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男人皆臣子》 第1章 秋起 桃花巷窄窄的一条，巷口不种桃花，栽了两棵槐树。日头斜斜打下，照进巷子口，也照亮了地上石砖的坑坑洼洼。 这些坑洼放到其他地方是破落的象征，在桃花巷内却能彰显过去荣光，只因为桃花巷在城南。 京都有句话，叫“北乱南贵，东贫西富”。四四方方的都城内，以城南为贵，多是皇亲国戚、权臣勋贵。当初开国皇帝打下这座城时，百废俱兴，南方受战火侵扰最少，天子便将此处宅院赏给大臣和王侯。久而久之，成了普通人家难以踏进的贵地。 贵地毕竟未曾大规模修葺过，某些地方还残留前王朝的印记。桃花巷的石砖更是经历数百年车马碾压、风吹日晒，露出斑驳的样子。 昏黄的光渐渐落下，待到最后一抹金色消失在天边，桃花巷悬挂的一排灯笼尽数被门童点亮。 烛火透过灯罩变得幽微，映出一地暗红。初秋几只顽强的蟋蟀，在墙角发出嘹亮的声响。风无声地掠过巷口的大槐树，掠过槐树后站着的一位年轻小公子。 小公子不过十岁出头，衣裳的料子极好，只是本来素白的衣裳被污泥染黑，绾好的发髻也乱了。乌黑的长发从两颊落下来，愈发衬得肤色净白。 他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望向槐树，仿佛树上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他的那双眼珠极黑，目光转动时，有些波光流转的味道。 树上什么都没有，他呆呆地望了会儿，忽然绕大槐树走了半圈。 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树干无比粗壮，活像传说中的妖物。靠着墙角的地方，有一处空洞，大概是长年累月被虫蛀的。小公子轻车熟路地进去，慢慢靠着树坐下。 人一坐下，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里面的人仰头，能看见璀璨的星光月色。 初秋的蟋蟀依旧在叫，晚风掠过槐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谢微之觉得有点冷，抱着膝盖的手缩紧些，他在凝视头上的星光。 明月千古依旧，夜色也万载不变。这本该是个安宁的夜晚，偏偏被人打破。 谢微之望星月的平静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瞪大眼睛，看见有个少年从桃花巷的高墙上，跳到槐树的枝干上，嗖地一下，利落地滑到一半，停住了。 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但从槐树枝上滑下去的少年，自然是能看见谢微之的。少年挂在数枝上，俯视谢微之。 谢微之借月光，看清对方的长相，对方面容稚气，最多十二三。破旧的衣服松松垮垮穿在身上，肩膀上系着两条带子，后面想必背着一个重量十足的包。 谢微之终于意识到，他是个贼。只是这小偷看起来丝毫不怕他，一双亮亮的眼睛甚至带了些挑衅的神色，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旁若无人地滑下去，跳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谢微之慌乱地将散乱的长发拂到背后，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尽可能地维持子衿，从树里走出来。 莫名其妙出现的少年站在墙角的阴影下，冲他笑了笑。 这笑本来是没什么恶意的，但谢微之形容狼狈，再见了少年的表情，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他攥紧了拳，心里思索这种场景下，该说什么才显得庄重。少年却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他好奇地问“你哭什么有什么难过的事情” “我没有”谢微之的羞意变成十足十的愤怒，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应该大喊，让人来抓他。但是他如何解释自己深更半夜在此如何解释他浑身狼狈 少年吓了一跳，眼中闪过慌张，连忙悄声说“你小声点别把人招来。” 谢微之愤愤地看向他，气得说不出来话。他当自己是什么人跟他一样的小偷吗 少年摇摇头，“我走啦，有缘再见。”身影一溜烟消失在黑夜里。 赵凌一口气跑到城北，才敢歇息少许。他满头大汗，摸着鼓鼓的袋子，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所以等他意识到后面有人跟过来，竟未躲闪开。 来人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哐地一下，赵凌的脑袋猛地砸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顿时撞了个头晕眼花。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只脚就狠狠地踩住他。 对方的力气极大，赵凌被这么一踏，只觉胸腔内阵阵闷疼，险些吐出血。来人的动作利落极了，方才并未开口，直到这时，才发出声轻嘲，听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这么小就学别人偷鸡摸狗，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来人声音极轻，但在空寂的夜色里清晰无比。 赵凌静了瞬间，下一刻疯了般地挣扎起来，他的手上忽然出现一把匕首，向身后胡乱砍去。用力极狠，但毫无章法。 自然没有砍到什么，那只踩在他背后的脚却离开了。赵凌立刻爬起来，看向来人。 男人的年纪并不大，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身黑衣，衣裳是以云锦织就，上绘金色麒麟，金色的瑞兽延伸在黑锦上，显出一种华丽又肃杀的氛围。男人头戴一顶黑色的帽子，怀抱一把尚未出鞘的长刀。他的眼尾略有些上挑，神色却异常冷淡。 赵凌的心一点点冷下去，他竟然是麒麟司的人。 麒麟司专为天子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属文官，不属武将，但掌有生杀予夺大权，对付他这种平民百姓，更是杀了都没人追究。 凄风苦雨可归家，麒麟当道人不还。 初秋的卯时，风寒了几分，长长的巷陌空无一人，只能听见风掠过枝叶发出飒飒的声响。一轮明月悬在天空，照出赵凌的神情，那双眼是凶狠的，少年攥紧手中的匕首，似乎是预见自己的命运，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他问“任家的事，还不值得大人来抓我吧” 桃花巷宅院的主人姓任，往上数九代，是跟随先帝平定天下的功臣，传到如今这代，已经没落，丢了几十两银子哪能请动麒麟司的人。 孰料男人嗤笑一声“值得呀。” 他的语气满是戏谑，赵凌一时分不清真假。他不想束手待毙，但也不想跟麒麟司的人起冲突被当场捅死。电光火石间，赵凌做出了一个今晚最明智的决定 他把胸前的带子用力一扯，用尽平生的力气，向男人的方向抛去。 装着银两钱财的袋子飞到一半散开，银钱丁零当啷洒了一地。在男人错愕时，赵凌拼命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救火啊” 赵凌根本来不及看后续，撒开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两里路，发现后边没人跟来，才朝暗处一躲，三两下又爬上树。 在树上藏了好一会儿，赵凌才敢大声呼吸，他边扇风边喘气，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过了片刻，他才发觉头上有点疼，用手摸去，满手温热的液体。 他知道这是撞到地上狠了，所幸经验丰富，从怀中掏出一条黑布，那条黑布比他身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条布，熟练地缠在自己脑门上。 回想自己刚才的偷盗过程，很肯定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唯一的意外是最后忽然冒出来的小孩子。 赵凌摸了摸头上的包，忙活了半夜，累死累活，什么都没有捞到，还被打吐血。但他根本没有时间沮丧，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树上跳下。 谢微之仍未归家。 半个时辰前，他敲响了任家的大门。直到他听到任家的家仆发出动静，马上躲开。 任家果然发现了不对，在谢微之心中，他们会派自家仆人去寻人。 就凭任家的人，想必是找不到那个小子的。但谢微之就是气不过，哪怕吓吓对方也好。 天色渐渐泛白，谢微之依然没有回家，他在巷陌里闲逛，驻足凝视天际的一线白光。下一刻，突然被人蒙住口鼻，谢微之下意识地挣扎，发出微弱的叫喊，没几下，手软绵绵垂下。 赵凌把麻袋往谢微之头上一套，将口子系好，把麻袋放到早准备好的推车上，铺上密密的茅草，推起推车就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同生 他自小就在京城走街串巷，哪条巷子有哪些住户，一清二楚。他抿紧嘴唇，轻车熟路走到一个山坳处，将推车放到角落，麻袋往地上一丢。 他环顾四周，这座山人迹罕至，荒凉的很，唯一好的地方就是山坳众多，曲折隐蔽，哪怕在这里碎尸杀人，都不会被人发现。赵凌摸着下巴，思考该怎么处理这小子。 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抓他也许会殃及自身。但事到如今，赵凌根本没余地想后果。 银两是一定要拿的，衣服最好也给扒下来，能卖不少钱。可惜没有发簪，少赚了一笔。 赵凌正想着收益，麻袋里传来呻、吟、声，谢微之醒了，他没有挣扎，只是低声问“你是谁” 赵凌听出他声音的在颤抖，故意不出声。谢微之听不到回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抓我是没用的，就算杀了我，我父亲也不会在意。” 赵凌的耳朵抖了抖，他全神贯注地听，难道这小子背后还牵扯出一桩大事情 可谢微之说完这句话后，就闭口不言。 赵凌等了半天没等到后续，他开始活动手腕，决定先把他弄晕，再好好扒拉。 正在这时，有声音自远及进，传入他的耳朵。 那是两个中年汉子的声音，一个浑浊含糊，一个尖细高昂，好似一头黄牛和一只耗子。 耗子在抱怨“让你不要太用力，把她弄死了，老大回来怎么交代” 黄牛嘿了声“是谁急吼吼的第一个上她，这回倒怨起我了” 谢微之惊道“你们” “嘘，闭嘴”赵凌大惊，想捂住他的嘴巴，但是隔着麻袋，他又紧张，手忙脚乱没捂对。倒让谢微之知道了他的身份，“原来是你” 赵凌发现那两个男人立刻停止说话，他的冷汗倏地落下了。 他能听到，两道粗重的呼吸声在慢慢接近他。 赵凌迅速用匕首划开麻袋口子，拖谢微之出来。 他的心情相当复杂，想奏谢微之，怪他废话。又想揍自己，毕竟是自己把对方带到这里，谢微之理所应当地以为他们是一伙。阴差阳错下，落到个这个局面。 谢微之从麻袋里爬出来，猛地自黑暗的地方到明亮的地方，他有些不适应，手遮在眉前，眯起眼看向赵凌，神色古怪。 赵凌低声说道“待会儿你立刻跑，找人来救我。” 他何尝不想跑掉，但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看起来不会分毫武功，自己留下来还可以拖延一二，他留下来根本拖延不了对方，对方完全可以立刻处理完这小子再处理自己。如果他不回来这个念头在赵凌脑海里转了一圈就消失了，那也没办法，愿赌服输吧。 “你在说什么”谢微之还没回过神来，两个中年汉子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一个人手里抗着个麻袋，有血从麻袋里慢慢渗出。 谢微之的瞳孔瞬间放大。 “原来是两个小孩。”粗壮的汉子说道。他的声音浑浊，身材颇为壮实，臂膀轻松地把麻袋砰地丢下，眼里露出嗜血的笑意。 旁边那个瘦如猴子的汉子皱眉“赶紧处理了他们，麻烦。” 黄牛瞪了他一眼，没吭声，也没动手。 赵凌嘿嘿笑了声“两位大爷，我是城北李大哥的手下，三山朝水，四河归流，都是一家人。” 耗子本来皱着的脸顿时舒展开，“小兄弟原来是李大哥的人，失敬失敬”他口中说着失敬，手中拎着的那把长棍直直朝赵凌打去，神态凶狠极了，“我管你是李大哥李二哥，撞见我们那是你运气不好” 那条长棍是铁疙瘩做的，重量十足，被打到一下肯定会趴下，赵凌连忙朝旁避过，顺手拍向谢微之背后，压低声音“快跑” 谢微之朝赵凌望了一眼，抬腿便跑。 赵凌避开耗子的铁棍，欺身而上，他手中的匕首亮出来，阳光照在上面，泛出道银光。他下手颇狠，匕首向耗子的胸膛刺去。 铁棍作为武器，胜在重量和长度，范围大、杀伤力大。但缺点也在重量和长度，收回的慢。赵凌都冲到耗子身前，耗子的铁棍都没有收回来。 但是他们有两个人。 黄牛没有追谢微之，他从背后抽出来一把大砍刀，那把刀的重量看起来比铁棍重得多。黄牛站在耗子身旁，砍刀斩向赵凌。平平凡凡的一斩，把赵凌的去路给封住。 耗子的铁棍又收回来了，这回两人一起朝赵凌打去。赵凌避过砍刀，没避过铁棍。他反应极快，用匕首挡了下，铿地金戈交接声乍响，赵凌的虎口一阵发麻，匕首险些脱手而出。 他极为勉强地应对，这样下去，他肯定会被俩人活活打死，暴尸荒野。自己死了没关系，他师父怎么办 赵凌觉得如今的情况很绝望了，但人生处处有惊喜，更让他绝望的事情来了。 谢微之居然折返回来了。 他满头虚汗，距离三人二十余步处停下，喊道“这位用棍的兄弟，你的棍法委实是不如何。比你旁边这位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的朋友差了不少。朋友，就这样的人物，你也甘心屈于人后，听他的话” 他用的是再拙劣不过的激将法，但方法不论新旧，管用就好。两人本有嫌隙，耗子厉声道“年纪挺小，心思不小。三哥，我们别跟他们废话，先打死他们再说，不然我们俩都讨不了好。” 黄牛口中应道“好”，动作却减缓不少。 谢微之见缝插针“用棍的兄弟怪你把人害死，我看是他嫉妒三哥，不知用什么法子折磨人家，把罪名安到三哥身上。这样上面即使知道了，遭殃的也是三哥” 赵凌边跟耗子对打，边嘲笑“就是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黄牛的呼吸声急促起来，耗子暗叫一声不好，“三哥，你对付这小子，我去把那个小子捉来。” 他指的那小子，是不会丝毫武功的谢微之。 赵凌大呼好计策，这样一来防止黄牛放水，二来又能把挑拨离间的谢微之处理了，他们再全心全意打自己。如果他们要杀的人不是自己，他简直要鼓掌称妙。 谢微之大声道“我丁点武功都不会，阁下让你三哥对付难对付的敌人，却来对付我，莫非是专门挑软柿子捏都说你们江湖人士讲道义，你口口声声称呼三哥，却光占好处，实在令人不齿。” 赵凌差点说出个好字，他千辛万苦才把赞扬的话收回来，笑道“可能耗子兄信奉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那一套吧。自从见了三哥的妻子，这个哥他就认定了。” 谢微之有些茫然，他没听懂赵凌在说什么。但是黄牛彻底停下了动作，既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他同伴，只是沉默着低着头，似乎在想自己的事情。 耗子心里大惊，赵凌趁他不备，蜻蜓点水般地划过长棍，雪亮的匕首终于要刺入耗子的身体。 “砰”赵凌的匕首落地，他呆在原地，立刻朝一个方向看去。 赵凌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她手上握着一把小石子，打落赵凌匕首的，就是一颗小小的石子。 女人穿着俗艳的红衣，涂着俗艳的胭脂，但是不可否认，纵使妆扮俗气，她仍然是极美。 耗子和黄牛见她来了，吓得一动不敢动，脸唰地变白，先前那幅神气凶狠的样子通通不见。 “我听说，你们把一朵花给弄死了还想处理掉痕迹，不让我发现”女人的眼里是含着笑意，声音很轻，但是耗子和黄牛却恐惧地哆嗦起来。 女人掩唇轻笑，一举一动无不勾人，那双妩媚的眸子漾起春水，“在北地这样做我不管，来到京城还控制不住，那可以死了。” 俩人筛糠般地哆嗦起来，连连跪下磕头，女人咦了声“有两个小朋友在呀，家门丑事，丢人了。” 漾着波光的眸子轻轻一扫，女人娇笑起来“你们没有跑是明智的，不如跟我回去过上几年，纵是黄金千两，也有人不愿换你们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衷肠 赵凌从小摸爬滚打，见惯三教九流，明白她什么意思。谢微之根本没听懂，不过他习惯隐藏住自己的情绪，装出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赵凌顺杆子往上爬， “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别说给我千金，就是我给您钱，也愿意鞍前马后地伺候姐姐。” 女人勾了勾手指，涂着丹寇的指甲固然美艳，赵凌却把目光投向她的手掌上面布满厚茧和伤痕，这是一双常年握刀的手。 他的心再一次沉到谷底，他今天，不对，是昨天，出门前就该算一卦。 赵凌笑嘻嘻地凑到女人面前。女人俯下身，用指尖挑起少年的下巴，仔仔细细端详一番，满意地点头。 赵凌注意到她眼尾的细小皱纹，她并不年轻了，笑起来时皱纹更加明显，但这无损她的美貌。 她娇嗔地轻拍了下少年的脸，“你再长大几岁，到时候可别忘了今天的誓言呀。就怕你嫌弃姐姐老呢。” 赵凌的身高不比她矮多少，当下得寸进尺，想抱住她的腰肢撒娇，女人将他的手掌轻轻一打，退后一步，“小弟弟，别心急呀。” 她面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也在处处防备。 女人又朝谢微之挥手，“小弟弟，你也过来。” 谢微之一动不动。 赵凌怕女人生气，会对谢微之不利，叫道“小树子，傻愣着干什么过来呀” 谢微之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动静，他乌黑的眼珠转了下，狠狠地瞪向赵凌。 “小树子，你还生气，昨晚你要新衣服，我好不容易给你摸来一套，不过就是把衣服弄脏了，至于生这么久的气吗” “好了，孩子怕生，可别吓到他。”女人笑盈盈，一枚石子却从她的指尖射出，谢微之顿时栽倒在地上。 赵凌紧张极了，忍不住问“美人姐姐，你把我弟弟怎么了” 女人的眉眼弯起来，她又笑了。 赵凌每次见到她笑，都会发憷。普通人的假笑，只会勾起唇角，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但是女人一笑，眉眼弯弯，眼波流转，看起来很是欢喜。 这约莫是她长期养成的习惯，在不是她对手的人面前，都要佯装出一副真心开心的样子。这样的人，叵测时光过得太久，历经风浪，几乎没有弱点。 “我打断了他的腿，怕他待会儿吓得到处乱跑。”女人把目光投向赵凌，“看你是个听话的，待会儿要乖哦。” 赵凌大惊失色，他连忙看向谢微之，谢微之趴在地上，眼睛睁着，却并无痛苦之色。 赵凌顿时放心，看来女魔头只是嘴上说说，对于能卖好价钱的货物，她也不愿意伤到。 女人莲步轻移，缓缓走向跪在地上的二人。黄牛和耗子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哆嗦成一团，只知道不停地讨饶，含糊地吐出求饶的话语。 女人的手指向被血染湿的麻袋，“这具尸体，好像叫李念吧。本来某位爷花了五十两定下她，如今，呵。你觉得你们值五十两吗” “不过呢，我一向会留一线给属下。”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如同温柔乡、绮罗被，缠绕着散不去的香气，“你们两个可以活下来一个，现在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困兽。 赵凌脑海里闪过这个词，他看见过别人斗蝈蝈，斗狗。那些弱小的动物在生存面前，毫不犹豫地撕扯同类。在比它们高级的生物看来，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但物伤其类，很少有人在看见两个人生死搏斗时，产生兴奋好玩的心理。 可红衣女人显然是个例外。 黄牛和耗子已经拿起各自的武器，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女人好整以暇地观望，手指漫不经心地蜷起一缕长发把玩，神情满是愉悦。 尽管先前这两个人想要杀了赵凌，赵凌此刻却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思，他转头望向谢微之，谢微之的脸上浮现红晕，一眨不眨地凝视相博的二人。 他也在害怕。 黄牛手中的宽刀很重，他的体力要胜过耗子很多，耗子小心翼翼地周旋，他说道“三哥，我刚来时，别人都欺负我，你念在我们是同乡，给我吃的，我从来没有忘过” “如今我们两个只能活下一个，我宁愿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你能不能帮忙照看我一家老小。”他把铁棍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耗子跪倒在地上，仰面望向黄牛，那张脸又变得皱皱巴巴，缩成一团。 黄牛一怔，他持着刀的手依旧很稳，但事情发展得超出他的预料，他一时不知所措。 忽然，黄牛左手一扬，袖子上沾了堆黄色的粉末，右手以雷霆之势朝耗子劈去，但仍晚了一步，一柄极短的匕首从他胸前刺来，插入他的心脏。 他的刀也斩落了什么东西，二人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赵凌看得详细，耗子在黄牛愣神时，将一包粉末撒出去，从怀里抽出匕首，冲向黄牛。同时，黄牛的那刀也砍断了耗子的左边胳膊，那截胳膊砰地落地，鲜血从肩膀的断口处喷涌出来，溅了黄牛一头一脸。 耗子尖叫，手上却丝毫不停，将匕首抽出来，又狠狠地捅进去，噗呲噗呲的声音接连响起，心脏涌出的血液也喷了耗子满脸。耗子恍若不觉，手上拼命捅了十几刀后，黄牛粗壮的身体倒在黄土上，他才回过神来。 “哈，我赢了我赢了”他状若癫狂，好半天才喃喃道，“咦我的胳膊呢” 女人笑道“喏，在地上。” 耗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断了，他发出凄厉的叫声，叫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晃了晃，倒在地上。 女人的手中少了颗石子，她叹口气“不好玩。” 她把目光投向赵凌，赵凌已经傻住了，女人的手指拂过赵凌，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赵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师父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他把手放到师父额头上，像是放在刚烧开的水上面。 家里只剩下十个铜板，他用十个铜板请郎中，郎中唰唰唰写了好几种药，他全买下来要五两银子。 他无父无母，也不知道求谁。所幸师父教他的武艺学得尚可，给师父喂了水，出了家门。 他哪怕是偷，是抢，也要拿到五两银子。 一切本来很顺利，但是他被麒麟司逮住，为了脱身，那些银两尽数被他亲手扔掉。他心疼极了，那些掉落的东西仿佛不是银两，而是他师父的剩余生命，他急切地伸手，想要把它们揽在怀里，不让它们掉在地上。 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凉凉的东西。 赵凌醒来了。 他在一个房间里，房间比他原来的家还要好，床很大很软，一侧有张方桌子，和两把椅子。 唯一寒酸的是，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窗户大概和他的脑袋差不多大，有浅淡的光从照来，赵凌瞧了一眼，窗外还是墙。 至于门那窄窄的一扇门，还是一扇看起来非常厚重的铁门，他暂时没有这个胆量去尝试动它。 谢微之已经醒来了，他就在椅子上坐着，尽管白衣已经被染得看不清颜色，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头发沾着污泥。但他的姿态依然端庄优雅，好似不是被囚禁，而是身为世家公子，接受别人的拜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相怜 谢微之警惕地盯向赵凌。 赵凌看到他就来气，跳下床走近他“你是不是傻我早叫你走，为什么回来” 谢微之冷哼一声“不自量力，我不回来你早死了。” 他这话倒是没错，但赵凌拎不清，此番坎坷在他看来都是拜谢微之所赐，不由自主便翻起旧账“那你当初干嘛要人来抓我” 谢微之冷冷地扫向他，他的眼珠乌黑，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有些严肃的味道，但此刻他眼里满是怒火，生气道“你做小偷还有理了吗” “有理啊”赵凌双手抱在胸前，故意气他，“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要不是你派麒麟司打我，我何苦去报复你。你看看，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对你对我都没什么好处呀。” 他一番话说得很符合自己的一套逻辑，谢微之气得脸皮发红，憋了好半天“你”，也没说出话来。赵凌一看，更加滔滔不绝，“你跟任家非亲非故，作什么要喊人打我，他们有钱人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我现在用之于民，有何不妥儒家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都轻了，何况一个任家” 赵凌故意气他，一讲起来没完没了。好半天不见谢微之回复，这才看了眼谢微之，谁料看到谢微之低着头，眼眶泛红，泪珠一滴一滴往下淌，竟是哭了。 “你哭什么呀”赵凌立马慌了，忙讨饶，“我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任家偷东西，更不该说你。哎哎哎，我错了好不好” 赵凌凑到谢微之跟前，想哄他。谢微之却把脑袋一转，以手捂面，伏在桌案上，背脊一抽一抽的。 赵凌头都大了，他把手放在谢微之的肩上，不停地晃他“我不对，我错了，对不起啊求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别晃了你烦不烦”谢微之的声音还在发怒，但是带着浓浓的哭腔。 赵凌立刻缩回手，又蹲到地上，抬头往上瞅他，“唉你怎么还在哭你看我们现在还没死呢，女魔头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们，日子过得很滋润呀。想开点，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谢微之已经不理他了，就当身边不存在人，哭声愈发的大起来。 赵凌听见人哭就慌，他的头都痛了，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 “你怎么了”谢微之哭之余，终于分出点心关照他这位同病相怜的伙伴。 赵凌的声音里也带了些凄惨，“被你叫来的麒麟司的大人狠狠地踩了一脚，脑袋也被砸到地上，都破了。” 他本来是不觉得有什么的，然而谢微之这么一哭，赵凌也顿时觉得有些委屈，他也想哭，脑袋愈发的疼。 谢微之好容易止住泪，闷声闷气地回道“我并没有叫麒麟司的人，任家怎么可能请的动麒麟。一定是你做了其他事，招惹来他们。” 赵凌伸出右手，做出对天发誓的样子，“天地良心我除了这次偷东西，根本没做过其他坏事” 谢微之哼了声，不相信的意思很明显。 赵凌看他的脸从桌上离开，赶紧凑过去“你不哭了呀” 谢微之的眼皮红肿着，他本来就俊秀至极，但不说话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这回哭狠了，脸上红晕出现，带着说不说的委屈，反倒比以前可爱多了。 赵凌一时竟呆住，直愣愣地看着谢微之，心想他哭起来还挺好看的。 谢微之没注意到他的失态，只想着自己不能这么消沉下去，要想办法逃出去，自我做了好一阵心理建设，才缓过来情绪。谢微之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赵凌。” “我叫微之。”谢微之没有说姓氏。 “咦这个姓我第一次见。”赵凌坐在地上，见他不哭了，长舒一口气，跟谢微之说，“看你家挺有钱的，可能还是当官的。你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对外就说你是我弟弟赵微之，咱俩不是一个妈生的。” 谢微之点头，他若是这伙势力的人，知道自己抢来的人来头颇大，大概也会杀了以绝后患。 “你多大了”赵凌问。 “十二。” 赵凌哈地笑出声“我十三，论年龄，你还真该喊我一声哥哥。” 谢微之当没听见，他仔细想了想这一连串的事情，疑惑道“他们屡次三番说到北地，又有死去的女子，委实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赵凌坐上了另一张椅子，把脚翘到椅子上，“不就是去别的地方买来童子，卖给京城的达官贵人吗手下人不听话，把人家小姑娘轮、奸弄死了，老大就要惩罚他们。” 谢微之惊异地望向赵凌，赵凌挑挑眉，“像你这种宅子里养大的小公子，不清楚也是正常。” 谢微之听出他语句里的嘲讽，他按捺住怒气，问道“那他们把我们关起来干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 “哇”赵凌忍不住笑起来，他贴近谢微之，睁大眼睛，“你难道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微之皱起眉。 赵凌用他那讨人厌的语气缓缓说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把你卖出去，多少达官贵人会花大价钱买呢。”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低，隐隐约约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 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居于高位，被人保护得好好的，谁也不敢把肮脏的事情让他看。他的天地都被承平世界笼罩，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污浊。 赵凌说不嫉妒是假的，这种羡慕嫉妒宛如密密麻麻的针，在不经意间就会刺伤别人。 谢微之依旧没明白，他莫名其妙地望向赵凌，又问了一遍“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赵凌看见谢微之一转不转地凝视自己，专注里满是对未来的忐忑紧张，他暗自叹口气，自己为什么要去为难他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不识人间愁苦的生活，如同他一样的日子。如今却因为嫉恨而讥讽对方，不是很矛盾吗 赵凌耐心解释，“不是所有的人都只喜欢女人的，有些有特殊癖好的也会喜欢男人。在他们眼里，长得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女人是一样的，懂了么” 这些话语犹如九重寒冬的冷水浇在谢微之身上，他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可置信地啊了声“所以她是想把我们卖给那些人” 谢微之脸上露出厌恶之色，羞愤、窘迫涌上他的心间。他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有人对他说些这种事情。乍遇到这种事，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他表面上没吭声，心道“他们居然他们居然敢” 赵凌隔着桌子探过去头“喂，你没事吧” 谢微之沉默地摇摇头。赵凌以为他会勃然而怒。不料谢微之再开口，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声音出奇的冷静 “我们大概不会被卖给京城的人，这对他们来说风险太大。我猜我们会被卖到北地。死掉的那两个男人，可能是从北地来的。所以那个女人才会说在北地这样做我不管，来到京都还控制不住039这种话语。” “但是北地又是哪里呢”谢微之思索。 当今天子定都京都，当然是黄河长江为界的北地。但若以京都为界，北地当是漠北漠北，那就是蛮族的地盘了。蛮族是马背上的部落，长相与中原有些不同，中原与漠北互不对付。想要从漠北拐人到中原，可能并不容易。而且谢微之出入各大贵族宅院，并未见到多少漠北姬妾。 不过也许是他们私下狎妓，金屋藏娇。 但是漠北的女人，并不好带。何况在北地凌、辱蛮族女人，这事没几个中原人敢做。蛮族好武，排外性极强，若有中原人敢这么做，大概也活不到如今了。 那么北地，谢微之忽然想到了冀地，冀地最近几年因为旱涝，加之漠北多次来扰。民不聊生，灾民众多。鬻儿卖女现象并不少见。一块粮食就能换个孩童。在冀地横行霸道，欺男霸女，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而且那两个人的长相，确实有些像冀地的人。 谢微之的心终于稍稍安宁一些，卖到漠北，他大抵是跑不回来了。卖到冀地，他还能博一条生路。 一天前，他还是王侯之家的公子，如今却在思考被卖到哪里比较好，居然因为能被卖的近一些而窃喜，世事变化莫过于此，他自嘲地笑了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世情 谢微之将想法告诉赵凌，赵凌猛然顿悟“那两人确实是冀地的口音” 谢微之有些讶异“你去过冀地” 赵凌道“当然，北方全境，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冀地我很熟的，放心，绝对能带你逃出来” “北方全境你都去过”谢微之第一反应竟不是欣喜，而是羡慕，羡慕他去过这么多地方。他自己连城南都不了解，京城之外的风物，只从人们的言谈和书中知晓。 “对啊，我连乌桓的都城都去过。主要是我师父喜欢到处走，总是带着我。”赵凌提起师父，立刻难过起来，“还不知道我师父怎么样了呢，他肯定急的不得了，要是他活蹦乱跳的，早就来找我了。” 谢微之琢磨活蹦乱跳的意思，“你师父病了么” 赵凌念及自己原先的想法是抢谢微之的钱，扒光他衣裳拿去卖，顿时心虚，支支吾吾道“嗯也许是有一点病。” 他忙转移话题“你说，你家人会不会来找你” 谢微之在想也许有一点病是什么意思，不由有些好笑，忽然听闻赵凌这句话，他收敛了笑，露出一副冷淡的表情“不会。” 赵凌将脑袋靠在手肘上，他的头还在隐隐生疼，龇牙咧嘴道“看你家里，要么有钱，要么有势，怎么会不来找你呀” 谢微之抬了下眼皮，他本是想用袖子擦下脸上的脏污，当他看见自己抬起的袖口是何种颜色时，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漫不经心回答“因为我是私生子。” “私生子怎么啦私生子就不找了”赵凌的声音慢慢降低，他猜测到某种可能，小心翼翼问，“莫非得势的是正主家的夫人” 谢微之扫了他一眼，摇摇头。 “那为什么不找”赵凌像个秤砣精，偏偏要问到底。 谢微之烦了，他信口胡诌“因为我是我母亲的私生子，我父亲得势” “哇”赵凌不知脑补出什么，“不屈服于强权，不折服于淫威。正如孟夫子言，威武不能屈。虽千万人吾往矣。实在令人钦佩”说着还鼓起了掌。 谢微之废了好大力气，才忍住叱责。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半是因为这一日的摧残，半是被赵凌气得。 他何曾与赵凌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相处过，但母亲教导他，应泰山崩于前不改色，喜怒不形如色，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之前情绪崩溃下忍不住大哭，他已经觉得十分丢人了，如今可不能再失态，何况是在同龄人面前。 赵凌可不知道他的心思，说着说着，顾影自怜起来“哎，我连我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他正欲继续往下说，寂静的门外传来几道声响，门缓缓开启 赵凌和谢微之均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盯着那扇门。 秋日的阳光顺着门照进来，明媚灿烂。门外是个小院子，花草树木丛生，活泼生动，任谁也想不到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姑娘大概还没到二十岁，脸上的表情温柔可亲，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进来，赵凌估计会问一句“你也是被拐来的吗” 姑娘手上端着饭，柔声道“饿了吧来吃饭。” 见到两人警惕的眼神，她笑了笑，将碗放到桌上，“不用紧张，我原先也是这么过来的。在这里，如果听话的话，主人是不会委屈你们的。” “你们今年多大呀”她笑起来很甜，语气也很温柔，但两人谁也没有理她。 姑娘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说“我刚到这里时，比你们还要小一些呢，才九岁。爹娘没有吃的，弟弟要饿死了，就把我卖给人牙子。灾荒年间，留在家里会被饿死，卖出去好歹有条活路。人牙子转手把我卖给主人，主人待我很好，我才能活到现在。” 她容色里露出些哀戚“乱世之中，有口吃的就不错了，饭可是绝顶好的东西，不能浪费了，吃吧。” 两人盯着她，没有动那碗饭。 “你们今天只有一顿饭，吃不吃随意。”她款款走出去，门关上，屋内又黯淡下来。 谢微之沉思“她说的主人，是那名红衣女子么” 满室寂静，谢微之久久等不到另一个声音，他又问了一遍。赵凌这才说道“你看到她脸上的酒窝了吗真好看。” 谢微之听到自己唯一的伙伴说出这句话，他的心里，第一次被绝望覆盖。 赵凌哗地端走一个碗，“快趁热吃。” 谢微之无奈地端来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落到对方手里，提防吃食已经没有用了，提防不过来的，索性喂饱自己。 半碗米上盛着一些他叫不出名的青菜，谢微之用筷子挑起一根，放入口中，一种怪味充斥口腔。 简直难以下咽，他蹙眉，犹豫着该不该放下碗，余光里发现赵凌把碗筷啪地放在桌上，碗里空空如也，一粒米也没有剩下。 赵凌哀叹“这么少，根本不够吃啊” 谢微之想放碗的手立刻收住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尽可能的让自己面无表情，一口口逼自己吃下去。 半个时辰后，赵凌“饭里面放药了。” 谢微之“嗯。” 赵凌“还吃么” “吃。” 他们被关了三天。 赵凌和谢微之的力气一天比一天小，但还是不能不吃饭。 乖乖吃饭的结果是，他们又一次晕过去了。 骨碌碌的马车碾过子午道，车轮下扬起一片黄色的尘土。这条从京都到漠北的大道格外萧条，几乎不见商旅，只有三两个饥民，互相搀扶着走。 二十年前，子午道还是车水马龙，去往漠北的商队载满珠玉绮罗、茶叶瓷器，浩浩荡荡地铺满路。那时旅人把这条线路叫做“黄金道”，甚至有北去子午，黄金满园的说法。 几十年过去，随着北方战乱，子午道沿途已经是哀嚎遍野，流离失所。 如今，一支少见的商队在子午道上行驶，十辆马车铺开，二十几位武夫随行，在衰败的商路里，已是不小的阵势。 谢稹乖乖地坐在马车里，表情淡定，目光悠然如果他的四肢没有被死死绑住，肯定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 不大的车厢里，硬是塞进五个孩童，赵凌不得不往谢稹那边挤。锁链扣得他手腕红肿，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恐惧的面孔。 除了他们两人，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另外三人不安地乱瞄，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小女孩更是紧张的发抖，赵凌甚至能听到她错乱的呼吸声。 车子吱呀吱呀地摇晃，赵凌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率先开口“同在一车也是缘分，认识一下呗。我叫赵凌，你们叫什么” 几双眼睛瞥向他，谢微之报出名字。第三个开口的居然是最紧张的小姑娘，她声音极小“冬芷。” 这个名字有点好听，赵凌把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念叨了会儿。名叫冬芷的女孩比他还小几岁，脸生得着实好看，粉雕玉琢，像画里的娃娃。 有两个人开口，另外两人也说道“我叫秦牧。”“徐明远。” 秦牧和徐明远是相识，赵凌从两人的表情中判断。 赵凌知道，想取信于人，总要拿点诚意出来，他把自己怎么被绑进来的挑重点说了。另外三人在听到红衣女人时，分外讶异，冬芷问“她是这伙团队的首领” “不清楚她上边有没有人，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冬芷垂下眼睫“我跟我母亲一起去永安寺里上香，因为母亲要与主持说话，我嫌无聊，就想去后院看看。往后院走的路上被弄晕了，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去永安寺里上香听起来还是比较有钱的人家。赵凌寻思。 秦牧说道“我是被家人卖来的，徐明远也是。” 赵凌诧异，谢微之则是直接问出声“京都到了卖子求活的地步了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夜色 世道虽然不好，但京城仍是繁华鼎盛，看不出衰败的样子。唯有出城门，往北走，到了云中郡，才见山河日下的光景。京城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秦牧苦笑一声“父亲欠下赌债，连我母亲都卖出去了，何况我。徐明远家里穷，他上边还有两个哥哥，卖了他，两个哥哥好歹有口吃的。他原本还有个妹妹，早就卖了，可没卖多少钱。” 车里一派寂静，安慰的话太单薄，他们说不出口。好半天，谢微之方道“你们之前有没有见过一个脸颊上有酒窝的年轻女子” 几人均是茫然。 谢微之把年轻姑娘跟他讲的话复述一遍“所以一直听他们的话，虽不会大富大贵，但好歹性命无忧，衣食无缺，不为生计发愁。” 他仔细观察三人的表情，小女孩仍是紧张极了的样子，根本没有仔细听。秦牧和徐明远嘴唇动了下，是不屑。 谢微之在观察，观察他们有没有想逃出去的想法。 赵凌明白谢微之想做什么，他开始兴风作浪“同样是卖、屁、股，北方穷不拉几，还不如在京城卖呢，运气好成头牌，卖几年都能赎身了。” 这下四人同时变了脸色。 赵凌无辜“这么看我做什么你们没有这个觉悟” 冬芷细声细气问“赵凌哥哥，难道你有吗” 秦牧和徐明远笑出声，谢微之没忍住，眉眼弯起来。赵凌也笑了“我们也算同车共济，以后成了头牌，诸位苟富贵，勿相忘啊。” 他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座的几人都隐隐明白了什么。谢微之跟他对视一眼，头微微点了下。 他们如今虽然绑在一起，但并不彼此信任。假如有人根本不想离开，出卖其他想离开的人，这个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三人中有人早被收买，派来监视他们。 赵凌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秦牧和徐明远早相识，这样需要伪装的时间太长，最有可能的反倒是冬芷，一个小姑娘，跟他们四个男孩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对。 他立刻叫停了脑子里的想法，想这些无意义，任何人都有可疑之处，他与其去猜忌每一个人，不如直接想一个能把大家绑在一起的法子。 他们每隔一阵子，就会被放出来解决下生理需求，赵凌趁机观察。 一共二十四个男子，排除两个文弱的书生和两个大腹便便的商人，还有二十个壮年男子，他们很是警惕，一部分人看守他们，一部分人守在车旁。 除了赵凌他们这一辆马车，还有四辆马车里出来了十岁左右的童子，女孩居多，大家垂着头下，行尸走肉般被赶进丛林。 赵凌不经意地扫过被人紧紧看守的五辆车，不由猜测里面放了多少珍宝。 他扫过第二辆车时，忽然觉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盯住自己。赵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目光转过来，背后满是冷汗。 第二辆车旁边，有个男人骑着匹黑色的马，赵凌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但他非常肯定，他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人。 他不敢再乱看，匆匆回马车上。 谢微之紧随其后，悄声问“你也看到了” 赵凌点头。 周围越走越荒凉，靠近大道的树林草木稀疏，逃进去不到片刻就会被抓回来。一日下来，赵凌看不见有可逃的机会。 看这群人熟练的样子，走这条道路的时间不短。几十趟下来，有多少人妄想逃掉，可见各种疏漏处都会一一填补，找到漏洞难如登天。 夜幕渐渐降临，柴火噼啪声响起，赵凌靠在车上准备入睡，怎么靠怎么别扭。他小声问谢微之“喂，你睡了吗” 谢微之睁开一双眼，声音压得极低，“什么事” “我睡不着，这姿势怎么睡，太难受了。” 谢微之为他出了个主意“别睡了。” 赵凌“要不你借我腿用用”他想了个姿势，弯着腰枕在谢微之腿上，好歹能半躺下。这样还可以让谢微之歪过来，躺在他身上，完美 “不借。”谢微之利落地拒绝他。 “我们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不要这么冷漠嘛。那我借你腿，你躺下睡好不好” 谢微之往后边一靠，眼睛一闭，索性不理他了。 赵凌宁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狭窄的车里，根本没给他翻来覆去的空间。他只能闭上眼睛，数着不远处柴火噼啪声，和间或的人声交谈。 手腕上的手铐，他费点心思是能解开的，但是解开后往哪儿逃呢敌人二十个武夫，就算他们趁对方不备跑了，能隐瞒多久白日最多隐瞒两个时辰他们每两个时辰会出来放风。 逃跑最好在夜晚，但其他人会不知道吗敌人究竟采取什么办法，杜绝他们逃跑的可能 越猜不透的事情越可怕，赵凌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一时间，各种诡异惊悚的可能在他脑海里都过了一遍，愈发睡不着觉。 后半夜，赵凌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车外的喧嚣把他吵醒。 这半觉睡得比想象中好很多，只是当赵凌醒来时，发觉自己的半边身子压在一个人身上，他偏过头，看见谢微之正襟危坐，而他紧紧靠在谢微之胳膊和肩膀上，把他身体当枕头用了。 车厢本来小，两人挨得极近，赵凌侧首看他，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谢微之有所察觉，转头看他睡醒了没。 他的动作太快，赵凌还没反应过来，谢微之就径直扭过来头，两人的脸几乎是贴在一起的，谢微之的唇险些要触碰到赵凌，谢微之忙往后仰头，千钧一发之际闪开，他眼睛猛地睁大，脸微微涨红。 赵凌的注意力在谢微之的眼睛上，谢微之原本清澈的眼睛泛红，嘴唇干裂，有几道已经出血，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赵凌又是感动又是心酸，这一晚连他都睡不好，更何况谢微之这样养尊处优的人，不知要比他难过多少倍，怕是整宿没有睡。 赵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来睡会儿嘛。” 谢微之用微妙的眼神看他“你睡着了” 赵凌点头。 谢微之的表情更微妙了。 赵凌是最后一个醒来的，其余四人几乎一夜未睡，都是闭着眼熬过的，无不对赵凌产生一丝钦佩。 门帘哗地被掀开，有个男人探过脸来，众人被吓了一跳，气氛陡然紧张。“哐”地一声，男人桶放到地上，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了。 桶里装的是清水。 他们从被抓上车，到如今水米未进，昨日空熬一天，渴得要命，乍见了这桶水，感动的要哭出来。 几人轮流喝，赵凌第一次尝到这么好喝的水，甘甜的水咕嘟嘟流入喉咙里，滋润他的四肢百骸。 渴的感觉就此消失。 然而饥饿以雷霆之势席卷而来。 车里很快就有咕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挨打 太阳移到中间，仍未有人来送饭，赵凌心里升起一个不好的想法“他们不会今天也不给我们饭吃吧” 谢微之声音极小“他们的食物都是从京城带的，给我们也带上食物的可能性很低。况且，我们饿几天不会死，反而会因为体力不支”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赵凌明白他的意思，粮食不足能阻止他们逃亡。 一两天没进食尚能忍受，三天以上没进食，哪怕没人看守，他们也走不动几步。饿着他们好处多多，站在团伙首领的角度去思考，赵凌也会这么做。 他们的猜测得到证实，随着太阳落下，队伍停下篝火燃起，他们依然没有食物。 一车人饥寒交迫，再也支撑不住，纵使环境恶劣，仍然以各种奇异的方式倒在车垫上，沉沉睡去。 明月如钩，浅淡的月光透过车帘，映照到马车内，四个孩童歪七扭八地或躺或坐地睡着，一个少年却睁开眼睛，神色异常冷静。 赵凌的手腕一转，“咔”地轻响，扣住他的铁链松开，他小心翼翼地将铁链放到坐垫上，正准备起身，一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你做什么”谢微之问。 赵凌吓了一跳，用口型回答他“你怎么没睡” 谢微之没有回答，他那双乌黑的眼珠凝视赵凌，忽然探过身子，一把攥住赵凌的手腕，谢微之的手指苍白纤细，紧紧攥住赵凌时，手背上绷起青色的血管，赵凌感觉像是被铁质的器具牢牢卡住手腕，隐隐作痛，他嘶了一声“你干嘛这么大力气” “你要走么”谢微之声音沉沉。 “我怎么走”赵凌倒是惊奇起来，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去偷点吃的回来，要不然明天都坚持不下来。” 谢微之怔了一下，他的手慢慢放开，眼睛垂下，没有看向赵凌“我刚刚对不起。” 赵凌莫名其妙地盯住他，好一会儿，他才懂谢微之在想什么。 “你觉得我会不顾你独自跑掉”赵凌有些好笑，“你是被我牵连到这里的，我再无耻，也做不出这种事。” 谢微之被说中了心事，惭愧得脸红，幸亏是在黑夜中，看的不太清。可赵凌偏偏不让他如愿，赵凌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迫谢微之看向自己，他郑重其事“我不会丢下你，哪怕我没办法离开，我也要让你回去。” 少年信誓旦旦地看进他的眼睛，许下承诺，这是谢微之第一次看到赵凌如此认真的神态，仲秋的风很凉，夜间可以说得上是寒冷了，谢微之却感到一股暖意直冲肺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平淡的点了点头，把千言万语压在心底。 赵凌站起身，继续压低声音讲话“好了，我先去偷点吃的。” 谢微之又攥住他的手腕，“太危险。” 赵凌欲哭无泪，他也知道危险啊，“如果今天不偷，明天我就没有力气去偷了。跟以后虚无缥缈的机会比起来，我宁愿冒这个风险。”他笑了笑，“况且目前根本没人敢探路，只能由我打前锋了。总要有第一个嘛” 谢微之知道他说得对，没有谁愿意坐以待毙，赵凌此举不仅在于寻找粮食，也能够探查团队的组织状态。于情于理，赵凌的做法最好不过。 可偏偏是赵凌以身冒险，被抓的可能性太大，谢微之根本不敢想象赵凌被发现后怎么办，一想到那些可怕的折磨人的刑罚会落到赵凌头上，谢微之就恨不得把他锁在马车里，哪儿也不准他去，这种心思一闪而过，谢微之说道“我跟你一起。” “千万别”赵凌忙阻止，“我做惯了偷鸡摸狗的事儿，很顺手。你没做过，出去更容易被发现。” 他说的是对的，谢微之被说服了。 赵凌挑起布帘，瞅了眼外面，夜空布满星子，一层银辉笼罩在车马树林间，不远处有一堆篝火，赵凌观察很久，在篝火旁的阴影里发现了三个守夜的人。 至于前面的几辆马车，没有人看管。 赵凌悄无声息地跳出窗外，整个人如同一条滑不溜秋的鱼，顺着侧壁溜到了地上，他匍匐在地上慢慢前进。 他在中午和傍晚早就观察过，这伙人的粮食是从第三辆车里拿出来的。 赵凌趁黑溜到了第三辆车旁边，一切平安无事，有道突兀的声音乍响在夜色中“我叫你们守夜，可有好好守” 声音是从正前面传来的，赵凌往旁边一滚，整个人藏到车子下面，一动不敢动。 三个男人的声音整齐划一“宋公子。”言语有些惶恐。 姓宋的男人笑了一声，不无嘲讽“一群脓包饭桶。” 被骂的那三人连连称是，顺应着宋公子的话。宋公子没有再说什么，信步朝赵凌所在的地方走来。 赵凌的心沉下去，他果然是发现自己了 一双黑色的靴子不紧不慢地走来，到他面前停了一下，那一下仿佛踩在赵凌的心跳上，赵凌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下去，逃不掉了。 然而靴子只是停了短暂的一下，又继续朝前走去。 赵凌仍然不敢动，仲秋的风吹得他头皮发麻，记不清过了多久，他才松口气，放松下紧绷的身体。 确认周围安全后，赵凌冒险地从车底钻出来，他整个身子暴露在外，动作迅速地撩开马车的帘子，借着月光看向里面。 一袋袋的粮食堆满车厢。 赵凌忙抓起两袋子干粮，滚到马车下面，泥鳅般溜回去。 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自己的马车里，赵凌放下一颗心。谢微之等了很长时间，才等到赵凌回来，他急的不行，立刻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没事，很顺利。”赵凌目光向车里的另外三人望去，奇道，“你们怎么都醒了” 三人俱是忧心忡忡地看向他。 “赵凌哥哥，你没事太好了”冬芷发现赵凌安好，脸上的忧色变成喜色。 徐明远说道“你怎么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呢” 赵凌摆摆手，从袋子里拿出四个烧饼，“大家快吃吧” 没人跟他客气，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赵凌也拿了一个，仿佛饿死鬼投胎般，吃相委实说不上好。 烧饼是烤过的，厚实有嚼劲，水分少，满是小麦的清香，赵凌嘴里鼓鼓囊囊的，只觉得这块又硬又干的饼比他师父做的饭还要好吃。 他专心咀嚼这块饼，不防从他背后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一拽赵凌的头发，赵凌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拉扯，猛地从马车里滚出去，咕咚砸到地上。 他晕头转向，不知道过了多久，视野才能够聚焦，之前赵凌见到的黑衣男人，这支队伍的领导者，正高高在上地俯视他。 男人冷声道“胆子很大呀，居然敢偷东西。” 他一开口，赵凌就听出来，他是宋公子。半柱香前，赵凌还以为他没有发现自己，如今才明白，其实他是在戏耍自己。 他知道自己难逃一劫，索性也不去求饶，狠狠瞪向他，眼神凶狠。 车里传来叮叮当当的锁链声，赵凌听到谢微之的声音“这位大人，此事是我的建议，他是听我的话去做，您最该惩罚的人是我。” “你放开他”徐明远也从后面探出头。车里的四人都为赵凌求情，焦急的话语绕在一起，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 宋清寒没理这群人，他扯住赵凌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你既然做了，就知道被发现是什么后果，走吧。”说着要拖赵凌去篝火处。 车上的小伙伴们急了，一个两个都跳下来，想继续为赵凌求情，赵凌害怕他们受到牵连，忙说“别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你们没关系” 宋清寒阴测测的笑道“真是有情有义啊，你们若想一起挨罚，我也不介意，顶多就是费点力气。” 他语气阴森，赵凌直觉，若继续有人阻碍他，赵凌会被罚的更惨的，他朝谢微之使了个眼色，做出口型“回去。” 谢微之想拒绝，但最终他还是点了头。冬芷往前一步，想说些什么，谢微之伸手把小姑娘拦住“回去。” 冬芷惊讶地睁大眼，谢微之顾不得解释，拦住他们，劝道“不用过去。” 他跟赵凌形影不离，众人虽不解其意，但仍听从他的话，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这就对了，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宋清寒攥住赵凌的头发，用力一拉“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火把 夜色深沉，后半夜的月色貌似黯淡下去，谢微之把众人劝回车上，大家又开始新一轮的煎熬。 “赵凌哥哥会不会有事呀”冬芷难过极了，越想越愧疚。 “不会有事的。”谢微之嘴上这么说，但他脸上的神色分明是担忧，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徐明远和秦牧也在为赵凌担心，他们虽然没见过这个团队是如何处罚人的，但是从刚刚那个男人的表现来看，等待赵凌的绝不会是好事。 冬芷欲言又止，思虑很久，她大大的眼睛看向谢微之，手指不停蜷缩“那个人，我认识。” “谁”其余三人把目光投向她。 “刚刚把赵凌哥哥带走的那个人。”冬芷一旦下定决心，就把知晓的全部吐露出来，“我家里是做买卖的，偶尔我母亲也会带我去别的商家府上，我很确定，我在殷家见过他。” 那是半年前的事情，殷家是丝绸起家的，卖绫罗绸缎，甚至跟宫里有来往，也就是所谓的皇商。 殷家实力雄厚，某次借老太太大寿之名，广邀京城商人，流水宴铺了满院，请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了三天，连夜晚照明用的都大有讲究，不是灯火烛光，而是东海的夜明珠。 冬芷父亲去南方查铺子，冬芷随母亲去殷家。觥筹交错间，冬芷瞧见了那个男人。 他跟随在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公子身后，眉目低敛，浑身散发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与宴会其他人完全不一样，格格不入。 他像是一块冰，投入一盆温水中。冬芷多瞧了两眼，他前面的公子倒是长袖善舞，与几大皇商聊天。 “他是谁”冬芷好奇地问母亲。 她母亲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变了变“你问他干什么” “你不觉得他后面跟的那人很奇怪么不像是家仆，像是江湖中人，或者”冬芷皱起眉，仔细思考用词，她觉得那个人不像是什么好人，很危险。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词来形容这种感觉。 她母亲拍掉她的手“嘘，我们家不跟他们来往，我们做的生意不一样，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冬芷最终没有问出来那人是做什么的，只知道这家姓宋，势力分布一概不知晓。 谢微之回忆半响“你们家是临安冬家” “最近几年我们才来京城，之前一直在临安。” 谢微之了然，临安冬家在整个大衍都能排的上号。但是宋朝野中，姓宋的有势力的人家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并没有发现哪家符合。 从这段话里能知晓，他们在京城的势力并不小，与皇商关系密切，在京城早有人脉，何况如此长时间大量的运送人口，平安至今，可见这股势力有多么可怕。 秦牧恶狠狠的说道“如果我能逃出去，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徐明远默不作声，他四处张望，忽然长吸口气“回来了回来了” 赵凌是被塞进车里的。 送他回来的不是宋清寒，是另一个武夫，他单手拎着赵凌，把他往车上一丢，又丢了个小瓶子“给他擦到伤口上。” 赵凌的长发尽数散下来，有几缕沾满了乌黑的血，他倒在车内动弹不得，背上隐隐有鲜血渗出。他用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 “我还当他有什么花招呢，就只是打了我一顿。”赵凌满不在乎。 谢微之跪坐在他身边，他不敢去抱他，怕触碰到伤口，他冷着脸小心翼翼地检查赵凌的伤势，赵凌注意到他们的神色，无奈道“喂，你们能不能别哭丧着脸，我还没死呢” “闭嘴”谢微之的语气说得上严厉了，隐隐有怒意在里面，赵凌不敢顶撞他，变成了一只沉默的鹌鹑。 徐明远凑过来“我父亲是大夫，我会一些医术，我可以看看赵凌兄弟的伤势。” 谢微之眼里闪过惊喜，他退回去，为徐明远腾出地方。徐明远对冬芷说“冬芷妹妹，你可以把眼睛闭上吗赵兄弟的伤势都在衣服下面，我需要脱衣检查。” 冬芷听话地把头扭向一边，倒是赵凌大惊失色“你不会要全脱吧” 徐明远纳罕“难道他打你不是哪里都打了，而是选择地方打吗” “我不看了不看了，就这样吧。”赵凌想躲避。 两双手一齐按住他，徐明远哗地把他衣服扒了个精光，不忘朝搭手的同伴道谢“多谢。” 赵凌绝望地闭上眼睛，十几岁的男孩正是自尊心爆棚的年龄，他宁可再去被打几顿，也不想在同伴面前坦、胸、露、乳。何况这不仅是袒、露上半、身，下半、身也没有放过。 秦牧很懂得照顾他的自尊，跟冬芷一起面壁，千唤不一回。 另外两个人则没有那么知情识趣，徐明远作为半吊子大夫，目光如炬，扫过赵凌身体的每一寸，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的瞧，不时用手去触摸，嘴上不停劝他“来，伸展开。”“放轻松。”“不要紧张。”话语让人十分羞耻。 谢微之是沉默寡言地盯着他，不发一言。赵凌怀疑，把他的这张脸拧一拧，能拧下一滩水。 徐明远把药涂到赵凌肌肤上，将衣服撕下来为他包扎，吐出一口气“无碍，下手虽然重，但没有伤到要害，休息一阵就好。” 众人放下心，徐明远给赵凌套上衣服，将赵凌扶起，赵凌左动右动，找了个不会碰到伤口的姿势坐下。徐明远从怀里摸出半个饼“你偷来的食物都被搜走了，我这里剩半个，你快吃点。” 秦牧搭话“我这里也剩半个。”他捧着半个烧饼，递给赵凌。 冬芷“赵凌哥哥，我这里有大半个，给你。” 一双双亮晶晶的眼望向他，赵凌怔住，他心头一热，摆手道“我吃的快，之前已经吃完一个了，你们不用给我留。” 徐明远默不作声，将饼塞到赵凌怀中，坐到一边。秦牧也不由分说地搁到赵凌腿上，冬芷轻声道“你受伤了，应该多吃点的。”也将饼放到他身边。 赵凌的喉头滚了滚，他珍而重之地握住饼，用力点头。 这一夜惊心动魄，众人都未睡，直到乳白色的晨曦初现，他们才昏沉沉睡去。 白日喧嚣时睡得并不安稳，不过半日时间，未到中午，几人醒了，熬至暮色四合，又睡去。 任谁待在这样的环境里，都会日夜颠倒的，唯独赵凌例外因为白天他睡得很好，到了夜晚，他百无聊赖地趴在坐垫上，闭眼胡思乱想。 寂静的车厢里，传来哗啦哗啦两声微响。 赵凌瞬间睁开眼，车厢里什么异常也没有，只是四个人都睡得很不安稳。 也许是自己听岔了，赵凌确实没发现什么，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他觉察出异常。有风迎面扑来，带动车里的气流，朝他卷来，吹开他的衣角。 赵凌睁开眼，他再蠢也能发现不对劲车里少了两个人。 秦牧和徐明远不见了，两把沉重的铁链子搁在坐垫上，月色透过窗纱，照得铁链泛出银色。 赵凌把讶异的声音压在喉中，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腕，谢微之睁开眼“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群狼 赵凌没忍住，他仍是朝窗外投去目光，想了解外边的情况。 一把艳红的光出现在窗外。随即，窗户外亮起无数星星点点的红光。 赵凌还想继续看，谢微之狠命把他往后面压“睡觉” 赵凌靠在车厢里，装出睡着的样子，心底担心得要命。 他不觉得两人隐瞒他们，独自逃跑有什么不对。这是关于生死存亡的事，他们萍水相逢，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对彼此推心置腹。 他害怕他们出事，他们是不是被发现了为什么会这么快发现会怎么对他们他们会不会有事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盘旋，直到一声惨叫打乱他的思绪。 稚嫩少年的惨叫声忽然传来，刺穿沉沉夜幕。叫喊实在是太过凄厉，他们再装睡也不现实。赵凌将布帘挑开一点缝隙，透过角落朝外边望去。 冬芷也醒了，她不可置信“他们两人跑了” 赵凌专心观察外边情况，没听到她的话。谢微之给冬芷肯定的回复。 他们所在的马车停靠位置极好，前面没有遮挡物，赵凌能一眼望到关键。绑匪环绕火光，围成一圈，齐齐面对里面。至于里面是什么，那群人堵得严严实实的，他看不见。 方才那声尖叫过于凄惨，赵凌实在难以想象发出这声惨叫的人遭到了何种折磨，他忐忑不安地望着那群人。 火光摇曳，照出如血夜色，又一道叫喊声从包围圈里传来。 这下他听出来，声音是秦牧的。 赵凌瞳孔瑟缩，他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事情真正发生时，他却冷静的出奇。他手上发力，扣住他手腕的铁链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咔”地开了。 “帮我打开。”谢微之伸出手。 赵凌惊讶至极地看向他，谢微之看到赵凌投来的眼神，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撇过眼，没有跟他解释，他只是伸出双手。 这双手一看就是养在高门中，白皙纤细，是一双写字和握书卷的手。赵凌把手放上去，他的手上布满细小的伤口，新伤叠旧伤，只比在巷口唱“莲花落”的那群人好些。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又一道铁链从少年的手腕落下。 赵凌跳下马车，谢微之紧跟其后。 夜色寂静，他能听到砰砰砰急促的声音，如鼓点，那是他的心跳。赵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按理说，他该老老实实地躺在车上，跟谢微之一起装死。如今匆匆跑下来，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会赔上自己的性命，蠢得要死。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他师父常念的一句词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他从未见过与师父肝胆相照的友人，在这点上，他不想活成师父那样。 十辆马车围成半圆的形状，两个少年突兀地从一辆车里跳下，朝火光处跑去。 有人见到他们，并未放在眼里。两个孩童也不值得他们操心。 赵凌靠近火光，他驻足站在原地，恰巧一半在夜色的阴影笼罩下，另一半被火光照成秾艳的暗红。 轻微的铁链晃动声响起，冬芷也跟下来，她的手腕上拴着沉重的链条，步伐轻缓却坚定走近近赵凌。 商队夜晚扎营，会燃起篝火，有几人守在篝火附近。 现下，商队所有的人都到了篝火旁，宋清寒居中，脸上露出闲适的笑意。 他在观赏火光旁的画面，秦牧和徐明远被他们围起来，五条随行的黑色狼狗与他们相博。 与其说是搏斗，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虐杀，每条狼狗都有人大腿高，尖锐可怖的牙齿一撕就能扯下大块的肉，一条狼狗用锋锐的牙齿拽住秦牧的胳膊，开始撕咬。 一道身影出现在秦牧身侧，是赵凌。 “咦居然又来一个。”宋清寒有些意外，属下想要拦住赵凌，被宋清寒阻止，“放他进去吧。” 那头咬住秦牧胳膊的狼狗用力甩头，想把整块肉撕下来，秦牧发出“啊”的刺耳惨叫。他拼命想甩掉，可他越跟狼狗挣扎，狼狗就叼得越狠，无论如何也不松口。 赵凌冲上去，一手卡住狼狗的脖颈处，那头狼狗为了不被秦牧甩开，脖颈高高仰起，竟被赵凌顺利的掐住。赵凌另一只手迅速握成拳头，狠狠砸在那头狼狗鼻子上。 狼狗最脆弱的地方就是鼻子，这一拳赵凌拼尽全力，砸得拳头剧痛，那头狗猛地松开牙齿，眨眼口鼻里冒出鲜血，栽倒在地上。 见到同伴受伤，另外几头有分毫的呆愣，但野兽天生的本性压过一切，一头低声咆哮，压低身子，纵身一跃向赵凌扑来。 他的身影极快，赵凌根本无法趁它腾空时打击。这等体型的狼狗，若是扑中，势必会被压倒地上，挣扎不开，绝对不能让它扑倒千钧一发之际，赵凌险险避开，瞅准它扑在地上的部位，一记鞭腿扫向它的腰。 他在街头看斗狗时，听说过一句话“铜头铁骨豆腐腰”，犬的头骨极硬，寻常几人拿棍子下去都敲不死，腰是它们的弱点。 但是赵凌这一脚扫了个空，狼狗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就势一滚，朝他冲来。 他们离得近，狼狗没办法腾空扑来，赵凌抓住机会，猛地扑上去，压住它后背，双臂勒住它脖颈，企图以绝对力量制服它。 那狗低低咆哮，发现摆脱不开，往旁边扭去，赵凌没提防这一下，差点被弄倒。然而这一翻滚露出了肚皮，赵凌顺着动作坐在它肚子上，一双手掐住狼狗的脖子。 滴滴答答的口水滴在他手上，对方的脖子太粗，赵凌必须要双手圈住，既没办法松开一只手去打它肚皮，也没办法立刻将它掐死，局面陷入胶着状态。这时他听到数声惊呼“小心” 翻滚的变成赵凌，他刚刚侧过身滚到旁边，一头狼狗就扑到他之前所在的地方。甫一落地，没有一丝凝滞，朝旁边的赵凌咬去。 张大的口中露出森森獠牙，一股浓烈的腥臭逼近赵凌，赵凌伸出手臂朝它口中送去，狼狗一口咬上。另一头被他压制的狗也翻身起来，想咬住他脖子。 它的愿望没得逞，谢微之扑倒在它背上，死死地按住它，他毫无章法地锁住狼狗的脖子明显是学自赵凌刚刚的方法。 “头别凑那么近，千万别被它咬到”赵凌急道，下一刻，他的手臂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咬住它胳膊的猎犬开始发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雪光 赵凌错过让它松口的机会，这一下咬实，再往后一晃一扯，他胳膊肯定会断掉。然而赵凌其他武艺平平，唯独下盘稳，他膝盖发力一、顶，撞到它柔软的腹部，那一头五六十斤的狼狗竟被他顶、开，不等它反击，再一脚踹到它肚皮上。 赵凌听到清脆的响声，是肋骨断裂的声音，狼狗无力地趴在他身上，牙齿不再用力。他焦急地抽开胳膊，急匆匆去支援谢微之。 谢微之马上要撑不住了，赵凌本想继续舍臂喂狼，再给他鼻子一拳。刹那间灵光闪过，喊道“你再坚持一下”他趁机将鞋子一脱，朝狼狗张大的嘴里送去。 狼狗下意识地咬住，赵凌一拳砸在它鼻子上，顿时让它丧失行动能力。 赵凌来不及确认它死了没，直接冲向另外两头。那两头缠住秦牧、徐明远和冬芷，三人没什么章法，状况惨烈。 随着赵凌和谢微之的加入，情况得到好转，打到最后，赵凌滚在地上，用手掌扒着狼狗的嘴，生生撕开，狼狗的上下颚被直接撕裂。他的手心被獠牙穿透，狼狗头颅内喷出的鲜血更是染了他一身。 赵凌浑身上下都被狗血浇了遍，哪怕放在最诡异的鬼宅里，他这副样子都能镇住鬼。少年冷厉的眉眼扫了地上一圈，顾不上抹一把额前滴答落下的血珠。他上去挨个折断倒地狼狗的脖颈，手段干脆极了。 斩草除根。 赵凌确认它们死绝，他擦了把脸上的血，手上满是粘腻。 凄凄长夜下，一声清朗的笑传来，在这副场景里，有种森森鬼气的感觉，宋清寒越众而出“小兄弟，你武功不错，行事也颇为果断，不必死在这种地方。” 宋清寒悠悠说道“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杀了那三个人，你和你的朋友成为我的部下。” 他口中说到“朋友”二字时，手指的是谢微之。这种人物，只需一眼就清楚这几人也分个亲疏远近。 赵凌笑了下，一双眼阴测测地看向男人，没吭声。 谢微之目露喜色“真的可是”他环顾一圈，朝剩下三人使了个眼色，犹犹豫豫道，“这位大人，我朋友手中并没有武器，奋战多时早已力竭，不知道可不可以给他一把刀。公平起见，也可以给那两个人两样武器。” 男人有些惊奇，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孩子还能言语清晰，不卑不亢地为朋友讲话，也是个人才。 他点点头，立刻有下属将自己的兵器递给他们。 赵凌手上握紧刀，那是一把很重的宽刀，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停燃烧的篝火照在他沾满血水的脸上，犹如地狱中的恶鬼。少年持刀挽了个花，他把刀向身前举起，这一刀斩的不是自己的同伴，而是宋清寒 刀光雪亮，气势如虹，赵凌把自己所有的力气灌注在这一刀里，划破长夜，用力劈下 铿一声清脆声响，两柄刀迎面相撞，宽刀发令人牙酸的声音，赵凌手中的刀应声而断 赵凌退了好几步，这一刀几乎耗尽他所有的气力，他急促地喘息，然而那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像是挑衅，也像是临死前的不甘。 宋清寒好整以暇，自赵凌看见他，他就一直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样子，哪怕赵凌反抗，他也不惊讶。宋清寒用刀指向他，下巴微微抬起，阴沉的眸子闪现光彩“你是第一个敢反抗我的人。我给你两条路，一，你们都死。二，你留在我麾下，我放你朋友们生。” 他是真起了爱才之心，年幼的狮子向他展露出凶狠的那面，虽然稚嫩脆弱，不堪一击。但收入麾下，好好教导几年，未尝不能成为左膀右臂，独当一面的忠心下属。 至于成不了杀了就是了。 男人想着，他笃定自己会如愿以偿。他见过太多人，知晓它们最幽微的心思，是不到生死无法表露的肮脏。 徐明远拿起递给他的刀，他右手已废，只能用左手持刀，他站到赵凌身后，将自己的刀交给赵凌。 谢微之也走到赵凌身畔，那双幽森的眼直直凝视男人。 冬芷搀扶秦牧，两人缓缓走到赵凌身后，毫不退缩望向宋清寒。 赵凌听到他方才的话，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笑意“像你麾下的那些狗吗不听主人的话打到它们听，一手棍棒一手食物，实在不听干脆打死。” 他说道“那你不如现在杀了我。” 在年少的赵凌心中，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少年子弟江湖老，他还没入江湖，没有见过多变叵测的世事，全凭着一颗执着莽撞的心，去闯世路，满是堪称愚笨的天真。 宋清寒哦了一声“你决定了” 他手中那把刀指向谢微之“你大概是个不怕死的，我先杀了你的朋友，怎么样” 话音刚落，那把刀快到不可思议，逼到谢微之脸前，眼看就把他那张脸从中砍成两半。 谢微之没有退，他不慌不忙待在原地，等待那把刀。他能想到自己身首分家的惨象，一定有大把的鲜血飙出，斩落一半的脑袋咕咚咚落到地上，在地上转动。但他退无可退，他的身后是他的伙伴。 “铮” 赵凌站在谢微之身前，替他挡下了那一刀，徐明远递来的刀比之前那把质量要好，挨了这一下，刀身轻颤，却毫发无损。 但赵凌受伤了。 他本身就带伤上阵，宋清寒力气太大，接下这一刀，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咳地吐出口血。 赵凌顾不及擦掉嘴角的血，他把刀放至身前，凝神以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长虹 他无比后悔，以往师父传他武艺，尽心尽责，倾囊相授，然而他性子本就懒散，一看师父不在立刻偷奸耍滑。平时他街巷里与同龄人相争，从不落下风，还洋洋得意。真遇到生死之境，恨不得先于敌人，把当初偷懒的自己一刀劈死。 书到用时方恨少，武功更是如此。 他将刀斜斜放到胸前，刀尖横向冲着宋清寒。这是师父在他幼时就传授的刀法阙月刀。 阙月刀讲究浩浩荡荡、恢弘大气，以凌绝之势战胜对手，是再正不过的刀法。这种敌我悬殊的时候，本不该用此种刀法，但赵凌别无选择。 阙月刀里有一招，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他用刀尖锁住宋清寒的胸腹间，纵使对方不死，也会有伤。 堂堂正正之处在于，起手式一出来，就明明白白的将意图告诉对手，是武学上的阳谋。 宋清寒看向少年，面上显出不屑“你是要跟我比谁的刀快” 赵凌不敢吭声，他怕一出口，这股气就泄了。宋清寒笑了声，道“那你要接住。” 他出刀了，凌厉的刀转瞬而来，比赵凌想象的更快，甚至比方才猛兽捕食的速度更快。赵凌不退反进，扑向他怀中，根本不在乎这一刀会不会杀了自己。 他全神贯注自己的刀势，阙月刀刀尖对前，是他练习过无数次的招数，没想到第一次实战就是以玉石俱焚之势。 赵凌的刀自右向左划去，对准的正是宋清寒毫无遮拦的腹部，刀尖发出铛的巨响，赵凌瞳孔骤缩 那不是人的身体，他的刀尖碰到了玄铁。 赵凌两败俱伤的一招没有起分毫作用，宋清寒的腰腹间有坚硬的器具，挡住了他的刀尖，而宋清寒的刀毫无阻拦劈到他肩上 赵凌闷哼一声，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他能听到刀刃切入血肉的声音，在碰到骨头时卸下劲力。 血骤然喷涌而出，溅到赵凌的颈上，他跪在地上，手中的刀“哐”地掉在地上。 他尝试去捡起刀，右手仿佛消失一样，调动不起分毫力气。 宋清寒收刀而立，他仍不想杀赵凌，只想磨一磨他的性子。赵凌有一点说对了，他是在用训狗的方式对待他。 他养过很多猛犬，有些在幼时就显露出兽性，会对他大声吼叫。这是野兽天然的统治欲，它需要确认自己主人的地位。 宋清寒会先把它狠狠踹翻在地上，若还是敢叫，会踢到它们流血。倘若有猛犬不识进退，妄图咬他，他会将它打到半残。 犬类和人类不同，它们在斗争的时候，痛觉会消失大半，所以厮杀时凶猛无比。宋清寒控制不住力道，往往会无意打死它们。 但他对赵凌留手了，合适的人比合适的狗还难得。宋清寒低眉看向少年，赵凌跪在地上，挣扎想去拿起刀，手一直在抽搐。 宋清寒满意地笑了，“我现在不杀你，我先将你的朋友一个个杀死，从这位小姑娘开始，如何” 他提刀，一步步向冬芷走去。冬芷正搀扶着伤势严重的秦牧，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小姑娘的眼神瑟缩下，依然一动不动。 她看向宋清寒，昂首站立，不退分毫，赵凌急了，吼道“你敢”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又吐出一大滩血。宋清寒无声地笑了笑，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宋清寒用刀轻轻划上冬芷白嫩的脸颊，冬芷浑身发抖，她闭上眼，柔嫩的肌肤破开，刹那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秦牧扑上前去，宋清寒用刀背一戳，他重重栽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在宋清寒又一次举刀对冬芷时，赵凌拿起了刀。 他这回的动作平稳有力，因为他用的是左手。 阙月刀发挥到极致，犹如一道雪亮的银河，划破沉沉夜色，直冲宋清寒背后 他回想起幼时，师父站在梨树下，向他展示阙月刀，男人说道“这是不死不休的一招，你死前才能用的。” “那我为什么要学反正都要死了。” 男人微笑“你过来。” 赵凌“我学，我好好学。” 男人说道“你总会遇上比你强的人，遇到不死不休的场合。难道就要放弃抵抗，乖乖送死么往往你身后有需要你保护的，你在意的人，你也要拱手相送，一死了之么” 自然不会。 赵凌胸间无丝毫担忧恐惧。他所有的心神都汇聚在这一刀里，顺势而起。波澜壮阔，浩浩荡荡，刀光璀璨如新雪。 此乃“无忧”，摒弃万物，只专注在手中招式上，外界的一切都不见，唯有手中的刀，和宋清寒的动作愈发明晰。 他看见宋清寒第一时间挥刀向他，赵凌不顾这一刀的后果，他满眼都是宋清寒露出空缺的地方。 他终于触到宋清寒的衣裳，衣裳转瞬撕开，他的刀往前深了半寸。 也仅仅是半寸，宋清寒及时退开，他看向自己受伤的左臂，勃然大怒，刀尖一抖，已经决定要动真格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凌绝 赵凌不待他动作，抢先砍向宋清寒，宋清寒的刀斜斜一撩，赵凌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像是面对巍峨高山，武器险些脱手。他全身绷紧，硬是挡下了这一招，然而宋清寒的刀再一次撞上他，趁着赵凌应接不暇时，左手轻飘飘一掌，直冲赵凌胸口。 赵凌大惊，慌忙连退数步，宋清寒脚下生风，立刻凑近他，第二掌转瞬而来 他掌风绵绵，分明是有十余年凝练的内力。若是这一掌拍实了，赵凌十成十会心肺俱碎，横尸当场。他不敢硬接，横刀当胸，宋清寒这一掌直接拍在刀身上，厚实的掌力透过刀身，尽数打到赵凌身上。 赵凌胸口像是被一座泰山压住，痛如刀绞，脑袋嗡地一声，意识被打乱。然而不等他动作，宋清寒第三掌立马又至 赵凌咬紧牙关，他不再抵挡这一掌，左手横劈直撞，顺着宋清寒的脖颈斩去。 宋清寒早有预料，想挥刀拦下，但他没碰到任何东西，赵凌的刀以一种怪异的姿势，避过他的武器，直点宋清寒喉咙 宋清寒的刀再变已经来不及了，他也发了狠，赵凌这招杀不了他，他只需改换姿势，就能躲开那把刀。然而他也击不中赵凌，宋清寒偏头，任刀尖刺中他脖颈，心中叹一声，废了就废了，不能养就不能养，如今他定要将这小畜生毙于掌下 “啪”的一声，宋清寒的手腕被人狠狠打了下，沛然掌力哗地尽数卸下，掌风软绵绵的拍到赵凌身上，不起分毫作用。 赵凌根本没注意，他的刀尖如愿划过宋清寒脖颈，然而只是破了层皮。 宋清寒顾不上赵凌，大惊“谁” “你抢了我的人，问我是谁难道你打人，都不看主人么”随着这道声音，一个男子从黑暗里现身。 男人有些年纪了，这个年岁，恰巧处在“被世道蹉跎的不甘”和“认命”之间。 他的脸上犹有倦容，看起来像是刚从病床上走下来。一身白色的长衣裳被洗的发黄，有些地方皱巴巴的，看起来是个过得很落魄的男人。 赵凌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眼眶热起来，他的喉头滚了滚，哽咽道“师父” “咳咳。”任明渊咳嗽了声，“不省心的家伙，一时没看住你，就能上天。早就跟你说，在外边要注意提防，江湖叵测，你偏偏不听，活该” 谢微之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这个莫名冒出来的男人应该带把鸡毛掸子才对。 他这边训着赵凌，宋清寒的表情越来越凝重。高手之间，彼此互有感应，宋清寒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十九个人动了，将任明渊围在中央。 宋清寒拱手，客客气气问道“敢问阁下是” “无名小卒，我来带回我徒弟，您不介意吧”任明渊又咳嗽了两声，语气漫不经心，不像是抢人，像是在自家后院挑菜。 “我要是介意呢”宋清寒反问。 “那多不好。”任明渊笑了笑，他笑起来，也显出一种穷困潦倒的落魄感。他手中握着一柄黑色的长刀，刀极窄，比剑也宽不了多少，他说着，当啷一声，长刀出鞘。 那是一把很窄的刀，并不重，月华流淌上去，泛出雪亮的颜色。 随着宋清寒举刀，在场的人纷纷抽出利刃，严阵以待。 任明渊出刀了，刀光若初生新雪，璀璨惊艳。 在场的少年们怔怔望着那把刀的轨迹，男人的刀法并不花哨，他一劈一斩，都是再干脆利落不过的招式。然而这一个人，在二十多个人围攻中不落下风。 真正的堂堂正正，大气恢宏，不可避之。 赵凌的阙月刀，和任明渊的阙月刀，完全不像是一种刀法。 任明渊一刀斩在宋清寒面前，宋清寒惊道“浣”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脑袋咚地落在地上。 一炷香后，任明渊掏出一段黑布，擦去刀上的血迹，将刀放进刀鞘，又咳嗽了两声“不服老不行，跟当年差远了。” 如果没有遍地的残肢断臂，他这句话也许还有一丝说服力。 “师父你看看秦牧”赵凌慌忙叫道。 秦牧伤势严重，先前他被狼狗咬住腿，撕扯下大块血肉，鲜血流了一地，勉力支撑到现在，已经难得。战况一解决，提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松了，顿时晕过去。 任明渊点住秦牧几大穴，伸手探他心脉“能救回来，别担心。” 徐明远伤势也颇重，任明渊点住他的穴道。谢微之和冬芷几乎没什么伤，任明渊朝他们缓缓一拜，颇为郑重“多谢几位小友，于生死关头没有抛下我这徒儿。” 这话让几人都红了脸，忙称不敢。 男人转头，握住赵凌的手腕，绵绵不断的真力传给他。男人张口想斥责，赵凌一看就知道他想说什么，要是放到以前，他肯定慌忙认错，成套成套的道歉。但如今他哑了火，低头乖乖等待教训。 看到他这幅样子，任明渊叹口气，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好笑，他握住赵凌的腕臂，忧心忡忡“你伤的不轻。” 赵凌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我还以为我会死，师父你到的真”他喉中一股腥甜，骤然吐出一大滩血，脑袋嗡鸣一声，隐隐约约听到人的惊呼声。 四周陷入沉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逢山 屋子里弥漫一股苦涩的药味。 屋子不大，床上躺着一个脸颊泛红的少年，少年犹自沉睡。一个女人摇着扇子，说道“算算时间，凌儿也该醒了。” 她声音轻柔，让人想到春风吹过的十里扬州，软绵绵、轻飘飘，不带丝毫烟火之气。 任明渊低低叹道“他此次受伤严重，不知能不能缓过来，我怕他武功再难进一步。” 女人笑道“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本就与他武功高不高无甚关系，你用不着操心这点。” 这番话戳到任明渊最深最隐秘的伤口，男人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沉默。 女人笑了，她声音清软，无丝毫怨恨之意“我走了，浣花随时等着你和凌儿。” 她抛给任明渊一枚令牌，任明渊接过，令牌正面写着一个浣字，反面刻潇潇竹林。是浣花派权限最高的令牌，在他离开门派之前，只有掌教拥有。 任明渊抚摸这块令牌，他再清楚不过这块牌的分量，他道“我会把令牌给凌儿的。” 女人轻摇扇子，笑意盈盈，转头迈出屋。 任明渊起身“我送你一程。” “不必。”女人微微一笑，“你不想回头，又何必惹我遐想” 任明渊果然没有再强求，女人轻笑一声，迈出屋，走到中庭，她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 百岁光阴似水流，仿佛睁闭眼之间，她十多年的岁月匆匆流逝了。那些曾经恨极了的不甘往事，如今想来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 唯独刻在心上的人，辗转十年，心心念念妄想扣住对方。 但回不去了她推开门，踏入四九巷，巷口有株早就落败的梨花，抖擞枯叶，硬是显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样子。 梨花树后闪出四个人，走到女人身前，恭恭敬敬行礼道“掌门。” 女人颔首，脸上的温柔神色悉数不见，“走罢。” 赵凌是被药味熏醒的。 “咳这么难闻，师父你炖屎了吗”他有气无力道。 “嗯，炖给你吃的，补补身体。” 赵凌吓了一跳，正想推脱。任明渊一手托起他，另一手拿着一碗汤药，不由分说往他口中灌去。 赵凌被迫咕咚咕咚咽下整碗药，苦得他差点又晕过去。 任明渊让他躺好“粥还在熬着，待会儿再喂你，哪儿不舒服吗” 赵凌委屈道“哪儿都不舒服。” 数数他这几日，先是被麒麟营的人摔到地上砸破头，再被宋公子扯住头发砸破头，又被宋公子揍遍浑身上下，接着被狼狗咬了好几口，然后挨了好几刀和一掌。现在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泰山一寸寸碾碎，哪儿都疼。 任明渊“那你就好好在床上待几天，难得有这么乖的时候。” 赵凌忧伤的啊了一声，后知后觉问“师父，我晕倒后发生了什么” “我将尸体草草处理了，检查一下车里的东西，让那些孩子们回家，然后就带你的朋友们和你回来了。” 赵凌目瞪口呆“你让他们回去那你不是暴露了吗” 任明渊一摊手“我走远了再告诉他们的，你的几个朋友很聪明，不会泄露风声的。” “他们都回家了吗” “徐明远秦牧无家可归，我把他们送到我朋友那儿了，他们二人打算等你醒了当面向你道谢，但是我朋友有事先回去，将他们带走了。” 赵凌惊了“你还有朋友” “我朋友满天下。”任明渊也惊了。 “冬芷和微之回家了，冬芷是临安冬家的嫡女，至于微之”任明渊露出笑意，“你肯定想不到他是谁。” 赵凌“他又没告诉我，无论是谁我都想不到啊，只要知道是我朋友就行了。” 大门敲了两下“请问有人吗” 任明渊望向赵凌“他这几日，每隔半天就要来看看你醒了没。” 赵凌听到这句话，除了欣喜和感动之外，居然还有难得的害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赶快催师父“好了好了，快去开门” 门打开，谢微之与任明渊在门口聊了几句，少年的声音一下子变大“他醒了” 赵凌感到一阵风朝自己冲过来，谢微之匆匆跑到他面前，忐忑不安，一双黑亮的眸子仔仔细细盯着他。 赵凌也望向他，谢微之穿着白色锦衣，袖口以金线滚边，白色的靴子纤尘不染。这回头发没有一丝凌乱，用玉簪绾好，梳的整整齐齐，乌黑的长发顺着白皙的脖颈落到肩上，黑白二色对比尽态极妍。 赵凌脱口而出“你的簪子真好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匪报 谢微之笑了笑，他这一笑仿佛春水融化，让人移不开目光。他拔下簪子，乌黑的长发落了满肩，将玉簪放到赵凌手中“送你。” 一时间，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词汇从赵凌脑中闪过。 谢微之眼睛里含着笑“怎么你当初不是想要拿我簪子吗” 这都被发现了赵凌震惊，完全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他这件事。赵凌不好意思地收下簪子“我会好好对它的。” “你什么时候想换钱，当了它就行。” 赵凌知道他送自己玉簪的意思，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他珍重地放到手上，下定决心，无论多么困苦，也绝不会将玉簪卖了。 “赵凌麒麟司的人不是我找的。”谢微之顿了顿，又说，“我全名叫做谢微之，家住城南细柳营旁的小南街，牌匾上挂着楚王府的是我家。” 赵凌的眼慢慢睁大，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谢这个姓氏，是大衍国姓。大衍自谢玉开国，到现在共二百三十八年，历经十一代君主。这十一代君主治下，每一寸山河都姓谢。 楚王是先帝的第九子，成年即封楚王，与太子一同被文贵妃抚养长大，与太子交情甚好。因幼时失足落水，先帝愧疚怜爱下，特允他成年后仍居京都。传闻中楚王娶了大司马的嫡孙女付云，至于楚王的子嗣是谁，赵凌原先不知道。 现在，他知道了。 他到没有被欺骗的愤怒，任谁在他的位置都会隐瞒身世，赵凌由衷替谢微之高兴“那我们很快就能抓住那些坏蛋了” 谢微之摇摇头“这股势力很大，暂时不是我们能动的。” 赵凌骇然，若拐了王爷的儿子还能兴风作浪，它该会庞大到何种程度。 谢微之“过几天陛下会严查此事，也会处置一批人，但不会动主谋。” 赵凌“谁是主谋” 谢微之盯着他，缓慢地摇了下头。 门又被敲响了，小姑娘清甜的声音传来“请问赵凌哥哥醒了吗” “醒了”赵凌扯着嗓子，帮他师父回答。 冬芷忙跑进来，赵凌见到她脸上的刀痕已结痂，然而还是横据半边脸，分外惹人注意。赵凌不禁愧疚，愧疚自己没能拦下宋清寒的那一刀。 冬芷对脸上疤痕并不在意，也不知道赵凌心中曲曲弯弯的心思。她见到赵凌醒了，惊喜道“赵凌哥哥你终于醒了，我真的好怕你醒不过来。” 冬芷大抵是想到自己担忧他醒不来的日子，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 赵凌脑袋疼起来，“你千万别哭，你一哭，我心跳过快，脑袋空白，病情会加剧的” 冬芷立刻收了声，眨眨眼睛，半滴将落未落的眼泪收回去了。 赵凌放下心来，几人没聊多久，他们顾及到赵凌到伤势，约改日再来。 任明渊端着药碗过来，一边灌赵凌药，一边对他说“你遇到谢微之是什么时候” 赵凌心虚不已，难道师父发现了什么支支吾吾道“八月三十号” 任明渊回想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四朝元老，大司马付安就是再那天逝世的。” 赵凌没转过弯来“啊，就是平叛南疆的那位大司马，劝谏先帝与乌桓议和的那位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他今年八十有余算是寿终正寝” 任明渊“” 赵凌后知后觉地想到，楚王娶了大司马的嫡孙女付云，付云是谢微之的母亲，大司马付安是谢微之的外曾祖父。 他想到他与谢微之初遇时，他贵为楚王公子，却暗自躲在角落里，其中曲折，又怎是他能想到的。 赵凌掀开被子“我去找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震怒 “跪下”花厅中，男人厉声呵斥。 谢晖哪怕生气，仍带着一股风流贵气，是常年养尊处优居上位者才拥有的。然而这贵气里，又有些酒色财气，让他的面容显得比本身年龄大几岁。 谢微之不声不响的跪下。 “知道为什么让你跪吗” 谢微之说道“不尊长辈，不从礼数。行止无度，不成体统。”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谢晖指着他，“披头散发说出去是楚王府的人，你不嫌丢人，本王还嫌丢人呢” 谢微之垂首，沉默地听着父亲的叱责。 谢晖骂了一阵子，尤不解气，扯出前几天的事来讲“还有你前段时候，居然能被人拐走，真是丢尽了王府的颜面” 谢微之开口了“父亲您在外豢养女子，私生子女，就不丢王府脸了吗” 花厅里霎时安静得可怕，谢微之毫不躲闪盯着楚王，神色冷静。谢晖却暴跳如雷，声音尖锐“你什么意思我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置喙对上言行不尊，不懂礼数，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来人” 眼观鼻鼻观心，想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侍卫只能站出来“王爷有何吩咐。” 谢晖气得手指都在颤抖，指向谢微之，大声吼道“把他拖下去，家法处置” 侍卫一怔，所谓的家法就是鞭刑，用浸过盐水的鞭子抽打二十下，每一下都要见血，是一种极严苛的刑法。世子还小，这二十下下去，非要皮开肉绽不可。侍卫忙劝道“王爷，鞭刑太过，世子也是无心之失，不如罚他跪思过堂几日。” 谢晖“跪思过堂不长进，不教训下他以后还得了现在直接打” 侍卫叫苦连连，谢微之是楚王府嫡出的长子，也是独子。谢晖怒气一来，就会让他打世子。倘若百岁之后，世子承了楚王名号，还不知会怎么对自己呢。侍卫早早就给同伴递了个眼色，只能希望王妃快点到， 他慢吞吞的上去，对谢微之行了一礼，慢吞吞道“世子勿怪，稍后可能会有些疼，您多担待些” 谢微之亦行礼“先生职责所在，我又怎会见怪。” 这还叫不懂礼貌侍卫简直想对天哀嚎，他家的世子守礼乖巧可爱听话，王府上下人见人爱，都把他捧到心尖去宠，唯独楚王不喜欢他。要是他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一准天天向人炫耀。 “王爷，敢问世子犯了什么错”一道轻柔的女声漫入众人耳中，王妃付云终于赶来，侍卫暗自松了口气。 谢晖冷冷道“我管教儿子，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付云盈盈一礼“妾身只想知晓缘由，微之哪里触犯王爷。王爷也不会是不分黑白肆意妄为之人。” 谢晖哦了一声“我就是这种人，今天你说什么我也要罚他，来人给世子执行家法” 侍卫的心又高高提起，他称了声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临水 侍卫嘴上称是，眼睛却一直瞄着王妃，迟迟没有行动。 付云明显是匆匆赶来，发上无钗环头饰，乌黑的长发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眼轻柔和煦，宛如娇花临水，月照林间。 纵使不施粉黛，她依然如笼了层艳光，眼波流转间顾盼生姿。 付云出身高门，十多年前待字闺中的时候，是京城世家中公认的美人，兼之文采出众，来求亲的人踏破付家的门槛。 后来她嫁给当时的九皇子，她这样的出身经历，按理说或多或少都有些高高在上的矜贵，但多年来，她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待下人体恤温和，王府众人私下对王妃的评价甚高。所以王府内宅中，付云说的话分量极重。 付云垂首，她缓缓笑开“天子处罚人，尚需遵循国法。王爷欲罚微之，却用莫须有的罪名，恕臣妾不遵。” 她站在谢微之面前，没有正面与谢晖起冲突，语气也是柔柔弱弱的，然而并没有人敢绕过她去动谢微之。 一室沉寂。众人紧张不安地盯着他们。 谢晖怒道“没人敢动吗好那我亲自动手来教训他”他说着，起身朝外走去。 赵凌起身向屋外走去。 他被任明渊一把按住“你出去干什么你浑身上下有几块能用的骨头，再躺几天再说。” “不行。”赵凌一想到那天晚上躲在大槐树里哭的谢微之，就辗转难安，“我之前不知道这件事没关系，但是现在我知道这事，总不能装作不知道，过几天再假惺惺道歉吧” 任明渊有些困惑“道歉什么” 赵凌心虚的移开了眼睛“总之我现在就要去找谢微之。” 他态度坚决，任明渊松了手，感慨“儿大不中留，罢了罢了，就让我这个孤寡老人独自在屋子里待着吧。” 赵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转身说道“我很快回来” 迎面罩过来一件衣服，任明渊悠闲道“外面冷，多穿点。” 外边确实是冷。 北方的冬天，九月份的风已经带了寒，卷到人脸上，裹挟身上的每一分热气，顿时有种萧瑟秋意。再抬头看看半残不残的叶子，阴沉沉的云朵，颇有些颓废之象，似乎直接能入冬了。 赵凌伤的不轻，躺的这几天不能完全修复伤势，他只能慢吞吞地走着，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学究，一板一眼的端起来。 他正在这边专心致志的走路，那边一道声音响起“你被谁打了，这人比我厉害。” 那声音低沉中带着些嘶哑，很有特点。赵凌一听到这声音，浑身打了个激灵，骤然一抬头，果然是自己所想的人。 男人一身黑衣，这回没有复杂的麒麟纹理图案，布料也是简单的布料，他对赵凌笑了笑“这么紧张做什么你又偷东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旧风月1 先前见这位大人时，是凄风夜色中，赵凌一身狼狈。这么多时日过去，如今见面，赵凌仍是一身狼狈。 不过也是有不同的，比如他上次是能够利落的跑掉，这回腿脚不便，没了跑路的可能。 男人见他这番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这么警惕做什么不会真偷了吧啧，对方下手够狠。” “我没有”赵凌辩解。 “唔，你大可以说实话。”男人摸了摸下巴，“今儿我不当差，没有月钱，朝廷的事儿不归我管。” 赵凌心里转了好几个弯，才品出他这话的意思，他慢慢问道“你抓我，是因为我偷了任家的钱” 男人点头“难道你还做了其他什么事” 赵凌猛摇头“当然没有。”他心里泛起跟谢微之一样的疑惑，任家的事，怎么值得麒麟司的大人出动。如果不是那夜他身穿麒麟司的衣服，赵凌真的会怀疑他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了。麒麟司抓的都是当朝大官、皇亲国戚，动不动就是满门抄斩、流放千里，他这等犯事等级找来麒麟司，让旁人听到怕是以为他在吹牛。 “赵凌”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张熟悉的脸探过来“你怎么了” 这一下拍到赵凌受伤的肩膀上，赵凌嗷地喊了一嗓子，季连召慌了，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膀，非常关切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肩颈处被人砍了一刀，对，就是你手捏着的地方，这一刀不轻。”男人示意，“你朋友” 季连召立刻放下手“我朋友赵凌，这是我大哥沈川谷。” 你大哥赵凌的眼神明明白白表示震惊，他和季连召不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也是一起吃喝玩乐好几年的朋友。他们都住在城北，年龄差不多，自然而然玩到一起，可季连召他爹带着他一根独苗苗生活多年，哪里来的大哥 “咳”季连召不知如何解释，沈川谷开口道“我母亲数日前嫁给连召的父亲。” 他这般坦荡，季连召倒是不好意思了，他说道“大哥人很好的，你们之前认识吗” “呵，不打不相识。”沈川谷悠悠道。 “回头跟你说，现在有事，先走啦。”赵凌惦记着谢微之，想跟季连召告别。 “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季连召把他拦下，“这么多天都不见你，我去找你师父，你师父说你病了。你又招惹谁了怎么伤成这样” 季连召为人忠厚老实，心软善良，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话太多，赵凌觉得自己话不算少，但跟季连召比起来，根本不够看。这一连串问题问下来，把赵凌砸得晕头转向，他出了个主意“这有三场评书那么长，要不你跟我一起走，我路上慢慢讲给你听不要你赏钱，给我买点茶水喝就成。” 季连召“你要去哪里很急吗做什么这么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有危险吗” “城南细柳营，很急，没危险。” 沈川谷打断他们的话“既然很急，那我送你一程吧。”他一个呼哨，一匹黑色的马穿过巷口，哒哒地走到他身边，低下头亲密地蹭着沈川谷。 赵凌本来想拒绝，转念想到他走一步停一步，不知何时才能走到楚王府，索性答应了，感激道“多谢沈兄他日必相报。” 沈川谷笑了一声“连召你先回家，我晚会儿回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旧风月2 谢晖没找到浸了盐水的鞭子那东西府上本来就没有，等闲谁会把鞭子泡到盐水里，顶多等老爷发话后，做做样子，临时放个半柱香。 谢晖取了一条普通的鞭子，走回花厅。他甫一踏入花厅，就见跪在地上的谢微之抬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不说话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谢晖一直觉得谢微之跟他年少时没有一丝一毫相像，他自幼长在宫中，性情开朗，先皇和如妃都很喜欢他。然而谢微之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偏偏在顶撞人时言语凛冽刻薄，让人止不住怒火。谢微之觉察到谢晖进来，稍稍抬了下眼皮，又面无表情地把视线落到地上，像极了无声的嘲讽。 就是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谢晖。 他几乎是泄愤般地，将鞭子高高扬起，欲甩到谢微之身上。 谢微之一动不动，默默等待鞭子落到身上。但是那根鞭子久久没有落下，他听到了“啪”的一声。 付云替他挡了那一下。 她穿的素白交领袖子有些短，外罩长褙子轻软薄透，这一鞭子直接打到她胳膊上，雪白娇嫩的肌肤立刻渗出血色。 “母亲”谢微之猛然站起身，想站到付云身前，被付云伸手拦住。 她面对失手打伤自己的夫君，声音依然轻柔“王爷是因为前段日子的事情，所以想责罚微之” 她猜出来了，谢晖瞬间变了脸色，他下意识否认“不是。” 付云一愣，旋即笑道“我并没有说是哪件事。” 花厅里寂静无声，在场众人隐约知晓一些事情，但又不确定。谢晖面色煞白，不甘心问道“是又如何” “王爷和妾身一样，都不愿为人知晓，既如此，又何必大张旗鼓处罚微之呢世子尚小，做得不对也是有的。您若有什么看不惯，我来教导世子便是了。况且微之若身上带伤，回头太后娘娘问起，妾身也不好解释。” 付云搬出了谢晖的母亲、当朝太后，太后久住深宫，常常招些谢家子弟来宫内一聚，众多子嗣中，他尤为喜欢谢微之。 倘若太后真问起，谢微之或付云随口一提，谢晖决计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但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情况，他们彼此忌惮，皆不相信对方会率先使用。 付云看出谢晖的犹豫，她弯了弯眉眼，这一笑有千种风情，付云上前挽住谢晖的衣袖“别生气了，我回头好好罚罚微之，他的确太不像样子了，这段时间是我没教导好他。王爷若是心里有气，不如责罚下妾身” 她柔声劝导，给足了谢晖台阶下，谢晖不好当场发作，只得不情愿地咽下这口气，拂袖而去。 谢微之紧张地走到付云身边“母亲你的伤” “不碍事的。”付云吩咐自己的丫鬟去请大夫，一边安慰谢微之，“不疼的，真不疼。” 此时有门房进来，轻声细语地对付云说了句话，付云转头望向谢微之，语气里终于有了真实的波动，她好奇道“门外有一位姓赵的少年，说是你的朋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旧风月3 楚王府离细柳营十分近。 赵凌自细柳营下马，没走几步就来到小南街。小南街宽广干净，两侧树木葱茏、绿柳荫荫，加之车马稀稀疏疏，显得格外静谧。 赵凌走了半条街，愣是没看到一扇门，两侧只能看到平整的灰墙灰瓦，几株高柳从森森庭院内探出枝条。 他在小南街的中央，终于发现挂上楚王府牌匾的正门，朱门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赵凌向门房禀明来意，年轻人愣了愣，愕然道“您是找我们家世子” 赵凌点头，门房掩饰不住古怪的神情“劳烦公子在此稍等片刻，容我去禀告世子。” 赵凌站在朱门前，刚才一路匆匆赶来，不觉多冷，停下脚步后，才深刻感受到仲秋的寒风，卷着层层冷意往身上刮。昨夜大概下了场雨，地上湿漉漉的，太阳被厚重的云朵遮住，只余下惨淡的阳光。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京都大概是没有秋天的，盛暑过后，下一场雨，往往就入冬了，瑟瑟寒风让人惆怅。 赵凌正在思考要不要在门前走走取暖，大门打开了，谢微之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谢微之仍然穿着他之前见的衣服，束发的玉簪没带，黑发只用带子松松挽着。他身后的女人仪态绝佳，温婉妍丽，赵凌甫一见到她，没忍住多看两眼，心里暗道，怪不得谢微之这么好看。 谢微之问道“你怎么来了” 赵凌讷讷，他身后这位明显是楚王的夫人，谢微之的母亲付云，也是付司的孙女。他总不好当着她的面讲“您儿子在您祖父逝世那天被我打了一顿，我来道歉”吧 付云察觉到他的神色，明白他有难言之隐，开口笑道“这位便是微之的恩人吧，之前本想去探望，微之说怕人多吵闹，反而不利病情，只派人送了些药过去。稍后小友若是有时间，不妨留下来用膳。” 她说话声音很轻柔，像是微风拂过春日的桃林，让人不由自主想亲近。 付云走后，谢微之忙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在他想来，赵凌此番重伤刚醒，应是好好调养的时候，若不是有要紧事情，绝不会来找他。但他观察赵凌神色，又不像是遭受变故的样子，反而像是羞愧 赵凌转念明白他的意思，他更加羞愧了，说道“对不起，我在桃花巷不该那样对你，当时是我不对，是我不好。” 谢微之奇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道歉”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谢微之思索片刻，一板一眼说道“你当时确实太不像话了。” 他说话时不温不火，没什么情绪，赵凌的心却咚地掉到谷底。 谢微之继而道“你既然负荆请罪，总要有些诚意，不能空口说说就算道歉吧” 赵凌“你需要我做什么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叫我，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谢微之笑了笑“我也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至于要你帮忙做什么我们进去再说。” 谢微之领着赵凌走在王府里，王府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曲曲折折，草木扶疏，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颇为华贵。两人踏上一处走廊，四下无人，惟池中残荷枯叶。谢微之方开口“我一直很敬重我的曾祖父。” 赵凌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付司，他由衷称赞句“付将军确实是忠臣良将。” 谢微之说道“曾祖父为臣为官都是难以指摘的出色人物，哪怕数百年后，下个朝代编纂大衍史书，再苛刻的史官也会不吝最大的赞美。” 他这话隐隐有大逆不道的意味，赵凌却没想那么多，附和“以付将军的功绩而言，肯定会的，而且还会写好几页。” 任明渊给赵凌说过这段历史，付司成名时，赵凌尚未出生，那时还是宣帝在位。付司是吉安人，弱冠进士及第，文章天下传，一时风头两无，却在刚走上庙堂时因党政受牵连，一纸诏书发配雷州。 雷州蛮夷之地，夏日酷热，虫鼠众多，人丁寥落，是个又穷又破的落后地方，权力被当地部落首领把持，官府在雷州形容虚设，因此也是个贬谪人的好地方。 可付司偏偏在这般艰难的条件下开设学堂、兴修水利，雷州教化风气自他始。他在雷州五年，孝宗即位，因后宫宫女多传唱付司的词，孝宗对付司颇有好感，将付司召回京城。离别时，雷州百姓垂泪相送。结果没待两年，付司又因为上书直言进谏，被贬到通州去了。 就这样，他为官的前二十年，跑遍了大衍的大半个江山，终于在南疆任职时有了机会。休密侯造反，裹挟南疆五族，自称五十万大军，自立为王，一月攻破大衍十三座城池，大衍的安西都护高显战死，奏折向雪花一样派往京都，朝堂之上皆认为安西四镇不保。 那时还是一个小官的付司收拢残兵，以西州为据点，将休密侯大军拖在西州城下数月，策反其余四族，将休密侯粮草耗尽，在休密侯撤回大军时，于冬河岸伏击，斩杀休密侯三万甲兵，自此让休密一族精锐尽失。 在位的明宗年轻，当即命他接任安西都护职位，付司用六年收复南疆，在瓜州一带建立防线。时值乌桓作乱，明宗将他调回京师，付司又开始和乌桓作战。战争连绵多年，付司也由普通的将军一路升到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再后来，乌桓落败投降，与大衍和谈，乌桓送太子入京做质子。这场战争到了头，大衍安定下来，付司虽名为大司马，手中权势却被慢慢分化。即使如此，天下莫不知他功绩。 谢微之笑了一下“曾祖父的心力泰半都给了百姓，庙堂耗费他太多心力。所以分给家人的并不多，我母亲是他最宠爱的子孙，他在母亲身上倾注了很多疼爱，但这，远远比不过他在社稷上的心血。” “母亲跟他相处的时间都不多，何况我呢我对于他，仰慕崇敬之情胜于血缘之情百倍。曾祖父逝世，我并没有太多失去家人的悲伤，所以你也不必专门来道歉。” 他这话坦荡不加掩饰，赵凌愣了一下，不是因为言语间不孝不尊，而是他感觉谢微之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旧风月4 华夏重孝道，天地君亲师是人伦大纲，不可违背。若是官员的父母逝世，他需归乡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前朝选拔人才，还有“孝廉”一说。若被谏官抨击“不孝”，轻则罚俸禄重则降职。也因此不管真心假意，大家都会默契地遵守这个规则，即使没见过几次面，甚至对于恨极了的亲人，有第三人在时，子孙也要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来。 赵凌不在乎这些规则，可他本来就无父无母无亲人，连自己姓氏都是师父起的。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他所学都是师父传授，所看都是底层百姓的生活。谢微之却是出身王侯家，所学皆是大衍最出色的士子所教，这批士子是最遵守大衍规则的人，耳融目染下，谢微之居然也不在乎这种规则。 “我自然知道这些话不便与人言，”谢微之道，“与你说无妨。” 这是毫不掩饰的信任，赵凌回想起他将谢微之装进麻袋里，谢微之说过的那几句话，奇怪道“你那天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谢微之扫了他一眼。 “想啊，但是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想。” 两人走到朱红走廊的尽头，长廊尽头是一间敞开的厅房，正面对着一池秋水，水面平静宛如新镜，几尾红色的鱼游来游去，搅开茂盛的暗绿水草。 厅房写着“半潭秋水”，门是敞开的，正冲着池水的是一张茶桌和三张椅子，赵凌走进去，看见两侧立起密密麻麻的书架，从上到下每一格都摆满经史子集，占满了整间房。 两人坐下，桌上铺着一层竹篾，上放碳火、茶灶、茶饼、紫砂壶、茶盏、茶瓯、茶勺茶灶里的碳火烧得通红，谢微之将水倒入茶壶中，把茶壶放置到茶灶里煮开，“半潭秋水是我母亲的书房，她不喜丫鬟过来，只好委屈你喝我煮的茶了。” 赵凌盯着形形色色的茶具，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喝水。 谢微之用汤勺取出散茶，倒入煮沸的水中，轻声道“曾祖父逝世那天，付家的人和与曾祖父有过交情的人站满了庭院，陛下也来了，但是我父亲没有来。直到曾祖父对我母亲说完最后一句话，他都没有来。” 他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那天是我父亲的喜日，是我弟弟妹妹出生的日子。” 赵凌从未听闻楚王有妾室，他不由怔住。 谢微之似是知道他所想，解释道“父亲明媒正娶的只有我母亲，其余的都是养在外边的，这不奇怪，他的那些姬妾不太好跟旁人说。可惜的是我弟弟妹妹没活下来，那位养在外宅的姑娘年纪小，怀的又是龙凤胎。等我从曾祖父家出来找到外宅时，看到的是一尸三命。父亲在气头上，自然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我们发生争执，想必最后他是气极了，动手打了我。”谢微之轻轻笑起来。 “随后我到桃花巷，后来的事你全都知道了。”谢微之伸手指向赵凌的茶杯，“喝吧，稍后就凉了。” 一杯茶倒进嘴里，赵凌没品出任何味道，他怎么也想不到楚王竟放肆至此，他无比心疼谢微之，又被楚王气个半死，忍不住骂道“你爹什么玩意儿”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皇室纷争，兄弟阋墙，杀父弑兄都属常事，相比而言，我们家只是感情淡薄，都不值得书一笔。”谢微之自嘲。 赵凌心想，你们家又没皇位继承。他平时听师父给他讲史，王侯纷争同室操戈，每每只觉不够精彩刺激。谢微之说的对，他家的事若是放在史书里，不值得他扫一眼。但是发生在他朋友身上，却完全变了味，赵凌光听就气得半死，恨不能在楚王头上打出两个包。 他暗自思考把楚王套在麻袋里打一顿，可惜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谢微之打断他的思绪“下雨了。” 赵凌向外望去，雨丝轻薄，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到接天的连绵细雨，池水盛起密密的雨，漾起波纹，四散开来。 “真好看。”赵凌轻轻感慨一声。 “是很美。” 美这个字刺激到赵凌的某根神经，他越看谢微之越困惑，发自内心地疑问道“王妃那么好看，楚王也太不长眼了吧” 谢微之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他不喜欢我母亲那种类型。” 赵凌自认自己的审美很大众，他觉得好看的，人人都觉得好看。他思来想去，说道“那楚王的审美很奇特啊。” “是很特别。”谢微之深以为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旧风月5 这场雨下起来绵绵不绝，但没有变成豆大的暴雨，一直如绣花针，密密地斜落在池塘上，颇有春日细雨之感。一壶茶饮罢，有丫鬟传来付云的话，让他们去桐花堂用膳。 谢微之起身“走吧。” 过了中秋，京城的夜晚来得愈发早，这个时辰，太阳早就消失，靛蓝的云朵压着苍穹。长廊上挂起一盏盏灯，红烛透过灯纱照亮长长的道路。 谢微之向赵凌介绍王府“这所宅子是宣帝时的重臣苏太傅建的，后来赐给福王，福王搬离京城后，陛下才赐给我父亲。这么多年屡次修缮，但大体是遵循苏太傅初建的格局。半潭秋水、桐花堂、云屿楼、抱月亭、披风榭、快雨亭1，皆是苏太傅所命名。” 谢微之看见赵凌四处张望，一派好奇，谢微之不由自主说“你别看宅院这么大，每年夏冬时节，凡是遇上大雨大雪，总要修葺一番。盛夏怕起火，寒冬怕树木枯朽。即使天气安好，每个月总有某些地方要修，或是厅堂的漆掉了，或是房梁木头坏了，或是房屋漏水，或是花草衰败，或是池水污秽凡此种种，能同时用的厅堂没有几间。” 赵凌听得一愣一愣“那要花多少钱” “具体多少不清楚，大概是能养十几个匠人，这些钱宫中会付，只是这么大的宅子住不了几个人，却要花那么多钱修整，总归不太好。”谢微之说出心里所想，“秦牧和徐明远跟我说，他们一个是家里欠下赌债，他被家人卖了，一个是家里穷，人太多，为了养另外的两个，不得已卖掉他。我想，若是我们家能省下一些修葺花草的钱，会不会有几家能够拿到救命钱” 赵凌“嗯”了一声，他没料到谢微之能够想到这么深远。大衍开国帝王曾过过简朴的生活，但那时天下穷到供不起皇室，连官员的俸禄都是拖着发的。随着国库一天天充盈起来，一代代帝王越来越奢侈，再无像开国帝王那般勤俭克己的天子。 “不过这些匠人也是普通百姓，若是少了我们家的生意，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谢微之转而道，“其中道理，我至今不明白。” “这个是皇帝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操心。你可以思考下怎么保护你未来封地的百姓不受灾厄。等以后你继承王侯爵位，把治下治理好了，我就去做你封地的臣民，你可不能忘了今天说的话啊” 谢微之笑起来“好。” 饭菜一共摆了十盘，多是蜀地的菜肴，付云道“我听微之说你故乡是蜀地，所以吩咐厨子多做了几道当地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赵凌惊讶地望向谢微之“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谢微之“我有位夫子是眉山人，你的某些用词和口音与他有些像，难道不是吗” 赵凌道“不对，我应该是京都人，就算不是京都人，也是货真价实的北方人，不过我师父是蜀地的，我肯定是被他影响了。” 赵凌有些忧伤，往常他觉得师父的一口四川话跟周围格格不入，没想到自己没继承师父的好武功，倒是完美继承了他的乡音。 付云听闻，小声吩咐了丫鬟几声，小丫鬟点了点头，往门外走去，赵凌见此忙说“但是我师父天天给我做家乡菜，我很喜欢吃。” 付云道“不用拘束，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说实话，微之难得有一个玩得来的朋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旧风月6 付云将一碗莲藕汤推给赵凌，“这是府里新摘的莲藕，现在这个季节最是鲜脆。” 赵凌舀了一勺，汤里满是莲藕的香甜，还有肉的脂肪香气，应该是跟肉一起炖却在最后把肉捞出来。他又咬了口藕，脆甜可口，赵凌由衷称赞“好吃。” 正在这时，一个鹅黄衣衫的小丫鬟走进来，悄声在付云耳边说话，付云原本是笑盈盈的，听到这些话语，她眉头蹙起来，问道“他们亲自来了” “是，现在在花厅候着呢。” 付云对赵凌道“真抱歉，有贵客来访，我先失陪了。”她嘱咐谢微之好好款待赵凌，匆匆走出桐花堂。 付云刚离开，谢微之问小丫鬟“谁来了” 丫鬟道“是齐将军的妻儿。” “大同的齐将军”谢微之讶异，“他们过来做什么” “齐夫人没说，不过齐夫人带着长子过来，应是要事。” 谢微之对赵凌解释“齐将军现在镇守大同，他是曾祖父提拔上来的，曾经来往过几次。前段时间乌桓进攻宣化，齐将军下令关闭城门没有相助宣化，不知他妻儿是不是因此事而来。” 宣化、大同之战，是入秋来最大的战役，大衍对外称是大捷，但朝廷中人都知道其中的水分。齐不移是大同的兵权掌权人，正是他主持的紧锁城门，避免大同受伤害，但宣化却沦陷了。齐将军的家人这么晚登门拜访，想是听到什么风声。赵凌早就吃饱了，闻言说道“我也该走了，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欢迎来我家” 走出桐花堂，沿长廊一路至大门，有两辆马车停留在门口。一辆写着“楚”字，一辆没有任何标记。没有标记的马车旁站着车夫，车夫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猛地抬头，见到是自己不认识的人又低下头，眼里满是不安。 赵凌上了楚王府的马车，马车正准备起步，车帘被掀开，谢微之钻了进来。 他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往赵凌手中递去“给。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什么”赵凌完全没印象。 “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叫我，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谢微之盯着赵凌，慢慢重复他说过的话。 原来是这件事，赵凌道“好啊，你要我做什么” “你教我武功。” 赵凌没料到他会提这个要求，他犹疑道“这个不行吧。” “为什么” 赵凌为难了一会儿，不好意思道“是武功不好，教你是误人子弟。我让我师父教你吧，他可喜欢教学生了，而且他比我厉害多了。” 谢微之笑起来“一言为定。” 车帘放下，王府的朱门开了又关，赵凌透过车窗盯了会儿齐家的车夫。灯火寥落，长夜无人，细密的雨依然在下，长长的街道被润湿，倒映出悬挂的红灯笼，泛出一种凄然的冷色。车夫眉头紧锁，一双粗糙皲裂的手攥紧马缰，指节僵硬，脸上有风霜之色。赵凌看着极眼熟，恍然想到，他在边关重镇里见到的官兵就是这副模样。 楚王府的马车动了，车夫从赵凌的视野里消失，赵凌缓缓把帘子放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旧风月7 “老伯，您想跟您儿子说什么”四九巷口的小摊上，赵凌铺开一张信纸，执笔笑嘻嘻地跟老人说话。 “咳，跟他说，他哥哥成亲了，娶了东门陈家的二姑娘，过不了几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听说蛮族又来宣府了，不知道他安全不安全，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伯絮絮叨叨说了番话，赵凌提笔写在纸上，封进信封里，地址写的宣府镇李义总兵旗下王二。 王二是个普通的小兵，这封信的地址写得这么模糊，赵凌担心能不能寄到他手上。但老伯根本不晓得更详细的信息，只好作罢。 本朝刚建立的时候，几大边关重镇的官兵都是当地人，但成帝改了规定，下令从天下各地抽调士兵，送往边关。这位老伯的儿子原先是京都的士兵，后来被上司排挤，不得已被赶到宣府。 送走老人，赵凌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准备收摊回家吃饭。他这段时间修养身体，师父连远路都不让他走，天天把他关在屋里灌药，他好说歹说，争取过来一个支摊子替人誊抄写信的机会。 一些孩童哈哈笑着跑过他的身边，互相催促“快点再慢点就来不及看砍头了” “再慢不等你了听说这回杀的可是个大将军呢” 跑在最后的小孩子只有五六岁，累得满脑是汗“等等我” 稍大点的孩子们嘻嘻笑着跑远了，最后的小孩子见跟不上，嘴一扁就要哭出来，赵凌叫住他“喂小朋友，午门又要杀谁呀” 小孩看见有人问他，立刻兴高采烈地比划“是要杀个领兵打仗的大将军，那么高那么凶，特别可怕” “哪里的将军带的那支队伍姓什么犯了什么事儿”赵凌问道。 小孩一脸茫然，思考了好半天“好像是从大同来的” 赵凌立刻想起数日前，他在楚王府听到的齐将军，他忙问“是不是姓齐” “好像是吧” 赵凌拿出一个铜板“来来来小朋友，你帮我把这张桌子，搬到这条巷子后面的那个宅院，院口有一棵老歪脖子树。” 赵凌把钱给小朋友，他立马朝安定门跑去，安定门是大衍斩罪犯的地方，离四九巷并不远。赵凌一口气跑到安定门，目之所及全是人，百姓挤满了看台，嗡嗡嗡的说话声不绝于耳。 “还没斩呢没斩呢，年轻人别急啊”被赵凌硬挤到旁边的老丈很不满。 赵凌挤到最前面，恰好看见雪亮的刀光从半空中挥舞，一颗人头随之飞出，鲜血喷、射、而出。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喝彩“好” “死的好要不是他不出兵，我婶婶的钱财粮食能都被蛮族抢光吗听说，都被一把火全烧光了” “要我说，这种只顾自保的人，就该杀” 赵凌看着眼前的一切，满脑子疑惑不安，这边刚斩完，坐在后面的朝廷官员悠然起身，到轿子里去，轿子移远了。百姓也慢慢散去，三三两两的议论远了。偌大的菜市场，眨眼不剩下几个人。 那颗头颅滚在地上，双眼圆瞪，面目狰狞。一直没有人来拾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旧风月8 赵凌吃饭时，神情仍是恍惚。 任明渊看出不对，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缘“刚才去干什么了” 他老老实实的告诉师父，本以为师父会因为他乱跑教训他一顿，任明渊却是沉默半响，半天才回过神来，莫名其妙的来一句“你想不想去苏杭” “什么”赵凌不明白为何会问这个。 “算了，是我想多了。”任明渊摇摇头，“我总担心十三重镇会被攻破。” “怎么可能”赵凌下意识反驳。 乌桓和大衍打了不是一年两年，从大衍建国时，乌桓就一直是大衍的敌人。数百年打下来，今日你占我些地盘，明日我占你些地盘，百姓都习以为常了。 为了对抗乌桓和北面的其他蛮夷，谢玉在京城以北共设立十三座重镇。这条长长的防线从瓜州一直蔓延到辽东，每座边镇里驻守数万士兵，囤积无数的粮食武器，大衍每年都要往边镇输送数百万白银做饷银。 十三边镇城墙高逾四丈，均是以青砖垒砌，如天下至坚的铁甲一般，拱卫大衍边境。 此次宣化大同的战争，不过是乌桓每年入秋照例进行的打谷草举动，趁着秋日收割的季节去掠夺村庄城镇的粮食。所谓的宣化沦陷，也不是宣府镇沦陷，而是隶属宣府镇的周边县沦陷，宣府镇派兵想伏击乌桓，却被乌桓打败，剩下将士只好龟缩在宣府镇不出，眼睁睁地看着乌桓将周边劫掠一空，大摇大摆地回去。 乌桓强于骑兵，打谷草劫掠是一把好手。但围攻高不可攀的城墙，却不是马术好就能行的，攻城器械、大量的人力、源源不断的箭矢、充足的粮食，乌桓都没有。 任明渊问道“你还记得云晔吗” 两年前，任明渊带赵凌去过乌桓的都城云晔。他们取道云中郡，一路寥落，乌桓的国土却比云中郡兴盛不少。及至云晔，赵凌几乎疑心他是回到了京城。 一样横平竖直的道路，一样的宫殿，甚至连秦楼楚馆的位置都一样，最重要的是，繁华昌盛可与京城相较。 据传乌桓的首领贺兰裴年少时作为质子在大衍多年，他麾下最得力的大将也跟他一起在京城多年。他即位后，命乌桓年轻一代去大衍游历，那时大衍和乌桓尚处在和平期，并无人阻拦，待到这批人登上权利中枢后，乌桓深受大衍影响。 要知道，若干年前的乌桓，是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野蛮人，各部落各自为战，抢一窝就跑。即使贺兰沙一统全境，也被付司率兵追得漫山遍野逃跑，丢弃盔甲到不得不把独子送到京城为质，对大衍俯首称臣，不敢妄动。 “贺兰裴志不在小。”看到云晔景象的任明渊如此说道。 只懂得打仗的人，可为帅为将，却不可为帝。但贺兰裴不仅有勇，还有谋，这样的敌人无疑是最可怕的。 “若说战力，虎豹凶兽皆比人强，人如何能胜过他们”彼时的任明渊划过手边的刀鞘，对赵凌说，“不是因为刀剑尖锐，不是因为陷阱巧妙。” “是因为人能合纵连横” “群狼亦能。” 赵凌抬头看向周围，街道边的叫卖一声叠一声，妇人抱着孩子买小玩意儿，宽广的大道上，行人牵着马匹缓缓走过。 “是脑子。群狼虎豹脑子不够，他们只能凭身体去寻找食物。但我们能做陷阱，能做刀剑，病了能治病。再进一步，能做各种武器想出各种方法来对付敌人，就像长城和十三边镇、层出不穷的兵法阳谋、朝臣的阴谋诡计” “咳不可妄议朝政。”眼看赵凌越说越过，任明渊回到原先的话题，“原先我朝管他们叫蛮夷，觉得蛮族茹毛吮血没有开化，与虎豹无异，当时确实如此。没想到如今我朝亲自把猛虎放出来。” “猛虎是贺兰裴” “是。贺兰裴此人确实了不起，年少时他在京城为质，跟太子一起念书。诸位子弟中属他听得最认真仔细，偏偏要装出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即使被其他勋贵皇室子弟欺辱，也默默忍耐不起冲突。” 大衍和乌桓对仗数百年，是一条条人命积累起的血海深仇，赵凌可以想象那些人会怎么对待敌国质子。 “那也没办法，当时乌桓被我朝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就算被欺负了，难道他还能去揍皇子”赵凌甚至有些同情贺兰裴了。 任明渊问“那你呢如果让你到云晔为质，你能忍气吞声” “当然不能”赵凌光想想就忍不了，“他们怎么欺负我我就怎么打回去，他们还能杀了我不成” “那时的贺兰裴才十五岁，他是贺兰沙的长子，母亲是乌兰哈达的公主，从小地位尊崇、奴仆环绕，将来势必是乌桓的首领。你都受不了，那他呢” 代入思考一番，赵凌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果然是成大事者。” “不止，他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唔，也就是十一岁，去外祖父的部落做客，恰逢敌部落来侵扰，抢走五百头牛羊，贺兰裴一人骑马冲进敌群手刃数十人，将牛羊尽数夺回。1”任明渊垂首扫了眼赵凌，隐隐有种“看看人家看看你”的意味。 “吹的吧”赵凌根本不相信，“就跟天子出生有银光雷电一样。” “这是真的，反倒有些言之凿凿听起来真切的事情是假的。” “什么事”赵凌耳朵竖起来。 “不可说，不可说。”任明渊拖长调子，“走啦，去尝尝漠北的酒，是不是比中原更好喝。” 他们在乌桓待了半个月，卖出了手中的货物，又买了些货回京城卖掉赚钱，钱不久就被任明渊买粮给花光了，次年春粮价居高不下，京都附近饿殍遍地，任明渊把粮尽数捐了。 “若是十三重镇破了，逃到苏杭也没用，走一步看一步吧。”任明渊想得开。 赵凌誊抄多日书信，加上冬芷酬谢的钱财，凑够银两，准备偷偷丢进任家的墙院。 他特意选了个星月稀疏的晚上，再三准备，刚走近大槐树就觉察出古怪，低下头往洞口瞥了一眼，大惊失色“你怎么又在这里” 这回谢微之学聪明了，没穿白衣，换了身黑衣，继续坐在洞里看星星看月亮。 “心情不好。” 赵凌把他拽出来“心情不好也别一个人蹲着呀，来来来，跟我一起喝酒去” 谢微之被他连扒带提拽出槐树，看见赵凌冲他眨了下眼睛“待会儿我说跑，你就立刻跑，往南走，我们在白鹤巷口集合，记住了啊” 赵凌把锦囊往墙内一丢，上前“砰砰砰”猛拍任家大门，不久，有人喊“来了来了谁呀” “跑”赵凌一招呼，飞一般地跑起来，没跑几步，就见谢微之有沿着大道直奔而去的意思，他忙去扯住谢微之，“跑错了，这边这边” 谢微之的心脏剧烈跳动，刺激兴奋远远胜过紧张不安。两人绕着巷子转来转去，到了灯火通明的白鹤巷，一盏盏红灯笼悬挂，照得巷子恍如白昼。脂粉香气沿着曲水散开，女子轻轻伴着琴唱和，唱的是前朝李长吉的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夜色已晚，白鹤巷却人来人往，繁华热闹。此情此景，谢微之能猜出个大概“这是青楼” “对啊，这么晚就这里的酒家没歇了，走我带你喝酒”赵凌拉着他，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家酒肆。酒肆的老板是个姿容曼妙的女人，见了他笑着招呼“又来给你师父打酒呀” “带我朋友来喝酒，一壶桂花酒。一盘花生米，一盘猪耳朵，一盘鸭脑壳。” 老板动作麻利，很快把东西端上来，桂花酒清甜绵长，酒味不显，赵凌也没有带坏小孩子的罪恶感。这里的酒肆虽不大，但桌与桌间用屏风隔开，此时人不多，两人正好落得个清净。 赵凌上回跟谢微之吃饭的时候发现他喜欢吃甜食，甜甜的桂花酒果然合他胃口，他一口气喝下半壶。赵凌提醒“别光顾着喝，来个鸭脑壳。” 一个个鸭子头摆在盘子里，赵凌拿起一个，咔地把鸭头从脑后到嘴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从裸露的半个脑袋里，能看见圆润的糯糯的脑花和各种脑部器官，谢微之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不了，多谢。” “真的特别好吃可惜这里没有兔脑壳，只有鸭脑壳。”赵凌极力推荐，他把半个鸭头仔仔细细啃噬了一遍，从坚硬的鸭嘴外边薄薄的一层皮，到软软的眼睛，脑花也不放过，用筷子挖出软糯的小脑花，最后剩下一堆拆的七七八八的骨头。 你还说你不是蜀人谢微之满脑子都是这句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旧风月9 赵凌一抬头，对上谢微之惊恐的脸。 赵凌真情实感地为鸭脑壳鸣不平“不尝怎么知道好不好吃。螃蟹那么张牙舞爪奇形怪状的，都有人敢尝试，一个脑袋有什么不能吃的来，尝半个。” 任凭赵凌怎样循循善诱、威逼利诱，谢微之坚守底线，绝不动摇。 烫过的桂花酒香甜可口，最适合秋冬喝，谢微之又倒了一杯。 酒虽不烈，但谢微之从未喝过酒，赵凌见他脸红了，怕他真喝醉，说道“这样喝有什么意思，我们玩游戏吧，猜拳喝酒怎么样” “行酒令” “那多没意思，我这边是这个规矩，猜拳赢了的那方可以命令输了的人回答问题，或者命令对方做一件无伤大雅的事情。如果不想回答或者不想做，那就要罚酒。” “比如”谢微之第一次听到这个规则，略思考发现确实有些意思。 “比如你赢了，你可以让我去外边唱歌。” 谢微之立刻换位思考自己去外面唱歌的场景，坚定道“不玩。” “那可以互相问话嘛，比如你问我，去过的地方哪里最有意思，最喜欢哪里。” 谢微之抬起眼皮，微微侧头疑惑“哪里最有意思” 赵凌哈哈笑了笑，手里的酒盅哗地拈了个转“来划拳啊你还没赢呢” 首回赵凌故意落败，他捋捋袖子，扬眉笑道“苏杭苏杭最有钱，玩得也特别多，街坊林立，商铺一间间开着，气候也好。那里嗜甜，你肯定会喜欢。” “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苏州光粮食去岁就交了三百万石，仍能如此繁华，难得了。” 赵凌心里嘀咕，这番话真是浑身散发谢家人的光芒。他们再猜拳，赵凌又落败，谢微之正在想问他什么，屏风外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老板，来一壶梨花白，两碗莲子羹。” 谢微之朝外看去，两位姿容曼妙的女子踏进酒肆。一个紫衣翩翩，腰间缀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碧玉，眼尾上扬，颇具风情。一个浅绿色衣衫，肤色甚白，明艳动人，长发被玉簪挽起，愈发显得眉眼秀丽。 对老板说话的是那浅绿色衣衫的女子，她的声音很轻柔，谢微之甫听到此声，心头一震，再见到那人面容，惊骇到难以言喻。 “你怎么了”赵凌见他神色，也往外探了下头，差点叫出来“我的天” “嘘”谢微之立马拽住他，把他压到屏风下面，自己也一起伏下、身，躲开女子审视过来的目光。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赵凌发出极轻的声音“王妃” 谢微之沉重地点了下头。 赵凌心里惊涛骇浪，伸手指指后面，比口型“后门有个门。” 两人在被绑架时经过无数次口型交流，早就心有灵犀，谢微之觉得此时的危机比起被绑时也不遑多让了，他用口型示意“你去看看她们坐在哪儿” 赵凌透过屏风的缝隙，准备悄悄往外扫一眼。屏风哗地一下被撤了，付云站在外面，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脸上似笑非笑“好喝吗” 少年们对视一眼，俱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绝望。 老板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用屏风再围起来。 付云没有责骂他们，两人因此更加惴惴不安，连眼神都不敢互相给一个，尽量让自己安静地跟墙融为一体，生怕被付云注意到这儿有俩能喘气的人。 “这是秋娘，我好友。” 秋娘的眼睛极漂亮，眼尾染上红色的胭脂，顾盼时自有一种风情。她与付云自小认识，满打满算有二十多年的相交时光。秋娘朝谢微之看去，笑盈盈道“果真继承了小云的美貌。” 她解下腰间的碧玉，递给谢微之“今天也没准备什么珍贵东西，这块玉给你。” “阿满”付云叫她。 “怎么你收我玉佩时欢欢喜喜，送你儿子就”秋娘不由分说塞到谢微之手上。 付云甚是无奈“收下吧。” “这块玉放在我手里也是浪费。”秋娘笑笑。 她这块玉是绮罗玉，通体碧绿，放在灯光下碧色流淌，煞是好看，这是前朝思帝大婚时送给皇后的玉，思帝与皇后感情深厚，甚至不纳后宫三千，只有她一人。这块玉是成双成对的，共有两块。谢玉打下江山后，将双玉赠给秋娘的先祖，一代代传至秋娘。付云嫁给楚王时，她送付云一块绮罗玉，祝愿她与谢晖长乐安稳，今日又将另一块送给谢微之。 “等你有了心上人，把小云的那块送出去当定情物。”秋娘说。 “尚早，他弱冠才纳妃。” “纳妃是纳妃，心上人是心上人，不一样。”秋娘子揶揄道。 付云略一沉吟“这倒是。” 她当即从怀中取出另一块绮罗玉，与刚才那枚一般无二，放到桌上“先拿着，以免你以后不好意思要。” 秋娘又望向赵凌，赵凌紧张地盯着她，秋娘身上已经没其他装饰，唯独头上钗环不少，不会送他一支钗环吧千万不要 孰料秋娘看了他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这是南疆邛大师做的红度小刀，不知道适不适合你用” 赵凌惊喜交加地接过那把刀“给我的” 秋娘道“我丁点武功都不会，送你也不至于埋没了它。” 确实是把好刀，锋锐但不脆，若不是在酒肆里不方便，赵凌会当即找块石头试刀，他郑重地道谢，秋娘摆摆手，将四杯酒盏都倒满，一只欺霜胜雪的手举起白玉酒盏“敬今晚月色。” 她不敬在座的人，偏偏要敬美景，在座的两个少年人手足无措，付云率先举起酒盏，对秋娘子碰了一下“敬阿满。” 她们两人一饮而尽，谢微之和赵凌对视一眼，都感觉自己是多余出来的那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旧风月10 秋娘侧耳倾听“为何没有小曲” “约莫今日杜姑娘有他事。”付云回道。 秋娘扬首，长笑道“既然杜姑娘没来，那我来唱好了。” 她一手将箸敲在盘子上，盘子发出叮铃一声清脆的轻响“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方才赵凌与谢微之从街上走来，听到的就是李长吉的这首苦昼短，秋娘唱起来胜过街上歌女何止千百，赵凌觉得好听极了。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付云托腮，静静地望着好友，唱到兴起，两人抚掌而笑。 “当年你就是用这首诗去回晏公子难怪晏公子勃然大怒。”付云回忆起往事，甚是好笑。 “他勃然大怒，我还勃然大怒呢。沽名钓誉，汲汲营营，回他一句都是给他面子了。” “他确实配不上你”付云想到晏公子收到这首诗气恼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秋娘斜眄她一眼，意有所指“在你心里，谁都配不上我，你在我心里，也一样。那位我都看不上。” “嘘。”付云制止她说下去，她依然在笑，转头对赵凌和谢微之说道“时候不早了，马车在后面的街道，先让车夫送你们回去吧。” 赵凌和谢微之以不容拒绝的态度被“请”出了酒肆。 后面的巷子要走一段距离，才能到停马车的地方。两人并肩在寒夜里，纵使更深露重，白鹤巷不见一点萧条的样子，盏盏灯火垂下，巷子旁是一条江水，浩浩荡荡的水流过白鹤巷，倒映出漫天星子和点点红光，秋水如一弯银河，月华如练。 赵凌忍不住问道“那位秋姐姐” 谢微之抬首，那一刻，赵凌恍惚见到了满是寒意的刀剑，那是利刃划破冰雪的冷意，铺面而来。谢微之知道赵凌想说什么，“我不知道。” 秋娘的姿态动作，妆容眉眼，均不像是贵女，反倒有点像是风月中人。 谢微之都看出来了，赵凌自然不会看不出来，赵凌没说什么，在他心里，青楼女子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奇怪王妃如何会与秋娘相识。他并不知道绮罗玉的珍贵，也不知道秋娘家曾经有多显赫，便想从谢微之这里问问，可谢微之跟他一样茫然。 她见到的母亲，永远温柔娴静，处变不惊，不逾越分毫。互相来往的是各大世家皇亲的小姐夫人，这夜他恍然发现，原来母亲也有肆意的年少岁月，那些轻狂美好的时光，尽数被她完全密封好，他无从探知。 两人默默走了一阵，谢微之忽然开口“我只知道，她是我母亲的好友，其他的不重要。” “嗯。”赵凌笑起来，这一瞬间，他觉得谢微之可爱极了。 任明渊在四九巷旁开了家私塾，赵凌养好伤后，继续去听他师父讲课。 以往总有季连召陪他一起听，虽然季连召是最用功刻苦的那个学生，一到课上就埋首读书，但在休息时候他总能认真地听赵凌瞎说。 此番他回来，发现季连召不见了 任明渊边收拾桌椅边道“他转去城南的私塾了，你不知道” 赵凌记挂着上次麒麟司的那位大人送他去细柳营的事情，索性备好一些礼物直接去找季连召。季连召家院子颇大，大门常年不关也没什么好偷的。赵凌轻车熟路入了门，再进书房，季连召正认真地写字，见他来了，叫道“赵凌” 沈川谷坐在季连召旁，一只脚翘在椅子上，一手拂着书页在看书，见到赵凌来了，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他对季连召说道“前几天我听任过说，他们家半夜被人莫名其妙地敲门，你猜怎么回事” 季连召不知其他，老老实实道“这个任过跟我说了，他家前阵子不是被贼偷了二十几两银子，后来那人去而复还。家仆打开门没见到人，但是在门内的台阶下捡到一个锦囊，里面包着五十两银子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写道深感羞愧，尽数奉还。” 季连召让赵凌坐下，给他倒了杯水，顺口提道“我听任过说，他们家被偷那天还叫大哥去寻人，不知有没有抓到。” 赵凌的脸腾地红了，他知道沈川谷这番话明显是说给他听，沈川谷瞥了赵凌一眼，拖着长音慢慢道“呵至于捉到没有” 随着他的犹豫，赵凌愈发坐立不安，沈川谷欣赏够了他的样子，心满意足笑了笑“当然没有，若是有了，还能让他逃回去” 季连召絮絮跟赵凌讲他是如何去城南读书的，此事幸亏沈川谷从中穿针引线。任家与其他几家大族办了个学堂，请了一些学问做得很好的士子。沈川谷在麒麟司跟任家打过交道，帮过任家几次忙，便把季连召塞进去了。 赵凌心道，怪不得他当初被麒麟司追得嗷嗷叫，原来半是为了季连召能去学堂读书。 他由衷为好友高兴“你学问这么好，一定能考中进士的。” “你可别折煞我了，这回去了学堂，才发现诸多学子中，属我资质最愚钝、不堪教化。” 赵凌为他鸣不平“他们都是从小去好学堂读书，家里千万本书卷，自然起步高。但是当朝千万，哪个不是饱读诗书之辈，哪个不是玉墀前面圣的读书人，也没见他们治下多好。你努力读书，一定不比他们差。他们是朝堂的官，你以后可要做百姓的官。” “赵凌。”沈川谷翻过一页书，悠悠道，“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赵凌立刻收了声，不再妄议朝政，“总之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官的” 他三言两语，在畅想中直接把好友从考中进士升级成做官。季连召哭笑不得“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赵凌继续戴帽子鼓励他“到时候你去哪里做官，我就去哪里过日子，那时候你可别忘记你现在的初衷。” 他这话张口就来，不知对多少人讲过，只是对每个人都是真心的。沈川谷听了一耳朵，拿书挡住视线不忍去看。季连召是个老实人，当即感动道“我绝不会忘” 季连召的字是舜臣，历来叫此字的人数不胜数，大都是为臣子的父母对儿孙的期待。但季连召的字是他自己取的，在别家孩子玩泥巴滚泥塘的时候，他就梦想要做尧舜的臣子，匡扶社稷，还世间河清海晏。可他家里穷，供不起他读书，他便去书馆做工，工钱一律不要，只求老板能让他看些书。 赵凌总是季状元季状元的叫他，这回季连召终于能入真正的学堂读书，赵凌再开心不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雪里红1 京城的风一日紧似一日，任明渊裹着袍子，望着萧萧条条的天，叹道“马上就要冬天了，今年冬天不好过，雨太少了啊。” 赵凌知道他那忧国忧民的师父又开始体恤民情了，不由提醒他一声“师父，您不姓谢。” 一种茫茫天地竟无知己的苦楚在任明渊心中泛出，他温和地冲赵凌笑了笑“好好扎你的马步，再说话加半个时辰。” 赵凌投给谢微之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谢微之正专心致志地和他一起扎马步，无暇理会赵凌的小动作。 数日前，谢微之来拜访任明渊，任明渊避过他的大礼，说道“我有一个要求，不许跟其他人说有关于我的任何事情。” 谢微之本就不求扬名，这件事对他无关紧要，当场答应下来。任明渊让他从基本功练起，谢微之隔日便要进宫去念书，只有两日一来，任明渊为了照顾他，索性让赵凌陪他练习。 若是以往，赵凌肯定老大不愿意，这回虽然嘴上不停，动作却一丝不苟，他不在的时候，赵凌也没有偷懒。 任明渊心中叹息，若是以往赵凌肯这样花功夫，云中郡一战根本不会伤到根本，如今他受伤至此，短时间内看不出变化，但等到他以后到达一个关键点时，体内顽疾就会蹦出来，阻止他往更高的地方攀爬。 他今年才十三岁，然而此生于武道一途，可以看到究极了。 任明渊没有对赵凌说这件事，这个年纪的孩子，说了兴许会让他一蹶不振，任明渊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也许以后有机会能找到治愈赵凌伤势的方法。 赵凌消停了一小会儿，光站着吹寒风实在无趣，他忍不住对谢微之说“你知道马步的由来吗” 谢微之摇头，赵凌好奇问道“宫里难道不教君子六艺吗” 礼、乐、射、御、书、数，是儒家六艺，太史公言夫儒者以六艺为法。付司便是六艺全通的士子，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登科，但他不止下马能写奏折，上马还能能弯弓射箭，指挥千军。 任明渊听不下去了“你说的至少是三个朝代前的规矩。我朝只有太宗会上马迎敌，现在要是有人建议皇子去射箭驾车，是要推出去砍头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谢微之轻轻说了句。 任明渊赞同“是这个理儿，居高位者，一举一动牵扯无数人的利益荣华，好好在庙堂上高坐才是最安全的方式。” “那你肯定不知道马步的由来。”赵凌笑嘻嘻对谢微之说，“你看它有个马字，就是跟骑术有关，知道骑兵吗太宗为什么要建十三边镇，还不是因为打不过蛮族。” 谢微之认真辩驳“不是打不过，只是他们是流动作战，烧杀抢掠完了就走，我们的百姓不能离土。” “那蓝万将军带了十万士兵，士兵又不是百姓，千里迢迢去打仗，怎么一场红山之战就打乱了”赵凌拿出史实说服他。 “是因为军队训练不够，军心不齐，士兵都是从其他郡县抽调来的，粮草也没到齐，种种加起来，才造成失败。” “那也不能一次冲击就全散了吧贺兰裴才带了五千人，以五千人杀十万人，光站着不动都要杀好久，怎么一夜间就大败” “兵败如山倒，历史上哪次征战最后的战役不是如此非蓝将军之错。” 赵凌一拍手“你说对了，兵败如山倒，骑兵就是一种压倒式的战斗方式，你想想你要是步兵，拿着长刀站在第一排，这时候一群马匹极快地向你奔腾呼啸过来，马上立着一个穿重甲手持陌刀的士兵，碗口粗的马蹄眼看就能践踏到你身上，被踩一脚必死无疑，你会怎么办” “肯定是移开，你一移开，后几排纷纷躲闪，队列不就乱了一乱，大家各自为战，这时候敌人的步兵保持队列密密地冲上来，不就死定了可能还有一些没有散开的步兵保持秩序，聚拢来的骑兵最喜欢朝这些人冲去，骑兵几个来回就能冲散他们。把他们交割分开后，这支队伍彻底没救了。” “我们有弓弩可以靠弓弩齐射，去抵挡骑兵。” “你知道一支弓弩造价多少吗就连你家旁边的细柳营才多少弓弩，射出一支就少一支，这哪里是弓弩，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且非要骑兵到数百步内才能用，那够发几轮的到时候骑兵过来了，弓弩手怎么办经验丰富的弓弩手死一个少一个。” 谢微之还想说火器，然而想了想那昂贵的造价，闭口不言了。陛下送给他们家几只火铳，外面是用生铁做的，十斤生铁才能练成一斤用来做火铳，里面塞上铁弹丸，射速极快，若是瞄准，敌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这毕竟不能大规模投入使用，而且使用极为麻烦。 但谢微之仍然不服，不知不觉中，两人早就忘了一开始的话题是什么，他们已经一人代表蛮族，一人代表大衍，唇枪舌战起来。 “我们也有马匹与骑兵，骑兵弓弩手和步兵可以相互配合，一样可以冲散对方。他们人数不足，几轮打下来，男丁损失多半，我朝坐拥四海，可以源源不断抽调人手。” “哪儿有马”赵凌指出这个问题，“河西走廊靠你曾祖父堪堪守住，他被迁回京城后哪个将领能守住没有草原，哪里能养马十几年前乌桓俯首称臣，每年从关外送来数万匹马，现在人家要打我们，一匹马都不给你你能怎么样” “牧监，即使失了河西走廊，二十三个牧监仍在。” 牧监是太宗定下的规矩，在大衍共开辟二十三个养马场，让牧监负责养马，上牧监勒令养五千匹马，中牧监勒令养三千匹马。光这二十三个养马场，就能源源不断产出数万匹马。 “你说中原的牧监吗”赵凌笑了一下，“你没去过，牧监把地租给佃户，原先的养马场被大片大片田庄覆盖，马匹只窝在狭小的草上，不能奔跑的马永远成不了战马。” 谢微之忽然安静下来，他想起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回付家，付司那时跟付云说起朝堂的事情，长长的阳光照进窗中，谢微之看着光斑里的尘埃漂浮，听见曾祖父叹息“齐侍郎向陛下上书，割东平监为屯田。陛下的意思，嫌养马太费钱，又苦于今年粮食欠缺，东平流民太多，隐隐也不想要马场了。” 那件事的后来结果，谢微之没有听到。然而据他对当今天子的了解，东平监十有被废了。 谢微之慢慢说道“你说得没错，我们有我们的短处，他们有他们的长处，我们不能以短攻长。” 赵凌盯了他一阵，久久不语。 “怎么”谢微之抬首去看他。 赵凌盯着他，发现谢微之有个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的优点，哪怕再激烈的争锋，当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都会毫不犹豫的承认。再对比自己，赵凌万分羞愧，他讷讷道“我一开始想说什么” 任明渊听他们俩吵架听得乐不可支，见他们彼此不气了，才道“吃饭了吃饭了，待会儿再说扎马步的事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雪里红2 “马步是从骑兵发源过来的”赵凌在饭桌上，终于想起一开始他想说的话，“骑马作战时，双手要拿武器，只能依靠双腿去夹住马匹，马奔跑跳跃时不仅不能倒，还要在马上与对手交战，所以腰腿的力量非常重要。时间长了，这套骑兵的训练方法成为练武之人的基本功。一般人能扎半柱香已经很不容易了，扎半时辰以上的可以称为高手了。” 谢微之扫了他一眼，看到赵凌一脸“快来夸我啊”的样子，终于发现他是在炫耀。 “咳，好好吃饭。”任明渊岔开话题，“明天是腊八，你们想去哪里玩” 赵凌欢呼“去七宝寺排队领粥啊” 他牵了牵谢微之的袖子“你明儿要去宫里吗” “不去，陛下和太后并诸位皇子都要去祭祀，我去宫里也没有人。” “太好了，那你跟我们一起去七宝寺吧。” 七宝寺每年腊八都会施粥，喝了这碗粥明年福禄多多，赵凌是不怎么相信神佛的，但他少年心性，想去凑个热闹，他每年腊八在京城时，都会去七宝寺讨一碗粥喝，不去倒似少了点什么。 付云这几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谢微之犹豫了下，留了点余地“我问问我母亲，她明日不知有没有事，若是没事，我再来。” “那时候你再来粥都分光了这样，你明天若是来，直接到七宝寺东边的巷子里，我们在那儿见面。” 两人约定好时间，谢微之乘坐马车归家。赵凌取出一个盆子，呈上煮过的热水，端到院子里，等水在外面晾一夜，结成冰了，明儿个敲一块吃，有好兆头。 任明渊倚在门口，望着来回奔波的赵凌，“今年不在京城过年了，我们去宣府。” 赵凌放下盆子，惊讶道“去宣府干什么” “咳，我有个老朋友去世了，他之前把地契财产都托付给我，我去处理下他的遗物。” 赵凌狐疑地盯着他，一时竟判断不出他师父话里的真假。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还会骗你”任明渊心中一痛，深刻感觉到自己做师父有多么失败。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太快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新年那天，正好有一支商队去宣府，我托了人把我们带过去。” “好。”赵凌拍拍手，他丝毫没觉得过年时跑来跑去有什么不对的。 次日天还未亮，师徒两人都醒来，冒着寒风去七宝寺。 七宝寺是谢玉下令造的，高达七层，巍峨壮丽，外墙用红砖砌成，每年的腊八、春节、十五、中秋，都会施粥。施粥的钱光靠香火不够，是朝堂和京城大小商户合伙捐的。 他们走到七宝寺时，天已蒙蒙亮，寺前排了上百人，所幸施粥的棚子也不少，寺院正门的墙前排了一排棚子。赵凌没看到谢微之，估计他不会来了，索性去领粥。他蹭了一会儿挨到前排，看到煮粥的小姑娘似乎有些眼熟，小姑娘恰巧抬头往外望了眼，跟赵凌的视线对上了，她惊喜道“赵凌哥哥” 冬芷一身素色衣衫，长发被簪子挽起，用布罩住，脸上沾着灰尘，模样要多朴素有多朴素。她搅了下粥，拨了拨柴火，对分粥的僧人说道“道安师父，能否给我朋友施一碗粥” 名为道安的僧人双手合十，将碗递给赵凌，赵凌拿到粥，发现走后门来的确实不一样，碗大了很多，盛的粥也比往年多一些。 冬芷又对那僧人说“失陪一下，我跟我朋友说两句话。” 她提着裙摆款款走出来，少女眸子清亮，年纪虽小，已见丽色，她说“赵凌哥哥，我家来年开春就要回临安了，可能不能来看你了。” 她们冬家本就是临安出来的，如今回临安也属正常。赵凌笑道“没关系啊等以后我去临安了找你。” 冬芷勾起唇角，她知道赵凌只是在劝慰她。这个世道，天南海北一分开，往日的友人几乎等于销声匿迹了， 但她还是使劲点头，欢喜道“好，我等你来找我，临安冬家只有一家，你随便问人就能找到。”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回去煮粥了，任明渊望着小姑娘的背影，感慨“冬家这是要培养她做继承人啊” “她”赵凌的惊讶转瞬即逝，是了，若不是拿她当男子培养，怎么会在腊八这个日子送出来施粥，即使冬家捐钱了，随便派一两个仆人也就行。这是冬家看她年纪太小，慢慢培养她，一步步让她接触台面的人。 赵凌往后探了探身，见到一旁的巷子口停着辆华贵的马车，车上缀着一个“楚”字的标识，他喜笑颜开，捧着粥跑去车前。 车帘掀开，谢微之走下来“抱歉，来晚了。” 赵凌一口未喝，端着粥到他面前，“你先喝，喝一口来年健康福泽。” 谢微之笑起来“好。” 赵凌以为他最多会抿一口，没想到他竟喝了一半，“很好喝。” 他把碗递给赵凌“多谢，我家里面还有事，先回去了。” 马车一溜烟地走赵凌面前奔驰过，赵凌愣了一会儿，问师父“所以他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喝口碗粥” 任明渊道“你千里迢迢跑到七宝寺，不也只为了喝口粥吗” 赵凌觉得很有道理，顿时理解了。 宫内的大殿里一向不燃香。 只因天子不喜欢香味。他还是太子时，先帝极为宠爱他，知道这点后，便下令宫内禁止用香，太子当上天子后，照例如此。 现下天子的眉头紧锁，一旁侍奉他多年的王永王公公提醒道“陛下，楚王在外候着呢。” “你说他会不会恨朕。”天子出声问道。 王永知道自己侍奉的这位皇帝绝不是优柔寡断之辈，皇帝只是自言自语，他并不需要给出什么回答，他宽慰道“普天之下皆是皇恩，无人可以恨陛下。” “你说的对，可罢了罢了，这回就全权听他的吧，叫他进来”皇帝仍然忐忑。 王永极少见到这种情况，但主子家的家事不是他能操心的，他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唤楚王进殿。 大殿掩帐，尽管无人燃香，谢晖踏入殿内的时候，仿佛闻到若有若无的熏香味道，这香味已经跟随他二十年，一到进宫的时候，更加浓烈。 他站在丹墀前，俯下身对上面的人深深一拜“陛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雪里红3 大殿的门开了又关，王永俯下身，一动不敢动。方才他听见了所有的对话，这种对话在他几十年的生涯并不少见，每一句都是明晃晃的杀机，能决定千万人的命运。他早就习惯了不与任何人言说，这些秘密将会伴随他埋进土里。 皇帝不再皱眉，他的心情很好，敲着桌沿问王永“大理进贡来的西海棠开了吗” 谢瑾爱花鸟、爱琉璃、爱烟火、爱玉石、爱箫鼓1，王永知道圣上惦记着大理的奇花，“开了，昨儿刚开的。” 多日的愁容一扫而空，谢瑾起身“走吧，带朕看看。解决了这事，国库终于能宽松些了，再给琉璃司拨些钱，来年春让大理多敬献些其他的过来，年年海棠，迟早要看厌。” 王永顺着圣上的意“大理那边说，捉到了一只貔貅，准备送过来，这是吉兆啊” “貔貅”谢瑾来了兴趣，脚步一顿，“长什么样” “似熊，身上皮毛是黑白两色，力气极大” “是吗去把画卷拿来，先生应该会喜欢的。”谢瑾知道大理肯定会先递来画卷，他也不急着看海棠了。 “奴婢这就去。”王永换了个小太监过来伴着皇上，他独自出了大殿，背上密密的一层汗被风吹过，愈发的寒冷。 不能说、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想，在深宫里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这些暗在的规则。 陛下总觉得他没有主见、不堪大用，哪怕他陪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但陛下明显对掌管麒麟司的祁峰更看重，兵权、红批权，他一概不争不抢，底下人拼了命地去争抢来这些东西，舔着血往上爬。 可王永知道，他们会死在最盛时，越风光，就死得越惨。而他会平平稳稳到老死。 这就足够了。 除夕那天，赵凌被谢微之请去看戏。楚王府请了最负盛名的戏班子，楚王照例不在，院子里下满了雪，他们在大厅内搭了戏台，坐在下面看戏的就三个人付云、谢微之、赵凌。 付云让丫鬟不停地端来点心和茶水，几趟下来，赵凌旁边的小桌子上堆满了食物。 那厢在台上咿呀咿呀唱着，唱的是前朝寇相的故事2，前几折金戈铁马，沙场万里、大败敌军，赵凌听得摇头晃脑，及至唱到配犀带朝北方跪拜一节，赵凌心里重重叹了声气。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历代直臣常见的命运。然而仍有人前赴后继，不以天子为忠，以国为忠。 付云问“若你们是寇相，该当如何” 兵临城下，天子想抛弃都城逃亡南方，寇相力排众议，逼迫天子御驾亲征，成功保卫家国。但他屡次三番强迫天子的行径在天子心中埋下了深深的刺。 谢微之观察一遍四周，见到戏台离这里有段距离，左右无人，此处讲话不会传到其他人耳中，方才开口“会找人劝谏。” 他不会自己上去劝谏帝王，无论胜败，天子总不会希望有一个忤逆自己的臣子，这是人之常情，亦是历代臣子头上悬挂的凛冽锋锐的刀剑。 赵凌想了想“我应该还会像寇相一样，大不了经此一役，我立刻解甲归田，好好回去种地。” 付云又问“若你们是天子，该当如何” 异族铁骑踏来，天子和满朝文武本欲南渡，寇相以一己之力让天子御驾亲征。天子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满腔不情愿地北上督军。 赵凌哈地笑了一声“若我是天子，就没寇相大放光彩的机会了，此战不是敌军败，就是我军败，没有和谈的机会。” 谢微之“我不会满足与一纸盟约，敌军深入我地，粮草不济，我会焚烧周边村落粮草，聚民于城镇，通知北地军队，前后夹击，大败敌军。” “少年意气，”付云饮了口茶，丝毫不奇怪从他们口中听到这些话，“不过有些轻狂之气才好。” 赵凌临走前，付云吩咐人去取了一百匹布、一百册书、两只璋器、两块砚台、十根狼毫、双鱼金锭子等物。赵凌推辞，付云对谢微之说“你去跟辛玉看看，礼物有短缺没有” 等谢微之离开，屋内除了付云，就剩下赵凌，付云轻声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微之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气，现在他有我照看着，有天我终究会不在。他性子固执乖戾，我希望即使我不在了，有人能照看他一二，他也不至于走上邪路。” 赵凌隐隐从她话中听到不安“夫人是什么意思” 看到赵凌如临大敌的模样，付云笑起来“别紧张，我就算再能看着微之，他总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到时候是你们这群年轻人做主。” 赵凌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他刚离开，谢微之踏入屋内，付云让谢微之关门，沉重的大门缓缓关闭，付云命令他“跪下。” 谢微之抬头向付云看去。 他一直觉得母亲很高，付云身姿高挑，是比大部分女子要高，可谢微之已经逐渐跟她一般高了，他仍觉得在母亲身边，他是个年纪尚小的孩童。 但他如今这样望去，母亲不过是个瘦弱的女子而已，纵使嫁得皇家，处处如履薄冰，不敢多说一字，做错一步。比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的身份不易太多。 少年跪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付云。 付云道“不管遇到多少困难，都没关系的，那些苦难迟早会过去，等你回头看去，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父亲从未教导过你，私心来看，你更像是付家的人，不像是谢家的人。可我倒是希望你更像谢家一些，不要太委屈自己。” 女子偏头笑了笑，她的一缕发丝垂在身前，荡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声音柔和许多“以后遇到喜欢的人，不要畏首畏尾。人生毕竟太短了。” 屋子的门被敲了三下，男人低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夫人，可以启程了吗” 付云抱住谢微之，她轻轻亲了下少年的眉间，“愿我儿安好。” 大门打开，门外的男人一身黑衣，衣裳是以云锦织就，上绘金色麒麟，他怀抱一把尚未出鞘的长刀，行了个大礼“麒麟司赵千户麾下沈川谷奉皇命办事，有所叨扰，望夫人谅解。” 付云拢了拢长发，浅笑道“说什么叨扰，你们也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走吧，被别人瞧见就不好了。” 她款款跟随麒麟司的人走远，这天是除夕，楚王府张灯结彩，到处都挂上通红的灯笼和鞭炮，贴上了新的年画和春联。这天下了隆冬的第一场雪，漫天大雪中，付云渐渐从雪中消失，她仿佛不是去往诏狱，而是照例去往皇宫问候。 谢微之站在雪里，纷纷大雪落在他的眉梢眼角，落满他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衣衫，他久久立在庭院中，一动不动。 他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从那一刻消失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雪里红4 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一岁节序，此为之首1。 岁首的第一日，谓之新年。 饮屠苏酒、赏灯、放鞭炮、守岁普通人家的新年，家人团聚在一起，不管一年有多困苦，也要吃一顿好的，凑着暖酒，全家其乐融融，再放一串鞭炮驱走霉运，新的一年总会更好。 达官贵人的家里，则多了一件事拜访。 派留在各地的官员，在年关时会回来述职，往往要走动上下关系，封边的各位官员调动回京，也需走门路，即使是在京交情熟络的官员，也需要给上级、朋友、下属送礼，以示亲近，想要保持人情，是需要一点点关系累积起来，不能有分毫闪失。 祁府门前宾客云集，马车从府前大门一直排到潮白河的河岸。沿路鞭炮声齐响，溅起细碎的雪花。 雪下了一夜，大雪深数尺，有些路因为被来往的马车不停碾压，压成近乎透明的冰，映出蒙蒙的太阳。 祁府门前陆续有官员拜见，一批又一批的人似潮水般来回，有相识的便互相拱手“齐大人真巧。”“胡侍郎有礼了”一派喜气洋洋。 门前有个人孤身而立，跟其他人格格不入，他站在雪里已有半个时辰，却是默不作声地站着，仰头望着府上的红绸和灯笼，神色平静。 祁府的大管事出来，低声哀求道“世子，我家爷是真没回来，您看这天寒地冻的，您先回去，等我家爷回来了，我们再禀告他。” 少年终于露出了点表情，他对管事微微笑了笑“有劳祁将军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蜀锦织就的小袋子，上绣的麒麟华丽精美无比，一看就是顶尖的绣工所刺出，里面物品的棱角，看起来像是玉石之类的东西。 他将袋子塞到管事手中，“大人是祁将军身边得力的人，还望大人引荐一二，小子不胜感激。” 管事本不想收，但他垂眼看了下那只蜀锦，绣的麒麟太过于好看，自家主子应该会喜欢，他便收了，再三行礼“世子折煞了，待我家爷回来，我转交给他。” 谢微之又取出另一只锦囊，递给管事“大人辛苦了。” 祁峰正在书房翻阅书信，看到管事进来，微微抬眼“他还没走吗” 祁峰长得好看，眉眼柔和妍丽，秀美若女子。他七岁入宫，若不是读书用功加之长得好看，谢瑾也不会从众多太监里选他做身边侍从，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儿，无非是比别人更懂皇上的心，更会奉承皇上。一个人，若知道自己优点在哪儿并善加利用，是断然会成功的。 “没，他还献上了一样礼物。”管事双手奉上。 祁峰瞅了眼，笑道“世子有心了，你收了吧。” 管事犹豫片刻“就一直让他站着外面那么多人” “若不然呢”祁峰放下手中的书信，朝北方拱了拱手，“我们是陛下的奴婢，这是陛下的家事，容得到我们去插手” “可陛下与楚王关系匪浅” 祁峰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那又如何楚王还会登大宝么这件事明面上是麒麟司出手，谁不知道我们是替陛下处理脏事的陛下更加知晓。说句大不敬的，我一生功过系于陛下身上，把陛下伺候好了，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大管事退下，祁峰合上书册，再摊开另一本册子，上面是麒麟司对于前段执行任务的报告，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沉吟片刻后用笔一勾“沈川谷看起来无权无势，就用他吧。” 细细密密的雪从天暮降下。 宫内繁华无匹，张灯结彩，厚重的雪堆被宫人扫在一旁，清出道路。可雪花不停歇地落下，落在琉璃瓦瑞兽上，乌黑陈旧的宫瓦被雪压得摇摇欲坠。 文襄太后十六岁就入宫，入宫后独得圣宠，自己生的两个儿子双双早逝，先帝将谢瑾交给她抚养，并立了年纪尚幼的谢瑾为太子。 先帝因受夺嫡之苦，不想让太子重复他的路，亲自为谢瑾扫开一切障碍，因此谢瑾是顺风顺水的长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谢瑾虽骄纵轻狂，但仍不乏良善，尊师重道，对文襄太后十分敬重。 是故谢微之知道，若文襄太后开口，可保付云平安。 文襄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谢家子弟，叹了口气“皇上的意思，哀家也没有办法。” 侍奉太后的宫女拉起谢微之，柔声道“世子不必心急，王妃是谢家的人，陛下不会怎么样的。” 太后吃了口茶，垂眸轻轻说声“她是付家的人。” 一句话重若千钧，谢微之猛地抬头望向太后，又立刻垂下头。 他缩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捏起来，掌心被指甲抠出鲜血，他抑制住全身的颤抖，不让自己表情出任何异常。 太后此言判了付家死罪，他哪里不知道其中原因。 谢瑾初即位时，刚刚弱冠，朝中势力纷繁不齐，文襄太后欲效仿武氏垂帘听政，刚露出一点意思，付司就与裴太傅联合诸势力一起逼文襄太后让位。 当时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太后深居简出，再不过问庙堂事情，朝中众臣已经换了一批，大多都忘了这件事，可太后仍没有忘掉。 谢微之跪拜再三“她是微臣的母亲，既然嫁给谢家，就是谢家的人，付氏再大，也不过是臣子，进贡上来的东西，不能算付家的。” 太后放下茶盏，温声说道“好孩子，你这话说得不错，但你找错了人，你该去找你父王。陛下放不放就是一句话的事，难道他不会顾忌到兄弟之情” 这句话像是一把凛冽的寒刀，一刀斩开谢微之不愿去想的幻境，露出真实可怕的现实。他用尽浑身力气应道“好。” 谢微之踏上长长的宫廊，寒冬的夜来得太早，一盏盏明亮的灯笼点亮，谢微之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敲响，似是在祝愿今年的好日子。 想必有无数炊烟袅袅，无数的人声鼎沸，为新年欢腾，再贫寒的家庭，也少不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通宵爆竹一声声，烟火由来盛帝京。 宝炬银花喧夜半，六街歌管乐升平。 他望向纷繁的大雪，瑞雪兆丰年，来年是个好年。 1吴自牧 梦粱录正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雪里红5 深宫内的日子清净，素月将宫女送来的花小心地捧给文襄太后，一边觑着太后的神色，见太后心情不差，便问道“付云怎么说也是皇家的王妃，太后您不是最疼世子稹，为何不答应了他” 文襄微微笑起来“你觉得付云此人如何” 素月年岁不能算小了，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十多年，算起来比付云还要大上几岁，她迟疑道“有才华却困于一笼。” 文襄太后赞许“你说得多，她成亲后还算收敛，未出阁时不知留下了多少诗文言论。付家之所以倒，有部分是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若是付云是男子，圣上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扳倒他们。” 文襄太后伸手攥起那朵花，细长瘦削的手指抚摸柔嫩的花瓣，捻起花朵，用指甲一掐，透明的汁液随之渗出，“这花我不喜欢，让人换一支潜溪绯。” 素月忙捧清水和丝绢过来，为太后清洗。 “世子还小，若是其他老实本分的女子也就罢了。放这个女人在世子旁，她还不知会如何影响他，何况我又甚是喜爱他，一时的丧亲之痛可以经过岁月慢慢磨到消失，等他长大就懂得圣上这样做的道理。他是攀附在皇家的枝蔓，不是臣子们捧起来的世子。但若是让付云在他身边，长年累月下，世子说不定会生出什么心思。” “当然，”太后笑笑，“这是陛下的事，我们做妇人的，不让陛下操心就是，陛下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轮不到我们置喙。” 赵凌跟着车马荡荡悠悠地来到宣府镇，一路风尘仆仆，恰好到宣府时，赶上了上元节。 宣府镇的城墙巍峨挺拔，直插云霄，晴冬天空湛蓝，映着长不见边的城墙，越发如冰川积雪，高不可攀。 赵凌赞叹一句“这么高这么厚的城墙，怎么才能打下啊” 任明渊听到这句话，差点没呛到，他究竟教出了怎样的徒弟，看到重镇的第一反应是怎么攻下随即一想，当年高祖发出“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感概时，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天下之主，长安侯说“彼可取而代之”时，也未曾料到会争霸天下，两人的豪言壮语都完美契合了当初的感慨。根据这句话，任明渊觉得赵凌出则为将的可能性大一些，还是那种只知道闷头打城墙的先锋军。最大的可能是浑身被插满羽箭仍在高呼“攻城” 他心里念叨做什么不好要去做大头兵。 赵凌眼巴巴地望着城墙，完全不知道师父在心里绕了一圈，就给他的未来算了一卦，并为此忧心忡忡。 宣府镇城周二十四里，作为镇来说大得吓人。他们跟商队分别，一路问人，找到了任明渊故友的宅子。 任明渊用送来的钥匙打开陈旧的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纷纷扬扬的灰尘洒在地上，赵凌被呛到，咳嗽了好几声。 宅院极大，中庭一棵老树盘根错节地扎根在土里，两侧是厢房，赵凌迅速地跑到尽头，厅后面又是一方院落。 总共三进的宅子，年岁不轻，雕刻窗户的花纹、蹲守在房顶的瑞兽、垂下来的鸟笼、乌木的椅子每一样细节都昭显着我家主人非常有钱 赵凌的心情十分微妙，他现在隐隐觉得师父的朋友们非同小可，那么师父能让自己混成这个样子，大概在朋友们中间也是难得一见了。 任明渊看也不看宅子，随便进了间屋子，把床铺抖了抖，铺上新的，把包裹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卷了卷，让赵凌去提水烧水。 赵凌把水端到火上，趁着烧水的功夫，一溜烟又在屋子里东窜西窜。 这个年纪的小孩浑身精力用不完，乍到了新地方，看花了眼。赵凌取下那个鸟笼，笼子做过精致，旁边的屋檐下放了一把躺椅，想必原先的主人是边坐在上面纳凉，边逗鸟玩。 这般考究的贵人，怎么会没有亲人呢 他的好奇心一起，瞬间席卷了五脏六腑，仔细地探查宅院中每个角落，把找到宅院主人的真实身份当做探案一样去做。 终于让他在书房里，发现了一柄剑。 剑鞘朴实无华，做工算不得多精美，有个部分被磨损，那是长年累月用手握着剑鞘导致的。 赵凌没有拿出剑，就知道是把好剑。 它是一把实用的剑，又被有钱的主人一直握在手中，想也知道质量极好。 书房里密密麻麻的一排排书，即使人故去了，赵凌也不好意思堂而皇之地翻书，他满怀遗憾地去端水。 任明渊喝过赵凌递来的热水，“走吧，上街去看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元夕是难得的节日，这一日，即使家规再森严的女子，也会踏入街巷，去看花灯、猜灯谜。宣府镇作为重镇，人口极多，一半的士卒又被允许休假，大街小巷都围的水泄不通。 师徒俩坐在路边，吃着一碗元宵，芝麻馅儿的香甜可口，赵凌吃了一口，忽然想到如果谢微之在，一定会喜欢这种馅儿的。 不过他家什么没有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宫内与皇亲国戚共宴，就是上街去看京城的花灯吧。 那碗元宵还没吃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尖叫“有小偷” 赵凌放下碗，回首望去，有个年轻女子惊慌失措，一个男人的身影嗖地从赵凌面前窜过。 他还未及细想，身体已经做出反应，挡在男人面前，男人一惊，见到是个孩童后脸色凶狠，举拳便砸。 赵凌躲过一拳，手哗地沿着他的手臂，推到他的心肺处，重重一掌下去，这一掌用了赵凌浑身的力气，但是打在别处，也不至于造成太大损伤，偏偏打在无比脆弱的心肺处，男人明显没有练过，不知如何躲避，心肺宛如裂开的痛楚瞬间击倒了他，他哐地跪在地上，浑身抽搐。 赵凌目瞪口呆地望着男人，一时疑心他是和女人联合起来碰瓷的。 他嗖地一下跑到不慌不忙吃元宵的师父面前，拉起小摊子上的师父，“快跑” 任明渊看他的表情，就把他的心思猜到十成，他心里哈哈大笑，丢下几个铜板，面上严肃地跟着赵凌走了。 女子走到跌倒的小偷面前，迷茫地望着周围，见一时找不到人，一脚踩到小偷背上，狠狠地踢了他几脚“叫你偷本小姐的钱胆子够肥大牢随时为你开着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雪里红6 两人东绕西绕，从另一条巷子里穿出来，若无其事地赏着花灯。 有一处众人熙熙攘攘，纷纷欢呼，赵凌扒着人群，挤到前面，就见一只飞箭冲天而起 ，嗖地穿过高耸的大树，树上悬挂的灯笼纹丝未动。 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那卖家拱手笑呵呵道“有哪位壮士再试一下，只要一文钱，射中即有礼物相送。” “别说一文钱便宜，就你箭这么轻飘飘的，射一百次都射不中”方才那个没射中的年轻人出言讥讽。 “哎，愿赌服输啊，小老儿出来做生意，当然要薄赚一些，这位壮士您只是运气不好，再来一次定能射中。”卖家继续笑呵呵地吆喝。 那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站在一边围观去。 赵凌来了兴趣，摸出三枚铜板“给我三支箭。” 老板喜笑颜开，把三支箭递给他，围观人见这么个小孩子，心下就已经小觑了三分。 赵凌一拿到箭，心里惊呼一声，这也太轻了吧 箭越轻，越容易被风影响射偏，何况此夜乃上元节，冬季风寒潇潇，风势万万不能以温柔来形容。灯笼悬挂在最高的枝上，缥缈不可及，赵凌都怀疑老板是怎么挂上去的。他抬头看到老板的笑容，方才的和蔼可亲顿时变成了老奸巨猾。 他拉了下弓，弓倒是做得不错，需用大力才能拉满，他把箭放上去，雕弓如满月，眼睛定定凝视明黄的灯。 那灯打着转转，被风吹得晃来晃去。赵凌一箭射去，箭矢如流星飞过，冲向树枝，堪堪从灯笼旁边擦过。 围观群众照例很不给面子的发出嘘声，赵凌也不在乎，又拿起一支箭，架到弓上。 这一箭射得极佳，明明该正中灯笼，然而一阵风吹来，灯笼顺势往旁边一拐，完美地避开箭。 “”赵凌觉得这灯笼可能成精了。 第三箭他屏住呼吸，用尽心神，箭矢噌地朝灯笼飞去，丝毫不差地撞到灯笼上与灯笼撞个正着，好像以卵击石，悠悠掉下来。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旋即冒出一片疑问。那箭撞是撞到灯笼上，然而擦了下，立刻从灯笼上掉下来，灯笼完好无损。这到底算不算射中 “老板，你使诈啊”赵凌把弓拍到桌上。 老板赔笑“这位小友不能这么说，箭掉下来，您不能怨我啊，射没射中我说了不算，要看事实的。” 赵凌翻了个白眼“你这明显是灯笼的做工不对，要不要我给你摘下来，让周围人评评理大家说好不好” 围成一团的人群纷纷起哄“好” 老板见事态难下，立刻转圜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小友如此英武，您喜欢哪件东西呢随便选。” 赵凌扫了一圈，见没什么想要的，看到围观人群里有个男人，男人的肩头坐了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后面的小玩意儿，还伸出手指指向一把小刀“那个要那个” 他爹漫不经心地哄着他“嗯嗯好。” 赵凌点了点那把小刀“就要那个吧。” 赵凌取了刀，转身走到男人面前，笑盈盈地逗那个小孩子，“小朋友，你喜欢这个呀” 小孩望着他手中的刀，没说话，但眼睛都直了。 “来，送你。”赵凌摊开手掌，平递到小孩身前。 他爹讷讷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小孩子敏锐地发现父亲的推辞之意，立刻攥住刀放到怀中，甜甜地喊“谢谢哥哥哥哥你真好看” 赵凌被哄得心花怒放“没关系，看来令郎是个将才啊。” 男人的神色有些尴尬，他咳了一声“这是俺闺女。” 赵凌的笑绽到一半尴尬地停住了，还好众人的欢呼声及时为两人解围，他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过，赵凌猛一抬头，流光般的箭穿过天空，嗖地直直射入灯笼里，哄地一声，灯笼炸开，耀眼的光芒在空中迸裂开，洒了一把又一把的细碎萤火，漫天的火树银花齐齐绽放，瞬间胜过一轮明月，照亮十五的宣府镇。 原来老板还留了这一手赵凌朝老板看去，只见老板也呆呆地凝视空中，他师父放下手中的弓，几步走到他身侧“走吧。” 赵凌心思急转，不由笑了出声“老板气死了。” “出来做生意，愿赌服输罢了。”任明渊心情不错。 这灯笼不是纸糊的，等闲人射中了灯笼，灯笼也完好无损，任凭老板摆多少天摊子，客人都必输无疑。不过每天散摊时，会有老板的人用特殊的铁箭，一箭刺透灯笼，做出浩大的声势，来个噱头。任明渊却一箭把老板的噱头提前弄出来，老板还要再挂个灯笼上去。 “不过师父你怎么破的那箭那么轻，我射中他都要靠运气。” “你内力不够，等你再练个十年八年”任明渊的笑意忽然敛住，赵凌奇怪地望着他“怎么” “咳，等你练个十年八年的就能到了。” “这么久啊”少年人总是梦想着一日之间天下第一，力压群雄，十年八年可以算是漫长无期的时光，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赵凌在豪宅里没躺几天，就被师父赶出去找卖家。 他不舍“这么好的宅子，为什么要卖了” “不卖干什么当别府养着吗你以为你师父是封疆大吏啊”任明渊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快点卖了换粮，马上就到立春，粮价又要涨了。” 赵凌知道师父又要开始每年春的接济行动，比皇家每年的春耕还要规律。赵凌每天练完功读完书，趁着天尚未黑时，提着鸡蛋去找邻居，问问他们要不要房子。 大衍律法规定“应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要,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 他存了点心思，旁敲侧击问原主人消息，只知道原主人财产富足，每日深居简出。更多的探查不出来。 一日赵凌在院中正练刀，门被敲响，打开是邻居府上的丫鬟，那丫鬟领身后站了个少年，朝他拱了拱手“敢问贵宅是在找买家吗” 少年自称是京城某商户的家仆，家主准备在此短暂定居，特意前来派他找房子。赵凌瞌睡送上了枕头，两人当即定了个大概的数目，约定三日后去见官牙，由官牙来定房价。 两人聊得很愉快，少年主子家相当有钱，并未在钱财上有所克扣，很是公正。离别前两人碰了一杯茶，少年右手捏着茶杯，抬到唇前，象征性地抿了抿，唇角带笑。 赵凌送走他们，仔细回想了下少年的姿态。 他见过的人极多，刚才那个少年不太像是商人家里出来的，虽是个奴仆，态度却甚是矜贵，可历来士农工商有分，商人之家里，没道理能有这种从小俯视人的贵气，倒有点像是宫里出来的。 不过这些跟他都没什么关系，师父给他立了军令状，不在规定时间卖出去是要抄一遍四书的。任明渊急吼吼地盯着粮价，生怕有天嗖地涨上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雪里红7 清晨，宣府镇笼罩一层浓郁的乳白色雾气。 冬日呵气成冰，雾气弥漫，勾勒出一幅北地苦寒萧瑟的画卷。赵凌带着任明渊去官牙交易，官牙的人记了个数，将房产记到少年名下。任明渊按手印前，瞥了眼少年。 两方商量十日后任明渊一方搬出，钱已拿到手，三人刚迈出门槛，一个紫衣小姑娘恰巧走进来，她瞧见了少年，驻足不前。 少年对她打了声招呼“纪小姐。” 小女孩对他冷嘲一声“你家主子还没到，就迫不及待地来这儿收拾窝了” 她的话语极尽嘲讽之态，但她年纪小，嗓音软糯稚嫩，完全没有威胁之感，更多的是可爱骄纵。 少年面色不变，侧身行礼“纪小姐，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容在下先行告辞。” 纪斐挑眉道“回去跟你家主子说一声，宣府非常乐于见到他来到，不过能不能守住，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我会把话带到的。”少年拱拱手，又冲任明渊和赵凌打了声招呼，先行走了。 任明渊和赵凌也准备走，纪斐却挡在他们身前，目光在赵凌脸上扫了一圈，疑惑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们是京都人士，刚到宣府镇，小姐大概认错了。”任明渊不欲与她纠缠，要带赵凌回去。 “不对，就是你上元节帮我制住贼人的。”纪斐终于确定，伸手一把攥住赵凌的衣袖，她笑起来，方才的嚣张全然不见，颊上露出酒窝，“谢谢你你之前为什么要跑” 纪斐眉眼细长，不说话时是个温柔甜美的小美人，然而一说话，往往有股轻佻的讥讽感，让赵凌想到了常驻边关的士卒。这回一笑起来，又格外好看娇美，赵凌生出一种变化莫测的惊悚感。 任明渊把赵凌拉到身后，对她说“小姐认错了。” 他直接拉着赵凌往外走，纪斐拦不下他，喝道“站住” 任明渊没理，纪斐眉头一挑，怒从心起，“给我拦住他们” 院子里站着三三两两的衙役，听到纪斐的命令，纷纷围过来，堵住他们的去路。 任明渊不想动手，转身无奈地望向纪斐“小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纪斐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抬起头问道“为什么不承认难道怕我会害你们” 任明渊没有说话，这个小女孩大概是宣府镇某位重臣的女儿，刚才买他宅院的明显也是朝堂中人，他不想跟他们多加纠缠。 纪斐见他不说，也没有逼问，偏头看向赵凌“喂，你帮了我，我总要有所表示吧，你想要什么” 赵凌不知道她是真记挂恩情还是在戏耍他，他问“我说什么你都会给” “当然不是”小姑娘道，“我有的才能给你啊，你要是想要南海珍珠、北地金乌，我可没有。” 她满脸真诚，不似作伪，赵凌试探道“那我要五两银子。” 姑娘脸一皱，赵凌以为她要生气了，却听到她说“好吧，给你。” 赵凌惊讶地接过纪斐递过来的袋子，刚握到手中，纪斐又说道“不过一码归一码，你把宅子卖给阉人，我很生气，所以我要惩罚你。” “”赵凌满脑子疑问。 纪斐盯着他的脸，“就罚你陪我玩一天。” 她正等待赵凌的反映，一个跟她一般年纪的小姑娘急匆匆从院外跑来，尚未靠近她，就大声喊道“老爷来了” 纪斐细长的眼睛瞬间变圆，一脸惊恐，挥手驱散衙役“快点散开，你们就当没见到我” 衙役本来就不是真心拦人，个个散漫，还未来得及行动。一个男人踏入门槛，“晚了。” 男人穿着盔甲，冷冷地望着纪斐，大步走向她。小姑娘被逮了个正着，脸瞬间变得惨白，瑟瑟恳求，与方才判若两人“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像什么样子，还命令起我的人了这也罢了，刚刚你去威胁李大人身边的人干什么还有这两位。”男人虚虚指向赵凌师徒，“你拦下他们干什么” “我看他长得好看嘛”纪斐小声自语。 “你说什么”男人喝问。 “李太监什么都不会，瞎指挥一气上次就是他来了，我们才作战失误，死了那么多人他这次又来，我为什么要给他好脸色他难道不清楚吗”纪斐来了脾气，抬头跟父亲针锋相对。 “你说的像什么话那场战争是我们训练不够，武器不够好，要不然也不会输。” 纪斐眼睛一瞪，脱口而出“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男人的脸色仿佛笼了层寒冰，听到这话，煞气顿起，猛然抬起手，“啪”地狠狠给了纪斐脸上一巴掌。 他气得浑身颤抖“不该让你去读书，以后你就别出来了，在屋里收收心，过几年也该嫁人了。” 纪斐被那一巴掌打懵了，她捂着脸，愣了一会儿，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边哭还不忘顶嘴“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要被锁在屋子里，哥哥就能随便出去” “你是女孩子，该磨磨性子，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家男子敢娶你” “没人娶，那我就不嫁啊你天天说嫁人嫁人，你愿意嫁你去嫁啊”纪斐大喊。 “你不嫁人干什么，难道还想领兵打仗” 纪斐哭得脸通红，眼睛眉目都挤在一起，她嘟嘟囔囔“总有一天，我会比哥哥更厉害的，我会名留青史，让你们气死。” 这话太过含糊不清，谁都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赵凌看得目瞪口呆，任明渊拍了下他脑袋，让他收敛下表情，他朝男人拱手“大人，草民只是来找官牙操办买卖田宅的事，无故被小姐拦下，可否先行告退” 男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出了宅子，赵凌忍不住问“这谁啊” “纪君南。”任明渊念出了一个名字，“宣府镇总兵，纪君南，宣府镇实际掌权人。” 赵凌虽然一开始被小姑娘拦住，出言不逊，但现在他拿了人家的钱，自己又完好无损，到底对她有些同情，不由担忧她未来的命运。 任明渊沉声道“这里不安全了，去把书收拾下，找商行送回京城，我去米行看看。我们赶紧启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雪里红8 “这么急” 任明渊想了想，问他“为什么纪君南纪将军会勃然大怒” 纪君南的怒意，是从他女儿说出“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骤然升起的，这句话是孟子公孙丑里的一节，劝谏君王得民心者得天下，属于儒家的“仁”的体现，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这句话隐隐有讽刺君主不仁的意思，他是怕纪姑娘祸从口出，得罪了朝廷” “对，但他的反应未免太大了。假如你对谢微之说这句话，他会暴怒吗” “当然不会。”大概还会跟他一起探讨仁如何能成王道。 任明渊问“但若他本身有不臣之心，却不愿意告诉你呢” 赵凌将心比心去想，若他想要谋反篡位，而底下人说出对皇上不敬的话，他会比谁都担忧惊慌，比谁都想封住属下的嘴巴，装出一副忠臣的样子，绝不让皇上有一点疑心。 “你是说”赵凌不敢往下想。 “我可没说”任明渊立刻否认，“你看，这就是人的下意识反应。” 赵凌笑出声。 “他掌握十万兵卒，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提防，他本身可能并无不臣之心，但手握利器，将利刃托付给他的人也会堤防。你入宣府镇的时候，看见巍峨的城墙，可有想过怎么打下来” 赵凌沉思“只能硬打。围困不行，这里的粮草太多，一年也未必能困死。旁边的相邻兵镇不可能不派兵，京城也可以从南方把兵粮源源不断地运来。给我胜过宣府镇十倍的兵力，我绝对能打下” “宣府甲兵七万，你从哪儿获得七十万甲兵历来防守严谨的重镇被攻下，都是同一个原因，你猜是什么” 赵凌没想到，任明渊摆摆手“走吧，快去收拾书。” 赵凌奉师命收拾书架，他摩拳擦掌，研究起书架主人的来历。 四书五经、儒家经典、传奇小说、历史故事无所不有，赵凌翻来翻去，终于让他找出一点不同来。 书架里有一排，全是记载吐蕃诸事，于阗教法记吐蕃简牍综录整齐地排在一起。 还有十几本书排旁边，书名是他看不懂的文字，上面的符号像是水滴一样流下来，又像是一个个小人在跳舞。 赵凌翻开一本吐蕃简牍综录，所幸里面的字他能看懂，横平竖直。赵凌一连翻了十几页，终于找到一个记载了吐蕃王原本的名字，字形宛如水滴，又像是跳舞的线形人。 那些他看不懂的，是吐蕃文字。 赵凌茫然翻书册，吐蕃在他的印象里，比云晔还要遥远得多。大衍疆域广阔，北横亘十三边镇，与蛮族据长城而划。西边自谢玉打通河西走廊以来，一路延伸到西域，东是辽阔无边的漫漫海域。南直到炎热潮湿虫蛇遍布的森林中。但是吐蕃，偏偏比川蜀还遥远。 蜀地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但它有水域可至，夔门扼守白帝城，哪怕水流湍急、滚滚直下，仍可以靠船只数日行驶到三峡、金陵。 但吐蕃不同，越过可隔绝飞鸟的高山险谷到达蜀地，再步入高原之城打箭炉，从打箭炉出关，一路苦寒，攀越众多山脉，才能到达吐蕃。 哪怕在最炎热的六月份出发，打箭炉仍是大雪纷飞，冰山环绕，更不用说出关后向西的气候。狂风卷霜雪，飒飒的鹅毛大雪铺在万年未化的冰川上，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写蜀道难的那位诗人，若是到过吐蕃，写出的估计就是旷古绝今的吐蕃道难了。 在赵凌眼里，吐蕃是神秘、险恶的所在，跟大衍几乎没什么来往。谁会没事去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蛮族还会时不时的侵扰大衍，但吐蕃一直安静如鸡，隔着崇山峻岭，再多的马匹再充足的粮草，攀越几座冰川就累瘫了，要是再不小心踩几道冰窟，直接全军覆没。 吐蕃给赵凌的印象如此，他放下手中的书，出书房去找师父，“书架上有一排看不懂是什么文字的书，卖了吗” 任明渊沉默了很久，赵凌以为他没听到，重复了一遍。任明渊才说道“让牙行帮忙卖了吧，那是吐蕃语，能卖不少钱。”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赵凌顺势问“你朋友是吐蕃人吗” 任明渊道“他啊，他说自己是大衍人，不过我们都认为他是吐蕃人。” 赵凌疑窦顿起“看长相还看不出来” “他是吐蕃人长相，我们才会怀疑他父母是吐蕃人，但他很小就流落到中原，他说不是，我们就表面附和一下。” “那他为什么会来宣府镇，宣府离京城这么近，为什么我从没有见过他” “你还小，这件事等你大了告诉你。” 他不说年龄还好，一提起年龄，赵凌顿时生气了“你不是说，贺兰裴在我的年纪都能上马追回牛羊了吗我虽然没有追回牛羊，但帮朋友们抵挡了一阵坏人，跟贺兰裴也算一斤对一两了。你要总把我当小孩子，当心我越活越小，到时候你一把年纪还要看着我。” “那不正好吗谁不想一辈子当小孩子”任明渊笑着问。 赵凌瞪了他一会儿，看到任明渊盐油不进的样子，蹲下身拽住他胳膊，拼命摇晃那条胳膊“哎呀师父你就告诉我吧你忍心看我这么左思右想想不出头绪的样子吗” “非常忍心。” 赵凌哼哼唧唧的，锲而不舍扯任明渊的胳膊，任明渊换了一只手拿茶杯，悠悠道“你再拽，明天练刀时间多一个时辰。” “多两个时辰我都不怕，我现在喜欢练武。” 任明渊一想，还真是，完了，从此以后少了个威胁方法。他心思一转，“那就多练一个时辰的书法吧，把女诫抄三遍。” 赵凌惊恐抬头“我抄什么女诫你也要把我嫁出去吗” 任明渊微笑道“这是经典书籍，你把卑弱敬顺曲从几节抄三遍，细细品味其中意思。” 赵凌嗖地站起来，“我去卖书了，别打扰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夏时雨1 吐蕃语的书，赵凌辗转卖出了不少钱。不过把一堆书送回京城也需要不少钱，他征求过任明渊意见，卖一半留一半。 这批书的事了了，赵凌去给任明渊送钱时，多嘴问了句“粮食是送去哪儿的。” “洪洞县。” 赵凌十分惊讶“去年不是就送那儿吗” “去年一斗粮一两银子，现在一斗粮已经涨到三两银子。不送那儿送哪儿” 赵凌觉得不可思议“洪洞不在汾河边上吗怎么会这么严重你不会被坑了吧” 洪洞是河东的一个县，河东临黄河，本是适宜耕种的一片土地，这里有句民谣欢欢喜喜汾河岸,凑凑胡胡晋东南。哭哭啼啼吕梁山,死也不过雁门关。 照理说濒临汾河的洪洞该是片很好的居住所在，有黄河奔涌的水流经过，随便开垦片土地就能浇灌种植。怎么会闹到连绵不绝的灾荒年呢 “天灾，非人之力。”任明渊问，“怎么，想亲自去洪洞看看” 赵凌的表情一下变得非常难看，似乎回想起来什么恐怖的事情，他坚定道“杀了我也不去” 任明渊哈哈大笑“想开点，有人想要还要不了呢。” 赵凌怒目而视，手上锵地一声，随身携带的刀被他拔出了一半，他愤愤道“你再说” 任明渊眼睛一亮，不待赵凌做准备，他的刀鞘轻轻一挑，少年的刀身完全从刀鞘中抽出来，任明渊笑着说“来吧，我等着呢。” 谢微之在擦拭一把剑。 他是不用剑的，身为宗室，平日甚至连书都不需要读。但付云对他的要求达到近乎苛刻的程度，读书、练字、数、乐、礼，尽皆要他去学。 他不负所望，每样都极为优秀。可这优秀，是因为母亲期望，是因为他想看到她开心的样子，他自己本身并不喜欢。 他很小的时候，也喜欢玩闹，有次跟小丫鬟玩，失手打了对方一巴掌，四五岁小孩的力气是大不到哪里。但付云看到了，没有责罚他，甚至连训斥都没有。她默默回了屋子里，哭了一整个晚上。 那天成了谢微之不敢回想的噩梦，他从此不敢再越过雷池一步，事事皆按照母亲的要求去做。母亲大多数时候，是温婉贤淑的女子，在策论上的论调尤为出色，他也如众人所期盼的那样，长成了温良恭俭让的模样。 只有他知晓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他恨极了这种样子的自己。 他在楚王府长大，深居简出，皇宫、楚王府、或是其他王孙的府邸，这些地方千篇一律，但一个在京城的被看管的严格的世子，是做不出逾越的事情。 直到他遇到赵凌。 少年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过来，将他黑白两色的生活染上其他颜色，鲜艳夺目得晃人眼。 他们绝不是同一种人，谢微之是在沉沉夜色里的孤身一人，赵凌是在阳光下，在温暖的世界里长大，他的人生从不缺人爱。 谢微之无比嫉妒他，只有享受过充足的爱意，才能毫无保留地去爱别人。 赵凌仿佛不知道一个人的感情有多么珍贵，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一个人能够付出的情意是有数的，用够了，这一生就没了。 谢微之总觉得母亲的已经耗光了，他不想让赵凌有一天也耗光，但他忍不住去攥取对方的情意，像是天寒地冻中跋涉多日的旅人伸出手去触碰温暖弱小的火苗，旅人担心它灭掉，又忍不住想靠近一些。 少年现在才发现，囚困他的是楚王府这座牢笼。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锁住他，注定了他出生后的人生轨迹。 “世子。”辛玉小心翼翼地走进半潭秋水，自从付云走后，谢微之就经常来这里，也取消丫鬟侍从不能来的规定。 少年又恢复那副温雅端方的模样，他将剑塞回剑鞘中，解释道“这是母亲的剑，我不想让她回来时，看到上面落满了灰尘。他怎么说” “他说会尽力去求陛下的。” 谢微之问“就这一句话吗” “嗯”小丫鬟忍不下去了，语气里带上哭腔，“世子，怎么办呀夫人会不会死就算王爷去求了，陛下万一不答应放人怎么办我听说，造反是灭九族的大罪” “不会死的，我不会让她死的，你放心。”谢微之缓缓说道。 他心里有个声音回旋，一开始非常轻微，轻微到他要仔细聆听，后来慢慢地放大，他想让这道声音停都停不下来。 那道声音带着恶意，钻入谢微之心底最深处，一声复一声地质问他凭什么付家需要死，他们为什么不去死将利刃送给付家的是谁 那道声音喋喋不休失利器者，人所欲取。这个人为什么能好端端的享受无边快活凭什么只因为他掌握了无端权力吗他凭什么能够随心随意定人生死 谢微之没有制止那道声音，任由他在心底辗转，飘忽，慢慢地散了。谢微之知道，那道声音没有消失，隐藏在他的心底，直到有天，会卷土重来，把他吞噬殆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夏时雨2 赵凌最后还是跟随师父去了洪洞，沿着县城走来的路上，有一排排挺拔的大树，树干自一丈以下的皮全部被扒光，人能够到的叶子也全被摘下。甚至连地上的土都被挖的一块一块坑。 县城还稍好，人人饿得肿起来，死的人有限。往下走的村庄，一座又一座的死人村，爷娘妻子都一齐死在榻上，像张皮一样又薄又软地瘫着。 房子里的门梁木器具，一扫而空，应该是早被卖了。村落里的鸡犬牛一只不剩，倒在道路边的，衣服和肉尽皆被挖去。 有几匹膘肥体壮的狼啃噬人肉，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们，丝毫不怕人。赵凌把它们赶跑，看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咬咬牙把尸体埋了。 世道如此，有些人活着还不如豺狼虎豹。 任明渊攥住他“回洪洞吧，这里救不了了。” 赵凌盯着被他埋起来的土包，到底怎么样，人才能平安地活下去，不因为一斗米饿死。 他们生下来就被锁在方丈之地，靠天吃饭，遇旱涝决堤，一年的辛苦都白费，从此欠账买粮，高利贷越滚越多，背着一辈子都偿还不起的债务去耕种，下一代越来越穷。 为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比别人贫贱呢凭什么赵凌望着小土包替死人不平。 回到洪洞，挨家挨户施粥是件浩大的工程，当地县令派人协助他们，然而粮食一不小心就会被官差衙役偷走。偷走就算了，有个人因为偷的粮食太多，撑死了。县令知道不是他们师徒的过错，可县令也苦，等不到救济粮，没办法帮助他们。赵凌只好像个耗子一样守在粮仓里，红着眼睛盯着粮。 其他人的眼睛比他更红，路上有人走着走着，抬腿就摔倒了，再也起不来。有的坐下去站不起来，有的人只能跪趴着膝行去取粮。 尽管师徒两个用了最快的速度去送吃的，也花了一个多月才弄完。摇摇转转地回到京城，已经是春末了。 京城风光好，从洪洞回到京城的赵凌，仿佛从地狱来到天上，觉得京城一草一木格外活泼可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夏日雨3 京城的阳光灿灿，照在琉璃瓦、红墙砖上，仿佛镀了层璀璨的金色，一溜蔓延到视野尽头。 赵凌心情很好，他整了整房间，将书挨册搬回家，忙活了大半天才收拾好，天色快黑，任明渊从层层书里挑了十几本“这些给老季家的孩子送过去。” 老季家的孩子，就是季连召，赵凌替小伙伴夸奖任明渊“师父你眼光真好” 任明渊淡淡扫了他一眼“那你要不要多跟他学学” 赵凌道“你要不要跟老季家换换孩子他肯定乐意。” 任明渊打了他一下，笑骂道“快去吧，要下雨了。” 赵凌家离季连召家很近，屋外的云朵压下来，阴沉沉的，一副快下暴雨的模样。赵凌刚跑到季连召家，随着一声响雷，哗啦啦的大雨落下，噼里啪啦地砸到地上，一副夏日暴雨急匆匆的架势。 好险赵凌庆幸书没受到影响，他敲了敲门，门迅速被打开，季连召见到他，无比开心“你去哪儿了这么久都不见你你和你师父没事吧” “去我师父朋友家待了一段时间。”赵凌侧身进屋，愣了愣，沈川谷坐在椅子上，依旧翻着那天看的书。 他道“沈大人，今天不值班” “不。”沈川谷抬头看了他一眼。 赵凌敏锐地意识到他目光的不对，他问道“沈大人是有什么事跟我说吗” 沈川谷慢慢道“你是不是和楚王世子有来往” “是啊，你怎么知道”赵凌奇怪。 沈川谷说“除夕那天，我见你去楚王府听戏。” 这个见字意味深长，赵凌怔了一下，心忽然凉下去，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那天你在楚王府。” 沈川谷若去楚王府，肯定不是跟他一样去吃茶看戏的，用脚想想都知道要做什么。 沈川谷点头，如今诸事已结束，他也无需刻意掩饰什么，“我被命令执行已故大司马的案子，昨日楚王妃在诏狱中暴毙陛下已经下令下葬了。” 赵凌看了他一眼，呼吸急促，他问季连召“有伞吗借我一把。” 季连召一边找伞，一边问“你要回去了” “嗯。”赵凌接过伞，出了季连召家后打开伞，没跑几步，四十八骨的油纸伞很快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间就骨肉分离，五马分尸了。赵凌只好把伞收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眯起眼睛往城南跑。 他一连从城北跑到城南，自己都不清楚跑了多久，直到看到小南街。雨下的太大，楚王府朱门前的门房都不见了。赵凌上前去拍门，隔了很久，才有个小丫鬟把门打开“谁呀” 那个小丫鬟赵凌有过几面之缘，丫鬟也认得他，赵凌脸上淌着雨水，深吸了口气，大声问“你家世子在吗” “世子不在。”小丫鬟怯怯道，雨水的声音啪啪打得极大，赵凌勉强从小姑娘的口型中分辨她的话。 “他去哪儿了” “婢子也不清楚，世子昨日从宫里出来后就没回府过了。” 赵凌转身，继续跑起来，三里路很快跑到，他浑身上下被浇得湿透，比落汤鸡还狼狈。 少年喘着粗气，在桃花巷停下。 桃花巷巷口的槐树树干粗大，赵凌盯着那棵树，他无比确信谢微之就在这里。 他打开伞，慢慢朝槐树走去，将伞遮在那个洞口处。 瓢泼大雨在方圆之地停止，啪啪的雨珠打在街道上，溅出一圈圈水花，却侵扰不到这处小小的圈子内。 赵凌探身，瞧见了缩在洞里的人。 他低着头，长发全被打湿，猛一眼看去，像是鬼魅精怪。此鬼魅轻声说“看到这么破的伞，知道是你。” 赵凌将伞往他的方向又倾了倾，没注意自己浑身都站在雨下，他说“回家吧。” 谢微之终于抬头，他望向他，他本是极为俊秀的容貌，此刻那张脸白到吓人，从额前到发梢都落满了雨水，冷雨顺着眉骨落到耳廓间，再沿着脖颈滑到身上，显得落魄极了。 谢微之勾出一个笑容“我已经没有家了。” 赵凌一窒，他说得没错。 谢微之从里面出来，他还维持半跪的姿势，跟以往时时刻刻维持矜贵姿态的他判若两人。 他想要站起来，但膝盖早已麻木，仰头望着赵凌，赵凌伸手去拽他，被谢微之攥住手用力一拉，赵凌不设防备，不由自主顺势跪坐下去，油纸伞倒在一旁，两人一齐置身于无尽的雨中。谢微之牢牢抱着赵凌，把脸埋入他肩颈中，终于失声恸哭。 赵凌一下下拍着他的背“没事，没事。” 夜色沉沉，赵凌正在厨房熬药，苦涩的药味弥漫整个房间。 任明渊倚在门框看他“他乍逢此事，你随便说什么或者不说都没关系，只要耐心听他说话在他身边就行了。反正你说什么，他都听不到的。” 赵凌嘟囔“说得你好像经历多了。” “忆往昔全山两百多名弟子，都是我宽慰过来的，如今终于可以把这宝贵的经验交给你了。” 赵凌给火扇着风，听一耳朵。 任明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道“他也不容易啊，你要好好对他。” “他是我朋友，我当然会对他好。”赵凌将火扑灭，把药倒出来，闻了一下，苦到想哭，他倒了大半罐糖进去，搅动一番乌黑的汁液，屏住呼吸端到内室。 谢微之躺在床上，满脸潮红，他盯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凌把他扶起来“喝药了。” 谢微之听话地小口小口喝下去，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乖得很。赵凌奇怪，难道放的糖这么管用谢微之喝完后，他好奇去舔了一下，当场差点被毒晕。 又苦又甜，甜到发腻，苦到绝望，两者泾渭分明地混在一起，每一小口都能品尝到两种完全不同的相反味道。 他佩服地望着谢微之，端起碗准备去洗碗。手腕却被攥住，谢微之偏头看向他，嘴唇颤抖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赵凌记起师父的告诫，把碗放到一边，坐在床上“我不走。” 这话刚出来，他忽然觉得像是在哄小孩，谢微之往里蹭了蹭，给他留出一半的床铺，赵凌也不客气，直接躺在床上。 他舟车劳顿，回来没一刻歇息，跑了那么久，把好友拖回来后又给他洗澡、熬药、像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早就累瘫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