沈昭昭摇头婉拒。姨母苦心规劝,说她是沈策的妹妹,只有赐婚一条路可走,若不早早请旨赐婚,日后就只能听圣上安排。那时选出来的夫婿,断不会有表哥这般年纪合适,知根知底。 姨母后来说了不少的话,她没仔细听,只记得姨母朱红色的唇,里头冒出的话全是绵里藏着针,针针刺人。 姨母走后,这月的一匣子加持香恰好也送到了。她打开匣子,摸了摸香,将手指凑在鼻端闻了闻,想到快要到他二十六岁生辰日。 她临时起意,带了一队亲信侍卫,离开临海郡,往柴桑而去。 天大地大,柴桑才是沈家的天下。 从入柴桑重镇,关卡守卫见是沈家马队,皆下跪恭迎。 军营在江水畔,和江水一样,围墙绵延望不到尽头,帅旗迎风招展,尽是“沈”字。她策马营外,翻身下马,一刻不停歇往营内而去,正见到斩首叛军。 二十几个被绑缚双手的男人被蒙着眼,声嘶力竭、高声咒骂沈策。一片寒光过去,兵士手起刀落,二十几颗人头齐齐落地。 而坐在不远处高台上的沈策。 在江畔的凛凛寒风里,他和面前的叛军首领皆是上半身光裸,长袍丢在地下。沈昭昭知道,这是沈策的习惯,他每每在军营和同袍庆功,都是如此。今日如此并非庆祝,但今日面前这位叛军头领是他十几年的挚友、兄弟、部下,他横跨鼻梁的这一刀就是拜对方所赐。 如此相对,是在送行。 他左手持一酒壶,为叛军首领倒下了一杯送行酒。 高台下,是一排领兵的将领,或年轻,或年迈,都在安静地看着。 那头领接过酒杯,几次想求饶,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最后将心一横,仰头,把酒倒入喉中。一道寒光过喉,不光是血,还有没吞下去的酒都从喉咙里,和着血喷溅而出。 沈昭昭站在台下,衣裙和鞋上都被风带的,尽是点点猩红。她胸口微微起伏着,看到哥哥手握长剑,缓缓归鞘,将那一柄剑高举在前。 这军营,这江水两岸的土地,全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光是这个念头,就让她心潮翻涌,难以自已。 不止是她,众将士也为此振奋,山呼响应。 沙场男人们的喊声,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动,她在人群中,看着他把剑扔给身后人,跳下高台,走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还有叛军的血,赤裸的胸膛上也有,瞳孔里映着的是日光和她,杀气未尽。他眯起眼“这是哪家姑娘闯到阎王殿了” 众人大笑。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便是郡王无尽宠爱的胞妹。 “我来寻”她在众目睽睽下,带着笑,故意轻声唤他,“柴桑沈郎。” 风刮走了她的话。 除了他,没人听得清,因为大家还在笑。 身旁人递来白巾,刚用冰水浸过,用来擦身上的血。他没接,用手背挡开,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又仿佛是她心魔丛生,错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楔子今于佛前,自说誓言(2) 那夜,她经历了一次营啸。 肃杀之地,一声声凄厉的啸音,惊醒了她。带来的都是近身侍卫,帐篷里没人,置身暗夜,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是夜惊。”肩上有柔软的皮毛覆住。 大战在即,夜惊难免,总有新兵经不住生死重压,噩梦喊叫。过去每逢营啸,他都亲自处理,前往兵士们的帐篷,震慑住他们,谨防有人借此私泄恩怨。今夜他在这里,他知道她对夜,对黑暗有无边的惧意。 她在找方向,找他在的方位,凭着自己的想象,想和他面对着面“哥” 帐内寂静了。 他的热息在正前方,落到她的人中和唇上。 耳膜被营外的脚步声、呵斥声冲撞着,她的错觉越来越多,像能听到风吹着火把上艳红的火苗,无数营地的火把在狂风下齐齐作响,统统淹没了她。 他为什么没离开,还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敢妄动。 只怕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姨母说,你又推拒了赐婚”她不舍远离,仍装不觉,感受他的气息。 “怎么想要个嫂嫂了”他终于出声。 “是你娶,为何是我想要” “娶,也要在临海郡陪你。” 她的心像被刺了下。 “我一人在宅子里住惯了,怕被管束,还是跟你在军营好。”她终于离开他的脸前,去看身边的小小黑影,好似是个凳子。 “不看着你嫁出去,我也不会有什么女人。”他最后说。 后来外头有将军来唤,他命军医进来守着她,军营里,也仅有军医方便出入这个帐篷。后半夜,哥哥没再回来。 沈昭昭知他不日就要渡江大战,军事繁重,也不打招呼,留了一封书信,交代自己要去洛迦山为他祈福后,带人离开。 马队途经柴桑的沈宅旧址,她稍作休息,被人拦下,那人用荷叶捧着一块鲜嫩的豆腐,在马前对她笑着举了举,她认出来是幼时常见的豆腐摊的老板。翻身下马,刚要从身上摸钱币,一双藏青色的靴子出现“何时需你做这些了” 那街边立着的人,青衣玉带,眼似点墨,笑里自带三分杀气。 侍卫们的眼中尽是慌张,要行礼,被他以目光阻止。 他摘了她用以遮面的白纱,为她将耳饰发簪都取了,又把她身上的雪貂换作素色披风,由奢转素,又嘱咐侍卫佯作无事发生,原路回临海郡。 而他同她一人一骑,自西至东,去了洛迦山。 洛迦仙山,孤伫海中,彼有菩萨,名观自在。 那是观音大士的修行之地,在临海郡以东,是他常为自己请香的圣地,她时常听说,尚无缘一见。 可惜天不逢时,路途中接连几日都在下雨。 船渡海时,巨浪滔天,风卷云涌。船夫怕船翻,不得不中途折返,将他们送了回来。他们就和寻常香客一般,躲在岸边的草棚下避雨。 一同渡岸,又一同被送回来的是一对求子的年轻夫妇,还有一对婆孙,她见那小孙女穿的单薄,在婆婆的怀里瑟瑟发抖,将哥哥给自己的袍披赠给了那小娃娃。 那婆婆连连致谢,问他二人是否也要求子。 哥哥恍若未闻,而她心慌,不晓得他是否听到。两个穿着雨蓑的和尚走入,为他们解了围,为首的一位老和尚见到沈策,当即合掌“施主。” 这便是那洛迦山上的寺庙主持,竟也被困在暴雨当中。 “施主可还被心魔所困”那方丈笑吟吟地望过来,没点破他的身份。 “在阎王殿的人,寻常牵挂都嫌浅薄,”他回说,“有心魔拴着,也不是坏事。” 方丈以观海为由,将沈策邀去草棚外。沈策同这方丈有数年交情,倒没拒绝,一王一僧,冒着雨立在海边,将这雨棚让给了他们。 沈昭昭看波涛翻滚,看他身披雨蓑的背影,想到母亲离开那夜。 临去前,母亲屏退乳母和哥哥,塞给她一个香囊,嘱咐她,倘若日后哥哥沈策待她不善,将这个香囊给姨母,换得庇护。 那香囊里,绣着一个生辰八字和亲生父母的姓氏乡贯,是哥哥的。 母亲来不及给她讲当初发生了什么,是分支亲族对母亲多年无子的嘲笑鄙夷,还是父亲对光耀沈家抱有一丝期望,抱来了这个儿子。但人之将去,母亲挂念的还是亲生女日后的安危,将这香囊亲手交给了沈昭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保命符,却是哥哥的一道催命符。 冒充名门之后,是重罪,更不要说从军。 那时的她虽年幼,却也懂得此物会害哥哥,在母亲安葬后,立刻将香囊烧了。 烧掉的是他的催命符,也是她和他的“可能”。 她甚至设想过,有朝一日沈策被那个多疑的皇帝逼得谋了反,即便她说出两人非亲生兄妹,沈策会信,他的将士们也决计不会相信。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大好儿郎,是决计不会接受自己誓死追随的郡王是一个和胞妹苟且的人。 柴桑沈郎,可以是无数佳人的梦中人。 独独不能是她的。 天黑前,雨渐小了。 洛迦山不留夜客,眼看要日落,他们这些香客也无法再乘船渡岸。 沈昭昭执意到岸边的岩石上,对着洛迦山的方向恭敬跪拜,为兄祈福。离开草棚前,她和婆孙两人作别,老婆婆塞了一根红绳给她,是从小娃娃手腕上解下来的红绳,趁着避雨编的,编成了一粒落花生。 婆婆不识沈策,更不识沈昭昭。 她以为能冒雨来叩拜观音大士,又如此虔诚的小男女,必是为了求子。所以好心送这落花生,算是寻常人的一种祈愿和善意。她无措地握着这红绳所编的小小果实,见沈策似乎没看到,也就佯作无事,收于怀中。 两人在天黑后,寻到个小镇子落脚。 镇子小,从没招待过外乡人,没像样的客栈。沈策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牵着她,在镇子上找住处,见到一叶扁舟在水路上停泊着。船夫见沈昭昭目不视物,好心留两人到乌棚里住一夜。岂料,沈策出手就是一小块碎金,唬得那船夫不敢怠慢,让家人送来好酒好菜,好生招待这两位外乡贵客。 那夜,船夫自觉占了沈策大便宜,一直摇着船,穿行于镇子的水路当中,让他们有景可赏看。 一叶扁舟,行于水上。 她撑着下巴,听他给自己说,过了几个石桥,又有个小佛堂,如此云云。 忽然地,酒香四溢。 是他再开了一坛酒。夜月壶觞,难得好兴致。 她微欠身,问哥哥讨酒喝,唇上微凉,杯口贴过来,一口,一口,是他不厌其烦地喂着她喝。 她直勾勾望着眼前他的黑影,想说,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回府,我都高兴,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想说,我这脸是故意摔伤的,是不想嫁人,不想被赐婚。 他也像在回视自己“什么好东西握了一整夜”却说得是她手中物。 她手中被握热的红绳被抽走,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也像突然被他窥见心事。她胡乱去抓,想要夺回来“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家送的总不会是坏东西。” 他的身影在前,手臂的影子一挥。 她心骤然一缩,听得落水声。 “为何扔了它”她眼泛酸,没来由的委屈,是喝多了两口酒,也是因为这物事的珍贵。这恐怕是她此生唯一能收到的、关于两人姻缘的祈愿。 可又不能说,只好低头,掩饰低落。 直到手被拉起,那红绳被塞回来。 他扔去水里的不过是鱼骨头。 “你若喜欢”他漫不经心地哄着,没把话说完。 沈策的妹妹若喜欢什么,照这样子,玉雕金铸,摆上一架子都不是难事。 “不要,”她忙摇头,“弄一屋子落花生像什么。” 那还真是没法见人了。 他笑,是醉了,笑得如此畅快。 时隔两日,他将她平安送回临海郡。 他要走时,她一路跟着,送着,到沈宅的大门前。白日里,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眼见她眼圈红红,哽咽着的说不出话。 沈家大门内外,她怔忡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告别的话,临别的酸楚如潮涌来,到他迈出门槛,翻身上马,她终于追上去,脱口叫他“沈策” 艳阳下,他于马上回头,和她良久对望着。 于战马上的男人曾踏过多少尸山骨海,一贯自嘲在阎王殿的男人被那一双乌瞳望着,许久无法启口,最后也不过是“天要黑了,快进去。” 他挥鞭,策马而去。 身后,出现了一队精锐骑兵,是这几日跟随他从军营到洛迦山,又到临海郡的骑兵,一直受命在暗中跟随,从未敢露面打扰两兄妹的独处。 半月后,姨母回沈宅,召她入宫。 她记着哥哥的嘱咐,以病推脱,姨母不以为意,笑说她是被哥哥惯坏了,圣旨岂是能称病不接的。姨母责难数句后,不再多言,她以为此事已过去。 未料姨母竟早做了安排,趁她不备,绑缚于木箱内,带离沈宅。姨母是沈家的人,纵使有沈策的叮嘱,谁也不会料到这一箱“加持香”会是郡王的胞妹。 待到临海郡外,王军接应,再无追回沈昭昭的可能。 她被关在东宫偏殿。 姨母声泪俱下,劝她让沈策交出兵权。如今皇帝已决定对沈策下手,姨母和表哥必须站在皇室这一方,才能保命。 姨母料算到了,她于沈策的重要。 可姨母没料算到,沈策的妹妹,怎会受人要挟。 殿外的雨更大了。 她五内俱焚,浑身恍若火烧。 手指还在固执地想要找地板上的裂痕,以为这里是临海郡的沈宅,早忘了这是宫里。她柔柔地又问了句“哥哥到洛迦山了吗” 身边的那个不相识的小宫女终于哭了“姑娘,从柴桑到这里,是不会经过洛迦山的。姑娘你记错了。” 她极慢地眨了下眼,泪水从眼旁流淌而下。 好像上一刻还是意识清醒的,自此,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唯一的念想也被掐灭了。 其后两日,她只记得洛迦山,气息有进无出。 心头挂念的仅有渡江一战,哥哥是否平安。 弥留之际,殿门似被推开,木头碰撞墙壁。 她好像闻到了熟悉的香灰味,有水,混着手的温度,落到她的脸上。 那不是水,全是血,小宫女早就吓得瘫倒在地,持剑走入的人浑身浴血,手上全是血。他从知道她被召入宫,就不舍昼夜地往回赶,从在数百里外听说姨母去了沈宅就知道会出大事,一定会出事“昭昭。” 她努力吸着气,眼泪往下冲,冲掉了脸上的血。 “哥” 她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滑动着,划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沈昭昭的手在往下滑,又被他抓住,两只手都合在掌心,紧紧握住。 往日脉脉盈盈的眼眸里没了光,全散了。 “去找红布”他声音嘶哑,在咬着每个字,喉咙里混着血。 身后浴血的将士皆不懂这背后含义,立于殿内,全是无措。 “去找红布去” 他知道她要什么,从头至尾都知道。沈策其人,狡诈多谋、能征惯战,能识破敌军的阵法诡计,又如何看不破自己妹妹的心思 往日他被困于心,受缚于己。而今,他终看破。 谋逆可为,娶昭昭有何不可 你我自幼孤苦,彼此便是倚靠。 你要我,为何我不能给。 后记 沈策,字牧也。名门之后,姿貌过人。 少时多难,与其妹寄人篱下。凭战功进爵为王,善以战养战,性暴戾多疑,狡诈多谋。后招皇室忌惮,囚禁其妹昭昭,妄以亲眷制之。 沈策兵临都城,其妹吞香而亡。策震怒,焚烧宫室,弑杀天子,海内震动。 更有传闻,宫破之日,沈策一人一马,怀抱一红衣女子离宫。后再无踪迹,江水两岸一时无主,南境大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一章千年燕归还(1) 沈氏在江南已经传承到二十六世,数百年来屹立不倒,本就备受关注,沈公这次又是二十几年来初次返乡祭祖,自然有不少媒体紧随其后,把这家事弄得极为热闹。 天朦朦亮,祭祖已经开始。 众人从祠堂一路到内堂奉香,最后踏上先祖墓道,行至墓前,开始论资排辈地鞠躬奉香。 一排排白色的菊花,每个人上前时,都会弯腰添上一株。 沈昭昭和姐姐作为小辈,在最后等着。 她身后的两个记者,难以挤到最内侧,索性放下相机开始低声八卦。 “现在献菊花的是沈卿秋,今年在墨西哥竞选财政部长,没想到他辈分这么低。” “这种大家族就是这样,你看他前面的男孩子,看站着的位置比他辈分大,看着也就十五六岁” 她听这话,努力往前排看,没看到那个男孩子。人实在太多了。 到接近午饭的时间,祭祖终于告一段落,沈家安排了所有境内外的媒体人用餐,地点就在老宅,由专门请来的师傅做斋膳。 几个常年住在台州的人,负责招待外客的用餐。 母亲把两姐妹交给了沈公的两个孙子沈家明和沈家恒照看,沈家明昨夜见过这对小双胞胎,给沈家恒介绍说“都是远房表妹。秦昭昭,沈昭昭,一对双胞胎。秦是姐姐,沈是妹妹。” 她们的母亲才是沈家人,所以是表妹。 “等等,你把我说糊涂了,”沈家恒一头雾水,“双胞胎为什么两个姓” 沈昭昭和姐姐相视,都笑了。 自从昨夜来,这问题她们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 “姐姐跟爸爸的姓,妹妹跟妈妈的姓。” “那平时怎么区分,大昭和小昭” “还大乔小乔呢”沈家明轻声对自己弟弟耳语解释,“他们爸妈分开得早,姐妹俩一人带一个,没这种难题。” 沈家恒被解了惑,仍盯着她们,似还有疑惑。 “是不是还要问,我们为什么长得不像”姐姐甜甜一笑,望着这位远房表哥。 说实话,这双胞胎生得差别真是大。 姐姐下巴尖尖,鼻高,眼窝深,桃花眼,眉毛很浓但因为年纪小没刻意修过,有些杂、不是很齐整;而沈昭昭是鹅蛋脸,面颊有肉,偏杏眼,眉毛弯弯,生来就整齐。 嘴唇那里最不像,姐姐是薄唇,她唇形偏圆润。 “我们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沈昭昭也对两个哥哥笑了。 是异卵同胞。 父母从小就这么告诉她们。 两个哥哥要招待客人,要叫人开车送她们去看沈家玉坊。 姐妹俩都表示没兴趣,问人要了一把雨伞,一同撑着出去闲逛。 沈家在这里有三处宅院,一处捐给了当地政府,一处开了玉器展馆,仅留了这一处地处偏僻的祖宅。 因为位置极偏,完全没商业化的痕迹,全是一家家的寻常住户。 她们绕了一个大圈,雨没停的趋势,反倒更大了。 于是两人商量着,还是回去好。 绕回沈宅,昭昭远看到有家敞的铺子,没招牌,像卖吃食的。 巷子积水多,姐姐脚上是白鞋,怕弄脏,不肯往前再走。 她倒不怕,把伞留给姐姐,用手挡在头前,绕开几个水沟,用手挡在头上,跑到了铺子前。墙上有一张纸,写着各式花糕的价格。 屋里没亮灯,西北角的炉子生着火,照得室内半壁亮堂堂的。 面前几个藤编的篮筐空着,里边笼屉也是空的,她往里看,终于看到的右边桌子上有刚做好的一排花糕。一只手打开了深蓝的布帘子。 终于有人了。 “你好,我想买花糕。”她声音清脆地招呼着店家。 伴随着她的询问,帘子后走出来一个少年。 看上去十五六岁,穿得是一套合身的休闲装,身上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只有手腕上的一块玫瑰金色的表。 短发下的一张脸乍现在她眼前,映着炉子里的火光,是白是黑她都判断不出来。待他走到自然光线下,方才露出清晰的五官。瘦脸,鼻窄高挺,眼睛内勾外梢,犹如刀裁。眼光奕奕。 鼻梁上有一块新的血痕,像方才撞破不久。 沈昭昭没仔细看他,将斜跨在背后的银色链条包拽到身前,打开搭扣。 炉子里爆出两声炸响,是木柴被烧得爆裂。 她被骇得抬眼。 这回是正正好好,目光相对。 她突然就看不清他的眼和脸,像完全透不过气极不舒服。这压迫和难过只有短短的一刹,很快消散。 肯定是下雨低气压,气闷了。 沈昭昭默默地缓了口气,找出零钱,双眸含着笑对他说“那个上边有红色的一点点的,要那个味道的,要三块。” 隔着低矮的柜台,递过去钱,对方没接。 “红色的那个。”她又重复。 他迟疑了一霎,顺着小女孩的眼神,去看新出炉的各色花糕。 “再说一次。”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红色的。” 他未动,继续问“从右边数第几个” 沈昭昭被他的话唬住,没懂自己哪里说错了,但还是按照他的方式回答“右边第三个、第四个和第五个。” 沈策没去拿糕,反倒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夹,对着帘子后说,刚才的都包起来,再要三块花糕。 一个老婆婆笑着走出来,一个劲地道歉着,说来晚了,包好了她要的花糕。 直到他结算,她终于懂了,这人不是卖糕的。 这是她和沈策的初相识。 半小时后,她和姐姐被母亲带去见表外公,进了正厅,看到他坐在沈公右手侧的椅子上,而他的对面是表哥沈家恒。 “双胞胎来了。”沈公笑着说。 沈昭昭眼睛睁大,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他看着她忍着不说话,猛瞅自己的神态,倒是毫不意外,好似知道,一定会有这第二次的见面。在后巷看到她的衣着,还有脖子上挂着的玉坠,他就晓得这女孩是沈家的人。这次来祭祖的孩子,每个都被沈公送了个类似的小玩意儿。 沈策,来自澳门的沈家后人。 对于澳门的分支,她听妈妈讲过两回。沈家祖上曾受过一次大难,险些被灭族,因此分了支,一支留在台州,一支南下,几经辗转定居到澳门。不过南下那一支在清朝灭亡前亦受过重创,人极少,但不论男女都是人中龙凤。所以她对澳门的沈家人始终有着极好的印象,今天终于见到了。 起初她还以为这个哥哥很特别,听说自己和姐姐是双胞胎,也没露出惊讶表情,也没问为什么长得不像。 等到他听到说两个“昭昭”,突然抬眸,认真在两姐妹这里看多了一会儿。 沈昭昭忍不住笑出声。 姐姐则故意叹了口气。 大家都望过来。 “怎么,和这个哥哥很投缘”表外公和气地问她。 她笑着“嗯”了。 他一定会问,为什么有两个昭昭。 意外地,沈策盯着两姐妹看了半晌,只是赞了句“好名字。” “算起来,你辈分不低,”沈公说,“这对双胞胎要怎么叫你,还真是个难题。” “叫哥哥。”沈策说。 来时他父亲嘱咐过,十几代以前就分开了两支,早没了血缘联系,这回来不必跟着台州的人排辈分,按照年纪随便一些就好。 两姐妹在长辈的安排下,和这位关系远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哥哥打了正式的招呼后,被人专门送去了到了另一个院子。 这院子在雨停后,早早被人打扫干净。 庭院里的灯,还有装饰性的木灯笼都被点亮。假山上、湖上也都有灯,全都点亮,为了让这群孩子们玩的尽兴。 今日祭祖结束,明日后大家都会相继离开,也不晓得能不能再见,所以沈家的孩子们被大人们安排在这里,最后一聚。几岁的孩子被带着看走马灯,大些的一起玩牌九,因为生长环境不同,院子各种腔调,各种语言交错着,英法西居多,还有普通话、粤语、闽南语和四川话混着来。 再加上软糯婉转的吴侬细语,全汇在一处,热闹得不成样。 姐姐和人玩牌九,她在一旁听大家聊天。 夜幕降临后,有人开始往花丛里洒驱蚊水,搬了几盆夜来香放到池塘旁驱蚊。她是头回见夜来香,蹲在花盆前看那柠黄的花,仔细闻了闻,好浓的味道。 一只手拉她起来“这香味闻多了,对人不好。” 提醒自己的是沈家恒,而他身后一道来的就是沈策。 这算是今日两人第三次见面。 旁边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玩跑马灯,光在飞快地转着,一道道影子从他的脸上掠过。他倒不像在正厅里,佯作未见过她了,明显在看到她这里时候,笑了笑。 沈昭昭倒背着手,故意没和他打招呼,和表哥沈家恒细细问起了夜来香。 沈家恒本就喜欢这个生得极漂亮的远房妹妹,讲得仔细。沈策饶有兴致听着他们两人闲聊,没插话,两人都只当没下午那场意外的相识。 “我晚上看不大清楚,”姐姐忽然把手里的骨牌塞给身旁的一个女孩,“你来吧。” 这是个借口。整晚姐姐赢了太多次,不好意思再赢。 接了姐姐牌的人,很快赢了。 在大家的笑声里,忽然有人问姐姐“为什么晚上会看不清”是听了半小时的夜来香、驱蚊草都没加入话题的沈策,终于有了聊天的兴致。 “是夜盲。”姐姐没料到这个人会问。 姐姐下午没去花糕铺子,和沈策没交集,仅有的一次见面也就是在前厅叫了声“哥哥”。沈策对她来说就是纯粹的陌生人。 所以两人的对话出现的很突兀。 沈家恒倒是关心表妹,跟着问“没看医生医生怎么说” “看过,好很多了,”姐姐含糊地说,“有时还不行,光线暗就不行。” 沈昭昭听得想笑。 从小夜盲的是沈昭昭,不是姐姐。几岁时在国内,她经常因为这个被小伙伴哄笑,也因为如此,姐姐知道她不愿承认,经常会帮妹妹,把这件事揽到自己的身上。后来年龄大了,她的夜盲症好转,姐姐反倒喜欢用这个“借口”来搪塞各种问题。 连父母都被姐姐骗得很好,还会感慨,这是不是家族遗传,小女儿好了,大女儿却有了这问题。 后来那晚, 沈昭昭察觉沈策看了两次自己这边,开始都不好意思回视,最后发现,他看得是身旁的姐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二章千年燕归还(2) 半夜三点,母亲先要送姐姐去机场,赶早班机。 她也跟着送到了大门外,有四辆车停在那,都是困得迷糊的孩子,跟着大人往机场去,是第一批要离开的沈家人。沈公的两个孙子今夜不睡,轮流送客,正好这一趟出来的是沈家恒。 目送客人们离开,沈家恒揽她的肩往回走“吃不吃宵夜” 她肚子很配合地咕噜了几声,算是应对。 还是那个院子。 前半夜人多,孩子多,都在露天玩,到后半夜不剩几个,索性都搬到了水榭里。 等人进去,才见到只有自己一个女孩。余下的都是哥哥们。 沈家明和沈家恒有送客任务,专门换了衬衫西裤,余下人都是前半夜的衣着,显然没离开过。 年轻男人们聚在一处,没了在长辈面前的规矩,也没有了在小孩子们前要端着的压力,散漫四坐。大家没想到会有妹妹过来,乍一看到沈昭昭迈进门,其中一个当即灭了手里的烟“双胞胎来了,这是哪个昭昭来着” “沈家的,”沈家恒说着,对外边候着的女孩交代,“弄点热的,小女孩吃的。” 围在紫檀四仙桌旁的人在玩牌九。 沈昭昭一间屋就瞧见了沈策,他在庄家的位子。 他因为辈分高,虽说是让双胞胎叫“哥哥”,但和其他的哥哥终归不同,眼下有资格能上桌陪玩的人,全是沈公的亲孙子。 沈昭昭进去时,他正慢悠悠分着骨牌,一摞摞碧色的牌,两个一叠,慢慢排在桌上。骰盅和骰子也都是翠色的。 “继续。”沈家恒在空位上坐下,牌桌上的人都在等他。 “会玩吗”沈家明笑着把沈昭昭拉到跟前,问这个小妹妹。 她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只会一点。” 沈家的孩子们没几个不会的,因为长辈喜欢,小辈也就跟着学,于是小辈们聚在一处也都爱摆弄这个。她知道这些哥哥都是这方面的好手,还是谦虚得好。 “我教你。”沈家恒马上有了兴致。 “轮得到你吗”沈家明抬眼,看自己弟弟。 “说得对,谁让你教了”有人也笑说,“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吧” “真论资排辈,也是庄家最大。”有人搬出了沈策。 这倒没什么争议。 今日不论是奉香献菊,还是家宴,他都始终和四五十岁的老男人们在一起,或坐或立,人家去见沈公是小辈问候,在前厅规矩立着答话,唯有沈策是在一旁坐着。若论辈分,没人和沈策争。 沈策恰好把骨牌码好,对她招招手。 沈昭昭本是站在沈家明身边,是沈策对面,绕过了一个哥哥,方才到他身边。立刻有人搬了椅子,摆在沈策身旁。 少年的手,把骰盅摆到她眼皮下“随便摇。” 随便怎么个随便法 她双手握住骰盅,不大安心,看看面前三个表哥,再瞧瞧他。这回换她对他招招手,沈策看懂了她要悄悄说话的意图,临近。 “摇得不好,你会输吗”她小声问,“你玩这个怎么样比我表哥” 沈策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盯着她认真的小脸瞧了半天“我玩得不错,你随便摇。就算输,也输得起。” 妹妹是沈家恒骗来的,倒是偏向了沈策。 于是,沈家恒又被屋子里的自家兄弟们奚落了一回。不过都是玩笑,沈家尤其注重家族的发展,这些互相贬损的兄弟感情好得很。 沈昭昭早就起了玩心,被沈策喂了定心丸也不再犹豫。她捧住骰盅,用力摇着,清脆的撞击声在水榭回荡,像能看到两只骰子滚动碰撞。 “昭昭妹,摇得好点,”沈家恒笑着说,“哥哥们明天开车还是走路,全靠你这一双手了。” 表哥这么一说,她摇得更彻底了,半天放下骰盅,开盅,分牌。 庄家通杀,沈策一人赢三家。 沈家恒一声感叹“咱家的表妹,胳膊肘朝外拐喽。” 从这一局开始,沈策就没输过,不管是庄还是闲。 沈公交代过,要大家陪澳门来的沈策玩尽兴,输多少都不要紧,当给澳门沈家的见面礼。所以也不知道是沈昭昭和沈策这对临时搭档的手气好,还是大家故意放水,个个都输得精光。 最后,沈家恒还笑着调侃他“难怪说见血吉利。你这新伤来的真是时候。” 沈家明倒更像是个哥哥,跟着问“你这鼻梁上的伤怎么弄的上午还没见。” 沈策都忘了自己鼻梁上的这道新伤,食指指背划了划鼻梁,说“下午划的,去买东西,没看见树上挂着的东西,撞上去了。” 那估计是在花糕店后院。 沈昭昭猜着。下午看到还是鲜红的印子,现在颜色更深了,结疤的前兆。 “我有精华,可以去疤,你要抹吗”她有妈妈给的去疤精华,因为是疤痕体质,时常被蚊虫叮咬都要留神抹一些,否则会浑身留下印记。 沈策本是看着沈家明在说话,转而看她,好像是不太熟悉精华这个词,沉默两秒,说“这种东西,算了。” 不止他笑,水榭里的哥哥们都笑了。 可留疤了多难看。 年轻男人们的闲聊内容转向澳门即将开放的博彩经营牌照,又了解着这两年回归后的经济情况,她也就没机会再往这种芝麻大小的事上说。 待到四点,筹码全都堆在了沈策的右手边。 他推说困了,让人把筹码全都均分了,这水榭里的人见者有份,怎么赢来的,怎么都给散光了。自然沈昭昭也领了一份。 凌晨五点,有人来给沈策传话,说家里来了电话,有长辈身体情况不好,让他立刻回去。据说他原本是要多留几天,陪表外公去公海游轮上应酬,等船返程时,途径澳门再下船,家中变故,不得不改变行程。 他临走前,从把两只骰子从筛盅里取出来,举着一个,给她看“四”那面“这是什么颜色” 她被问得莫名“红色。” 他点点头,看自己捏着的骰子“知道为什么骰子上的四点是红色吗” 这还真不知道。 “下次告诉你,”他把两只骰子都塞到她手心里,“送你了。” 等他走了,哥哥们告诉她,这骰子是沈策带来的。 这个哥哥根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都自带骰子,亏得她还问人家会不会输。 她等不到下次见面揭晓谜底,隔日陪表外公吃早饭,直接问了。 外公讲了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源自于唐玄宗和杨贵妃一次掷骰为乐,那一局必须掷出双四,唐玄宗才能赢,于是当骰子转动时唐玄宗就不停叫着“双四”,最后竟真中了。皇帝认定这是吉兆,下令将“四”涂成红色,对应“四”的“一”也染了红,自此民间效仿,沿用至今。 因这骰子,表外公也和妈妈聊多了一会儿博彩生意。 隔年,也就是澳门回归后第三年,一直被垄断的博彩经营牌照终于开放,这也算是回归后的一大利好消息。妈妈因此和澳门沈家来往频繁,起先是生意上的事,后来也交杂着私事。 因为妈妈事业的忙碌,她高中都在女子寄宿学校读书,慢慢从妈妈的话里发现有个沈叔叔被提及次数增多,多到让她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家庭变化。 高中毕业的夏天,妈妈在客厅里给她倒牛奶,忽然宣布“妈妈要结婚了。” “是不是澳门的那个沈叔叔”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眼睛像小鹿一样,黑眼珠比寻常人都要大一些,所以比一般人眼睛都要亮,“对吧我没猜错” 妈妈在笑。 她趴到吧台旁,咬着玻璃杯沿,对妈妈暧昧眨眨眼。 一两秒的空白时间里,像过了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明明是喜讯,却突然有了逃避的怯意,竟然盼着自己猜错了。 但母女连心,怎么会猜错 “对,是那个沈叔叔,以后你真要叫沈策哥哥了。”妈妈最后说。 五年未见,十万八千里外的哥哥成了真哥哥。 她脑海里的他还是在水榭里一手搭在檀木四仙桌边沿的大男孩,试想了一下他如今的样子,心像在湖面上打水漂的小石头,留下一连串涟漪,飞去了对岸。 为了迁就两个女儿的假期时间,婚宴就在这个假期。 妈妈作为新娘子,自然要提早动身,而她在三天后乘飞机先到香港,和姐姐汇合,一同去澳门。 漫长的飞行路途后,一落地,连着收到了两条变动消息 姐姐登机的机场紧急封闭,不得不改签,会直飞澳门,明日抵达;大后天会有两个表姐到香港,作为婚宴的主人方,她要等表姐们,再一同坐船去澳门。 真是措手不及的变动,她在这边连酒店都没定。 她先提了行李,出关后,避让着举着纸牌的人群,冲出了重围。正想要打电话订酒店,一只手握到她手边上,攥住行李车的银色扶手。 她惊吓中回头。 陌生的,不,是熟悉的脸。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下,还是当初的眼睛,后来她研究过这个眼睛叫双凤眼,有这双眼的人执着近乎到偏执,常有富贵命。他比五年前高了许多,那年他十六岁,还是少年身形,现在完全是个年纪正当好的年轻男人。 沈策手撑在行李车的扶手上“认不出了” 沈昭昭嘴唇微张开,想说话,不晓得说什么,自己先笑了。 “我在想,要怎么叫你,”她脸红于自己的表现,低头搬行李箱,被他接过去,一手一个,码在行李车内,“叫哥,哥哥还是沈策哥,还是有排行吗” 到底怎么了,见到他竟然会紧张。 “我爸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就是我。”他的嗓音也比少年时有了很大变化,低,但声线并不粗,很能抓人的心。 “哦,对,我妈说过。” 新的家庭里真正能互称兄妹的,仅有他们两人。 猛地面对面,她都忘了。 等理好行李箱,两人凑巧又对视了一眼。 “我们去哪”她移开目光,看周围的几个出口。 “想在这里住两晚还是想过海”他给了两个选择,“可以直接去澳门” 沈策家除了长子长孙被要求必须住在澳门,余下人都在香港这里,所以他家在香港这边有一栋楼。但因为婚宴在海对面办,澳门也早就为宾客们定了酒店。 两边都能住。 沈昭昭摇头“不想过海了,今晚在香港吧。” 她刚下飞机,不想再折腾。 沈策没什么异议,推上行李车,往停车场走。 沈昭昭跟上他,手倒背在身后,银色的链条包在背后随着走路的节奏敲打着自己的腿。最热闹的机场出口,来往都是匆忙的旅人,常年照明的白色灯光,行李车四散她试图用杂乱的景象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对他的注意力。 “我知道四为什么是红色的了。”她忽然说。 他递过来一眼“还记得” “那天你一走,我问了表外公。”她认真说。 他点点头,似乎想到什么,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想到你记得,”他说,“忘了留个电话给你,应该直接来问我。” “以后都是一家人,联系容易很多。”她顺着往下说。 “对,”沈策重复着她的话,“以后是一家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三章千年燕归还(3) 两人到了停车场,沈策刚要打电话找司机,就有四个年轻人在远处停泊的跑车旁招手,在叫他。沈昭昭还以为他带着朋友们来接自己的,但看他的神情,好像并不知道这几个朋友来。 围上来的男人带着热情的笑容,望着沈家这位新妹妹。 “你哥哥下午有个约会,家里早安排的,给推了,说要接妹妹,”为首的一个穿着黑t恤的男人说,“我们都在想,沈家还有什么妹妹是我们不认识的。就跟来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对方主动伸出右手,“梁锦荣。” 他们帮着搬行李上车。 “你妹坐我车”梁锦荣问他。 “我坐我哥的车。”她不想坐陌生人的车,怕没话说。 “你哥没开车来。”另一个男人笑着说。 沈策看他们今天全开的双座车,心里约莫有了谱,梁锦荣是故意的。沈策把梁锦荣的休闲西装领子拽了拽,看上去是替他理衣服,其实重点在后边的动作右手拍了拍梁锦荣的肩,握住“开车当心。” “难得见你紧张个人,”梁锦荣躲开沈策手,为沈昭昭殷勤地打开车门,“既然上了我的车,还会出事吗” 等到车上,梁锦荣始终保持着热情,陪她聊着。 “他为什么不能开车”她忽然问。 “谁”梁锦荣很快明白,“哦,他是色盲,红色色盲,不过有驾照。就是不喜欢开车,”他看昭昭,“你不知道吗” 难怪在花糕店,他会一次一次地反复确认。 梁锦荣像找到了能和她畅聊的谈资,又神秘地说“他生下就被送去内地,在江南住了几年,和这个好像有点关系。” 他们在中环吃的饭。 这几个都是沈策自幼长大的朋友,同在英国读中学,大学也多就读于剑桥和伦敦大学。起初她还在奇怪怎么都在英国,想到香港回归前的背景,估计是送过去最方便,一代代的成了习惯。 他们闲聊时,都喜欢把话往沈策身上引。一来,在这几个人家庭里,沈家是唯一坚持不上市的,也没有信托基金,财务不公开,神秘感油然而生,焦点自然会到他的身上,从小如此;二来,沈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个年纪正当好的谈恋爱人选,虽然结婚尚早,大家也都想给自己家的姐姐妹妹牵线,谈个恋爱,喝喝茶,约约会,家庭之间更亲密,以和为贵,“合”更为贵。 这些人对他的生活极了解,连他前些天从英国回来是和哪个女孩子乘一趟航班回来的,都要拿来玩笑沈策后来被说得烦了,说还有下午茶之约,带她先走。 不过都是借口。司机早等在楼下,没什么下午茶,是要回家。 “去小楼。”他说。 在香港沈策的父亲有两处房子,大的是曾祖父送的老式花园洋房,在浅水湾还有个他父亲年轻时创业,自己买的小洋房,一直被沈策叫小楼。 一栋小小的楼,老辈口味的装饰风格,家具地面和挂灯,包括挂毯都是棕色和暖棕色、暗黄色的调子,整体亮度低,但很暖。 一楼是客饭厅和厨房,夹层是影音室,二楼本来是沈策的房间,他让人整理出来给她住,自己搬去了三楼父亲的房间。因为常年无人,他也还在外读书,所以这里会有人定期打扫,也有物业照看,所以没有雇人常年在这里。 只有一个司机在这里,还是从洋房过来的。 沈昭昭听他和司机的对话,听出本来继父还准备了两个人,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被沈策拒绝了。 也就是说今明两天,只有她和沈策同住。 “睡醒叫我。”他指床头的对讲电话,把她留在房间里。 她住的蒙特利尔和这里时差正好日夜颠倒。等睡醒,已是午夜。 她摘下电话听筒,想想,放回去了。 太晚了,还是自己活动活动吧。 这个时间,正该饿的时候,她腹中空空,记得厨房在一楼,按脑海中的印象摸下楼。夹层的影音室虚掩着门,有光透出来。 摸过去,往里看。深蓝色的皮质大沙发里,沈策靠在沙发里,睡着了。他回来冲过凉,换了深灰的棉质长裤和短袖,此刻两腿交叠着,舒展伸长在沙发前,睡得沉,屏幕上折射出来的光线不停在他身上和墙壁上变幻着。 一阵嗡鸣,在沙发角落里。 他被惊醒,眯着眼坐直,还在和睡意做着抗争,直到瞧见门边笑意满满的她。 沈策活动着睡僵的脖子,离开沙发。 “时间太晚了,”沈昭昭说,“没想打电话吵你。” 他关掉电影。 “你不用管我,快去睡。”她看他眼里有红血丝。 现在是正常人要睡觉的时间,陪她熬着太伤神了。 沈策站到她面前“不管你,我上闹钟干什么” 他的手越过她头顶,揿下开关。轮轴带着厚重的窗帘走向两端,像卷轴被展开,亮出了窗外远处的浅水湾。 “我以为你要出去。”她从下往上看他的脸,看到鼻梁的阴影。 “去哪” 兰桂坊。梁锦荣中午说过,今晚有许多他们的朋友在,想认识他们兄妹。 他的热息,落到她的额头上。 她心悬悬着。 想起在沈宅那夜,决胜局。他说“过来,坐我身前。”说着将身子靠后,让了前半个椅子给她坐。她玩得兴起,靠到他怀里,沈策的两只手臂环过她的肩,紧握她的双手,和她握着一个骰盅,摇出了最后的点数。 等骰盅揭开,点数出来,他开始分牌,忘了放她回到原来的座椅,他手臂的皮肤偶尔都会碰到她的耳朵、脸 木格子窗隔开的光,月影憧憧,还有灰白的墙,陡然在脑海里立体。 那夜,沈家恒双手将全部筹码推到两人面前,还在笑着说,既然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不如将这娃娃亲定下算了后来他送骰子给自己,连沈家明都难得开沈策的玩笑,照澳门的法定结婚年龄,等三年再说。 不过,都是哥哥们的玩笑,少年们的口无遮拦。 沈昭昭以为他要说话,完全没有。 他估摸是还困着,手搭在开关那里的墙壁上,没动,微微闭着眼睛,被窗帘最后全打开的咔哒一声惊醒,睁了眼。 “下楼等我。”他低声说了句。 沈策推开一扇门,里头是浴室,从镜子里看她还在“我洗澡。” 沈昭昭被说得脸热,转头下了楼。 身后传出阵阵水声,很清晰,一听就是没关浴室门,估计他还是太困了,忘了。 浴室门没打开前,沈昭昭绝对没想到那是干什么的,要不然早走了。 影音室竟然也有浴室,习惯真是奇怪。 沈策不常回来,对自家厨房也不熟悉。 冰箱里是下午司机帮着买的各种食材,色彩丰富,在红、紫红、黄、淡黄、白、奶白、青里,她认出了豆苗的浓绿。 他刚好指到这个。 沈昭昭意外惊喜“你会做我最爱吃这个。” “酒香的” “好。”竟然真会。 他拿出豆苗“看看还要吃什么。” 她喜欢吃素,弯腰挑选,冰箱里真是各种素菜都齐全,正对口味。 沈策离开厨房,再回来,拿了瓶五粮液,像专门问过谁,为这门菜事先备下的酒。难道问过妈妈这是妈妈最喜欢用来炒豆苗的酒,因为她从小爱吃,妈妈试过几种白酒,发现用这个炒出来最香。 沈策特地让她去天台等着吃饭,没多会儿,几道菜全齐了,除了这道酒香豆苗全都是白灼或清炒。两人在游泳池旁,吹着风,她脚踩着拖鞋,一翘一翘地玩着,目光时不时要到他的身上。 “你朋友说,”她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和他聊着,“你小时候住在江南” 今天和她走得最近的是梁锦荣,当然话中的“朋友”是指得那位。 他没说话,把酒杯递过来,转了半圈杯口。 沈昭昭心一跳,没动。 “不喝酒” 她点头。 其实会喝,但第一晚单独相处,还是收敛得好。 面前的男人低下头,抿了小半口,缓缓喝下去“我生下来被抢救,走了几次鬼门关,医生说很难活。爸妈舍不得,就找了个人过来看,说是尘缘薄,澳门的水土留不住我。” “江南能留住你” 他默认了。 “在江浙吗还是哪里” “普陀山附近,一个小镇子,”他看着酒杯,“住到三岁。” 普陀。 陌生的地方,她没去过,听同学提过一回。 沈昭昭继续用脚指头勾着拖鞋,在脚下的地面上轻打出一个个小拍子。一抬头见他在看自己,对他笑了笑“你接着说。” “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是喝得尽兴了,靠在藤椅里,目光捉着她。 被自己哥哥盯着,盯到思绪漂浮,不得不去看游泳池水的池水,像在赏景。 “我把这些拿下去吧”她决定还是先走。 一定是酒香吃醉了人。 “有人会收。”他说。 “不是没人吗这两天”她记得司机说过。 “物业会打扫。” 被剥夺了一个离开借口,她还有另外一个。 沈昭昭推开椅子,晃了晃手机“妈说要给我打电话。她和你一样,知道我有时差,特地等到现在。你慢慢坐。” 走出去两步,她又停住,倒背着手转身,对这个哥哥示好地说“忘了说,真的很好吃。” 他点头“承蒙赞誉。” 这会儿倒像中午饭桌上的那些年轻男人,是天纵骄子,目下无尘的姿态。 沈昭昭对他摆摆手,又是示好地一笑。 回到房间,妈妈准时打来电话,问她和新哥哥相处如何,正好帮她把这故事讲完。妈妈转述了更详细的父辈版本,带到普陀山那边后,见过两位和尚,都是一样的说辞,说沈策原本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在江南养大还有一线机会能活下去,因为那里有东西能拴住他。 后来命大,真活了,只是长到三岁仍不说话,对周遭人也是不理不问,于是家里又去问高僧,说他还存着前尘夙念,轮回未忘,若一直消不掉,仍是一场大劫。果然,没多久又是一场重病 “后来就好了”她像在听一个故事。 她喜欢听这种故事。这可能是大家庭的特征,总有人笃信风水命理。 “应该是好了,”妈妈说,“你沈叔叔也只提过一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番外不渡彼岸 “施主并不如传闻那般”老方丈端详这个男人。 盘膝坐在高僧面前的人,青衣着身,双凤眼中含着几分笑。不必这个高僧说,他也知道咽下去的是什么。 无非是戾意,杀气,暴行,诸此种种。 “都是真的,”他直言不讳,“本王,只是藏得深。” 沈策仍旧隐隐带笑,凝注方丈。 传闻中,他是曾被十万大军困于荆州,战前痛饮大醉,带一万七千骑杀出一条血路,一战成名的江水之王。那一战到最后,仅剩下五百余人,他从尸山血海走出,仿佛阎王殿爬出来的鬼王。 传闻那一战之所以能胜,是他带三千骑死士杀入阵中,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最后跟着他回来的只有四人,个个眼通红,指缝里全是血。 更有传闻,他那日大胜,于阵前痛饮敌将之血,祭万千生灵。 方丈和他对视,被他笑中的戾气震慑,终于懂了 倘若两军大战,是睚眦迸裂、面容肃杀的将军让人更害怕,还是沈策这样面带三分笑、痛饮一杯血的将军更可怖显然是后者,是沈策。 沈策离开庙宇,让人护送方丈和尚们去洛迦。 方丈猜沈策在乱战中,特意遣精兵护送自己和弟子们,是为了让他们为沈策诵经消灾。大师据实而言,沈策满身杀孽,此世难消,诵经修庙都无用。 “不必为我,”沈策于马上,回说,“为家妹。” 其后方丈到南境,方才听说江水两岸无人不知,沈策有一胞妹,被他看得比命还重。 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一念受红尘牵绊。 “沈氏有女,名唤昭昭,国色天姿,貌若优昙之花” 那日茶楼斩杀说书人后,他命人寻来昙花,养在大帐中,到花开之日,反倒让人拿去送人了。这花名不副实,比昭昭差了太多。 但也不好丢去喂马,毕竟说是像她的花。 三个月后,昭昭意外跌伤。 他心知肚明,她是为了逃避赐婚。 赶回家的他佯作要将那一院子的婢女郎中都斩了,是知她生性良善,不忍连累旁人,就算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下人,日后也不敢再伤了自己。 那夜,他本要赶回军营,她却“病”了。 在床榻前,她往他怀里靠,说是闻着香灰味才安心。 自从长大,这还是两人最亲近的一晚,她的发丝在睡着后,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他看着那几根头发,手指搅着把玩,摆弄了半个时辰。她像被梦魇住了,手往他前襟里探。 他没动。 任由昭昭摸到自己的前胸,滑到腰上,又去到腰后。 那天夜里极静,像年少时,他练剑完,抱起靠在木门上睡着的小小女娃,回屋里睡,冷,没炭火。她往他怀里钻,拨开他的衣服暖手 她的手指很软,是女人的手。 倘若她再动,自己要如何 沈策早设想过,假若对生死追随自己的将士们坦言,要和胞妹在一起,会有怎样的下场。宫中朝中早对军权虎视眈眈,军中也有世家派系,全靠他一人威望压制。同胞妹苟且,只这一样罪名,不必传到宫里,已足够让他死在万马千军当中。 当年随他活下来的那一批死士,必会护他,随后呢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死伤无数,最后将他逼到死路杀了红颜祸水,还是自杀谢罪 尤其这红颜,是违背伦常的红颜。 他不怕死,却怕她被逼死。 他拦不住万马千军,最好的结局也是自己先死,她后死。 是一个走不出的死局。 沈策想将昭昭的手臂拉出。 温热的指腹从他的腰上滑过,像打着了火石,让他想到军中男人谈笑的话,军中男人,常年浴血,自然是荤素不忌,当着他这个郡王的面也常打趣。 昭昭微微蹙眉,在梦中不满“哥,别动” 他眼中有火闪过,识破她在装睡,嘴角微扬抱了你整晚都只敢把玩几根黑发,你倒好,真不把沈策当个男人。 他没说话,索性当自己也睡糊涂了。任她去。 再装,她也熬不过他。 他曾涉水伏击敌军,连战三日夜,也曾接连攻城两天三夜。今夜是暖床软被,昭昭在怀,一晚不眠也无妨。从她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失力,沈策知道昭昭睡着了,她的膝盖在他腿上,她的脸在自己的颈窝,呼吸落在他的领口里。 “昭昭” 他想抱她躺下,俯身,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烛光。 昭昭睡在他的影子里,全然不知,他就用这个姿势,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连沈策都要以为,今夜两人真是同床共枕了。而他只是夜半离开昭昭,不得不去处理军务、却还心有不舍的男人。 天亮时,他唤人来,为她沐浴更衣,洗去一夜从自己身上沾染的杀气。从他封王起,很少回沈宅,是怕杀气和戾气影响到她。 隔着一扇木门,水声隐隐。 他听了会儿,想到昨夜腰上胸前的手指,实在不该再留。 “哥” 他没应声,径自而去。 不久,军粮短缺,难以过冬,又有敌军来袭,皇帝无心久战。 “沈氏昭昭”已经名声在外,正能用来结姻讲和。 沈策压下要昭昭出嫁的密旨,点将出兵,短短半月连破三城,更是亲身夜袭,取敌方大将首级,掠回三年军粮,振奋军心,年前大捷。 沈策负伤而归,怕昭昭挂念,瞒下此事。 但又怕昭昭聪慧识破,主动说今年闲来无事,要陪她守夜。 除夕夜,他怕提早落雪,耽误回沈宅的行程,带伤提前往家赶。他随身带着各种吃食玩意,填满了几大箱子。等到沈宅外,天还亮,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堂堂一个郡王带着军医和副将,在正对着沈宅的一个小巷子里,赁下了一个花糕店,满满坐了一屋子。 无事可做,把箱子都打开,一样样挑拣,最后揣了一包夷人进奉的果实到怀里,往后门走,走了十几步自己兜回来。天还没全黑,不能入府。 入夜后,他终于进了家门,换衣裳,拆绑带,还特地弄了一把香灰在手里,揉搓了会儿,又洗净了手,才去见她。 烛光里的昭昭。 惊得是他的心,动的也是他的魄。 她一双像小鹿似的眼里,倒影着自己,还有烛火。那里明明有他,却还是不甘心,总在试图找自己的方位。 “从小守岁,我就看不清。”她轻声说。 看不清有看不清的好,省去不少麻烦,也不用知道,他始终在看着她。 满屋子烛火照着,他靠在那,难得的闲适,剥果壳也在看她,看她手撑着下巴,乖乖伸手,对着自己。 他想问,怎么不趁睡抱我了 可还是笑笑,随口说着“夷人进奉的。” 昭昭接过去,捻着吃,引得他心念微动。 “脸过来,让我看看伤。”他说。 她推开案几,脸上堆满了笑意,往自己身边凑。 裙边扫过他搭在榻上的手背,他的手往上,握住了她的肩,看着困住了自己多年的心魔。她的嘴唇涂了胭脂,不过都因为吃果实而吞掉了,在烛光里浮着一层润泽的水光,睫毛没多会儿眨一下,没多会儿又眨一下。 从小就这样,不安时喜欢眨眼。 那是一小块红,像涂了浅浅的胭脂。他想摸摸看,没动。 离开沈宅,沈策去了洛迦山。 如同每次一样,不渡海,等方丈来见。 方丈曾问他为何不渡海,以为他畏水。可驻守江水两岸的人,怎会畏水方丈百思不得其解。 “这里有句话,能渡莲花浪,方能度彼岸,”沈策望着眼前被称作“莲花浪”的海浪,告诉方丈,“我不想去彼岸,为什么要过海” 佛家里,脱离轮回,就是彼岸。 可他只有在轮回中,才有机会等到和她相守的姻缘。 方丈笑问“施主不怕红尘之苦” 他笑答“就算红尘之苦,沈策也甘之如饴。” 柴桑沈郎,沈氏昭昭。 终会等到有缘的一世。哪怕前尘皆忘,他也要夙念永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四章步步生前尘(1) 妈妈在电话里为沈策说了不少好话。 说推拒了老洋房要指派的人过来,是想要和新妹妹处好关系,还特意问过她平日的口味,那道酒香豆苗就是他有意问过的。 电话挂断前,她听到沈叔叔的声音“哥哥对你怎么样” “很好,”她说,“刚给我做了宵夜吃。” “注定的兄妹,”沈叔叔评价,“他是家里同辈最小的一个,从来不会照顾人,对你倒是拿出耐心了。不过以后你就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了。” 这个沈叔叔她见过几次,年纪比父亲要小,城府深好多。 她亲生父母结婚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是长辈牵线,学历相当,样貌也都出众,家境上沈家更好,妈妈算是下嫁,出嫁十八岁,最后离婚收场。起初家里长辈不肯让爸妈分开,事关两家和气,还有颜面,后来妈妈一意孤行,在昭昭三岁时坚持离婚,又用了数年,白手起步创立公司,做出成绩给了家族一个完美的交代。 也因此,被表外公看重,召回家族企业,成了表亲小辈里唯一手握实权的人,和沈公的几个儿子一起主掌生意,主管房地产和其后的博彩生意。 妈妈如今事业有成,感情可以更不受约束,在四十多岁再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位沈叔叔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来之前,妈妈给她讲过沈叔叔求婚时说的话“宝盈,我这一年来,每隔几日都要梦到你一次。梦里,你都在和我开会,谈生意,我却总想打断你,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去喝杯咖啡。所以,宝盈,我想不如把梦里的话说得更直白我想问问你,能不能考虑嫁给我当然,以你的能力、样貌和才学,会遇到许多比我更好、更年轻的男人,或是你不再想要婚姻。但我还是想要试试,问问看,你能不能再下嫁一次” 铃音乍起。 是对讲电话,床头的。 “看你房间里有灯光,”他在她拿起听筒后,先开了口,“刚打完电话” “刚挂,还和你爸说话了。”对讲电话旁有个贵妃榻,她躺到上边。 还在困惑沈策怎么能看到灯光。 他住三楼,从顶楼到三楼,根本不会经过她的二楼。 “是吗。”他对电话内容并不关心。 突然有女人的声音,沈昭昭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有客人” “客人” 声音渐大,配乐渐起,是电影,还有火车行驶的音效,是在影音室。 难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灯,从顶楼去影音室的话,确实要经过自己房间。 起初她考虑着,因为两人彼此都还在客气着,在彼此熟悉阶段,他找自己也需要先铺垫几句,再说正事。未料,仅仅止步于闲聊。 两人隔着一层楼板,讲了半小时的话,从香港和澳门的天气,婚宴的菜单,说到她读书城市的天气,聊在寄宿学校生活。聊到她被送过去初期的困窘“非英语国籍的小孩,过去会被要求读法语学校,我妈一听很开心,直接把我送过去了。” 一开始看不到什么成效,后来放暑假寒假,两姐妹碰到一起都会有一个共识,她的法语完全不输在法国读书的姐姐,英语更是绝对胜出。那时她终于承认妈妈有远见,生活在双语区,语言上果然会有天然优势。 聊到后头,沈昭昭严重怀疑,这个电影能无聊到什么程度,要让他找个陪聊才能看得完,也在揣测他肯定有严重的强迫症,这么难看的电影也要坚持到结局。 一小时后,她忍不住问“电影还没看完” “在放第二部。” 和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愣着都第二部了,还不睡。 “好看吗” “没注意,应该还可以。” “开车带你去兜风”他似乎也看得不耐烦了,不经意地问。 现在壁钟显示凌晨两点。 “不想去”因为讲话太久,越发有属于男性低音域的那种磁性。 昭昭犹豫着“你好像不能开车。”一小时前刚喝得酒。 那边沉默了。 “要不然去沙滩,”她反正也不困,建议说,“我可以陪你去。” “我们在半山,走下去不方便。” 也对。她以为午夜闲聊会到此为止。 “接着说。”显然他还想继续。 结果兜了个圈子,隔着一层楼板的两人回到了原点,夜聊。 那晚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了,再醒来,眼前是白色的对讲话筒,里边没动静。 床头对面是水墨风格的墙纸,像人工手绘的,阳光从半敞开的窗帘照到上头,那上边的连绵山脉江河像凸出来的,又像涂料做版画。 她看着那画,盯了半天。 煲了一晚的电话粥,全是杂七杂八的闲聊。 她下楼前心情微妙,转过楼梯,先见到客厅里收拾房间的两个物业的女孩子,沈策没见人影。在给地毯吸尘的那个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小姐醒了沈先生说要等你睡醒再上楼。” “小姐有没有要换洗的衣服”另一个问,“还是和先生的一样,三楼的衣服都收走吗” 沈昭昭反应着,这是把她当成沈策的女朋友了。 “我住二楼,”她赶忙澄清,“我哥睡三楼,我睡二楼。” 对方意外了一霎。在业主信息里没有过沈小姐这个备注,不过很快,对方就笑着点头,声色不露地化解了尴尬“不好意思,沈小姐,请问二楼房间里有什么衣服要收走还有午饭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们。” 沈策离开前,已经交代给了物业,照顾她的午餐和下午茶。 他白天都不在,毕竟是他父亲的婚宴,有重要的客人需要他亲自去招待。 六点前,沈策电话过来,让她直接坐电梯下车库。他回来了。 “等我十分钟,”她很快更正,“五分钟。” 沈昭昭用五分钟把居家服换成夏日的套裙,坐电梯去了车库。 车库的灯全亮着,铁门也是敞开的,里头有四个车位。 昨天的一辆黑色车停泊在最里侧,是昨日司机送两人回家用的车,余下三辆都是年轻人喜欢的车款,他坐在一辆灰蓝色的车里。为了接待贵客,比昨天严谨不少,在t恤外穿了件休闲西装,短发着重打理了,面上架着一副细框的眼镜。 她整个白天没见到一个人,终于看到他,心情莫名好。 “笑什么”他看上去心情也不错。 “平光眼镜,”昭昭指了指他的眼镜,从侧面看到玄机,“装成熟的道具。” 他没否认,一手从鼻梁上取了眼镜,递给她“你不说,都忘了还有这个。” 昭昭自然接过,她坐妈妈的副驾驶座习惯了,给司机打下手也习以为常,翻找出眼镜盒,好心地掏出灰色的眼镜布把镜片也擦干净了,放进去。 因为知道她初次来港,沈策就定了在太平山顶的餐厅吃晚饭,又开车去梁锦荣在兰桂坊约的局,全是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初到这里会想去的地方。 兰桂坊人实在多,被热闹氛围带动着,又有梁锦荣的怂恿,她终于放弃了初到这里的矜持,照梁锦荣的说法,给她点了“小孩子”喝的,看上去漂亮却没什么好喝的杯鸡尾酒。 一个露天小圆桌,小到不行,三个人围坐着,腿挨着腿。 沈昭昭喝了口,被沈策的眼睛成功捉到。 她心虚低头。 “干什么你妹妹喝酒也要管人家成年了。” “你问她。”他笑着睨她。 她两手撑住自己的脸,对他轻声告饶“昨天和你不熟,才骗你的。” 沈策什么都没说,摇头一笑,招手,掏钱再买了一杯,让她换着喝。 服务生刚要收钱,梁锦荣按住他的手“不去万丽了” “不去。”沈策根本没打算再转场。 梁锦荣哭笑不得,感叹沈少真是不给面子,他可是特地来接他们的。从梁锦荣的话里,她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今天真正的主场在湾仔,聚了一群人。而梁锦荣来,是受命押送沈策过去,很多人等着他去捧场的。 “她这么小,怎么去”沈策最后说。 梁锦荣想想也是,人家的妹妹刚满十八岁,还是算了。 梁锦荣很快离开,剩他们在桌旁。 服务生送酒来,笑着和沈策低声说,过两天有情侣场,女孩子免单。明显是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沈策笑一笑,像没听懂似的接过她的酒,多给了服务生一张小费,将人打发走。 他要开车,喝得都是苏打水。 沈昭昭喝的第一杯度数不高,不至于醉,最多是让人开心,情不自禁要多笑。 她瞟到邻桌女孩子瞅着这里,在瞅他。 于是循着陌生人的目光,也想看他。目光溜到半途中,收回来了,轻落到玻璃杯上。她趴在红棕色圆桌上,看着玻璃里的柠黄液体出神。 十三四岁时,她会和姐姐不经意提沈策,姐姐对他毫无印象,自然没得聊。十五六岁里梦到他两次,睡醒都会坐在床头犯懵。 那时小,没意识去往深处想,是小女孩的私密心思,连对姐姐都没说过。 透明的杯壁上,有水珠淌下来,她吹了口气,试图改变水珠流淌的轨迹。 慢慢地,透过玻璃,看到了他的下巴颏,还有下半张脸的线条。 从下往上看,轮廓更是俊秀。 “醉了”沈策问她。 “没,不会,就这么点,怎么会。”她声音软软糯糯的,浸着笑。 沈策略带促狭地轻扬眉,没揭穿她。 通常把一句话拆分成几个字几个字,就算没醉,也差不太远。 他们来的早,到离开才是这里热闹的时间。四处都是拿着啤酒站街的男男女女,还有甲乙丙丁的路人。他们沿山坡样的小路往下走,身旁的人太多了,她正好看到情侣大大方方在道路正中接吻。她想看,就真借着酒意停步,认真观摩。 因为这个出人意料的驻足,很快她就被四五个同行的韩国人冲到一个酒吧的门口。 没多会儿,沈策找回来,看她很聪明地站在原地,也没四处乱跑,唯一不聪明的就是在看一对金发和黑发美女在接吻。人家看到昭昭在看,还都停下,热情地对这个小妹妹招呼着,搞到沈策都觉得自己多余。 沈昭昭没好意思对他讲,这是第三对了。先前看到的男女亲,还真稀罕,反而是最后看到的这对美女很平常。在女校三年,她对这种恋爱早见怪不怪了 等坐到他车里,她还想,刚刚看到的几对是如何亲得如胶似漆,旁若无人,都能看到舌头是如何分开,又搅到一起的。 沈策开车专心,不太说闲话。 车驶入,车库的闸门缓缓落下时,她斜靠在座椅靠背上。金属落到地面上的重响冲撞着耳膜,她摸着安全带的扣绊,稍稍分神。 明天两个表姐上午会到,下午就要坐船离港,两天过得真快。 “上去洗个澡。”沈策给车熄了火,也解开安全带。 昭昭点点头。 除了妈妈,他是第二个对自己交代到这种程度的人。 “等我电话。”他又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五章步步生前尘(2) 昭昭在浴室的镜子前手握木梳,晕乎乎的,看着自己犯愁。 为该不该接电话而犯愁。 这面镜子极宽,是高度的五倍,照出了浴室全貌,两侧也用磨砂工艺雕出了亭台楼阁,镜背面有柔和的光,从四周照出来,为镜子镶了一圈淡淡的白光。 浴室是黄光,唯独镜边缘是白色的,像月光。 铃声朗朗,对讲机在最静时响起。 她没动,瞅着棕色木格子里的听筒,微妙感再次袭上心头。 当初妈妈和澳门沈家开始有往来,她窃喜过,也许有一天妈妈会邀请这个哥哥到家里做客,就能再见了。其后妈妈一提及澳门,她就认真听,想挖掘他的信息。 妈妈说结婚那晚,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到天亮。被阳光一晒,反而清醒了,真是莫名其妙,只有一面之缘,也不知在难过什么。 铃声消失。 很快,敲门声响起。 “来了”她把梳子丢去木匣。 手扶在门把手上,想想穿得没什么不妥,直接开了门,没等看清门外的沈策,已经抢先解释“我听到电话响了,没来得及接。” “还以为你醉过去了。”他笑,可能是看到她没事,是放松的姿态和语气。 “没有,不会,怎么会。”昭昭也对他笑。 “解酒药在楼下。” 她摇头“不用喝那个,真的。” 本来就因为酒精眩晕,被自己摇得更晕了。 两杯鸡尾酒,第二杯很烈,是沈策没经验,从不喝鸡尾酒的人让服务生拿来最热门的给她尝,尝出了麻烦。 沈策看得出,昭昭握着门框边的手指,微微扣着那木头,其实用不上力气。 他没点破她的醉意“懒得下去那要我拿上来吗” 昭昭又摇头“我在等电话。” 试图找个理由关门,不想在他面前失态。 “放房间门口,打过电话自己出来拿。”他走前说。 昭昭怕他端药上楼,识破自己的话,开了音响,低音震动着脚下的地板。 又是敲门声,不过这次是象征性的,在提醒她解酒药在门外。她料定这夜会相安无事,平稳度过,但事与愿违,解酒药只是这夜的开端。 半小时后她口渴到把解酒药当水喝,嫌不够,摸黑下楼,走没两步,腿一软坐到了楼梯上,屁股一着木板,就忘了下楼的目的,抱着楼梯扶手下的栏杆,恨不得马上睡过去。开始还在有意识不能坐在这儿睡,额头被栏杆上的雕花硌疼了,对空气抱怨着,渐渐往梦深处走去。 梦里是沈家老宅的水榭,艳阳下,她趴在临水的栏杆上,伸手,去要水面捞水喝,有手扣住她的腕子,问她坐这里危险不危险,她想挣脱,只想着捧水喝,可如何够,都够不到水面。结果还是杯口堵住了她的怨念。一口口喂下去,杯子小,她嫌弃着,换了大杯子,喝到口不再干,人也不再燥热难耐。 有人拿毛巾给自己擦了汗,冷风徐徐,吹得她冷。 直到被温暖覆盖,她又嘟囔着热,手和手臂被冰凉拂过,最后是手被这阵凉包拢住。昭昭想起年幼时冬天出去看雪,妈妈一手一个牵着自己和姐姐,也是如此的冰凉。 手被握得很紧,她抗拒地想逃,对方松了一些,但很快又握紧了。 她最终选择放弃,任由右手被禁锢着,睡得更深了。 清晨,昭昭醒来。 竟然盖着毛毯,睡在影音室。这沙发极宽,她靠里边睡,身前空出大半。 房间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投影在墙壁上的画面是定格的。昭昭看得眼熟,辨认着,发现是一部法语片沉静如海。她看过,有点闷。 而且看画面上的标识,还是静音模式。他竟然用静音模式看这么闷的一个片子,好有耐心。 “猜你差不多要醒。”推开门的人,手里端着个木盘,里边是刚煮好的滚烫白粥,能瞧见生鱼片在粥里,是生滚鱼片粥,剩下的几小碟是小菜,芥末云耳、盐水花生。 她马上坐直,找拖鞋,脚在沙发旁滑了两下,没找到。 沈策把木盘放到茶几上,找到拖鞋,拎着,轻丢在她脚下。 “你做的”昭昭心慌得要命,面上不露声色,还做出一副闻粥的样子。 “买的。”他否认了。 这里没准备这种食材,准备了他也不一定做得好。他向来不善厨艺。 昭昭想问昨晚我怎么到这里的 怕问出不好的形容,更怕自己酒醉吐真言,说了让两人都难堪的话。在这磨人的猜想里,她迟疑着,一开口,叫了声“哥。” 房内的气氛陡然转变,是短促的安静。 沈策抬眼,目光一下敲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心一抽,没来由的。 昭昭对他浅笑“终于习惯了。” 他仍不做声,眼睛像是烈日下的池塘水面,风吹过,水波纹一荡,浮光刺目。 仿佛看穿了昭昭的小聪明,看穿她怕昨夜荒唐,想用称呼提醒两人之间的关系。 昭昭一句紧跟着一句“我好不容易开口了,你答应一句。” 非要逼得他答应似的。 沈策终于收了眼中锋芒,挪动脚步,离开她这里“还是想好叫什么了。” “是啊。”昭昭莞尔,低头闻着鱼片白粥。 她将筷子拿住“我们怎么过海你不是说,还有叔叔的朋友吗” 他没用遥控器,直接关掉播放机的电源“等你两个表亲到了,坐游艇过去。” 昭昭为了表示对早饭的兴趣,吃得不停口“粥好香,你真不吃吗” 她拿起勺子,连喝两口。远比看上去的烫,滚入喉,险些把眼泪烫出来真是流年不利,喝个酒就要醉,吃口粥也要被烫。 沈策本想提醒她很烫,但没赶得上,看到她既想吸气又碍于他在,装着没事人的样子,开门离去“慢慢吃,天刚亮。” 今天的行程,比两天前顺利许多。 昭昭起先怕单独和他相处,后来发现真是多虑。除了她和表姐们,还有沈策父亲的朋友,他的朋友,不少人在。 路程短,但一个个接上游艇,安排寒暄,最忙的就是沈策。 他完全顾不上她,看上去是没把她当成外人,在游艇上,一句招呼都没有。甲板上围坐着的休息区有四个,他也始终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表姐沈家晏和昭昭玩笑“你这个哥哥好像对你不热情” “没,他人挺好的,”昭昭替他解释,“今天好多客人。” 表姐对沈策很有感兴趣,因为猜想昭昭对沈策不了解,多问无用,就和昭昭聊沈策家里的情况,毕竟昭昭妈妈和他们在婚前往来有四年多了。 沈策家善于“藏”。 不上市,看不到公示的财报,她也只能从妈妈口中偶尔听到几句。主要是物流生意,境内外房地产,也会参与境外基建项目和博彩。很多涉及的项目都不太赚钱,但和政府的对外政策走向一致,算是典型的民族企业。 “房地产不好说,信息都不公开。从博彩这一块,可以稍微了解一点,”昭昭给她们分析,“我去年跟妈妈学看财报,可以推算的。澳门有一家新开的场子,是美国人投资的,这个人在拉斯维加斯和澳门都有赌场,04年身价是30亿美元身价,自从澳门开了,短短两年,身价就超过了200亿美元。” “去年,每小时入账100万美元。”昭昭说。 可想而知,这个生意真是很赚。 半小时后,闲聊的人群各自散开,互相引荐,彼此认识着。 昭昭心情不佳,进到船舱。 这里没人,她坐到沙发上,仰头靠着,看玻璃外的蓝天。玻璃门敞开着,空调和外边热浪对冲着,她左边是徐徐凉风,右臂旁是滚滚热浪。 “不太高兴”沈策走入,“都快到了,反倒进船舱了” “怕他们找我说话,”这是最好的理由,“在女校太久,不习惯和男孩说话了。” 其实就是提不起精神。 “为什么会读女校”沈策到她面前的吧台旁,杯子递给调酒师。 “那里有几家好的私立,全是教会学校,”昭昭也无奈,“我不想读教会学校,挑来选去只剩下两家,女校这个可以学芭蕾,我妈喜欢。” 沈策点头“听出来了,你不信他们的教。” 两人从早晨开始,就有点疏远的意思。 现在说话也是,不远不近的。 “这里鸡尾酒都还不错,”最后还是沈策先示好,对她招手,“过来试试。” 昭昭如释重负,走过去“不喝酒了,饮料行不行” “就算你要,也不会给你。喝醉了要胡闹,闹完了”他一笑,不说了。 昭昭只当没听到。 沈策为她要了不含酒精的鸡尾酒,问调酒师要骰子,和她边玩,边喝。 昭昭一投,就是双四,他不禁笑了“好手气。” 双四算什么好手气。 调酒师没听懂,最大是双六,不是吗 “送你的骰子,弄丢没有”他手臂搭在吧台边沿,同她闲聊。 “没有,”她马上说,“在家里。” 这是一个谎言,她其实随身带过来了。 他没什么太大反应“还以为你带来了。” “带骰子干什么”昭昭假意笑笑,“多麻烦。” “也对。”他语调仍旧平平,不见一丝半点的情绪。 昭昭两手端着自己的杯子,低头抿着饮料,靠着吧台不适,站直了也不适,为自己说的一句假话。她只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可总觉得自己最后一句显得很不看重这个礼物。怎么说,也是人家诚心送的。 “而且,”还是抗争不过自己的内疚心,她解释,“带出来容易丢。” 沈策一笑。他捞起骰子丢出去,松木骰子在橙黄的圆形毡垫上咕噜噜滚了半圈儿,落定,仍是双四,心情更是好。 “一套骰子,丢了再做,”语气终于有了暖意,“我去招待客人,你管好自己” 昭昭点头。 等这里只剩自己和调酒师,一个擦杯子,一个趴在那,出神地用食指按住骰子,慢慢转着,为自己的心情起伏而苦闷。 前后见到三天而已,到底怎么了,中魔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六章步步生前尘(3) 窗外,已经能看到岸边的码头。 沈策没招呼任何宾客,绕到船舱的另一边,面对着船尾。看着那些翻白的,追赶游艇的海浪,在想昨夜。 昨夜的昭昭,坐在楼梯上,两手还很保命地抱着栏杆。他看得直笑,蹲下身问她,坐这里危不危险不答,是醉得深了,抱起来倒不沉。 他把她带到影音室的沙发上,想去找毯子。 这一低头,卧在臂弯里的她微转了脸,正对他。热息就在正前方,落到他的人中和唇上。 像被牵引着,他只想和她亲近。 这种无解的感情,始于五年前的那个雨中相遇。 和她的相遇有诸多巧合,多到令人匪夷所思,令人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存在。 台州祭祖本不该由是他去,是因为自幼照顾他的老僧病重,他才赶回来,顺便去了台州。 而那天,他本打算祭祖后立刻离开,车都已经开出了沈宅,却接到母亲的电话,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内地的花糕。寻常这种事都有司机或助手做,但那次去台州,为了表示对沈公的尊重,他没带任何人随行,司机也都是台州沈家的人,不好支使,问了地址,独自走过去。 那个花糕店,店主是个老婆婆,人不习惯在店前。 只得去门店后,小院子里买,买好往出走,没留神撞上树上挂着一个篮筐,破了鼻梁,又被老婆婆好说歹说拉回去,消毒上药。药还找不到,热心地不让他走,他只好耐心等着。 这一耽搁,足足耗费了二十分钟。 没来由的受伤,没来由的等待,没来由的对一个陌生老婆婆有了耐心,坐在院子里的竹编凳子上等着。 像所有的事情,都为留住他。 那天,外头极静。 他以为,如此雨天,小巷路面积水又多,怎么都不会有客人。 直到,他要离开,将将掀开布帘子,忽听得一声问“你好,我想买花糕。” 清脆的少女声,像在脑海里炸开了一道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他走出去的脚步都是迟疑的,带着一丝揣测,这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堂屋里灶台的火,照亮了小半的屋子,外头,背对着天光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目光越过前堂投过来。他心头一窒,视线陡然模糊,盯着她的身影轮廓,仓皇地走前两步,方才借着室外光看清她。 陌生的面孔。 她一张鹅蛋脸上,杏眸清亮,穿着个斗篷式的风衣,为了避寒。及肩黑发被雨淋得微湿,人站在柜台外的台阶边沿,背后是屋檐下的雨线。他从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孩子,像羊脂白玉做出来的。 后来他鬼使神差,改签返程的机票,是因为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坠儿,那是台州沈家小辈们收到的礼物,一人一个。 回到沈宅,略描述衣着,被她的哥哥们辨出是那对“双胞胎”。 其后和沈公喝茶,有意无意,话往双胞胎身上说,终得一见。当晚亦是,皆是有意而为。一见再见是为何他也说不出。 他自幼多磨难,经历多,心思自然也多。凡做事都要谋定而后动,要一个目的,一个结果,或至少要能看到益处。 唯独在那天有了例外。 电影的主人公还在念着对白。他心生躁意,换为静音。 这两天恶补了不少法语片子,想捡起年少所学,怕过于生疏。昭昭是在法语区长大,两人要能用这个交流,会亲近不少。偏今晚是个爱情片,是德军攻占巴黎后,一个德国军官和法国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家国相悖立场下的暗涌情潮。 难于启齿的感情。电影里是,这里也是。 她的呼吸很轻,酒意不重,更浓的是解酒药淡淡的药香。 “昭昭。” 她微皱眉,睫毛慢慢动了下,像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睁不开眼,带着睡腔“嗯”了声。他低头想再叫她,她恰巧偏转脸,睫毛微颤,眼皮也动着,明显醒了。 “醒没醒”他问。 她又努力,缓缓将眼皮撑开,这一次终于睁眼了,可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似是嫌他烦,一直干扰自己睡觉。 “装的,还是真醉”他观察她。 吐字的气息,笼着她,她不堪这招引,这回眼睛彻底睁开了。沈策看到她乌黑黑的眼瞳里都是自己。她又皱眉,慢慢地说“今天你不在,我去了花房,天台的。文竹种的好,水仙也好,开得真好你女朋友来看过吗” “没女朋友。”他低声说。 他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醒着的昭昭,说话不会如此直白。 她一歪头,看了眼没有声音,在自动播放的影像“爱情片。” 醉了的人,思维是跳脱的,话也是。 昭昭的瞳孔有电影的画面“有点闷,”她轻声说着,嗓音里带着怨怼的音调,“总不说话,喜欢也不说闷得心口疼。” “真想替他们说。”她声渐轻。 昭昭睫毛微微压下,真想睡了。 沈策半抱着她,看着睡在自己影子里的她。 “说什么”他诱导问。 记忆像滑走的流沙,她全然忘了前一句是在聊电影,困惑着,抿抿唇,又放松了。他甚至能看到她唇边抿出来的小痕迹是如何形成,又是舒展开来。 沈策在猜她还会跳到哪里。 “打电话,我故意没接,”她语气低落,“你看出来了。” 看出这种事并不难。 “还会打吗。” 房间黑下来,是电影在换场。 光一霎,暗一霎。 “会。”他的掌心拢到她的手臂上,却不动。 是不能再动。 她毫无预兆地烦躁起来,不安地用手指搅着他纯棉衬衫的纽扣,手指循着两粒纽扣的缝隙,往里钻,钻不进去,像在反抗什么似的,愈加不满。 手指在纽扣缝隙搅着,一点点熬干他喉咙里的水分。 他抬高背脊,慢慢地,单手解开了纽扣。 女孩子的手指溜进来,在他身上寻找要的地方。沈策身上的热浪被引高了,一遍遍冲刷着两人之间的一道墙。 少年时搂在身前,十指相扣摇骰盅都不会有杂念,那时是要哄她高兴。可现在,男人的身体开始辨识怀里的女人。 住在小楼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楼上楼下的安静相通,连地下车库的寂静也要渗上来,催烧着这一把野火。 他手够到茶几上,想找遥控器,取消静音。需要声音来灭火。 遥控器被他一拨,重重掉落,怦地一声响。 她在梦中被重响吓到,搭在他腰上的手指掐下来,恰是在野火上浇下一泼油。 沈策终是低头,微微张唇,碰到了她的上唇。感觉到她上唇震动的一刹,窒息感袭上心头。两人都僵持住,唇下的她像是在思考,这是在干什么。 柔软、烘热的触感黏住他。 他忽然像被无数的错觉缠住,背脊时冷时热,仿似见到漫天火光,狂风下火把的影子压迫着,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凄凉感。 昭昭学着他,轻抿他的下唇,软软的压迫感,黏住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亲一个女孩会这么有耐心,他缓缓从她的人中摩擦而过,也移到她的下唇。这回是完全张开唇,和她互相吮住对方的嘴唇。 掌心在她的手臂上,不厌其烦地来回抚摸着。 到澳门后,沈策安排了十几辆车在码头上送从香港过来的宾客去酒店,包括昭昭的两个表姐。 昭昭目送表姐离开,上了沈策的车,跟他去沈家。 车驶离码头,没多会儿,昭昭瞥见经过的渔人码头指示牌,扭头回来“是歌里的那个渔人码头吗” 身边坐着的男人,正把休闲西装脱下,像是没领会她的话。 前面司机笑着说“不是的,沈小姐。歌里是愚人码头,愚昧的愚。” 昭昭恍然,是自己记错了。 在陌生人面前犯错,多少有些懊恼,偏沈策还全程都在听着。午后的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在他短发和鼻梁上打了光似的,光里的人还在用目光揶揄她。 “那首歌,挺好听的。”她想把这一段揭过去。 沈策点点头。 方才感谢他不取笑自己,他就开了口“你倒是忍得住,不问昨晚。” 昭昭心跳了一跳。 从沈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妥。昭昭细细把昨夜残存的记忆重新过了一遍,约莫勾勒出自己撒娇要水喝,人家尽心尽力照顾,被自己摸手的不好片段。车内太静,她不想让司机听到,往沈策那边倾了倾“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先道歉。” 沈策偏头,看过来一眼。 昭昭本来是在耳语,两人脸对脸,更不好说了。 她控制着音量,诚恳地说“过去在家里和哥哥们都很亲,习惯了。妈妈也常说我和哥哥全都没大没小。” 昭昭见他不语,又说“我是真拿你当哥哥,喝酒胡闹的事,千万别当真。” 沈策一低头,气息压到她眉间,欲要说些什么,还是收住了。 昭昭心中惴惴。 “和你聊两句,是想拉近感情,”他终于说,“小时候你对我随便得多,现在没说几句,就要道歉。” 她被他说得内疚,为了今天刻意的疏远“主要好几年没见。” 沈策坐直身子,让司机开了音乐。 “昨晚喂你水喝,你洒到我身上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所以才想逗逗你。” 昭昭心立刻松快了。 车开了会儿进了两扇敞开的铁门,到了沈家。 沈策本想她是初次来,想让她在大门内下车,两人一道从草坪步行过去。昭昭想着姐姐已经到了一日,肯定着急等着自己,就没下车。未料车经过草坪时,还是被两个孩子拦下来了,隔着敞开的车窗,男孩子探头进来,笑着叫“小舅舅,”乌溜溜的眼睛转到沈昭昭脸上,亮了几度,“是小舅妈吗” 昭昭忙说“不是。” 他在她之后,也说“是小姨。” 男孩子嘴角一垮,有多次期盼落空的苦闷。 但很快,就对昭昭挥挥手,算是招呼。 因为婚宴是下周,沈家大部分人还没到,整栋楼都很静。 一楼的大厅仅有几个年轻女孩在打扫着。 沈策安排她住在二楼,姐姐就在她的隔壁。两人到门外时,姐姐房门是敞开的,是为了等她,听到他们说话姐姐跑出来,抱住昭昭时,对沈策礼貌地笑笑“反正我不和妈一起,咱俩几百年见不到一次,还是叫你沈策吧” 沈策不以为意,点了头。 自己纠结了几天的称呼,到姐姐这里完全一句话的事。难怪他要说自己小时候更亲近随便。昭昭参照姐姐,反思自己这两日行径,更觉早晨疏远是自己的问题。 看人家多坦荡,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你们聊,”他走前,手在昭昭后肩轻拍了一下,“晚饭我不在,要很晚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七章终是轮回意(1) 沈叔叔招待两姐妹吃晚饭。 这是姐姐初次见到妈妈的丈夫,对昭昭感叹“老派绅士啊。” 和继女们私下吃饭,也是衬衫加身,熨烫妥帖没一丝褶子。事无巨细,逢上菜,添酒都要亲力亲为,将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和女性讲话时,也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低处,毫无刻意。 “妈妈喜欢的类型。”昭昭耳语。所以她当初能断定,妈妈的结婚对象一定是这位沈叔叔。 沈叔叔发现自己被双胞胎观察着,笑着望来“菜合不合口味” “沈叔叔,合不合胃口不重要。只要你们幸福,我们吃什么都是佳肴盛宴,”姐姐举杯,“祝你们百年好合。” 昭昭也举杯“白首齐眉。” 沈叔叔和妈妈相对一笑。 昭昭看到妈妈搭在桌畔的手被沈叔叔握住,细微处都是新婚浓情。妈妈很幸福。 下周就是大喜日。 而自己在想什么想才见过两日的哥哥。想他去了哪,要多晚回来。 饭后,妈妈开车带姐姐去玩,沈叔叔则带昭昭去了一间里外套间的书房,据说是属于这里最早的主人,沈策曾祖父的。 昭昭始终对沈叔叔家抱有好感,因为妈妈说在清末时,沈策的曾祖父是四九城里的名族贵胄,清朝覆灭后,几经辗转迁到澳门,就是因为对租界条款耿耿于怀,想守到这里回归。从进一楼这间书房,她就看出来了,无论是装潢还是摆件儿,都保有了旧时面貌,高到顶到天花板的整墙书架,落地的大摆石英钟,保存完好的老旧黑胶唱片机,一切如昨。 这书房像还矗立在那动荡的时空里,没变过。 “曾祖父葬在北京,在这里上柱香就好。”沈叔叔递来一支香。 她依言照办。 离开书房,外边套间来了几个伯伯,都是沈叔叔这一辈的,只有沈叔叔一人是四十余岁,余下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昭昭挨个见过,想到婚宴有不少四五十岁的哥哥,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沈策辈分大。 伯伯们都备了见面礼,昭昭一一道谢收妥。 多到盒子抱不住,身后伸过一只手,从她怀里接过去几个大件。她回头,是他。 落地的钟刚过八点,这算“很晚”吗 七十余岁的大伯一见他,开了口“沈策回来了。” “大伯。”沈策站到他面前。 “昭昭就是你的亲妹妹,牢记在心里,”大家都静默着听,在座的人,这位大伯说话最有分量,“过去你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也都护着你,从今日起,要开始学了。” 沈策默了好半晌。 在众人都隐隐觉得奇怪时,他才沉了声说“我会对她好。” 他落座,从身后女孩手里接了茶。 他方才从外头赶回来,也是因为家里的伯伯们提前抵达,所以没换掉身上的西装。今夜沈策见的客人很重要,他还打着领带。也不晓得是不是太累了,在这房间长辈的笑谈里,他格外静默。 其后有伯伯告诉昭昭,家里给的月用,不分男女,只按年岁有所不同,昭昭也有,日后的继承权昭昭也有。这和表外公那里完全不同,那边对没血缘的孩子不会一碗水端平。看来他们所说的“看重家庭”是真的,并不是嘴上说说。 昭昭陪伯伯们闲聊,渐渐发现,沈策真是他们家的一个异类。 也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男人都老了,只有他还有锋芒在。这锋芒乍一看不刺眼,像埋在沙里的刀刃,有风过,带走一层砂粒,才能见沙下有什么。 他是那砂下名刃,一直在藏,在收敛,无风不露。 昭昭走时,沈策还在陪坐。茶换了三巡,他只字未言。 等十点过,妈妈电话过来,让昭昭不用等她们,先睡。听筒还没放稳,电话铃又一声急似一声,她以为又是妈妈。 “小姨。”听筒里是个陌生女孩子。 娇滴滴的嗓音,最易软化人心。她晓得是沈策的某个外甥女“嗯,你好。” “来看小舅舅打拳。” “打拳在哪” “有人去接你。”那边小孩们的笑声交融,电话挂断。 来接的是个衣着轻便的男人,斯文礼貌,叫沈衍,看着该有二十七八岁,张口也叫她“小姨”。能活到这个岁数早结了婚,在接人待物方面比刚成年的昭昭不知老道了多少,几句闲聊化解掉昭昭对辈分称谓的不适。 “这两天先让小孩多叫叫,习惯习惯,” 沈衍带她朝外走,笑着说,“小舅心情不大好,一会儿要闹不高兴了,当没发生。” 昭昭本来想问为什么,想要有个心理准备,也可以帮他们劝劝。话到口边又嫌多余,这里任何一个人和沈策的关系都比自己深得多,用不到自己。 两人往电梯走。 沈策下午到时告诉过她,这楼里有保龄球室,也有游泳池和健身房,分别在地下一层和顶楼,倒没和她说有打拳的地方。 等进去了,看到打拳的台子在健身房的东北面,占了一块地方。 她远见台中两个男人背影。全是上半身露着,手上缠绕着白色手带,还有脚腕脚踝处也缠着一样的东西。泰拳从来都是最血腥的格斗,平时她连戴皮手套的比赛都不看,更别说是这种最原始的赤手空拳了。 四周没孩子在围观,估计都被带去别处了。 两人正是难分胜负时。 沈策的步子很诡异,背脊上汗水流下来,背上的肌理有着漂亮的线条,手臂上还有被打出来的淤青,当然对手比他惨得多。 昭昭想到一句话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对手按捺不住,突然出招。 正面相拼的是拳腿,短兵偷袭的是肘膝,招招狠辣。沈策突然连退两步,虚晃一招,猛抽身一个回踢,生生将一个大男人踢撞到围绳上。 整个拳台四周的桅杆都在重重回荡着 他接了台下扔来的湿毛巾,吐出齿间咬着的一口血水。昭昭一见白里隐隐的红,吸了口气。 他一偏头,视线扫到她的脸,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很快,沈策收回视线“换麻绳。” 在手上缠麻绳,那简直就是缠上了锉刀子,粗糙坚硬,杀伤力惊人。都是东南亚野台子和地下拳场要寻求刺激和赚看客钱才会用的方式,古老野蛮。 和他打拳的男人翻过身,两手撑在绳索上,喘着气“可以了啊,你还做伴郎呢,带伤像什么话” “不打下去。”他赶人下拳台,毛巾也丢下台。 沈策对台边始终环抱双臂旁观的泰籍拳师说了句话,昭昭听不懂,是泰语。拳师微颔首,脱下穿着的白色袍子,找到两团缠手的麻绳,翻身上了拳台。 其中一团麻绳被丢给沈策。这个是正经的拳师,像直播赛场里那种常年打拳的男人,伤痕累累,眼里都是能撕裂对方的狠意。 “你小舅今天中什么邪了,玩这么辣”被赶下台的男人赤着脚、仅穿着半身短裤走到沈衍这里。 “是不是缠麻绳,会伤得严重”她突然插话。 “当然,”男人低头看她,“那东西缠到手上,拳拳挂血。” 昭昭呼吸凝住。 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将麻绳熟练地缠到手上,心突突直跳。 拳师双手合十,对沈策微微一个躬身,行礼。 沈策双手合十,姿态甚暇,也微微欠身,眼眸盯住六步开外的拳师,行了一个悄然无声的开拳礼。 越无声,越揪心。 昭昭情不自禁地绕到另一面去,到离沈策更近的台边沿,隔着围绳瞅着他。看到那泰拳师父满身的旧伤,还有两人手上缠绕的粗糙麻绳,叫了句“哥。” 拳台上的男人恍若未闻。 两人都已经开始迈开自己的步法。泰拳是最讲究步法的格斗,虎行狮步,步步杀气,越是经年高手,越能从脚下步子看出功力高低。 昭昭看着害怕,跟着他绕到另一边“哥,你听我说句话。” 沈策脚步一停。 昭昭压低声音,快速地问“你没带防护,连护齿都没戴,这么打要出事怎么办” 拳师见沈策脚步停了,也停下,毕竟是雇主,没必要上拳台就要见血分高低,又不是野台子赚钱谋生。拳师等昭昭说完,沉着嗓子对沈策简短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你分心了。 第二句她是谁 昭昭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好紧瞅着沈策的脸,判断他们的交谈内容。然而沈策并没给她任何机会去了解,半字未答。 沈策想了想,还是迈出了脚下的虎步。 昭昭心一沉。 他突然又停住,状似无奈一笑,直身而立,对拳师摇了摇头。他双手合十,欠身结束了这场已是箭在弦上的猛虎恶斗。 那双光着的、中部和脚踝缠绕着白色布带的脚在台上踩出了一行水印子,走到她的跟前。他半蹲下身子,缠绕着白色麻绳的手越过来,摸到她的头顶“怎么怕我输”掌心还是热腾腾的。 “争输赢有意思吗又不是打比赛。”话出口了,觉出自己语气不对,像在埋怨着极亲近的人。 “很没意思,”面前的他眉眼舒展开,似真似假地低声说,“纯粹消磨时间,左右闲着,也没人要我陪。” 高台上的他手压住柔软的围绳,翻身下来,接过沈衍递来的一瓶水,赤脚走到一旁漱了漱口,吐到木桶里的全是血水。连灌了三次水,嘴里的血才冲洗干净。 先前和沈策打拳的那位,借着灯光细看昭昭。 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像沈家人,这个女孩子往拳台旁一立,像江南水土养出来的,润,带着香气的润。通常这种面相的容易显得寡淡,她倒没有,是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还是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 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男人起初以为是沈策的人,因为她从进来就绕着拳台转,眼里只有沈策,于是收了想认识的心思。听昭昭叫沈策哥,始才恍然,这是妹妹。 “你好,鄙姓梁,梁锦华,我弟弟提过你。”这个男人和梁锦荣全然不同,五官也差别很大,粗犷,更有男人的线条,三十来岁。 昭昭将将要回应,沈策打断“你们先去休息室。” 昭昭对那人礼貌笑笑,先走了。 梁锦华目送着她“我一见你妹,就想起几句诗,不过又都不太合。”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沈策在花糕店想到过这句。 梁锦华已过而立,正考虑追求个合适又喜欢的女孩子一起组建家庭,先前听说三房的弟弟对沈家新来的女孩子大献殷勤,今日一见,倒也觉这殷勤献的值得“稍后去哪你妹妹喜欢什么”他也想结交结交。 沈策因为昭昭临阵下场,对见血的渴望还没散干净,眼微暇着,解掉手上的麻绳,丢到水桶里,手背都是被压出来的纵横印痕“她有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八章终是轮回意(2) 昭昭一进休息室,此起彼伏的全是“小姨,小姑姑”,年纪大的,小的全都有。人刚坐到沙发上,沈衍不到两岁的儿子更爬到她腿上,奶奶地叫了句“小姨奶奶,”咬着她的领口,“小舅爷爷,小舅爷爷” 刚学说话的奶娃娃,问不全乎,意思是问沈策在哪,找不到还委屈,委屈了还要哭。于是昭昭抱着沈衍的小奶娃,尽着一个奶奶辈的职责,哄侄孙子。 等沈策再露面,长裤裹住了腿上的伤,短袖下露出来的还有大片的青,额头上也有擦破的血印。他看到昭昭和侄孙子抱成了一对树袋熊母子,直接问责沈衍“带来又不哄”沈衍讪笑,将儿子接到怀里,先抱去睡了。 沈策挨着她,落座,手臂搭到她后头的沙发靠背上。 如此时间,梁锦华早被赶走。沈衍再一走,这里年岁大的就剩下沈策和她。 “小舅舅,我给你上药。”拦过轿车的男孩子挤到他腿边,举着伤药。 “小舅让你打电话给小姨,你都不肯,现在要讨好了”有女孩说,正是方才电话里叫昭昭来的人。 小孩子斗嘴,毫不觉有何不妥。 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 昭昭目光乱走,在想,做点什么好。 “有小姨在,不用你们,”沈策把伤药顺理成章递过来,“隔壁没人。” 言罢起身。 昭昭在小外甥的失落里,跟上他。经过一室的欢闹,去了隔壁的小房间,小小的茶室,有沙发,还有飘着袅袅青烟的香炉。木刻画的屏风,挡住了门口的视线。 里头倒是静,入耳的全是屏风外的稚童笑声。 昭昭把圆盒子打开,手指沾了透明的膏体,抬眼,正对上他的眸子。 “你要用手” “用手效果好。”她故作镇定,竟然忘了问有没有棉签之类的东西。 沈策本想唤人送温热的小毛巾,过去他自己上药,嫌药膏粘腻,从不用手,都是如此做。不过现在没必要了。 他将短袖脱掉。方才在拳台上的沈策也是赤着膊,露着背,她只顾得上担心他的安危,而现在,他的身体在直面她,从肩到身前腰腹的肌肉尽收眼底。身前,长裤上系成扣的细带子垂在那,裤腰很低。 茶杯渥着手,他啜了口“看着来。” 昭昭把药抹到掌心里,呵了口气“先肩上” 他静了一瞬。房间忽然暗沉了。 有噔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小身影从遮天蔽日的暗里跑出来,抱到他腰上,小手在他身后打个结,再不肯松。他低头想看那张脸,那张小小年纪就惊艳了街坊四邻的脸。她不肯,在他怀里左右摆头,问说,哥你不要我了,哥你去哪了,哥我没你会死你知不知道,哥我已经死了三十九日了你知不知道。他想哄她,可也想听她说,于是任她在怀里哭闹到后头,任她见自己手上臂间的伤。 百死一生,险些尸骨无存,他顾不上其他,迫不及待想听幼妹思念的哭闹,任她把袖管往上卷。 小人儿惊哭连连,跑走了,再回来抱了满怀的伤药和布带,手上竟还抓着一纸袋的红糖块。红糖塞到他齿间,手指挖出大块的药膏,小口微张,在掌心呵着气,随后两手轻搓着,像是要先烘热那药。怕凉,凉到他 残冬腊月,急景凋年,炭火盆里的暖都不及她的手,稚嫩的一双手。 “就肩上。”沈策从黑暗里望到现实的她。 昭昭两手轻搓了搓,落在他身上。 掌心下的肌肉绷紧了。 她手一颤。 “你可以揉一揉。”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她手心里有火,烧的是自己,脸也在发热,仓促划拉两圈要收手,沈策恰到好处提点“揉到热,淤血才能散。” “怎么才算热”她问,不自觉调整着坐姿。方才全心在两人肌肤黏连处,没顾上,腿被自己给压麻了。丝丝麻意,像看到血脉在自己身上如何流淌。 “热了告诉你。” 昭昭暗自腹诽。 沈策恰瞥了她一眼,似听到她的心声。 “沈齐,”他问外头,“每次你抹药,是不是要热” “对,对,”男孩子的声音回说,“小姨你用力揉,揉到发热” “小姨用力”外边孩子跟着起哄。 沈策再看她,睫下的那双眼微挑着瞧,像在笑她想太多。 昭昭不吭声了,一门心思揉着那块淤青,等到真发热了,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差不多,换个地方。”沈策低声说。 这回是腰后。 也不知是不是位置特别,昭昭这回也没那么镇定了,手一覆上那块瘀青,像全身毛孔被迫打开来,身上一时热一时冷的 “真想叫我哥哥”背对她的男人突然问。 她停住。 刚才那两声哥,是脱口而出,不带任何的目的性。她不知如何解释。 “以后在外人面前,叫名字,”他在属于两人的宁静里,对她说,“私底下,我都随你。” 昭昭“嗯”了声,想逃走。 沈策忽然背过手臂,她措手不及,被他锁住了手腕。昭昭心惊肉跳,手腕间的灼热滑上去,裹上她的手背因为药膏的润,两人的手指都滑如同泥鳅,一个是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一个费尽心机要走。 他连回头都没有,一手握着早空了的茶杯,一手制住她。 他在用体温渥着她。 直到屏风外有人问要不要添水,这一缕暧昧黏连应声而断。 昭昭见人提壶进来,离开他远远的,立到屏风旁,瞧那香炉的袅袅白烟。她双手倒背在身后,还在因为刚刚的事在恍惚。沈策也不语,抽了纸巾,一寸寸擦着手。 “这是什么香” 她怕添水的人觉出诡异,主动问。 “登流眉沉香。”他说。 昭昭“哦”了声,一听就是据典取的,她多溜了那香炉一眼,回身,沈策已经在眼前,还是打着赤膊。 添水的人走了。 时辰已晚,孩子们在外边大呼小喝道别。屏风内,沈策应答自如,直到人走了干净,仍和她面对着面。 她想着闹成这样,也没法再抹药“后背上的都抹好了。剩下的,前面的” “前面的,我自己来。” 她像隔着空气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力度。四周的摆设,都是那面屏风,立在两人身旁,茶壶茶盏,香炉,甚至壁纸都有影子。影子连着影子,围拢着他们,遮掩着这房里的一切。 “婚宴时” 他呼出来的气息,落到刘海上,是低了头,在等她说。 “你女朋友要来吗”她轻声问。 似一声笑,无声的笑,也只有离得如此近的她才能感应。 “你嫂子”他欲言而止,故意道,“不好说。” 他确信昭昭是真忘了昨夜。 没人会傻到接连试探两次,试探他有没有女朋友。 昭昭被那三个字砸得心神难定,那刚刚算什么,片刻的情难自已 沈策背过身,笑着将她搁在原地,回去沙发上闲坐着,还在为自己斟茶。一抬头,眼瞅她绕过屏风,问了句“真不听完” 这恐怕是她头次对他白脸,半步不留,转脸就不见了人影。 沈策望着那面屏风。 登流眉 那小人影往他腿上坐怀里钻,举着卷书,哥,登流眉的香,焚一片则盈室,香雾三日不散,哥你日后做了大将军,一箱箱堆满我们屋子。她的发在他耳下轻蹭着,是在撒娇,孩子样的亲昵。登流眉,登流眉,从日落前念到点灯后,他被这一声声催的心如火烧,别说登流眉,他连残香都买不起。不日将走,谁来护她他甚至想,去苟且谁家的娇宠侍妾,亦或是柴桑名妓,用这过人姿容去换她的日日好食,夜夜安眠。 世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包括他自己。除了昭昭。 沈策仰靠在沙发里,看屏风最高处的雕花纹路。从初次听到昭昭,听到夜盲,他就隐约知道有什么要回来了。 时至今夜,他才真正看到。他曾有个亲人,有个妹妹,叫昭昭。沈昭昭。 昭昭回到房间里,姐姐也刚回来。 往年两姐妹每回见,都要彻夜聊到天明,这一夜也不例外,只是昭昭格外心神不宁。在姐姐诉说刚结束的一段小暗恋时,在窗台上压前腿,压后腿,压侧腿。到深夜她栽倒在床尾,疲惫阖眸。 雕花的屏风像立在房里,他也像在身边,握她的手,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昨夜在添水的人打扰前,他也曾用指腹轻刮她的手背,指背 电话铃音闹醒的是她。 姐姐刚在洗过脸,准备回自己房间,替她接了电话。 听筒塞给她“沈策找你。” 昭昭反应良久,突然起身,话筒的线不够长,被她一拽,电话机直接撞到床头,换来姐姐奇怪的一眼。她压着被惊醒的心悸,眼看门被撞上,先前是简单怕姐姐在一旁听到什么,没外人了,自然想到昨夜。 “人走了” 她不答。 “还在气”人像在身旁说着话,“话不听完,气一夜值不值得” “哥你找我有事吗”昭昭板着声音。 “找你说话。” “大早上,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十点。” “” “你不是想问嫂子的事吗” “也没想问,只是客气客气,”昭昭自认装傻的功夫不算一流,也算上乘了,“我不经常在这里,你私生活怎么样,也不想知道。” 被捉着手算什么,是自己先没拒绝,跟着他去的。只当是经验少,受了诱骗。昭昭在努力抽茧剥丝,客观分析,努力快刀斩乱麻。 “真不想问”他再问。 “问什么问你何时结婚吗” 他笑了。 像是算准她会恼意上涌,要挂电话,他跟着说“我道歉。今天陪你,当赔罪。” 昭昭想问他是要赔什么罪,昨夜荒唐摸手之罪吗。最后她还是压下念头,他不认,那她也不认“不用。” “昭昭,”沈策忽然认了真,“我一个人,一直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九章终是轮回意(3) 她在想这字面下的意思,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在脸上,而是心里。小腿上暖洋洋的,有日光落到她的膝盖下,她好似被日光也晒得化了。 “怎么不说话”他又回到似真似假的态度,“知道少了一份礼,很失落” 他指的自然是,倘若他有女朋友,她作为妹妹会收到的一份见面礼。 “是啊,挺失落的,”昭昭故作遗憾,“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你陪我。还是女孩和女孩有话说。” “真是委屈你了,”他也随着她,表达了遗憾,“只有我陪。”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来,也不说话,也不挂断。这静默不会让人尴尬,反而随着时间一秒秒增加,融成了不可言说的氛围,让人舍不得结束通话。 虽然结束后,马上能在楼下见。 昭昭以为是要去看澳门风景,上了他的车,才说是要去看一个花房。车到地方,拐入一个僻静的欧式小院子,沈策带她绕过后边,进了一个玻璃花房。 昭昭一走入,立刻有感觉,香港小楼顶层的花房和这里一定有某种联系。 迷宫式的花房,分了几片区域,落在地上的巨大瓷盆和垂下来的一个个曼陀罗,做着天然围墙。她一仰头,看到吊着的花盆垂下的一串串像绿色锁链的叶子,立刻说“这叫什么” “翡翠景天。” “你花房里也有,我认得文竹水仙,还有牡丹,不认识这个。” “是吗”他笑着问,“你还去过小楼花房” 昭昭“嗯”了声,被他笑得心发虚。 去过花房没什么吧。 没来得及深想,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穿得很简单的长裙,裙子颜色近乎于她身旁盛开的曼陀罗。那女人正在伺候着虎刺梅,听到他们说话,一转头过来见到沈策就笑了“你舍得来看我了。” 女人见沈策身旁有昭昭,比见到他来还要吃惊,将昭昭多看了几眼,又惊讶地看沈策,是在用眼神说,这个女孩子是哪里来的,怎么能这么漂亮。 沈策因为女人的无声赞许,心情更好,给她们介绍“这是昭昭,这是我母亲。” 昭昭不可思议地望他。 千想万想都没料到,竟被带来见他的妈妈,沈叔叔的前妻 万幸,沈策妈妈根本不在乎他爸爸的再婚,反而对沈策第一次带的女孩子更有兴趣,将昭昭的生活学业关心一遍后,颇有深意地问“那对骰子,你喜欢吗” 昭昭怔了怔“喜欢。” 沈策妈妈笑着说“那骰子,是他外公给他的。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而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日后” “今天是来挑花,”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沈策,突然开腔说,“花房要换新了。” 昭昭喜欢那个花房,他看得出。醉酒也提,清醒也提。 “稍后帮你挑,让人送过海去。”沈策妈妈也看得出,他是为这个新妹妹。 昭昭看出沈策其实有话和他妈妈谈,主动跑去逗花房里闲走闲闹的一对白猫。 他望着昭昭的背影,凝神看了会儿,再回来,见玻璃茶壶里一盏缓缓泡开的莲花。晒干的花苞,被水催生绽放开,也因此有了颜色“这花茶” “也给你送过去,”还是想送给这个新妹妹,母亲不留情面点破,“在她走前。” 沈策一笑,又去看她。 花房上撑着一半的白色布篷,有些花喜阴,不会让日光直晒。她就抱着猫,坐在那阴凉里,露在短裙下的腿交叠着。 他像看到了过去的她。 少女身影斜倚在矮几旁,把下巴压到他腿上。那裙下的脚从不肯着袜,皙白的脚踝摩擦着地板,放眼去尽是白。院子里的浓绿裹着蝉鸣,一声声搅人心,他握着的茶杯早已空了,没动,不想动。她在自己腿上问着,哥你在江水北岸真有女人,真着了道,中了魔,哥那是敌境的人,你怎知不是细作,哥你要女人再往下又是一套套的大道理,他听得惬意,比那蝉鸣惬意得多。 虽不知谁传得似模似样,但也有一样好处,又能听她一句添一句的醋意。还嫌不够,他有意让她误会“如今北岸也是我的,不该再说是敌国女人了。” 她登时白了脸,起了恼意,恼完就走。他算准她没半炷香又要折返,昭昭舍不得自己,难得一见,是一刻也舍不得分开。不过这回想是气得狠了,等了一炷香才回来,拿了刮面的刀和温热白巾。刀锋压上面颊,怕割伤他,一双杏眼里无他,都是他,全是他。“哥你想想看,敌国的女人,你怎么敢让她如此你不怕吗” 小女儿的心思百转千回,如何转,也离不了他。 还有她上下开合的唇,在他耳下,早有触碰,他也当无知无觉。他的昭昭。 “三岁前,”沈策看向自己的母亲,“发生过什么” 沈策母亲也在欣赏花房一隅的美人戏猫,猛一听这问,愣了半晌“三岁前,你爸爸一直守着你,我不在,知道的并不多。” 她和自己儿子对视的一霎,还在害怕。怕见到他三岁那一晚的眼神。 那年的儿子不闻不问,不听不说,她日日抱着他哭,终有一日深夜换来他的一眼,像在厌烦,厌烦一个陌生女人抱着自己哭。她不敢承认,她就是被这种眼神吓到几近崩溃,留下了沈策父亲一人在江南照顾独子。 其后每每回忆,她都认定那眼神属于一个阅尽生死、见惯残杀,浸身戾海的男人,在一个三岁孩子的眼睛住着这样的一个影子,何其可怖。 那时她二十岁出头,没经过什么人生起落,完全不敢迎接那样的目光。 现在年过不惑的她回想起来,仍是冷意缠身。 “是吗”沈策又去看茶壶中的莲花。 “你爸爸说那大和尚说你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常人无法忍的痛,所以才会挨不住,那时你太小了。” 他没答话。 “万一你过去”母亲想说“惨死”两字,说不出口,咽下这一段,想象不出重新体验一遍死时的痛有多残忍,“这些话也许你不信,很荒唐滑稽我说出来,都觉自己可笑。” 她宁可当这是一种幻觉,一种精神上的顽疾。 沈策母亲因为幼时没有常伴他身边,始终对他怀有愧疚,而她又只有这一个独子,愧疚加上血脉亲情,对沈策视若珍宝,不忍让他再受幼年的折磨。 她轻声问“有什么让你难受了躲开它,躲开让你想起来的东西。” 为什么要躲怎么可能躲。 他刚才揭开一角,拼命想做的是看到全部。 “我来,是想让你帮忙做遗嘱。” “遗嘱你刚多大我和你父亲都还在,你要遗嘱做什么” 为什么 他怕早死,他不安心。 不安心将她独自一个留在这无依无靠的地方。他不相信人性,也不相信她的父母会在任何时候全心全意待她,毫无私心。除了自己,无人可以。 打断两人的是昭昭一声吃痛的叫。 昭昭甩着手,笑着和那只大一些的白猫谈判“挠得轻一点啊”她发现远处的两人停止了交谈,对沈策和他母亲抱歉笑,“你们继续,我和它们玩呢。” 沈策离开母亲那里,到她身边,半蹲下身子,那两只猫没被昭昭一声惊呼吓走,反倒一见沈策的身影就炸了浑身的毛,一个钻到藤椅角落,一个钻到花盆后头。两双蓝黄色的猫眼都直勾勾地望过来,从两个角度窥视着他。 沈策要捉她的手,看看有没有被抓伤,被她躲开了。 那边的可是他妈妈 他真想捉,没有能逃掉的东西,包括她。昨夜倒背手尚且自如捕捉,何况是现在,昭昭无从闪避,手落到他那里。 “你妈这花养得真好,”她只好硬做坦然,顾左右,“那个叫什么” “扶桑花。”他答。 “这名字好听。”昭昭莫名喜欢。 他瞧她。 她解释“带一个桑字,念着有韵味。” 猫儿从她身后过。猫怕他,可喜欢她。 最后壮起胆子的两个猫全都围拢过来,喜欢胜过了怕,低低卧在昭昭脚旁,只是尾巴尖儿都不敢往沈策那处扫。 “是吗”他慢了许久。 “嗯,你念念,”她把“桑”念着,是个舌尖发出的轻音,随后笑着问他,“很好听是不是” 他凝视着她“我倒想听你叫哥哥了。” “” “又不想叫了” 她被他看得面上热烘烘的,心思转了九转十八弯“总不能你说让叫,就叫。有什么好处” “好处”他笑,“好处就是,一辈子不给你找嫂子。” 昭昭本来是面上烧的厉害,被这一句戳到了,半晌没说出话来,抱起其中一只猫,走了。是真被气到了。 这一气,回到沈家停车库,都没说半个字。 这里停车库大,如同小半个地下停车场。 沈策没熄火,丝丝冷气吹她的手臂,凉飕飕的。 昭昭解安全带,听他问“这就上去” 她仍不理他,自顾自松了束缚,沈策那边也是一声轻响,安全带缩到口子上。很轻的动静,可地下车库没人,太静,音量倒被扩大了十倍。 昭昭以为他也要下车,他却探手过来,按到她肩上“带你出去,是要办正事,现在才有空坐一会儿。”态度倒忽然诚恳了。 说完,又问“难得单独见一面,真要上去” 分明是天天见。她在内心反驳。 一秒两秒过去,昭昭疑惑于他不说话,瞥过去一眼,正被他捉到。他像在回应她的目光,将身子俯过来“心软了” “没有。”她被逼得说话。 窗外的景象,都被他的上半身遮挡住。 起初,昭昭不理他,被肩上的热烘烤着,渐渐不安。他其实一直没动,按着自己肩。昭昭都不知自己手何时按到他胸口上,往前推“哥你别闹。” 引擎在发动,在停车库的某个地方。 有人来了。 她魂飞魄散,闭着眼听到自己的心跳,血都涌上了脸,涨得通红,耳膜也被震得颤动车灯晃过,她闭着眼都能见到光。 车渐行渐远,还这里了一个清净。 她如劫后余生,将眼皮抬起,灯光冲走了黑暗。 沈策一直在等她似的,等她睁眼,才离近,昭昭往后躲,头后是座椅,无处可躲。这一次闪避几乎是无用功。 从没和男人这么亲近过,她浑身都麻了,在这危险的地方,随时可能被看到的地方,神经上的刺激更加倍。 “哥”她是真慌了,被自己心跳震得眼前景物都在晃。 他停了“你不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章尘缘薄如纸(1) 她手心里是他的心跳,比她的重,也比她的慢。 每一下都跳在她心脏上,沉沉压下,压得她透不过气。 车库里的每个角落都是黑的,像藏着什么人在里面,藏着什么人能看到他们。昭昭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因为鼻梁上有他的影子。 “我们刚见了几天,”她推在他胸口的手,向外推,“才四天。” 算上多年前的一面,也才五天。和任何一个陌生男人认识五天,也不会快到这个境地,能吃个饭就了不起了。更何况他们还多了一层关系,不该更慎重吗。 见推不动,她只好求饶,又叫他“哥”。 他不为所动“叫什么不重要,我问得是,你想不想。” 是,她想。 完全收不住的喜欢,看他在拳台上会担心的发疯,看他一对自己笑,和自己玩笑,就在猜他到底几分真心,一想到他可能真会有个女朋友,心拧着疼。 “刚才就有人过去了。”她更怕的是被人撞到。 怎么都不该在婚宴前,让人看见他们亲热。 怎么解释,刚才认识几天的未来兄妹,一见面就打得如胶似漆,完全不顾下周爸妈婚宴,先要约会吗那也太不像话了。爸妈认识四年,经过诸多考虑才决定再婚,共建这个家庭。他们呢,刚见面,没有任何的深思熟虑就要这样。 掌心抵着的胸膛终于远离,他回到驾驶座上。 昭昭还在收拾着自己的心跳,克制着已经走遍全身的战栗感。 车内一时寂静。 他没着急下车,在那坐着。 不言不语,坐着,让她陪着。起初昭昭还在等,何时要下车,后来也就不想着这事了,左右上去也是应酬亲戚朋友,还不如在这里。 刚刚沈策要过来亲她的事,像从未发生过。她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临时起意就想那么做,压根不管对象是谁。 她看他。 在台州初见的沈策还有着少年气,眼神是能割伤人的,也因此抹杀了双凤眸特有的深邃和温柔意。到今年一见,能割伤人的眼神似乎没有了,只有一次,在拳台上望过来的一眼没藏压下戾意,瞳仁黑的没有多余一点的光。 寻常人的瞳仁再黑,里边也有光,有影。但沈策没有,那天在拳台上完全没有。 他鼻梁高,从鼻梁到眉骨那里的眼窝极深。应该说,他脸太瘦,太有棱角了,每一处都像被打上了光影。 像现在,不笑时,薄唇是微微抿着的。很凶。 姐姐一直不爱和他说话,就是评价太凶了。 她给他说好话,对姐姐说,要觉得凶就看眼睛,他眼睛最温柔,笑得时候能让人联想到水天一色、惊鸿飞掠的景象。 姐姐听后诧异,反驳她,全脸最凶的就是眼睛。 有吗她不觉得。 沈策知道她在看自己,不用回视,他也想象出她的目光。 那是无论何时何地,唯一能困住自己的东西。 五年前,他去普陀看望自幼照顾自己的老僧,已时日无多的老人反复叮嘱他的还是那句话,自幼伴随他的话夙念害人,放下执念,否则大劫难逃。 在她回来前,每个人都已经在反复警告他要放下。 记起昭昭前,他不知将要回来的会是何物,还在想,与生死大事相比,有什么是放不下的认出昭昭之后,才知是比生死还重的她。 “晚上,我去找你。”他话说的突然。 昭昭一怔。 “我姐在隔壁,”她想象着可能性,摇摇头,“她会来找我,或者一起睡。” “你来我房间。”他又说。 昭昭有些糊涂,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去房间了。 谁知沈策很快改变了主意“或者你来拳台。” 昭昭一听拳台,想到昨夜里他漱口时,吐到水桶里的血水,人极不舒服。 “又要打泰拳”她掩不住的担心,不太高兴地说,“你要打,我就不去看了,太血腥,不想看。” 沈策看了她一眼,眼里融了笑,听出她对自己的担心。 其实是摆明了要给她理由,给她借口,给她掩耳盗铃的说辞,给她见自己的地点。他根本没往泰拳上想。 昭昭被他一瞧,才慢慢醒过味,脸一热。 她最后说“要试试,不一定能去。” 昨夜是妈妈带姐姐出去,才有大段空闲的时间,今夜未必有这个机会。 “我一直在,什么时候过来都随你。” 她点点头。 “七点后。”他下车前说。 两人从车库上来,一楼的会客厅里等了个老熟人,沈家恒。 自从祭祖,沈家恒是和昭昭往来最多的哥哥,比姐姐见得次数多得多。他日常宠昭昭,表兄妹俩话题也多。昭昭一看到他就笑着迎上去,给了他一个习惯性的拥抱“哥你才来,说好要比我早到。” “说起来就生气,不说了,一堆事缠着,不让我来见你,”沈家恒搂着昭昭,对她身后跟着的沈策打招呼,“麻烦你了,照顾她好几天。你俩还行吗相处的” 沈策神色极其随便地的看了看昭昭,还有搂着昭昭的沈家恒“还可以。也没多少时间相处,这几天前后应酬多,顾不上她。” 昭昭被他看得,只觉得肩上搂着自己的这只手像是做错事的证据,可沈家恒明明是自己的表哥,什么事都不会有、不可能有,世俗也不会允许有的亲表哥。 “你继续忙,她交给我。”沈家恒笑着说。 “倒不急在这会儿,难得一见。”沈策说。 沈家恒又笑着同沈策到沙发那里,聊了会儿。 当年两人站在一起,差不多高,现在沈策比沈家恒高了不少。他这两天应酬也确实多,所以手里始终勾着件西装外套,需要见客就穿上,方便。此时坐下,听昭昭和沈家恒闲聊,西装外套往一旁放了,靠在一旁陪坐。 “这次请帖谁写的”沈家恒笑着问,“我翻了翻,不像昭昭的字。不用真是浪费了。不过你们刚见,也没机会看到,改日让她给你写两张,好看得很。” 一只有年月的景泰蓝时钟在玻璃罩里哒哒作响。 昭昭托着下巴,对沈家恒笑笑,只觉得那时钟哒哒地吵得慌。眼睛不听使唤,总想往他那边瞧。 “你们聊。”沈策突然起身,走了。 其后,直到晚饭也不见人。 今日不止沈家恒,妈妈那边的亲戚都差不多到了,这才算是昭昭的家里亲近的一群人。昭昭陪他们说话喝茶,想到沈策走时不太顾及旁人的背影,就心里堵着,撑着下巴发呆,走不得,就望着钟,瞅着翠色的指针,听大家闲聊。不是对谈话内容感兴趣,而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大家聊得乏了,或谁有走的意思了,跟着走。 毕竟她算是主,不能主动离席,留客人们全在这儿。 十点过,终于有人说困了。 昭昭像脱了囚笼的困兽,去找他,一刻没停。 今夜这里没人,静悄悄的,里外都是。 昭昭还在想,这么多客人、家人在,竟没人来健身房和娱乐房,也真是奇怪。穿过休息室到屏风外,她先闻到香的味道,和昨夜的一般无二。 绕过木刻屏风,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竟然什么都没做,手撑着头,在看着香,耐心等着。昨夜在台上是虎行似病,今夜又是鹰立如睡。攫人噬人的手段他真是信手拈来,无需一言,毫不费力用等待的姿态让她心软。 “我昨天回去,想起这个,登流眉。”昭昭倒背着手,看香,明明匆匆而来,可又在掩饰自己想见他的心。 沈策意外静了会儿,才问“怎么想起来的” “小时候翻过书。” 她其实那天就知道,登流眉是古地名,在泰国。 沈策对她招手,拍拍他身旁的沙发。 从屏风到他的距离,五六步也就到了,她边走,边还给这过于安静的室内添加一点人气,一点声音“没想这么晚下来,她们聊得太开心了。” “左右无事,慢慢等。” “你晚饭没吃”她发现这样肩并肩坐着也不好,太正经。 用太正经的姿势,掩盖不住什么,反而显得心虚。沙发比她想象的软许多,以至于她往后仰的力度过于随便,陷进去时后背发空,人很不踏实。 沈策一动,她立刻看他。 他看了她一眼,是要给她倒茶“下午我就在这里,哪儿都没去。” 不过茶倒好了,杯盏没递过来,而是放在了桌上。他似乎在考虑什么,昭昭还在奇怪他又想做什么。未料,他毫无征兆地回身过来,直接要抱她。 昭昭是陷在沙发里在闲聊的人,和在车里比,也只是腰后头后更软绵,仍是无法躲避。昭昭盯着他的脸,糊里糊涂地在想,其实过来就早猜到这样的,再说什么倒显得做作了。可临到眉骨上有他的呼吸,还是低低叫他“哥。” 眼皮上也有温度,他的温度。 “你想没想过”她嘴唇微微动着,想问他想没想过,“会很麻烦。” 昭昭的心像被他手掌闷在下头,跳得极不畅快,一撞一撞地要冲出来似的。 直到他张唇,含住她的下唇。 真实的压迫感,还有湿热,这就是接吻。昭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已经回归了最诚实的本能。在感觉他吮住自己的下唇,浑身都酥麻麻的。 昭昭眼睛忽然发酸,睁不开来,像被远远的那一炉熏香的白烟灼到眼里。这酸意从眼底蔓延开。 她的手在找他的心脏,压在上头,摸着他的心跳。 这次是上唇,上唇也被他润湿了,她本能地渴望,微微张唇,学着他,和他吮着对方的嘴唇。压迫感越来越重,他们好像已经吻过很多次,不止这么多,不止这么浅。她吮着不耐烦了,将嘴张开来,终于和他的舌尖相触。 原来男人的舌也是这么软的,而且滑 沈策不见何为红,但却知道,自己此刻眼睛是红的。 在那突然暗下来的黑暗中,有炭爆裂的声响,火在盆里烧得欢,少女的手从他手里夺走最后几张,也往里头塞。火燎上手腕,烫着了也不出声。往日里哥,哥,叫个不停的人真和他翻了脸,比玉还润的手烫红了,也不去抹药。他知她要守着纸烧干净,不让他看到那上头半个字,她的字。 他早知那上头写的是什么,少女怀春的句子,不过都是“此心昭昭,日月可鉴”。而她所写总有不同,炭火上烧成灰的东西,他能看,却不能说破。 是此心昭昭,牧也可鉴。 她不要天地见证,不要日月见证。 只要他知道,要他一人,要沈牧也见证她的心。可到最后,也不敢给他看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一章尘缘薄如纸(2) 他的手指从脖后插到发根里。 指腹轻轻刮着她的发,昭昭突然感觉到一阵酥麻蹿下去,直冲到尾椎骨上。她挣扎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曾经每次给她洗头发,手指揉搓发根,她都不自在,脚要在地板上轻蹭几下。原来不是难受,是太舒服。 他的手指在她发根轻抚着,昭昭血渐渐涌上脸,像被他从池塘里捞出来的一尾锦鲤,落到地板上,呲溜一下就能滑出老远。她也像身下有水,在往下滑。 沈策把滑到地上的她抱起来,两人从坐到卧。 毫无实际意义的相搅,一次又一次重复,只是想要这样。 她像被他按到沙发里去,和他一起陷进去,像躺在绵软的红布里,被他压着腿。 脚步声来的突然。 她听得一阵头皮发麻,止着呼吸不动。唇上的人不走,也未动。 “小舅”是沈衍,“都说你没吃晚饭,要不要让人准备宵夜,送过来。” “不用。”他没任何情绪起伏地回了。 隔着一扇屏风外,站着一个大活人,他外甥。 她眉心一跳跳的,仿佛前面悬着一根针,迟迟不落 脚步远去,她才觉出一身的热,仓促推他。 沈策似乎还想亲,但想想,还是把她放了。 方才给她倒的一杯茶,反倒是自己拿起来,一口饮尽。 她从躺到坐,盯着他的侧脸,在想,两人到底在干什么呢,算幽会从这个角度看他,眼神显得幽深而阴郁,嘴唇还是微抿着的。是刚毅,但不粗糙,有着最纯粹的男人棱角。 “哥。”她轻声叫他。 他看她。 “你什么专业的大学” “人类学。干什么” “没干什么,”昭昭热着脸说,“我连你专业都不知道,毕业没毕业都不清楚。” “毕业了,去年。” “那你念书很早,”她笑,“着急回来帮你爸吗” 沈策忽然一笑。 笑什么。昭昭奇怪。 香港醉酒那夜,这些问题她全问过。他当然不会揭穿,昭昭的脾气和过去一样,说穿了会翻脸。眼下气氛正好,他并不想打破。 她看着他喝水,看他喉结微微上下滑动了几次。 从没认真注意过男人的这个性征,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沈策也猜到了她在看什么。 香港那晚,她摸过他的喉结,也亲过这里。 “那香你喜欢”他忽而问,嗓音压得低,像是风过竹林,瑟瑟沙沙。 “嗯。” 喜欢倒是喜欢,可好好的,怎么说到香了。 “明天送去你房里。” 沈策放了杯子,又过来抱住她。沈策的抱和旁人的不同,和别的哥哥也不同,她只要一在他臂弯里,人和心都会沉下去,变得软乎乎的。 润了茶的唇舌更滑了。昭昭想。 这回没先前那么自如,她一想到沈衍方才来过,可能下一回又要有谁来请他这个小叔、小舅舅吃宵夜。她感觉是被他从岸边推下去,推到水面上,而水面上只有一层薄冰托着,她不敢用力,随时会被压碎沉下去。 昭昭终于受不住危险感的压迫,摇了摇头,从他唇下逃走。 “要上去了,”她做贼似的,轻声同他解释,“十点多跑出来,我姐会找我。” 来了不到一刻钟就要走,倒像幽会完了,就把人丢下的负心人。 昭昭同他对视,沉到那浓郁的黑里,她轻声道“明天早一点见,”这样有大把的时间相处,“我们也可以出去。” “出去做什么”他低声笑着问。 总不能说出去,找没人认识的地方亲热吧。 后来沈策怎么把自己放走,昭昭都迷瞪瞪,不大记得了。 到房里,才发现姐姐又和妈妈出去了。早该猜到的,姐姐常年不见妈妈,所以每回假期碰到,妈妈都极尽可能陪她四处走。澳门这里本就有不分昼夜的销金窟,虽然姐姐年纪还不到进公开的场子,但总有别的地方可去。 昭昭躺在床上,竟在懊悔早回来。 电话在枕边,不知如何打到他房间,手机在,没有他的号码。 本想着,天亮后必然会有电话来。 但那床头柜上的白色电话始终没动静,昭昭又猜,也许,他是想着今天要直接见面的,没必要再来电话可早餐桌旁也没有他。 饭后,沈衍招待大家时带了句,小舅舅今日不舒服,让大家包涵。 说这话时,大家在顶楼打保龄球。两个轨道,不断有球咕噜噜滚出去,嘭地一声撞飞几个瓶子。平时昭昭还挺喜欢听撞球声,今日却觉得闹。沈家恒都看出她心神不属,笑着问她,是不是在澳门太闷了,不及在家自由“沈策也没带你四处走走” “有走啊,”姐姐在一旁搭话,“不过显然没我出去多。” “你这个新哥哥,”沈家恒聊将起来,“城府深,有手段。” “当初表外公不是说,他小小年纪,就深不见底吗”姐姐也记得,“是这么说的吧,反正我是觉得他很”姐姐想不到恰当的词,笑了笑,让沈家恒多讲些。 沈家的孩子里,沈策最受宠,有很大一部分缘由就是他自幼受了太多罪。 三岁前的事沈家恒也听说过,而三岁后也没太平。六岁时遭过绑架,沈家筹备现金,付了上亿才把他赎回来,但他也遭了不少的罪,差点就死掉。其后八岁,原来那伙人尝到甜头,又想再干一票,倒没成功,但连累沈策当时的司机命丧当场。 一伙人惹了命案,逃去泰国,再无消息。 这件事发生在回归前。 后来沈家早早就把他送去英国读书,岁月渐去,无人再提,只是引以为戒。直到沈策去年在境外,突然将当初的人一个个顺藤摸瓜挖出来,该偿命的偿命,余下的搜齐罪证,该送哪就送哪。当然,曾虐待过幼年他的,都先要还了他。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筹划完备的事,他记了多久,安排了多久,谁都不清楚。而且绝不假手于人,不论中途委托多少人,最后一定要自己亲自出面。 六岁的陈年旧案,结束在二十岁,等待了十四年。万事都有了结的一日,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他不怕等,慢慢来,账迟早会算清。 这样的人,谁敢得罪。 姐姐听得心惊肉跳,跑去抱起一颗球,丢了出去。 昭昭却在想拳台上的沈策,难怪,他会练拳,经年累月的练。她大概能想象出,他是怎么要人还回来的。 沈衍说他晚饭后应该会出现,因为有重要客人来。 还是没有。 昭昭再等不住,旁敲侧击问出沈策的房间。 到门外时,正好沈叔叔和妈妈从房间而出,在走廊的另一头,妈妈还看到她了,问了句“来看哥哥” “啊,对,”昭昭说,“听说他病了。” 妈妈笑着对沈叔叔说,看上去,两人关系不错。 面前那扇门开的极突然,昭昭的手还扶在那,乍一空,心也不觉一震,往门后看。没开灯的房间里,他的人影在门后,从黑暗里看她,但又很奇怪,不像看到她似的 “我们先下去,好好陪哥哥。”妈妈在远处说。 昭昭答应着。 虽没被瞧出破绽,但还是静默着,等走廊上没人了,轻声问“没开灯” 沈策低头,笑着看她“开灯做什么” “不开灯,我会以为你在做坏事。”昭昭笑着揶揄他。 他笑了。 “难道藏了人吗”昭昭假装往里看,“也不让我进去。” 倒是没人。窗帘严丝合缝贴到墙壁拐角,覆上整面墙,一点光都不给透。 沈策让开来,放她进了房间。他似乎在迟疑,迟疑要开哪里的灯,最后将书桌上的台灯扭开了,只是调到最弱的光。 昭昭想借灯光看他,沈策没给机会,而是在书架上随便挑了本书,翻看着。 “你可以早点给我电话,我来看你。”昭昭看他背影,总觉得他在故意回避自己。 他不答。 昭昭到他身后,将脸挨到他手臂上,好笑地问“干什么不理我。” 他手臂微微一颤,不动声色抬高了,去最上面一排拿书,顺势避开了她。 昭昭怔了怔。 “今晚陪不了你,”他笑着说,“有一通电话要等。” 昭昭努力让心放平,能瞧得出他脸色泛白,是真不舒服“病了还要等电话这么重要吗” 他又不说话。 昭昭本想借他生病,在这里呆久一些,陪他照顾他。可沈策似乎不领情,明知她想久留,却用有约,有电话,看书来推远她。 “那你打完电话,我再来”算了,不和病人计较。 沈策始终不看她“是真没空,”话里已有疲惫,还有不想多说的抗拒,但还是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改天找你。” “改天”她已经不笑了,“不是明天吗” 沈策一笑“这么想见我” 她没来时,他连灯都不开,一来倒好心情翻书翻不停。昭昭被他的冷淡弄得不痛快,在书架旁靠着,瞅着他,想看看他到底有多爱这本书。 沈策将那本书插回去,换到第三本、第四本是在压着性子等待,等她走。 昭昭脸一点点变了,低了头,想说什么,但还是给自己最后留着颜面,抬头一笑说“慢慢看。” 沈策最后的意志力,消失在昭昭关门后。 他再插不进去书,扶不住书架,撞落到地板上,被无休无止的痛感淹没于顶。 漫天浓烟里,身下的马向火光狂奔着,他被浓烟熏灼的眼不视物,只有一道道火光的影子掠过去,失重一偏,摔到地上,全身流血的伤口都在一霎裂开,像一百根荆棘抽打过皮肉。有人抬,有人吆喝,有人找军医,黑暗中只有痛觉最真实,撕扯着人意志腿骨接上的一霎,身子扛不住一抽,闷哼了声。 身边的军医手在抖虎骨、败龟、萆草、续断快不不先不要要吊命的要人参 有人大吼,前锋参领还活着吗 他看不到军医,胡乱抓着面前的黑影,牙齿绷着血,赤红着眼威胁我还有个妹妹,不能死,知道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二章尘缘薄如纸(3) 一个十五岁的前锋参领,不值多少人挂念。 灯烛拔出来的黑影,拢着大半帐子,夜里剩下军医的徒弟在一旁守着,哪来的人参吊命,满军营也没几根,他没资格用这个。他领了一路骑兵披着沾湿的蓑衣,穿过冬日里火烧的林子,突袭敌军,仅有两人回来,还是靠着战马的灵性。一个死了,一个他还在这里熬着。 那徒弟时不时要和他说话,确保这位前锋参领的清醒,不要真死了。 他浓烟过了喉,薰伤了眼,在高热里,仰头望着眼前的黑。 “我有个妹妹,”他慢慢说,“很霸道。每次离家都逼我发誓,不能死,不能死在她前面。发毒誓,指天发誓。小兄弟,我要走了,她也活不了。” 小小的人,夜里看不见,生得又那样好看。没了他,怎么在世间活得下去。 百战沙场碎铁衣,连铁衣都能碎,人的骨头比烂泥还不如。 若真命中该死,谁拦得住。 那一夜,军医的徒弟听他细细说着胞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细到每月头发长多少都能用两指比出来。他始终清醒,是记得昭昭说,哥你要战死了,我就撞墙上吊饮毒在铁钉子上打滚把自己疼死。她说,哥你知不知道,我就只有你。 他当然知道,不用等无人照料,被饿死被人欺辱,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追上自己。 昭昭有与生自来的狠意,全随了他。 沈策在书架旁,始终清醒感知着这一切,真是佩服过去自己能一直在重伤感染下保持精神力。 他有发烧的实感,但体温正常。 他“被烟熏”过的眼,模糊能看到一些景象了,摸到床上,沾床即痛。身上毫无伤口,但全是皮肉被割开的刀伤痛感。 手臂一刀割到露骨。昭昭昨夜脸贴的地方,就是这里。 昨天是明智的,没见任何人,这种事不止不能让昭昭知道,谁都不能看到。如果被家人发现严重至此,送去就医,就会发现无可医治,都是不可言说的幻觉。 从视觉的恢复速度看,都是一时的,一两日会好。 这才刚到前锋参领,离封王拜爵山遥水远,难怪谁都要拦他阻他劝说他,确实是刀山在前,血海蚀身。 衬衫被汗早浸透了几回,他费力抬起像绽着伤口血肉的手臂,挪那一条仿佛骨折的腿,看向书桌上的茶杯。想找方法,先喝到一口水。 冷汗淋漓,他喉咙被烟“伤”了,不自禁做着吞咽水的动作,喉结滑动了两下。 忽然想到在影音室,她的唇在亲这里,亲喉结时,微微压抑的呼吸声。 昭昭再见到他,是在两日后。 大家约好去顶楼游泳,她生来畏水,所以来的晚。未料,销声匿迹的他竟出现了。昭昭穿着一字领的连身短裙,已是这池畔唯一未着泳装的女孩子,而他,也是那唯一未曾身披浴巾的男人。 大病初愈,他像力气不足,轻轻靠着吧台的边沿,纯棉的衬衫领尖不硬挺,略显柔软,折在领口那处,像他的手指修长,也是微微卸了气力,搭在玻璃杯旁,指尖始终在褐色的杯垫边沿滑动着。在听表姐沈家晏说话。 她是从拐角过去的,一开始沈策瞧不见她,她却能先看到他。也看到了,竟难得一见温柔意,原来他不止仅仅对自己,此刻微侧脸听表姐说着什么,眼眸像渡着柔光,似在笑。 本来进来见他这病容,心不免软了。可一见他和表姐相处得如此融洽,又想起前几日两人在地下室瞒着藏着做过什么,才晓得,他和自己是不想见光的,比寻常人的暧昧还不如。 “昭昭来了。”有人发现她。 大家当面叫,都叫她昭昭,姐姐则是大昭昭,以此区分。 昭昭感觉得到,他在看自己,将脸偏了个角度,假意没留意到沈策在“我来看看你们就走,都知道我不游泳的。” 沈家晏倒一见她就离开吧台“来了就走,像什么话。” 表姐强留她,她也不便甩脸走,离泳池远远地,闲坐。 “还在气” 沈策在她身旁挑了最近的地方坐下,将身子靠到躺椅扶手上,问她。 完全是陌生的男人嗓音,低,哑,因为不太有力气说话,更显得暗沉。 若不是看到是他,昭昭肯定会错以为是陌生人。她不受控地望向沈策。又不像感冒,不是这样,甚至最严重的失声变音都不足以导致这种变化。 沈策猜到她在诧异什么,笑了“听听就习惯了。” 昭昭尽量让自己不要看他的脸,他的笑。 “坐多久,你才想和我说话”他又问。 昭昭望着泳池的水,抿着唇,不回应。 沈策瞧着她的侧脸,忽然发现这个角度更美,此时又不像月。她鼻梁也很高,但有着女孩子的秀气,很窄,鼻尖微微翘着,像她的唇角,也是微扬起的。 美人妖且闲。 她从小就常被人盯着看,可被别人看,和被沈策看,完全不同。 心里的一根弦绷着,被他的目光压得越来越紧。 就在弦要被压断前,他却突然走了。昭昭也不好回头看,怕被他见到自己的在意,继续挺着背脊,看泳池。被池底映蓝的水浪,一波波涌上白池子边,再退了回去。 约莫半小时后,昭昭被叫去试伴娘服。沈家晏陪着她。 是在一楼的会客室,里边有休息的套间和更衣室、洗手间,方便换衣服。裁缝早先见过,特地飞去蒙特利尔给她量过尺寸。 “沈策那人真不好接触,和他聊什么都聊不下去,幸好我俩还有一个共同认识的人,才有的聊。”表姐在横跨半面墙的镜子前,对她说。 “谁”昭昭心思不在这儿,对着镜子看礼服,怕听他们具体谈话内容,更怕表姐要她出主意,透露出两人有暧昧之类的讯息。 “你啊,”表姐笑了,像回答了一个极其明显的问题,随即开她玩笑,“你来时,正在说你畏水的事。” 昭昭摸着背后最上边的一颗纽扣,“嗯”了声。 心倒似方才泳池的水,一波波推着搡着涌上池边,忽然就满了,要溢出来。 “他很喜欢你。”表姐说。 “是吗”她直觉掩饰,“我都不觉得。” “要不是你俩的关系在,倒是最有话题的,说不准还有发展。” “怎么会,”昭昭怎么摸都摸不到最高处的一颗纽扣的配套绳扣,“他好像有女朋友,”她努力想撇清自己和沈策的关系,“我到香港见过他几个朋友。听他朋友们说了个女孩,也和他一样在剑桥读书,时常都同去同回,行程还瞒着家里,说不准早住在一起了,”为确保万无一失不被揭破,她最后还说,“只是他不想承认。” 表姐还在失望,镜中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是沈策。 她才记起他是伴郎,要试衣服的话,也应该是前后差不多的时间。怎么就忘了呢。沈策像刚看见她们在,脚步稍顿,见昭昭衣服穿好了,又举步而入。他从金丝绣线的单人古董沙发里捡出一根领带,背对姐妹两个。 她倒是找到了那个小绳扣了,可手指打滑,扣不上。 想叫表姐帮自己系上,表姐也和她一样,有着背后讨论人私事险些被发现的心虚,对沈策寒暄“正好你陪昭昭,我上去了。” 逃得飞快 昭昭接着努力,睫下的眼垂着,只盼着他快走,全然忘记自己也可以走不过系个纽子,出去找裁缝就好。 沈策把领带搭到沙发高高的椅背上,走过来,将两扇门关上。 昭昭从镜子里看到,下意识往一旁迈了步,看着是给他腾出一块地方照镜子。 “我有个女朋友”他走到她背后。 沈策这声线变得,带来了令人意外的陌生感,让这里更像一场私会。 “我们随便说说,你偷听干什么。”她低低地说,唯恐一扇门外听到。 沈策拨开她的手指,替她系那颗滑不溜丢的小扣子,圆圆一小粒,他一个男人也捏不住这么小的东西,也低低问“偷听” “不露面,不就是偷听。” 他点头“两个裁缝,六个学徒,四个女佣一起偷听。阵势不小。” “再不进来,私生子都要有了,”他笑着问,“男孩女孩各几个” 这话问的,倒像是和她昭昭不理他。 从知道他刚在泳池旁和表姐聊得全是自己,心头堵着的东西散了七七八八,从镜子里瞅到他,就回到了隐秘的情境里。他和自己的隐秘。 “谁知道,说不定真有。”她不肯认输,回了他。 沈策倒不和她争辩,身子轻轻往前压过去,把她按到了镜子上。从刚进来就在看她抹胸礼服上露出的胸前后背,大片的白,晃他的眼。昭昭手心早发了汗,在一尘不染的镜面上按出半个掌印,指尖也压出了几个小印子。 在他要亲到自己脖后时,她强行转了半圈,但逃不开他手臂搭出来的天地。 “哥系不上算了,”她抬高声音,说给外边人听,“你还是管你的领带,我自己来。” 他不答,看她演。 “你那天凶我。”她悄声质问,胸口起伏着,后背的肩胛骨边沿压在镜面上。和他在一起永远这样,一时上天一时入地的。偏偏门外有人,大声都不能。 她肯定要算旧账,沈策料到了。 “是不是病了太难过,才心情不好”昭昭问。 她会心疼他,给他找理由,沈策也料到了。 “小毛病。”他反驳的轻松。 “那还两天不见人。” “事情多,”他笑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说不过他,低低抱怨,“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眼前的沈策,唇上的血色还很少,却还是抿着唇,带着笑意看她。 他的手掌从她下巴滑过,托着她的脸,身又往前倾,感觉自己的嘴唇要碰到她的时,她上半身都僵着,睫毛也颤了颤,想闭上,可还死撑着不闭。他瞅着她,想看她还能撑到何时。 她被看得腰发软,继而想到隔墙有那么多人在,还都是在等两人换礼服调尺寸的裁缝和学徒,想必更会认真听试衣间的动静。 她等得心脏一阵阵紧缩,好似感受到血液极不顺畅,在血管里一顿一顿地流淌着。她将平视他下巴的视线低垂,做了一件自己始终想却没有完成的事,将唇压到了他的喉结上。唇下他的喉结颤了一下。 昭昭张唇,轻抿着那里,她耳畔嗡嗡嘤嘤的不停是被自己的心跳搅的震的,用舌尖轻扫时,他的喉结也随之微微上下滑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三章情意无杂色(1) 她想亲近他,自己都拽不住自己 不是沈策想要她,而是她想。昭昭的唇离开,用鼻尖轻划他的喉结,鼻息的热也把自己给笼住诱住了,刚想咬,那里却突然滑动了一下,比刚刚幅度大得多。 光的影子在镜面上折射着,进到沈策的眼里。 沈策的手从她的脸旁滑下去,想往下,想抱她,可又不想破坏这氛围。他从镜子里能看到一切。看到她的发摩擦着自己的肩膀,看她在看自己。 男人的呼吸落到她鼻梁上,他是真想要亲她了。 昭昭再撑不住,闭上眼。 沈策身上有很浅的属于他的味道,剃须水混杂着着不常在寻常人身上见的香气,是香燃尽时的气味,颓败,浓郁。 有长夜走不到尽头的竭力感,又有万事成灰的终结感 她忽然被这种气味窒住,嘴唇微微颤抖着,很难过。但很快这种感觉又消失无踪,只剩下心在沉闷地跃动“哥。”她不受控地叫他。 “嗯。”他意外答应了。 “我好像喘不过气。有点难受。” 门外裁缝忽而轻声交谈。 腰后被他搂住,她不由自主往他身前靠。这还是头一次这么抱沈策,像真抱着哥哥,昭昭把手环绕到他腰后,沈策的腰很窄。 沈策放弃了和她亲热的想法,在摸她颈下的脉。 她觉得痒,拨开他的手。 虽知道他是想试自己的心跳,但还是不想让他动,这样抱着很舒服。 昭昭的思绪扩散开,和袅袅的烟一样,无边蔓延着。想到地下室的茶室,想到香港的影音室,继而想,那里好像没有挂什么字。 “你有表字吗”她问,“我有空给你写字,送你。” 沈策半晌不语。 叩门声打破沉静。 门外裁缝不见人出去,问是不是衣服不妥。 昭昭想走,腰后的手按住她,纹丝不能动。沈策对外边人说,让裁缝先去饮茶休息,外头应了,交谈也随即消失。 “牧也。”他再低头,才说。 “牧野”她细想这个表字,“沈叔叔喜欢周武王”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是三军统帅作战的场面,也是周武王的那一场牧野之战。 他意外纠正“成也萧何的也。” 她想想,又笑“你说也许的也,不更简单。” 是简单,但他更喜欢用这句。 因为那时天下都在说,他沈策是成也昭昭,败也昭昭。 为昭昭承人所不能承的痛,受人所不能受的辱,九死一生。江水之王,百战不殆,最后也都是过眼烟云,昭昭一死,万事皆空。 他知自己结局不好,是一朝王侯落尘土,可眼前空空,见不到全貌。 他现在是尝鼎一脔,窥豹一斑。老天给他做了一个局,过去是纷乱的,明日是什么,好的坏的,痛的喜的,都无法预料,全靠凭空推断。 似回到与敌对阵时,群雄逐鹿,天下五分,今日谁是敌谁是友,谁会遣兵来犯,谁会暂结同盟,明日谁又会在背后插上一剑,均不可测。 “为什么是这个也”很少见,通常都是牧野。 “我有个远房的妹妹,三岁学写字,写野总嫌麻烦,我就改了。” 又是妹妹,还是远房的。 昭昭心里不太舒服,佯作不经意问“她多大” 沈策从镜子里观察她的神态,看样子是身上不再难过了,于是问“舒服了出去走走,关在这里是会气闷。” 她看出他在回避这个问题,自行想象出了一个娇滴滴缠着他的妹妹,抽出纸巾去消灭镜子上的诸多印记。沈策打开两扇门,没见她跟着,心下了然。 “比我小十岁。”他在门边说。 小十岁的话,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那还好。 不过他是真的宠妹妹。昭昭想到家里孩子都喜欢围着他,毫不嫌他的凶,估计他对孩子全这样,也就没多想。 两人算是言归于好,这一日都没分开过。 有人叫他们去陪长辈午饭,沈策让人回说不在家,带她当天往返,去台湾吃过午饭,顺便去了那边的另一个渔人码头,日头晒,她没戴遮阳帽,沈策给她在桥下买了个路边的草帽,一定要让她上桥看看。昭昭不解,一个跨水大桥有什么特别的。 身后有个导游在说“这是情人桥,大家都走走,走出一段好姻缘。” 昭昭顿时觉得那海浪声也好听,远远看着铁栏杆后围起来的小码头更有情调,连帽檐挡不住的灼人日光,落在鼻尖和唇上也是热度刚好,晒得人痒痒的。偏偏帽檐困住视野,她见不到在身边的沈策是如何表情。 直到,他的指腹在旁人瞧不见的角度,轻刮了刮她的下巴。 夜里回到澳门,他仍不离左右。昭昭的年纪没法进澳门真正的场子。 沈策请了两个最好的荷官,开了一个套间,招待沈家恒他们,像当初在沈宅的水榭里。澳门沈家的礼数是足,怎么受过招待,都要怎么还回去。 不过礼数足、算得清的人,通常也是最不讲情面的,因为情面早还清了。 荷官把新一副牌拆了纸壳子,塞到发牌机里,在“唰唰”的机械音里,昭昭坐在最角落里,撑着下巴看荷官,沈策的腿很长,伸展在牌桌下。起初两人腿是并排靠着,后来她觉得累了,往他右腿上搭。 沈策神色如常,曲指叩了两下桌子“换副牌。” 倒像叩在她身上。 荷官应要求,拆开一副新纸牌,放入发牌器里。在这空档,沈策手到桌面下,将她的腿抬起来,往自己腿上放舒服了。 同桌的沈衍瞧不见,沈家恒也瞧不见,但他们身后端茶倒水的,还有一旁休息的另一个荷官都看得清楚。 沈衍拿起自己的两张牌,叠着看“小姨有男朋友我大舅子说的。” 她没懂“你大舅子是谁” “那天拳台上和小舅打拳的,”沈衍解释,“梁锦华,他是我太太的哥哥。” “论辈分,要叫你小姨。”沈策平静补充。 是那个人。 昭昭更奇怪了“他说我有男朋友我都不认识他。” “也不算他说,”沈衍摇头,斯斯文文地对昭昭笑着解释,“是小舅透露给人家的。” 昭昭诧异看沈策。 “什么时候的事”沈家恒在桌子最左侧,也诧异看昭昭。 沈策在问身后人要热毛巾和水。 “在过来前。”昭昭应对着,猜不透沈策为什么要对人家说这个。 她见沈策面不改色,接了热毛巾擦干净手,摸到一板子白色药片,半抠破了锡纸,就着那薄薄的一层药片板子,塞了两粒到嘴里分心敷衍,“刚刚吧,没几天。” 他在吃药,是哪里不舒服。 药板上的字被他手指挡住了,昭昭想看,他没给机会。 “小姨夫什么样的” 沈衍笑着问。 怎么就小姨夫了。 昭昭欲言又止,看上去极有隐情似的,其实是没想到如何说。尤其是,屋子里除了沈衍和沈家恒,全将她腿搭着沈策的亲昵看在眼里,还沉默着的几个局外人都在听着。 沈策接过盛着灯光的玻璃杯,就着水吞了药。 “他,”昭昭慢慢说着,“个子挺高的,长得好看,看着凶,人倒是个纸老虎,喜欢哄着我。” 沈策把杯子放回托盘。 “我见过吗”沈家恒问。 “当然没见过,”昭昭马上说,跟着嘱咐沈衍,“你别说的这么正式,尤其别当着长辈说。”说得太正式,妈妈肯定要问。 “这态度就对了,”沈家恒误解了她的意思,附和劝导,“谁交男朋友,交一个就一锤定终身只是谈得来。” 昭昭实在说不下去了,悄然把腿收回来。 沈策给沈衍打了个眼色,让他带沈家恒去楼下主场玩儿,沈衍没多想,认为是小姨累了,所以要他单独招待这个远房亲戚。三言两语将沈家恒请出去。 他对荷官颔首,算道谢。 荷官也点点头,带着剩下人全走了。 昭昭在人走光后,手指压着一张扑克牌在绒布面上转。沈策的一只手搭在那,绿绒布上他手指倒是修长,单看骨节线条,就风流得很。 他俯过来,看她转牌,将亲不亲的档口,昭昭偏头“把人打发走,就想干这个。” 他笑了。 “不要说你不想”昭昭抢白。 “对,我想。”他没否认。 可过去抱他睡时,手入衣襟的是她,前些天在香港,故技重施去摸自己的还是她。若说想,还是她更想一些。 沈策手摸了摸她的膝盖。 昭昭没动。他却推开椅子,人离开了牌桌。身后有开关门的动静。她奇怪回头,怎么出去了很快,沈策拿了一块灰白色的羊绒毯回来。 她被拉着腕子,拽过去。 沈策抱她到腿上,把毛绒绒的毯子裹住她,这才搂到怀里。是刚摸到她的膝盖,觉得凉,这里空调打得太大了。 “腿缩进来。”他说。 昭昭早觉冷了,只是没想到要这个来盖,将腿蜷起来,蜷着坐着,他将周边也都塞得严实。腰腿都被他搂住,她不由自主往他身前靠,像上午。 “我对你,和你想的不同,” 他在她的眼皮上,低声说,“你就算和我日夜一起,让我一辈子不碰你,也都做得到。” 他没法说,我们不同,我对你和寻常男人不同。 这样抱着她,像他们的小时候,她在颈边微张张口、打着哈欠;像他背着她,从临海到柴桑,徒步而行;像她用棉被绕着脚下,绕出来一个圈儿,把自己和她圈在里边,抵抗她所畏惧的鬼;像她睡睡醒醒几个来回,也要坐倚在门边,等自己把剑放到地板上,对她伸出手臂,抱她在怀哄睡。 像她对镜梳妆,他常借看檐下飞燕,来看她。他见昭昭的美,不像寻常男人想先抱住占有,而是想守住藏住,唯恐招来旁人的图谋不轨。 而她望他的五官眉眼却很直接,常入神,回神后却不太欢喜,说哥你生的是好,便宜了未来嫂嫂。她对他倒真是时常有所图谋。 这就是他们和旁人的不同。 他想到那晚在影音室是如何结束的。 她硬要把他的上衣全给脱了,定要抱着他睡,他关了空调还是冷,不得不翻找出毯子把两人裹成一团,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这还真是他上辈子加这辈子唯一惹不起的人,你要亲,我先去润口饮茶,你要手入衣襟,我主动宽衣解带唯恐你受桎梏 可要说情意无杂色,也不尽然。 沈策搂着她的腰,脖间是她真实的呼吸,轻且绵延,裹藏着男人和女人之间最不可言说的躁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四章情意无杂色(2) “你刚又说想,自相矛盾。”她试图拆穿他。 他被她的语气弄得笑了。 他是想说,曾经的自己,一根手指也没碰过她。 不是不想,是不能。 只要对你不利,我就不会去做。这不是只怀揣着爱情的男人能做到的。我们之间只说爱情实在太单薄了,不只有爱情,还是至亲。一个人夙念能深到百死不忘前尘,绝不可能只靠爱情一种感情,也因为你是唯一的亲人。一个人能万事皆空,万念俱灰,也绝不可能是失去区区一个爱情就能达到的。 如此一想,过去的自己还真是无能,守不住爱人,也护不住亲人。 最后应该是极悔极恨吧。他猜。 “对,我想,”沈策再次肯定。他是一个男人,没有不想的道理。 他又笑着说“刚说的,是哄你的。” 昭昭倒是不恼,反而笑了。 她又不傻,两人刚见了没几天,那种话当然只是说来听听,哄她高兴的。 沈策面对着是单向玻璃。玻璃外是楼下场子里水晶灯。 他这两天始终在想,当初她绝顶聪明,怎会看不出自己的哥哥是深爱她的。爱到不敢轻易回沈宅,爱到连她沐浴都不敢多听。他那一生所有的“不敢”,都是对她。 “热了”他摸她的耳下,发根里有了热意。 昭昭“嗯”了声。他的手在试她颈下的脉,一跳一跳撞出皮肤,撞上他的指腹。 他把她的头发撩起来,看那里。 昭昭坐着不动,但有种被猛兽盯着颈部的危险感,这危险感过于刺激,以至于当他亲到那里时,浑身都战栗了一下。沈策的气息在她耳后,脖下,还有下巴下的弧度上掠过,她身上的战栗感一轮又一轮。 像野云万里下的金黄色麦浪,一波波推到眼前,抚到她身上。 “你锁门了吗”她死命拽着自己的理智。 “没有。”他找到她唇。 昭昭眼溜到两扇木门处,竖着耳朵听外头,却又在他的压迫下张开唇,让他进来。他的舌重压着她,压到喉咙口,昭昭艰难地和他亲吻着。这亲吻的力道太重太沉了,还带着厚重的呼吸。 “万一谁进来” 他笑“没有万一。” 漫长的亲吻,从裹在毛毯里,到全散落开,从她偏坐着,到最后跨坐到在他腿上,从重到轻,再到相互不离的吮吻。 她最后恋恋不舍,用食指在他唇下来回滑着。只想和他一起的每秒都静止,不再流动。 她留意到自己一直在他的目光里,继而看那微阖的眼眸。想试很久了,最温柔的这双眼。她想亲,沈策眼里有光闪过去,像飞鸿掠水面,可这惊鸿也只有她见过。 他眼睫压下,盖住了目光。 昭昭俯过去,唇压到那双眼上,两人静在那。她突然被火烧了脸,头埋到他肩膀上。明明接吻比这亲密多了,可全然不同。她竟嘴唇发麻,靠自己咬着克制着,才能消除一点,只觉得对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调情事 再望他,他已睁开眼,似乎也被刚才那一下引得失了神。 她耳语“你眼睛真好看。” 沈策哑然而笑。 昭昭又用脸在他肩上磨了一会儿,渐渐发现房间变暗了,觉得诡异,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仰头看灯,似乎真变暗了,刚要问,沈策已经先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说话,是会暗。” 昭昭像在看日落似的,肉眼可见地,灯光从亮黄到暗黄,再到暗红 “暗红的最好看。”她也在他耳边说。 说完就后悔,他看不到。 沈策却特意望了眼顶灯。 他少时不见红,也曾好奇红为何物,用矫正眼镜看过,并不觉惊艳。其后家中长辈最爱收集红玉,落在他眼里就是灰暗难言。 从不觉这是人生憾事的他,在此时有了无力感。 “也没多好看,你不用特地看。” 昭昭被他的认真弄到心酸。 沈策忽然回视,瞳孔里映着她。 他想看她的唇,回忆出她嘴唇的颜色,对照出这眼前的暗红灯光。可回忆不出,记忆里也没有,万物都在,鲜活如新,唯独没有这个颜色。 他眼帘压下,掩住了目光,笑着说“还是想象不出。” 好像是终于认了输。 其实房间里的光线早转回了暗黄色,因为两人的说话声。 他却完全没有留意到。 那晚,昭昭辗转难眠,只为这一件事反复后悔。 沈策身上好像不该出现“认输”这种情绪。可她又想是自己小题大做,色盲的人有许多,也不是什么大病,偏在他身上让人难过。 后一日,沈策再次行踪不明。 吃饭时,连沈叔叔都会奇怪问沈衍,沈策最近在做什么,让昭昭听得诧异。按理说,他要是应酬的话,沈叔叔最该清楚。 晚上她在姐姐房里待着,是想分心想点儿别的,比方说,未来大学生活 在要睡觉的时间,敲门声打断了两姐妹的闲聊。 “谁啊”姐姐问。 “我,沈衍。找小姨。” 昭昭翻身下床。 门外,走廊的灯光下的沈衍勉强对自己笑着,压低声音“小姨方便的话,找个借口,跟我去楼下” 按理说,沈衍不知他们的情事。 但昭昭看他眼中的恳请,猜到很急,是为了沈策。 昭昭立刻高声说“好,马上。” 昭昭穿着棉布的带扣短袖、短裤睡衣,来不及换,找了条用来防晒的大丝巾,裹上自己。跟沈衍到进电梯,沈衍才说“上回就是小姨劝下来的,这次也只想到找你。你也知道,还有三天就要婚宴了,他又是伴郎” “他又打拳了”昭昭心惊。 沈衍皱着眉头“看那样子,伴郎是不可能了。小姨先劝下来再说,都是我叫去的人在那,不敢让楼里人知道。”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心情不好吗” “不知道。”沈衍是真不知道。 电梯门一开,昭昭就跑出去。 确实地下一楼的电梯外,就守着几个陌生男人,倒都认出昭昭是谁,没拦着。她跑进健身房,就听到拳腿到肉的闷声。他和那个拳师在台上的身影早就分不出彼此,拳腿都极快,她跑向拳台,没来得及辨出哪个是他,先喊“沈策” 完全没人听到似的,她终于跑到近前,手抓着软绳找到他。 手上的麻绳上都是血,两人都是,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浸透着血水,沈策突然一拳把对方砸到连退两步,继而又是一个回踢。 “你听到没有沈策” 那拳师摔到绳索上,双眼通红,再次扑向沈策。 她满眼都是两人的拳和腿,仿佛能看到血横飞的画面。这不是发狠,这已经是“撕咬”下对方皮肉的阵势。但再放任他们打下去,必有人重伤。 昭昭踢掉拖鞋,太着急上去,险些摔下来。对身后刚跑到的沈衍大声说“帮我一把” 沈衍一把拉住她“那泰拳师听不懂中文拳脚无眼你不能上去,太危险了” “让你帮我不是让你拉我”昭昭不容置疑,回头盯了沈衍一眼。 她甩开他的手,再次抓软绳,攀上了拳台。 脚底下不停有震颤,是激烈打斗的效果。 她毫不犹豫,从软绳下钻过去“再不停我就过去了。”拳脚带出的风已经刮到了她的面上,皮肤上。 她将眼一闭,往前走,没有半秒迟疑。 “小舅”沈衍眼看着昭昭光着脚走近,倒抽一口冷气。 昭昭在黑暗里突然手臂一紧,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还没等睁眼,隔着面前身体,有一股重力撞到他,是拳师的一拳。但也起了作用,拳师也看清了沈策在抱着昭昭,努力往后倒退着,终止了进攻。 这一下隔着他的身体撞向她,昭昭的心也跟着重重一震。 她眼睛一霎就红了,睁开“非要这样,你才肯停” 环抱她的人一动不动,她闻到的都是他身上的汗混着血的腥气,喉头哽着,因为情绪剧烈的起伏而喘着气。他的脸慢慢摩擦而过她的脸,昭昭呼吸凝住,直到看到他的整张脸,在自己的眼前。 额头,眼角,还有嘴角都是血痕,发乌的青。 那双眼里没有人,没有倒影,连她也没有。过于暗沉的双眸,是能把活着的东西都吸进去的暗沉。 昭昭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好像不是沈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沈策”她轻轻叫他。 他头微微一偏,在听着身后的动静,似还想扑身回去。 昭昭赶紧拉住他的手,顾不上沈策满身汗液混杂着血,抱住他“你冷静冷静。”沈策腹部的肌肉,还有胸肌都在一阵阵紧缩着,是还在方才的肉搏状态里。 “遇到什么事了不高兴吗”她轻声问,“我们先下去好不好” 在诡异的静默中,昭昭发现他根本不理会自己。 她抬头,沈策正在微垂眼,似乎是想认出她到底是谁。 昭昭被他看得心窒,柔声说“不下去也行,怎么都好。” 沈策仍旧没有回应,一星半点的回应都没有。 昭昭再次抱住他。 闭上眼,听着他的心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已经抱住他了,他不会有事了 这一幕毫无美感,沈策满身伤,眼聚戾气,手上缠绕的绳全是血。可也有着诡异的画面感。沈衍像看到一个已经咬住猎物喉咙,一块块撕肉下来的恶虎,被一个女孩子抱住。咬食的虎,还在辨认面前是不是能撕碎的猎物,女孩子已经把脸贴过去,挨着他的颈部,在柔声相认。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是跳芭蕾舞出身的,又生得如此美,沈衍起先见以为她是温婉流派的。后来接触多了,渐认同梁锦华的话,她是浓雾里的大片妖娆红花。今夜更有了颠覆的认知,想走近那摄魂的浓艳,要当心脚下缠绕的荆棘丛。 她是红花藏刺,白玉挂血。 那个拳师也渐渐平静了,躺在绳索上重重喘着气。今晚沈策是动了真格的,根本不能停,因为沈策在搏命,稍有不慎就中杀招。当初沈策重金请出这个老拳师重新出山,要的就是这种九死一生的打法,要的最原始的对打方式,台上无生死。 昭昭感觉自己颈下被他的手指碰到,像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她突然想哭,能感知到他在和什么抗争着,虽然这种直觉很荒谬,毫无依据,但还是很想哭。想和他说,哥你快点认出我,抱抱我,不要一直这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五章情意无杂色(3) 昭昭抱着他,在拳台上站了足足半个小时。 沈衍让所有人都走了,自己留下来陪着他们。到深夜,沈衍帮他用热毛巾擦干净,头发和双脚也用热水仔细冲过了,全上了药。沈衍临走前,在屏风外低声问她“这两天他都在吃止疼片,你知道吗” 原来那是止疼片“是哪里疼” “说是头疼,”沈衍拍拍她的肩,“我在外边,有事叫。” 昭昭略定了定心,绕到屏风后。 估计是沈衍想让他能睡一会儿,或是怕刺激他的情绪,连灯都没给他开,在一旁点了最暗的、那种蒙在磨砂玻璃杯内的蜡烛。他应该是清醒多了,和上回她来时一样,托着头保持着一个静止的姿势。上一回不觉得,今夜在烛下,他的影子被拔高到墙壁上,给她一种走入时光洪流中的错觉。 尤其这里有木雕的屏风,有香炉,还有烧着的水,在沈策身前冒着淡淡的白雾。 “烧水,是想要喝茶吗”昭昭尽量放轻声,“我帮你泡” 昭昭到他身边坐下,沈策像习惯性地将手臂抬了,昭昭钻到他怀里。 “想我陪着你说话,还是这么呆着”她想陪着他,也知道他需要自己。 “我可能”他低声说,“陪你说不了几句话。” 声音很平稳,昭昭更安了心“那没事,反正也晚了。” 沈策在半黑暗里,搂着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物,就是昭昭。 他不能告诉她,你看我们眼前,横着斜着,散落的,全是人。他手指其实在颤抖,腿也迈不动。你看这里的这个,十四岁。那里的,白发老兵,也许是把自己卖了一贯钱给孙儿吃几天饱饭,才被送来这修罗战场 沈策终于明白,为什么照顾自己的老僧曾讲过为将者,不可妄记前尘。 过去的将军需要守护疆土和族人,需要守护同袍,需要在战场上让自己活下去,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现在这些杀敌的理由全没了。 可刺穿胸膛,割喉,砍头全部的手感,触感,嗅觉都回来了。 一切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刚发生的。 沈策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心,那上边有液体,灰黄色的,满手都是。手一动会往下淌,那是血。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见红。 不管戴上矫正眼镜,还是拿下,都见不到别人描述的那种惊艳。医生甚至说过他这一种色盲就是精神障碍,完全无解。 这是老天的慈悲意。对于一个被现代文明洗礼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来说,如果能见到今晚的一切原貌,恐怕早就疯了。 突如其来的割喉手感,再次击中他,迎面的热血都淋在他脸上。 昭昭感觉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颤了下。 “手疼吗”她想拉过来他的手,看看是不是有伤口。 沈策忽然抽走手,不想让她碰。他沉默着,揉搓着那几根手指,像上边有什么粘腻的东西。昭昭还想去看他的手,他再次躲开“口有些渴。” 昭昭拆了一小袋茶叶,倒到深褐色的小紫砂壶里,将茶叶涮过一回,倒入盛废水的木桶。再添水,给他倒了杯,递过来。 他没动。 昭昭对杯口吹了吹,压到他的唇边,眼见他一口饮尽,她着急了“还烫呢。” 沈策将茶杯拿走。 “回去睡觉。”他控不住声音,目光又开始抖动。 但很快压下眼睫,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渐渐失常。 “你刚刚,怎么突然不高兴”她想不到合适的词形容。 “没理由,”沈策动着双唇,将茶杯握着,尽量让自己能多说两句,免得又像上次克制不住痛,让她误会生气,“小时候被绑架过,受过刺激,有时是这样。” 昭昭想到沈家恒说的,沉默良久“吃止疼片也和这个有关” “是小问题,”他微微做着吞咽的动作,嘴里发干,被血腥气冲的睁不开眼,“神经头疼,偶尔有。” 沈策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已经睁不开眼“你不信,让沈衍找我去年的体检报告给你。没什么要紧。” 他托着脸的手,以用手指盖住眼皮,再次低声催促“去睡觉。” 沈策本能渴望她能留下,但不可以,他已经开始不正常了。其后再说什么,唤沈衍进来,送她上楼,都已经是本能。昭昭的消失,带走了这里仅剩的阳气。 那夜昭昭睡不着,将表哥所说的绑架事件细想了几遍。六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被折磨到差点死掉,确实换任何一个人都会有严重心理创伤。 天亮前,她房间里座机响过一回,正是她将睡未睡时,昭昭被吵醒,惊醒于数秒后。“喂”她往床头靠。 回应她的是均匀的嘟嘟音,没接前,对方就挂断了。 她料想到,沈策脸上的伤是没法做伴郎了,必然会找到一个借口推托。但没想到的是,那夜的茶室,是她和沈策在澳门的最后一面。 他让沈衍带话给她,有公事要办,日后联系。 “你哥哥的研究室有事,临时走了。”妈妈也如此解释。 沈叔叔笑着说,也真是巧了,不过这个项目沈策很看重,算是他从家族里拿钱做的第一笔投资,投资海水淡化研究室,是利国利民的事,自然沈叔叔也不会多责备。 “他在做国产反渗透膜,这项技术过去一直被国外垄断,”沈叔叔对她解释,“差不多九十年代末,我们才有国产能力。你们祭祖那年,国内刚批量生产没多久。” “投资眼光不错,少年老成,”妈妈说,“我十八岁才开始接触这些。” “他早熟,”沈叔叔笑着说,“和一般孩子不同。” 其后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表外公很宠妈妈,也专程来了澳门,两个沈家再次碰头,这回比上回还要郑重。因为是两家长辈真正碰面,而那年祭祖只有沈策一人代表这边。 婚宴那天,沈家恒还问沈衍,怎么沈策说走就走,也不留句话“该不是躲什么情债吧。”男人们间开玩笑,接的都快,沈衍笑着说“谁知道呢。” 沈衍代替他成了伴郎,两人身材差不多,衣服稍改尺寸就好。 昭昭那天全程和沈衍一起,始终魂不守舍,想到本该是沈策在这里,就不免要去想,为什么他不辞而别,之后也不联系自己。 婚宴后一星期,大家陆续都走了。 昭昭也没理由再留,订了回去的机票。沈衍得知她要走,还特地从内地赶回来,亲自送她去机场。 昭昭出关前,忍不住问“他没手机吗” “没给过你吗”沈衍反问,连沈家恒都有。 她摇头。两人从见面就在一起,完全不需要手机,也就没想着要号码。 沈衍为难“不过他之前的号作废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他说这些时,也觉得怎么这么巧呢,跟说假话似的。 “那算了,”昭昭笑,“你帮我转告他,注意身体。” “你们又不是见不到,寒暑假多来玩。” 昭昭勉强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玩偶“我这两天自己逛澳门买的,买给你儿子的。有空带他来蒙特利尔,我招待。” “好。”沈衍笑着接过。 其实沈衍也摸不准沈策和这个妹妹的关系,亲密吧,也不见多亲密,可真能在拳台上拉住沈策也只有她。可沈策对她又过于不近人情,在一起时看着很谈得来,说走就走,联系方式都没给人家留。 作为男人,沈衍甚至不厚道地猜测,自己这位外形极佳的小舅该不是在情感上过于开放,在私底下对人家做了什么可细想,还是认为不会,沈策对家里人极有分寸。 进入大学后,她忙于学业,没再去港澳那边。沈叔叔还为此给她电话,让她寒暑假能多过去。昭昭总是找借口推脱,妈妈过来时常想和她讲澳门的沈家,她也都避让开了。 后来连姐姐都偷偷问她“妈问我,你是不是对那边有意见都不愿意回去” “没有,”她回说,“妈一嫁人就多想,怕冷落我。” 大学四年级的万圣节,昭昭在家里准备糖果,预备给上门讨要的小孩子们。照顾她起居生活的人,给她烧好壁炉就先走了。 桌旁,手机响起,她猜是妈妈,开了免提。 “在包糖果” “嗯。” “妈妈今年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还想出去玩呢。” 妈妈在笑,对身边的人说“和昭昭说两句。” 昭昭以为是沈叔叔,每次都是这样,先妈妈说,再沈叔叔。 电话那边额外闹,有笑声,不少人在说话,估计是在澳门,人多。 昭昭剥开一粒糖自己自己尝了尝,还在想,沈叔叔做什么不说话“信号不好吗”她奇怪问。 “没有。” 她的心脏重重一缩。 三年多过去,从高中毕业到即将完成大学学业,她以为已经长大了,也以为不在乎了。昭昭无意识剥开一块软糖,咬在齿间,牙齿完全都用不上力,和人一样在抖。 “在包糖果”这是他的第二句。 昭昭在想,当初那两星期是不是幻觉,他怎么就能做到这么坦然。她很庆幸这里没有外人,偏过脸去看壁炉里的火,眼睛被火光照的酸胀。 她想挂断。 “昭昭。”他叫她。 她低头,竟发现自己没法挂断这个电话。 电话里的杂音和吵闹都消失了,不知他走到了哪里,昭昭能从听筒里,听到细微的、略带压抑的气息起伏。 “和我说句话。”他说。 昭昭静了许久,还是把电话给挂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六章一叩复相见(1) 她剥开了一颗又一颗糖,软的硬的,吃到齿根丝丝疼。 那年从澳门走时,在飞机上也是这样拆了一包在机场买的糖,一颗颗吃,从一个时区跨到另一个时区。这里的时差和澳门近乎日夜颠倒,刚回来那个月,她总倒不过来时差,白天睡晚上醒,也不出门 过去这么久,有一个画面在脑海里是最清晰的。她初到香港机场,被拉住手推车,回头望到他的一眼。 昭昭把糖纸攥到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手机再次震动,还是妈妈。 她没办法不接,因为没借口,当初两人之间的事都是藏着掖着,没见过光的。她望着那手机半晌,还是听了。 “为什么不和哥哥多说两句” “好久没见,”昭昭手撑着额头,轻声说,“都没共同语言。” 从电话断线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小时,他竟然刚把手机还回去。 “你哥哥刚回家,想和你多说几句话。他也是想恭喜你,懂事一点。” 妈妈从来不强迫她做任何事。但很奇怪,这一次却很想她能和沈策多说几句。 电话交给他,那边仍是沉默。她用虎口压着眼睛。 “我要结婚了,”这次换她先出声,“哥你应该知道” 木柴蹦出一道火星。 这不是一个新闻,早就开始商量的事。当初她还幻想着,也许沈策听到这个消息会后悔,不说要来找自己,但起码会来一通电话问问,用他那种半真半假的态度问。她甚至还在内心演练过,准备过一套很好的说辞。可他一个电话也没有。 “昭昭。”他想阻止她往下说。 “是要恭喜这个我妈妈说你想恭喜我”她轻声,笑着问。 “我刚知道,”那边有孩子笑,想来是他拿着电话避开了一次,不便再避开第二次,只能在开放的空间里说,“今天刚知道。” 一个公开的消息他怎么可能刚获知不过都是在暗示,他没关心过她的私事。 在强调那两星期是他少时情难自已,是他从英国毕业而归的情感空窗期,和自己妹妹你情我愿的小情事。小秘密。 那边有孩子在笑,夺过去手机“小姨奶奶” 男孩子没变音的嗓音,脆生生的“我们马上过去,我和爸爸妈妈。我爸爸说,你当初说,要我长大去蒙特利尔看你。” 昭昭知道自己情绪还不稳,怕语气过于生硬,伤害小孩子的热情,定了定心,放柔嗓子问“什么时候” 沈衍将电话接了,笑着解释说,是小孩听到大人在聊,先嚷嚷出来了。沈衍也觉唐突,说恰好是孩子生日,闹着吵着要来看看送过自己玩具、住得远的小姨奶奶,问她会不会打扰。 “不会,”她笑,“当初你在澳门最照顾我,我最开心就是你来。” 其后,电话再没回到沈策手里。 通话结束后,她握着手机,脸被壁炉里的火照着,目光始终无法聚焦,也没看火苗,也没看烧红的柴。 头突然很疼,是那种被剧烈情绪刺激后的反应,牙齿也疼,是刚吃糖太用力了。 她尽量不去深想沈衍的意图。哪怕和他有关,也和自己无关。 隔日,昭昭开始安排招待客人的事。 妈妈不在家时,只有一个年岁大的华人阿姨常年照顾她,余下都是钟点工,再有额外的事都去找妈妈的秘书。她和秘书通了电话,安排多两个女孩来这里照顾客人。还有车和私人导游,行程也全订好。这样她有空能陪着,没空也不耽误人家度假。 飞机到的那天,她被事耽搁,心急如焚往机场赶。 沈衍给她电话说在机场外了,她还没到,手机指挥带着孩子老婆到泊车接客的路边等。车一辆辆排队过去,正巧也遇到客流大,她下车,比车还走得快。 往前一路走,一路找他们。 天黑后,机场里透出来的光倒是醒目,她望着马路对面的机场玻璃外一个个走过去的人影。忽然有人叫她。 昭昭回头的一霎,被一只手拉住,拉她避开了迎面拉着行李箱的人。 汽车的吵,路人在大声说话的吵,行李箱轮轴压过地面的吵,全都在耳边,全被放大了。在天寒地冻的温度里,她的目光也被冻住了 还是那个他,眼窝更深,鼻梁更高,是因为年岁长了,成熟了。容貌气质竟也被岁月磨砺得更阴沉了,但有些习惯没有变过。 他看她时,永远喜欢微抿着唇,像有话要说,可又不说。 昭昭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下意识用手推了他一下,推到胸口上。他穿着短款大衣,里边是休闲西装,西装里还有衬衫,总之隔了许多层的布。可还是被他的心跳扎到手。 这是错觉,她很明白,是自己身体对他的记忆。 “还是小舅眼尖。”沈衍在远处说。 “小姨奶奶。”一双小孩子的手,抱到她身上。 小孩子鼻子冻得红了。沈衍在后边推着行李车,身边跟着一个戴着副眼镜,马尾高高扎起的女人,不苟言笑的,是在婚宴上见过一次的沈衍的太太,梁锦珊。 “这里真是冷啊。”沈衍对她笑。 “对啊,你们挑的时间不好,”她将注意力都放在沈衍一家身上,没再多看他一眼,“要秋天来,还能看枫叶,出海看鲸鱼。不过没关系,下次再来。” 趁着他们都在搬行李,昭昭先上了副驾驶座,心神不定地对司机用法语说,不去原来的住宅区了,去酒店,换到酒店。 她不可能让沈策住在自己家里,绝对不行。 司机奇怪问,换了哪。 昭昭让他去丽思卡尔顿,这是妈妈招待合作伙伴,长期签的酒店。现在不是旺季,这里也不是游客常来的城市,肯定有房间。 沈策不知何时坐到了车上,在第二排,司机的身后。两人正好能看到彼此的地方。 昭昭说着说着,几次有怀疑,难道他听得懂法语 “我们住哪儿啊”沈衍笑着问,“你妈妈说,你们家装修不错,每间房都有特色,是你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自己设计的。” 她借口家里水管坏了,弄得一楼很脏,抱歉让他们住酒店。梁锦珊倒很高兴这个安排,出入随便,不会过分打扰昭昭。开车的私家导游很识趣,不多说话,让去哪去哪。 车在路上,她始终看着车窗外,倒影里能看到车内的前一半全貌,那一半里有他。她没看他,但能感知到他的视线没离开过自己。 她莫名烦躁,为自己的在意。 一到酒店,小孩子沾床就睡着了。夫妻俩都说不想出门,饿了也会下楼吃,让昭昭先回家。她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要开个房间,但一想沈策在隔壁,马上打消了念头。 沈衍接了个电话,听了两句挂掉,笑说“小舅说他在走廊等你。” 昭昭心知躲不过,一走出房门,就看到他在走廊的尽头。酒店客人不多,现在是晚上也没工作人员在收拾,从这里到他那里,毫无阻碍,没人打扰。 她在灯光里,一路走了几个小时似的,到他面前。 “还是不肯和我说话”他问。 他的语气,好像分开的事还是昨晚。 昭昭抬眼,盯着他。 他看着她这样子,竟然笑了“没关系,这样就好。” 电梯门打开,酒店经理一手拿着个儿童浴袍,一手拿着赠送的玩具,一看就是要送去沈衍房间的。本来满脸笑容的男人,乍一出来,被两人之间的氛围冻住,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一点头,快步离去,不打扰客人吵架。 昭昭进了电梯,要道别。 身后的他也进来“一起吃个晚饭。” “这里晚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店开着,”昭昭说,“这个时间不如自己在酒店吃。” “总会有。”他说。 她不想表现过分的抗拒,反而显出自己的在意,给出了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他问过大堂经理,被推荐了五分钟路程内的一家日式烧烤店。深冬厚雪,夜色里暗红色的“东洋”店招牌很容易找。 时间晚,里边只有几个商务人士在吃。 两人占了个大桌子,油泼上去,火砰地在两人面前烧起来。 寻常这时候,都会看到女孩子惊喜一笑,躲开来。然而厨师面前的这个女孩,不管火苗烧的多惊喜,都毫无反应,只是被迫在火光下一次次被迫看清他鼻梁上斜下来的一道旧伤,直到厨师熄灭了那场喷火表演。 他翻着菜单,恨不得将全部的东西要来给她尝尝,穿和服的女人明示暗示各种提示够了够了,他却始终嫌不够,怎么都嫌不够。 一整顿饭,她没动一下筷子。 沈策也完全没吃,想和她聊两句,怕她不高兴,就不说了。他在她身边喝酒,起初她以为他是当着自己故意这么做的,后来慢慢觉得不对劲,这么个喝法只有在严重酗酒的人身上见过,完全不怕酒精中毒,喝了这顿就不考虑能不能见到明天太阳的喝法。 她虽然对他有气,但也没气到想看着他喝死趁着进洗手间,叫沈衍过来。 沈衍一听她说来劝酒,当即明白状况,来的极快。 一进门就按住沈策手里的酒杯,对昭昭说“买个单,我先把人给弄回去。” 两人把沈策弄回房间,梁锦珊也在。 一看两人就有处理过的经验,一个准备解酒药,一个给扛到浴缸旁,给他催吐。昭昭也不敢走了,在洗手间外,揪着心听着里边的动静。沈衍中途出来,眼睛全红了,看了一眼昭昭,本来想问她为什么看出人不对劲了,不直接拦着。 “你别怪昭昭,” 梁锦珊替她解释,“又没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好几年没见,聊得太高兴,以为是心情好才多喝两杯。” “事先打什么招呼”昭昭心里涨得难受。 梁锦珊说“他这几年不见人,他妈妈一直说他忙,一开始说实验室有事,后来又找别的借口。他是长房最小的一个,长辈最喜欢他,过去每年春节都会在,可这三年多都不见人,大家都奇怪,也没想到怀疑他妈妈的话。” “前几天好不容易回来,就没有清醒的时候,又是酗酒,又是镇定药的。他爸爸急了,去问他妈妈,还说这已经是最好了,起码人算活过来了”因为来前被嘱咐过家丑不可多言,梁锦珊不愿多说,“他也是刚回来,就是给你打电话那天。我们现在还都是慌的。” “他说想来看妹妹,我们想着,能带出来散心也好,”梁锦珊和沈衍是青梅竹马,也是沈策多年的朋友,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他从生下来怎么想好好过两天都那么难。也该轮到好的时候了吧看不到头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十七章一叩复相见(2) 沈衍忽然说“去看看孩子,万一睡醒了要找你。” 梁锦珊红着眼,点点头,先回了自己房间。 沈衍继续留下来,把沈策弄上床。 因为衣服弄得一塌糊涂,都让沈衍在洗手间脱了,她能看到在沈策的腰以下和大腿靠上,有各种伤疤,有得像割伤,有得像烫的,还有像烟头戳出来的印子。“他六岁被绑架那年留下的,”沈衍知道她在看什么,“估计是怕我们家不给足赎金,都在暗处。” 沈衍给他盖上被子,将床头附近的灯都关了。 指了指外间。 “锦珊情绪太激动了,我给你慢慢说。本来是想这两天找个好时间和你聊的,”沈衍把卧室的门关上,“你等等,去拿点东西,在前台。”他快去快回,取回一个文件袋。 “这个只有我和锦珊看过,沈策爸爸都没见过,”沈衍把文件袋递给她,“沈策妈妈私下找我,让我带给你。” 昭昭想打开那个档案袋,又没有勇气。 沈衍虽然叫她小姨,但昭昭对他来说,毕竟还是个还没大学毕业的女孩子,而他是个家庭事业都经历过的男人了。他拿那个档案袋时,多少犹豫过,是怕沈策妈妈一厢情愿,人家女孩子完全不知情。 但看昭昭手指拨着档案袋的封口,眼泪要往下掉的样子,已经确定了沈策妈妈的话。 “接下来的话,我老婆也不知道。她以为,沈策妈妈给我们这些,是为了让我和她好好照顾沈策。她也不知道你和沈策事。”沈衍心思缜密,特地把多的行李存在前台,装着这份东西,就是为了能随时避开老婆,拿过来给昭昭看。 他坐在昭昭斜对面,换了口气,轻声问“你和沈策,是不是谈过恋爱” 昭昭被问得心一震。 “这是我和他妈妈的推测,不方便说也没关系。先听我说,”沈衍慢慢说着,“他过去这几年精神失常了。” “不是酗酒” “如果只是酗酒和镇静药,我们没这么慌。锦珊很多话不能直说。” 她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了解过的那些精神病院的画面,想到沈策像那些人一样,完全失去正常人的意识 “他不认识任何人,包括你我,还有照顾他的妈妈。如果你无法想象,就回忆一下和他最后见的那天晚上。” 那晚沈衍将昭昭送回去,再回到茶室,他就不太正常了。 他说自己一身伤,情绪也不稳定,会影响父亲婚宴,让沈衍开车把他送到妈妈那里。沈衍也怕家里这么多长辈看到他临婚宴弄成这样,会教训他,趁夜就把他送走了。两人路上,他告诉沈衍,昭昭喜欢多想,记得告诉她自己有公事忙,以后联系。 “他还安慰我说没几天就好,他有经验应付,”沈衍不会像自己老婆那么哭,但回忆那晚沈策到最后还在安慰旁人,窝心着疼,“后来隔天,我收拾好他在澳门的行李送过去,他妈妈说他已经好了,着急去实验室处理事情,我就没深想。” 那是所有人见到沈策的最后一夜,也是他最后清醒的一夜。 沈衍指昭昭手里的东西“这是全部治疗记录,不光是精神上,每年都有被抢救的记录。很奇怪,他身体各方面都查不出问题,却心跳停过几次。酗酒和对镇静药的依赖也都很突然,他治疗时不可能喝酒感觉上,像彻底换了个人。” 沈衍和锦珊全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自从知道真相,这几天都没睡好过。夫妻俩都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办个婚宴,忽然就让一个人精神失常了,还要不停被抢救才能活下来。 昭昭耳边,沈衍的话忽远忽近。 她眼前都是白的,被眼泪冲的失去了全部视物的能力。 “就是这些。”沈衍说。 他尽量站在对两人都公平的立场,告诉她“他妈妈瞒下这件事,是想为儿子藏住这段病史,没告诉沈策父亲,是不想让你的家人知道。任何一个母亲都是自私的,她当然希望你能不计较病情,陪着沈策。但我答应把东西带给你,只想告诉你真相,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还有他的病况。” “作为家人,我可以全心照顾他,也做好了他随时会复发的准备。而你,昭昭,时过境迁,你没有这个义务。过去就是过去了。” 沈策对沈衍来说是小舅,家人,朋友,两人从小感情就很深。六岁那年沈策被赎回来,就是十三岁的沈衍陪着他,天天吃住在一起,帮他脱离那段幼年自闭失常的日子。沈衍陪他经历过第一次,眼看他第二次类似的经历,感受难言,唯己可知。 在沈衍看来,沈策和昭昭就算有感情,也最多是朦胧期,早该被时间冲淡了。如今昭昭有婚约,她和沈策又是兄妹关系,怎么都不该再发展。 所以他和沈策妈妈的看法截然不同,一段为期两周的感情,结束在数年前就好。 “他不知道全部的事,没看过你手里的东西。尽量少聊这些,我怕刺激他复发,”沈衍在进去前,最后说,“如果你害怕面对这类病人,明天找个借口说学业忙,余下交给我。” 昭昭自己在客厅坐着,她相信沈衍,丝毫不怀疑他的话,但还是一页页全看完了。 天亮前她把沙发上和桌上用来擦眼泪的纸巾都丢掉。沈衍回去看了一趟孩子,问她自己在这里行不行会不会害怕 昭昭摇头,被沈衍短短两句话问的心酸“他也是我家里人,怕什么。” 她帮着守在客厅,等到中午,头枕着手臂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里,有柔软的东西盖住她。 昭昭睡得不沉,也没想睡,只是太累,哭了太久,所以醒得很容易。她的视线里,沈策睡得头发乱糟糟的,微蹙着眉,在给她盖被子。宽大的棉被,一看就是卧室里抱出来的。昭昭一见他,眼泪就涌出来,但还是生生压回去了。 沈策把棉被压到她前胸,才发现她醒了,那双浸过冰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热度。 昭昭和他对视着,像看了好几个小时,终于轻声叫他“哥。” 沈策静了好半晌,笑了“这酒喝得值得。” “我就知道,”她佯作无事,抱着棉被坐起来,“你喝酒,是为了让我心软。” 他点头“对。” 他看着忽然高兴了,笑在脸上,掉头去找电话,叫客房送午餐来。和昨夜在烧烤店一样,翻着菜单把能要的全看了个遍。昨夜她是气,觉得他故意做那些,故意哄自己开心。 眼前这一幕重演,才能体会到他是见到自己开心,就像当初在香港,知道她爱吃素,冰箱里恨不得摆满了市面上能买到的素菜。 “这个也要,”昭昭到书桌旁,和他面对着面,随便指,配合他,“还有这个。” 他最喜欢昭昭对自己提要求,依言照办。 两人在午餐来前,沈策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衬衫长裤。 昭昭没行李在这边,自然没的换,她刷牙的时候,还揪着自己的毛衣在闻,会不会味道不好。镜子里,沈策从门外经过。 没一会儿,他拎着一件棉布衬衫和白色毛衣进来“先换上。” 昭昭第一反应是,一会儿那对夫妻会看到自己穿沈策的衣服。 “这衣服他们没见过,”他先说,“你说是让人回家拿的,离得近。” 昭昭接过来,轻声问“你怎么知道近。” 她的家庭住址,他当然再清楚不过“你家在皇家山上,这家酒店就在皇家山下,两边的步行距离半小时内。” “你听我妈说的” 他笑笑“我自己了解过。” 她的大学,家,还有周边布局,他早查过。在昭昭去香港前。 他帮她把木门滑上。 昭昭刚解开两粒毛衣纽扣,就听他在门外问“沈衍对你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就说你不是故意不理我。” 这里还有他洗澡留下的水雾,融着沐浴液的暗香,昭昭在水雾里等着,等他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会离开这么久,”他再次开口,“以为像在澳门忙的时候,最多离开一两天。昭昭,我不会对你没交待,只要我还醒着。” 他用最简单的“离开”来形容,淡化了全部在他身上发生的痛苦。 “知道了,”昭昭心坠着往下沉,但还是用轻松的语气,柔声说,“我只要知道,你不是想躲开我就可以。哥出来再说,开了水听不见。” 哪怕没有沈衍的嘱咐,她也知道,不能反复重提那段日子,这等于是在刺激、迫使他回忆不好的东西。 虽是如此说,她始终没脱掉毛衣,在木门前犹豫着“你还在吗” 他像一直没走“要拿什么” “不拿什么。”有句话在心里压了好几年,她慢慢把两粒纽扣重新系上,推开了挡着彼此的门。 沈策果然没离开过半步,刚站在哪里,现在还在那。 “有个问题,我想问清楚,”她轻声说,“你过去把我当什么” 两人隔着一扇门的距离,迈出去是他,迈进来是她,昭昭见他的手指微动了动,在想,自己会得到什么答案。这个答案,决定她之后该做什么。 沈策低头,看她睫下的双眸,这个问题好像已经被她在心里问过无数次,他也在心里回答过上百次。 “我妹妹。”他低声说。 昭昭怔了一怔,听他继续说“我爱的女人。都是。” “不止过去,现在也是。” 还有一句他无法说,你还是我的结发妻子,昭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十八章一叩复相见(3) 这是全部答案里,她最想要的那个。 昭昭迈出去一小步,脚踩到推拉门的地轨上,沈策的身上和浴室类似,有带着湿气的香。他的衬衫也是,还是当初的那种香,从认识他以后,再没有人和他一样。 她终于低头,脸靠到他的肩上,挨着他衬衫领口下,那片柔软的被热水浸过的皮肤上“哥我很想你,这几年都在想,我究竟做错什么了,你就是不理我。” 她一眨眼,眼泪往下掉,顺着他的衣领落进去。 昭昭耳边被他的唇濡热了,她手指扣着他的腰,被这久违的亲吻,窒住了。 沈策静在那,在等,等她的回应。 昭昭闭上眼,偏过头找他。 她的唇上立刻有了热意,他在亲她。昭昭也吮住他的唇。两人都在这最熟悉的亲热里僵了一会儿,身体都在回忆着对方。沈策将她的脸抬高,昭昭没有一刻离开,用舌尖轻轻润湿他的唇。直到两人舌尖搅了一会儿,都没有什么真实感。 腰后被他搂住,一下子把她按到他的身上。 昭昭震动着,全部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沈策腹肌的震动,还有呼吸时,自己的身体在轻轻摩擦他,当然还有他身上的起伏。 昭昭停在那,在心悸里,没有躲开,反而是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肩上。用自己的身体贴着他的。 沈策把她往浴室里带,反手将门关上。 她的腰再次被他压过去,压在他身上,一次比一次压得紧。 背后浴室的灯烤在后背,如烈日。 “你也不问我婚约的事。”她在他怀里问。 不用问,感觉到她抱住自己的手臂在发抖,亲她时,有她给自己的回应,都向他证明了全部。她的婚约和感情无关,昭昭的心还在他身上。 “我去帮你退掉。”他直接说。 “用什么理由退”她轻声问。 不用沈策,她也会自己去做,只是听他如此说,想知道他的做法。 “你是我女朋友。” “要直接和你爸说”她看他的脸,判断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 “过去你太小,刚高中毕业,和我认识也只有几天,不能直接说,现在没必要遮掩。” 那时候要说,真会掀起轩然大波。妹妹刚高中毕业,去澳门住上几天,就和哥哥谈恋爱谈到分不开。这放在任何一个长辈眼里,都是在胡闹,尤其在昭昭妈妈和自己父亲看来,没办法将这种连时间基础都没有的感情看成爱情,最多理解是沈策个人不检点,迷惑没恋爱经验的妹妹。 他当初的计划是等她念过大一,两人来回飞几趟,再挑个时机公开。有相处的时间基础,会让她妈妈和自己父亲信服,他不是看着妹妹漂亮,随便占便宜。 昭昭静静地拨弄他的衬衫领尖,始终笑着“如果我真喜欢上别人了呢” 沈策一看她笑,就移不开眼,低头看着她。 “我会求你回来。”他说。 “求”她想象不出他求人是何种姿态。 “对,求你。” 对于昭昭,他想不出任何的手段和技巧。过去也至多是嘴上逗逗她。真到她变心,他似乎也仅有示弱一条路,给她看自己的真心,求她回来。 她的心被他的话渥得热烘烘软乎乎的,低声说“订婚的人,我没见过。” 当初定下婚约,她恨不得他立刻知道,让他后悔,也等着他来找自己 真到这一天,一句戳他心的话都舍不得说。 大三那年,昭昭妈妈问她,即将毕业,以后的道路想如何走。是想成为妈妈的接班人,还是想自由发展。昭昭不像沈家恒和沈家明他们是亲孙,她只是个表外孙,多少长辈小辈盯着。她要真想走这条路,会比表哥们难很多。 表外公对她要求也不算高。首先要能做到和那几个表哥一样,接受家里安排,以家庭利益为前提订婚结婚,再进入企业基层,到三十岁前看她做出来的成绩。能服众即可。 当然,如果昭昭没有这个野心,自由享受人生就好。 昭昭从小就对妈妈做的事有兴趣,也一直被妈妈朝这方面培养。她那时已经等了沈策三年,对他不再抱希望,也不想再谈感情,还不如事业牢靠,于是考虑了一段日子便答应了。 “祭祖那年,表外公请你去一个公海游轮,后来你有事没去。和我订婚的那家,也在游轮上。” 本来是长子,两人通过一次邮件,是对方主动写的,内容是他对爱情没兴趣。急着订婚是为了拿回在家里的话语权,着急在明后年筹备一个大项目,支持江水两岸的本土制造业。但以昭昭的年纪,不适合和他结婚。他建议她趁着年纪轻,可以先专心学业和事业,等三四十岁再考虑这些。 昭昭看到,倒是欣赏,回复对方她对爱情也没期待。急着订婚是因为要毕业,想尽快进入家族企业。既然对方觉得年纪不合,就算了。 对方最后回复结婚的事,既然双方达成一致,由他来取消。 那人倒也有诚信,说到做到。 那家不想放弃,又提出换次子,弟弟倒是比哥哥积极得多,数次联系,想约昭昭见面吃饭。不过昭昭对弟弟的感觉一般,沈家也对他们长子换次子不满,不想委屈昭昭,都说过,虽然婚约在,但既然对方毁约过一次,昭昭也可以再选。 所以她刚刚是想,沈策只要说心里有自己,这婚就退掉。 两人从满浴室的水汽,抱到了镜面上的雾都没了。 沈策再要亲她时,昭昭把他往出推“我先洗澡,一会儿沈衍要过来。” 她像附魂到了他的身上,开水时,能想象出他站在门外听着自己洗澡。关水时,也能想象得到他还在。昭昭把他的衬衫穿上,犹豫了一会儿,对门外说“你给我找里边的衣服,最里边的。” 门外,脚步声离去的很快,回来的也快。 “我的,你穿会不会太大”他隔着门问。 “穿在里边,没问题吧” 门被拉开一条缝,他把一条深色的内裤递进来。 昭昭接时,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原来这么大。她在浴室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比了比,是真穿不了。还是算了,先忍一忍,下午回家再换。 沈策的衬衫和毛衣也大,她穿好出去,将袖子挽了两圈,被沈策上下盯了几眼后,喃喃了句“我没穿里边的。”说着,脸红了。 昭昭还没退婚,和沈策达成约定,先不要在小夫妻面前表现出是在一起。不然的话,怕沈衍老婆多想,也怕为难人家,回去告不告诉家里都不妥。 在小孩子午觉睡醒后,来沈策房间胡闹了好久,梁锦珊见沈策精神极好,以为是小孩子和昭昭陪伴的功劳,和沈衍商量。这几日就让他们两个多陪沈策,有助于恢复。 沈衍看破没说破,趁在酒店门外等车,问沈策“你们还是想一起” 沈策笑了笑,没否认。 昭昭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抱着同样裹得圆鼓鼓的小孩子,看上去开心极了,在酒店门外,指玻璃柜里的各种玩具“给你买这个好不好那个” 小孩子玩着她的围巾,手没轻重,她转头对沈策求助“哥,帮我弄下围巾。”被小孩子勒得太紧,喘不上气。 沈策到她身后,将那围巾一寸寸给她松开,手指在她脸上碰了碰。 昭昭和他对视着,还觉得像做梦。 他回来了,而且来了她读书的城市,她被围巾裹住的半张脸,都藏不住笑。 他在寒风里问“晚上你回去,带不带我们去” “我家客房不够。”她故意说。 “你家有五间卧室,”他拆穿她,“不过我不挑,住书房也可以。” “书房又没床。”她轻声说。 “妈,舅爷爷说,晚上住舅奶奶家。”怀里的孩子忽然兴奋,宣扬这一喜讯。 “不是舅奶奶,是姨奶奶。”梁锦珊纠正。 小孩子不喜欢复杂的称谓,总叫错,眉头一皱。 “都一样。”沈策说。 梁锦珊被逗笑了,说沈策教乱了称谓,以后有的麻烦。 昭昭抱着小孩子没吭声,在上车前,用腿撞他。脑后被他用手摸了摸,他其实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只是想循序渐进,等过了这一两天,让梁锦珊知道也无所谓。 蒙特利尔适合去散心的地方,大多围绕着皇家山。 昭昭让司机开车带他们上山,去看圣约瑟夫大教堂。梁锦珊是信天主教的,早想来看,和老公一下车就往教堂上爬。教堂在半山上,极高,梁锦珊一见到教堂顶上绿色的大圆顶就给沈策普及,这是世界第二大圆顶了,第一在梵蒂冈。 沈衍当初为了和梁锦珊结婚,跟了她的信仰。夫妻俩带着孩子,很快在台阶道上爬上去,不见了人影。 昭昭对这里熟门熟路,没跟夫妻俩去上面,反而乘电梯往下走。 这里有上下两个教堂。上边的那个总是热闹,有5000多根管子组成的管风琴,有雕塑,有五彩斑斓的教堂玻璃。而下边的教堂是另一个世界,静得惊人,坐了许多赶来做弥撒的人。 她知道今天在这个时间,会有这样的景象。 当一个高而空旷的建筑里,一排排坐了上百人,没人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只有穿着长白衣的神父在有节奏的低语。她猜他不信教,应该没见过。 “我过去想,等放假了你来找我,要带你来这里。”她带他退出来时,轻声说。 沈策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昭昭没有想让他内疚的意思,是想告诉他,过去自己喜欢他的心情。 她带他到教堂最顶层的露台,这里能看到这座城市的远景。 她指一个方向“我家在那边,步行过去半小时。” 昭昭家在山上,她读的麦吉尔在山下,有时早起,她会走下山去上课。所以对她来说,她在这里的生活区域全和这座山有关,在脑海里构思的她和沈策假期,也都围绕着皇家山。 “从澳门回来,我总想着你会忽然出现,给我个惊喜,”昭昭把手插到他口袋里,轻声说,“我家有间房是留给你的,按照你香港房间的样子,一点点重新装修过。所以昨天不敢让你去。” 每一样家具都几乎一样,重新装修到布置用了半年,没等到他来,锁上了。妈妈也没让进去。她起先装修的时候,想的是他来了会多感动,后来想的都是他来了,看到会有多后悔。最后不再抱希望,有怨,也有遗憾,没机会再给他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十九章再叩君无恙(1) 这里风大,昭昭的黑发被吹乱,从眉眼和脸上滑过去。她歪着头,用手指一缕缕理着,让他想到她过去柔髻低垂的样子。她长大了,美得更有侵略感了。 昭昭见沈策不说话,抬眼,正对他的眼。 他也把手插到口袋里,和她手指交握住,只是这一个动作,让她又一次心悸。在酒店里明明亲过,但数年相隔,让一切回到感情的最初。 她要收手,沈策没放,把她的手举起,放到唇边亲了亲。 从手背,到手指。 “好多人。”被他亲过的地方都麻麻的,她收回来,揉着自己手背。 “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 “过去几年。” “沈衍说了个大概” “我那天早上,天没亮时,给你打了个电话,”他说,“你好像没睡醒,说哥,我困,一会儿再打。”他笑了笑,还在回忆她没睡醒的撒娇。 昭昭揉着手,一个劲地揉,揉得手背都泛红了,才克制住泪意。 那天早上的电话她记得,她没接到,听筒放到耳边是均匀的嘟嘟声,打电话的人在接听前就挂断了她终于知道他精神失常的,“我都忘了,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沈策无奈,摸她的头发,“你这么霸道,我敢多说吗” “也对,”昭昭陪他聊着那一通不存在的电话,“那你找我,是要说什么” “没什么。”他也记不清了。 她按住自己鼻梁一侧,压着酸意。 但很快,她眼眶也涨得酸。 沈策察觉了“怎么了” 她摇摇头,沈策把她手拉过去看“干什么一直揉过敏了” 她又摇头。 “说你霸道,不高兴了”他低头看她的脸,“人要正视自己的缺点,改不改不要紧。但不能否认,对不对” 这是什么歪理,她这么心酸都能被逗笑。 有一群观光客上了天台,在控诉着这里风大,冷,来来回回,拍了几张照。忽然的热闹,让昭昭有了保护屏障似的,她往他怀里钻,手从他西装外衣下溜进去,抱他。 衬衫的布料,随着他的身体起伏,磨着她的脸。 “哥,我想结婚。” 没等抱着的男人回答,她一鼓作气说“你来蒙特利尔,就是来和好的。我们不要兜来兜去了,我想和你结婚。” 这话好像憋在心里太久,每个字都像被风化了的巨石,一碰就轰然碎散。 说几个字,心脏就要收紧一次。 被自己抱住的男人,完全没有回应似的,昭昭等了半天,才觉得腰身被搂住。 安静中,她等不到答复,抬头。 他的眼睛竟然是红的。 除了那次在拳台上失常,她没见过他红眼,第一反应是心惊“不舒服吗” 沈策微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在昭昭还想去看他的脸时,突然将她抱住,把她按到自己的胸前,制止她看到自己红着的眼“我是你哥,让你求婚像什么话” “还不都一样。”她不想浪费时间。 “不一样,”他低声说,似是从喉咙深处压出了一声轻叹,很轻,也很重,重的是其中掺杂的复杂情绪,“这次应该我来说。” 沈策抱紧了她。 这次难道还有上次。她觉得他的说法很怪。 “你答应了”她抓到了重点。 沈策真是被她逼得没办法,郑重点头。 昭昭马上笑了,笑完也觉得不对,显得太迫切了。 她低头笑着,笑完就挽住沈策手臂“退婚的事,你不用管,我自己来。退完我们就结婚,立刻结。” 恰好,昭昭身边的几个观光客是华裔,旁听到这一番话都很惊讶。昭昭被他们一看,再琢磨自己的措辞,嗯,很像是在搞不正当关系。 她咳嗽了声,收敛笑容,再次指远处,一本正经地说“这教堂是蒙特利尔最高的建筑,我经常没事就跑过来。” 沈策猜得到她的突然转变是为什么,笑着,陪着她装“那再看一遍。” 昭昭诧异“再看什么” “看你没事就过来的地方。”他说。 沈策和她重新回到刚去的,弥撒刚好结束。 人走了大半,主持弥撒的白衣神父也不在了。棕色的狭窄的长椅上,仍坐着几个留下来,独自静坐的人。静,这里的静最突出。 “稍微发出一点声音,都像在做坏事,对不对”她对他耳语。 “一会还有,今天好几次,不过你错过英语那场了,” 她遗憾说,“其它都是法语的。” 说完,发现他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昭昭回忆过去,在影音室的电影里的法国电影,也是英文字幕的,他应该不会法语才对。 从沈策想主动参观开始,昭昭就很高兴。这教堂大,五层高,她带他到上边的一层,和下边就完全不同了。昭昭从大门倒退着,背对着整面墙的色彩斑斓的教堂玻璃,背对着十字架,从棕色细窄的两列座椅当中穿过。她倒退着走,看穿着休闲西装和衬衫的沈策,在跟着自己,像在一步步走向自己。 她忽然想,信这个教也不错,真像要结婚的样子。 高处悬着的巨型管风琴恰好奏响。管风琴是种奇特的乐器,像从天空而来的声音,昭昭第一次听就感觉是被一双手从躯壳里推出了灵魂,震了一震,再归位。 游客都不由自主看向它,只有沈策还在看她。 “后边还有个钟楼,它一响,我在家就能听到,”她轻声,用中文对他说,“明天,你在我家能听到。” 小夫妻俩终于和两人汇合。 昭昭看时间差不多了,对沈策交待说““你和他们慢慢走,我打个电话给家里,先收拾房子。慢点来,别让他们发现我昨天的假话。” 昭昭掏出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跑了。 梁锦珊看着昭昭的背影,暗暗感慨,难怪哥哥弟弟都是见到昭昭后,念念不忘的。人家有婚约,也要追来献殷勤。昭昭算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女孩了,越大,美得越有侵略感,侵蚀的不是眼睛,而是心。每次一见本人,惊艳都能盘踞在心头数日。 她对沈衍说“难怪她从小就被送到这边念书。欧美人不会觉得她多好看,要在国内,从小都踏实不了,要被追到大,也容易吃亏。” “是有这个考虑。还有就是,她妈妈把她当接班人培养,怕被人过分关注外貌,人会变得浮夸,不踏实。也怕她追求者太多,性别概念太重,”沈衍听沈策爸爸提过,“他们那个沈家一直要求不分性别培养后代,男孩子可以软弱温柔,女孩子也可以强硬激进。她表外公最反感,就是给男孩灌输要扛起一片天,给女孩灌输要守得住家庭这种。” “那还要她去联姻” “接班人的要求。他们家太大了,一百来个孩子,嫡亲孙子都有二十几个,最多四五个能进核心管理层。还是公平原则,你想拿得比其它孩子多,就要对家里有贡献。你什么也不要,当然没人管你。” 昭昭回到车上,说自己要打一个极重要电话,司机就下车了。 她从中午到现在,始终在算的是妈妈起床的时间,到现在,刚好。电话拨通,妈妈先问了两句沈策的身体情况,昭昭尽量往好的地方说。 她看着手机,等到心完全静下来,才说“妈,我想取消婚约。” 那边没有意外,笑着回答“好,妈妈去谈。” 昭昭从车的前挡风玻璃,能望到走道尽头的教堂,有许多人走下来,她看着一个个小黑影,猜哪个是沈策“我也不想接你的班了。” 妈妈静了好半天,消化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柔声问,发生什么了。 昭昭终于看到遥远处的沈策,抱着小孩子“有一个人,我想和他结婚,愿意为他放弃。” 她最后说“我什么都不要了。” 退婚要有时间,还有突然放弃继承妈妈的事业,都是大事。她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全部决定负责,也一定要去见表外公面谈。毕竟当初是自己表态,对感情没兴趣,更看重事业,作为表亲小辈难得争取到了继承权,说放弃就放弃,需有交待。 “晚上再说我哥来了,要先陪他。”她断了线。 车门被昭昭推开,她被冷风吹得身子缩了缩,对小夫妻笑着,故意避开和沈策的目光交汇。小孩子一上车就往她怀里钻,昭昭拉开大衣,裹着小孩,让司机送他们回家。 昭昭家在皇家山半山,1920年左右建的,附近都一幢幢欧式的建筑,临着环山的路。 沈策他们全是在英国读书的,见欧式建筑外观倒是不新鲜,一进去,看到内装潢倒是惊喜。她不喜欢简洁装修,用古董家具和摆件、油画把家里填的满满当当,坐在哪里,看四周的摆件都够客人摆弄欣赏好久。沙发和地毯上也要堆满靠垫。 “这么冷的地方,就是要把屋子塞得满,到处都是色彩,才显得暖和。”沈衍很欣赏,挨个转着房间。最后,停在一间上了锁的屋子。 “这是卧室,给我哥的。”昭昭解释。 沈衍不甘心,想看。 “我的房间,你看什么”沈策在沈衍身后说。 沈衍直觉这房间有猫腻,和这两人关系一样,不可对外言说。 他点点头,递给沈策一个“你小子,真是在玩火”的表情,走了。他不太想两人再续前缘,是真心替他们两个着想,两个沈家过关,都要褪几层皮。两人条件这么好,明明会有各种方便谈恋爱、结婚的优秀对象,非要挑最不容易、最难的那个。 昭昭从口袋摸出钥匙,插到钥匙孔里,拧了一圈半。 咔哒一声。她像在给他送礼物的心情,拽了拽他的两根手指,推开那扇门,在沈策跟进来后,小心将门反锁了。 完全的复刻,从床到壁纸。 昭昭推开洗手间的门。 浴室的镜子极宽,是高度的五倍,照出了浴室全貌,两侧用磨砂工艺雕出了亭台楼阁,镜背面有柔和的光,从四周照出来,为镜子镶了一圈淡淡的白光。像月光。 “是不是一样”她背抵着门边,指镜子,“比例都一样。” 当初就觉得沈策癖好奇怪,这么长的镜子,把浴室照的这么全做什么 “对,一样。”他说。 他低头,在她耳边问了句话。 昭昭突然脸涨红了“穿了骗你的。” 沈策又低头,问了第二句。 昭昭脸涨得更红了,死活不说。 腰上,突然被他的手掌摸到,他隔着裤腰找了一圈。果然,摸到了一叠凸起。是她觉得腰身太大,临时折叠起来的痕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章再叩君无恙(2) 她微呼吸着,看到他的喉结也在滑动。 “给我脱西装。” 她剥掉他的西装,掉在地上。 “衬衫。” 她头开始昏了,摸到纽扣上。他穿衬衫很干脆,不像一些男人里边还要多穿。衬衫里就是光着,全敞开后,她眼睛溜下去,盯着他裤腰下,细窄的腰身。那里曾有很漂亮的腹肌,这几年也都消失了这是一个必然现象。 在他身上的每个必然现象,都让她想哭。 她对沈策的感情很奇怪。不该这么深,没时间基础,可她对他就是有没来由的信任,依赖,心疼 “看着我。”他在她耳边说。 怎么看,他脸在她脖子旁,在亲。 他隔着衣服亲到胸前,她身体里像炸开了一道可见的血光。她的魂魄都被炸散了,四分五裂,因为这没体会过的异样感而无措,头向后,磕到了门。 木门边的一声重响。 沈策手已经沿着她裤腰边沿,滑下去。 她像被他剥光了,扔到荒野蔓草上,或是烈日下的风沙里。抬头是万里野云,身边是战马饮血。当沈策手下去,这种幻觉更强烈了,像被烈日烤晒过的砂砾,包裹她,摩擦过她的身体。原来男人的手也可以这么温柔,这么热 “你还说和我日夜一起,都不会想。” “信我做什么”他低声问。 他的狡诈多谋是盖棺定论的,最后就算是死,都没让人找到过尸身,遑论其它。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碰她。这个房间让人不知今夕何夕,像在香港,像两人刚重逢,十八岁的妹妹搂着他的脖子,在亲吻他的那晚。 他一手在她长裤内,一手去脱她的毛衣,单手将她抱到肩上,往洗手间外走。他大半天没吃药,情绪震荡的厉害,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刺激下。解她的裤子,也解自己的。“哥,不行,晚上再说。”完全没用。 想要她的念头太强烈,烧干了他的意志。 直到他撞上她,撞不进。一阵受挫的刺痛感,让他停了,他低低喘息着。 他恋恋不舍在她身上摩擦着,在她耳边,带着略重的气息亲吻着“疼不疼” 不等她答。 又是没预兆的重撞,扯开她的身体。 她和他都是微僵住,只是初初撕开了一处。他长久地停在那,昭昭是被架起来用火烤着,在被烈日晒烫的黄沙里,被他抱着身体。而远处有一匹匹的野兽出现,对他们这两个活物虎视眈眈。她身上一层层战栗着。 他在这混乱的欲里,用鼻尖在她的脸边,耳畔掠过“叫我。” 他咬她的耳垂,将那薄薄的皮肉在齿间磨着“叫我沈策。”她的耳垂渐从刺痛,到火辣辣的疼,最后涨得已经不知是疼还是痒。 他突然发狠,一次撞到最底,身下人失声还是叫了哥。 沈策再没有动一下,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在棉被上。 从抱她上床就不对劲了,屡次想让自己放开她,都没做到,想要她不算什么,是想伤她。沈策在和自己撕扯着,一寸都不敢动,怕身体极度愉悦让自己完全失控 他扣紧她的手臂,艰难离开。他手从下往上,想给她穿上裤子。 “穿上”那声色越发低哑,带着恳求,“快。” 两人目光交错。 他眼里有燎原的火,也有刺人的刀影,能刮伤所有近身的东西。她被惊醒,脸上还挂着泪,匆忙从他身下钻出来。她跑到床下去找他的裤子衬衫,先给他穿了个大概。 从了解真实情况后,他的种种怪异都有了解释。她不再是当年的自己了,明白他怕情绪控不住,是怕伤害到自己。 “要沈衍进来吗”她将衬衫穿上,没心情系完扣子,把毛衣套在外面。 眼睫抬起,见他在盯着自己看。 “我原本,”他低声说,“想等拜堂。” 明媒正娶,洞房花烛。 昭昭见他在说胡话,愈加慌。 “嗯,就是拜堂了,”她还在顺着他说,“你看,新房都准备了。” 沈策不言不语,在床头倚着,以目光拢着她。 她低头将自己脸上抹干净,试着往床边坐,轻握他的手“哥我很开心,不用拜堂。” “你十三岁,我再见你,你正在水榭边看落叶,”沈策也握她的手,默了好半晌说“有美一人”说这话时有着难见的温柔。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句她读过,他在夸自己美,美得让他一见倾心。她也喜欢这诗,尤爱末尾那句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与子偕臧。多美好。 昭昭抱住他,轻声说“哥你第一次说我漂亮。” 沈策笑了,也不知在笑什么。 十三岁应该是在沈宅。他糊涂了,没有落叶,那是夏天。 方才的亲密掠上心头,初次经历男女事后的娇柔无可隐藏,也不想藏。反正他现在很平静,先抱一会儿。 沈衍和她交替,陪在楼上。 昭昭让自己不要多想,既已做好心理准备,就要平静处之。否则以后的每天怎么过,难道天天以泪洗面那不行,心态不好,没法照顾他。 她忽然庆幸,过去三年没在他身边,以她当初的年纪,如果面对从无清醒的他,必然会天天哭,精神也要跟着出问题。真该感谢老天和他妈妈,给了自己读书长大的时间。 虽如此,她还是心神恍惚,和家里阿姨安排着客房。 饭后,梁锦珊和昭昭聊着,就往理财上走。像梁锦珊这种每月从家族基金固定领取几万生活费的人,在昭昭家里也很多。大家什么职业都有,理财是必须要学的,以财生财。 当初妈妈为了锻炼她,从十八岁起就把个人财产交给昭昭,让她管理,不插手不过问,赚钱了按理财顾问付报酬。她给妈妈赚了不少,自己也收入颇丰。 梁锦珊听说昭昭喜欢买房产,正好自己也想买,和她聊多了两句。昭昭给她推荐了几处,给她看东京的楼,用来保值,游玩自住“用来做民宿也好,有中介管不用操心。”还推荐了几个经济发展快,或是移民政策好的城市,比如多伦多、纽约和上海,用来投资。经济好人口密度就高,对外的移民政策好,人口密度也会高,人多,自然不怕跌。 昭昭感激于他们对沈策的爱护,尽心推荐,也愿意把自己想买的都先让出来,更答应在她走前,给出一份详细的书面推荐。 小孩子睡觉早,梁锦珊早早陪去卧室。 她坐在暗色的地毯上,脸埋在环抱的手臂里,看着火光。在担心。 脚步声渐近“连壁纸的上河图都一样,有心了。”是沈衍。 “他好了吗”她惊喜,从地毯上爬起。 “睡了。这会儿你把他剥光了,他都不知道。吵醒也没关系,他睡得太多了。” 她笑着瞪了一眼沈衍“开长辈玩笑,家风呢” “你们两个,和家风也不沾边。” 她的心飞到房间里,不理会沈衍,往楼梯跑。 “昭昭。”身后人叫住她。 沈衍见到那间卧室的装潢后,决定告诉她“沈策立过一份遗嘱。” 她停在楼梯上,借壁灯看沈衍。 “他成年后,拿到了沈家长房的家产,还有母族的全部家产。全给了你。” “是你在澳门那几天。” 她搭着深褐色的楼梯扶手,手指在抠划着木头,最后对沈衍点点头,上了楼。走两步,停下来认真说“今晚我在他房里睡。” 昭昭这回给房间上了锁。 这里被收拾过,之前乱过,这里隔音好,她搬进来时给每间房都做过隔音,所以在楼下的她和梁锦珊不会被惊扰。但摆设都是她布置的,但凡挪动过,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沈策侧躺在被褥间,睡得沉,眼眸闭合着。白色短袖袖管里的手臂搭在棉被外,很瘦,上臂的肌肉全没了。昭昭蹲下身,看他的眉骨,鼻梁,下巴的弧度。 虽然很多人会夸,昭昭从不认为自己多美,她没对谁说过,在花糕店,她曾见过一个少年,那才是姿容惊天。 吃过药的人不会轻易醒。 她把被角给他掖了掖,房间里很热,她是下意识做的,做完,想想又散开,怕热到他。 盯着沈策的脸看了一世纪那么久“不醒也好,当睡美人好了。” 说完,又是一笑。 她跑去洗手间,拿了一个墨绿色的玻璃瓶,白色乳液倒在指尖,一点点给他抹着鼻梁上的疤。这是她常用的祛疤精华,在祭祖时还问沈策要不要用,被他和一群表哥嘲笑。要是当时他听话用了,不知能淡掉多少。 抹着抹着,她想到他腰下大腿上的疤,掀开被子想给他抹。 摸到被子察觉不对,全心在他身上,没留意被套被撤下来了。洗手间没有,她到处找了一圈,竟全被沈策塞到了衣柜里,连着床罩也在,凡是落了红的都在。她原本没害羞,太快了,像假的。可见到被他藏好的物事,后知后觉立在衣柜前怔忡半晌,周身不自在。 想想,他也傻,沈衍上来时他不正常,人家该看到早看到了。 等他醒过来做这些,沈衍还要佯作不知 那夜,她抱着他睡的香。 醒是因为怀里的人动了。 昭昭在梦里翻身多次,重获睁眼的气力。他还睡着。 她摸他的脸“醒了吗”害怕着试他颈下的脉,还在。 手背被他握住,心也落了回来。 他睫下的眼,终是睁开,和她两两相对着。深眸里,是她。昭昭在他睁眼前猜的是,昨天的事他恐怕忘了。眼下一看,他也是在猜。 做事干脆利索的他,在拳台上一招比一招狠的他,也有优柔寡断的这一面了。她抿嘴笑着,往他怀里钻进去“别想了,是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一章再叩君无恙(3) 仿佛潮气未收,男女间的潮热。 昭昭的眼也带着潮气。让人想到雨落江南,有一美人凭栏倚,全然忘了裙角被风吹落水面。那水,浸透了裙角,还在一点点往上走,欲要在布上走得更远。 而他沈策,是怀抱美人的那个薄情郎。 转脸就忘了昨宵欢愉。 他和昭昭 “我原本,”他低声说,“想等结婚。” 怀里人似乎笑了。 “笑什么” 她摇头,忍笑忍得腹到胃上一窝窝地疼。 沈策的手往她腰下走,想一探虚实,她被他碰到,抽了一口气“哥,等等”谈不上遍体不适,可那处碰不得。他昨夜失了自控力,用“撕”这个词不过分。 “疼了”他温柔的问,落在她身上。 “嗯,”她怨怼着,“一点都不好受,我还以为你会擅长。” 他笑。这就像行兵布阵,初上阵都是书本上的话。 除了沈策,她没谈过恋爱,也不晓得相处的技巧,付出的边界,更没亲密的经验。不知旁人是否如此,隔日,会被对方抱在怀里,揉着身体上的一寸寸。起初她以为沈策是早晨起了,还想要,后来发现并不是。 他真像哥哥,在查验她的伤口,只是这伤处难以言说。他不问,她不说。 但他还是个男人。 昨日在浴室的异样再一次涌上前,淹身的潮,把她一点点卷到水里。昭昭的手指从他的锁骨滑下去,失去了胸肌和腹肌的他,少年感反而重了。她的花糕店少年。 沈策压住了她的唇。 “我给你拿药,”她用气音在抗争着,“他们醒了。”她还要给他喂药,让他洗澡。 两人额头抵着对方。 忽闻教堂的钟声。 “你看,从家里能听到钟声。”昭昭将棉被掀开,让凉风进来,降降温。 沈策没强留她。 醒时他已经闻到奇怪的香味,此刻棉被一掀,这味道更浓了。他对香气并不敏感,分辨不出是浴液,还是什么“这屋里的浴液,是什么花香的” 昭昭再次忍笑“薰衣草。” 他狐疑看她。 过去的昭昭,在十六岁离世。 其后,他认识的十八岁的她,如今长大的她都是现在的,新鲜的,比过去更美,也比过去更难对付。沈策直觉不是如此简单,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这香味的来源,毫无头绪。他穿西裤时,总觉腰下那片有疤痕的皮肤格外柔软,像被人涂过什么东西。 女人的嗅觉灵敏,下楼时,梁锦珊从他身边经过,也被这香吸引了,奇怪地看了一眼沈衍“你给他抹了什么了”潜台词是,照顾病人,还顾得上涂润肤露,太有闲心了。 “没啊,”沈衍也凑近闻,咕哝着,“我走时没闻到香呢。” 言罢,在脑海中勾出了一张香艳图,低声问沈策“昨晚真醒了” 他瞥了沈衍一眼。 昭昭在一边煎牛排。 在想,昨晚给他抹太多,薰衣草香比一般香气重,在棉被里当然不会散。失策失策沈策眼看她把牛排煎了一个全熟,还在煎。他差不多心里有了谱。 小夫妻上午带儿子去了魁北克。 沈策和她借书房,要和自己的团队打一通很长的电话。 昭昭的书房在顶楼,采光极好,她把窗装成了竖长型,一条玻璃窗,一条竖长书柜,如此穿插着四组书柜,四组窗,围成了一个圆弧。 褐色的书柜下是墨绿的沙发,沈策等电话时,抽空拆了一盒新手机。在澳门购入,还没机会拆。昭昭把玻璃杯放在木质茶几上“我还没你的手机号。” 他把手机递给她“存进去,我不太会用。” 触屏手机过去没有,他还没时间细读说明书。 沈策趁这功夫,用座机连线了团队。 他工作的一面,她从未见过。团队这几年都在他妈妈的掌控下,外公的支持里平稳运行。几天前和沈策有了初次联系后,今日准备了工作报告,在电话里一项项给他汇报着。 辞色间,他还是倦的,是使用镇静药后的宿醉效应。他起先是坐直的,手臂撑在自己的大腿上,身子前倾,面对着座机在听。 后来乏了,挂断休息了片刻,继续连线下个议题。全程六次通话,沈策以了解为主,说的少,听得多。他言辞幽默,拆解问题的角度却刁钻,是个有魅力,但让团队无法轻易敷衍的老板。昭昭设想自己在他的团队,恐怕会二十四小时提着精神做事,唯恐任何差池。 下午,他想要酒喝,强压了没要。 昭昭主动给他拿了。她有常识,戒断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逐步减量,循序渐进。突然停止,对身体的伤害会更大。 褐色酒液,在酒瓶里晃着,他没倒,想多清醒一会,和她多说几句。 他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从澳门开始,他就活进了另一段人生里,刀光剑影,浴血杀敌,剑伤毒伤,朝堂上的尔虞我诈,私底下的阴谋算计,一样不少。 漫长残酷的一生度过后,现世对他来说才是幻境。温暖,平静,都让他更戾意难平。 “你退婚,会不会有麻烦”他和她找话说。 她摇头。 “昭昭,”他低声说,“我要实话。” “也还好,就是没股权了。”算是放弃了财产。 照她的推测,家里培养自己这么久,下了力气。她读书期间,实习了三年,成绩有目共睹。最后表外公和妈妈都不会放自己出去,为其它企业效力,十有八九,还是会要求她回报家里。当然,股权肯定没了。 她也做好了表外公老了犯糊涂,会生气几年的预估。准备出去做十年,再等着家族召回。不过要看沈策的身体情况,再读三年也可以,顺便照顾他。社会发展这么快,读到学士不太够用,多读书没坏处。 “我倒是担心你家。”她更担心澳门那边。 “也还好,”他故意学她,“最多跪几天。小事情。” 她在他颈窝里笑。 这会子沈策对那瓶酒的渴求更盛了,在她感知得到。 他环抱着她,在努力让自己的清醒时间延长“那年从台州走得急,要不然,可以陪你去一个地方。” “哪” “千岛湖。”他幼时在那住过半月,想着初夏时细雨绵绵,租船在上千的岛屿间穿行,她该会喜欢。 日光从酒瓶折出来的光,晃着他的眼,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怀里的热没了,抱着的女孩离开书房。她回来时穿好羽绒衣,把他的大衣也拿来“我们带着酒,我带你去个地方。” 昭昭把他带到车库里,挑了副驾驶座最舒服的一辆车。 将他的衬衫纽扣解开两粒,空调打到最大,开车带他离开皇家山。沈策不喜欢让她看到自己脆弱、软弱,依赖某一种外物的糟糕一面。路上,始终不语,因为药物的宿醉效应,倚在车窗边,睡着了。 昭昭一边开车,一边看他,怕他睡糊涂了,觉得束缚把安全带解开。 路上没几辆车,两旁的山和水被她甩到身后,开出魁省,驶入安省。 车停在一块铁质彩绘的地图旁,她将绑住他的安全带打开,柔声叫“哥” 睡美人一时叫不醒,她倒不急,耐心等。 几次叫后,沈策在日落前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渐醒了,睁眼见是她,还在恍惚。 “带你看千岛湖。” 她跨过一个省,开车带他来了这里的千岛湖,只为他一句话。 为怕沈策睡太久后,下车在零下十几度的风里受寒,昭昭仔细把他的大衣扣好,和他一起下了车。还是怕他冷,埋怨着“都是短大衣,只会耍帅。” 沈策被抱怨得无话可说,被风吹醒,看眼前世界另一端的千岛湖。昭昭挑的是一处人极少会来的水岸,白皑皑的霜雪和冰碴坠满树枝,流动的水面上,全是一个个白色的岛屿。 只要走得够远,就会看到这世上的许多巧合。 就像许多地方都有渔人码头。就像这里的千岛湖,国内的千岛湖,不止名字相同,也都是因为湖内拥有一个连着一个的上千座岛屿而得名。 “就是冬天,没法乘船,”她指一个斜向下的小路,水面在下头,“你去水边,我不去了。” 沈策扣住她的手腕,带她沿小坡往下走。 冬天地滑,昭昭怕他摔下去,无法挣扎,跟着他快跑下小路,走到湖边。 她见水就晕,天生来的,腿开始软。 带他来这个岸边,是因为湖边有能站立的石头。她过去带人来,常见朋友在上边站着,以为他会喜欢。他果然喜欢,但要带她上。 “不去,不去。”昭昭晕的想逃。 “我背你过去。” “会摔进去。”她后悔自己这个决定了。 “我背你过去。”他重复。 昭昭看水面浮光,还有岸边结的冰下也是变幻水波纹,和恐惧抗争着,一闭眼,伸出双臂。腿被抄起,伏到他背上,她紧搂住沈策“哥,我不是装的,是真怕” “我知道。”他回答。 黑暗里,身子随着他颠簸着,碎冰在他脚下被踩碎,到水边了。昭昭跟他一起往高处,搂得更紧了。这是上石头了,石头下就是水。 “昭昭。” “嗯” “我三天后走。”他说。 她在对水的恐惧中,被这个消息惊到。无法汇聚精神细想,也没力气追问。她手指抓在他的大衣外“我不要” “我要去治疗,系统治疗,”他往前走着,往水深处的一块巨石上走,“你还要读书。” 昭昭咬他的衣领,不解气,咬他脖后的皮肤。 他是故意的,阴险,把自己往水中带,让自己没法和他争论。 “等你毕业,还给你一个健康的沈策,”他不躲不闪,任她咬,“我们定期联系,还有沈衍在,你不会找不到我。”他是阴险,因为怕她拒绝。 走不了,她要守着这样的自己,时时难过。她跟着自己去治疗,就要放下学业,都不是他想的。十六岁的昭昭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现在,她长大了,要好好活。 昭昭舍不得重咬他,早松了口,只是埋在他脖后,用眼泪浸湿他的衣领。 “昭昭,我想像现在这样,你怕的,都有哥哥挡着,”他偏过头,对背上的她说,“我是你哥,像昨天,我自己也不好受。” “嗯。”她还在掉眼泪。 “治不好,我会回来。” “嗯,”她闷闷地在他背上擦眼泪,“你就会算计我。” 他笑“怎么敢,”看水面的碧色波澜,看远处一个个岛上的霜雪,轻声又道,“怎么舍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二章三叩常相伴(1) “你去千岛湖,是在普陀的时候”她猜,应该是在普陀附近住的那阵。 “对。”就是那阵,三岁之灾过去,父亲带他在浙江走了个遍。 “为什么想带我去” “那里曾是千山,而非千岛。水下有古镇古城。” 初见她,他不知前世,在脑海中闪过这地方,是幼时住过,想带这个妹妹去赏景。 而如今,更多了一段回忆。 那年,他带昭昭从柴桑去洛迦山。数日行程,为避人耳目,两人未经临海郡,绕了远路,途经千山脚下的叶乡。有官相迎,他带她再次闪避,入住私宅。 有一小院,是生死相随的部下替沈策置下的。沈策自己没来过。 叶乡,自然是姓叶的多,那处挂牌匾却是“深宅”。取的“沈”,又在千山脚下,藏匿得深,用了“深”字。而另一个目的,是不想人来打扰。 盛夏水旁,她怀抱玉枕,看一尾尾金色锦鲤在浅池嬉戏,问说,哥,你雄兵在握,从柴桑去普陀也要隐匿行踪,在躲什么他知她聪慧过人,已看出他日日如履薄冰,躲的是暗算伏兵。美人醉酒,为他宽衣解带,将他身上一处处的伤细数“光耀了沈家,守住了江水百姓,可谁来护你。” 他将她的人按在自己胸膛上“担心哥哥” 沈策面对夜空,见天上月,昭昭在他胸口静卧,赏水中月“江水之王,蔑皇亲,傲百族,亦文亦武,可庄可邪,一将守江水,驰声四海慕。敌畏之,百姓仰之,女子心有之。哥你早不枉这一生,我担心什么。” “还要添一句,”她在他耳边说,“文臣恨,武臣妒,绝非良善。” 他笑。 怀中人将睡未睡,疑窦丛生,对这宅子起了醋意。 “这宅子在千山下,藏得深,是为哪家美人备下的”醉了也要捻酸,这是他的昭昭。 他不语,待她入了梦,低声答“沈家美人。” 这天下,除了你沈家美人,还有谁能入千山深宅,谁能尽褪沈策衣衫 那是白日望烽火的江水之王,藏身于千山叶乡的一夜。 如今斗转星移,千山成千岛。叶乡早葬于水下,无人能见了。 沈策回头,呼出的淡淡白雾,拢着她“日光要没了,看一眼。” 她摇头。 “陪哥哥看一眼。” 他知她已动摇。 背后的热度移开,女孩轻缓的气息出现。冬日里的气息有颜色,是白的。她在陪他看。 “你要喜欢看雪,带你进雪山。”她说,这里不缺雪。 “最美的雪,还是在庐山,”他笑,“霜雪压庐山,是天公绝笔。” 见过庐山的雪,会一生难忘。 庐山的山雪是水墨画,山峦起伏尽是白与黑,雪中塔,雪中山谷与琼枝玉树,还有白色云海将天的边界都盖住了。 “柴桑的美,无处可及。”他轻声说。 她猜他话里指如今的柴桑,临近庐山的城区。没细想。 他说的是古时的柴桑,依山傍水,庐山是那山,长江便是那水。 沈策提到的千岛湖因水下古城而迷人。有故事。 此处千岛湖,最值得一看的是岛上时不时出现的房屋和欧式城堡。也因为有故事。 昭昭给他讲每个远游客人来此,都要听一遍的爱情,百年前的爱情,一个男人买下这里一个小岛,建古堡想送妻子,未完工,妻子就去世了,岛的主人伤心至极,将那座未完成的城堡和岛捐给了国家,从此未踏上岛半步。 这个故事太久远,被不停重复,可大家都乐于听,也乐于口口相传。 人心总是趋善,趋暖。 “以后我也要给你盖个”她想想,“宅院。”中国人,还是住宅院的好。 背着她的男人静了半晌“好,我等着。” 来时,她着急想赶天黑前到,没休息过。 回去要开夜路,不会那么快,路程要好久,她想先找个休息区。 沈策此时吹了冷风,清醒不少,心疼她开如此久的车,想替她开一会。“我来吧,回去好多路牌都只有法语,你看不懂。”昭昭坚持自己开。 她找到最近的休息区,在洗手间洗了脸,出来见沈策在和一个陌生男人闲聊。两人一人一杯热巧克力,玻璃旁的一排空座椅前休息。沈策手边还有一杯,给她的。 昭昭刚出洗手间不觉什么,近了,诧异看他。他在说法语,和那个男人聊着蒙特利尔办过的那场奥运会,还有由此增长的烟草税。 她在陌生男人离开后,坐到他对面,用中文问“聊什么呢。” “聊税,”他说,“税是个极有趣的话题,能了解这个国家的主征税群体,看出经济发展的程度,也最能摸清普通人的真实生活。” 他把热可可推给她,旁边ti hortons买的。 她轻声,用法语问“还在装装不会法语” 沈策表示无辜“这是你冤枉我,我可没说过。” 狡辩。昭昭一想到自己几次三番,照顾他这个“不会法语”的人,就不想理他。 沈策把手机从大衣内掏出来,在研究这个手机。 “沈衍给我买的,”他见她盯着自己,解释说,“三年多前用的那个,竟然开不了机,好多朋友都失联了。”他一清醒,着急找她,没顾得上旁人。 手机里仅有她一人。 “可惜了,”她喝着热可可,“万一有红颜知己,你人间蒸发这么久,人家也不理你了。” 他把手机重新收好“也难说,总会有长情的。” 昭昭被堵回来,不好呛声,是自己先往红颜知己上说的。 两人回到车上,昭昭想提醒他吃药,睡一觉,不然上了路怕顾不及他。 不过两人刚你来我往斗嘴后,还没谁先开口。她理了理自己的安全带,想认输,身边男人先出声“我有个妹妹,读法语是为她。” 又是妹妹,她想到那个沈策为她改了表字的表妹 “过去和她不熟,知道她在蒙特利尔读书,”他找水,吃了药,“想着学会了,以后有话聊。” 昭昭不吱声,把他手里的矿泉水瓶拿走,塞给他保温杯。 她启动汽车,让空调暖车,丝丝热风从几排小格子吹出来的。吹向他,吹着自己。 “可那个妹妹,那年才十三岁,”她轻声拆穿,“你说喜欢她,我都不信。” “是,太小了,”他承认,“但她太漂亮,谁见都会喜欢。我也是个俗人。” 她笑意浮上面孔,沈策望在眼中。 “带你去个地方。”她高兴着说。 沈策身体这状况,也至多到千岛湖这里,再远怕他吃不消。昭昭载着他去了临近的一个休息区。不许他先下车,到后备箱翻出自己的滑雪服,强行给他穿上。他穿她的衣服拘束,小,但胜在暖和。她耳语“乖乖穿着,我不嫌弃。” 她拉他的手,到木栅栏旁,找寻养在这里的小动物。 天黑后它们怕冷,不愿露头。昭昭在售卖机买了一把喂动物的杂谷,失望不已。 转身要走前,一头鹿冒出来,哒哒哒地小跑到昭昭跟前。昭昭抓沈策的手,把谷粒全倒在他掌心,牵引他喂鹿。 沈策有几许无奈,两个成年人开车到一个休息区,专门来喂鹿。 “我再给你买。”她以为他喂得高兴。 投币,买,投币,买,重复数次。 沈策手心被鹿舔了个湿透,又想,莫非上一世去南疆狩猎时射鹿太多,这一世要还不过看昭昭玩的如此投入,倒也乐得配合。 昭昭夜路开的小心,到蒙特利尔已是半夜。 她把沈策叫醒时,不是在家楼下,而是在沈策第一夜住的酒店门外。 “我给沈衍打过电话,”她说,“说今天赶不回去。” 还让阿姨和沈衍收拾了干净衣物,提前送了过来。难得几日相处,不想有旁人打扰,自己家留给小夫妻和孩子。 车交给酒店经理,两人进房间后,沈策先睡了。 昭昭用热水泡了毛巾,给他擦手和脸,把他剥干净,留条内裤在身上,给他擦擦这里,抹抹那里,再用棉被包裹住他。夜深人静,只管怔怔伏在他身旁的棉被上,盯着他看。 看看他的手,指甲略长出来了,她翻找自己的包。家里的老阿姨是个生活细节派,保管是有的,果然被她寻到指甲刀。她盘膝于灯下,将他的指甲一个个修剪。 如同昨夜,抱着他睡得香甜。 隔日,她硬要去两人初重逢,去的那家日式烧烤店。 巧得是,几个厨师里,仍是当夜那个男人来为他们服务。昭昭靠在沈策身上,和他一单。那厨师忽而一笑,用中文说“今天要笑哦。” “你竟然说中文。”昭昭惊讶笑了。 “是啊。那天你们一个字没说,他点单也是英文,我还在猜你们的国籍。”厨师笑,突然泼出油,怦地蹿起一丛火。昭昭惊呼,明白自己被厨师摆了一道,人家是故意引开注意力,要给意外惊喜。那厨师叫来一个穿和服的女孩子,是那晚连连劝说沈策不要多点单的人。 沈策在那夜给人的印象本就是“面临被抛弃”的可怜男人,今日是“劫后余生,追回所爱”。昭昭则是那个“负心女”于是,厨师和女孩子对沈策爱护有加,临走,送至门口,特地给了下次优惠的彩券。 “以后都不敢来了,”昭昭回头看暗红的店招牌,对他耳语,“要是和男同学来,怕被人误会始乱终弃。”说不定女同学也是。 回酒店,阿姨来帮她消毒过浴室和浴缸。 昭昭给他放热水,酒店空调大,她穿着软质的短袖和运动裤,光着脚在浴缸边,摆弄通电的小薰香炉。住酒店房间要守人家规矩,明火要不得,通电便当。 香灰阿姨帮着铺好了,她将香木碎料放一些,加温。熟悉的香气,登流眉沉香。 帘子拢上,将午后的光挡在外。 她掉头,见沈策已经脱得差不多。他睡着后,她将他脱光不止一两次,为抹药,为擦身,不觉什么。此刻是朗朗晴空,正当午后,偏一眼对视,她深觉不妥。甚为不妥。 “你披个浴袍,也不怕冷,”她不知何时到了沈策怀里,被美色迷了眼,“我说过你”用什么词好,好看美姿容过人“长得挺好吗” “说过。” 她心中藏他,常微酡,什么混账话没说过多少混账事也做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三章三叩常相伴(2) “等我调温。”熏香炉要调温。 高了香浓,低了香淡。 沈策不放,她只得在他左臂圈出的一方天地,转过身,把温度调好。 “为我找的”他问,在她耳后。 “嗯。”她自幼对香味敏感,能辨百千种香,花,草,沉木,树脂,闻过不忘,也不会混淆。这登流眉取的古称,买时遇到数次赝品,为找到和茶室一般无二的香,费了不少功夫。买来后,全屯在沈策的卧室。 老祖宗的有些爱好是好,可惜都被抛弃了。 “沈叔叔说,你的实验室在做海水淡化” 她被他转回来,努力说正经话。 “做很多。反渗透膜想问这个” “嗯。” “这东西也用来污水处理,他对我做的事了解不多,这个早量产了。团队重心不在这里。” 香气愈浓,催情催欲。 沈策在想,花糕店前的女孩子穿着小斗篷,鹿般的眸子里,有屋角蹿跳的灶火,也有他。而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体在无影的香里,有影的水雾里,等着自己。 沈策把她短袖脱下,昭昭闭眼,前胸后背冷飕飕。 “继续问。” 问什么。难道要在浴室里聊这种严肃的、利国利民的投资项目 “那你团队现在主投什么” 沈策解开绑缚她的内衣,不忘回答“清洁燃煤,医疗。科技医疗。”如此近,看着全貌,让他身体里渴更甚,她是个女人,喉咙里随便蹦出一个音节,就可以化成无形入肉的丝线,把他缠绕到血液淌干的女人。 “为什么,”她的人和他贴上,“投这些” “我们是人口大国,用煤大国,有市场,有需求,”他还在回答,“生老病死,这是社会体系崩塌了也不能回避的东西,与之相生的医疗自然是最的行业。” 沈策突然横抱起她。 昭昭搂住他的脖子。和沈策一起,她时常会有错乱的意识。他的气质极复杂,不像是现代文明社会教养出来的绅士,想亲你,便要亲,想抱你,抱起来就走。 “而且,都是好事。”他说。 沈策抱她上床,寻到床角自己的短袖。他一面和她接吻,把他的短袖给她套上。 宽大棉布t恤,包裹着她。她的敏感度被扩大了无穷倍,能看到t恤棉布的编织纹路,横有百千条,竖有千百条,在一条条一根根从她身上研磨而过。 “让我看看伤。”他又说。 她耳膜跳动的,比行军鼓还急,还重。这屋里的顶灯亮些,台灯暗些,浴室的极亮,在远处,深浅不一的黄光交织在一处,在她皮肤上。 沈策以眼观查,验她的伤“愈合得不错。” “我昨天晚上”他摸到床头,揿灭了总开关。 “后半夜醒过,你抱着我睡,”他在暗处,“我把你睡衣解开,看了很久。” 他平铺直叙说的话,烧高了她体内的一团火“都解开了,都看过了。” 他猜,她会喜欢暗的地方。黑暗可以给人带来一层心理保护。对沈策来说,这就像他初次杀敌,挑的是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子,方便得手,也能安抚自己第一次见血的躁动和不安。 “哥。” “嗯。” 她不言语了。 “是,”他直接答她,“就你一个。擅长,是领悟力高。” 他皮肤过于柔滑,她原本喜欢这酒店床单的柔软,和他一比,如粗布。手也滑,皮肤也滑,可不温柔。昭昭想,沈策这个人和“温柔”似乎搭不上什么关系,再想,也不对,她有很强烈的自负猜测,沈策已经把他毕生的耐心和温柔都留给自己了。 他热衷一刀见血,不喜犹豫,犹豫是对双方的残忍。 今天是个例外。 天黑后,房间更见不到一丝光了。 昭昭睁眼,能见到的是他藏在暗处的脸。黑暗里,她的手完全不听自己的,攀着他,搂着他。 她两手扶住他的脸“亲我。” 辨不大清五官容貌的他,离得极近,要让她看清自己似的,哑声问“不该你亲我” 她不满摇头,仰头要他亲。 沈策示了弱,像猛虎倦懒,低嗅红花,用鼻尖划了两下她的唇“你就是老天用来拴我的,”他轻咬她的下唇,“张嘴。” 他在极度疲累中,还在用舌尖探入她的唇,取悦她。 两人在帘子遮蔽的黑暗房间,不见灯,不见影。 “猜我在想什么”她额头抵他额头。她的思考方式脱离了性别,身心溢出来的满足感都是他是自己的了。终偿所愿,得到他了。 “我是你的了。”他答,和她目光交缠。 这也能猜到。昭昭想。 他们消磨时间的方式单一、激烈。昭昭再叫他哥,他倒不再反驳,咬她的耳垂说想叫,就叫得烈些,大声些。 沈策后来每日加了药量,睡得更多。 昭昭没点破,料想他怕发生那晚的情况。人都要自尊,换她,她也不愿让沈策见自己失常的一面。她趁沈策睡觉,把一篇论文收尾,另一篇西语的写得慢。以西语介绍文化,她选的是中国的古文化,君子论,写的不顺。等他走再说。 三日一晃过。 像有锣鼓敲得急,催赶他们分开。 那日,他们在泊车接客的地方卸下行李,沈衍将老婆和孩子带走,留他们独处。 车在一辆接一辆过,寒风里,下车的人不是举着手机要去接人,就是搬了各色的行李箱,去赶飞机。昭昭在蓝色的指示路牌下,在大衣口袋里掏出碧色骰子“一人一个。”没等沈策答复,她把骰子塞进他西装内,胸口的衬衫口袋。 还有十分钟。 “哥,你说点好听的,”她低头,额头抵到他心口,“你一走,没当面说的机会了。” 他沉默许久,说“我有个妹妹。” 她难过地笑着,低声抱怨“全天下都是你妹妹。”虽知他指得是自己。 “她呢,从小喜欢泰迪熊。家里有好多,客厅三个,书房四个,在我的卧室也放了四个。喜欢吃素,不爱做饭,我爱吃五分熟牛排,她难得做一次是全熟,也没办法,照样要吃完。她喜欢花,我给她弄了个花房,从搭到装修,挑花摆进去,忙活大半个月,她就赏脸看过一回,还是偷偷看的。” 那花房是给我准备的她惊异。 不为你,是为谁。百花在他眼里都是灰扑扑黄沉沉的东西,毫无赏看乐趣。 风大,他用大衣把她裹在怀里“最爱坚果,硬壳的,软壳的,从开心果到杏仁、松仁,到蚕豆,油炸青豆,瓜子栗子,花生,你给她她就吃。几岁时候给一把坚果能拐走。” “我妈告诉你的” 他笑,往下说“怕水,喜火,烧过半个院子的枯树野草,被打到哭。” 背后机场的灯忽然亮了,一整排橱窗里的摆设陡然清晰,光在提醒他们,时间晚了。 她脸印在他脖间“你该进去了。” 他恍如未闻“她睡觉喜好用被子蒙着脸,蒙一半,”他的手指摸到她的脸,在她嘴唇上划了个位置,轻声说,“拉下去没用,不管睡多沉,都要自己盖上去。” 这是他这几日最大的乐趣,拽下她半掩住口鼻的棉被,等几分钟,她定会不满蹙眉,一点点摸到棉被,再盖回去。 昭昭舍不得,一送再送,进了机场。 机场人不多,但空气仿佛凝住了,氧气被来往旅客一点点消耗干净。她吸不进氧似的,憋闷得慌。沈衍和梁锦珊取了机票,等沈策入关。 昭昭怕被梁锦珊看出端倪,两手插在自己衣袋里,双眼不离沈策。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她眼圈红了,哽咽着轻声嘱咐“哥,你到了给我电话。”言罢,对沈衍说“你们也是,一路平安。我哥拜托你们了。” “和你说句话,过来。”沈策在几步远的地方,对她说。 她怔忡半晌,近前,在梁锦珊的登机箱旁,脚没站稳,被沈策扣住腕子拽到怀里。沈策手托她的脸,从唇而入,当着小夫妻的面给她了一个纯粹的男女之间的深吻。 梁锦珊在一旁震惊之余,抓老公的手。 沈衍点点头。 梁锦珊如梦初醒,难怪他要来看妹妹一切不合理都有了解释。沈策竟然爱上了这个名义上的妹妹,难怪两人会一起出游数日。 昭昭感受到血在身躯里热烈的奔涌,她没料到,到沈策的唇离开,都没料到。 沈策的手握在她脖后,几度要说,被她一双乌瞳望住,无法企口。他仅是将她的眼泪草草擦干,第一个递出机票和护照,消失在了安检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四章三叩常相伴(3) 昭昭回到家里,心里空,在沈策住过一晚的房间转着,撤换床单,把被他藏在柜子里的被罩和床罩全洗了。锁上门,擦地板,刷浴缸,想把窗户打开。冬天冷,想想作罢。 西语课的论文未完成,她和阿姨道过晚安,锁自己在书房。 没开灯,先开了文档。 手指在台灯开关上悬着,再无动作,是因为看到了文档里陌生的修订。都来自沈策。他在大段落前写了两行字,大意是他的西班牙语仅限听说,读能应付,不精于写。 寥寥几句,用了中文 华夏数千载历史,早将人性剖析完整,如今诸多论调,都是老生常谈。 战国有一贤士,才学傲人却家徒四壁,其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君子,重学识,轻富贵,求的是忘怀得失。 为何说是“求”人之所以为人,是有“欲”,有欲就有得失心。无论谁,都无法做到全然忘怀得失。君子以此为约束,一生修正自己。 君子苛己,宽人。 舜帝常自省,早有古载。 唐有韩愈,曾论君子“责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轻以约。” 他们见自己,周身是错,处处不足;他们对旁人心怀宽容,见一闪光处会由衷欣赏。伪君子恰相反,常自足自喜;对他人不见优点,例数缺点,此为“以圣人望于人”。 至宋明,文人承前人言论,得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流传至今。 单此一点,我华夏自五帝至今始终观点统一,教诲后世。 君子不怠,戒妒。 懈怠让人困于方寸、坐于井底,妒忌使人言语可憎、行为失常。 妒忌之恶,古有妒刻、妒痴、妒害。因妒而刻薄、痴妄,继而陷害于人。人性有许多弱点,无法根除,只能自控,妒忌是极具攻击力的一种。过度的妒忌会让人变得凶恶。他们深知其害,时时克制,终身与己搏斗。 沈策转而说到“藏锋守拙,委身低处”的处事之道。让她想到曾在心中形容他是砂下名刃,恰与这一段相合。 他谈及“守和藏”,引述了一句兵法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昭昭对着电脑笑了,后半句是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沈策更适合后一句。 她在黑暗里,通篇阅尽,陷入了不真实的虚幻中。 如置身庐山霜雪中,水上有亭,他将大氅脱下,披于身,倚在厚铺的坐席上,同她说话。而她偎在炭火旁,隔火望他。他赏雪,她赏他。 她被闹钟唤醒,恍恍惚惚在床头,意识随壁纸上的山水不停走了几万里。梦太乱,时而文字,时而他。沈策电话随后而至,她滑进棉被里“算准你要落地,醒了没下床。” 电话那端,是澳门机场的嘈杂外音,有粤语、英语和中文。 “说这种话,是想我再飞回去”他说。 她“嗯”了声。 她想到那几日他伏在自己身上,她望天花板,只见他脸一侧的轮廓,还有自己的手。 科技发达也不好,一眨眼世界两端。从昨夜,她发现自己并不熟悉他。数日的耳鬓厮磨,沈策于她只是露出了山峦一角。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越辽阔,越会吸引她。她多了解他一分,便陷一寸,本以为无法迷恋再深即刻能推翻。 “我看过你写的了。” “抛砖引玉,”他说,“几句皮毛。” 她轻声说“自我嘲解的功夫不错。” 他笑“嘲解,嘲解。有嘲,才有解。” 两人低语,好似他出远差,不日就回,谁都不露伤感。 先前因为沈策在,妈妈不想打扰兄妹相处,没多说,让她对退婚的事再考虑几天。沈策离开一周后,她和妈妈通了电话。电话接通后,母女俩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先笑了“什么母亲,什么女儿。本来想给你一条捷径,看来你不需要。” 昭昭的心在这句话,终于落下,带着鼻音撒娇“谢谢妈。” 当初妈妈也是一意孤行,坚持离婚,放弃了因婚姻得到的股权,带着三岁的自己离开。祭祖之年,昭昭初见庞大亲族,只觉新鲜,却不懂那年的沈宝盈正是浴火涅槃,重攀顶峰。 “是什么样的人”妈妈笑着问。 “是和哥一样的人。” 昭昭不肯再说。她和沈策有约定在,他治疗的这段日子,不宜有任何风波。等两人再见,再找时机公开。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沈策能恢复健康,是唯一重要的事。 如她先前推测,妈妈转达了表外公的意思,不能把苦心教出来的人才让给外人,要昭昭完成学业后,为沈家效力。她自然没有异议,给了妈妈满意的答复。 沈策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连着一周陪她电话。坏的时候,不认得她。 昭昭为了使自己不要陷入无望的情绪泥沼里,在申请读硕期间,先跟着导师的步子,旁听各类课程。她大学学的金融,硕士选了金融分析,是一年制。想读完,再回家里做事。妈妈对她学什么不过问,都是积累,当初让她跳芭蕾,也没想过要培养出来一个舞蹈家,是想养养她的韧性和气质,为此还开过她玩笑“学芭蕾没白学,看,走路永远不会驼背。高兴了还能跳上两步,为自己助兴。” 可惜,人生无法被规划,变数常在。 见面的日子从半年,推到一年,隔年盛夏过去,由秋入冬。 转年,昭昭回香港过年。沈叔叔从沈策生病,终日忧心,不大像过去到处为了生意飞了,留在沈策最爱住的小楼,调养身体。妈妈负担起长房的大小事,也常住港澳。 长房人丁单薄,过年都不见几个人。 “长房只剩大伯和我,”沈叔叔微笑感叹,“大伯有一个孩子,是独身主义。我呢,也只有沈策一个儿子”可惜病了。 昭昭不言语。妈妈提过,沈叔叔这一年常说,长房多难,怕断了血脉传承。 “你的男朋友最好入赘,”沈叔叔认真和她谈,还是头回过问她的私事,“若能姓沈,我们长房还能多些人。” “我哥不是好多了吗”昭昭轻声安慰沈叔叔,“过年,要说吉利话,想吉利事。” “他近况如何,我这个父亲也难说得准。沈衍和他都是有主意的孩子,两人一起,对我从不交待实话,”沈叔叔把书桌上封好的红包拿来,温声道,“明年带男朋友回来” 昭昭没得说,低头笑,眼睫垂着,隐去会令人起疑的伤感。 不止想阖家欢,她更想替沈策尽一份陪伴孝心“好,明年。” 描金的字是“阖家团圆”,昭昭手指沾到的红包一角的金粉,惊讶看了看手指。 “这是你哥哥写的,前两个月让沈衍带给我。”沈叔叔解释。 她迟迟无法移开视线,真切体会到了“见字如面”。 他的字有雄秀之气,锋芒尽显,摸上去似能刮破手,和“阖家团圆”这类自带暖意的话其实不太搭。沈策曾在那段话里写“常人之敌,是旁人,君子之敌,是自身。” 对沈策来说,恐怕最大的敌人,就是他的锋芒过盛。他的毕生功课应该是隐和收了。 除夕,她去看花房。 这花房改装过,几年前这里和澳门相似,现在截然两种风格。澳门那处是玻璃墙,全白木架,以高大遮目的绿色植物做了一个迷宫布局,让人联想到绿野仙踪。 此处花房仿照她在蒙特利尔家里的风格,重新用木质材料搭建过,外壁屋顶养着不畏寒的植物,窗旁也挂着一盆盆。满目的绿,裹缠屋顶和玻璃窗。 她能想象得出,春夏换上应季植物,会是繁花锦簇。花裹着房子,房子里再养花。 花匠要回家守岁,临走前,指昙花说这几日会开,指铃兰说这植物喜冷,千万不要好心办错事,搬进去。 日落后,月光渐显。 顶楼泳池的水入秋前被放干了,空留沉灰的池底。她在蒙特利尔住久了,习惯极冷常降雪的气候,看月旁的乌云,还在想,深冬时节,该不会要下雨吧 念头未消,雨点落到她鼻梁上,继而是上唇 躲进花房的她四处找干净的毛巾,没有,只好抽茶座上的纸巾,擦着脸,找寻不到伞。妈和沈叔叔都睡了,此处离电梯间最远,不值得在雨大时跑回去。左右无事,想等雨小。 最静时,茶座上的电话响起。 昭昭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急,响到第二声,她抓起话筒。 听筒里,同样有雷声。 “手机没接,猜到你躲在花房。” 昭昭的手把沾湿的纸团攥着,攥的越来越小,如紧缩的心。离上一次通话,两个月了,还是在去年,跨年前,他说会去蒙特利尔过新年。后来情况急转直下 “春节一过,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新年了,”他问,“有什么心愿” 一道闪先过,雷声紧追而至。 “我有个哥哥,想他平安。”年复一年,她心境始终在变,对他的迷恋一分不减,却开始体会他的心境。她想和他一起,什么都不做,不谈恋爱,不做情侣都可以,唯一心愿是能多见见他,陪着他。 “还有吗” “让我想想,”她指甲抠着自己的掌心,克制着语调,“我还想陪他过二十六岁生日。” “他生在初夏,还有几个月。不嫌等太久” “不算什么,”她轻声说,压着泪意,“我等他的时候多了。” “好,知道了,”他说,“正好,最近也没空闲。”他说的似忙于公务。 “就知道” 两人握着听筒,都在笑。 “过年,要守过年的规矩,”他说,“记得穿红,石榴红裙最好。” “今天除夕了,现买裙子怕来不及,”而且冬天穿不冷吗,她问,“哪里的规矩没听过。” 她听得他一声笑,直觉不对,回神想,莫非是暗指石榴裙下臣。 她眼前是殷红的虎刺梅,右后是嫩黄夹着一抹蓝的鹤望兰。茶座这边水仙最多,春节里水仙花开得最好。似乎每年春节见到水仙花,才算过了年 昭昭想找类似石榴花的红,没有“你这花房好看,我舍不得走了。” “是吗”他问。 昭昭仍在赏花,像有他陪。 他忽然说“那就留在那,等着我。” 这话格外震耳,在窗外的雨声里,让人体味不到真实。她身体比意识快,猛起身,腿磕上茶桌。茶具相撞,被沈策知道。 “不用出来,雨正大,”他话不断,从话筒传来,“等我找伞。” 句句像真的,但这一年多,两人约了无数次,都被取消“哥,你过年不许骗我。” “不骗你,”他笑,“家里的伞都去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五章繁花今相续(1) “什么时候了,还找伞”她哽咽着笑着,眼泪往下掉。 “不找了。”电话断了线。 她是太高兴的撒娇,没想过让他一个病人淋雨,四下里望,找能挡雨的报纸之类的东西,没找到,慌忙往外跑,撞歪了一处花架,即刻被一杈悬出的花枝刮到脸上。 她诧异了一瞬后,推门而出。 雨如瓢泼,迎面浇上她。 今夜算她在港澳这边遇过最大的一场雨,从花房跑到电梯,从头到脚无一处干的地方,擦都没法擦,从头到脚在滴水。 电梯门在眼前滑开。 一年未见的他,浴在电梯明亮的光里。分明没淋过雨的男人,披着西装外衣,眉目像也被雨水潲到,染着湿气,尤其是如墨的眼。 昭昭仿佛刚谈恋爱的女孩子,意识到自己狼狈,胡乱用手抹脸上的雨水。 “你进来,还是我出去。”他笑着问。 她迈入电梯,外头的大风大雨,被关在厚重的金属门外。 沈策见她浑身是水,把西装外套取下“披上。”他想给她搭到肩上,两次没成功。 昭昭接过衣服,自己披上了,干燥的布料带着他的体温,包拢住她。 “沈衍开车送我回来,还没走。”他一挨近她,衬衫颜色浅看不出被浸湿的水痕,但西裤上很快就有了水印。 “两个大男人都找不到一把伞”她被沈策堵上嘴唇,有全身脱力的溺水感。明明怕水,更不可能溺水,但窒息感让人联想到这里。 “还喝了茶。”为了润口。没耐心泡新茶,喝的是冷茶。 沈策另一只手扣住她脖后,掠夺她的氧气,还给她的除了唇舌压迫,都是茶的味道。他想象了许多次重逢的她,这一种,确实没在脑海里勾勒过。除夕夜的大雨,替他勾出她更成熟的身体,沈策眼前挥之不散的是一道水流在沿她的锁骨往下淌 沈策的唇在她的唇上缓缓移动,她想到他曾在自己耳边重而沉的气息,逼她哭过无数次的日夜。温柔而又暴烈。 是她的沈策回来了。 昭昭好似急切跑上山坡,被人一把推入悬崖下的深海。撞入水面的下坠感,让她眩晕。她手在沈策的肩上,手臂上,沿衬衫滑下来。 他手臂肌肉突然收紧,她摸到了布料下层层包扎的纱布,推他,慌忙问“胳膊怎么了” 她把他衬衫袖子往上卷,被沈策挡住。 他说“缝了几针,没你想得严重。” “缝针了医生没让你抬高手臂吗”刚才缝合也不怕伤口肿,竟然没挂在脖子上,“你举高点,我下去给你找东西绑到脖子上。” “下边有,上来前解开了,怕你猛一看被吓到。” “我又不是小孩。” 他和她说笑“难说,刚刚还埋怨我找伞。倒不怕淋雨,只是淋湿了要重新包扎,一来一回,浪费陪你的时间。” 她哪有心情关心他找伞的事,催他下楼,回影音室。 沈衍见俩人回来,把手臂吊带给他“还是戴两天,胳膊上的口子可不浅。” 沈策不想戴,他没用这个的习惯,方才在医院还和护士说不要了,缝了几针的伤,却弄得和骨折一样唬人。但见昭昭神色不悦,也只好将这个他认为碍事的东西戴上。胳膊吊在胸前,行动颇为不便。 沈衍说初二带老婆孩子拜年,让俩人趁春节公开关系。 “我大舅子听说你退婚,惦记正式追求你,被锦珊骂了几回,兄妹俩翻脸半年了。”沈衍笑着说,自己太太紧张沈策的姻缘,比过去和自己谈恋爱都上心,唯恐谁抢走沈策心上人。 昭昭冲了热水澡,换了衣服回来。 沈策正半蹲在播放机前,挑了张蓝光盘,塞到机器里。 书桌和茶几之间堆了大小几个行李箱,她一见数量,开心得难以自已,一看就住的时间不会短,可还是认真问他“这次留几天要是短,我们就不和爸妈说,这样不会浪费时间和他们争论。”仅有两三天的话,她可不想用一天争论,一天冷静讨论,守得云开见月明后送他走。时间短就要好好规划,每个小时去哪里,做什么。 光盘滑入机器。 “不走了。”他偏头,对她说。 惊喜来的过猛过快,她以为他在说笑。 暗一霎,亮一霎,片头在乐曲的牵引下跳出来。 光仿佛一支笔,沿着他的深眸、鼻梁一侧在勾画,眼眸深些,描得重,鼻梁旁的侧影也深,最后勾出他的唇“高兴吗” 他带了几分笑“还是想我再走好让梁家两位公子来竞争一番” 稍有好转,他的恶趣味立刻回来。前世今生都一样,喜欢看她皱着眉,气都气不彻底,憋着小懊恼小醋意的模样。 他没有别的女人,单昭昭这一个,轮回往复,爱得滋味无穷,从没腻过。 “又不止那两个。”她低语反驳,不甘落下风。 “是吗”他笑,拿了遥控器往沙发去,坐到右侧的角落,“妹妹大了,有几个追求者是好事。”言罢,轻拍身旁,让她到身边去。 他一边胳膊挂着,不方便行动,等昭昭要坐,反而改变了主意。拉昭昭跨坐在自己的腿上,两人面朝着面,额头对着额头。 “你都不吃醋”她不满。 他笑“多多益善。” 能让沈策爱的女人,有这个本事。又不是过去,美貌招来的都是赐婚噩梦。 昭昭念着他刚出事故还缝了针,不想让他今夜做什么,几次拨开他的手。沈策最后一叹“该不会想今晚要我睡影音室” “我给你抱一床被子。”她说。 “占了卧室,还要把主人赶出来” 他笑,头仰在沙发靠背上,以目光灼她。 她不理他,趁势逃走,和他一起靠在沙发上。两人挨着彼此,把一部观赏过数次的电影看得津津有味,沈策时而偏头,亲亲她的额头,她高兴了仰头和他接吻。看完一部,还想看一部,守岁的夜,过得满足充实。 零点一过进了年初一,昭昭下楼到客厅取盛满坚果的盘子。 啪一声,啪又一声,剥二十几个开心果“手给我。”她说。 沈策的目光突然暗沉。 昭昭见他没动,将一颗塞到他齿间“算了,喂你。” 一颗一颗,她把他当毫无捕食能力的小鹿喂着,自己间或吃两颗“吃多了就是要喝茶,夜里渴。” 突然被他两指捏住下巴“让我看看” 这一秒被无限延长,慢的像一滴墨落于宣纸,沿着纸的脉络,无声扩散 沈策无法移开目光,那一处的红,在他眼前荡开。 这是他初见血色。那道划伤极浅,由于伤浅,更容易保有淡红色泽。对血的熟悉感袭卷心头,如狂风过境他的手指摸到她的下唇,水润的红。见到昭昭前,他眼里没有过漂亮的人,任何人嘴唇灰灰黄黄都不会和美搭上边。昭昭是五官制胜,不上色都能动他的心魄。 命该如此,他早该猜到,自己眼里的第一抹红,是沈昭昭。 难怪老和尚会说红尘之苦,昭昭就是他的红尘。 “怎么伤的”他问。 她知他看这里有颜色,偏黄,被他问倒不奇怪。 “在花房,着急出来看你,”她洗澡前对镜照过,一道划痕而已,极浅,但见他如此着紧,不自觉摸了摸,“很快会好的” 他的脸浸在屏幕的光里。 “想到什么了”她轻声问,“能告诉我吗” 她想引导他说出来,陪他聊,为他宽心。 说完,她低声撒娇道“被你瞒着什么事一样。” 沈策刚记起过去那年,曾想告诉她全部。而后,他决定守住这个秘密。过去的沈昭昭不是寻常望族之女,自家族落败后,跟着他吃过许多苦,更因为是沈策妹妹受过不少的罪。到死,都无法善终。 讲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是很感人。后果两个走向,一是她将信将疑,或是全部相信,但记不起曾经,不会受痛。另一个走向,是就此撕开了一道口子,诱使她记起过去,全部的、真实的肉体疼痛。包括最后的死,如果让她重历一遍谁来救她 “说一点点,”她在他耳边问,“我想听。” 沈策目视宽大的屏幕“确实有事瞒着你。” 昭昭坐直,以眼锁着他。 “我第一次和女孩亲热,在这里。” 她脸涨红了,是气恼上头,甩脸要走。 沈策拉她的腕子“和你坦白也不好” “明天再坦白不要打扰我今天好心情。” “择日不如撞日。”他说。 他想想,回忆着“严格讲,在这里和那个女孩没到最后。” “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星期,一个月不理你” 他摇头“最多一天。” 她盯着他。 “也许我讲完,你醋意过浓,”他分析着,“能让我回房睡也说不定。” “那你讲吧,不怕后悔就讲。” “那晚,她和我去兰桂坊,自称酒量好。我也是着了她的道,尽地主之谊请她喝酒,反倒害了自己,”他扣紧她的手腕,免她走,“还把卧室给她睡。” “兰桂坊是你专门骗女孩的” “你哥哥不屑做这些,”他评价,“是她对我有好感。” 他泰然自若,她忽觉蹊跷,难道又是自己 “她半夜不好好睡,醉了也要下楼找水喝,也或许,是想找我,”他问她,“你是女孩子,帮我猜猜,她是想喝水,还是潜意识要找我” 她断定是自己了“没想找你,口渴。喝了酒都口渴。” “哦,这样,”他反思,“那是我误会了。” 沈策不再说。 昭昭踢他的鞋边沿,以此还击。 他抱她的腰,把碍事的胳膊吊带摘了,手臂抬高,在她头顶。以一只伤臂把她的人圈在自己的方寸天地“让我看看你。” 微红的眼,红润的唇,还有下巴的一道浅浅刮痕。他在想,她身上还有什么是红色的,能自如活动的手解她的衣扣。 “那天我们在这做什么了”她被好奇缠住。 他笑了,低俯在她耳旁。 “想不想哥哥” “嗯” 沈策意外被她吻住下唇,他闭上眼,顺了她的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六章繁花今相续(2) 年初一的五点,小楼的静仍如昨夜,或比昨夜更甚。雨停了,电闪雷鸣随之隐去。 睡在皮质沙发上不舒服,汗干了后黏着皮子,像涂了一层质量奇差的透明胶水,把他的皮肤和动物皮黏连在一起。 他一动,怀里人不满,喃喃抱怨。 “去喝水。”他说,离开前见她翻身抱住被子,露大半身子在外,从箱子里找出一件自己的短袖,给她套上当睡衣,免得着凉。 再次睡熟的她,睫毛微扬着,覆住眼。 沈策到一楼厨房,见到厨房有橙黄的光透过磨砂玻璃,照亮了半个餐厅,知道自己没有料错。父亲沈翰中按作息习惯,五点会来喝热牛奶。家里的习惯是年初五之前,让全部佣人回家,花园洋房那里有把沈家当成家的老佣人,常年不会空着,小楼这里没有。 他进了厨房,看着背对着门的男人,静默良久。 沈翰中端着玻璃杯,回身。 父子俩新年初见,是做父亲的先红了眼,还是保有了身为一个长辈该有的冷静自持,笑着问“何时回来的” “昨晚。” 沈策见沈翰中喝牛奶,在想,如何开场最稳妥。 他曾和沈翰中有过一场无人知晓的谈话。那年,他醒于幼年的身体,吓走母亲,剩沈翰中一人陪着他。当时的他有着成年人的灵魂,面对陌生的男人,这一世的父亲,除了抗拒再无其它情感。日复一日,他百痛蚀身,终于对老和尚脱口说,自己不是这个人的儿子,来这里,是要等人,等一个亲人。 寺庙的后山的禅房里,生死关头,沈翰中劝他先要活下去,才能谈其它。 虽然沈翰中没相信,认为当时儿子烧糊涂了,但至少亲眼见过,亲耳听过。 所以下楼前,沈策想的是私下坦白。沈翰中有城府,善思辨,再有沈策的幼年经历佐证,有概率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只要沈翰中信了,一切好办,保守秘密,处理好和昭昭的关系,都能最快谈完。 而此刻,沈策看着灯光下的男人背影,犹豫了。 当上一世和这一世连贯起来,他的阅历、思想不可逆转的全变了。如果告诉一个父亲,他的儿子不再纯粹,虽然肉身还在,灵魂早不同,没办法再把沈翰中当成唯一的生身父亲,也不可能再对沈翰中产生对父亲的依恋过于残忍。 人皆有感情,并非冷血,面前的这个已见白发的男人是从未放弃过他,从他生下来,不惜全部的时间金钱,一次次把他从鬼门关拖回来的人。 “我始终想问你,”沈翰中先开了口,“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孩子大了,做父母的说话更要有分寸。这两年我常想,过去和你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如果可以,这次多留几天。” 言罢,又说“下次回来,不用怕吵醒我。” 沈翰中想保持为人父的气度,微笑着,背过身,问他要不要喝牛奶。从小,他独自带着幼年的沈策,父子俩都是早起一人一杯。 沈策和沈翰中对视着,看着年近半百的老父因为这几年忧心儿子,白了的双鬓,看着那双被泪浸过的眼睛。他推翻了既定计划。 这是一个同样需要他的人,他这一世的牵绊。 他不想打破短短一世的缘分。既有父子之缘,就让这缘分干干净净走到底。 “让你担心了。”他说。 沈翰中摇摇头,把牛奶杯给他。 “这次回来,有件事想和你谈,还有沈阿姨,”他说,“我和昭昭在一起很久了。” 昭昭醒时已经十点。 沈策不在,身边沙发上有他睡过整晚的凹陷痕迹。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余光能见到短袖袖口,是他的,什么时候穿上的昭昭摸了摸眼角,摸摸被子边沿,还潮着。他在男女上有偏执,每次不见自己哭绝不会罢休。 门被推开。她立刻闭眼。 空气里很快出现各种味道,卤凤爪、叉烧酥包、蟹肉春卷、肠粉等等 “现在睁眼,我喂你。再装,自己吃。” 老狐狸。她微睁眼,手臂揽住棉被,喃喃着说“过年好。” 他笑“过年好。” 她看沈策把点心一碟碟摆妥,开始给她准备蘸酱,甜的,咸的,酸的,梅子的,桂花的,白砂糖 他的眉峰和脸型最相衬,都是偏锋利、犀利的。 家里老阿姨在他走后,对她说,你这个哥哥长得不错啊,能演文艺电影。她诧异于前句,不认为像。后边老阿姨再说,戴上黑色金属边框眼镜,偏执安静型的男人,幕后黑手大反派她琢磨琢磨,确实。 沈策告诉她,沈叔叔作为长房的人,需要初一清早到澳门,比各房都要早,所以早和妈妈回了澳门。沈策刚回来还带伤,留在香港这里休息两天,初三到即可。 换而言之,这两日的小楼,是属于他们两个的。 昭昭埋头在棉被里,看他把点心一碟碟摆妥,开始给她准备蘸酱,甜的,咸的,酸的,梅子的,桂花的,白砂糖她不想放过他居家贤良的景象,肚里饿,庆幸影音室配置齐全,以最快速度去洗刷完,回来往棉被里钻,恢复原状。 “我们晚一点再说,等我回去前,最后说。”她说。想和他平静过几天。 他点头,没反驳。 沈策进洗手间拿来一块拧干的白色小毛巾,热烘烘的,给她擦手。 这做派,像要给她喂饭。 “忽然这么好”她惴惴不安,抱着他的肩。 “没喂过,想试试。” 夹到嘴边一块糯白的肠粉,她张开嘴,咬了半口,压不住笑“我从记事起都是自己吃”不喜欢被人喂,极小时候屡次夺走妈妈手里的勺子,把食物划拉到处都是,还坚持自己吃。 沈策笑而不语,让她指要吃什么。 他一来怀念和她自幼相依为命的日子,最重要的是,有一种老说法,农历新年第一天做过什么,这一年都会围绕着这个,逃不开,绕不开。 她下巴搭着他的肩,专心吃着他刚喂的蟹肉春卷“渴了。” 茶杯递来,她喝了一杯,再要一杯。用手指划了划他的短发,往下,摸他脖后的皮肤“哥。”她用手覆在他脖子后,想亲他。 沈策笑“你吃完再说。” “你嫌弃我”她低头,装可怜,“还特地喝过茶。” 沈策一声不吭放下筷子,把她推到棉被上,手掌压住她的胳膊,沉默强硬地用舌抵入她的唇。他的眼睛黑的摄人魂魄,从她上颚处扫过,到舌下,把能到达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昭昭从没发现自己连接吻都敏感至此,还是因为今天他亲吻的格外细致。沈策往她喉舌深处走,她下意识曲起手指抓他的衬衫,把扣子要捏碎的力度。 “谁嫌弃你,我都不会。”他最后坐直,又像没事人一样拿起筷子,问,“吃哪个” 当初她将死之际,他没皱过眉头,把她口鼻和眼睛流出的血擦干净,一点点亲过来,像抱小时候的她一样抱着哄,陪她说话,给她讲北境以北的荒原飞雪。 最后血近墨色,他都没在意,只认为擦干净更麻烦一些。昭昭在他眼里就是羊脂白玉,美得毫无杂质,那些覆在上面的东西都是外物,他看不到,不在乎。 午后,澳门沈策妈妈那里,送来新年的一批花。 新花里有两树腊梅,两树红梅,都是山地野生老根挖来,做成的古桩,经过数年修剪成型的大桩景。他摸她的手冷,不让她在花房外赏梅,把她带到花房里。 他下去给她做了两杯咖啡,端上来,和她在这里消磨时间。 昭昭数新送来的盆橘,足足二十六盆。花房里的花都精挑细选过,这一排排盆橘格外扎眼“是送来给我们吃的吗”她奇怪问,有金橘,也有蜜橘。 这么多怕吃不完,吃不完会坏。尤其在花房这么暖和的地方。要不要搬出去冻一冻,能多吃两天,可二十六盆太多了,他胳膊受了伤,大盆的蜜橘自己也搬不动 他看穿她的心思,好笑着说“摆来看的。寓意大吉大利。” 她愕然,自家从没摆过还有这种说法 她再看那一盆盆浓绿中的金黄橘子,好感倍增,二十六盆,就是要他二十六岁这年大吉大利了。那更不能放坏了,一会儿抱几盆去影音室和卧室,取个吉利。 “你新年有什么愿望”她忽然想到这个,看向沈策。 昨夜他问自己,自己还没问过他。 他静了会儿,一笑说“我说出来容易,你做到难。” “既然问了,当然尽量。” 极长的一段沉默。 他把受伤的那只手臂搭在昭昭身后,赏虎刺梅,出神地看那一丛丛浓碧下的刺。她不是急躁的性子,唯独遇到和沈策有关的,多等一秒都难挨,尤其瞧出他在故意卖关子“但凡你想要的,我能做到的,都满足你。” 他望着她,手抚过她的头发“想和你有个孩子。” 她嘴巴微张了半天,满腹信心都被他一句话刮得干净“你刚回来,好像吃药不好。”她忘记谁普及过,吃药的人需要代谢一段时间才可以。 “半年前停药了。” “半年前你就想了” 这是治疗步骤,当时没这种想法。不过昭昭如此问,他乐得逗她“对。” 她魂游天外,在想,现在反悔是不是太晚了。人要言而有信,可 有孩子会不会让爸妈震怒应该不会,反而容易过关。最坏的结果两人以后万一感情不好,会和爸妈一样分开。是沈策的,又是自己的,从人品到事业能力,给谁养都不会错,还有两个沈家在。 她喜欢小孩,当初想的是不管结婚还是单身,都会养。 和沈策要一个,起码足够漂亮,也会聪明。 这花房暖得很,浓香淡香交杂,还有草木土壤的香。 冷静被香气驱散,她抿着唇,玩着手指,不好意思再深想。没谈几天正经恋爱,亲热还没几次,他怎么急成这样不过一年前自己先求的婚,他答应了。 理论上讲,下一步是这个。倒也合情合理。 “还要咖啡吗”沈策问。 她摇头。 “不好喝”他把自己杯里的细品了品。以为果香她会喜欢,下次要换换豆子。 “今晚就要吗” 她不安地算着时间,今晚要,硕士毕业不影响,只是结婚要尽快。 “今晚”他像回神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可以,就今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二十七章繁花今相续(3) 毫无征兆,两人都静了。 这会儿太阳出来,一格格的玻璃收纳日光进来,昭昭在光里坐得热,动动腿,瞥见沈策瞧着自己,掺杂了熟悉的东西,是过往打趣她之后的惯有表情。 她觉出不对,盯着他瞅。莫非又被骗了 他的薄唇微抿着,是要笑不笑的样子,后头忍不住,将头别到一旁去。随即咳嗽了声“给你换豆子试试。”径自拿起两个空杯子,背对着她,笑着走了。 她醒悟“沈策” 他笑出声,推门而去。 他再回来,昭昭不见了人影。 沈策估摸着,今天气得狠,要个把小时肯和他说话,将白瓷杯端到二楼卧室门外,搁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敲门说“我错了,给你认错。” 没回音。 “咖啡在门外。” 依旧不给回音。 到五点,花园洋房送初一的饭过来,食材齐备,只等下锅。来的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是长房的管家,最早曾祖父身边人的后代,更像家人。老夫妻穿着旧式的大衣,婆婆脱了外衣,长袖旗袍的身影在厨房饭厅忙着,低声问沈策,妹妹呢,不见人。 “在和我生气。”他坦然指楼上。 不过气归气,昭昭懂礼貌,他打电话过去说洋房的管家老夫妻在,她不点头,人家不敢炒菜烧饭。她没多会儿,现身客厅,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和老夫妻轻声招呼。 怎么闹矛盾都好,长辈小辈在不能吵架,会伤长辈的心,带坏小辈的性格脾气。 沈策想和她说话,她往沙发上一窝,看电视。 他即刻明白,气没消全,要多等等。 这一等,等到晚饭上菜。新年菜都会讨好意头,婆婆端一陶瓷盆的海参、鲍鱼、猪肘、鱿鱼、卤蛋等等的大杂烩上来,就说一句“盆满钵满”,发菜生蚝端来说“发财好事”,猪脚来说“家肥屋润”,昭昭被吸引了。婆婆端上烧鸭,沉默寡言的老管家难得开口,说,这鸭音同“甲”,过去沈策还在念书时,年年必上的菜,三甲登科。 等下一道菜,咕咾肉,恰好婆婆被烧好的汤打断,掉头回去,没给这道菜加彩头。 他特意为她夹了一块咕咾肉“猜这是什么” 昭昭低头吃,不吭声。 没多会儿,一块黏黏甜甜的咕咾肉再被丢进碗里,他给她夹了第二块“多吃一块,这个意头好。” 说完,他进厨房,换了婆婆出来吃饭,说是最后一锅团团圆圆,他要亲自来。 昭昭趁他不在,悄声问询面前的菜。 “过年吃甜的,甜甜蜜蜜。”婆婆笑说。 昭昭用筷子轻戳戳空碗,看磨砂玻璃上沈策的黑影,夹了一块菠萝,慢慢抿着。 婆婆和管家轻声聊着,说沈策从小不进厨房的人,今天难得,估计在学怎么做哥哥。她想到那道酒香豆苗,心软了再软,吃了第三块咕咾肉。 临走前,婆婆惦记着沈策花房的水仙花,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来一叠细窄的红纸,埋怨自己说只记得做饭,忘记给花套上红纸了。沈策接过去,让他们先走,这些自己和妹妹当消遣,没几分钟就能做完。 她还在吃他煮的汤圆,勺子在酒酿的汤里,和一粒粒米兜着圈子。 “想和我说话”他问,“但想想不行,要等我先开口” “懒得理你,”她终于和他讲了下午以来第一句话,“天天开我玩笑。” 他在耳边问“要相处一辈子,总说顺心的情话,腻不腻” “不腻。”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沈衍在哄老婆方面有一套,日后和他取取经。” 她瞥他,分明你更会哄人。 两人回到天台花房,沈策把婆婆留下的红纸条,一个个系在水仙花上,纸条长,打个结,垂在叶上。“绑这个也有说法”她从他手心抽出一条,学他绑。 “没说法。她认为水仙颜色太素,不适合过年,年年在洋房如此绑。” 她点点头,趴到沙发另一端,去看盛着水仙的釉里红云龙纹盘,釉面稀薄,色泽偏青白色。盛着水和鹅卵石,盘底的图案反而隐没了。 “看个瓷盘,也这么入神”他俯身过来。 她用手指拨着鹅卵石。 “昙花开了,不看看” 开了花匠是说这两天会开,她还惦记着,等着看。 可万一又是谎话呢,她决定先不回头。 “再不看要谢了。”他笑。 “没那么快,花匠说要一两个小时呢。” 他故意骗她,引她回头“这次品种不同。” 她挨不住,将头转回来,眼瞥见一角的绿托着绽放的白。 真开了。花房有上百种花,比昙花美得也有,吸引人就吸引在花期短,夜间开。 “第一次见昙花”沈策问。 “嗯,你看过”她问,“在你妈妈的花房” “在江南。” 她笑起来“普陀吗那么小的事还记得” “江西九江。” “那里也算江南”她以为只是江浙。 他点头。 江南在过去范围广,是长江以南的中下游地区,当然包括江西九江。 “九江过去叫柴桑,”他说,“比现在的柴桑区大。江南襟要,军事重镇。” 他又说“给你写的参考,战国人那句,陶渊明也引用过,在他的五柳先生里。” 她点头。怎么忽然转到陶渊明身上。 “陶渊明就是柴桑人,作品里多少能见到一些故乡柴桑的影子。” 是这样桃花源记,那古时应该好美。 “接着说。”她听出了滋味。 “说什么” “什么都好,喜欢听你说。”她自幼生长在异国文化里,十几岁正式回沈家,所以接触的晚,但很喜欢,翻阅了许多书籍,但不如他说的系统化。 “什么都好”沈策沉吟,似在想什么。 他随即说“想摸透人性,学为人道理,把先秦两汉的书吃透,就足够个人一生所用。就像我先前对你说,许多观点古有记载,后世都在沿用而已。” “嗯。” “随便举个例子。春秋孔子最早说求仁而得仁。到战国,这个说不戚戚于贫贱的人,承孔子言论,也说过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到今天,我们还在用求仁得仁,不过是先秦早有的观点。” “嗯。” “陶渊明引用战国的话,也是如此。” “嗯。” “再举个例子。”他突然停了一停。 昭昭听得入神。 “明代金瓶梅有一回叫蕙莲儿偷期蒙爱,有句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金瓶梅 “引自宋时辽国的一首艳诗十香词。” “嗯” “这诗里,有一句不错,”他继而点评,“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因她像羊脂白玉,他才喜欢。 她和沈策对视着,在想,不是在说传承吗 他把烧好的水,给她沏茶,仍是一副传道解惑的先生做派“说到香,你懂辨香,这十香词里写了十香,你该有兴趣” 她点点头,在摇摆不定中,努力认真听下去。 他往沙发后靠,摸了摸她的头发“过去叫女子黑发作绿云,所以是绿云香。”他的手指仍如过去,养病多年,滑得很,往下摸到她毛衣领口,轻划了划“颈边香。” 他视线往领口下走,颤酥香。 “是什么”她也低头看。 沈策一笑“没什么,”他的指腹擦上她的脸,低声问,“猜猜这个” 他人跟着亲过来,到脸边,暗哑的一句话几不可闻“粉腮香。” 茶烟像把两人都围拢住了,他移到她唇前,轻声问“还想知道吗” 她轻呼吸着,仿佛站在一旁在看两人是如何在接吻,他微张开唇,和她互相抿住彼此的唇。今天是数年来最闲暇、最不受打扰的一日,分秒都是他们的。他不急深入,每一寸的移动奇慢,微微濡湿她的下唇“张嘴。” 她微启唇,和他轻吻。 “安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暖甘香倒也合。合沈策。 手为春笋香,脚是软钩香。 昭昭被他脱鞋去袜,毛衣留着,怕她冷。 再来就是,裙下销魂别有香了。 从滚烫的茶到冷,至冰凉。他寻了茶杯,为她润口,和她再唇舌搅缠。 沈策温柔只有她见过,他的掠夺,也只有她体会过。柔时,他会用指腹揉你的耳垂、下唇,烈时,他会让你来不及哭就陷入无底深渊。 像突然置身万马千军,泥沙刮身,她被杀气封住了视觉,只能凭借嗅觉找他,抱住他哪怕这千军万马、刀光剑影的真身都是沈策。 她手指扣住他的肩,喃喃“昙花谢了。” 竟然从花开到了花谢。 沈策低头,亲她浮着薄汗的脸,用亲吻和她征询,是否在今夜,是否要当真,要一个属于沈策和沈昭昭的孩子。 在这件事上,他从没骗她。他想要她的孩子,不止一次在想,可不愿她受苦,在过去,她手指头划破受伤,面颊擦伤他都要自责数日数月。 她对他来说不同,和寻常女人男人之间的关系不同。 与其说她要下定决心,他也要过一个心理大关,为了这个让昭昭吃苦 沈策略迟疑后,选择放弃。 这一来回,汗下去得快,粘挂了一身汗。她打了几个喷嚏。 沈策怕她受凉,不让她出去,去房里取了他最厚的大衣来,把她裹住,直接从沙发里横抱到身前,像过去抱新娘子一样抱去洗澡。他踢开花房门,往电梯走。 “你不是胳膊有伤吗”她把他衣领拢住,怕风灌进去太多,想跳到地上自己走。 “初一抱,抱一年。”他阻止她。 昭昭一想,好意头,双臂搂上他的脖子“你要抱不动,告诉我,我背你也行。我背得动。”她跃跃欲试,只当有趣,都是为了讨彩头。 在夜风里,盛着月光的眼眸,低下来看她。 他眼里转瞬消失的暗沉,让她心空落落的,丢了什么似的。 “抱不动了”她要下来。 “不会抱不动,”他抱牢她,望向银色的金属门,“只要你不嫌,抱你到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二十八章水墨河山影(1) 初三,沈策带她去看新春马。 她想看个热闹,挤在人潮里,看请来的年轻女风水大师做新春活动。她这回和沈策一起过春节,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风水命理,各种讨喜的意头,寻常在家听不到。她留意到不少人举着相似的风车,金色的细棍上有红纸做的三角小旗子,彩色或是金色的小风车点缀在两旁,像同一个地方买来。 “初三不宜拜年,大家都喜欢去庙里烧香拜佛,再来买马。”他说。 风车是车公庙的,买来讨吉利,新年转运。 “早知道我们也去了。”想买给他转运。 沈策笑,耳语“以后年年有机会。” 倒也是。 她甘心做人海一粟,趁四周都是陌生人,环抱他“哥。” “嗯。”他在算时间,想带她上去看十二点的新年首场。 “离上回求婚一年多了,答应也答应了,只会带我吃吃喝喝,看马赏花,不拿出点实际的,”她忽然和他玩笑,“这里人多,你再说一次还会不会嫁给我了” “”沈策拿她没办法,“嫁。” 今天一共十一场。 他们没时间看全程,还要回澳门,只能看十二点的开场。她到贵宾包厢,兴致勃勃要报纸看,想看马经。沈策问人要给她。 “你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同报纸一起来的竟是梁锦华兄弟,跟在后头的是几个和沈策相熟的朋友,还有带来的女朋友。梁家的人有消息,晓得他在病着。外人不清楚,几位公子哥见到沈策极为稀罕,追问他在忙什么大事,数年不露面。 沈策难得心情好,回应他们说“终身大事。” 他是个不喜欢谈男女事的人,冒出这句,自然引来更多追问,却再挖不出多的话。 众人来前,她从身后抱着沈策腰,众人一来,两人不得不分开。她捡了张报纸在沙发旁,翻看着,和围拢自己的几个男孩子闲聊。 “你哥藏,你也藏。还记得我吗”梁锦荣上次见她是香港机场外,已是惊艳,今日再见险些不敢认。 昭昭比高中毕业高了许多。沈策立在几个公子哥里是最冒尖的,她比沈策矮半头,两兄妹一起不突显她,等她单独和梁锦荣面对面,竟是差不多。 她点头,对梁锦荣一笑“记得,你是开车接过我的人。你哥哥倒是去过蒙特利尔,见过两回。你要是去” “昭昭,”沈策突然叫她,“过来看。” 她一听他叫,抛下身边围拢的人,回到他身边。 两人目光交汇。 沈策身边是梁锦华。 梁锦华有葡萄牙混血,生得骨架子大,浓眉深目的,鼻子有点鹰勾,气质粗犷。沈策在这位老友身旁,被衬得五官柔和不少,数年养病避日,白得像女孩子,若非自身锋芒过盛,恐怕会被人误认是娇养着的、难辨雌雄的病美人。 “马都喜欢你哥哥,”梁锦华说,“我的马见他,也像认识一样,亲得很。” 梁锦华不像弟弟,只肖想,没行动。曾去蒙特利尔约过昭昭两次,所以和她更熟些,还能聊几句“说不定他上辈子是养马的。” 沈策笑而不语。 她不大服气。不过鉴于梁锦华追过自己,为避嫌,抿抿唇不争了。 恰好,一群高头大马狂奔而出,身边的男人都围到玻璃前,叫好鼓劲,唯独沈策安静如常。她偏头看他,像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绿草上的千军万马。 耳边似有万马踩烂野草,泥滩,砂石的震天巨响,还有趋近于野蛮的战场呼号 左肩被轻按住,她醒过来。 “不舒服”沈策问,听到她的呼吸不顺畅,很压抑。 她摇头“觉得马跑起来好看,”她见无人注意,在他耳边说,“你更好看。” 沈策的手滑下去,在她背上一拍“走了,回澳门。” “这就走”梁锦荣惊讶。 沈策懒得说,要不是你们两兄弟从进来,就盯着昭昭,也不会这么快。 “锦珊说,你们家长辈都回去了,家里有事”梁锦华最后问。 沈策点点头,带昭昭走了。 这一次不像上回要接送客人,只有兄妹俩,坐的是沈策的小游轮。 他在舱里换上要见长辈的西装,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找到一副备着的黑色的半框眼镜,擦擦镜片,戴上。昭昭想到老阿姨的话,环他的腰“戴眼镜更不像好人。” “是吗”他笑。 下一刻,她脸上有镜片的凉,压在皮肤上。 镜片的凉意,让这亲吻变得内敛,安静。沈策要摘掉眼镜,她不许,亲糊了镜片,他取下放到洗手池旁。“你在马场吃醋了,梁锦荣和我说话的时候” 她搂他的脖子。 “你说是,就是。” “他都没我高,有什么好吃醋的。” 沈策点头“有道理。” “哥。”她叫不够他似的。 “嗯。”他照例,答应着,从不厌烦。 “你说,像我们这样谈恋爱正常吗”始终想抱,亲不够。 “正常不正常,不都一样,”他答,“没人管得着你。” “会腻吗”天天吃一种东西,再好吃也会腻。 “不会。” “也许久了,就不新鲜了。” “你可以试试,”他笑了,“试试二十四小时和我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只这一件事,做十年。再看看我是不是骗你。” 她心动了,盯着他,如同一个昏君盯着美人。心里把古代祸国殃民的美人典故都过了一遍,设想着,如果沈策喜欢听裂帛之音,她也一定乐意广集天下名贵丝绸,天天撕给他听。为他建宫铸台,为博他一笑,山遥水远地送天下的荔枝来 “在想怎么养我”沈策忽然问。 她抿嘴笑着。 头发被他摸了摸,他把那个眼镜重新擦干净,戴上。 镜子里的昭昭,背靠着推拉门,望着他。他从镜中望着她。 一切如昨,归家前车祸受伤,她脸上的伤疤,许多微妙的细节,让他无法忽略过去的他死于二十六岁,而今,又到了这一年。他猜,这一年不会好过。如果没逃过此劫,最怕的是她接受不了。别的,倒也无所谓。 五点,他们到了澳门。 沈叔叔早叫人等在一楼大厅里,让兄妹俩到了,不用上楼,先去一楼的书房。 “难怪你要特地换衣服。”她悄声说。 “一会儿少说话,听着就好。”沈策叮嘱。 难道是过年的规矩,小辈要在祖辈书房被训话昭昭被他嘱咐的不安,和沈策一道进书房外套间的会客厅。没人,人声都在隔壁。 沈策带她进隔壁的大会客厅,这是过去曾祖父用的,常年挂锁,没大事不用。 她婚宴时来,只见书房和套间会客厅,没机会见这间。 里边全是红酸枝的老家具,将屋里的光和影都压得沉了些,几个盆景架上是黄香梅,算是点缀。里面坐满了人,男女都有,在低声笑着聊着,见他们两个到,都面上挂着笑,静了。昭昭跟着沈策,一个个打过招呼,最后回到大伯跟前。 “今日是长房的大事,所以你的叔伯,还有姑姑们都来了,”年迈的大伯说,“你来。” 沈策走到大伯面前。 大伯握住他没伤的那只手臂,滑下来,两掌合握住他的手,轻叹口气,带着几分疼惜说“希望换个父亲,能替沈家留住你。” 片刻的静默。 沈策微颔首“谢谢大伯。” 昭昭如坠云雾,众人已笑着恭喜大伯。 她谨记沈策的话,不多问,和沈策一道落座,接人递来的热茶。他似乎一进这屋子就和她不熟似的,除了饮茶,就是回应长辈们的关心,视线不常在她这里。 长辈们聊了十来分钟,昭昭从他们的言谈里,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消息。 沈叔叔竟然要把沈策过继给大伯。一是为了给大伯这一脉开枝散叶,二来是想换个父母,改改沈策的命数。大伯没有孙辈,自然不反对,唯一顾虑是,沈策是沈叔叔的独子,对沈叔叔来说太不公平。 沈叔叔的回答是,沈宝盈的女儿就是自己亲生女儿,不计较这些。 所以这些平日见不到的长辈都回来了,要在初五办一场正式的过继宴。初五起,沈策在族谱上,将成为大伯沈翰松的次子,而沈翰中,只剩了一个独女沈昭昭。 这不只是一个仪式,或是族谱的变更,还包括沈策和昭昭未来的继承权。 长房一直掌管着家族生意和基金,也就是沈家的聚财和散财。 大伯沈翰松执掌的是家族基金,因为长子十数年带发修行,等大伯离世后会剃度出家,已算半个空门之人。所以大伯这里后继无人。沈策现在成了次子,理所当然会接手这一部分。大伯年事已高,沈策一过继,就要退居人后,专心管理家族基金会,成为沈家幕后的“散财人”。主要管理家族内部财产分配,还有不盈利的慈善投资。 在今天之前,昭昭都以为沈家没有家族基金。当年她初到香港,梁锦荣和那帮公子哥提到过,沈家不上市,也没有家族基金,财产不可知现在看,沈家是不想被公众评判,惯来是自主赚钱,自主慈善,才对外否认家族基金的存在。 沈翰中管理的是沈家生意,会交给独女沈昭昭。当然昭昭还小,沈翰中仍在巅峰,还能再做至少二十年,有妻子沈宝盈在,两个人足够培养出昭昭。 “以后就是你聚财,我散财。”他简单补充。 沈策唤人拿了盘松子。 他本想要松仁,一想,坚果现剥才香,特地嘱了句要带壳的松子。 他剥得悠然自得,她在细微的、有规律的声响里,以目光灼他。虽无证据,但她有直觉,此事源头是自己。 沈家经商起家,沈叔叔做的是家族核心,这原本都是沈策的。 他为了自己,退居人后,虽然两人不用分彼此。可一开始,他就在退让,在给予,从无索求,这是他沈策对沈昭昭的态度。她没法说清此刻感受,若在古时,今日的沈策倒有一句话能合拱手让河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二十九章水墨河山影(2) 两人离开书房,他塞来一把剥开的松仁。 “你告诉你爸了” 沈策默认。 “他竟然同意把你过继给大伯” “因为他爱你妈妈。他也想保护他的妻子,不被流言伤害。” 在这件事上,他最欣赏沈翰中的就是这一点。很多家庭,一旦夫妻拥有了父母身份,就忽视了爱情和自我地位,一切为孩子让步。而沈翰中把妻子和子女放在了同等位置。 那天早上,父子在厨房里商谈处理方式。在沈翰中看来,两人毫无血缘关系,不违背伦常,没任何反对的理由。沈翰中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宝盈不像我们,习惯隐在人后。她要常在人前露面,当年离婚已经遭受过重创,这一次要把影响降到最低。” 沈宝盈再嫁,比当年嫁的更好,直接进入了澳门沈家的核心。多少人在背后妒忌议论,从未断过,如果让沈策和昭昭直接结婚,和他们同一屋檐下生活,多难听的话都会有。 所以在一开始,沈翰中直接提出,一定要先有一个人脱离家庭关系。 “第一种方法,你去你爸爸家。这点被我和父亲一起否决了。”两人都认为,不能让昭昭放弃了台州沈家的财产,又放弃了澳门沈家的。 “或者,我去我妈妈家。这点被父亲否决了。”澳门沈家人少,再走一个是大损失。 “今天你听到的是最折中,能保护你和你妈妈,又不损害家族利益的方法,”他说,“我们家是大家族观念,大伯和父亲不分彼此。而且我对家族的事没兴趣,要有兴趣,早在读大学就接手了。反而是大伯做的和我自己的事业相近。” 这一点昭昭倒是相信,沈策曾给她讲过他做的事,确实更贴合。 “我曾祖父最擅长散财,所以散财的事一直交给长子长孙。他资助人反袁、反清,支持孙先生,抵抗侵略,不知花了多少。散尽千金,匡扶我族,是沈家在建国前定下的家训。” 往更远说,光绪三十年,广州沈家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险些灭族,也是为了救族。其后仅存一脉来到澳门定居,才有了今日。 她知道,妈妈讲过,妈妈甚至还开玩笑,沈家祖辈让她颇有好感,才为当时追求自己的沈叔叔加了不少印象分“我妈也很爱你爸,她说过,你爸求婚后,她睡不着,想找出一个不同意的理由,竟然发现找不到沈叔叔的缺点。一个都没有。” 沈策笑了,带她往院子里走“可惜,在我妈妈眼里,他处处缺点。” 沈策把父母的婚姻讲了两句。 沈家初迁来澳门,各方局势复杂,扎根下来费了一番功夫,沈策妈妈那一族帮过大忙。后来在上世纪黑道势盛的年代,救过沈策一位伯伯的命,有恩于沈家。沈策妈妈邵小绾,自幼慕沈氏子弟的风流家风,看上了当时留学归来的沈翰中,主动要嫁,两人见了数面,互相感觉不错,结了亲。婚后邵小绾发现沈翰中毫无沈家祖辈的风流意气,反而正统死板,生活无趣,而沈翰中也发现邵小绾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两人约定分居,本想等孩子生下后和平离婚,被沈策的病一拖数年。 “我父亲慕强,”沈策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妈妈,就知道,她是我父亲等了多年的人。” 两人当时相遇,都过了不惑之年,不打算再要孩子,有各自事业,再婚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爱情。迟来的爱情。 沈策陪她说了没多会儿的话,就被叫走。 妈妈已经早一步离开澳门。华人的春节,并不影响全球的假期表,所以每年除夕和初一之后,该工作的人都开工了。网络飞速发展,也开了网络牌照,每个开放的国家固定几张,每一张都价值连城,妈妈最近几年的重心都在拿牌照上,自然忙。 沈叔叔的意思是,等回来,让她和妈妈面对面再说。大事面谈,是尊重长辈的态度。 “那之后,如果大伯反对呢” 他笑“我病重在身,哪有女人肯嫁。唯独你看在昔日兄妹情分上,悉心照顾。日久生情,我情根深种,非你不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就算他逃不过这一劫,有沈翰中,有沈家,都是正直感恩的人,他能放心。 他有时想,过往投生都不得善终,这一次回到这里,可能就是因为这一支都是忠烈之后,积德在前,才能留住他。 大伯主内,本该静,沈叔叔主外,本该冲。 偏沈叔叔是个慢性子,大伯是个急性子,说交手给沈策,连初五都不想等。 晚饭时,几房聚在一楼的餐厅。 沈衍是三房的人,白天要陪祖父,也就是沈策三伯父。梁锦珊带着孩子回了梁家,晚饭前,夫妻俩回来,已经要开始晚餐,匆匆和昭昭说了几句话,就开席了。 昭昭撑着下巴,在沈叔叔身边,等着沈策。 这一桌只有她和继父,还有对面大伯的儿子沈正,年纪和沈翰中差不多,已近五十因为他在,独有这桌上是素斋。 “沈策出生时,是这个哥哥的师父建议,让带他去普陀。”沈叔叔说。 昭昭和沈正对视,实在无法把比自己父亲大的人当成哥哥,主动闲聊示好“你信佛吃斋的话,看邻桌吃肉,会觉得不好吗” 沈正笑“宗教信仰,约束的是自己,”他见昭昭有兴趣听,多说了几句,“比方说。十八层地狱源自十八泥犁经,泥犁是梵语的地狱,火泥犁有八,冰泥犁为十。杀人盗人,好为不善,嫉妒言怒,喜好毁谤他人等等,在地狱都会有惩罚,火煮,铁炉烧烙等。如果不信佛的人,不信地狱存在,当然不会自我约束。反而是信的人,才会心有敬畏,会控制自己,让自己尽量少做错。” 这么讲,倒也是。 沈正偏头“沈衍。” 沈衍笑着过来“大舅舅。” “你问问沈衍,他可以说谎吗他和我信仰不同,他是要去教堂的。” 沈衍直接摇头“我们不可以说谎,”说完,惊喜看大舅舅,“你终于知道自己信的是假神了吗幡然醒悟了” 沈正但笑不语,一副我看你何时彻悟,皈依我佛的慈爱眼神。 昭昭被他们两个引得笑。 身旁,椅子被拉开。 和大伯一道来的沈策,落座于她身旁“在笑什么” 昭昭抬眼,惊愕于他的正派衣装。沈策爱穿休闲西装,常搭各式衬衫,可从未像今日一般“老派。” 沈策嘴角挂笑,点头“确实。”一家之主的传统,没办法。 有人拿来银足杯,仿古鹦鹉杯。螺旋尖头一抹红,摆在桌上。 这是一套。沈策小时候喜欢,找人定做的,用来新年喝屠苏酒。 本该除夕夜喝,为辟邪,没赶上。今晚补,一因为她喜欢讨意头,二来是今天高兴,诸事顺利。这酒要从小辈开始喝,没沾过酒的小孩子都象征性用舌头舔的有,筷子头沾沾也有,大人逗小孩,笑声不断。 到他们这桌,昭昭是桌上最小的一个,她闻了闻。 “怕什么,喝光它。你酒量好得很。”他话中有话,暗指她当初逞能醉酒。 “诶鹦鹉杯中休劝酒,”她嘴硬反驳,“古人说的。” “是吗”他盯着她笑,“可古人还说过,一日须倾三百杯。尽管喝,酒有的是。” “”她认输,仰头要干。 他先一步按住她的杯,也认了输“喝一口,讨吉利。” 这是沈翰中初次见他们斗嘴,也是初次见儿子和女孩相处,看得新鲜。 饭罢。 沈策带她离开主楼,往院深处走,那里有另一幢楼,两层高。 “我曾祖父不姓沈,而是姓傅,入赘沈家。”他带昭昭走入一楼,木质地板有了年头,这附属的楼从沈家迁到这里,就开始建造,距今有六十年了,“傅家是沈家满门斩首的元凶,所以他一直心中有愧,重修了沈家祠堂,也建了这里。” 从今天起,这里就传给了沈策。 “你表外公那一支的族谱只到二十六代,不止这么短。”他将未上锁的两扇门,推开,“这里一楼是和沈家有关的藏品,楼上还有书。” 私人的藏品阁内,正当中是一个密封的玻璃柜,屋内的灯偏暗,展柜旁的灯泛着青白的光,洒在玻璃柜内的两把兵器上。 昭昭对兵器从无关注,过往见兵器展馆,都是一扫而过。 但展柜里的这两把剑她仿佛被擒住了心脏,四周大小展柜都隐去了,唯这一处。她到近前“这是两把剑” 都是细窄身,她概念里,剑都是细长的,刀是宽的。 “一剑,一刀,”他在她身后说,“有剑鞘的是青铜八面汉剑,没有刀鞘的是鎏金虎头环首刀。刀身长而细窄,与剑同宽,一侧有刃。” “为什么刀没有鞘” “刀鞘是木的,烧毁了。” “为什么会被烧” “谁知道。”他语气平淡,骗着她。 “这两把都属于一个人吗”她看在一个展柜里,如此猜。 “对。青铜八面汉剑,是封王时御赐的,仪式用。那把刀,是随身带的,杀敌用。” “所以这个人,刀剑都会” “还有枪。他擅长三种兵器,年代久远,赤金枪不可寻了。” 她在玻璃柜前,目不转睛看着“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吗” “剑是御赐,取封号,江临。” “江临王”她蹙眉,回忆,“有江临这个地方吗”好像古代封王,都跟据封地来取。 “他据守重镇,皇帝不想给他做封地。所以取江边之意。” “皇帝小气,”她不平,都封王了,也不肯承认封地,“刀呢” 在沈策的说法里,这剑是身份象征,刀似乎更重要。 他凝视刀身,刀也在看他。 昭昭想的没错。剑求稳,刀求狠,后者更得他心。 那刀,比寻常的环首刀更窄长,甚至比剑还长,是他独有的兵器。环首有鎏金虎头,金丝缠绕刀柄。被烧毁的刀鞘,刻有两字昭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章水墨山河影(3) 玻璃柜前的她,回头看沈策,疑惑他为何不说了。 他给了迟来的答复“刀鞘都不在了,不可查。” 她情不自禁把手贴上玻璃,好可惜“所以这就是沈家的老祖宗吗” “不是,他无后。” 她忽然被抽干了周身血一般,一刹一生,脑海中纷乱 沈策又说“他是沈家族谱上没有的人。” “为什么” “他死前告四方,自己并非沈家子弟,”他说,“这两把兵器摆在这里,是镇守此处。古有将星之说,凡带将星的人,都会守一方水土苍生,曾祖父认为它们会愿意替主人守这里。” 竟然不是真正的沈家的人 她绕着那刀剑的展柜,走了半圈,离刀更近“都走到封王这一步了,竟然无后。” “将星大多如此,守一方水土百姓,但杀孽一生难消。历史上,名将鲜少有善终,”沈策见她意难平,安慰说,“好在救人的功德更大,后世多有福报。” 如他自己的遭遇,是属于执念不忘,自寻苦果。 因果轮回,众生平等。人人都要忘却前尘,唯独他不肯,自然要受惩戒。偏他上一世还是将,经历非寻常人可比,一直活不下来也正常。 “难道就无解吗”她读史,一直对此不平,“我是说现世。” 仅仅是后世福报,那前世过于可怜了。 沈策说“命理上,将星和华盖常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命有将星的人,文武兼备,必是位高权重的国之栋梁。命有华盖的人,才学傲人,命多孤寡,唯一的解法是为僧为道。” “出家” “你也可以当作是避世隐居。” 他不管哪一世都是将星华盖,受华盖影响,常为过房之子,有入赘孤寡的命数。 倒像在给她讲自己的命盘。 沈策离开了那个展柜。 她对那把刀恋恋不舍望了一眼,跟上沈策的脚步。沈策似乎不打算让她多看这里,起码今夜不用细看。“你还没说他叫什么” “谁”他好似不懂。 “刀的主人。”她追问不舍。 “不可查,一个族谱上都没有人。”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刀剑的名字”连主人的名字都不可查。 他但笑不语。 通常这种笑容是在告诉她,刚说的多半是假。 唯独这一回,她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环绕着刀剑的故事。 二楼有两个女孩子在收拾,见他们来了,其中一个笑着说“都准备好了。” 言罢,自行离开。 二楼多一半是直通天花板的书柜,其中真本、善本和手抄本有数十万册,不止和沈家有关,还是数代收集的古籍,包括不少手稿孤本。这楼里的东西从未公示过,战乱年代,一部分藏书因为轰炸被烧毁了,颇为可惜。 书架这边,开着抽湿机和空调。 临东的一间房,摆着书桌和茶座,供人休息。 墙壁上有人挂好了一张占满墙壁的宣纸,笔墨也备好了,她一见就猜,他带自己来想写字“两个沈家约定过,要十年一祭祖。十年前是你表外公为主,这一次是我们牵头。我这次会把私家藏品捐出一部分,”沈策说,“不止是我们,沈家的世交,也会一同做捐赠。” 一晃竟十年了。 “那两把剑也要捐吗”她的心早已成鞘,把它们的影子收到了心底,舍不得。 他静了一霎。二楼的灯仿佛也暗了。 “它们也许更愿意守着这里。”他说。 他背过身,提笔蘸墨,先将黄河、长江勾画,再点长安、洛阳、柴桑和建康。 “这一次捐赠以沈家藏品为主,大多在汉之后、隋之前。” 笔锋带墨,落在纸上,为她勾出了那一幅早消失在时空长河中的年代“汉地中部是我族起源,我们常叫它中土、中华,或是华夏。” 立在宣纸前的男人,画的是曾经在军营、王府常年悬挂的天下版图。 “沈氏壮大时,天下五分” 他的笔锋略顿 而有两地盘踞雄兵不可掠侵,北有长安周生,南有柴桑沈策。 最初柴桑地处在几个小国当中,如一孤悬的陆地小岛,距都城山遥水远。而因为它是重镇,自然被几股势力觊觎,今日是你的,后日是他的,本该富庶的土地遭人掠夺一空。所以沈策和幼年的昭昭,见惯了哀鸿满路,饿殍遍野。 从军定天下,是他自幼的志向。 沈策之前,兵权分在各王的手里。沈策自十五岁立下奇功,带最初沈家军五千人,一路往西南征伐,用尽手段将兵权集中,到二十三岁,把疆土推到了吐谷浑边界。 自此,南北格局分明。 “那时南北对峙,互不侵犯。北部最大的敌人,是更北的柔然。”所以驻守长安的小南辰王每每出兵,都会先知会柴桑,沈策自会按兵不动。 “而南部的敌人在西,是吐谷浑,还有更远的笈多王朝及属国。”所以当他要出兵,也会先和长安达成默契。 这一张图,有重镇、古地名,还有江水河流。 沈策是领兵的人,将高山湖泊,河山地貌都藏于心,落在纸上,比现在苍白的地名更丰富,会有微小的山脉绵延,也会有盆地湖泊,每个重镇,都是小小的城池。 “柔然、吐谷浑,还有南北两国,还少一个”她追问。笈多王朝是印度,不算在内。 “西南夷部族,如此五分。” 她点头。 “但很快北部分裂成了两国,继而六分天下。” 小南辰王死后,北部很快分裂为东西两国,日日对战,消耗彼此。而沈策本想趁此机会,渡江一战,把疆土往北推到黄河流域,定天下、平战乱时也,命也。 一副水墨河山的影子在她眼前展开。 沈策说的都是古地名,她有的听过,有的没有,跟着他辨认河山。 他望着这一副草草完成的中土地理之图“汉尚武。而汉之后,依旧名将如云,兵权常压制皇权,改朝换代频繁,这里画的只是一时的天下。” 有时短短数年,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她细看去,他对南境画的更细“你更熟悉南面的地形” 他承认了“祭祖在初夏,有没有兴趣,陪我画一幅长江以南的河山图” 像清明上河图或千里江山图 “从哪里开始到哪里” “从柴桑到普陀。” 她好奇他怎么知道自己会画,应该是妈妈说的,于是欣然同意“好,你来主笔。” 沈策功底比她深了不知多少,又熟悉这一段历史,从他几笔勾出的山脉江河、山石树影,她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一副长卷的河山图了。 昭昭的手指在柴桑附近,往下走,找到了台州的位置。 “临海郡,”她念着古时的名字,“和那个江临王有关吗” 都带着一个临。 身后人未答。 昭昭回头,见树影婆娑,枝叶于他身后的窗外摇曳,伴沙沙雨声。 她看这图过于入神,连落雨都没发现。昭昭想关窗,怕风吹雨进来,打湿挂在墙上的纸。手腕被他带过去,沈策换了支笔,背对着雨,在蘸朱砂墨。 她以为他要以此标注都城。 眉心有凉意。 她眼前是他握笔的手指,近到看得清他清晰的掌纹 “辟邪。”他说。 柔软的笔尖,在她眉心上停留了数秒。 昭昭像被魇住了,竟以为这是温热的,不是朱砂墨,更像温热的血。他即刻用拇指擦掉了,一次抹不干净,沾了一旁的茶水,抹了两次终于擦干净。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沈策沉默洗笔。 过去他为她点过,新年辟邪。 自从封王,就没再做过。因为书案上的朱红笔,是他勾选斩首人名所用,他嫌自己的手再给她点朱砂不吉利。某日她听笈多王朝来的僧人讲经后,不依不饶,要他照幼时一般为自己画朱砂,被他沉脸训斥了一番,把她惹得红了眼,虽憋着没哭,却消失了一日。 后来和洛迦山的方丈闲聊,才知另一种意义,在笈多王朝这叫吉祥痣,新婚日,男人会在仪式后亲手为女人点上 她再看向那水墨草绘的天下,像看到一憧憧影子,如身后折着灯光的原木色屏风,从山到水,到影帐纱她心口稍窒,慢慢地舒缓,再看雨,更大了。 沈策在收拾笔,他穿着白衬衫的侧影,消瘦的脸,和身后的雨幕融成了一幅画。也许是他讲了太多的历史,让她联想到江上的白衣将军 “哥,你说我们都有前世吗” 他的手在最后一支笔上,停着。 “如果有,你上一世,”她是信轮回的,和他聊完刀剑的主人,更信了,“应该是个将军。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那种。” 他的手指沿着笔杆慢慢摩挲着,微笑抬眼“在你眼里,我这么好” 当然。 夜雨打着树叶,她能看到枝头在风里晃动。 闪电突然撕开夜空,沈策在雷声落下时,移开了视线。他拿起搭在一旁的西装外衣,从窗边回到她跟前,像在酝酿一句极难说出口的话。她有预感。 开口,却是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自己睡,怕不怕” “你想说的不是这句。”她直觉拆穿。 他一笑。 电闪雷鸣俱在,风雨吵闹,两人之间却是静,没有语言交流的静。 他再看了一眼窗外“半夜我过去。” 想想,又说“天亮前走。” 这就是他想说的 他不给她机会探寻追问,搂她的肩,轻声说“想看着你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