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嫁》 第1章 小人来也 凛冬里,连井沿的青苔都失了几分颜色,独井边一株红梅为院内添了些许生机。 妇人绕着井边徘徊了几圈,时不时地往门口望几眼,惹得一旁玩雪的小女孩也好奇起来,“娘,爹爹做什么去了女儿从未见娘亲如此紧张。” 妇人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止住了脚步,冲她笑了笑,“你爹他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奉命办差去了。” 妇人刚拉过小女孩的手要引她到别处去,便见她牵挂不已的人从门口进来,还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小女孩迎上去,宋嘉平一把将她抱起来,随即将一冰冷的物什放入她手中。 她低头望去那是一尊清透水绿的佛像,从中被利刃一分为二,截面整齐,可见执刃之人的果断。 女孩不解地看向宋嘉平,一仰头,却只见头顶那枝红梅随着寒风飘摇不定,枝上堆积的雪块落下,直直砸向她的天灵盖。 宋宜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过来,那股子寒意却没有随着她的醒转而消退,反而从门窗的缝隙里渗进这暖阁,惹得她遍体生凉。 贴身伺候的丫鬟灵芝听见动静,打起帘子进了里间,“县主可是梦到什么了” 宋宜摇头,“梦到些小时候的事而已,不打紧。” 灵芝为她奉了杯茶,宋宜握着茶杯,从杯壁上汲了好一会儿温度,才觉着身子渐渐回暖,便拿茶漱了口。灵芝又替她斟了杯茶,“县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 宋宜饮了茶,这才起身,命人进来伺候。趁着灵芝替她梳洗的空当,宋宜自个儿挑选着镯子,她原挑了支紫玉,末了又放回妆奁中,问灵芝“恩平侯夫人可是请今日去赏梅” “是。”灵芝替她梳髻,“原是上月就来请过的,月初又着人来请过一次,说是县主贵人事多,可恩平侯府的那批红梅花期最盛的却就是这几日,还请县主务必赏脸,全焉城的命妇和官家小姐都是会到的。” 宋宜换了支滴水玉的镯子,水绿清透,是最上等的玉,整个陪都焉城怕也再挑不出第二支这样的镯子来,可偏偏这镯子的样式又素净得很,不会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灵芝见宋宜没说话,以为这位主子又犯了乏想赖在家中,忙劝道“既是全城的夫人小姐都去,想来热闹,县主不如去散散心也好。这冬日里也没什么好去处,整日闷在府中,奴婢怕县主发闷。” 宋宜刚把镯子戴在手上,听见这话,拿右手食指转了镯子几圈,“灵芝,我爹在哪儿府上有事” 灵芝脸色一阵煞白,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按捺住小心思去替宋宜画眉,宋宜敛着性子,待她画完,这才道“灵芝,你平素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今日却有些话多了。” 灵芝不待她说完,连忙跪下请罪,“县主恕罪,奴婢本不该多嘴,县主便是不想去,奴婢也绝无干涉的道理。奴婢只是担心县主在府上闷,万望县主恕罪。” “恩平侯府的面子我自会给,不必你劝。”宋宜余光瞥见小丫鬟不分轻重缓急仍要替她别簪子,心内莫名地燃起一簇火,抬手阻了丫鬟,谁料这丫鬟手竟不稳,一哆嗦将簪子摔了。 玉簪应声而碎,那是定阳王府的小公子送给他姐姐的及笄之礼,那日府上热热闹闹,是以阖府皆知。 宋宜这一摔,小丫鬟吓得立刻跪下请罪,屋里屋外瞬间跪倒了一片。 灵芝连忙磕头,“县主恕罪,原是奴婢多嘴,县主勿要迁怒,请县主责罚。” 宋宜没出声,灵芝再叩首,“县主,奴婢不敢隐瞒,王爷正在承明阁会客。” “哪家的客,你竟连提也不敢提” 灵芝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声音哆哆嗦嗦的,“是靖安侯府。” 原来是靖安侯府,真是让她好生久等啊。 宋宜起身,亲自推开窗户望向承明阁的方向。窗外飞雪簌簌,只看得见一片白茫茫,她所住的沁园反倒是这定阳王府唯一一块有颜色与生机的地方了。 窗外一株红梅枝叶伸展,隐隐有要破窗而入的态势。 灵芝颤颤巍巍,“县主还是让奴婢赶紧替您梳妆打扮完吧,晚了可就赶不上恩平侯府的宴了。” 那株红梅的生机比前几日里越显蓬勃了,宋宜伸手去折了最近的那枝,连带着将枝叶上的冰雪一并带入了室内。冷风灌入,炭火虽烧得旺,却也阻不了这寒意。 宋宜随手扔了刚折下的梅花,嗓音也淬了风雪的寒意“这花虽好,可惜不长眼。” 她重新取了支再素净不过的簪子别上,转身就往屋外去,灵芝也顾不得规矩,连忙起身追出去,“县主留步,好歹披件衣服御寒,可别冻坏了。” 宋宜止步,由着灵芝替她系袍子,这是她大哥去岁里猎的狐狸,大嫂求了半晌,大哥却不声不响地做了袍子给她送了来,说是御寒再好不过。 灵芝手巧,细细替她系了个结,仍是劝道“奴婢本不该多嘴,但县主原不该在这种场合露面,王爷自会处理好这等杂事。” “杂事”宋宜接过她递过来的手炉,心绪已经平静了许多,面色稍稍和缓,“这事我自有分寸。灵芝你先回去,去账房取些银两来,咱们园子里的人不多,你看着办,让大家宽宽心,我今儿这气原不该往你们身上撒。” 灵芝行了个礼,“为县主分忧是奴婢们的分内事,也是她们的福气,县主不必抬举她们。” “不必多言,去办就是。”宋宜将手炉拢进袖子,“办完去备车,晚了可就真如你所说,赶不上宴了。” 灵芝应下,宋宜又道“灵芝,你我说来也算是从小长到大的情分了,你的心意,我明白,你且放心。” 灵芝喜出望外,谢恩退下,宋宜这才继续往承明阁去。 宋宜到时没让人通传,是以她甫一踏进中庭,宋嘉平的声音便落入耳中“小女乃陛下亲封的文嘉县主,靖安侯府可太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屋内有人回“岂敢,王爷息怒,文嘉县主盛名素来享誉帝京,又得陛下亲自封赏,自是天下男子都求而不得的珍宝,然而舍弟两度科举不中,实感羞愧,自认难为县主良配,是以才托下官前来退亲,以不误县主姻缘。” “退亲”,她终于亲耳听见这两个字。 今日灵芝各种反常力劝她出府,她便觉着不对劲,到头来果然是因为这桩陈年旧事。 她与靖安侯府次子的亲事原是两家同在帝京时就定好的,婚期原本定的是今年年初,但靖安侯府却再三托辞,这一拖便拖到了年底,整个帝京和陪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也曾有几分愤懑,但等到靖安侯府终于来人,等到亲耳听到这两个字时,她却突然发觉,原来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过,反而只是尘埃落定后的平和。 仿佛,她从一开始便在等着这一结局似的。 焉城的寒风与帝京不尽相同,要更凛冽上几分,有着最锋利的刃,寻着空隙便往人衣缝里钻,寒意淬入骨髓,凝成一根锋利的针,细密地扎着血肉,却没有快刀的痛感,反而成为一种长久的钝痛。 宋宜在风雪里站久了,这种钝痛便化为了僵硬与麻木,于是理了理裙裾,对侍立在门口的门童使了个眼色,门童一边替她打起门帘一边通传。 最先错愕的不是前来替弟弟退亲却被正主撞个正着的靖安侯世子,反而是这府邸的主人──定阳王宋嘉平,他问“文嘉怎么来了” 宋宜先向客人行了个礼,“文嘉见过世子。” 这先客后主的礼数倒惹得来人讪讪,忙还了礼,“县主客气,请县主安。” 但宋宜却又未理会他的回礼,惹得对方的脸色越发难看。宋宜却像未发觉似的,转身向宋嘉平回了方才的话“回父亲,今日恩平侯夫人设宴,适才出门时听门童说起父亲这会儿在府上,便来向父亲知会一声。” 宋嘉平知他这女儿的脾气,她要出府何曾来向他知会过,便知她在说胡话,定是有人漏了口风给她,不过也并未揭穿她的小把戏。 果然,宋宜转向靖安侯家那位,“方才来向家父请安,不小心听见世子的话,实是无心之过,还请世子见谅。说到良配,文嘉再不济也是陛下亲封的县主,贵府二公子却接连两次科举不中,至今尚未入仕,又不像世子有爵位可以承袭,于文嘉而言,倒确非良配了。” 后者万万没想到宋宜竟敢针锋相对以逞口舌之快,一时间竟失了能言善辩的好本领,平白受了宋宜一顿挤兑“当初定阳王府在帝京时,靖安侯夫妇数次亲自登门欲要提亲,家父皆以文嘉年纪尚小为由推脱,是令尊令堂言,靖安侯府等得起这区区几年,家父一时心软,这才同意这门亲事。如今家父辞官归乡,靖安侯府便要食言,文嘉也不敢高攀,只好祝愿二公子来年顺利高中,娶得佳人归,届时定阳王府必当重礼相贺。” 这话就差没指着靖安侯府鼻子骂其小人不守信誉,靖安侯世子被气得气血上涌再也坐不住,也顾不得礼数,起身向宋嘉平告辞“文嘉县主好生伶牙俐齿,家和方才万事兴,舍弟消受不起如此佳人,多有得罪,还请王爷和县主多多担待。” 宋嘉平皮笑肉不笑地命人送了客,这才向宋宜道“你啊,就是让我给惯坏了。靖安侯家这位世子,素来是以睚眦必报著称的,你今日让他如此难堪,他这一回帝京,指不定背后怎么败你名声呢。” “爹,”宋宜半是撒娇地唤他一声,“靖安侯府阖府上下皆是势利小人,当初若不是宫里那位娘娘帮着他们说话,您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如今他们小人嘴脸显现,倒也是好事,也免得女儿嫁过去受罪不是” 宋嘉平无奈笑笑,宋宜在他面前素来无法无天,在外她是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文嘉县主,在内她却是胆大妄为骄横跋扈的宋家独女,但这也是自己宠出来的,是以他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是,若是当真嫁过去了,那才是孽缘。只是靖安侯府这般作为,外头又要闲话些时日了。” 宋嘉平话里有难掩的心疼,宋宜隐隐动容欲要宽慰,却听门童慌慌张张来报“禀王爷、县主,小公子方才遛马回来恰巧在街角遇上了刚出府的靖安侯世子,不知怎地发生了口角,小公子动了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赴宴 宋嘉平气得拍了桌子,“这孽障,到底怎么回事丢脸倒是丢到大街上去了。” 宋宜向门童递了个眼色,门童会意,忙拣了不要紧的说“王爷消气,小公子今日出门与人遛马,午间吃了些酒,回程时在路上听见人们议论靖安侯府来府上的事,恰巧又碰上了靖安侯世子,两人斗了几句口角,小公子酒劲上头就先动了手。” 宋宜赶紧给宋嘉平倒了杯茶,茶一喝,宋嘉平这火气消下去大半,问“现下怎样了” 门童回话“那位见了血,靖安侯府得理不饶人,这会子正闹得不可开交。” “我去看看,这小子就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 宋嘉平前脚出了门,宋宜后脚从角门跟了出去。东南角府正街上乌泱泱一群人正围着看热闹,宋宜刚刚走近,就听见靖安侯府的人在闹“左右是贵府三公子先动的手,若是不给我们个说法,岂不是辱我侯府” 接着便是宋珩的声音“辱的就是你靖安侯府怎么着一群王八羔子,背信弃义的小人,有本事叫你们那乌龟世子出来,小爷我还能再揍掉他两颗门牙。” 宋珩说着便还要动手,被一群小厮拦着,两方人马争执不下,倒是一场大戏。 混乱局面终结于宋嘉平的当头棒喝,接下来便是议和赔罪这种不宜消遣的琐事,宋宜预备打道回府,一转头瞧见靖安侯世子从马车上下来,嘴角肿得如馒头,一时间没忍住笑出声,末了觉得失态,忙悄悄从人群后方溜回府上。 她绕远路仍从角门回府,等她到时,宋嘉平已经回了府,正候在亭上等她,见她进来还笑呵呵的,“热闹看完了” 宋宜还在回想方才的情景,未及多想便点了点头,随后意识到不对,又赶紧摇摇头,“不是,方才去恩平侯府赴宴,到了府正街才想起忘了给夫人备礼,这才回来取礼物。” 宋珩知她作假,没忍住嘲笑了她两声,宋嘉平回头瞪他,便立刻噤了声。可他这一笑,宋宜便瞧见他嘴角也挂了彩,方才隔着人群没看清,这会子看上去倒是滑稽得很,亦是笑出了声。 恰巧这时,灵芝寻了宋宜许久没寻到,这厢见了宋宜,忙道“县主,可算是寻到你了,车马早已备好了,再不走可真真要误时辰了。” 宋嘉平“都给我过来。” 宋嘉平自今岁开春起,起居都在承明阁,他喜雪,是以中庭的雪素来积得厚,甫一入中庭,宋嘉平便不再克制,狠狠踹了宋珩一脚,后者于是华丽丽地扑出去老远尔后摔了个狗啃泥。 宋珩手上有伤,被雪一激,疼得龇牙咧嘴,却也不敢顶嘴,只好委屈地趴着不肯起来以示抗议。 宋嘉平头顶那簇火苗立刻燃成了熊熊大火,“还嫌不够丢脸给我跪好了。” 宋珩这才不情不愿地跪正了身子,嘴里还嘟囔着“姐,你看看,我这都是为了你,被人揍不说,还被爹罚跪,冰天雪地的,珩儿心里苦啊。” 宋嘉平气不过又踹了他一脚,脸色又青了几分,“你瞧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来人,上军棍。” 宋嘉平从军三十余年,治军严明,但对这双小儿女却宠成了宝贝,宋珩自幼顽劣,受点皮肉之苦是寻常事,但军棍这样实打实的责罚,也就三年前宋珩在大冬天里失手将帝京怀化大将军的小女儿推入湖中那次方才受过。是以宋嘉平方才怒气冲冲地将人带回来之时,大家都不认为宋嘉平这次会大动干戈,却没想到宋嘉平这次是真的动了气。 宋宜忙跪下求情,“爹爹消气,靖安侯府欺人太甚,阿弟他不过是气血方刚,并无大错,便是要罚,也断不至军棍啊。” 宋嘉平气得连她这个宝贝女儿也一并迁怒,全然忘记了她才是刚被退婚的那个人,“你还有脸替他求情,你也给我跪好了。” 这下无人敢再劝,宋珩也赌气不再说话。 大雪天气,纵在午时,天色也阴沉得紧,宋嘉平命人抬了把椅子放在门廊上,冷眼瞧着他这一双儿女。宋宜和宋珩是一母同胎的姐弟,宋珩虽晚上半炷香时间出生,却一直嘴硬说自己算宋宜半个哥哥,平素有了什么好物什也都首先送到宋宜这儿来,然而终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平时做事便是一根筋,不撞南墙绝不回头,这样的性子让他闯下了不少大祸,如今不逼他改,只怕日后照拂不了他。 宋嘉平狠了心,命人上军棍,“打到他认错为止。” 宋宜欲再劝,一抬头见宋嘉平冷冰冰的眼神,知他令出不改的规矩,讪讪低了头,绞紧了帕子。 最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宋珩无论如何也不肯认错,杖至第二十七棍,宋嘉平先他一步沉不住气站起了身。 宋珩趴在刑凳上,衣衫上皆是血迹,他将头埋在手臂间,咬得小臂一片血肉模糊,见宋嘉平起身,艰难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字字有力,“爹,你今日便是将我打死在这儿,我也要说,靖安侯府趋炎附势,敢看不起我姐那就是有眼无珠。亏得今日我遇上的不是那个草包,若是有朝一日让我遇上正主,我非取他一只眼睛不可,”他说着笑了笑,“还得替他留一只,好让他好生瞧瞧我姐的姿仪,后悔一辈子。” 宋嘉平被气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缓过来,劈手夺过小厮手中的刑杖,高举过头顶,还要再让他长长记性。这棍举了半天,最后却只轻轻落下,宋嘉平连连叹道“孽障,我看你是魔怔了。” 宋嘉平罢了手,命人将宋珩抬下去治伤,待庭院里人群散得七七八八,才看向宋宜,“起吧,再不去可就真赶不上了。” “爹。”宋宜低低唤他一声。 宋嘉平摆摆手,“别怨爹,爹今日不教他规矩,日后怕是没人能管得了他。他靖安侯府算什么东西也敢败我女儿的颜面,我自不会饶过他们,但凡事有千百种方法,珩儿却只会最蠢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今日他在府门前这一闹,全城都会知道今日之事,定阳王府如今不需要这些表面功夫,但婉婉,你不该受这些闲言碎语。” 宋宜动容,却没出声,宋嘉平伸手将她扶起来,“长姐如母,你大哥平素与你们姐弟俩不甚亲近,你更要多叮嘱叮嘱珩儿,既是为他,也是为你自己。” 宋宜应下“我知道了,爹爹放心,我去看看阿弟。” “不去赴宴了” “去。”宋宜理了理裙裾,“如爹爹所言,阿弟这一闹,怕是全城都已经知道这事了,我若不去,便是被退亲无地自容不敢见人。所以,自然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 “我们婉婉既有这般风骨,何愁日后会缺良配我宋嘉平的女儿,那是天下少年郎争破头也抢不到的明珠。”宋嘉平赞了几句,“你且先去,礼让人替你备好了,这下已是误了时辰了,再晚可就真赶不上了,珩儿那边我去看看就是,这小子从小到大没少挨揍,不会有事,你且放心。” 宋宜方才在雪地里跪过,却也来不及再回园子里换衣服,灵芝只好命人烧了盆火势旺盛的炭火端上马车,一路替她细细烘着,待到恩平侯府时,不细看已看不出异样。 宋宜不是陪都里各色宴会的常客,她不爱热闹,鲜少有人能请得动她,但偏偏身份尊贵,与一般的官家小姐有本质不同,是以谁能请到她,便有了些别样意味。 宋宜到梅园时,恩平侯夫人正在招待客人,瞧见宋宜过来,忙撇下其他客人迎过来,“县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宋宜同她寒暄了几句,灵芝拿了备礼出来,是两柄上好的玉如意。 宋宜喜玉,宋嘉平刚到焉城时便四处为她搜罗过城内顶尖的玉器,定阳王府中能拿出这类稀罕玩意儿并不奇怪,但同时拿两柄稀罕的玉如意出来送礼,便在王侯之家也不常见,一旁叽叽喳喳的声音果然多了些。 恩平侯夫人受了厚礼,心情愈发愉悦,亲自引着宋宜往梅园深处去,“原以为县主今日是不肯赏光了,适才命小女带着诸位夫人小姐去转过一圈,难得县主肯来,来年这梅花也定要多开几朵。” “夫人说笑了,夫人这梅花朵朵精致,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栽种的吧。” 本朝文人雅士爱梅,寻常官家夫人命妇多附庸风雅,府中多栽种梅花,但喜红梅者甚少,恩平侯府方才以这一园红梅得了宋宜赴宴的应允。 宋宜与恩平侯夫人一路寒暄,脚程慢,小半个时辰才绕了一圈,又回到方才设宴的地方来,两人都只带了一两个随从,动静小,没人注意到她们这边,议论声也就自然而然被收入耳底,“你瞧瞧,宋宜这样的女人能是一般人物吗今日刚被退亲,不成器的弟弟又在府门前大闹一顿惹得天下尽知她的丑事,这会儿倒好,倒和没事人一样来赏花了。” “依我说啊,可没这么简单。虽说定阳王解甲归田,辞了大将军的职,但好歹是个郡王,她自己又有诰命在身,哪愁找不到好人家反倒是靖安侯家那位并不怎么样,谁还不知道这位县主出了名地爱才,可那位偏偏是个草包,不就仗着自家小姑在宫里正当宠,当初非逼人家应下这门亲事,如今见人家势微,便这般背信弃义,明眼人可不都清楚里边的弯弯绕绕么日后怎么样,依我看,还难说呢。” “说得也是,定阳王家底多厚咱们也不清楚,你没瞧出方才那两柄玉如意的门道吧,我哥哥在户部当差,当年曾给我们说过这种玉是稀罕玩意儿,便是帝京也难寻,两柄如意就这么轻轻松松送人了,也着实太大方了些。” 那边不知谁小心思起,往官家小姐们中间扔了雪块,惹得那边打闹了一阵子,恩平侯夫人有些过意不去,向大丫鬟使眼色,宋宜却示意不必,“由着她们去,闺中无聊,闲话闲话也是消遣。” 恩平侯夫人赔笑,“县主别往心里去,左右是那头的过错,县主这么玲珑剔透的人,连我看了也喜欢得不行,若非我儿早已娶妻没有缘分,今日定要倚老卖老为我儿说下这门亲事。” 宋宜听出来她玩笑话中的宽慰,颇为感激,不好拂她的面子,欲同她再客气几句,那边的打闹却已经消停了,又开始闲话起来,“我还是觉着这事蹊跷,你们说啊,靖安侯府虽有宫里那位作靠山,但这门亲事无论怎么说都算是他们高攀,如今仅仅因为定阳王辞官便要毁约退亲换作是你们,你们退么” “当然不退。定阳王把持军权十数年,就算如今归隐,背后势力也必不可小觑。” “所以,你们不觉着这位盛名在外的文嘉县主必然也有问题么” 有声音接了过去,“你是说有隐疾” 又一尖锐的声音接了话“也不一定,说不好是位还未出阁便清白不在的主呢” “也是,那边那位不是有草包的名头么宋宜这种大美人都看不上,你们说” 众人终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没了争执的声音,笑作一团。 闺中寂寥,是以闺阁当中的这群人素来以闲话家常度日,这群官家小姐自然也不例外。更甚者,她们有最尊贵的体面,有最精致的仪容,却也有最赤裸的恶意。 恩平侯夫人终于站不住,从她们隐身的那株梅树后绕出来,“这外边天寒地冻的,虽有炭火烧着,但各位夫人小姐金贵,也怕冻着各位,还请诸位暖阁中叙旧,府上为大家准备了几支曲儿。” 这提议得了大家的附和,众人皆要起身进屋,宋宜却适时从树后走了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圣谕 宋宜施然走向方才议论声最多的那块,走得不快,此番众人噤了声,她踏在雪上的脚步声便放大了许多,在这四下静谧的梅园里清晰可闻。 宋宜今日装扮素雅,但身上的贵气却是素净衣衫所掩不了的,那是高门贵女所独有的骄矜与傲气。她拢了拢手炉,那支滴水玉的镯子便露了出来,轻轻磕在手炉上,玉质清透,声音清脆。 方才话说得最难听的那位露了怯,讪讪赔了个笑,“县主真是丽质天成,全天下的宝贝怕是都聚在县主身上了。” 宋宜连眼神也没给她一个,语气亦是淡淡的“过奖。文嘉不才,向来挥霍,亏得父兄大方,才不至于在诸位夫人小姐面前露了怯。” 陪都不比帝京王侯遍地,定阳王便是如今城中地位最高的人,定阳王世子如今在地方为官,亦是肥缺,宋家官运地位家底无一不惹人艳羡,自容不得他人随意诋毁。宋宜这话话中有话,又顺带讽刺了对方胆怯,惹得一旁看戏的夫人们笑了几声。 方才说过宋宜坏话的人这会儿终于感受到了危机,纷纷低下头。宋宜目光一一扫过在座众人,最后才道“诸位姐妹放心,文嘉自幼受母亲教导,为人需得大度。” 众人皆松了口气,又听宋宜接道“可惜文嘉不才,十数年来未得家母真传。诸位方才的话,文嘉都尽数听进心里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宋宜这话惹得在场一片难堪,最后一句更是明着说自己,实则让诸位没事就闭嘴,一旁在官宦之家混迹多年已成人精的夫人主母们被这句绵里藏针的话惹得再次纷纷笑出声。 官家小姐们脸上挂不住,有随同前来的夫人欲要出来与宋宜争个高下,眼看场面愈发不可控制,恩平侯夫人连忙出来打圆场“县主近来越发风趣了,同各位小姐开玩笑打趣儿呢。外边冷,大家还是进去听听曲儿暖和暖和,今儿请的是帝京来的最好的戏班子,万望各位夫人小姐赏脸。”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主人家在给两方台阶下,是以纷纷附和,宋宜也不好拂了主人面子,也笑笑准备进屋,灵芝却眼尖瞧见府上的小厮急急忙忙地进来,忙向宋宜回了话过去,宋宜在原地等她,恩平侯夫人只好安顿好其余诸人后再出来寻她,恰见灵芝过来附在宋宜耳边说了几句话,会意道“县主府上有事” “确有些事情,父亲派人过来通传,让速速回府。” 恩平侯夫人不好再留,只好道“要事要紧,县主请便。” 宋宜向主人家告辞,随灵芝从来路回府,待出得恩平侯府大门,宋宜这才问“我爹怎么说” “王爷只说帝京有人来,持圣上口谕,请县主回府。” 那草包小姑的枕边风来得这般快 宋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问“来的是大内的什么人” 小厮垂首,“不是大内的人,是御史台。” 宋宜心生疑惑,却也知多问无益,只好上了马车,心思却已不知到了哪里。 马车回程时比来时驶得快,车内颇有些颠簸,但好在一路走大道,也不至于过分不适。宋宜循例从西南角仪门入府,绕沁园至正门,刚穿过垂花门到门廊处,见宋嘉平正在此处等她,忙问“爹爹,帝京来人怎么说” 宋嘉平摇头,“规矩大得很,说是旨意有你一份,必得你回来才肯宣旨,请进来吃口茶也不肯。” 宋宜正要回话,就见大门从外至内缓缓打开,门口一人长身玉立,朗声道“监察御史沈度,持圣上口谕,请定阳王与文嘉县主接旨。” 延和二十七年,小寒日,陪都,小雪天。 宋宜从门廊望至正门口,一眼望见从风雪里赶来的沈度。 宋嘉平备香案,率阖府众人跪地俯首,沈度宣口谕“陛下命定阳王与文嘉县主进京面圣,即日启程。” 再简单随意不过的一道口谕,宋宜谢完恩,背后却已浸出一层冷汗。 是日小寒,焉城北风呼啸,夜色降得早,寒风裹挟着冰雪利刃砸在定阳王府的朱红大门上,平白添了几分寒意。 宋嘉平客气谢恩“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王爷莫要折煞下官,下官不过奉命行事,担不起王爷纡尊降贵的一礼。”沈度见宋嘉平如此配合,倒也并不意外,只道,“还请王爷和县主休整一晚,明日随下官进京面圣。” 明明是一丁点错也挑不出来的答话,可偏偏沾染了寒意。 沈度一脚踏进天井,迎风踏雪走进院里来,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宋宜不由抬眸看了他两眼。 沈度不是时常出现在帝京贵女闲谈中的那类公子哥,虽有一副天赐的好皮囊与盛名在外的好文采,却既没有讨贵女欢心的口舌,也没有一路顺风的仕途,延和二十四年的探花郎,到如今三年过去,经翰林院与御史台打磨,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这倒令诸多原本对他有些上心的官宦之女纷纷收起了小心思。 宋嘉平去年以年事已高为由上书归乡,定阳王府自此迁至陪都。在此之前,文嘉县主宋宜,那也是帝京里一朵诸多世家大族都高攀不起的娇花,向来不把这类寒门高士放在眼中,可偏偏这次却多看了沈度几眼,惹得宋嘉平也一并打量了他几眼,倒让沈度有种他才是被动者的不自在感,微微蹙了蹙眉。 宋嘉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适时出声打破了这份不自在“请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沈度并不答话,只是弯腰拱了拱手,随他进了前厅。 宋宜候在门廊下,伸手去接飞檐未能阻挡在外的雪粒。 廊外飞雪不知愁,簌簌而下,迅速掩埋了方才沈度走进来时留下的那道印迹。 冰雪沁人,宋宜顾不得仪态,缩了缩身子。 今日沈度的到来绝非善事,便是接宋嘉平与她进宫,也绝不该是御史台来人。 御史台那是什么用处 纠察百官为先。 宋宜召了管事许林过来,“许叔,闹这么大阵仗,门外什么情况” 许林环顾周围,引着宋宜离开前厅几步,这才低声回道“回县主,门外北衙禁军在。” 宋宜心里那股不安到这当口终于应了验,因许林跟随宋嘉平从军多年,与他们一家素来亲厚,说话也没了顾忌,直道“父亲去年才回乡,如今不过一年,陛下竟然又赶在年节之前就要召父亲回京,想来也定无好事。只是这来的是御史台的人,着实太奇怪了些,许叔有听外间的军爷说是为着什么缘故么可与靖安侯府有关” 许林迟疑了一瞬,“不曾听说,不过倒是听有位军爷说要去请城外某位将军晚间进来吃点热酒。” 城外还有驻军,宋宜微愣。 管事听见厅内有动静,忙告了退“御史台前来所为何事尚未可知,但吉人自有天相,县主不必太过挂怀。” 沈度与宋嘉平两相让到门口,正见着管事离去,沈度看了眼他的背影,向宋宜简单行了个礼,“见过县主。” 宋宜忙还了礼,“沈大人客气。” 沈度不欲与她寒暄,于是抬眼看了一眼宋嘉平,说起公事“叨扰王爷和县主,今夜还请二位在别院委屈一夜。”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闲谈也已无益,宋嘉平神色自若地往别院去,宋宜向沈度告辞,追上宋嘉平的脚步。至垂花门时,宋宜突然想起来什么,回望了沈度一眼,彼时沈度已经在安排后续事宜,感知到宋宜的眼光,抬眼望向宋宜,久未动作,半晌才抿了抿唇,向宋宜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是夜,定阳王府并不太平,沈度说是请宋嘉平和宋宜宿在别院一晚,却命禁军将阖府下人圈禁至一处,只留了两三人贴身伺候,连重伤卧床的宋珩也一并被请到了此处。 管事命人烧了旺火,屋内人多,颇有些闷热,倒是驱走了几分寒气,却止不住一大家子心中的五味杂陈。 宋嘉平在案前坐了很久,也不说话。宋珩心里七上八下,因着伤势时不时地哼唧两声,还不忘追问“爹,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陛下怀疑您有二心” 宋宜低首替宋嘉平斟了一杯茶,手微微有些抖,茶溅出去部分,宋嘉平低头看她一眼,“今日多事,这便怕了” 宋宜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是平稳的,她束手退到下首,“不怕。女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依着爹爹的能耐,若是有朝一日没了,也无二话,只希望爹爹能万事顺遂。” 宋宜这一句话出口以后,宋珩才真正着急起来,嚷嚷着要人扶他起来他要去找御史台理论理论,宋宜阻了他,“去也无益,御史台依旨办事,你能与他们理论出个什么来陛下怕不只是怀疑,约莫是派御史台来搜查证据并押解府上众人入京了,只是顾忌着爹爹的颜面,没闹得太难看。” 宋嘉平未出声,宋珩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门口的通传声阻断了话头。门口传话的不是王府的小厮,而是凶名在外的北衙禁军,纵在小寒夜的雪地里也中气十足,“禁军左中郎将请县主移步沁园。” 沁园是宋宜闺阁,县主闺房放在平素,擅入者死也不为过,然而虎落平阳不得不低头,宋宜用眼神安抚了下宋嘉平,应道“请军爷稍待,就来。” 宋宜到时,禁军正在园子里四处搜查,如她所料,禁军和御史台此来真是来搜集证据的,做事的人仔细,宋嘉平为她栽种的红梅下也有人在细细翻拣着,宋宜颇有些哭笑不得,向左中郎将行了个礼,“见过将军,不知要文嘉前来有何要事” 宋宜从前在京中便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方才在暖阁里穿得单薄,偶听这边来请,也来不及添衣便过来了,是以在寒冬夜里,宋宜的好身段仍是惹得在场众人目光流连忘返。 左中郎将仔细打量了宋宜一眼,从前陛下的二公主享誉京都,容貌上乘,贵气逼人,可即使是这样,数年后宋宜在帝京里的名声比起当年的二公主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一见,方才明白,宋宜大抵胜在气质,明明是冲人笑着,眉目温和,可眉梢眼角的疏离与骄矜却生生在她与旁人之间劈开了一道天堑。 这种可望而不可即,是男人嗜之如蜜的毒,对于帝京中那些权高位重莺环蝶绕的盛年儿郎尤甚。 左中郎将不自在地挪开了眼,回道“北衙循例办事,需要搜查沁园,但县主闺阁不比男子居所,为防着手下出差错,这才请县主亲自过来,还请县主多多担待。” 宋宜并不惊讶于他这一番说辞,只是微微福了福,“将军有心,诸位请便。” 沁园是宋宜独居的小院子,平素就她一个人住,因她喜静,下人也不多,但地方却不小,一路搜查过来,倒比她哥宋珏这个王府世子的居所都要金贵上几分,足可见其在府中的受宠程度。是以虽请了宋宜过来,但也就是走个过场,禁军为赶时辰,在门内毫无章法地翻箱倒柜,宋宜在雪夜里听着这声响,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闷。 她将手炉拢进袖子里,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指偶然裸露在雪夜里,十指纤纤,惹得她周围的禁军一哆嗦。 宋宜不笑时是世家望族里那种自幼端着的美,京城里这样的贵女虽多,但北衙禁军却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平素连见女人的机会都少,更何况是宋宜这样身份与他们有云泥之别以至于从不敢肖想的尤物。 宋宜身边那位校尉的眼神已经停留在她手上许久,她忍着不适拢了拢袖,将双手全部藏进袖中,这才问“叨扰这位军爷一句,想问问府上是犯了什么事这眼下都快到年关了,便是要进京,也少有这么赶的。” 宋宜这话问得并不露骨,也没有非答不可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校尉犹豫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了宋宜一眼,决定为这副好皮相破次例,于是坦然相告“县主哦不,等到进了京,也不知这世上还会不会有文嘉县主这号人物,毕竟令尊犯的是谋反大罪,按律,当诛九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晋州物 焉城的雪同帝京亦有不同,大片大片似鹅毛般纷纷落下,落到人身上竟然还能短暂地停留片刻。沈度甫一踏入沁园,便见着几片雪花零星飘落到宋宜的发髻上,像极了振翅欲飞却有心无力的蝶。 待他走近了,方才见着有一片细碎的雪花还粘在宋宜的碎发上,不大,却能借着屋内灯火清晰地辨出雪的形状。 校尉瞧见沈度进来,知方才失言,忙解释道“沈大人勿怪,小人只是瞧着县主” 沈度一眼看过来,并未说话,眼神却锋利,迫得校尉将后半句咽回肚中,这才冷声问“擅自泄露机要大事,于北衙军纪,该当如何” 校尉迟疑了一会儿,答“头等军机大事,处死,次等,杖一百,三等,杖五十。” 沈度的声音浸染了焉城雪夜的寒意,冷淡而平缓“念在初犯,杖二十。” 禁军踌躇不前,沈度抬头,看向后方的军士,“怎么,我使唤不得你们要请将军亲自过来监刑” 校尉招了招手,“听沈大人的。” 禁军行军令并不避忌女眷在场,宋宜就这么在一日之内被迫目睹了两场杖刑。她生在武将之家,自然知道禁军的杖刑不同于寻常衙门的杖刑,且有宋珩先例在先,更知那都是实打实的军棍,一棍下去即是皮开肉绽。 校尉与监察御史官阶相同,况且自今上登基以来,北衙日渐归依于司礼监一派,又倚仗于东宫一党,权势日盛,北衙之事,按理沈度无权干涉。可偏偏今上自十余年前始,开始赋予御史台往前数数十朝也未有过的至上权力,遑论御史台的一二把手,也不谈殿院与台院的诸多官员,单是地位最低的察院,其监察御史十五人,官阶虽低,却也有风闻弹人、不必皆有实据的大权,甚者,有先斩后奏之权。 是以沈度赏禁军校尉的这一顿军棍虽越权却并不违旧例,但这世间男儿,但凡握有实权,皆喜以此等把戏来立威,宋宜看得发笑,“沈大人这是也要赏文嘉一顿板子” “县主说笑了,”沈度还礼,嗓音极低,“县主打探消息是人之常情,与校尉大人知法犯法不可一概而论。” “沈大人还真是明察秋毫,不愧为御史台中人。” 宋宜这话显然已是带了刺了,沈度却不置可否,“为人臣子,分内之事。” “敢问沈大人一句,若当真如校尉大人所说,家父犯的是谋反大罪,按我朝惯例,就算暂无实据,也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就算不是就地处决,那也是重枷入京,陛下对定阳王府为何如此仁慈” 沈度的目光落在她额前碎发上,那片雪花停留得久了,受了热气,融化成水珠滴在她颊边而后缓缓滑下,倒像极了一滴清泪。宋宜受惊之下慌忙拿手帕去擦水渍,却因慌乱而带翻了手炉。手炉兀自在雪地里转了几个圈,最后才倾倒在雪地里,炭火碰着冰雪,“滋滋”地冒了阵白气,留下一堆污渍,归于无声无息。 灵芝正要弯腰去捡,沈度却已快人一步将手炉捡了起来。那是一只黄铜手炉,炉身上刻的不是本朝寻常人家常刻的瑞兽或牡丹,而是一支梅花,并不似真梅那般枝繁叶茂,反而只有一叶一花,瞧着倒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清冷来。 沈度移开目光,将手炉递还给灵芝,“倒也不是陛下仁心,等进了京,县主自然也就清楚来龙去脉了。” 宋宜不解,本欲再问些什么,但想起沈度方才所言,知他不肯再露口风,只好收了话头,道“方才是文嘉失态了,沈大人见谅。” 沈度不愿再同她客气,将目光转向屋内,恰巧有禁军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沈度这才找着由头向宋宜告辞,“公务在身,下官先行告退。” 宋宜再望沈度,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寻常男子要瘦削一些,冬日里穿的也依然单薄,她这一眼望过去,只能望见他深青色的袍子在夜色里随他走动的幅度而摇摆不定。 沈度这次踏进的,是宋宜的闺房。他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身旁跟着的禁军也跟着住了脚步,沈度转身,向宋宜道“既是县主闺房,还请县主一并进来吧。” 离上次进这屋子也不过短短四五个时辰而已,处境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宋宜低叹了口气。 沈度回头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屋内一地狼藉,所谓县主之尊,在上意面前,被践踏得一分不留。 “沈大人,屋内发现晋州之物。” 她刚一进来,就有人来向沈度回禀,让人觉出方才沈度请她进来的刻意来。 竟与晋州有关么 沈度接过禁军递过来的物什,是一个小巧的盒子,盒上刻着一只引颈而歌的幼鸟,确是晋州常见的装饰标志。 灯光下,宋宜的肌肤比之前在雪地里还要白上几分,近乎是一种病态的煞白。沈度望向那盒子,有几分失神,末了勾了勾唇,正要打开盒子,宋宜下意识地伸手去阻,一支长枪便竖在了她与沈度中间。 “县主自重,”沈度的手搭在那枚精巧的锁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锁扣,似是攥住了宋宜的咽喉,声音也确似来自地下的幽冷,“若是换了旁人,这枪便砸在县主的膝盖弯上了,半点不会留情。” 宋宜还要再辩,锁舌却已经“哒”地一声开了,宋宜心急,面上却还强自镇定,只是唤“沈大人。” 她这一声清清冷冷的,分明带着些许慌乱,却又强自稳住,倒是有几分惹人怜惜。沈度如她所愿住了手,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望向她。 宋宜强自镇定,“沈大人,不过是家母旧物,还请沈大人为已逝之人留几分最后的颜面。” 沈度听她如此说,搭在盒子上的手停留了半晌,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御史台规矩,还请县主莫让下官为难。” 宋宜身子有几分哆嗦,嘴唇微微有些发青,目光随沈度一起落在盒中之物上。 里边只有半块碎玉,是一尊清透水绿的佛像,裂痕平整,是被利刃生生劈开所留下的痕迹。 沈度将这玉仔细翻看了几遍,没瞧出什么稀罕出来,颇为不解地望向宋宜,“既非通敌之物,县主何故如此紧张” “亡母之物,意义自然非同小可。”宋宜躬身行了个礼,“既然大人已验看过,还望大人能归还此物。” 沈度摆手,“既是证物,便需一并录册带回京,县主无需多言。” 候在一旁的御史台中人听得此话,利索地接过盒子退到一侧录册,倒显得她像个笑话。 沈度的目光穿过门帘,投向夜幕,“御史台只管纠察百官,核查诸案,至于如何裁定全依上意,县主勿要使小把戏阻挠下官办案,以免适得其反。” 宋宜嗤笑了声。 她不笑时是内敛的美,笑起来时却明艳照人,不藏拙也不敛锋芒,是定阳王府倾阖府之力才能娇养出的一朵名贵之花。 沈度挪开了眼。 宋宜却止了笑,施然道“既如此,文嘉先行告退,大人请便。” 宋宜转身往外走去,她刚打起帘子,风雪扑面而来,惹得她一激灵。 “且慢。”沈度叫住她。 宋宜托着帘子回望他,“沈大人还有何贵干” 沈度没出声,只是望着她。 宋宜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手上一个没托稳,帘子砸向她整整齐齐的发髻,她下意识吃痛出声,意识到沈度在场,又忍着疼看向沈度,“沈大人说笑了吧且不说此案尚未开审,便是开审了尚未定罪,文嘉也是王府亲眷,且有诰命在身,御史台竟有如此大的权力敢搜我的身” 沈度声音极其冷淡“不巧,御史台正是有此权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搜身 门帘阻不了寒风,宋宜唇微颤,唇色隐隐发青,沈度取了录册翻了几页,觉着无趣,随手扔回给下属,又看向宋宜,“怎么县主需要禁军过来请么” “沈大人。”宋宜唤他一声,咬了咬唇,才问,“文嘉有一句话想问沈大人,为何对定阳王府有如此大的敌意参我爹的那本折子,莫不就是沈大人上的吧” “县主莫要妄议朝政。”沈度垂眸看了眼满地狼藉,“至于敌意更是无从谈起,下官领朝廷供奉,为朝廷办事,仅此而已。” 宋宜没再出声。 沈度耐性好,并不催促她,宋宜犹疑了许久,权衡半天,最后问“搜身也可,能否请沈大人换个人” “随行只有御史台官员和北衙官兵,并无女眷,县主若是愿意让谁进来,去点便是。”沈度没再看她,语气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冰冷。 灵芝本来在外头候着,瞧见宋宜在门口停留了这么久,过来看情况,一过来就听到二人的这两句话,一时心急,出言顶撞沈度“沈大人可莫要太过分,我家姑娘好歹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如今圣上尚且还未定王爷的罪,沈大人倒敢折辱我家姑娘了” 灵芝素来称她为县主,当下心急竟不留神说出了“我家姑娘”这样的字眼,在这般处境下,得人如此维护,宋宜心里一暖。 灵芝拦在她身前,这才回头看她,见她发髻散乱,当下心急,“县主,可是沈大人逾矩了” 不待宋宜回答,灵芝又斥沈度“沈大人可收下您的腌臜心思吧,从前我们县主高不可攀,如今定阳王府才刚遇上点事,什么牛鬼神蛇都出来了。” 灵芝话越说越难听,哪怕宋宜处在危难处境也觉着有些过了,忙劝她噤声,沈度却已出声了,问的是外头守着的人“城外北衙的人还没到” “回大人,郎将大人一炷香前到了,在前院查罚没的物件,还未及来见过大人。” “让他叫人到后院,回京路远,为免惊动地方,定阳王府的下人仆役一并按律就地处罚。此事就由他来办,若是走漏了风声,他的官纱帽自有人来收。即刻去办。” “沈大人,”宋宜安抚好灵芝,从她身后走出来,向沈度服了软,“方才下面人出言不逊,但也是护主心切,并无对大人不敬的意思,文嘉替她向大人赔个不是,还请沈大人高抬贵手,放她这一马。” 沈度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县主自己可要想清楚,此行能否平安归来尚未可知,若是就地处罚也就是男仆充军女仆罚没为奴,与他们今日并无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个主子伺候而已。若是入了京,也许是黄泉路也未可知。” 宋宜迟疑,灵芝跪地求她“县主带我一并入京吧,县主自幼没吃过苦,一路若是没人照顾诸多不便。纵入了京是死路,那灵芝也要给县主做个伴。” 宋宜眼底隐隐含了泪,外头禁军已来押人,宋宜闭了眼,不再去看灵芝。 灵芝见她不肯说话,忙去求沈度“沈大人开恩,让奴婢陪着县主入京吧,方才多有得罪,入京后奴婢愿以命赔罪。不然以县主这从未吃过苦的身子,沈大人能保证将县主平安送入帝京面圣么” 虽是威胁,但沈度却当真有了几分犹豫,灵芝这话不假,宋宜这样的身份地位,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能否跟上禁军脚程平安入京还是个难题,于是看了宋宜一眼。 宋宜咬了咬唇,再睁眼时心情已经平复不少,道“请沈大人秉公办事吧。” 灵芝似是不敢相信宋宜竟会真的抛下她,一时间忘记再求她便被拖了下去。 沈度再回看宋宜,宋宜已整理好了仪态,脸上亦没了刚才的惧意,施然向沈度行了个礼,“苟且偷生也总比生死未卜的好,谢沈大人。” 这话不像是一个高门贵女所能说出的话,沈度颇有动容,却懒得费心思同她废话,欲要动手。 宋宜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踢倒了身后的凳子。 这动静惹得屋内众人皆往这边看过来,各色眼神聚在宋宜身上,颇为不怀好意。 沈度环视了一圈,众人迫于压力只好低头去做自己的事,却仍然忍不住悄悄望向这边。 沈度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还请县主移步。” 宋宜心存几分感激,随他往书房去。 书房无人,沈度未再客气便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但好在还算正人君子,好歹隔着衣物。 宋宜却没忍住一哆嗦。 她以为她已做好了准备,抱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心思,以灵芝为前车之鉴,忍得一时之辱,方能保这一路平安。可她毕竟没受过这种轻薄,沈度的手甫一搭上她的手腕,她便一激灵。 她生性体寒,手炉方才在外间灭了,如今进得屋来,也因穿得单薄,早已冻得唇齿发寒。沈度的手却是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至她手腕上,一冷一热间,惹得她不住哆嗦。 沈度略一迟疑,放开了扣住她的手,吩咐外间“去问问郎将大人,找个和定阳王府无要害关系的女眷来。” 沈度吩咐完便转身踏出了书房,未再看宋宜一眼。 宋宜眼见他彻底出了门,这才觉着全身脱力,寻了把椅子挪过去坐了。 宋宜被送回别院时已近子时,禁军寻来的婆子怜她好好的姑娘这般被人糟蹋,好心替她重新梳了发髻,这才去回了北衙让人将她送了回去。 她刚进屋,管事便迎过来,递给她一个烧得正旺的手炉,“县主冻着了吧,快暖暖。” 宋宜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谢许叔。” 管事摆摆手,“县主客气了,分内事。” 宋嘉平瞧她在炭火前坐定了,给她倒了杯热茶,“暖暖。” 宋宜把茶杯握在手中许久也忘记了喝,宋嘉平连看了她几眼才问“灵芝也被带走了” 见她没说话,管事在旁补了一句“除了老奴和书房的下人,其余人都被带走了。” 这话像是终于打开了闸口,宋宜一个没握稳,茶杯栽入炭火中,浇熄了半盆炭火,才后知后觉地掉了眼泪。 宋珩侧躺在榻上,瞧见宋宜这样,咋咋呼呼地要起来,一个没稳住从榻上跌了下来,疼得龇牙咧嘴,管事忙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到底是御史台的哪个王八羔子做事这般不留情面,这些人我约摸都是认得的,让我去瞧瞧是哪位大罗神仙,我非要敲断他腿不可。今天都吹的什么风一个二个的都来欺负我姐,都是些什么东西。”宋珩每走一步都走得艰难,但仍是怒气冲冲地拦也拦不住。 宋嘉平气得随手拿起一个茶杯向他砸过去,“混账,整天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要不是这顿板子赏得不是时候,我非把你打残了不可。” 宋珩不服气,却被管事连拉硬拽地带回来,坐也不不得,管事只好给他寻了个蒲团,由着他半跪坐在宋宜身边。 宋宜没理他,他伸手去拽了拽宋宜的袖子,“姐你别哭了好不好等从帝京回来,我把你上次非要跟我抢的那块玉送你行不行” 宋宜还是没出声,泪却越发止不住了。 宋珩“哎呀”了声,到底是个少年郎,不知如何哄女儿家,想了想,只好忍痛割爱,“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想要娘留下的那个镯子了,我都藏了好些年了,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没法子戴,等回来我一并给你好不好” 宋珩低了声哄她,伤口疼得撕心裂肺却又怕宋宜担心,忍着不敢吭声,连掐了自己大腿好几次,宋宜见他这般,忙伸出手去拉住了他。 两人皆是一愣,两人虽是胞姐弟,但自长大以后,因为男女大防也从未有过肢体上的接触,宋宜这一拉倒有几分儿时之感,宋宜故意逗他“可说好了若是日后反悔,可有爹爹和许叔作证。” 其实众人都知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就算能平安回来,家底也早已被罚没,何谈宋珩所言的这些珍宝,但宋嘉平点头,“行。” 管事也只好跟着表态,“是是是,定为县主作证。” 宋珩瞧着宋宜心情好了不少,又做了几个鬼脸逗她开心,宋宜破涕为笑,觉着失态,作势要去打他,宋珩忙起身躲,却忘了身上的伤,一脚踹翻了火盆,惹得几人都笑出声来。 宋嘉平摇头,“真真一对活宝。” 管事站在他身后,应和了声“也亏得县主和小公子脾气好,换了一般的官家小姐公子,此刻恐怕吓得魂都丢了,这是天大的福气,王爷莫要担心。” 打闹声传到屋外,沈度住了脚。 原本以为小雪会停,不曾想后半夜雪势竟越发大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惹得沈度微微蹙眉,这种情形下还笑得出来,倒真不愧是治军三十余年的定阳王所教养出来的儿女了。 沈度候在屋外,等笑声消停了,这才敲了敲门。 禁军替他打起帘子,他却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向宋嘉平行了个礼,“圣上命此行不得惊动地方,因此得在天亮前出城门,还请王爷谅解。” 宋嘉平看着他没说话,他也不觉尴尬,只道“请诸位上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口舌之快 宋宜日常出府很少走大门,今日里难得从大门离开,却已别有一番光景。 沈度为她单独备了马车,车帘厚重,马车内备着滚烫的热水与旺盛的炭火,一旁禁军打着帘子等她上车。 宋宜借着禁军所举的火把回望了一眼大门,匾额是当初特意从帝京搬至陪都的,上书的“定阳王府”四个大字据传还是御笔。从前的至上荣耀,如今在火光的映射下,竟显出一种别样的诡异来。 宋宜上了马车,沈度施令,一行人向城外出发。 想来是事先打过招呼,一路畅通无阻出得焉城城门,向帝京进发。 宋宜从窗户缝隙里看了眼外边,之前驻守在城外的禁军仍未与他们同路,想来还在善后,而他们这一队人马为免声张,竟只有二三十人,也就是寻常官家老爷外出巡游所带的人数而已。 宋宜单独一辆马车,因她是女眷,马车周围看管她的人并不多,北衙的人大多集中在宋嘉平那辆马车周围。 宋宜收了心思,正欲放下帘子,沈度却回头望了她一眼。沈度虽是文官,却也同禁军一道骑马并行,宋宜与他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放下了帘子。 待到午间,宋宜已有些饿,昨夜禁军突至,风风火火在府上一顿搜查,还将下人一并赶了出去,今早又天未亮便出了城,一路行来,禁军脚程又快,马车一路颠簸,宋宜胃中难受,只好倚在窗边四处闲看。 沈度在她右前方,骑一匹棕色的马,身形瘦削,却稳稳当当,与身边那位左中郎将并行。 他们走的是小道,越往后路越发坑坑洼洼,等到沈度让停下休整时,宋宜脱了力,斜斜倚在窗户边透气。 禁军替她送饭过来,也就是些干粮,宋宜瞧着便没食欲,喝了口热水便放在一旁没动。 约摸过了盏茶功夫,外边有零星的声响,宋宜知是禁军预备出发,掀开帘子将餐具送了出去,没隔一会儿,有人替她送了新的炭火与热水进来,宋宜道过谢,听见有人在敲窗,将帘子掀开一条缝。 沈度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帝京路远,便是昼夜兼程也需数日方能到达,还请县主爱惜身子,莫让下官无法交差。” 宋宜没有回话,虽说灵芝是她亲口送走的,但这怒气却只能往沈度身上撒。 沈度自嘲地笑笑,也没想着能等到她回话,只是接道“晚间能到镇子上,尽量为县主备些小菜,希望能见到县主胃口好些。” 沈度说完便走远了,宋宜目送他的背影,直到马车再次行驶,这才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晚间到得镇子上,沈度命人包了间客栈,店家忙前忙后,备的虽都是小菜,但也比午间的干粮要好上几分,宋宜在宋嘉平左手边落座,“爹爹要喝点酒么” 沈度执了酒杯过来,在宋宜身边站定,替宋嘉平倒了杯酒,“下官敬王爷一杯,帝京路远,这一路委屈王爷和县主。” 宋嘉平没去接,只是看着沈度,似在思索什么。 沈度便端着两杯酒站在宋宜身侧,也不说话,静静侯着。 炭火明明灭灭,烘得宋宜面上染上红光。 宋宜起身,接过一杯酒,“家父年事已高,平素少饮酒,文嘉代父敬沈大人一杯,感谢沈大人一路照顾。” 宋宜说完,直视沈度,沈度亦与她对视一眼,那双眸子里分明有怨,却也不深厚,别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意味来,沈度哂笑了声,与她碰了杯,“县主客气。” 宋宜原以为他喝完这杯便要走,没想到沈度倒是不客气,竟在她身旁落了座,宋珩坐在对面,早已对这些场面话十分不耐烦,伤口又让他疼得坐不住,只是碍于宋嘉平在场不敢造次,此番却是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沈大人还请别处落座吧,可别与我等戴罪之身同席,省得日后平白受了什么冤屈,可半点说不清。” 宋宜原本以为沈度会生气,却不料他只是轻轻笑了笑,“宋珩,王爷的定力,县主的涵养,你每日耳濡目染,倒是一点都没学到,十几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 宋珩被他这一顿挤兑恼得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讽刺回去“不比沈大人,写得一身锦绣好文章,高中探花郎,最后却只混得一个御史的缺,还如此不会做人。” “宋珩。”宋嘉平喝住他。 沈度脸色如常,“无非吃官家粮,为官家办事,谈何会不会做人宋珩,你我虽然年纪相差几岁,但好歹也曾同于国子监读过几年书,同受过几年梅夫子的教导,你这几年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珩欲再同他辩几句,身上的伤却隐隐作痛,惹得他将筷子一丢,“便是皇命,下头人办起事来也有转圜余地,沈度你今日欺人太甚,就不怕日后我宋家无罪,朝堂之上再无你立足之地么” “阿弟。”宋宜出声阻了他,“沈大人这一路衣食住行未曾亏待你半分,便是你身上有伤,舟车劳顿心有不悦也不该口出狂言。” 宋宜一出来说话,宋珩的怒气便化为了低声抱怨“姐你还帮他说话,你怎么不想想他惹得你哭的时候。” 宋珩声音虽低,但沈度坐得近,这话还是一字不差地收入他耳中,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宋宜,宋宜被自家弟弟揭了短处却也神色如常,平静地为宋嘉平夹菜。 宋珩见她也不搭理他,一生气抬脚便往楼上走,宋嘉平停了筷,“沈大人,能否借军棍一用” 宋珩忙转身,连蹦带跳地滚回桌前,瞬间认错“爹爹爹你消消气,再打我可就不能活着陪您入京了。” 沈度唇角微微弯了弯,向宋嘉平拱手,“王爷想用,随时命人来取便是。” 宋珩“沈度,你等我好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宋嘉平一记眼刀过来,宋珩讪讪闭了嘴坐下,却还是瞪着沈度,心不甘情不愿地扒了两口饭。 沈度再看宋宜,宋宜为宋嘉平布完菜便停了筷,也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有些心不在焉。他犹疑了一会儿,劝道“县主还是多少吃些,一日未进食了,为赶路接下来几日也多是走小道,条件艰苦,还请县主爱惜身子。” 宋宜回神,向他稍行了个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谢沈大人关心。” 沈度在侧,三人席间也没什么话可说,随便吃了几口也纷纷没了胃口,沈度只好安排人带他们上楼去客房休息。 宋宜上楼时留意了下,禁军左中郎将的房间在宋嘉平和宋珩的房间中间,之后便是沈度的房间和她的,她刚进房门,门便从外间关上了,虽未落锁,但从窗上的倒影可见有人守着。 宋宜在灯下枯坐了半晌。 烛火明灭不定,寒风渗过窗棂进入房间,宋宜觉着有些冷,捂紧了身上披的袍子,狐狸皮温热御寒,捂着捂着便觉着身上的寒意褪了些。 她突然想起昨日灵芝一路小跑过来给她送这件袍子的模样。 门口有人敲门,她回过神来,起身去开门,门口书童有些露怯,问宋宜“县主传水么沈大人命我过来伺候。” 宋宜一时间有些怔愣,毕竟除了管事和书童,沈度也没让其他下人随行,宋珩身上有伤诸多不便,许叔一直照料着他,如今命书童过来伺候她这边,竟不知沈度这是好心还是故意要她难堪,只好道“传些过来吧。” 书童守规矩,并未进宋宜房间一步,打了水过来也只是放在门口,敲敲门便候在一旁,等宋宜过来开了门方才递给她。宋宜接下这盆微烫的水,一时之间心内五味杂陈,抬眼却见沈度正要回房,忙转身进了里间。 沈度远远走过来,便瞧见宋宜端着水盆往回走,厚重的袍子掩住了娇俏身姿。他定在宋宜门口好一会儿,最后吩咐书童“去找将军,把县主的东西拿上来。” 最后送到宋宜手上的是她的部分衣物,书童说禁军那边说是沈度请某位婆子替她收拾的,她收下回了房,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也没能想明白沈度的态度。 他对定阳王府有不加掩饰的敌意与不客气,规矩之内处处针对但却又寻不到错处,又处处礼数周到,叫人连半点闲话也说不得。 到后半夜,窗外的雪势越发大了,宋宜左右睡不着,干脆起床披了件衣服在窗边看雪。 她枯坐了一会儿,思绪渐渐飞远,却被门口的喧闹声惊扰,她穿好衣服欲开门,左脚刚踏出房门,身前便架了两柄未出鞘的刀。 管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各位军爷你们得讲点人情吧,我家小公子这夜里突然发了高烧,眼下浑身滚烫,身上又有着伤,圣谕是没说要让小公子一块儿进京,但明眼人都知道规矩,各位军爷起码得保我家小公子这一路平安吧。” 宋嘉平与沈度同时开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有人前去向沈度请示,左中郎将却插了话“沈大人,还有一个时辰可就得出发了。” 管事急了,忙道“可也不能不管我家公子死活,好歹是王府公子,诸位军爷不能这般放肆。” 沈度看了宋嘉平一眼,又望了一眼宋宜,宋宜并未退回房中,是以那两柄尖刀还横在她身前。她面色有些憔悴,以如此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门,想来是一夜未眠。 沈度凝神,似在思忖,宋宜的目光亦聚在他脸上。 屋外雪声簌簌,屋内一片静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夜谈 众人皆在等着他发话,沈度垂首看了眼地面,而后听到宋宜唤他“沈大人,让我去瞧瞧吧。” 沈度往她这边走了几步,禁军收了刀,沈度看了她许久,“县主还会治病” 宋宜落落大方地承认“不会。” 沈度“” 宋宜不愿多做解释,但沈度却一反常态地点了点头,“既如此,县主便去瞧瞧吧,只是别误了时辰。” 宋宜抬眸去看沈度,他已转身往回走,停在廊下窗边,负手而立,看向窗外。 宋宜向宋嘉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心,而后踏入宋珩房间,管事忙跟着回房,见他要带上门,宋宜忙阻道“许叔,不必关门。” “县主,外边门廊上的窗户没关,风大得很,小公子还在发烧呢。” “不必关,把帘子放下就行。” 管事听宋宜坚持,也便如她所言,放下门帘候在屏风后。 宋宜行至榻前,轻轻踢了踢床脚,声音压得很低“别装了。” 宋珩滴溜溜地翻了个身朝向宋宜,“姐你怎么看出来的” “就你这身子能发烧”宋宜抬了把椅子坐在榻前,“那爹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了。” 宋珩“哎呀”了声,“姐,是真疼,也是真发烧。” 宋宜伸手去探他额头,果真有些发烫,忙起身往外走,“我去找沈度。” 宋珩忙拉住她衣袖,“姐姐姐别,我自己拿冷水浇的,许叔有法子治。” “胡闹。”宋宜声音带了隐隐的怒气,这一路山远水迢的,谁也不知会遇到怎样的境况,入京之后会如何更是谁也不清楚,现下随意糟蹋自己身子与自寻死路无异。 宋珩见她生气,摇了摇她袖子,“姐。” 宋宜重新坐下,替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听他道“我想见见你。” 少年眼神清明,未曾浸染尘世污浊与风霜,宋宜看得一愣,又听他接道“想单独跟姐说会子话。” 宋宜替他压了压被子,听他这话,眼睛没来由地发了红,随后才弯腰贴在他耳边,“怕了” 宋珩瘪瘪嘴,随后又摇头,“你哥哥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放心,便是哥哥命没了也定要保你平安的。” 宋宜被他逗笑,“不正经,别老说些不吉利的话。” 宋珩凑到她耳边,“想跟姐说说外边那个人,他肯定不会让我和爹单独见面,但好像不大防着你,我这才想了这个招。” 见她没说话,宋珩又道“我入国子监早,从前和沈度在那儿同待过几年,他是地方上举荐上来的,和帝京子弟不大一样,但人缘不错,他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帮公卿子弟又爱假模假样网罗才俊,沈度为人又磊落大方,与他结交的人不少。” 宋珩说着说着颇有些忿忿不平,“但他对我,好像一直以礼相待,却始终不大愿意与我来往。” “嗯”宋宜愣了愣,“他是哪个地方上来的” “兖州。” “不是晋州” “姐你昏了头了吧,这次这事听风声不就和晋州有关么咱们整日待在焉城不问世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咱舅舅搞的鬼。”宋珩以为她糊涂了,忙道,“若他是晋州出身,怎会让他来查此案” 宋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想说什么” “爹辞官之前、或者大哥和他在官场上有过过节么” 宋宜摇头,“你也觉着他对咱们态度不对劲” “姐,我还是觉着这事蹊跷,灵芝那事,寻常人等哪会这般不留情面,就不怕我们日后脱罪后为难于他么”宋珩撅噘嘴,“而且我当年在帝京瞧过府尹办案,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重要人证,哪会随随便便就地处置了,就算御史台规矩不大同,但也不至于这样。” “除非要么帝京那边的意思是,无论结论如何,我们都是死路一条。要么,就是他故意为难你。” “姐,你觉得是哪种” 宋宜看了一眼门外,不见异常,低声道“若当真有敌意,也不会允我单独来见你,也不必给我们最后的体面。” “可如果是第一种,天家的意思是杀,那又何苦将我们带回帝京”宋珩自己也生了疑惑。 “兴许两种都不是,你别胡思乱想,好好把身子养好,等到了帝京,还不知是入九华殿面圣,还是下刑部昭狱呢。” 这话题一起,屋内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宋宜蹲下身去拿炭火夹子拨了拨炭,管事听见声音忙绕过屏风来,“县主莫要折煞老奴了,怎能让县主做这等事情” 宋宜摆手示意无妨,“许叔你也歇歇吧,怕是一夜没合眼,以后也别这么纵着阿弟了,日后也不知谁还能倚靠得上谁。” 管事伸出来接炭火夹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讪讪地收回,好半晌才点点头,“县主说得是,县主和小公子,日后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门口有人敲门,宋宜忙着添新炭,也顾不得许多,应了声“请进。” 沈度先一步进门来,为身后的郎中打起帘子。 宋宜背对着他们,蹲在炭火盆前,细细拨着炭火,又添了些新炭,管事忙为她打了盆清水过来。宋宜净了手起身,这才见是沈度亲自来了。 沈度的目光原本落在她身上,见她起身也未及收回,便也大大方方,“请了位大夫过来瞧瞧。” 宋宜向他行了个礼,算是谢过。 沈度向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先出去,宋珩却不同意了,“等等,姐我还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宋宜怕他不知轻重又说出方才那席话来,于是未回头,声音亦是冷淡的“你先养伤,我会求沈大人为你备辆舒适点的马车,你且让身子争气些,别误了沈大人交差的时辰。” 这话分明是说给沈度听的,却打着宋珩的旗号,沈度哂笑,“县主所说,下官即刻命人去办。” 宋珩却还是不依,“姐,你且再坐会儿,等大夫开完方子再走行么” 沈度看向榻上的宋珩,宋珩从前在帝京之中便有纨绔之名,素来顽劣,是各位夫子戒尺下的第一常客,但不曾想竟有这样一面。 宋宜有些为难,问沈度的意思,沈度不好阻拦,“二位姐弟情深,闲话可以,还请快些。” 沈度说完出了房门,却立在门口没走。 门帘放下,宋珩道“姐,有些话你这不争气的弟弟也许这辈子只会说这一次了,你定要记在心里。” 宋珩难得这么郑重一次,宋宜似是被他这阵势唬住了,没同他拌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姐,你不像我们,这入了帝京,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我与父亲大哥左右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横竖也就是一条命丢在刑部大牢或者菜市场上。但姐你不同,你定要保护好自己,便是想些别的法子,那也定要保全你自己的。” “珩儿没用,知道现在说这话也是枉然,说是保护好自己,姐姐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做到。”宋珩叹了口气,“上意面前,人命如草芥罢了,可还是希望姐姐能平安一生。” 宋宜活了十七载,何曾听过宋珩对她说过这般掏心窝子的话,眼睛发热,忙宽慰了他一句,转身出了门。 沈度在门口避之不及,宋宜双眼泛红的样子便撞进他的眼里,只好避了开去。 郎中把了脉出来,向沈度禀明情况,因了方才沈度着人去请时便告知了大体情况,于是又开了些来时便备着的退烧药和治外伤的药。宋宜让管事去替宋珩上药,自己拿了退烧药要去替宋珩煎。 书童替宋宜生了炉子,宋宜将药材倒入药罐中,加了水煎,虽手忙脚乱,但还不至于毫无章法。 沈度在后边看得生奇,脱口问道“县主还会这些” “家母病重的时候曾在病榻前侍奉过汤药,也算亲力亲为,不过时日久了,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宋宜添了火,转身向沈度道谢,“谢沈大人照顾,之前言语上多有得罪,还请沈大人大人大量,勿要同文嘉一般见识。” 宋宜走至灯下来,沈度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卸掉名贵钗裙,洗净精致脂粉,如今再添上一层灶间的烟火气,初识时那个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文嘉县主倒似变了个人似的。 沈度有几分失神,宋宜觉着不自在,“我脸上有脏东西” 宋宜舀了碗清水,从水中倒影看情况,却因烛火灰暗未能如愿,只得草草掬了捧清水胡乱清洗了下,末了才想起来沈度还在场,觉得失态,但也于事无补,再计较倒显得过于忸怩了,于是在炉火前坐下,将手伸至炉火旁微微烤着。 宋宜指间慢慢起了白气,眉目隐在雾气间,声音亦压得低,问的却是最直接也最大逆不道的话“沈大人,造反的除了我舅舅,定还有其他藩王吧” 沈度没说话。 到眼下这关头,她仍称晋王一声“舅舅”,完全不知避忌,也不知是单纯还是蠢。 沈度提醒她“谋反乃十恶重罪,诛九族,无赦。” “大人之前搜府意在晋州之物与书房往来,想来必是晋王谋反了可若是舅舅当真造反,无论如何定阳王府也难逃其咎,但陛下却命家父秘密入京,是为了挟父亲以威胁他的旧部下从而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藩王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怜意 柴禾烧得噼里啪啦,宋宜手间的雾气从浅至浓,又渐渐归于无影无踪。 沈度沉默良久,最后问“县主可知当年盛宠一时的先皇后为何最终下场潦倒” “朝官不言后廷事。”宋宜转头正视他,“沈大人纵是想提醒我,这话也说得逾矩。更何况,元后到底是因为干政被废,还是因为废太子一案被废,大人曾任翰林院编修,其中来龙去脉,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柴禾烧得旺,药罐中起了沸腾声,苦涩药味从缝隙中钻出,循着人迹往人鼻尖凑。 “县主也太不像闺中之人了些,此等秘辛倒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宋宜添了些柴禾,手中还拿着夹子拨火,也并不觉不妥,反而反问沈度“从前在帝京,春有百花宴,夏有曲水流觞,秋有狩猎,冬有朝宴。大人可知,帝京里的命妇贵女们,一年到头,有多少乐子都是依仗着这些秘辛轶事” 沈度未答话,又听她道“延和二十四年,大人高中探花郎的那一年,六公主冬至于梅园设宴,满园话题都是当年那位探花郎的好皮囊与一手锦绣文章。” 沈度没料到她竟会这般直白,险些凭空被呛到。 宋宜却似没察觉到一般,并不顾忌他的心思,仍是直白道“那会子六公主还亲自出来说,殿试时,大人在九华殿上对答如流,圣上赞赏不绝,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让有心的贵女们多多留意。” 沈度已有几分转头就走的意思。 宋宜起身,直视他,话里带了几分玩味的意味“只是当年梅园里的那些贵女们,怕是无一人能够想到,那位探花郎竟如此不通世故,到如今官阶未升不说,还从翰林院到了御史台,御史台虽实权在握,但终究是个不入人眼的差事呢。” “县主。”沈度唤她一声阻她继续,声音依旧平稳,面色却铁青,“下官领俸禄为圣上排忧解难而已,还请县主勿要挤兑下官。” “大人说笑了,阶下之囚罢了,哪敢挤兑大人讨苦吃呢”宋宜往前走了两步,仰头去看他,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三分笑意,“今日我只以宋家独女的身份问大人一句,大人搜府可搜到什么罪证了是能证明家父确与晋王勾结意图谋反,还是能证明我宋家满门确有不臣之心” 沈度双手负在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他垂首就刚好能清晰地看到宋宜的睫毛,长且密,这让他莫名想起来昨夜沁园中那粒落在她碎发上的雪花。 可宋宜的眼神却并不似昨夜那般温和有礼,带着极有力的压迫感,倒让他无端感受到了几分不适,他往后退了两步,定了定心神才缓缓开口“令堂虽故,但晋王亲妹的身份仍在,定阳王府与晋王府的这层关系,也永远不会割断。晋王谋反,定阳王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与有无其他藩王并无干系,也与谁来查案并无干系,还望县主不要咄咄逼人。” 沈度躬身向宋宜行了个礼,准备告退,宋宜却不依不挠,“沈大人,那我再以文嘉县主的身份问一句,这是内阁的意思还是司礼监的意思” 沈度看了宋宜一眼,最终未作答。宋宜那股清清冷冷的气质又恢复如初,声音亦是冷冰冰的“我一日未被定罪褫夺封号,按理,大人还是不得不答我的问话的。” 沈度拱手再行了个礼,“司礼监和内阁两相争锋数十年,谁占上风说不好,但北衙依附司礼监的形势愈发明朗。旁的不说,王爷把持军权十余年,历来被北衙视为眼中钉,县主心里应当有数。不过县主其实不必如此操心,王爷自己也必然有数。” 宋宜会意,北衙与宋嘉平麾下向来是两股针锋相对的势力,今上近年年迈不大理政事,朝政在东宫授意下逐渐把持在司礼监手中,北衙也日渐归附于司礼监,如今已隐隐压过朝臣一派。靖安侯倚靠的又是宫中正当宠的徐贵妃与其膝下的七皇子,七皇子虽还年幼,却深得上心,若再等几年,与东宫争位也不无可能。 在这节骨眼上,定阳王府与靖安侯府的这门亲事便是送上门的靶子,被司礼监盯上不足为奇,但巧就巧在,晋王偏偏在此刻生事,正是天赐的好借口,说起来倒有几分天要亡宋家的意味。 宋宜沉默下来,眉目隐在蒸腾的雾气中不甚清晰,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向沈度还了个大礼,“定阳王府宋宜,谢过沈度大人。大人这一番话算是点醒局中人了,若父亲和兄长从前在朝中得罪过大人,宋宜在此代父兄向大人赔个不是,还请大人宽宏。” 沈度向她告辞,退至门口时又回过头来,见她已专心去看火势,犹疑过后,压低声音道“晋王在晋州举兵,举的是清君侧的名号,要拿靖安侯那位妹妹祭旗,靖安侯府昨日所为是人之常情,县主不必挂怀。焉城今年瑞雪天气,大雪封了官道,消息闭塞,王爷蒙在鼓里也不足为奇。” 宋宜静静听着,并未回头再去看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睫毛微微垂下,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诡异的平静。 晋王谋反是最近的事,而靖安侯府拖拉不办亲事却已是年初的事了,沈度这番宽慰,明明毫无根据,她却莫名地颇为受用,轻轻笑了下。 笑声清脆,惹得沈度有几分失神,半晌才续道“现下晋王打到常州,隔着一道清江天堑暂时攻不过去,朝廷援军前日里才到常州。” 宋宜回头望他,声音有些发颤“若是过了清江,帝京便岌岌可危了。” “晋王以散官居晋州十数年,如今一举起兵,兵力却达十万人,装备精良,所向披靡,夺了三个州在手上。”沈度再看向她,目光里带了几分怜悯的意味,“这道圣谕不管是不是司礼监和北衙在背后作推手,但圣上震怒是必然的。” 宋宜笑了笑,“宋家的数条性命,北衙早就想握在手上了,如今甘愿做小归依了司礼监,又得了晋王起事这个天赐的大好机会,却还得仰仗御史台出面方可治我宋家的罪,也不知北衙诸位将军心里是何滋味。” “大人身为朝臣一派,想必看不惯司礼监与北衙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也不知如今做了司礼监推手取同僚性命的沈大人,心里是何滋味” 沈度方才涌起的那丁点怜悯瞬间销声匿迹,换回了方才的冷淡,“此事尚未定案,还请县主慎言,下官不过依旨行事。”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又被宋宜这两句顶得针锋相对起来,沈度方才才透过几句口风给她,无论如何也算她理亏,宋宜欲服软,却眼尖瞥见有北衙的人过来巡视,只好提高了声音“沈大人何时到的也不出声。” 沈度会意,亦应了声“来提醒一下县主,勿要误了时辰。” 沈度向来人点头示意了下,算是见过,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特意提醒了声“好生看着,别节外生枝。” 天方蒙蒙亮,一队人马便重新上了路。 沈度替宋珩重新备了辆宽敞的马车,命人铺了软垫,宋珩哼哼唧唧地上了车,宋宜这才收回目光,转向沈度,沈度却先一步开了口“县主不必多礼。只是县主好伶俐的口舌,若县主当真要谢,下次还请给下官留点薄面。” 这是还在介意她昨夜挤兑他的那几句了,宋宜简单还了个礼,嘴角挂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大人真是好气量。” 沈度“” 宋宜不待他还嘴,先一步转身上了马车。沈度吃了个哑巴亏,哭笑不得,挥挥手示意众人出发。 沈度与北衙左中郎将仍旧行在宋宜马车前方,宋宜将帘子掀起一角去听他们谈话,左中郎将低低叹了口气,“沈大人,我这句话按理不当说,不过念在你与舍弟曾是同窗我才提醒你一句,你别见怪。” “将军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你别同我客气,咱们立场不同,朋友是做不了了,但提点几句后辈我还有几分资格。”左中郎将声音压得低,好在顺风,仍能听清,“司礼监和内阁针锋相对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双方都视对方如毒蝎子,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从前还有圣上在中平衡,而今圣上不大理政事,东宫暗中掌权,司礼监逐渐坐大,北衙又明里暗里都算是归了司礼监,内阁恨不得把北衙拆了揉进各大营,司礼监则恨不得把定阳王麾下撕碎了归于北衙。水火不相容啊,你这时候来领这差事,北衙不会领你的情,朝臣还会怨你不干人事,左右不讨好啊,以后再遇到这种差事,能推便推了吧,否则,官路难啊。” “将军说笑了,岂是下官想推辞便推辞的”沈度客气冲他一拱手,“谢将军关心。” “也罢。”左中郎将拍了拍他的肩,“若无贵人相助,寒门子弟仕途必是要比旁人难些的,此等差事也只会交给你们,每一步都要走好啊沈大人。” 沈度道过谢,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后扫了扫,宋宜做贼心虚,手一哆嗦,帘子便掉了下来,她也不好再去听二人谈话,只好去想方才二人所言。 从前帝京军权一分为二,一半在北衙,一半在宋嘉平手下,二者斗了十余年也没个结果。如今北衙借了司礼监的势力,想要置宋家于死地并不奇怪,但司礼监如今的背后推手是东宫,而之前推脱掉她亲事的靖安侯府的靠山却是东宫的唯一对手七皇子,按理来说东宫得了北衙,七皇子断没有放弃宋嘉平这张牌的道理,却又偏偏让靖安侯府退了亲。 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理不清,亦不知道到底是谁真正要他们性命,更不知道沈度和北衙到底搜出了什么东西,她倚在窗户边上,指甲嵌进肉中。 到底还得进了京,才能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正思虑间,一支箭羽破窗棂而入,直直插入马车壁上,横在她身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争锋 箭尾还在微微颤着,宋宜心惊,若是她方才没有被沈度一盯,心绪之下离得窗户远了些,这一箭便会直刺她心口。 惊魂未定间,外间已经打斗起来,窗外有人同她说话“事情未定之前,还请县主勿要下车。” 宋宜应了声,那人便走远了,她绞紧了帕子,她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想要他们命的人太多,从前在帝京便是,原本以为宋嘉平辞官便会终结这一切,却不想这些人到了也阴魂不散。 外间打斗声小了些,宋宜正欲掀起帘子看看情况,马车却突然蹿出去老远,宋宜受惊之下,慌忙抓住窗棂才没被甩出马车外。马受了惊,一路横冲直撞,身后有北衙官兵来追的声音,却渐渐被疾驰的烈马甩出去老远。 宋宜掀起帘子,眼睁睁地看着马蹿出官道,蹿进山林,直直撞向一棵参天古木,她闭了眼,等待着这迎面一撞,到了却只是额头磕在了窗上,隐隐作疼而已,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出现。 宋宜尚在迷糊,便被人连拉带拽地从车里拉了出来。宋宜勉强睁了睁眼,眼前只有两个人,虽不认识但都是禁军打扮,之前那匹发疯的马已经跑远了,那人对她行了个大礼,“方才遇刺,马中箭受激,惊了县主,还请县主恕罪,还请县主同下官回去复命。” 宋宜头被磕得晕晕乎乎,拿帕子一捂,竟见了血,也顾不得许多,只好道“劳烦带路。” 山林繁密,纵是冬日里百木凋零,一大片枯木横在跟前,宋宜也辨不清方向,只得跟在他后边走,却不想走了许久,仍是没走出山林,宋宜到底没吃过这种苦,死活不肯再动了,“我是走不动了,劳驾军爷回去找辆马车再来接我。” “县主说笑,下官哪敢把您一人放在这荒郊野岭,还请县主再撑上半个时辰,必然能走出这山林。” 宋宜突然冲那人笑笑,“今日谢军爷相救,文嘉虽不幸落难,却也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不知可否看看军爷令牌,等一会儿回去了,得向将军为军爷讨个赏赐才是。” 那人迟疑了一瞬,宋宜已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情况下,她若是乱来,那才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那人往她这边走了两步,宋宜再退,嘴上还拖着时间“军爷方才一直带我在此绕圈,既无杀我之意,又无带我离开之心,军爷到底是哪位麾下” 那人不料宋宜这种境况下竟还能分辨出形势,也是吃惊,半晌才道“县主一会儿便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后方便有疾驰的马蹄声传来,那人一把拉过宋宜往一旁躲去,等到小山丘后,宋宜这才发现他竟还有三四个同党。北衙追得快,大雪天气里脚印深,踪迹好寻,马蹄声瞬间便已到了跟前,这群人只得带着宋宜疾退。 北衙立时追了上来,这群人也不多言,立刻杀上前去与北衙混战起来。 宋宜被这阵势吓懵,她虽在武将之家长大,见过的阵仗不少,但母亲不许她习武,宋嘉平亦疼她,一日真功夫也不曾教过她,眼见着两方人马在她面前真打起来,刀刀见血,吓得不知作何反应。 到底是北衙精锐,禁军两下解决了大部分麻烦,只剩方才将她救下的那人,那人眼看不敌,一把拉过宋宜便退,校尉怕他伤宋宜,再顾不得上头留活口的命令,一箭正中他背心。 那人倒下的力道牵扯得宋宜也没站稳,踉跄了几下。 校尉命人善后,自己亲到宋宜面前请罪,“县主受惊了,下官办事不力,还请县主责罚。” 宋宜缓缓回过神来,同他说了几句客气话“军爷说笑了,我哪里还能责罚谁还请军爷速带我回去吧。” 宋宜到时,北衙的人生了火,宋嘉平正坐在火旁,宋珩也在,她心安不少,步子也稳了些。管事见她过来,忙迎上来,“县主受伤了县主去了这般久,可吓坏老奴了。” 宋宜脚步顿了下,管事自己还在喃喃“方才真是险呐,这帮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好好的非要去惊马匹,若不是军爷们反应快,这会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 沈度往这边望了望,末了又转回去听校尉的回禀,宋宜亦看着他那边,瞧见校尉将方才从那几人身上搜下来的令牌交给了他。 沈度命人备了墩子,宋宜在火旁坐下,宋珩咋咋呼呼地非要起来替她敷药,“姐,夜里的药还剩一些,我替你敷敷。” 宋宜本想阻止,但军中无女眷,宋珩是如今最适合做这事的人,只好由他去。宋珩凑近了,伏在她耳边道“一模一样的手法,我和爹的马也被惊了,但北衙看我俩看得紧,拦下了,这帮人定是故意的。姐你没吓着吧” 沈度那边交接完毕,往这边走来,宋宜看他一眼,避过他的目光,也不答宋珩的话,宋珩以为她吓着了,忙问“姐你想什么呢” 宋宜若有所思,“我在想那帮人到底什么来头。” 瞧着沈度走近了,宋宜朝向管事,“许叔,您看呢” 管事愣了一下,随即道“既是县主问,老奴也不避忌了,那帮人看来意似是想让王爷和县主摆脱北衙的控制,兴许当真是晋王爷也未知” 沈度恰巧停在宋宜后方,管事一惊,忙住了嘴,却已被沈度听了去,沈度颇有涵养地笑了笑,“定阳王府连个下人都如此聪慧。确是如此,之前在王爷书房搜出不少与晋王的往来信件,方才又在救县主之人身上又发现晋王府兵的令牌。” “救”宋宜重复了一遍这字眼。 沈度目光一一扫过宋嘉平和宋珩,最后落在宋宜身上,“定阳王府这通敌谋反的罪名,似乎要坐实了。” 管事这才着了急,忙向沈度请罪,“大人勿见怪,小人刚才只是胡乱猜测。夫人故去之后,王爷与晋王已经数年未曾相认了,又怎会有书信往来大人可要明察秋毫,切勿随意冤枉王爷。” “哦,是吗”沈度垂首看向他,“要我把物证请出来给你看看” 管事哆哆嗦嗦不敢答,倒是宋珩在一旁脾气大了,斥了沈度几句“沈大人,我倒是想问问,是我从前在书院时对不住大人,还是我爹和大哥曾经开罪过你值得你如今大动干戈非要置我一家于死地” “县主之前也这么问过下官。”沈度嘴角的嘲讽愈盛,“想来王爷必也认为,是下官在刻意针对诸位了” 宋嘉平一路极少说话,这下沈度问到他,他才不得不开了口“沈大人秉公办事,既合御史台规矩,又何谈刻意针对” 宋珩没忍住叫了声“爹”,带几分委屈,又回头瞪了沈度一眼。 沈度不置可否,往来路去,宋宜跟在他身后,沈度回头看她,“县主还有话要说” “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沈度同她往旁边雪地上走了几步,宋宜突地笑了笑,“大人确定方才那些人是晋王的人” “不确定。”沈度神色如常,目光望得远,落向宋宜方才返回时的方向。 “那大人何苦扣这么一大顶帽子给宋家”宋宜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更何况还是这般滔天的罪名。” “宗亲贵族案由三司会审,圣上亲断。区区一个八品御史,信与不信,并无影响,县主无需忧心。” “陛下晚年不信北衙,不信阁臣,独独扶持御史台起来,为三法司之最,享生杀予夺大权。”宋宜望向他,一点不肯错过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大人日后复命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定人生死,如何会没有影响” 沈度不答。 宋宜哂笑,“御史台大权乃御笔亲批,方才的情况,大人若当真与我宋家有过过节,折子上可以写一句文嘉县主通敌外逃未遂。甚至,大可先斩后奏。” 沈度目光收回来,上下打量了宋宜一遍,“王爷和县主身份尊贵,王爷在朝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若是下官凭御赐大权地处决了二位,日后若有人替二位翻案,下官项上人头也保不住。下官虽愚钝,倒也不至如此犯蠢,县主为何非要指一条死路给下官” “大人哪里愚钝了依我看,倒是精明谨慎得很。” 沈度低头看她,她额角受了伤,宋珩虽替她上过药,但条件简陋未曾包扎,隐隐还可见伤口。 “县主想让下官隐瞒此事不报”沈度垂首,目光落在她的裙裾上,方才在雪地里走过一段,裙角打湿大半,此刻正耷拉在她脚腕处,“物证皆有录册,又有北衙一路随行,下官如何能从中作假,还请县主勿要为难下官。” “大人探花郎出身,自知措辞微有不同,含义便大有不同,又何需冒险隐瞒不报”宋宜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波动,“我仔细观察了两日,未曾见着家父和大人到底有过什么过节,我哥更是从入仕开始便一直在地方为官,更不可能同大人有过不快。” “同为朝官,同被司礼监打压,大人为何不肯帮个小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大人不会不懂,将来东宫主位,大人这顶乌纱帽又真的保得住吗” “县主。”沈度动了怒,声音里也带了冰碴子,“县主可知就凭方才这番大不敬的话,下官便真可就地取县主性命” “知道。”宋宜仍是直直地盯着他,全然没有任何惧意,“可大人方才亲口说过,不敢。” “何况下官一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县主,”沈度顿了顿,迎上了她的目光,“下官与县主此前并不认识更无深交,县主到底凭什么肯定,下官定会受县主拿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意乱 雪簌簌下着,倒像在他俩中间隔开一道天然屏障似的。 宋宜久未答话,沈度将手中那面令牌翻来覆去,见她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顺她意给她个台阶下,“县主放心,宗亲贵族案,司礼监无法只手遮天,无论如何最后也得圣上朱笔亲批方能定夺。至于圣上信与不信,便不是县主与下官所能左右的了,县主无需过分忧虑。” 却不想宋宜突然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兴许是一见大人,总有故人之感,便处处失仪了。此前处处相逼,实属不该,宋宜谢大人宽宏。” 她不自称文嘉,话说得断断续续,倒像是在说真心话似的,沈度难得好兴致,存了几分挑逗的心思,故意低头去看她,“不知下官与县主曾在何处见过竟让县主有了故人之感。” 宋宜方才那话已是服了软,她自幼受母亲教导,学的便是晋州与帝京两地最为繁复与苛刻的礼教,母亲教导她该不让时便不当让,但该有的风度亦不可少,她之前对沈度的咄咄相逼,本不应为她自幼所习的礼教所容,但她身在其中,竟未曾看出自己已然失态到如此地步。 此番沈度发问,才让她突然意识到不妥,向沈度道了歉,却不想她说的是真心话,沈度却还要刻意调侃她几句,她有些恼羞成怒,却怕再度失态,只好冲沈度笑了笑,“谁知道呢兴许大人高中那一年,文嘉也曾于朱雀大道上领略过大人的英姿呢” 这话倒是宋宜在打趣沈度了,沈度不想亲手给自己挖了个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山林,半晌才随口应了一句“也许吧。” 宋宜随他一并看过去,休整花了不少时间,天色已晚了,雪势也越发大了,她突然轻叹了一声“出焉城地界了吧,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了。” 宋宜转头去看沈度,“不知大人搜府时是否见过一支玉镯” 沈度亦回头看她,听她低声道“应当在宋珩居所,那是家母遗物,也定与” 沈度出声打断了她“县主不必多虑,尚且未到绝境,谁也不知下一步是什么,更不必寻故人之物以求安慰。” “大人是瞧着我可怜么”宋宜嘴角带了点笑意,“这一路大人可说过不少宽慰我的话了。” “不是。”沈度望向她,她发间的簪子依旧是滴水玉的料子,她似乎格外喜欢这种玉的质地,通透温润,纵在雪地里也是一种温暖的绿。他顿了顿,以极慢的速度道,“县主这样通透的人,其实生来便是适合帝京的。陪都这样的地方,不回来也罢。” 沈度说完这话提脚就走,宋宜情急之下,伸手拽住了他袖角,沈度停住脚步,缓缓回头,目光从她脸上一直扫到她攥着他袖子的手指,宋宜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将手收回,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沈大人。” 宋宜冻得唇色有些发青,身子在微微哆嗦,沈度挪开目光,“县主不必将唯一的希望押在下官身上,虽说北衙定不会手下留情,但下官不过区区一个御史,帮不上县主的忙。” 宋宜咬了咬唇,“我知道。我只是想说,虽然大人不信,但方才那帮人定是故意做戏给大人和北衙看的,他们不曾真要带我走。” 沈度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这次是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似在极力辨别她话中的真假,“我知道。” 他说这话的语调极轻极慢,竟让宋宜莫名地感知到一丝温暖,他继续道“定阳王麾下的势力,是块谁都想吞下的肥肉,争来抢去不奇怪,实在争不过,便是要毁,那也不奇怪。若是能给宋家安上一个畏罪潜逃未遂的罪名,那也不用再费其他的力了。” “这一路,未必太平吶,县主多多保重。” 沈度这次走得很快,似乎怕宋宜再留他似的,瞬间已走出去老远,宋宜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等看不见他衣服上的纹路了,这才往火堆边走去。 宋嘉平看了她几眼没说话,宋珩嘀咕了两句“姐你这两日倒和他走得近了,连同我和爹都生疏了。” 管事在一边添柴,听到这话也叹了口气“县主您别怪老奴多嘴,但这位沈大人想来定不是什么善茬,做事也不留情面,县主您同他走太近,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可别叫人给您做了局。” “左右不过砧板上的肉,任人拿捏宰割罢了,还有什么做不做局的,许叔多虑了。”宋宜在火前坐下,却没忍住往沈度那边瞟了几眼。 宋珩这下不乐意了,“姐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会还真瞧上那人了吧他定没安好心。” “你说什么呢”宋宜狠狠盯他一眼,“不长眼睛的东西。” “婉婉,过来。”宋嘉平冲她招招手。 宋宜顺从地将墩子移到了宋嘉平身边,宋嘉平看了她两眼,叮嘱道“好生烤会儿,这马车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可别冻着了。” “爹也是。”宋宜回他话,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沈度这人我方才同你弟弟谈过,”宋嘉平嘴角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说来也是,本来以为他不会再让我和你们单独接触,没料到今天倒这么好心。你弟方才又问我,是不是你大哥同他有过过节。” 宋宜无意识地搓起了袖角,“定是没有的。” “婉婉,”宋嘉平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婉婉也长大了。从前婉婉见过的男儿呐,那都是要将婉婉捧上天的,如今碰上一个软硬不吃的,又在这节骨眼上” “爹,你误会了。”宋宜脸蛋被火烘得红通通的,“这种时刻,女儿怎么会想这种事” 宋嘉平没理会她的辩驳,“你是我女儿,你在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可是婉婉,你要知道,为何从前帝京那么多公子哥众星拱月大有非你不可的阵势,除了爹手中的军权,更因为你的不近人情。” “如今的沈度,换种说法,和当初的你,有何区别”宋嘉平笑呵呵地接过管事递过来的柴禾,将火堆架高了些,“咱们婉婉呐,就是没见过这样的男儿,见识太少,可要把眼睛擦亮些。” “爹,你多虑了,便是宋家今日落了难,他又有何值得我宋宜看得上的” 宋嘉平隔着衣袖轻轻拍了下她的手,“咱们婉婉大了,爹年纪也大了,日后也未必还能护得了你们” 似是知道他还要说什么,宋宜侧到一侧看宋珩,踢了踢他的墩子,“你还要多久才能正常走路” 宋珩被她一脚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和她拌起嘴来,宋嘉平的后半句话便没能说出口,只好由着他们姐弟打闹,等两人闹够了,宋宜无端地又沉默下来,目光时不时往马车那边看,宋嘉平没忍住,再度开口“还有心事” 宋宜突然扑到他膝上,宋嘉平一惊,“成何体统赶紧起来。” 宋宜将头压得更低,缓缓问“爹,您当真没想过要反么” 管事隔得近,听到这话浑身颤栗了下,忙看了眼他们身后守着的禁军,见无异样,这才道“县主不可胡说,这种话,光是说说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宋宜没管他,还要继续再问,却见禁军往这边过来,见是左中郎将,宋宜起身行了个礼,“将军有何吩咐” 那位还了个礼,面上倒还是客气,“眼见天要黑了,马车丢了一辆,还有一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还请三位委屈一下,共乘一辆马车,方可在城门关闭前进城。” 宋宜上了马车也没肯罢休,还要继续问宋嘉平,宋嘉平却已经眯着眼装作睡过去了,她也只好先去关照宋珩的伤势。 等管事照顾好宋珩让他休息了,她才感觉到一丝疲惫,闭上眼睛微微眯了会儿,待她睁眼,宋嘉平避之不及,只得迎上她的目光,“醒了” 宋宜点点头,依然不肯罢休,继续追问“爹,您的旧部明明还和您有联系,说什么大雪封了官道这事您不知道,我是不信的。圣上近年愈发不留情了,此次进京凶多吉少,爹比女儿清楚。女儿只问这一次,爹您真不反么” “胡闹。”宋嘉平将她推开,“这未必就是圣上的意思。” “是不是圣上的意思女儿不知,”宋宜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嘉平,就怕错过一点细微表情,“但圣上有没有心思顺水推舟,爹您也没有把握不是” “婉婉,我也只回答你这一次,我与今上是共过生死的情分,断无任何反心,否则也不会自你母亲故去后便不再同晋王来往。”宋嘉平看向篝火,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此次进京,若是圣上当真如此不顾情面,我宋嘉平定会想法子保你们平安,你无需忧心。” 宋宜点点头,“爹你多虑了,我没想什么,不过是想问问爹的意思。再说,我便是真的有什么别的心思,那也是有心无力,爹爹大可放心。” 宋嘉平看了她好一会儿,也没说话,好在马车停了,有人请他们下车,宋宜顾不得礼数先一步下了车。 晚间禁军照例包了一个客栈,宋宜略微扫了一眼,知今日过后,北衙必定又增调了部分人手。大堂内禁军喝着小酒,沈度竟也不在,宋宜偷偷溜至后院,正巧遇上她在寻的人,“许叔,你不在前边吃饭跑这来做什么一会儿被北衙的人发现,可不是什么理由都能糊弄过去的。” 管事一惊,将手中之物揉至掌心背到身后,这才转回头看宋宜。 “许叔这颗棋子埋得可真深,十多年呐,您可是随我爹上过战场的,”宋宜笑了笑,“不如让我来猜猜,许叔是司礼监的人还是内阁的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羊肉汤 管事手哆嗦不已,最终却还是挤了个笑,“县主在说什么,老奴听不懂。老奴跟随王爷多年,一生都系在宋家身上了,对宋家忠心耿耿,县主无凭无据,可不要平白诬陷老奴。” “是么”宋宜向他走近了两步,“许叔把你方才写的密报拿出来我看看么” 管事往后退了两步,听宋宜嗤笑了声,“也不用看了,无非就是文嘉县主力劝定阳王反,是也不是,许叔” 管事站定了脚步,眉头紧锁,“县主今日让我上马车是故意叹我虚实” “不。”宋宜再往前一步,“我本是真心问我爹的,不想我爹倒是真的忠臣,却有人日日夜夜都希望给我宋家满门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呐。” “县主何时发觉的”管事已镇定了许多。 “许叔当局者迷,旁观者倒是清得很。”宋宜笑了笑,“许叔这一路可太同寻常了些,不过若非今日那帮人,我还不敢确定。你瞧着沈度在旁,还敢说那帮人是晋王的人,还不够值得怀疑么” “原来县主在诈我”管事这才明白过来她话中虚虚实实,其实并不十分有把握,对她倒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随口胡说也有可能,县主就凭这一句话断定是我” “一句话”宋宜再进了一步,“许叔这一句话还真是要人命不眨眼呐。许叔多年谨慎,难得出错,今日御史在侧,竟说得出这般话,让人如何不起疑况且你既知父亲与舅舅数年未相认,书房又如何会搜出与舅舅的书信” “书房非我一人能进,县主若因这般便怀疑老奴,倒令老奴有些寒心了。”管事叹了口气。 “是么”宋宜再进一步,咄咄逼人,“许叔可知诬陷如何定罪” 管事的手再次哆嗦了下,没答话。 宋宜短促地笑了声,似嘲讽,又似志在必得,“加等反坐,谋反诛九族,不知许叔能否告诉我加等” 宋宜没能说完后半句话,管事已扼住了她的喉咙。那是上过沙场拉过大弓的大手,宋宜被他掐得瞬间说不出话来,脸色亦一片惨白,她试图去拨开那支扼住她呼吸的手,却徒劳无功。 管事冷笑了声,“老奴伺候县主和王爷多年,县主如此轻易便怀疑到老奴头上,又何曾真心待过老奴” 管事力道加大,将宋宜抵到墙上,竟是将她整个人都半提了起来,宋宜喘息声逐渐加重,也没法子喊人,只能听他继续道“县主不曾问过我一句为何要不信不义,我亦对不起宋家,既如此,从此两清了,县主今后” 宋宜的指甲在挣扎中嵌进了他脖子后的肉里,管事吃痛,手上力道一松,宋宜贴着墙缓缓滑下,贴在墙根处不断咳嗽,脖颈处已经被掐得通红。 管事摸了把脖子,见有血,啐了口,接完了方才的最后半句话“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装的了,县主今夜便是设计诈我,那也是诈成功了。老奴就先行离开一步,日后还请县主照顾好王爷,如果县主愿意,还请代我向王爷赔个罪。” “能在北衙眼皮底下随意行动,许叔果真是司礼监的人了。”宋宜贴在墙上,喘过气来,缓缓答了他的话,“既然如此,感谢许叔多年照顾。至于赔罪么,我便不代劳了。” 管事从后院侧门悄悄溜了去,宋宜举起右手,看了眼带血的指甲缝,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在井边找了点水冲净了,又将领口掩了掩,这才回大堂,却不想恰巧碰见沈度从楼上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宋宜做贼心虚,悄悄溜回了座位,见沈度没跟过来,飞速扒了几口饭,找了借口先一步回了房。 她草草洗漱了下便和衣躺上了床,手还在微微发抖,只好一直咬着唇迫自己镇静,直到尝到腥咸味道,这才回过神来,听到众人上楼的声音,这才勉强放心了些。 夜里雪势越发大,客栈寒碜,寒津津的风自窗户缝隙中钻入,成了无孔不入的幽冷。宋宜裹紧了被子,却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门口有人敲门,“县主,沈大人请您到大堂一趟。” 宋宜心里一颤,装作睡着,门口的敲门声却不止,怕吵到别人,她只好应道“我已歇下了,有什么事也请沈大人明日再说吧。” 那人不依不挠,“大人请您务必前去。” 宋宜一股火腾地蹿起来,猛地将被子一掀,怒气冲冲地穿好了鞋,走到门口,人才差不多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她倒是越发看不懂沈度了,一方面似在刻意为难,另一方面却又似在处处放她一马,安的什么心,她竟半点也看不出来。 她下楼时,沈度命人煮了锅羊肉,隔着老远便能闻见那股子膻味儿,瞧见她来,赔了个笑,“还以为县主不肯赏光。” 请宋宜下来的禁军在一旁站着尴尬,但走也不合规矩,沈度冲他示意,“县主整日都没怎么进食,怕误了明日脚程,特地叫人重新煮的,也来尝尝” 沈度这话坦坦荡荡也合情合理,倒显得北衙小气太过,那人有些不好意思,推脱了,“既如此,还请县主和大人慢用,小人在一旁候着,二位有事吩咐便是。” 瞧见那人远远守在一旁,沈度替她盛了碗汤。汤上漂几滴油珠子,再配上几段小葱,沈度替她拿了勺,“夜里寒凉,这羊肉汤驱寒,县主尝尝。” 宋宜四下看了眼北衙动静,这才接过,却没喝,“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如直说。” 沈度替自己也盛了碗,拿汤勺搅了搅,任它凉着,这才看向宋宜,眉峰蹙起,半晌,他低声道“许林死了,中毒。” 宋宜拿碗的手一颤,那几段碎葱花便荡来荡去不得安生,宋宜目光亦随着葱花动了许久,待它不动了,才道“大人认定是我了” “他死在去帝京的路上,从这客栈走出去五里地而已。”沈度喝了口汤,“方才你同他在后院。” “便是我又如何我既尚未被贬为庶人,这事就不过是主子处死一个家仆,值得沈大人煞费苦心来套我的话” “宋宜。”沈度喝住她。 宋宜没料到他竟会直呼她名讳,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便听他继续道“宋宜,你少自作聪明。你能看出来的东西,王爷在官场如鱼得水多年,你以为他会看不出来那他为何不动手你揪出一个明面上的许林,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暗地里的许林,你定阳王府尚有一日生机,身边的眼线便一日不会少。” 宋宜半晌没说话,沈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刚想挽回,就听宋宜问道“大人这算是在关心文嘉” “不过是不想看见县主犯蠢。”沈度的声音已恢复平稳,半点听不出来波动,和方才的反应判若两人。 “奉劝县主一句,也请县主转告王爷,切勿轻举妄动。”沈度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笑了笑,替宋宜夹了几片羊肉,“世子此刻已在刑部昭狱之中。” 宋宜手一颤,刚端起来的汤便洒了些出来,沈度看在眼里,拿了帕子替她将桌上的汤渍擦去,宋宜回过神来,忙接过帕子,手忙脚乱中无意识地触到了沈度的手背,一惊之下将手缩了回来,“无意冒犯,大人见谅。” 沈度懒散地擦着桌,语气里也透着些慵懒,“今日事多,下官有些乏了,县主慢用。” “大人,”宋宜叫住他,“这事瞒得下来么” “现在怕了”沈度的笑声像是沾染了冰雪一般,低得宛若清泉淌,偏带了几分讽刺,“县主方才动手的时候倒是半分没犹豫,更舍得以身作饵。” “大人既尽数看在眼里,却也没阻止我。”宋宜垂下双目,看了眼早已弄脏的鞋面,“重要人证路上出事,大人也得担一个失职之罪。” 沈度嗤笑,“要宋家万劫不复的人是北衙,内奸出事,比下官紧张的人多得是。” “下一次就未必如此好运了。”沈度慢条斯理地将帕子叠好,又替宋宜布了点菜,“县主勿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大人。”宋宜的声音尚且有些抖,她这两日失态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有时她连自己都察觉不出来了。 沈度没看她,目光落在锅中沸腾的汤上,肉片翻滚,油珠子随着汤的沸腾而忽隐忽现。他望了眼紧闭的大门,忽而笑了笑,“定阳王府也是个传奇,三代武将威名赫赫,到这一代,世子不习武跑去地方做了个盐官,幼子学了点花拳绣腿便自视甚高,独女更是自幼当做娇女养,到头来却能杀身边人不眨眼。说来,最有令尊风范的,竟然是县主一介女儿身。” 宋宜尝了片羊肉,却辨不出滋味,只得向沈度笑了笑,“谢大人夸奖。” “下官可没有夸奖的意思。”沈度起了身,“从县主不留贴身丫鬟那一刻起,下官便知县主内里也不过是个凉薄人。只是,文嘉县主这样的人,本不该活成这样。” 宋宜抬头看了沈度一眼,将他的碗接过,重新替他盛了碗滚烫的热汤,“既是大人非要文嘉前来,断没有大人先走一步的道理,大人不会如此不知礼数吧” 沈度听她如此说,又重新坐了下来,从善如流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碗,道过谢才继续道“常州战乱,明日需改道自宁州经青州入京,绕远路且地荒凉,县主多进些食,条件艰苦不比府上。” 宋宜点头算是同意,话题重新接上,“大人可知,文嘉县主这般人物,生来便在权力漩涡的边缘地带,家父掌举国军权,替今上平十乱收三属国,战功赫赫,却有无数人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让宋家跌至泥泞之中。” “大人您瞧,眼下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宋宜低头,“大人觉得,文嘉县主这样的人,该是怎样呢” 沈度笑了笑,不置可否,“令尊其实将县主保护得足够好了,县主大可不必自蹚浑水。王爷和世子都不是旁人可以随意扳倒的人物,县主只需赴花宴赏华服即可。这些腌臜事,县主勿要自陷污淖中。” “谢过大人。”宋宜苦笑了声,“只是,若是大人在我这般境地,会不出手么家人有难,便是搭上性命也在所不辞,更何况只是些入不得眼的肮脏手段,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碗中的汤又已凉透了,锅中的暖汤却仍不知疲倦地沸着。沈度看得出神,半晌才点点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若是下官,也定不择手段也要护亲人周全,县主倒比下官通透。” “大人今夜告诫的目的已达到了,文嘉谨记在心,不敢再犯。”宋宜拿手帕擦了擦手,再度看向他,“只是此事,凡牵涉进来的人断无中立之理,可大人的态度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宋宜斗胆,敢问大人一句,大人到底是希望看到宋家就此万劫不复,还是希望看到宋家全身而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程咬金 宋宜以同一个姿势倚在马车上已经许久,连续行了七八日,入了青州地界,已隐隐可以听到清江的水声滔滔。 这几日天放晴,脚程快上许多,北衙也增调了人手,一路行来没遇见什么大事,宋宜心里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管事的事不知沈度用的什么法子压了下来,也不见北衙的人过来问罪,她倒也乐得轻松,除了偶尔关照一下宋珩的伤势,其余时间大多在马车里发呆。 手里的瓶子已被她掌心的温度捂得温热,她翻来覆去反复摩挲了好几遍,右手食指绕着瓶身上的纹路画了好几圈。 这瓶子是沈度送的伤药,药效出奇,用不过两日,那日额上的伤和脖颈上的淤痕尽数消除,加上她掩饰得好,宋嘉平好似也没发现异样,也不曾问起凭空少掉的那个人。 她看了瓶身几遍,最终还是想起那晚她问他是想见宋家万劫不复还是全身而退,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何鬼迷心窍非要逼问沈度这个问题,纵她对他的态度实在好奇,这样的追问也是以前的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那晚沈度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她“有时恨不得整个定阳王府永不超生,有时又心有不忍。” 她再问他便不肯再吐露一个字了,她虽不知他那恨意到底从何而来,但到底印证了他对宋家确有不快。那夜之后沈度便刻意躲着她,至今再没同她单独说过一句话。 中午休息时,她在马车里没下车,听到沈度在外边吩咐说晚间在青州城内整顿一晚,明日一早跨过清江,再赶两日路就入京了。 她心底终于有了种再避不过的疲惫与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一整个下午依然一动不动地倚在榻上,听着江水奔涌的声音消耗时日。 这声音竟有股魔力,节奏感极强,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江岸,她竟和着这江水声眠过去了。 她再醒时,是被窗外的打斗声惊醒的,她从窗户往外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两方人马纠缠在一起。 该来的终还是会来,一旦跨过清江,离帝京和北衙大队人马就越发近了,若真要半路出什么岔子,此地确是最好的选择,毗邻的常州战乱纷争不断,青州大部分兵力都调了过去,如今在青州行事,一时半会儿北衙找不到合适的援军,正是动手的最佳地。 她掩在窗后看形势,这次对方来势汹汹,虽北衙亦增调了人手,但隐有不敌之势。她心里竟有阵窃喜,如今的帝京无异于龙潭虎穴,她竟隐隐希望再不回去。 她还在走神,马车已经蹿出去老远,她回过神来,以为又是上次的招数,掀开前边的帘子,这次却看到了沈度的背影。他依然不搭理她,宋宜只好乖乖坐回原位,再回望方才马车所停之地,已是一片乱箭。 马车不知道疾驰出去多远,沈度仍旧没有放慢速度,宋宜再往后看,身后有北衙的人追上来,但也有另一方的人马,后方两队人马时不时交战几下子,但都不恋战,都是冲着他们这边来。 宋宜心下隐隐不安,再探头去看沈度,他驾车冲得极快,眼看就要将后方人马甩掉,却听马一声长嘶,宋宜整个人就被摔到了地上,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溅上了她的脸,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只觉浑身骨头都似寸寸碎裂了,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马儿前蹄被齐齐截断,正声声长嘶,马车整个栽倒,下方露出沈度的衣角。 她用尽全力试图往那边挪两步,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群合围过来的人。 为首那人残暴至极,被马的嘶鸣声吵到,手起刀落直接取了烈马性命。马车再度滚了下,宋宜这才看清沈度并未被马车压住,只是方才被挡住了,她还未及庆幸,那人刀已再度举了起来,这次却是冲着沈度去的。 宋宜情急之下喝了声“住手”,那人竟还乖乖停了手看她,她艰难地回头看北衙追兵是否到了,却见后方惨烈战势,想来对方早有埋伏,北衙的部队几乎死伤完毕,她定了定心神,问为首那人“你们是谁派来的” 没人答她话,还有几人已经抱拳准备看戏了。 为首那人再度举刀,宋宜身后却传来一阵铁蹄声,想来是这群人的同党料理完了北衙的人追上来了,为首这人乖乖向后方行了个礼,指了指宋宜。 那人到了宋宜身前,伸手捏住宋宜的下巴迫她抬头,宋宜在看清来人那刻瞬间怔愣,好半晌才艰难地叫了句“福叔。” “多年未见,表姑娘一点没变。”福叔松了手,宋宜重新跌坐回去。 晋王旧部,她母亲与兄长素来亲厚,彼时两家人都在帝京,母亲时常带她到晋王府做客,晋王心腹至今仍认得她并不奇怪。 宋宜来不及去想晋王到底想做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拽住了福叔的衣角,有人拔刀怕她欲行不轨,福叔伸手示意不必,顺她的心意告诉她想知道的事“宋珩落单后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爹应该和北衙几个残兵败将跑了,都是命大的人,别担心了。” 他弯腰向她伸手,“表姑娘,来,跟福叔回去。” 宋宜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福叔眼神瞬间变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表姑娘,听话,晋王爷派了一千人来接您回家,您可别辜负了王爷的心意。” 宋宜的心彻底凉了下去,难怪北衙这次几乎全军覆没,纵北衙定比晋王府兵精锐,但一千人之众,如何能敌宋宜怔了一会子,试探问“福叔不把我爹和弟弟一并接回去么” “行了,表姑娘,我也懒得和你装了。”福叔把手收了回去,刀出鞘一半,“王爷的命令是能带走一个活口即可,你爹自会乖乖听话,除非一个都带不走,那么就一个都不留。” “表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现在乖乖跟我走,我便饶你弟弟一命。”他目光锁定在宋宜双眉之间,“若是表姑娘还要执迷不悟,瞧方才的样子,宋珩身上是有伤还没好全吧,又只学了点花架子,我若此刻带兵回去搜,结局如何不用我说吧。王爷的命令是只留一个活口即可,剩下的表姑娘自己考虑。” 宋宜回看了一眼来路上的红,咬了咬唇,“好,我跟你走。” 福叔满意地冲她伸手,宋宜借了他的力站起身来,见方才那人还要动手,指了指沈度,“我不许你伤他。” 福叔愣了一下,没动。宋宜闭了闭眼,艰难启齿“这次到舅舅府上,还得他亲自向舅舅递请帖。” 宋宜这话说得不露骨但也不算隐晦,福叔回想起方才是沈度驾的马车,信了几分,招呼人将沈度架起来扔上马车,“既如此,恭喜表姑娘,王爷见到姑爷定会高兴至极。” 马车一路行得极快,沈度尚未醒过来,宋宜过去将他扶起来靠在榻上,好让他能稍微舒服些,这才发现他左臂受了伤,无力地耷拉着,应是被方才马车倾倒那一下砸的,头亦受了些伤,在昏迷中眉头亦锁紧了,想来是疼得不轻。 宋宜拿手帕替他擦了擦血,掀开帘子唤福叔。 福叔的马就同他们并排前行,宋宜定了定神,缓缓开口“福叔,进青州城,找郎中。” 福叔盯她一眼,“表姑娘恕罪,王爷在常州府等您,表姑娘多坚持一会儿,明日夜里便能到了。” 宋宜突地往后退了一步,头上的簪子已稳稳抵在了咽喉处,“福叔,进青州城,否则你这会子再回头去找宋珩也来不及了,若一个活口没带回去,我爹又还活着,福叔你要怎么交差” “你爹是跟着北衙的人走的,”福叔冷哼了一声,“北衙最近能搬救兵的地方只有青州,你要让我去青州城内感受一下全城戒严出不来被北衙挨个盘查的滋味么” 宋宜冷静了下,知他必不会答应,遂退而求其次,“我可以不进城,福叔你派人进去请个郎中出来也可。” 簪子离咽喉处贴得极近,宋宜没半点要松口的意思,对峙半晌,福叔啐了口,“表姑娘好个痴情人”,随后下令人马分两队,少的这队去青州城墙下,多的那队在两府边界处等着会合。 宋宜这才松了口气,退回马车中。 她浑身骨头似要碎掉一样,仅这简单的几个动作已经用尽了她全身力气,门帘甫一放下,她便无力地跌坐下来。 马车停在青州城外许久,等开始入夜,宋宜才见着晋王的人从城中请了郎中出来。果不其然,青州城门已经开始严加盘查,但好在他们这队人马只留了十来人,停在城门外不远处倒也未引起城门守卫的注意。 福叔让人把马车驶远了些,这才命人停下,让郎中上马车替沈度诊治,宋宜刚凑上前去问郎中情况,猝不及防被身后一人直接拉下了马车,她还未及反应过来,手已被人反剪捆了起来,直接将她扔上了马背。 白日里那一摔的痛感尚且未缓过来,眼下这一遭几乎又让之前好不容易压下去几分的痛死灰复燃,她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寸寸碎裂,全身脱了力,眼睁睁地看着福叔上了马坐到她身后,策马向常州地界去。 待跑出去几里地,宋宜这才缓过来几分,开始不停地咳嗽,福叔语气狠厉,“表姑娘,你知道我的,最讨厌有人在我眼皮底下耍小把戏,得罪了。” 只可惜宋宜哪还有力气听他示威,仍旧咳嗽个不停,直至 福叔的马被拦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黄雀 宋宜没有力气去看清对方是什么人,只见为首那人一身劲装,想和福叔说上几句话,福叔却二话不说直接动上手了。 那边打得酣畅淋漓,她却只觉得实在难受得紧,想要翻身下马,却又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只得深深吐了口气,再去看来人并不是北衙的人,她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两方酣战,福叔方才留的人马少,眼见落了下风,他猛地回到马背上来,就要丢下众人带宋宜离开,那人不多时便追了上来,和福叔再度酣战起来。 福叔带晋王府兵多年,论实战他技艺高超,单论武艺却不是那人对手,末了还是他落了下风被扫落下马,那人跃到宋宜这匹马上来,先一步策马离开。 宋宜又被颠了一路,那人也不同她说话,径直疾驰了一路将她带入了一方小院落。 院子清净,那人助她下马,却也未为她解开绳索,她亦不知对方来路,只得留了心去看四周环境,见着方才沈度所乘的那辆马车也在此地,她才隐隐放下心来。 花厅出来一位女子,束发着劲装,耳边却缀着翡翠耳珰,实在是有些不和谐,宋宜看她实在是看得有点久,她才点头示意“解开。” 那人还有几分犹疑,见她目光坚定,乖乖照做了。 宋宜垂首看了眼手腕,有些痕迹却也不深,她犹豫了半晌,试探唤道“沁瑶。” 那人笑了笑,同她打了个招呼“数年不见,文嘉,别来无恙” 宋宜脸色白了些,此人乃端王嫡女长平郡主刘盈,也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女,这位郡主虽得了个娇滴滴的名,但别的一概不喜,独独好武,端王宠溺,虽她学艺不算精,但也随着她的性子来,久而久之倒是当成男儿养了,在帝京之中也颇有名气。 刘盈幼年时时常缠着宋嘉平斗法,同她也算亲近,如今她仍照旧例唤她一声沁瑶,她却只肯回她一句封号了,宋宜于是敛了敛裙裾,向她见了个大礼,“谢郡主出手相救。” “那位御史在屋内,事情我都知道了。”刘盈走至她身侧,在她耳边补上一句,“今年皇叔让大家都入京吃个团年饭,常州还在打仗,只好从青州入京,正巧白日里瞧见晋王的人出现在此地,青州城又在严加盘查,怀疑他们有诡计便跟了一路,晚间见他们人马分散才动的手,有些晚了,见谅。” “长平,”宋宜唤她一声,见她停住,还是解释了一句,“你的人亲眼所见,我并非自愿同晋王部下一道,我爹也尚在北衙手中。” “嗯。”刘盈已连方才那分假笑都不愿有了,声音亦冷如冰霜,“城门关了,我明日一早送你们入城和北衙会和。此处有我府上的府兵精锐驻守,人数不少,又在青州城外,晋王余党不敢造次,放心。” 宋宜默了会儿,今上可谓心狠手辣,为上位除尽一干兄弟,当年的“七王案”至今仍是扎在皇族心中的一根刺,却独独留下了端王这位异母的弟弟,待端王一家更是数十年来如一日,素来天恩厚泽,刘盈站在她的对立面是自然,再解释也无益,也就目送她出了院门,没再出声。 宋宜到屋内瞧了瞧沈度,他已醒了过来,郎中也已瞧过,替他包扎了手臂。见她进来,沈度欲要行礼,宋宜阻了他,问“大人如何了” 沈度目光垂下看了眼手臂,“无碍,皮肉伤养养便好,谢县主关心。” 宋宜心下担忧,但也不好追问,只得转身出门,却被沈度叫住“说来还要多谢县主今日救命之恩。” 原来福叔到的时候他还有意识,宋宜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你听到了” 沈度点头,“无意冒犯县主,多谢县主相救。” 宋宜摇头,身上的痛感仍在蔓延,一点一点地演变为一种麻木的钝痛,她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必,我是救我自己。我爹既无反心,若我半途走失,这罪名我爹便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即便日后我自投罗网,但同行御史身首异处,亦是同样的结果。” 沈度还想说什么,已被宋宜抢了先,“大人知我是个凉薄人,便知我不会如此好心,不必言谢。大人若在我的境地亦会相救不是否则大人亦无法交差。” 宋宜这话说得郑重,无半分打趣的意味,沈度突地笑了笑,带点自嘲的意味,“县主说得是。下官与县主,内里本是同一种人罢了。” 刘盈心下不舒服,一人生着闷气,不想让人跟着,只沿着小道踢石子儿解闷,走着走着竟不觉走远了,夜色已深,她正准备往回走,身后有剑声破空而来,她虽反应快,但右耳耳珰竟也应声而碎。 刘盈气急,拔剑同那人过了几招探虚实,那人武艺并不算高超,但偏偏招招狠辣,出手速度极快,她眼见着就要招架不住,只好往后疾退,借了树的力再同那人过招,不料那人竟也还是躲了过去,只不过被削了几缕头发去。她还要反手出剑,那人的利刃已抵在了她咽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日里便想动手,但晋王人马太多,还得感谢阁下替我解决了晋王部下这个大麻烦。” 那人将她手中剑夺走往旁一扔,剑尖毫不迟疑地在她脖颈上割了道浅口,鲜血淌下,她被那人迫着往来路走,那人嗓音压得极低“交出宋宜,饶你一命。” “休想。” 刘盈方才吐出这两个字,那人的剑已再深了一分,她只好住了嘴。 待至他们的落脚处,那人远远瞧见院门,手下的力道陡然重了些,刘盈没忍住痛哼出声,那人这才反应过来下手重了,低声道“叫人把人带过来。” 她手下的府兵早已围了上来,却也不敢造次,她只好照做。 宋宜被人带出来的时候,刘盈能明显感觉到身后那人的紧张,剑身已然有些抖了。宋宜走至院落门口,往这边看了一眼,脚步陡然顿住,语气里带了几分焦急“阿弟,你做什么还不住手” 宋珩似是没想到宋宜竟是这般反应,怔愣了一瞬,刘盈敏锐地感知到他这一瞬的失神,猛地脱身而出,一脚踹中宋珩胸口,将他踹进了包围圈,宋珩脖子上便瞬间架了十多把剑。 立刻便有人拿了绳子过来,宋宜慌张拦下,“郡主息怒,阿弟他无冒犯之意,他并不知郡主身份。” “文嘉”刘盈脖子上的伤口尚未结痂,一想到宋珩一来便存了杀意,就怒不可遏,连带着迁怒了宋宜,“你可知行刺皇族该当何罪” “我不知你宋家到底有没有同晋王勾结谋反,我只知道单凭他今日所为,便足以让宋家夷三族了。” “沁瑶,”宋宜唤她一声,“他非故意,我愿代弟受过,你要如何都可以,只求你不要上禀。” 刘盈忽地笑了声,“便是我不上报,御史大人在此,他会装作不知么” “沈度”宋珩反应过来,往那边一看,沈度果然已从院中出来了。 宋宜回头去看沈度,沈度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帮着她说了句话“微臣劝郡主不如大事化小。” 刘盈冷哼了声,颇有些不屑,“都说御史大人明察秋毫,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今看来,却也不过是个和稀泥的高手罢了。” 沈度向她行了个礼,走近了,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微臣今日劝郡主是为着郡主好。郡主也知陛下历来对反贼的态度,当年的七王乱,十四年前的废太子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宁可错杀一百绝不错放一个,眼下晋王在常州打到民不聊生,若是换了旁人,还能有命来行刺郡主” 长平断没想到沈度竟敢提帝王家事,怒气愈发压不住,但知他所言不假,略有迟疑,“大人何意” 刘盈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那点迟疑便化作了再加一等的愤怒,眼见着她又要发怒,沈度再劝“其实郡主心里也清楚,换了旁人,但凡和反贼沾上干系,断走不出定阳王府便会被格杀勿论。” 沈度刻意顿了顿,往宋宜那边看了一眼,刘盈亦随他看过去,又听他继续道“定阳王有平十乱收三属国的战功,更有从龙之功,郡主又怎知,陛下要定阳王一家秘密入京,没有存其他心思呢” “郡主不妨等等看,若是陛下要杀,那郡主今日之仇陛下便替您报了,不用脏了您的手。”沈度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若是陛下没有要杀的意思,却因郡主将此事推到台面上而不好不杀,郡主觉得合算吗” 刘盈将手握成拳复又摊开,尔后又握紧,“我咽不下这口气。” “郡主需得大度。”沈度再劝,“不可扰了圣上之意。” 刘盈将染了血的帕子一扔,冷笑了声,“御史大人话可比方才初见时多上许多啊。” 刘盈没再提方才的话题,沈度知她内心有了松动,提高了声音喝宋珩,“还不向郡主道歉” 听刘盈没有反对,方才架在宋珩脖子上的剑便尽数收了回去,宋宜上前将他拽了起来,喝他“端王女儿长平郡主,行大礼,道歉,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圣贤书当真白读了” 宋珩方才听他们谈话便猜出了几分,但自幼对这位颇为有名的郡主便没什么好感,如何也不肯,嘴里嘟囔“我那两下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装心狠手辣怎么唬得住人我这不怕他们对你不利嘛。” 宋宜瞪他,又心酸又生气,气急了要上手,宋珩只得乖乖弓腰行过大礼,“方才不知是长平郡主,多有得罪,还望郡主恕罪。” 刘盈走近了,没叫他起来,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珩。” 宋珩话音刚落,刘盈已拾起了他方才掉落在地的剑,将宋珩的袍子割下一角来。她将剑再度举起来,刃上尚且还沾着她的血,“我长平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也不是多么大气的人。” “宋珩,下次别再让我见着你,否则,我非把你剁碎了喂狗。” 宋珩仍旧弯着腰,拖长了语调答一声“遵命。” 刘盈如约第二日送他们入城,此前留在焉城善后的禁军亦刚好赶到此处,因缘巧合下竟唱了一出圆满会合的戏。左中郎将见刘盈将宋宜二人送回来,恨不得立刻跪下叫她祖宗,忙郡主长郡主短地将刘盈捧上了天。 宋珩瞧着,没忍住冷哼了声。 过清江,入帝京,一路北衙看得极紧,不同往日,宋宜再未单独见过沈度。车马最终还是停留在刑部昭狱之前,不出她所料,之前封锁消息便是怕一路不宁,如今入了铁桶一般的帝京,又在北衙全部兵力的眼皮底下,定阳王入狱并不见得是个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消息,自然也不用再掩人耳目。 沈度送他们到门口,向宋嘉平行了个大礼,“这一路委屈王爷,下官也算圆满交差了。” 宋宜忽地不敢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巍峨宫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只得先开了口“此案定是三司会审与陛下亲批,下官与此案的缘分,便到此为止了。” 他看了宋宜许久,行了个大礼,道一声“县主珍重。” 待他转身离去,宋宜这才回过头来,望着他过登闻鼓,过石狮,下台阶,深青色的袍子逐渐与天地融为一色,却不曾再回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变故 眼前大片大片的灰影掉落,模糊了视线。 宋宜看够了这面斑驳的旧墙,于是低头去瞧她那被镣铐磨到见骨的手腕。 她是连夜被提到此处的,此刻头晕沉沉的,只觉得仿佛没有身下椅子的支撑,下一刻她便会栽下去似的。 “宋宜,”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有人大步流星地进来,停在她身前,那人喝她,“你可知你身在何处竟还有打盹的闲工夫” 宋宜抬头看那人一眼,是再熟悉不过的方才告别几日的禁军装束,她微微坐正了身子,“北衙” 那人低低笑了声“北衙第七卫十二司中郎将周谨见过文嘉县主。” 这人口中客气,可谓毕恭毕敬,人却未行礼,半分恭敬姿态也无。 北衙第七卫十二司,掌刑狱百余年。 虽然今上自十四年前开始扶持御史台起来与之抗衡,顺带抬高刑部与大理寺的地位,使得三法司明面上的地位盖过了北衙,北衙捕狱之事也须御史台牵头,譬如此次定阳王府入京需得御史领头,但因北衙行事利落,帝京之中达官贵族涉急案者,由北衙全权审理也并不足为奇。 宋宜调整了下坐姿,缓慢问道“晋王一案时日已久,此案不算急案,理应由三司会审,大人可是请错了人” 周谨冷哼一声“等三法司那帮老头审完,帝京怕是都变了天了。” “宋宜,”周谨神色森然,语气慑人得紧,“无需多言,我只问你一句,定阳王是否同晋王勾结” 这人白得了一个文气的好名字,却无愧于北衙凶名,行事作风粗鲁蛮横,连半分客气也无,宋宜知来者不善,省了客套,缓慢答“不曾。” “当真” “你若不信,大可不必审。”宋宜看向周谨,“听闻北衙办案素来只凭一纸供词,何需证据大人既不信,屈打成招即可,何苦惺惺作态” 周谨不料宋宜一介弱女子,已为阶下囚,却敢如此不识时务,脸色黑了几分,“宋宜,你敢扪心自问,宋嘉平确无反心” 宋宜短促地笑了声,手捂心口,“宋氏满门,忠于今上,从潜邸至今日九华殿,绝无异心。” 周谨从鼻腔里发出了声冷哼,“宋宜,我今日既敢把你从刑部直接提到北衙,还会被你这假惺惺的态势唬住” 宋宜缓缓将手放下,镣铐声在这逼仄狭小的室内极为刺耳,“我还是那句话,大人既不信,屈打成招便是,让我心甘情愿画押定无可能。除非陛下能凭你一纸供词便灭我满门,否则我宋宜若还有一口气,便要翻案,要你十二司得一个屈打成招罔顾圣谕的罪名,替我宋家陪葬。” “你”周谨被宋宜这傲慢态度激怒,狠狠捏住她下巴,一字一句道,“你可知晋王率军攻至常州,常州主帅假意兵力不够求得朝廷支援,待援军到后,却不战而降,与晋王成合围之态,援军不料被自己人背叛,仓促之下被人全歼,我朝中三万官兵尸骨坠入清江,染红了江面” 那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宋宜怔在这唾沫星子下。她当日从沈度口中只得知晋王与常州胶着不下,从入京以来又一直被关在刑部昭狱,至今五日过去却无人提审,她还在思虑其中缘由,却不想竟是出了这等变故。 周谨手下用了死力,“端王上月才刚过了五十岁寿辰,如今却需披甲上阵,前日里率三万北衙精锐抵常州,誓要将晋王这等乱臣贼子挡在清江天堑外。如今常州战事胶着,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我禁军子弟两番被征调,兵力已去了七八成,若此战不能胜,宋宜,拿你宋家满门的命来换也抵不过分毫” 宋宜被这消息惊住,连挣扎也忘了,由着周谨手下的力道继续加重,他俯下身,在她耳边道“宋宜,你可知那临阵倒戈的大将是谁” “是你爹辞官前保举的大将,怀化大将军周林佐” 周谨啐了口,“与此等渣滓同姓,奇耻大辱” 周谨松了手,“宋宜,我再问你一句,你还敢不敢答,你爹到底有没有同晋王勾结谋反” 他这一撒手,宋宜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方才呼吸不畅,她整个人脸煞白一片,此刻一咳嗽,整张脸又染上了潮红,她缓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抬头直视周谨,一字一句道“我宋宜以命作保,宋氏满门绝无反心。大人要杀便杀,要逼我画押便动手,我却还是那句话,大人最好有本事让圣上凭供词便要了我宋氏满门的命,否则我宋家但凡还有一人活着,便要翻案,拉你北衙第七卫陪葬。” 周谨怒不可遏,扬手便给了宋宜一巴掌,“文嘉县主,还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啊。” 宋宜被这一巴掌扇得站立不稳,重新跌坐回椅中,人还尚未坐稳,整个人已被周谨拎了起来,直接拖至了隔壁刑房外,周谨的气息呼在她脖颈处,在这寒凉天气里,惹得她一哆嗦。 刑房中的人是宋珏。 宋珏被吊绑着,头发披散盖住了脸,从宋宜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乎只能看到一片血肉模糊。她还能认出他来,全凭了他脚上那双靴子,那是去岁团年时她亲自为他挑选的,作为回礼,宋珏才没顾大嫂的喜爱,将那狐狸皮袍子送给了她。 宋宜突然有些乏力,方才被禁军一路粗暴地连拉带拽押到这北衙来,她尚且未完全脱力,此刻双脚却似失了所有力气,竟是半分也支撑不住这本已疲倦消瘦的身体,颓然跪了下去。 周谨却没让她喘息一分,再次将她拎了起来,扔至宋珏脚下。 宋宜先是一哆嗦,似是惧怕一般,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才回过神来,却已没了再站起来的力气,只得拽住了宋珏的衣角,带着哭腔喊一声“哥。” 宋珏艰难地动了动,看了眼脚下的人,低声唤了声“婉婉”,他尽力去看她身上有没有带伤,寻了好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既无事,乖乖画押便是,别惹这帮蛮子。” “哥。”宋宜强撑着站起来,去看他身前的伤势,却不敢妄动,怕撕裂了他的伤口,“你既然如何也不肯松口,又怎能将我推至这不孝不义的境地来” 宋珏话说得很艰难,嘴唇开合了许久,却没发出声音,好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婉婉,听话,你扛不住。” 两行泪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宋宜连人带声音都在发颤,“不,绝不。” 周谨冷笑了声,“宋宜,北衙和你宋家素来不合,明争暗斗了几十年,你以为能逃过陛下法眼吗” 他走近,脚步声在这空荡荡的刑房中激起了回声,伴着火星的爆炸声,颇有几分鬼魅索命之感,“陛下知我北衙与你宋家素来不合,先前才让御史台那帮孙子去提人进京,既是顾着御史台的面子,也怕若我北衙单独前去,你宋家便没到皇城脚下来跪下讨饶的命。既如此,如今圣上却把你宋家交到北衙来审,人都说文嘉县主聪慧,竟连这点意思也看不穿” 周谨脚步停在她身后,那股黏腻的气息便又环绕到了她身侧,“天子一怒,你宋家注定要命丧在此,以慰三万死不瞑目的将士亡灵” “宋宜,识时务者为俊杰。”周谨再次毫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拎了起来,直接扔到了刑凳上。 眼前是盆旺火,炭火烧得毕毕剥剥,烙铁被烧得通红,宋宜不自觉地哆嗦了下。周谨看在眼里,不屑地笑了笑,“县主不必怕,你是个女人,这等皮肉伤,我北衙男儿虽个个粗鄙,却也血气方刚,不屑用这等酷刑欺负女人。” 周谨举起烙铁在宋宜眼前晃了晃,那红色刺得她眼睛疼,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宋宜身子仍在哆嗦,连带着腕上的锁链也时不时地响一声,周谨轻蔑地笑出声,“县主既如此怕这皮肉之苦,可知腰斩极刑又有多痛身子里的血尚未流尽,整个人已被拦腰切成了两半。” “县主如此害怕,不知你爹和你两个兄弟又怕不怕” 见宋宜不接话,周谨将那烙铁扔回了火盆中,“更不知你嫂子又当怕成何等模样” “当”地一声响,一直低垂着头的宋珏猛地抬起头来,眼神染了火光,分明是要吃人的模样,他喝周谨“住嘴” 周谨“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县主瞧瞧,你这哥哥对你可真是宠爱之至,真是见不得你受半分威胁。你爹和你弟弟也是这样,县主可要移驾去瞧瞧那二位” “闭嘴”宋珏再斥他一声,再对宋宜说话,声音已和缓了许多,“婉婉,听话,随这位大人去画押。横竖不过是个死,我等男儿为保气节吃点苦头无碍,但你不同,便是死那也要走得体体面面,岂能容这群蛮人辱你” 周谨拍了拍巴掌,这掌声在这般境况下显得格外突兀与讽刺,“世子说得对,横竖是个死,男丁保气节,女眷全体面,县主勿要不识好歹。” 宋宜死命摇头,眼泪珠子却止不住,落了一地。 周谨见她仍无松口之心,似是无意,随口一提“即便县主此等尊贵之身也能受得了如此痛楚,那身怀六甲的世子夫人呢” 他这话是问的宋宜“你嫂子也同样受得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旧物 “阉人走狗,住嘴”宋珏被激怒,忍不住挣扎起来,惹得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 周谨的脸色本来黑着,听到他这话,却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冷笑了两声“阉人走狗是,我北衙如今是听司礼监那帮老太监的话,但也比你宋家这群反贼高贵上许多” “你放屁”宋珏怒极,口中竟蹦出了宋宜从未从他那儿听过的污秽之词。 周谨猛地飞起一脚,宋珏被正中胸口的一脚踹到墙上,随后又被缚在手上的铁链拽回来,“哗”地吐出口鲜血来。 血珠子飞溅了几滴到宋宜身上,宋宜伸手去摸了摸,有些木然地站起来,却不敢去看宋珏,只是问周谨“我嫂子呢” 宋珏咳嗽不止,听得她这话,唤她一声“婉婉”,声音已低到近乎听不清楚“别去,听哥的。” 宋宜这话称了周谨的意,周谨自然没搭理宋珏的闲工夫,伸手冲宋宜做了个“请”的姿势,“县主这边请。” 宋宜木然跟在他身后,听他故作姿态地道“世子十日前入的京,圣上好吃好喝地待着,就等着王爷来给将士们个交待。不想你宋家当真是乱臣贼子,竟敢觊觎这江山社稷。” 宋宜有些麻木了,懒得反驳,干脆没接他的话。 眼前是一条逼仄的长廊,廊上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被气窗的风一吹,忽明忽暗。宋宜随周谨走在长廊上,周谨回头望她一眼,她眼泪早已擦干,眼周却还红着,见他瞧她,缓缓开口问“常州战况如何” 周谨摇了摇头,随后又猛地盯她一眼,“与尔等反贼并无干系” 宋宜闭了嘴,不再应他的话,周谨知她方才心内有松动,便想着法地要逼她先松这个口。宋家男儿虽瞧着不成大器,但连审了三日,个个酷刑之下却都嘴硬得不行,独独女人心软,他这才想了这个法子。上头只给了他五日时间,撬不开宋家的嘴,他无法交差。 “光我一人画押有用”宋宜的声音突地从身后传来,轻飘飘的,惹得他心里一毛。 周谨不自觉地往背后看了看,总觉着阴森森的,见无异样,这才答“圣上震怒,却也没下斩立决的旨意,你爹自然还存了陛下念旧情的心思,妄图死扛着不认。” “可若是你率先画了押呢”周谨突地笑了,“宋嘉平宠女,谁人不知你爹会不会让步就算你爹依旧死扛着不认,陛下又会怎么想” 气窗里难得传来一阵风,吹得一整个长廊的烛火呼呼作响,周谨的声音在这风声中愈发阴魂不散“文嘉县主,你这一个拇指按下去,整个帝京,那可就要变天了。” “你既知我的态度至关重要,还敢告诉我内里利害关系”宋宜停住脚步,见他回头望她,才接问道,“周大人,你是不是太自信了点” 周谨拽了拽她腕间的镣铐,“说话便说话,别误了时辰,我北衙的大老粗们可没御史台那帮书呆子好脾气。” 周谨一想到御史台那帮孙子回来复命太晚,这才没能抢占先机,没能阻止周林佐倒戈,气不打一处来,啐了口,才回答了宋宜方才的问题“那是自然。宋家若再扛上两日,下官的脑袋也保不住,自是无论如何都要县主按下这个手印了。何况,县主若进去瞧了,那必是要答应下官的。” 这里的房间深入地底,只顶部留一扇气窗透气,余的地方连个洞口都没有,专用来关押要犯。周谨停在一扇铁门前,拿钥匙开了锁,“世子夫人在里间,县主自个儿进去吧。” 宋宜迟疑了会儿,随后拉开了门,房间里一股逼仄湿闷的气味,宋宜被呛住,没忍住咳出声来。 里间摆一张床与些许杂物,梅姝懿正端坐在床边,望着气窗发怔,听见声响,望过来,愣了一下才唤宋宜“文嘉,你怎么来了” 宋宜打量她一眼,她着简单的青衫,拿木簪随意绾发,眉目间有掩不住的忧思,却给人一种没来由的安心感。她孕相明显,北衙未为她戴枷,宋宜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门口,不知该如何说周谨这人,只好按捺下心思,问“嫂子可好” “无恙。”梅姝懿冲她一笑,温婉且端庄,“不过好些时日没见着官人了,不知他现下如何。” 梅姝懿起身,望了眼气窗,其实窗外天色早已黑尽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却怔怔望了许久。 宋宜不知该不该打扰她,半晌,试探问“大哥也真是,都不来信向家里报个喜,嫂嫂何时有孕的” 梅姝懿回神,“已有六月了。文嘉你也别怪官人,他本想团年的时候再告诉你们,让你们高兴高兴。” 宋宜点头,宽慰她“委屈嫂嫂了,嫂子好生护着身子,大哥他定会让我们平安出去的。” 梅姝懿眼睛微微亮了下,抚了抚小腹,点了点头。 宋宜心里泛酸,同她告了别,退出门来。周谨亲自在门外候着,将门锁死,这才叹道“昔日国子监祭酒这千金温婉良善,也曾得众多京中子弟青睐。几年过去,世子夫人风华依旧,却不知后不后悔当日择了这般夫婿” “住嘴”宋宜突地怒气上头,学着宋珏方才的语气骂他一句“阉人走狗”。 周谨气急,就着宋宜腕间的镣铐勒住了她脖颈,“宋宜,你且告诉我,你到底画押否” 宋宜被勒得难以出声,半晌才憋出一句“休想” 周谨不想他这感情牌的招数竟不顶用,怒极之下,在她膝盖弯猛地一踹,将她踹倒在地,“拖下去,不识好歹的东西” 狱卒立刻将宋宜拖了下去,周谨一晚上被当头骂了几次,觉得晦气得紧,怒气冲冲地出了昭狱。 周谨前脚刚走,沈度后脚便入了此地。他到时,宋嘉平正躺在床上,直直盯着天花板,墙壁陈旧,年久失修,时不时掉下几抹灰,宋嘉平却躲也没躲。 牢门突然开了,门口的人压低脚步声走进来,停在床边。 宋嘉平没去瞧他,那人唤了声“王爷,该换药了。” 这声音熟悉得紧,宋嘉平侧头,瞧见来人,忽地笑了,“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度换了狱卒的衣服,但身形瘦削,一眼看去仍与这北衙杂役虎背熊腰的模样大不相同。宋嘉平起了身,坐至床边,沈度这才冲他见礼“一别数日,下官无恙,王爷却清瘦了。” 宋嘉平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沈度不知他何意,只得恭谨候在下首。 “褚彧明叫你来的”宋嘉平不欲寒暄,开门见山。 “王爷好眼力。”沈度毕恭毕敬,“如若王爷罪名坐实,又折了一个怀化大将军,天下军权定将尽归北衙,首辅大人自不能坐视此等局面。” 宋嘉平忽地笑了声,“这个褚老头,如今倒是学滑头了。我在朝时,他恨不得我每次带兵出去就没回来的命,如今为了制衡那帮阉党却要来保我也不管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要造反。” “王爷说笑了。”沈度低声,“首辅大人自是因为” 沈度一时没想到好的说辞,好好一介言官竟说不出话来,宋嘉平看得发笑,“怎么连沈大人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了你且回去问问褚彧明,我若当真不臣,他还保我么” “是。”沈度应下。 “褚老头如今竟连一个武生也派不出来了”宋嘉平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派你一个文官到北衙来,胆子倒是大得很,就不怕你有命来没命出,还赔上一个同反贼勾结的名声” “王爷放心,周谨方才去请司礼监的意思了,需得一定时辰方回得来。至于其他,断没有只允许东宫往朝中插人马,而不允许首辅大人往北衙插钉子的道理,王爷且放心。” “行了,闲话少说。”宋嘉平掀了掀袍子,重新坐正身子,“我这儿既无桌椅也无清茶,就不请你坐了,褚老头有何事,直说便是。” “首辅大人说他只有一问,请王爷切勿戏言,这一问和王爷方才之问颇有几分相似。首辅大人问,王爷是否确有不臣之心” “否。” 沈度点头应下。 宋嘉平接了句“褚老头莫不是老糊涂了我若当真要反,岂会乖乖进京若他这个首辅做不下来,给他带句话让他赶紧滚蛋,我宋嘉平永远给他留个洒扫的活计。” 沈度笑了声,将手中的药瓶双手奉上,“首辅大人命下官给王爷带的,还请王爷保重身子。” 宋嘉平将药瓶拿起看了眼,顺手拉过沈度左臂折了折,末了,将药瓶又扔了回去,“这点小伤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沈度,你莫欺文嘉,从青州至帝京,她这一路可为你担忧不少。这才六七日便行动自如,是你有仙丹,还是当日根本未负伤,如今连戏都不愿做全了” 沈度打量了他一眼,默默将药收回,低声道“王爷火眼金睛,下官不敢隐瞒。” 宋嘉平冷笑了声,“诈文嘉呢想看看她是不是会自愿同晋王走毕竟她之前还劝过我反。” “怎么答案令你满意么御史大人。” 沈度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宋嘉平见他不辩反认,被他这态度气极,喝道“要我请你才肯走” 沈度平心静气道“方才是首辅大人的嘱托,下官皆带到了。王爷的质问,下官也应了。只是,下官此来,还想问问王爷,此物从何而来” 沈度右手摊开,掌中正是之前从宋宜闺房中搜出的那枚碎玉滴水玉的料子,半佛的身。 宋嘉平先看了眼那玉,又将沈度上下打量了遍,才问“此物怎在你手中” “县主藏得不好。”沈度言简意赅。 宋嘉平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御史台查抄证物皆要录册,再交予负责审案的法司,沈大人这是知法犯法,拿了他物替了” 沈度默认。 宋嘉平忽地叹道“这丫头倒是没同我提过此事。” “或许县主不知此物渊源,未告知王爷也未可知。况且,王爷亦从未问起许林失踪之事,王爷同县主很是默契。” 宋嘉平猛地转头,“她既不知,沈度,你又如何认得此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故人 烛火忽地一闪,室内陡然暗了几分,沈度的侧影在这昏暗的光线中更显几分消瘦。 宋嘉平的目光一直聚在他身上,半晌没听到回答,换了个问法“你是何人” “王爷看了一路,不是早就心中有数了么”沈度施然答,“姓沈名度,字退之,兖州人氏,现为察院御史。” “退之,”宋嘉平念了两遍,最后咂摸出几分别的意味来,苦笑了下,“大嫂也算有心了。” “沈度,去年我辞官离京的时候,褚老头来送我,随口和我提过一桩趣事。”宋嘉平起身,负手立在沈度身前,“说翰林院来了位奇才,心血来潮打发时间编了本金玉注玩,却好巧不巧碰上那段时间贵妃好金玉,惹得圣上龙心大悦要擢封此人,那人却放着吏部的缺不肯去,自请前去御史台。” 宋嘉平的声音降下来“御史台是把好枪,既能和北衙捕狱司一较高下,自然也能把当年那帮人一一拉下水。” “沈度,人都说提我宋家入京是个两边不讨好的活,因你寒门出身才派了你去。但褚老头很是喜欢你,如今看来他更知你身份,断不会让你去做这般得罪人的差事,陛下似乎也很赏识你,此举也必有深意。若我没猜错,是你自己请的旨吧” 沈度极轻地笑了声“王爷明鉴。” 宋嘉平转向墙壁,不去看他,“文嘉和宋珩一路问过我数次,此前是否和你有过过节。当日褚老头同我提起你,我也未曾细究其中深意。如今我仔细想了一路,方才明白,沈度,你乃沈孺鹤之子,是也不是” 沈度不答,算是默认。 “你对我有敌意。”宋嘉平默了会儿,“但你对文嘉却还算不错。” “说实话,下官心里矛盾得紧。”沈度顿了顿,“当年若非王爷,我爹也不至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但首辅大人于我有恩,又与王爷有数年同僚之谊,下官挣扎了一路,也没能想明白。还请王爷赐教,若是王爷,该当如何” “沈度,”宋嘉平走至烛火前,“你且告诉我你入朝的目的。” “自是为我爹讨个公道。” “当年废太子案牵连甚广,陛下震怒,血洗整个帝京。你若非要讨个公道,牵涉的人委实也太多了些。” 沈度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动“无妨,我等得起,也耗得起。” “那可就辜负你娘为你改名的苦心了,你既探花郎出身,不会连这点意思也不懂。” “自是懂。但杀父之仇,既为人子,焉能不究” 宋嘉平转身,向他走近几步,试探问道“也罢。只是,你娘此前未曾告诉过你这玉的去向” 沈度摇头,“家母故去前曾含糊提点过两句,说机缘到时,自会知晓。” 宋嘉平颔首,“沈度,这玉为何在文嘉手里,其实你心里已猜到一二了吧此刻非要来求证,是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沈度不答,宋嘉平忽地叹了口气“我当年确实小人做派,对不起你爹,但好歹拼死护下了他妻儿。这玉,是你娘亲手交给我的,这答案你可满意了” 宋嘉平看他一眼,见他依旧沉默,接道“不管你承不承认,沈度,你的命是我宋嘉平救下的。不然,你如今身在察院,大可去查一查当年的存档,当年废太子案所牵涉的所有人,连女眷都没能幸免,悉数杀无赦扔入乱葬岗,连具完整尸骨也没能留下。” 沈度漠然,“可大理寺的存档也说,当年我爹乃由王爷亲自率兵捕获。王爷可敢告知下官,当年之案的细节” “沈度,此事我不能告知你半分,我也劝你一句,最好就此收手,否则,日后你自会尝到苦果。”宋嘉平面色平静,心下却已波涛暗涌,他沉默良久,道,“你爹乃当朝至今唯一一个连中三元者,都说文人清高,更何况是你爹这样的英才,但他却同我这粗鄙武生交情匪浅。我愧对自己兄弟,是为不信不义,今日若故人之子要取我性命,我自当双手奉上。” “王爷既如此高风亮节,又何必拿救命之恩来压人” “沈度,我告诉你这玉的渊源,断没有以此要挟你要你放我宋家一马的意思。我宋嘉平在朝三十余年,还不至于活到要求一个后生来保命的地步。” “我不过是想告诫你一声,你若是对文嘉无意,且离她远些。”宋嘉平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她这些年被我护得很好,虽未完全养在深闺,有些小聪明,但到底见的世面少。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她待你,同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若对她无心,就莫去招惹她。” 沈度合掌,玉已凉透了,有些浸人。 半晌,他终于摊开手,“这玉若被御史台递往御前,被陛下认出乃废太子同党沈氏之物,王爷纵是忠良也无法全身而退了,所以下官自作主张使了出掉包计瞒天过海。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宋嘉平低首去看那玉,滴水玉的料子,在昏暗的烛火下亦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郑重道“你幼时见过文嘉,定知你娘将此玉一分为二的心思。我亦还是当年对你娘的那句话,这玉的归处,全凭你的心意。” “你娘当年怕拖累我,只留了封书信便从此失踪,不想却是带你去了兖州。”宋嘉平叹了口气,“如今你既回来了,便由你自己来选。这玉,你若要自己留下,那便从此离她远些。你已骗过她一次,足够了,若有下次,我定不会饶你。至于我的命,自等着你羽翼丰满之日来取。” “你身有重担,且仔细考虑清楚。” 沈度握拳,又摊开,反复几次,终于向宋嘉平行了个礼,“沈度不才,谢过王爷当年救命之恩。这玉,下官暂且收下了。此案,下官也定当略尽绵薄之力。” “不必你出手。不过男儿当顶天立地,你既留下此玉,此事就莫告诉文嘉了,也莫要耽误她,她如今年纪已然不小了。至于当年之事,她还年幼,全然不知情。此事就此揭过,不必再提。” 沈度向宋嘉平告辞,出了门,将那半枚碎玉拿起看了半晌,尔后才放入怀中。 狱卒催促道“大人已逗留多时,且先出去吧,这里不是久待之地。” 沈度点头,随他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又问“文嘉县主今日到此了” “是。”狱卒没多想,随口答,“中郎将亲去刑部提的人,又亲自审了半宿,听说这县主也是个倔脾气,软硬不吃,惹得中郎将动了粗。” 沈度恍惚,狱卒却还自说自话“我方才才来轮值,远远瞧了一眼,虽粗布麻衣,但这位县主的美名真是不假,只是可惜了落到中郎将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手里,可惜。” 沈度下意识地停了脚步,须臾,又往前走了几步。 狱卒脚步加快,沈度随他走到出口处,忽地住了脚步,冷声道“带我过去。” 狱卒一开始没懂他的话,等反应过来,连忙阻止,“不行,也不知中郎将何时回来,若是撞上,大人说不准还得受审几日,小的立刻便要命丧黄泉。” 沈度扔了个银踝子给他,“少废话,那阉人在宫中,周谨刚去我便来了,来回也得些时辰,不会如此快。” 狱卒掂了掂,为沈度领路,“那可说好,只得一刻钟,大人若不出来,小的就不留情面了。” “一刻就一刻,废话怎如此多” 狱卒为他开了门,宋宜方才被周谨那一踹,磕伤了膝盖,此刻正坐在床边看伤势,听见开门声,忙站了起来,瞧见来人,她愣了愣,才问“大人伤可好全了怎如此大胆捕狱司可不是个好来处。” 她眼里有担忧与紧张,左脸尚且还留有指印,微微有些红肿,沈度盯得入了神,微微握了握拳,半晌才行了个礼,嘴里却已撒了第二个谎“已无大碍了,谢县主挂念。下官此来,受王爷所托,为县主带些伤药。” 宋宜不愿他瞧见她如今这般狼狈模样,往墙边走了几步,将身子背向他,“不必了,左右不过些小伤,不碍事。此地危险,大人请回吧。” 沈度却不听她的话,走近了几步,在榻边跪坐下来,“下官受托而来,还请县主勿要辜负王爷一片苦心。” 宋宜见他赖着不走,怕耽误时间遇上周谨,只好回到床边坐下,顺他意将镣铐往上推了推。 腕骨处已见了肉,沈度抬眼,宋宜也正看着他。入京路上,她曾无数次这样直视他,咄咄逼人,可此刻却露了怯,将手一缩,眼神亦迅速避开。 沈度再看她,她亦躲闪不肯直视,沈度只好移开目光,将药瓶打开,拿袖子覆了左手,这才去捉她的手。 宋宜体寒,虽还隔着一层布料,他亦感知到她肌肤的冰冷。宋宜方一哆嗦,他手下便用了力,她没能挣开,只好闭了眼,由着他将药粉撒在伤处。 药粉甫一触及伤处,宋宜就忍不住闷哼了声,猛地再度将手抽回。 沈度不妨,摇摇头,又将她手捉回,“县主安心,下官不会为出格之事,还请县主忍忍。” 宋宜垂下双眸看他,他左臂捉着她的手,虽瘦削却有力,到底是好全了,她终于安了心。 她再瞧他第二眼,他仍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下首,低着头为她上药,眼神未停留在别处一刻。 宋宜忽地笑笑,“大人正人君子,文嘉不会多想。” 沈度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声音亦听不出变化“那就好。” 宋宜目光落在他的眉峰上,沈度低头敷药,从她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得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她莫名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来。那日小寒,陪都大雪,她在垂花门下,一眼望见从风雪里赶来的他。 身形颀长,清风朗月,却在宣完旨踏进天井看清她时,眉峰微微一蹙。 这样的蹙眉,她一共见了四次,第一次是在初见那日,第二次是同他走失的那一日,第三次是她狠下心对许叔下了死手那日。 第四次,便是此刻。 他眉峰蹙起,极为专注地替她上药。 她的心突然微不可察地痛了痛,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沈度,你能想个法子让我见见太子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所求 沈度的手顿了下,药瓶顺势磕在了宋宜腕上,宋宜疼得一哆嗦,想将手抽回来,沈度却不允,抬头去看她,问“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便是有所求。沈度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宋宜垂眸看他,微有犹疑,半晌,重复了一遍“沈度,想个法子让我见见太子。” 她这次是肯定的语气,沈度冷淡地将药上完,站直身子,退到三步开外,恭谨道“八品小官,无德能见东宫殿下。” 宋宜不知他态度怎生变得这般快,但到底还是不愿再耽误时间,于是道“太子一党若要落井下石,形势就更危急了,我没法子坐在这里等死。御史台在京中横着走,虽说有司礼监挡着往上递的折子,但东宫亦不能不将御史放在眼里。哪怕此事圣上站在北衙这边,但沈度,你是言官,不会没有法子,就算是帮帮我。” 宋宜这话已带了几分低声下气,她难得这样去求一个人,既是生来傲骨不允,也是从未落入过如此境地。 沈度却不为所动,默然再退开一步,“你能想什么法子宋宜,你别自不量力。” “沈度。”宋宜再唤他一声。 “若我今日不来呢” 宋宜咬唇,道“那我自会再想其他法子。” 沈度气极,脱口而出“文嘉县主这是要以色侍人以求苟且偷生除此之外,下官实在想不出,眼下县主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宋宜错愕,一个“你”字出口就再也接不下去后半句。 她看他一眼,他着蓝灰色狱卒服,身形挺拔,有修竹之态,可眼里却似结了霜。宋宜平复了情绪,低声道“既如此,大人请回吧,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沈度嘴唇微微动了动,宋宜盼着他能再应她一句,却再未听到他说出什么来,眼里最后一丝亮光亦暗了几分。 沈度犹疑,最终还是道“县主应当相信令尊,王爷岂会没有杀招要女儿出面方能自救,宋宜,你是在辱你自己还是在辱定阳王” 宋宜侧了侧头,闭了眼,“我知他必还留有后手,可咱们圣上才是位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若不是当年废太子案血洗了半个帝京,能有你御史台的风光今日么那人能做到多绝你不会不知道,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下得去手” “县主慎言。”沈度警觉地看了眼四周,随即向她告退,“县主还请好生保重,世子夫人那边已托人打点过了,不会为难,县主宽心。” “但县主所求,恕沈度不能应。” 周谨在宋宜那儿碰了钉子,满身是刺地入了宫,却不得不在宣室殿外按捺下了脾气。他候在廊下许久,也不见孟添益出来,急得走来走去,小黄门瞧他这般急,宽慰道“陛下这几日夜里睡不好,督公有时整夜在旁伺候着,不定什么时候出来,大人心急也无用,不如安心等着。” “不是有潘公公伺候着么怎地还需要督公亲自来”周谨实在是待不住,给那小黄门奉了几颗银锞子,“劳公公去通传一声,实在是有急事。” 小黄门掂了掂,却不肯收,“大人有所不知,这几日圣上震怒,连贵妃娘娘都几日未召见了,连着几日和太子殿下议事,督公也基本都在。这节骨眼上,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替大人跑这一趟,大人若当真有事,就先候着吧。等陛下歇下了,督公自会出来。” 周谨道过谢,又在廊下候了半个时辰,这才见着太子先出来了,太子脸色铁青,憔悴得紧,周谨办事不力,不敢去招惹他,忙躲远了些。又隔了一刻,才见着孟添益从殿中出来,仰头望了望天,周谨会意,忙迎上去,替他撑了伞。 孟添益低低叹了声“这雪下得真不是个好时机,等雪势再大些,雪地行军不易,便会再拖上晋王个日。” 周谨手一顿,“督公的意思是,端王爷不乐观” “岂止不乐观。”孟添益嘲讽地笑笑,“端王这辈子没带过兵,也是朝中无人,不然也轮不上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宗亲去平乱。” 周谨心说这不您自个儿向圣上举荐的端王么,面上却还是装作懵懂不知的样子,“可端王若败了,帝京也会陷入危急局势。这雪若拖上晋王日也是好的,督公怎说这雪下得不是时机” “蠢货。”周谨受了今晚第三次骂。 孟添益自个儿接过伞,大步向前走去,“还隔着清江呢,怕什么晋王府兵没下过水,晋王要入京,还需本事再大些。” 孟添益伸手去接了粒雪粒,在指尖捻碎了,“端王若是败得再惨些,这才是真正的东风。” “这督公何意”周谨不解。 “帝京还有一道天堑保着,但宋嘉平可就不一样了,常州一失,陛下亲弟负伤,内阁那帮人便保不住他。”孟添益收了伞,小黄门立刻接过,为他奉了茶。 周谨称是。 孟添益执起杯盖,闻了闻茶香,忽地反应过来,问“大半夜地你怎来了难道宋嘉平那把老骨头竟服了软” 周谨忙跪下去,“不敢隐瞒督公,实在是宋家满门、个个不肯服软。” 周谨话音未落,孟添益手中的茶已尽数泼在了他脸上,冰雪天气,小黄门奉的滚烫热茶,周谨脸上立时见了红,眉峰上还挂着两片茶叶,但不敢去擦,只得跪伏在地上,“督公息怒。” “你的意思是,宋家满门倒个个是忠烈了”孟添益伸了脚,碾在周谨指上,“合该我现在去回禀圣上,为宋家请份嘉奖” 周谨吃疼,却不敢动,全身伏在地上,“督公息怒,下官无能,还请督公指点一二。” “怎么那三个男丁不肯服软我信,连那个什么” 小黄门在旁提醒道“宋宜。” “对对,宋宜,那位文嘉县主我以前还见过,娇滴滴得很,能挨过你捕狱司的酷刑”孟添益脚下用了死力,“依我看,十二司是不是也该换换人了” 周谨不住磕头,额上片刻便见了血,艰难启齿道“那位也是女中英杰。” “不是还有个大肚子的你连一个孕妇都搞不定” 孟添益陡然将杯子一砸,周谨正跪伏着,那杯子便直直砸向他后脑勺,立时便有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流下,周谨怔了怔,随后又继续磕头,“督公息怒。” 孟添益冷笑了声,“这雪既然下下来了,那便是天在助宋家,但我等不了那么久,殿下也等不了,你明白么” 周谨称是,“还请督公明示。” “宋嘉平这条命得留着,陛下不开口不可动。”孟添益想了想,“宋宜也且留着,兴许殿下有别的打算。就宋家那个小儿子吧,反正也不成器,拿他开刀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这”周谨犹疑。 “怎么别告诉我十二司还怕捻死一只虫蚁” 周谨哆嗦,“督公的意思下官明白,但陛下没下旨,宋嘉平又出了名地护犊子,这、这无异于让下官去送死啊,还请督公饶命。” 孟添益起身,脚重新碾上周谨指骨,他微微蹲下身,右手捏过周谨的下颌,忽地笑了笑,“念你还算条忠心的狗,给你指条路,端王今日又败了一仗,自己还受了伤,听闻端王那个素来跋扈的女儿前几日入了京。” 孟添益起身,接过小黄门重新奉上的茶,“本来还要再给你两日,这么看来,今夜若是宋嘉平不松口,我要你同宋家陪葬。” “是,谢督公。”周谨哆哆嗦嗦地告了退,出得门来,借着廊下灯光一照,手已破了皮,关节处见骨,狠狠地啐了口,骂了声“阉狗”。 周谨方回到北衙布置好,刘盈果然已怒气冲冲地杀到了北衙,被狱卒拦下,“郡主郡主,这可使不得。” 刘盈环视了眼四周,森然开口“定阳王在哪儿” 狱卒哆哆嗦嗦,含糊其辞,刘盈不耐,厉声斥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同我耍小心眼我倒要看看谁人敢暗中相助这反贼,我今日揪出一个,便杀一个。” “郡主。”狱卒跪倒一片。 刘盈走至最前方那人身前,蹲下身,低声问“宋嘉平在哪儿要我问第三次” 那人咽了咽口水,往身后看了眼,嘴里求着饶“小人带您去,若日后出了事,还请郡主救小人一条贱命。” 刘盈冷哼了声,“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那人脚步停在一扇门前,忽地有几分犹豫,劝道“郡主息怒,万万不可乱来。” 刘盈劈手夺过钥匙,盯着他,只说了一字“滚。” 刘盈猛地一脚踹开门,房中那人着一身中衣,被缚在型架上,头发披散,脑袋歪在一侧,见有人进来,微微动了动身子,想要看清来人是谁。 刘盈正在气头上,剑已飞速出了鞘,寒光一闪,那人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刘盈剑已刺出一半,忽地瞧见那人的脸,手猛地一侧,剑尖微微偏斜几分,但仍是斜插进了他心口上方。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刘盈没料到自己竟真的就这么伤错了人,口中却还犟着“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宋珩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便撞进刘盈的视线。 她倏地露了怯,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郎的眼睛干净而有神,他看了眼刘盈,自嘲地笑了笑,想要说些什么,却猛地又咳出一口血来,待咳完了,他才拖着声音道“郡主的剑法不太好啊。” 宋珩气息微弱,虽带几分戏谑的意味,但说出来的话没什么杀伤力,刘盈却恼羞成怒,握住剑柄一拔,宋珩再吐了口血,几近昏厥。 刘盈往后退了两步,嘴硬道“尔等反贼,自有极刑等你来受,何须再脏了我的手” 刘盈转身,几乎是瞬间逃了出去。 周谨见刘盈带人走远了,才问方才给刘盈引路的那人“怎样” 那人答“还有口气。” 周谨摇摇头,“带宋宜过来。” 狱卒领命,周谨又叫住他,“把梅姝懿一并带过来。” 周谨走近了,站在门口去瞧宋珩,宋珩已晕了过去,伤口深,血还不曾止住,染红了半边衣衫,他叹了口气“也是硬气,若是日后长大了,也当是个好儿郎,只可惜生为了宋家人。” 狱卒不解他话中之意,抬眼去看他,却见大内有人风风火火地过来找周谨“大人,御史台那帮书呆子在宫墙外作乱,督公要你立刻带兵前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东宫 周谨手搭在门上,紧握成拳,尔后将门狠狠地一摔,“八卫九卫并未征调到常州,找我做什么督公不知我十二司只掌捕狱之事” 传令那人道“督公钦点的大人,大人自行意会。” 周谨后觉后觉地明白过来,问“让我去拿御史台的人” 那人颔首称是,施然行礼告退“督公静候大人佳音。” 传令那人走远,校尉迎上来,面色为难,小心翼翼问“大人,带多少人马去” “那帮呆子找的什么由头” 校尉不小心咬了舌头,“说是、是察院御史共同牵头,要弹劾督公,说、说阉人当政,国将不国,要陛下收回督公掌印之权。” “一群疯子。”周谨气不过,踹了墙一脚,年久失修的墙顺势掉了一块,泥沙飘进周谨眼睛,周谨拿手揉了揉眼,“孟添益这老滑头,人是冲着他去的,倒将我推出来收拾烂摊子,今夜若是出了事,日后御史台的笔杆子便能将我戳成筛子” 校尉不敢接话,听周谨红着眼吩咐“带一个所去足够了,几个书呆子能成什么气候” 校尉踟蹰,周谨见他不走,盯他一眼,他才禀道“回大人,恐怕不够。” “察院御史一共才十五人,加上下属能有一百人之众”周谨盯他一眼,“你同我说不够” 校尉拱手,“御史台确成不了气候,但国子监的学生们全数到了,同跪请愿,要收督公掌印。” “这帮学生又吃饱了撑的跑来凑什么热闹”周谨话刚问出口,心下已经了然了,里头还有位定阳王府的世子夫人,乃国子监祭酒的千金,他啐了口,“一帮老东西,成天只知道躲在后头行风作浪。” 周谨佩刀猛地一扬,将眼前的灯火劈成两半,“带上一半人马,我倒要看看这帮书生能有什么能耐。” 灯盏落到校尉脚下,滴溜溜打了两个滚,校尉忙避开了,不敢再惹这位暴躁的爷。 周谨到时,宫墙之下,御史牵头,学生附和,乌泱泱地跪了一片。周谨挥了挥手,北衙迅速将人群包围起来,人群里起了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来,三百人之众乌泱泱跪在雪地里,竟有种诡异的悲壮。 周谨立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子,旁边有个小黄门迎上来,“大人既来了,那便动手吧。陛下同太子殿下议事到巳时,眼下才刚歇下不久,这帮书生倒闹起事来了,一会儿惊扰了陛下,大人与督公都担待不起。” “这帮书呆子竟也如此会选时辰。”周谨招呼手下人动了动,眼睛突地眯成一条线,随即又摆摆手示意下面人稍安勿躁,亲自走到那排御史前头。 为首那人心平气和道“还请大人让远些,我们跪的是陛下,不是阉人走狗。” 周谨今夜被骂多了,那股子暴躁竟自己褪下去了,难得没生气,只是问“都说察院御史十五人,前些时日去陪都的那位不也回来复过命了么,大人你们怎地少了一位同僚便是要下狱,那也得共生死才好啊。” “东宫殿下有召,不敢不去,岂会是因为贪生怕死”那人回了话,又道,“大人可别是糊涂了,御史乃言官,言官论政不入罪,除非革职,否则我等同僚便将在此死谏,请陛下收回那阉人的掌印。” “呸”周谨切切实实地啐了口,“早干什么吃了那帮阉人坐大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御史死谏若你们这场死谏的把戏早上个七八年,哪有那群阉人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今日” 那人面不改色地抹了把唾沫星子,神色平静,缓缓道“当日御史台羽翼未丰,不敢与之争高下,今日死谏,倒也为时未晚。” “为时未晚”周谨“呵”了声,“是,陛下给你们御史台面子,如今你们御史台面上瞧着风光,言官议政不获罪,纠察百官,风闻弹人,先斩后奏,满朝文武哪个不惧你们三分” “但实际上呢”周谨忽地笑了笑,“你们递上去的折子是谁在批那印掌在谁手中文人清高,怎当日不以死相谏甘将阉人送上高位,如今又来后悔不已。为时未晚,真是笑话” “大人此言差矣。如今常州有溃败之势,理应速速再派良将出征,将那反贼阻在常州城外。”那人大义凛然,望向朱红宫墙,“但那阉人在做什么明知端王从未带过兵,却将端王推出去御敌,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着端王一败,陛下为着棠棣之情必会震怒,宋家便是法力通天那也回天乏术,定难逃一死内忧在前,阉狗却还在如此算计,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呵,”周谨冷笑了声,“我说怎地今夜诸位御史大人和这群百无一用的书生都如此勤快,这都快到子时了,此刻跑来请命。原来是端王再败的消息传了回来,宋家满门的命,眼看着便谁都保不住了,这才跳出来死谏。御史大人,你敢断定那宋嘉平到底不是反贼如今大义凛然地跑来以死请命,还不就是怕宋家一灭,那宋嘉平保举的周林佐又反了,天下军权尽数归于北衙,内阁手下拿不出一点兵力。御史大人,诸位与那阉人,到底谁更高尚” 那人辩驳,“大人勿要血口喷人,定阳王掌军权十余年,平十乱收三属国,从无异动,断无辞官之后再行谋反的道理。我看大人身居北衙,存了心要定阳王倒才是事实吧” 周谨盯他一眼,“是否反贼那还要审了才知。” 那人尚未及答话,周谨目光已看向了他身后的学生,忽地笑了,笑声拖长,回荡在这寂夜里,“还有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宫城请愿,你们倒是大义凛然得很你们知不知言官议政不获罪,你们却没有这等金子铸的护身符” 周谨手下的人围近了几步,那帮学生慌乱起来,离周谨最近的那位忽地振臂一呼“我等无需护身符,也敢以死相谏,阉人当政,国将不国,陛下被此等阉人蒙蔽,我等儿郎自当将天下之愿上达天听,以求道义” 身后的书生们同他高呼“上达天听,以求道义” “上达天听”周谨讽刺地笑了,“就凭你们在这儿跪着么” 那书生涨红了脸,连半句辩驳之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瞪大了眼睛盯着周谨。周谨被他盯得发毛,突地拔了刀,底下一阵骚动,他却不觉,拿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刀刃,声音陡然加大了几分,“跪便跪着,只是你们死谏的是什么是那阉人耽政吗谏的怕不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女婿此刻正在北衙昭狱中,命将不存” “阉人走狗,要拿便拿,岂可辱我等清白”那书生涨红了脸,“便要辱我们,但老师一生清风朗月,岂能容尔等小人出言相轻” “我等今为家国社稷请愿,尔等奸臣,莫要污了我等清白人的眼” “吾等高义,不足为尔等小人道矣。” 那小黄门原本怕被混乱波及,远远候着,却瞧着周谨多时不动,不由心急,走近了,问周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督公可还等着大人的好消息呢。” 周谨望了一眼东宫的方向,猛地将刀一侧,狠狠插入雪地中,刀柄兀自颤着,发出低微的“嗡嗡”声。 而在周谨望向的宫殿之外,沈度已候了一个时辰有余,雪下得大,染湿了他深青色的朝服。 他定定地站在阶下,借着昏黄的灯光,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来往通传的小黄门悉数避过他,他亦不作声,只静静候着,身侧的雪已盖过了鞋底,他却没挪动分毫。 一刻钟后,方才进去的小黄门终于出来了,他走至沈度身前,仔细打量了下,沈度会意,伸开双臂任他搜身。小黄门验过后,同他引路,“殿下在书房等大人。” 沈度沿着游廊绕了一圈,环视了一眼这东宫,这是他第一次踏足此处,但他父亲却曾数次在这样的风雪里入东宫,为当时的太子授课。只可惜,时至今日,沈孺鹤之名早已成了朝中不得再提的忌讳。 沈度忽地悲从中来,面色却还平静得紧,脚步亦不紧不慢,待小黄门进去通禀后,他才深深呼了口气。 听得通传,他入了书房,向上首的人行了个君臣大礼。 太子刘昶正心不在焉地翻着司礼监送来的折子,见沈度进来,眯了眯眼,由他跪着,半晌,他从那堆折子里捻出来一本,缓缓念道“监察御史沈度谨奏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然今数年不视朝,东宫监国,纲纪驰矣。东宫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薄于君臣” “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注 刘昶站起身,就着折子拍了拍掌,“沈大人不愧是昔年父皇亲赞过的探花郎,遣词造句确乎好手。” 刘昶刻意从沈度身前过,走至灯下,将折子往火上一递,一股焦味便入了沈度的鼻尖,但刘昶未叫他起,他不能抬头去看,只得应道“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沈度。” “是。” “当日父皇欲要擢封,你却婉拒了吏部肥缺,自请前去御史台,让孤印象深刻啊。”刘昶见折子快要烧完,将折子轻飘飘地一扔,那折子便转了个弯,施然落在沈度腿边,火星未灭,附在他衣衫之上。好在青衫已湿,火星子自行灭了去。 刘昶冷笑了声,“御史这活,官不大,却得罪人得紧,多少人赶鸭子上架都赶不去。到头来,唯有你们这帮酸腐书生才愿意去填这个缺。沈度,你莫不是糊涂了如今父皇高寿,你这御史做便做了,竟还敢参孤一本,若不是孟添益拦了下来,孤便着了你的道。你是嫌死得还不够快” 沈度冷声道“殿下言重,微臣不过据实上奏而已。” “是么”刘昶余光瞥见窗下白日里宫娥新换的红梅,心下不爽,随手拿过剪刀走近,“人都说梅乃君子,清高得很,依孤看来,这梅却红得刺目,实是俗气。沈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刘昶用了力,那枝花骨朵儿便颓然落了地,“沈度,你且选个死法,孤赐你个痛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你方唱罢 那枝红梅打了个滚儿,倏地落到沈度身旁,正正横躺在那本折子的余烬上。 沈度余光瞥了一眼,眼看着冰雪激上余烬,滋出最后一阵白烟来,最后归于静谧,只留下一摊污渍来,他忽地低笑了声。 屋外雪势越发地大,被风裹挟着砸向门窗,激得人心里也带了几分寒意。飞雪簌簌,衬上沈度低低的笑声,刘昶忽地觉出一股诡异来,他问“你笑什么” 沈度直起身来,缓缓道“延和二十一年,东宫辅政;二十二年,定阳王再收北郡属国,龙心大悦,赏赐铺满朱雀大街;二十三年,国母亲自做媒,欲将侄女说与定阳王世子,遭拒;二十四年,殿下欲纳国子监祭酒千金,被祭酒以其女已与定阳王世子有婚约为由拒绝,同年,靖安侯夫妇为次子提亲,求娶文嘉县主,定阳王允;二十五年,北衙易帅;二十六年,定阳王辞官归乡,保举怀化大将军周林佐接任大权;二十七年,陛下削藩之意日盛,晋王反,周林佐倒戈,定阳王府阖府入北衙昭狱。” 刘昶冷冷瞧他一眼,冷哼了声,“孤之事,你倒如数家珍。” 沈度微微抿唇,冲刘昶一拱手,“延和十八年,司礼监掌印;二十一年,东宫辅政;二十三年,司礼监归于殿下,同年,定阳王婉拒后,国母将侄女下嫁吏部尚书嫡子,首辅大人从此与吏部不睦,殿下也自此走上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的不归路,朝中处处是殿下耳目;二十四年,定阳王允靖安侯府提亲,司礼监搬弄是非,靖安侯左迁至虚职,明升暗降;二十五年,北衙向司礼监投诚,同时易帅;二十六年,殿下于青宁二府大肆搜刮鬻盐财政,当地盐政官忍无可忍,上疏弹劾殿下,此盐政官恰巧乃定阳王世子宋珏;二十七年,晋王反,周林佐倒戈,殿下授意司礼监举荐端王平乱,端王不敌,陛下震怒,欲取宋家满门性命。” 他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当真有了几分九华殿上弹劾乱党的气势来。 “沈度。”刘昶在他面前蹲下,手中剪刀抵向他心口,“孤不明白,父皇高寿,这天下早晚都是孤的。眼下除了内阁那帮糟老头,便是朝官一派也已动摇,为何独独你如此有眼无珠” “微臣不才,独独有几分识人的眼力。”沈度并不避他手中利刃,反而迎上他阴骘的眼神,笑了笑,“殿下非良君之选。” “你可真敢说。”刘昶将剪刀推进。 剪刀刺破朝服,利刃刺进心口,鲜血浸出,染在青衫上,除了颜色深上几分,也并无不同。 沈度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弓了弓,但他随即又跪正了,咬了咬唇,继续道“二十三年七月,吏部尚书嫡子迎娶国母亲侄女,八月,宁国公幼子入朝,殿下在城西添置了三十间商铺。” 刘昶的剪刀再推进一寸,沈度深呼了口气,仍未停下半分,接道“十一月,卫国公六子入朝,殿下再添产业十处;十二月,恩平侯世子补户部缺,殿下于陪都新置一整条街的商铺;二十四年秋试,殿下与主考官” 刘昶眉头锁紧,将剪刀一拔,“搜罗的证据在何处” 沈度忍痛,“自有微臣同僚保管。” 刘昶扔了剪刀,起身理了理袍子,拿帕子净了手,“说吧,你要什么” 沈度行大礼,跪伏下去,“微臣所求,不过是请殿下高抬贵手,放宋家一马。” 刘昶嗤笑了声,将那帕子随手扔至沈度脚下,“闹出这么大阵仗,孤还以为你要唱一出易储的戏码。端王溃败已是必然,这么多年下来,父皇待皇叔如何,满朝文武皆有眼睛,御史大人认为父皇放过宋家的可能有多大” 沈度低声应“但求殿下不再落井下石,其余的,宋家生死有命,全凭皇恩。” “沈度,你拿了孤这么大的把柄,不为自己求上一求,倒为了宋家尽心尽力。”刘昶推开窗,冷风在瞬间灌入,将整间屋子都染上了寒气,他问,“你同宋家什么干系可别告诉孤,定阳王忠心不二,是为良臣,你乃言官,自得为其说上几句话以求不昧” 沈度忽地阻了他,冷声道,“国难在前,武且死战,文官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微臣人微言轻,但也不能坐视殿下为一己私欲将帝京推入危难。”他顿了顿,“常州之后,便是帝京,若无良将,殿下当真能安眠吗” 沈度身下有零星的血珠子滴落,刘昶盯了许久,似在辨他话中真假,半晌,短促地笑了声,“御史大人好个大义凛然。” 沈度叩首,道“职责所在。” 刘昶冷笑了声,冲他摊手“东西给孤。” 沈度恭谨再叩首,“此事毕后,微臣自会亲带厚礼向殿下请罪。” “沈度你”刘昶不料他一个小小御史竟然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作对,几乎是气急败坏,“那你告诉孤,旁的就算了,你日日在帝京,若要盯着孤,寻些蛛丝马迹也并不难,但恩平侯府的事,你从哪里得来的证据” “微臣自有办法,殿下不必忧心。” 刘昶被哽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滚。” 沈度告了退,恭谨退到书房外,这才转过身子朝外走去。 东宫夜雪,映着金碧辉煌的璀璨宫灯,实在像是一幅大师手笔。 他将周遭万物皆收入眼底,尔后目不斜视地穿回廊,出大门,下玉阶。 走出去半里路,沈度终于稳不住身形,踉跄了下。他伸手捂了捂心口,沾上一手温热。他抬掌看了眼,并未迟疑,旋即踏入了萧瑟风雪中。 潘成候在宣室殿廊下,时不时地听小黄门来通传一声宫外的情况,外边动静闹得越来越大,眼看着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他却不敢主动去扰里间那位。 他时不时地往宫外望一眼,又在廊下走来走去,半晌,他听见内殿传来唤他的声音“潘成。” 他赶紧迎了进去,龙床上的人眼圈青黑,已是多日未睡好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燕帝刘维,而今也已垂垂老矣,潘成低了头,问“陛下还是睡不安稳可要传贵妃娘娘过来” 燕帝不答反问“北衙那边有消息了么” 潘成恭谨回禀道“回陛下,无人认罪。” “你倒惜字如金得很。”燕帝起了身,“伺候更衣吧。” 潘成下意识地劝“陛下才刚躺下” 燕帝低低叹了口气“端王再败,今夜可是个不眠夜,帝京之内,宫墙之内,睡不安稳的人可不止朕一个。” 潘成连忙上前伺候他更衣,又听他问“外头还有别的动静么” 潘成知他问的是司礼监,但却不敢将孟添益命北衙出动之事拿出来回,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子,终是不敢瞒他,只好将御史台同司礼监之事如实回禀了。 燕帝默了默,又听外间通传“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燕帝冷笑了声,“潘成,你瞧,这宫城里多少年没有过这样人心惶惶的夜了,今夜真是精彩。” 潘成低头称是,燕帝招招手,“传吧。” 贵妃文缨早已过了三十,但保养得当,如今依旧容颜姣好,风韵十足,整个人又装扮素净,燕帝看她一眼,几日来压在心上的乌云都散了几分,心下清爽不少,于是冲她招手,“既然贵妃也睡不着,便陪朕喝会子茶吧。” 宫娥忙奉了茶,文缨却未同往日那般在他身侧落座,反而在他身前恭谨跪下,行了个叩拜大礼。 燕帝的脸色瞬间阴了几分,“贵妃平素最是善解人意,怎地,今夜亦要来为母家做说客了” “臣妾不敢。” 燕帝冷冷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端起茶杯饮了口,猛地将茶杯一摔,“今日谁点的茶” 方才奉茶的宫娥忙跪下请罪,连带着潘成悉数跪倒,殿内殿外跪倒了一片。 燕帝起身,站至文缨身侧,“怎地,连你也要来劝朕,宋嘉平贼子野心断留不得,宜斩立决” “你哥哥势利眼,瞧见人家辞官大权旁落便退了亲。这便罢了,怎地,如今你还要来添一把火不成是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家一日不灰飞烟灭,便会找你母家的不痛快” 贵妃低声道“陛下误会了。” “误会”燕帝冷笑了声,“朕有什么可误会的当日是你劝朕同定阳王说说,你那个侄子虽不成器,但为人温和良善,你哥嫂又待人宽厚,靖安侯府当得起文嘉的好去处,定阳王这才允了这门亲事。怎地,如今做了背信弃义的小人,还要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将人推至万劫不复之地那当日若是朕亲自下旨指婚的呢,你岂不是连朕也要一并记恨了” “陛下。”贵妃抬头,眼角已挂了几分泪痕,“陛下所言非虚,臣妾亦无地自容。当年确实是臣妾从中作保、又得陛下开了金口,这才成了这门亲事,却不想、不想大哥他如此不近人情,臣妾断无颜再见文嘉,哪还敢做什么落井下石的小人,更遑论记恨陛下” 燕帝瞧着她这泪眼婆娑的样,忽地笑了,“那你且说说,这大半夜的做什么来了” 文缨再叩,道“臣妾是来为陛下排忧的。” “你既不能上阵平乱,又不懂国政,排什么忧”燕帝见她这般,起了几分怜惜之意,伸手去扶她。 文怡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倏然再叩,“臣妾此来,是来为定阳王说情的。” 燕帝漠然收回了手,“后宫不涉政,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 文缨答“宫中规矩,臣妾谨记多年,从不敢造次。只是,兄长不信不义,臣妾却不能做这般小人,望陛下恕罪。” 燕帝坐回龙椅上,“你且说说。” 贵妃擦了眼泪,低声道“二十二年,定阳王平北郡归来,陛下亲至城墙为其接风,与其并骑入宫,赏赐铺满朱雀大街,引得帝都人人艳羡。可臣妾只记得,那一夜,陛下留王爷在宫中叙旧,宿醉到天明。” 燕帝有几分动容,“自定阳王下狱,人人都恨不得能把宋家扒下一层皮来。你倒是除了内阁那帮糟老头外,第一个替他说话的。” “臣妾不知什么帮与不帮的。”文缨眉目温顺,“臣妾只记得,二十四年,六公主于梅园设宴,彼时臣妾的十四公主久病初愈,臣妾想着散散心,便应了六公主的邀。臣妾在那日第一次见到初初长成的文嘉,温文有礼,端庄大气,臣妾心里喜欢得紧,连夜来向陛下说情,就为着文嘉日后能成为臣妾的侄媳妇。” 燕帝没接话,文缨继续道“臣妾盼了许久,却盼来定阳王辞官举家归乡的消息,又盼了许久,盼来哥嫂退亲的消息。文嘉当日得众多好儿郎追捧,却因臣妾的一番话与靖安侯府定了亲,臣妾不想,当日因竟结了今日果,否则也断不至于耽误文嘉这许多年。是以今日,臣妾顾不得诸多规矩,也要来向陛下说这一番话,臣妾甘受陛下责罚。” 潘成瞅准时机,给刘维奉了杯茶,燕帝接过,缓缓呷了一口,“朕乏了,贵妃且去吧。” 文缨擦泪,施然行礼退下。燕帝这才长呼了口气,问潘成“孟添益呢” 潘成刚要答,又听他道“罢了,传定阳王。” 潘成领命退下,刚至门口,又听他道“文嘉一块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对弈 周谨的刀方才插入雪地之中,就瞧见有一人沿着宫墙走来。 刀柄仍兀自颤着,刀刃映出几分寒光来,周谨低头瞧了这柄伴他多年的刀一眼,又抬眼瞧了一眼来人,忽地笑了,这人他眼熟得很,上头让把定阳王府众人提到北衙来审,御史台派来同他交接的便是这位。 他存了几分替捕狱司出头的心思,于是戏谑道“沈大人这是待同僚都请命完了,才姗姗来迟” 待沈度走近了,他这才看清他胸前的伤口,沈度看他一眼,并不答话,他身上带伤,动作虽慢,但却坚定,缓缓在同僚身侧跪了下来。 一旁的御史忙凑上去,面露忧色,问“退之,你怎样” 沈度摆手示意无碍,周谨手握上刀柄,“沈大人倒是傲骨,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能从东宫行至此处。周谨粗人,佩服之至。” 沈度跪直身子,“阉人误国,御史当身先士卒,沈度不才,也愿以死请命。” 周谨招手,“来人,国子监学生行为乖张,扰乱宫中秩序,悉数遣返。监察御史十五人,自恃言官身份,惊扰陛下,为大不敬,暂押北衙。” 沈度冷然道“你敢” 禁军立刻将学生悉数拖了下去,宫墙之下哀嚎一片,唯十五御史端然跪着,禁军犹疑,左首那位御史道“言官死谏乃职责所在,大人今日若要劝退,除非取我等性命” 周谨怒极,拔刀而起,却被喝住“中郎将大人。” 周谨顿住,望向出声之人,见是御前禁军,立即行了礼,又听那人喝“言官论政不获罪,跪你便让他们跪,宫门早下了钥,横竖扰不着陛下,由他们去便罢了,何苦自讨苦吃” 周谨犹疑,睨那小黄门一眼,见他瞧见是御前的人也不敢造次,又见御前禁军亲提了宋嘉平和宋宜入宫,半晌,拱手称是。 路上发寒,宋宜默默看了一眼那挺拔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到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木然从他身侧走过,入了宫。 抵宣室殿,他们二人候在廊下,禁军禀了潘成,潘成进去通传,燕帝正执一枚白子,瞧了棋局盏茶功夫,才道“让定阳王进来吧。” 潘成一愣,没明白他话外的意思,问“文嘉县主呢” 燕帝终于落下那一子,棋子“哒”地叩响在棋盘上,燕帝目光依旧落在那枚棋子上,道“跪着吧。” “是。”潘成应下。 燕帝执了黑子,还没落下,便见宋嘉平进了殿,在下首恭谨地行了叩拜大礼,“臣拜见陛下。” 燕帝头也未抬,只道“你倒是如何也不肯称一声罪臣。” 宋嘉平声音平缓而低沉,无半分惧意,“臣无罪。” 燕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起吧,定阳王啊,你可比朕想的还要沉得住气多了,可你就不怕朕今夜仍不召见你么” 宋嘉平低首,“臣膝下不过就这三个儿女,陛下该罚的已罚了,气也该消完了,没有再拖着不召见臣的道理。” 他起身,燕帝又看他一眼,侍立在一旁的潘成会意,召人卸了宋嘉平的重枷。燕帝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回到棋盘上,“来,陪朕下完这残局。” “是。”宋嘉平谢过恩,在燕帝对面坐了。 燕帝将指尖那枚黑子递给他,“知道为什么让文嘉跪着么” 棋子圆润,其上带着君王的温度,温热却又隐藏着寒凉,宋嘉平双手接过,道“许林之死。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他虽这般说,却无半分悔意,目光甚至还落在棋局上。燕帝注视着他,想来时间仓促,因着面圣之故,北衙随意为他换了件衣服,但伤口仍隐隐有血渍染上衣衫,燕帝忽地开口“这局是方才和太子下剩的。说来好笑,许林这一死,北衙向上禀报说宋家家仆为向晋王递消息仓促出逃,途中遇晋王叛军混乱之中反被杀。北衙与你有过节,往你身上泼脏水再正常不过,可御史台为何也不如实上报” “臣不知,陛下明鉴。”宋嘉平话音落下,那子已稳稳落在局中。 “朕想来想去,御史台这么做,只可能是看出了许林身份的端倪,想把文嘉摘出来。”燕帝再执一子,微微眯了眼睛,“沈度这人,见识远甚旁人,他能看出来,朕不觉奇怪。可朕想不通,他为何这么做,毕竟,他这人还不至于蠢到在万事未定的情况下,往大将身上泼脏水。” “重要人证半路出事,兴许是御史怕担失职之责而与北衙串通也未可知。”宋嘉平连头也未抬,继续琢磨着在何处落子,“北衙捕狱司虽因御史台风头日盛而失了圣心,但整个北衙却无与御史台敌对的必要,御史大人卖个面子顺水推舟也再正常不过。” “卖个面子”燕帝忽地笑了,“此次去的人可是沈度,这位御史大人朕可记得清楚得很,他连朕的面子都敢拂否则这次他来请命,朕也不会同意。当日朕要赏他他婉拒,如今胆子更是大了,竟敢撺掇整个察院同国子监在外头兴风作乱,还敢参太子一本。好个御史,胆子倒是不小” 燕帝怒极,吩咐潘成“把那帮御史轰回去,召沈度过来。” “陛下喜能臣,不会怪罪。”宋嘉平耐心地等着他落子,“人都说陛下近年不大理政事了,臣今日才知,万事皆在陛下掌握之中。陛下勤政,万民之福。” 燕帝冷笑了声,迅疾地在棋盘中心落下一子,“不过是养了两条狗看门,主人家便不爱出门见客罢了。虽然狗这两年不听话了些,但总有些傻的以为是换主人了。” 宋嘉平不答,燕帝继续道“没他今日这一闹,朕还得留出点时间打发打发太子和孟添益那老东西,未必有和你单独下这一盘棋的闲工夫。也罢,有他和旁的几个御史在,这一年来太子也收敛不少,朕也放心些,由着他去。” “不过,文嘉也忒心狠手辣了些。”燕帝微微抬眼觑一眼宋嘉平,“许林到死怕是也没想到,你早识破了他的身份;更想不到,取他性命的,居然是日日在他跟前的那个娇滴滴的宋家女。” “文嘉空有小聪明,却行事鲁莽,但陛下也知她本性并不坏,臣愿代女受过,万望陛下恕罪。”宋嘉平此番起了身,恭谨跪在阶前。 燕帝也没叫他起,自己一人琢磨着棋局,左手拿过宋嘉平的黑子,自个儿下了一子,然后道“文嘉她过完年关也将是双九之年了吧,若非你执意辞官,她此刻早已嫁做人妇,在深宅之中相夫教子,如何会做得出这般狠毒之事” 宋嘉平没吭声,燕帝自个儿叹了声“文嘉这孩子,自来讨太后欢心,太后在时,那是每月都要召她入宫伴驾几日的,连带着朕对几个公主都不及对她上心。许林到你身边有十多年了吧,她倒好,就这么轻飘飘地给杀了,”燕帝没来由地笑了声,又继续叹道,“还是在北衙眼皮子底下。定阳王,虎父无犬子,你这女儿也是个厉害人物啊。” “文嘉并不知许林同陛下的关系,更何况,文嘉对他起了杀心,实在是因为许林归附了东宫。”宋嘉平叩首。 “呵”,燕帝深深叹了口气,“朕知道,太子也嫌朕命长。如今朝中个个都是有眼力见的,除了褚彧明这老头一派还有点气节外,都在慢慢往太子那头靠,就指着朕呐,哪天两腿一蹬,他们好欢天喜地吹锣打鼓办国丧。” “陛下,此话不可乱讲。” “无妨,人之常情嘛,”燕帝又下了一子,“你心里再明白不过,当年朕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整日里就在想啊,父皇怎么还不去,只有他去了,朕才能发动宫变夺位呐。都是过来人了,这些小辈心里在想什么,朕有数。” “陛下慎言。”宋嘉平再叩首。 “你瞧,如今朕都做了几十年皇帝了,你倒要朕慎言了。”燕帝笑了笑,“当日在潜邸之时,你也未曾劝朕一句慎言。咱们几个,如今也不同往日了。” 宋嘉平不知如何接话,额贴在地上,地龙烧着,倒也不凉,只是不好受。他与眼前这位帝王,当年也曾是兄弟相称共过生死的情分,到如今,三十余年过去,旧日情谊,在帝王宝座下,悉数灰飞烟灭。 “去年你要辞官,朕便让你辞了,你若回乡好生颐养天年也罢,可你都走了,这朝中一个个地都还盯着你不放。”燕帝目光落在宋嘉平手上,虎口厚茧,是曾弯弓射雕的名将之手,“今年啊,朕想着,太子年纪虽不轻了,但手下却没个能用的武将,便想替他把削藩这事了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燕帝落子,“这风声不知谁露出去了,晋王反了。” 宋嘉平再叩首,“臣与晋王多年不曾往来,陛下明鉴。” “孺鹤故去后,你整个人都变得谨慎了。”燕帝低笑,看向下首这位姿态恭谨的大将,“从前你是如何也不肯替自己解释一句的脾气。” “陛下也变了许多。陛下让御史台的人前去陪都,而不是让捕狱司直接押臣入京,不就是想看看臣这一路会不会有异动么陛下谨慎,不会只派那点人手去,当日若文嘉真随晋王去了,臣怕是早被挫骨扬灰撒入青江了。” “你心里倒和明镜似的。朕是什么人,你再清楚不过,晋王也清楚,你看当日他得了文嘉便不再恋战,没非要把你和宋珩拿下,不也是不知朕虚实,见好就收么只是他也太蠢了些,这么明显的圈套,他也非往里头跳。” “如今告诉你也无妨,沈度手底下确实还有旁的人,一半跟着他,另一半都在青州边界候着呢,当日若非长平恰巧遇上,朕也不会让晋王白白得了文嘉这张好牌。当日若文嘉自愿同晋王走,沈度的人足够将你宋家和那反贼的党羽一并碾碎在青州了。若她不愿,沈度自会将晋王一党歼灭在青州边界,再带她回来。”燕帝说着忽地笑了,“晋王一党一千余人,那一夜,被全数活埋在了青州地界。” 听得“活埋”二字,宋嘉平忽地不寒而栗,未敢接话。 “朕倒是自认了心狠手辣,你呢若朕当日当真不留余地,你会怎么做” 宋嘉平心内波涛暗涌,久未答话,殿内灯火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诡异地发青。 燕帝目光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脸上,未曾移动分毫。 许久,宋嘉平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当日无论如何也会保下文嘉。” 燕帝注视着他,沉吟道“你那日手中能调动的、近在身侧的只有周林佐吧” 宋嘉平久未答话,过了半晌,潘成进来通禀说沈度到了,燕帝随口回了句“让他候着”,这才将这事轻飘飘揭过了,“说起来,沈度的性子倒和孺鹤颇有些相像,若不是当年孺鹤那刚烈的妻子纵火自焚,沈家一家子都葬身火海,朕还真要怀疑当年是不是你徇私放过了他儿子。” 宋嘉平镇定道“当年臣同北衙将军一并办的案,纵是有心也力不足,陛下勿要陷臣于不忠。” “你和孺鹤是故交,朕下了狠手,你心有不满,朕不怪你。” “陛下,许林在臣身侧十四年,从未发现臣有任何不忠之处,臣这一路也丝毫未有过别的心思。”宋嘉平沉稳道,“臣于潜邸时便跟随陛下,三十余年,对陛下忠心不二。臣与沈氏反贼是私交,臣对陛下,则是君臣之忠,天地可鉴。” 燕帝短促地笑了声,“忠心不二晋王上月举兵,周林佐和沈度前脚刚出了帝京,褚彧明那老头后脚便断了北郡的互市,如今晋王在南边作乱,北郡属国又没了供给开始作乱,各地藩王蠢蠢欲动。你若忠心,那褚彧明此举是要做什么” 宋嘉平欲行解释,却听燕帝道“你同褚彧明不和多年,从前朕每次欲让你带兵,这老头便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如今倒好了,晋王一反,朕自会派周林佐去平乱,但北郡再一乱,朝中无将可用,朕只得派你。只不过谁也没能想到,这周林佐竟也是个傻的,上天又在暗中助了你一把。定阳王,首辅大人对你,也算是肝胆相照了。” “你这一路到底是未有异动,还是不必异动不就是仗着手中有北郡这张底牌么北郡男儿个个骁勇善战,骑术了得,又气候严寒,难以行军,朝中除了你,无人能在北郡带兵一战。太子也是个不知数的,为了打压你,连这等消息也敢瞒着不报。可朕知道北郡的厉害啊。”燕帝猛地落下一子,“你不就是料定了朕会比你先沉不住气么真真一手好牌啊,定阳王。” 宋嘉平叩首,“陛下恕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不敢有半句怨言,但臣不得不为儿女打算。” “潘成,开门。” 门推开的一瞬,漫天风雪涌入,燕帝的声音便带了几分寒“朕便让你瞧瞧,你的儿女当是什么命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21 章 雪势到后半夜越发大了起来, 沈度踏着积雪而来, 远远瞧见跪在雪地里的宋宜。 潘成让他候着,他便依言候在阶下,往来巡防的禁军时不时地扫过来一眼,倒也不曾走近。 沈度站至宋宜身侧, 转头去瞧她, 犹疑了半晌, 终是低声道“长平郡主亲去太医院拎了院判过去瞧宋珩,不必忧心。” 宋宜眸中微亮了下,方才周谨着人去提她, 便是说宋珩重伤,谁知她还没瞧见人,就听闻御史台请愿, 周谨带兵跑了。她担心了半宿也见不到人, 心下焦急, 沈度这句话如久旱甘霖,她虽不知此事与长平和有何关联, 但悬了许久的心终是放下了几分, 宋宜仰头, 却忽地想起前半夜他的话来, 立刻低下了头, 只低声道了声谢。 雪越下越大, 宋宜冻得哆嗦,唇已青到发紫, 沈度低头看了会儿,向前走了两步,问廊下的小黄门“这位公公能否行个方便,讨把伞给下官” 那小黄门打量他一眼,回想起方才潘成待他还算客气,两相权衡,亲自去替他拿了把伞。 沈度道过谢,撑开伞回到原处,悄然将宋宜遮在伞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雪声簌簌,一把乌青色的伞撑破这漫天飞雪,伞下,一人站正,一人端跪。 半晌,伞忽地倾了下,宋宜抬头去看沈度,才发现伞的大半都打在她这侧,沈度大半边身子露在雪下。 借着廊下的光,宋宜终于瞧见他身上的伤,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探他的伤势,沈度执稳了伞,道“县主仍在罚跪。” 宋宜刚抬起来的膝盖便重新靠了回去。 宣室殿的大门在此刻突然洞开,沈度的手微抖了下,沉默地收了伞。 燕帝瞧着沈度的动作,忽地笑了,“怎地朕说御史台是想把文嘉摘出去吧,你非要说是为了卖北衙个人情。” 外头的人听不清里间的人的谈话,里头的人却将殿外之景悉数看了去,宋嘉平漠然道“文嘉瞧不上他。” “朕却很喜欢这位探花郎。”燕帝目光落在沈度挺拔的身形上,颇有深意地道,“秋试入朝的官员太多,朕多数记不清,独独对这一位,真真印象深刻,这是良婿之选。” 宋嘉平坚持,“陛下说笑。” “也罢。”燕帝摆手,“你哪瞧得上一个小小御史。” 燕帝重新去看那盘棋,门一开,地龙也不管用,潘成忙命人烧了几盆炭火进来。 “朕当日亲自为文嘉拟的封号。”燕帝的目光还停留在阶下的两人身上,宋宜重枷在身,却跪得笔挺,一旁的沈度亦是身形挺立,燕帝低声笑了笑,“朕对这些小辈一向不算上心,公主和亲王的封号都是内务府选的,朕阅过便是,独独文嘉一人的封号,是朕亲自拟的。” 宋嘉平再叩,“陛下厚爱。” “当日朕替文嘉拟这个封号,内务府劝,连太后也不允,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用父亲名讳做女儿封号的。” “宋家三代武将,到你这一代,在朝中地位已稳。朕当年不得圣心,又无外祖可以依靠,你率麾下站到朕身侧的时候,朕甚是感激。那时朕想,你的恩,朕是要记一辈子的。异姓封王,世袭罔替,这在本朝还是头一遭,这便算是朕报你的恩了。” 宋嘉平凝神,听他继续道“可后来啊,孺鹤去了,你也变了。朕赐封文嘉的那一年,恰逢她母亲仙去。你这人长情,唯一能牵制住你的人去了,这许多年过去了也未见你续弦。可朕想告诉你,宋宜这个名字前永生都得冠上一个嘉字。骨肉相连,文嘉一生之运,悉数系在你身上。” “你的一举一动,皆可令她万劫不复。” “陛下深意,谨遵陛下教诲。”宋嘉平再行大礼。 燕帝却已乏了,随意落了两子,棋局却倏地陷入了死局,燕帝将手中剩下的棋子一扔,“这局到底谁也没能赢。你拿了北郡这张底牌,保得宋家无虞,算你赢了半局;可也因为你这张牌,朕没能试出来你如今到底是何心思。所以,定阳王,从今往后,你若行事再有半分偏差,别怪朕不留旧情。” 宋嘉平俯首称是,燕帝唤潘成“传他俩进来。” 潘成出殿传了旨意,宋宜欲起,却不料跪久了膝盖已经麻木,猛地往下一栽,沈度左手托住她,宋宜借了他的力起身,却还顾忌着他前半夜的话,“以色侍人”四字太过剜心,她退开一步,向沈度行了半礼,“谢沈大人。” 她先一步上了御阶,沈度跟在她身后。 入殿行过礼,燕帝冷冷看沈度一眼,“东宫夜召,所为何事” 知瞒不过座上之人,沈度老实禀道“臣昨日参了东宫殿下一本,殿下召臣前去。” 燕帝忽地拂袖而起,宽大的龙纹袖摆带落一整个棋盘,棋子悉数落地,颤颤悠悠地打了好几个滚方才停下。 殿中之人尽数跪伏下去,宋宜却偷偷拿余光瞟了一眼沈度。 这动作落入燕帝眼里,惹得他怒气更盛,“如今你们个个都喜欢在朕背后捣鬼,以为朕当真老了不成” “陛下恕罪。”沈度叩首。 燕帝怒极反笑,“身为御史,却构陷东宫,当罚。但循太祖言官不获罪旧例,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燕帝此话一出,殿中众人小算盘已在心里打过几轮,沈度却面无异色地叩首谢了恩,燕帝仍怒,漠然道“退下。” 沈度出殿,燕帝这才看向宋宜,“文嘉。” 宋宜恭谨道“是。” 燕帝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重枷磨掉血肉,腕上见骨,她却仍肃然跪着,燕帝冷笑了声,“许林为你所杀” 宋宜身子微颤,抬头去瞧燕帝,见燕帝神色森然,知藏不住,如实答道“是。” “许林生前给司礼监的最后一封密报是,文嘉县主力劝定阳王反。”燕帝目光已再冷了几分,“怎么你原本想着,司礼监得此密报,定要力劝朕下斩立决的旨意,那司礼监以权谋私想要亡你宋家的心思便掩不住了,是也不是” 燕帝的声音猛地加重“可你万万没想到,孟添益那老东西竟然力荐端王上阵。他为的是什么是怕你爹真反,也怕北郡之乱再也瞒不住。端王上阵,不出几日便会败下阵来,你爹便是要反也来不及掀起风浪,立刻便要人头不保” 宋宜错愕,唇微微张开,半晌答不出一个字来,许久才回过神来,叩了个响头,“文嘉愚昧,陛下恕罪。” “这帝京之中谁人不聪明文嘉,同他们斗,你还远不够格。”燕帝坐回椅中,似是乏了,接过宫娥奉上的茶,啜了口,才降低了语调缓缓道,“太后生前疼你胜过自己亲孙女,如今你既无婚期在前,且去她灵前为她诵经,好好思过。” “待你爹归朝,朕自当为你另择佳婿,不必忧心此事。” 宋宜手微微颤了颤,那枷锁便在这空旷的大殿中起了声响,半晌,她恭谨道“但凭陛下做主。” 燕帝似是满意了,点了点头,又对宋嘉平道“宋珏稳重,这些年在外为官,政绩尚可。朕想,如今你年纪也大了,小辈都陪在跟前再好不过,让他回京入吏部做个员外郎吧。” “至于宋珩,这小子真是从小顽劣,朕见了都头疼,扔去北衙操练操练,日后若能成大器,也不枉朕苦心了。” 宋嘉平称是。 燕帝再看向他,脸上倦意深深,“定阳王,按理,晋王谋反,你宋家在九族之内,有错无错也该当一死,这点伤便算是替死之罚。至于以后,你若再敢对朕留后手,你宋氏满门百余条人命,朕定不会留,一如当年的反贼沈氏。” 是夜,宣政殿传出急令,令定阳王官复原职,为兵马大元帅,率军平乱。 一墙之隔,宫里宫外,一颗石子扰乱了帝京这泓长年波澜不惊的死水 宋宜在京郊陵园待了月余,雪势一日盛似一日,让人忘却了时日。 宋嘉平平晋王乱,亲取叛贼周林佐首级,俘晋王,尔后班师回朝,休整三日,随即挥师北上,入北郡。 宋嘉平走的那日距今日有多久,宋宜已记不清了。她抄完明日供奉用的佛经,转头瞧见伺候的丫鬟已经在一旁打起了盹,起身替她搭了毯子。 她走至灯下,借了灯光去瞧手腕,腕上的伤已结了疤,她伸手去触摸,尚且带着隐隐的疼。 她忽地想起那晚在北衙昭狱之中,那人端端正正跪坐在她身前,为她上药。 而她所念之人,此刻正同褚彧明在园中喝茶赏雪。 飞雪簌簌,二人却不觉冷,褚彧明瞧了这雪盏茶功夫,摇了摇头,“今年这雪的势头,还真是十年难得一见,北境这一仗,着实不好打。文嘉县主还真真是颗好棋子,平北郡,削藩,眼看着一步步都要来了,只怕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当日贸然所为竟然会带出这一连串的反应来。” “她如今心里指不定怎么懊恼呢。她当日兵行险招取许林性命,无非是想将暗中作乱的太子一党逼到明面上来,只是她怕是想不到,这逼倒是逼出来了,可自古多疑的圣上这次却转了性要保太子,反倒成了如今这般局面。”沈度往西望了一眼,那里山峦染雪,背后是巍巍皇陵,“这仗难打便罢了,只可惜定阳王辛苦经营十来年,才把宋家平安摘出这帝京,如今倒叫她这一步险棋,又将宋家子弟全数圈进来了。” “也是。咱们陛下呐,分明是不舍得定阳王归乡,手里没了他,陛下心里也不踏实呐,如今可算遂了陛下的意了。”褚彧明忽地笑了,“咱们陛下才是真正的高人。许林这一折,司礼监急急忙忙将端王推出来,陛下明知其意,却顺水推舟,虽未处罚,却是狠狠地告诫了东宫一回莫将手伸太长。这笔账太子定会记在宋家头上,如今宋家和东宫的梁子是越结越大,陛下还将宋家两兄弟放进吏部和北衙,往后啊,宋家的日子可就精彩喽。” 亭边一枝红梅开得正盛,沈度看得失神,蓦然想起沁园那满园的梅花来。 褚彧明随他望过去,叹道“退之,你勿要身陷其中而不自知。你虽恨定阳王当年见死不救,但从一开始,除非定阳王当真不臣,否则你其实从未想过当真要取那丫头性命吧你同宋家的渊源,同那丫头的缘分,不是你想割裂就能割裂的。” 沈度不答,褚彧明只好接着问“她那婢女,是你插进恩平侯府的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眼睛微亮了下,又听他继续道“身为奴籍,又拿了主人家卖官鬻爵的把柄仓皇出逃,一个婢女,能孤身寻到这帝京来,委实不容易。她昨夜入了京,恰巧被我手下碰上,眼下不平,我暂且先替你安置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大人。”沈度知他这一句“恰巧”内里的深意,却并不揭穿,也算是间接承认了他话中之意。 “退之,我不知你这次保宋家是为着那位文嘉县主还是原谅了定阳王,又或者有别的什么打算。” 沈度再望了一眼那枝梅,随口道“报她当日一命之恩罢了。” “一命之恩”褚彧明冷笑了声,“那时你手里还有多少人马尚未调动和陛下串通着演场戏,骗骗她那种闺中人便罢,还敢拿来骗我” 沈度转头看他,“大人在北衙的眼线可真不少,竟连如此隐秘之事也知。” 褚彧明并不辩解,只是问“其实我倒是好奇,若当日她当真自愿随晋王走,你会当场取她性命么” 沈度沉默了会儿,道“会。” 末了,又补了一句“但她还不至于蠢到这地步。况且,我提前告诫过她,宋珏已在刑部。” “你既早把人家路都堵死了,又何苦诈人家还是说,你其实也拿不准,怕她做傻事,这才一边提前告诫,一边又存了心试探” “大人好奇心甚重。” 褚彧明低笑,“你母亲既不在了,我少不得要为你操心几分。” 听他提起已故之人,沈度也没了隐瞒的心思,接他的话道“万一呢若定阳王和晋王当真勾结,而她当真知情呢诈她一遭又何妨” “说定阳王会反,除了咱们的疑心病陛下和北衙那帮没脑子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蛮子,还有谁会信你自己信么左右不过是各路人马借着这事打自己的小算盘罢了。” 沈度摇头,“那周林佐为何又放着好好的大将军不当,反而临阵倒戈说得清么” “谁知道呢。”褚彧明凝神细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褪去,“也罢,你总有你的一套说辞。总之,你所思所为,我皆不认同,但看在同你母亲的旧交上,”他看着沈度那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声音忽地也温柔了几分,“我还是得提醒你这后生一句,经过此次,司礼监和东宫那可都将你视作眼中钉了,万事小心。” “无妨。”沈度忽地笑了,“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入这搅弄风云的局” 他话音刚落,宫钟忽地敲响,延和二十八年如期而至,新岁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22 章 水榭边上一枝杏花开得正盛, 被春水一映, 越发娇妍。 宋珩仰躺在太师椅中,瞧那枝花儿入了神,蓦然想起那句“梅花已谢杏花新”来,心里涌起一阵烦躁。他将小厮才刚替他盖上的毯子一掀, 起身往水榭外走去。 一旁伺候的小厮双瑞瞧见, 忙迎上来, “小公子这是又要做什么去” 宋珩将大氅一拎,几步走出水榭去,“去瞧瞧我姐。” “诶诶诶, 珩哥儿您可饶了小的吧。”双瑞追上去,“这才二月间,还发着寒呢, 您这一大早地起来就要来水榭旁边吹冷风不说, 眼下还要去什么皇陵, 您可顾惜着点您的身子吧。” 宋珩不耐烦地盯他一眼,“哪那么多话去备马。” 双瑞犹豫, 还要张嘴, 宋珩却低声嘀咕了几句“爹在北郡多有不便, 大嫂眼看着有生产的征兆, 大哥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我, 也没人能去看看她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关呢。” 双瑞有些不忍,却还是试探劝道“可您伤还没好全, 骑不得马,若是旧伤复发,小的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给世子砍的,珩哥儿您可饶小的一命吧,日后再去也不误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珩转头就走,“怕什么嫂嫂这几日身子不适,大哥告假陪了好几日了,哪还有心思管我去备马。” 双瑞犹犹豫豫地应下了,刚走出去两步,听到身后传来声呵斥“回来。” 他一转身,瞧见是宋珏,立马请罪,宋珩瞧见他哥的唇微微张了张,抢先一步道“是我非要去,大哥不必迁怒下边的人。” “伺候不好主子,哪有那么多理由”宋珏瞥了他一眼,话却是对双瑞说的,“北衙的行头领回来了,去我书房取过来,一会儿送小公子去当值。” 双瑞忙领命去了,剩下宋珩嗫嚅,“大哥怎如此焦急上头尚且没催促,大哥倒是急急忙忙要将我推出去了。” “圣谕既然让你去北衙,岂是可以随意拖延的你若再不去,到时候又得被扣上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宋珏叹了口气,又看向他,“这都养了两月余了,还没好全” 宋珩垂首,“没大碍了。” 见他没说话,宋珩向他告辞,“那我回去换身衣裳,大哥好好照顾嫂子,不必挂心我这头的事。” 宋珩走出去几步,宋珏叫住他“我托人打过招呼,派你去个清闲的地方,方便你养伤,你可别再闹事了,弄得一身伤。” 不提这事便罢,一提这事,宋珩心中那股无名火又蹿了出来,却又不敢同他争论,忿忿不平,“哪里是我惹事了还不是那长平郡主刁蛮得紧,就差没吃人了。” “人也亲自去请了太医院院判过来给你看病,宫里多少娘娘都请不动院判。”宋珏走过去几步,拍了拍他的肩,“端王那是什么身份你虽受了委屈,但也别让爹难做。” “嗯。”宋珩低声应下,“我知道了,大哥且去瞧瞧嫂子,嫂子要紧,不必在我这儿费心。” 宋珏这才又拍了拍他的肩,往他自己住的别院去了。 宋珩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直到双瑞叫人过来找,这才将手里那件大氅往来人怀里一扔,往自己院中去了。 他换了北衙的行头,怎么看怎么难受,将腰间佩刀一扔,“不去了不去了,什么鸟不拉屎的地儿,也敢劳小爷去给他当差。” 双瑞叹了口气,拖长了声音唤“珩哥儿。” “行了行了。”宋珩认命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佩刀,“双瑞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连主子的毛病都敢挑。” “珩哥儿待人宽厚,小的虽才入府几个月,但日日伺候在跟前,知您脾气,才敢这般。” 宋珩摇头,“这嘴还真是了不得,有几分我姐的功力。” 双瑞头疼,定阳王当年辞官之时打定了不再返京的主意,将仆役一并带回了陪都,御赐的府邸也就自此空置,只留了些下人做日常洒扫的活计。这次归京,府上无人可用,因着上次许林的缘故,宋珏这个世子亲自出面把关,挑选了一批下人入府。他便是在两月前被宋珏亲自放进府的,说他精干,办事利落又细心,来伺候宋珩再好不过。 他断断没想到,同一个王府教导出来的,兄弟二人的性子却差了许多,宋珩还真是应了帝京之中那句纨绔之名,但两月相处下来,却也知宋珩待人温厚,虽然行事不如他大哥体面,却有个好性子,平素也还算听得进劝。独独一念叨上他这个姐姐,便只有宋珏才能将他脾气压下来。他如今一听到宋珩念叨,便开始头疼。 宋珩还要再说什么,双瑞已催促了起来,“珩哥儿快些,第一日去,也得给人些面子。” 宋珩于是无精打采地到了北衙,双瑞想着自己主子伤还未好全,要跟着进去,宋珩却伸手拦住了他,“送也送到了,够回去向大哥复命的了,你回去罢,哪有当值还带着随从的。” 他话中带理,双瑞略一琢磨,向他行了个礼,回了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珩这才抬头望了眼头上北衙的牌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有雨水冲刷留下的斑驳痕迹。他径直入了记档房,那里头闲闲散散地坐着几个人,见他进来,停了手下的动作去看他。 宋珩环视了一眼屋内,向当中座上那人走去,那人忙坐正了,“原来是定阳王府的小公子,上头特地打过招呼,您身上有伤,多休息些时日也无妨。” 宋珩看了眼他的服制,见他官阶大,同他行了半礼,“公务在身,不敢放肆。” 那人见他如此说,起身走向右侧,宋珩望过去,墙壁上分门别类地挂着北衙十卫此刻未当值之人的腰牌,那人走到最右侧,宋珩看了眼墙上的字第十卫,金吾卫,掌帝京巡防。 那人取了块牌子递给他,“日后当值告假,都需到此处禀明。” 宋珩素来自由惯了,听他如此说,随口问“若是当值之人都需到此处,大人差事岂不太繁杂了些这些事情也着实繁琐。” 那人脸色微变,道“北衙数百余年规矩,校尉大人既今日领了北衙的牌子,就当守北衙的规矩。” 宋珩微微行了个礼,退出门去,这才去瞧他的牌子金吾卫,守城司,城门校尉。 宋珩没忍住嗤笑出声,方才他大哥说给他找了个清闲的活计,毕竟当日上头金口一开,只说让他来北衙,但也没说具体去哪儿,这些事情自然还有操作余地,他也不觉奇怪。只是这守城司,帝京太平,下头军士当值时间长,顶头校尉却只需要每日到城门巡视几次即可,可真是北衙为数不多的真闲职了。 宋珩将那牌子往腰间一挂,将双瑞的苦口婆心忘到了八百里开外,纵马向外城去。 他甫一登上城门,就见着城墙边上那人极为眼熟,他走上去,乐呵呵冲那人问好“周大人,平调呢” 周谨看过来,低头扫了眼他腰间的牌子,笑道“是啊,不过好歹算是你上级。” 宋珩见他右手掌在刀柄上,忽地笑了,“中郎将大人还怕下官对你不利不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谨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只想去看看是哪个傻子把他放进此处,于是转身就走,宋珩却忽地出了声“慢着。” 周谨住了脚。 宋珩的刀已出了鞘。 寒光方才一闪,周谨手扶刀柄,却只是往后疾退了两步,避开了刀锋,“宋珩,当值期间,岂容你放肆” 宋珩的刀追至他身前,“君子报仇,岂叫放肆当日大人可差点让我丢了一条命。” “怎么大人办事不利,被那阉狗挪出了捕狱司,跑来守城门”宋珩刀再刺,“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大人替我留了条命” 周谨退无可退,寒刀出鞘,迎上宋珩的刀锋,他声音不大,“宋珩,我不想同你争斗,城门处也不是你我了私怨的地方,这是违军纪,上头便是要扒了我俩的皮也无不可。” “我可不怕什么扒皮。”宋珩半点不肯收手,招招狠厉,周谨却只能保持守势,“我可得好好感谢记档房,我大哥不过托人向他们要个闲职,他们倒好,知我们有过节,倒让我来这儿,是想让我不好过还是想让大人难堪” 周谨忽地将他的刀格挡住,迫得宋珩往后疾退了几步,后背贴上了墙壁,周谨刀架在他身前,“宋珩,就你这点功夫,根本不是我对手,别自取其辱。你若要我难堪,还得回去再修炼上几年。” 宋珩手微扬,竟然还要动手,周谨猛地将刀迫近一步,“当日之事,我向你赔个不是。” 周谨撤了刀,宋珩冷笑出声“要赔不是,好歹得有点诚意吧,周大人。” “你要怎么” 宋珩环视了一圈,方才他俩打斗,守城的军士已经围过来一圈,此番被他一盯,赶紧归了位,他这才道“不过是些皮肉伤,不必还给你。”他顿了顿,低笑出声,“我最痛恨的便是趋炎附势之人,唱支曲儿来听听,以后断不为难你。” 周谨脸色变了几变,宋珩却很好兴致地转身坐上了城墙上的垛子,将腰间的玉穗捏在手间把玩。 周谨半天不作声,宋珩低头去看他,却将这玉穗的形状完完整整地收入了眼中,那是宋宜去岁里亲手为他做的,说是为他贺生辰。明明他们生辰在同一日,她却永远只记得他。 他忽地有些失了兴致,收了刀,从垛子上跳下来,往城墙下走去。 周谨望向他的背影,心内几番滋味滚过,却只喝了周遭还在看热闹的禁军一声。 他方才喝完,便听到一声声响,他一转头,瞧见宋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尔后顺着阶梯跌了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23 章 宋珩这一跌, 不仅将自个儿重新跌回了病榻之上, 更是将他同周谨在当值期间内讧之事送上了宣室殿。 折子是沈度上的,参的便是这首日上任的城门校尉目无尊上,无视军纪。 孟添益白日里阅过,见是参宋家的, 乐呵呵地将折子递了上去。夜半难眠的燕帝见了这折子, 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朝伺候在一旁的潘成道“你瞧,这个沈度当真有点意思。” 燕帝亲手递过来的折子,潘成不敢不接, 阅过之后再回他的话“御史大人别出心裁,这夹缝中还藏着一句话呢,陛下您瞧。” 燕帝接过, 字迹潦草, 似是百无聊赖之际随手写下的几个小字, “一月不参。” 那后半句是什么,燕帝自是知道的, 御史一月不上疏弹人, 即行革职, 这是他当年亲口立下的规矩。当日规矩初立, 闲散惯了的御史们不敢得罪权贵, 又不得不按规矩上疏, 整日里怨声载道,察院私下里就流传开了这么一句“一月不参, 滚蛋回家”的粗鄙之语。 如今十四年过去,察院风光日盛,御史们也习惯了这差事,一直遵规守矩,如今倒出了个敢在折子里抱怨这规矩的人。燕帝却没生气,反而乐得连折子都没拿稳,那折子倏地落了地,“胆子不小,敢说朕的不是。” “沈度脑子灵光,上次他冒险替宋家出头,自是怕朕忌惮他与定阳王结党,于是参了宋珩这一本” 燕帝看向潘成,潘成试探着接过话“可又怕陛下觉得太过刻意,于是又故意装作无心写了这么一句” “你能想到这个程度,他自然也能想到,不会如此犯蠢。”燕帝沉思了会儿,“他是想告诉朕,他就事议事,无旁的心思。” 潘成似是懂了,颔首称是。 燕帝目光落在地上那本折子上,许久才出声,问“潘成,你说,这沈度同定阳王,到底有何干系” “回陛下”潘成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道,“如今北郡捷报频传,足见定阳王忠心,陛下宽心。” 燕帝还要说什么,却听外间通传说贵妃到了,于是转头去看潘成,潘成只好垂了头,“陛下这几日又睡不安稳,老奴自作主张向娘娘传了个话。” 燕帝摆手,“罢了,要不是知道你的性子,也不会纵你如此行事。传吧。” 贵妃进殿,向燕帝见过礼,见着地上的折子,弯腰将它捡了起来,顺带觑了一眼,将折子关上,双手捧回案上。 燕帝却知她已经看见了,于是问“这事贵妃觉得当不当罚” “芝麻小事,不必陛下上心,下面人自会处置。”文缨绕至他身后,替他揉起了肩。 贵妃身上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燕帝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道“可有人想让朕看见这折子。” “定阳王捷报频传,陛下断不会在此刻寒了功臣家眷的心。”贵妃声音压低,顺着他的心思道,“况且宋家那孩子当日也没闹出大乱,不过是受了委屈,心有不忿,陛下不必苛责。” 燕帝侧了侧头,眼光扫过贵妃妆容精致的脸,文缨却似不察,接着道“近日里宫人口口相传,都说长平跋扈,当日那一剑差点要了宋家那小子的命。如今已过去两月有余,不过是随意同禁军过了几招,竟然就旧伤复发,重新躺回病榻了。” “什么意思”燕帝明知故问。 文缨乐得同他做戏,低声道“人都说啊,定阳王护子心切,日后若是大获全胜归京,定然不会饶了长平。两王相斗,帝京不平。” 燕帝将贵妃方才捡起来的折子递给潘成,“烧了。按规制给定阳王府赐些厚礼下去。” 潘成应下,又听燕帝吩咐“给端王传个话,让长平亲自上门去赔个不是。” 潘成出了殿,燕帝将贵妃拉入怀中,掐上她的脸颊。美人经了岁月,却并不色衰,燕帝改捏为抚,“当日朕的确是想让他们吃些苦头,否则显不出君臣尊卑,但确实没想到长平这丫头行事如此莽撞。” “好好宽抚便是,定阳王明事理,不会将此事记恨在陛下头上。” 燕帝抚在贵妃脸上的手停了下来,语速也慢了下来,“那小子同文嘉关系倒是亲厚。” 文缨低声接道“臣妾今日不适,传来的太医偶然提起,前几日去过一趟定阳王府,世子夫人临盆在即,又因当日在北衙受了寒,有小产之兆。” “不过十几日功夫,怎会影响到胎儿”燕帝不解。 文缨耐着性子解释“陛下不知孕中女子金贵。身子再弱些的,孩子保不住也不是不可能。” 燕帝吩咐下去“当日为你接生的太医是哪位叫去府上住着,好生照看着。” “陛下厚爱,定阳王府阖府上下定会感激不尽。” 贵妃起了身,亲自去替燕帝斟了杯茶,燕帝问“还有话说” 贵妃方才张了唇,燕帝却已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文缨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忙推辞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朕便是规矩,谁敢说朕不是”燕帝入了内殿,将人往龙床上一摔,哪里还管此等小事。 帝王年纪虽已大了,却不肯在此事上认输,折腾了人半宿,才将人揽进怀里,“方才想说什么” 文缨面上透着几分潮红,忍着身上的酸软,将头埋进他胸膛,低声道“陛下先免臣妾的罪,臣妾才敢说。” “你这时候说这些话,朕能拿你怎么办”燕帝伸手圈住她,低头吻她的耳边,“说吧。” “臣妾想,陛下还是让文嘉早日回府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帝停了动作,半晌才道“朕也不是真的要罚她,这丫头从小机灵,太后喜欢,朕看着也舒心。” “臣妾知道,陛下不过是借对文嘉的惩罚告诫定阳王罢了。”文缨将脑袋再埋深一点,说话嗡嗡的,“可定阳王眼下频频告捷,不日将班师回朝,陛下该罚的已罚了,也该消消气了。” 燕帝未出声,文缨继续道“定阳王这人长情,多年未曾续弦,从前府上的事情全仗着下人管着。好不容易等到府上世子成了亲,国子监祭酒家那位千金也不缺当家主母风范,却又长年陪着夫婿在外。如今阖府归了京,下人却全是刚入的府,偌大一个王府,事情那么多,哪能不出错总得有个能主内院事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罢,让文嘉回来陪陪那小子,也算是安抚了。”燕帝手往下伸,“之后孩子满月,宴请百官,定阳王不在,朕自得替他风光大办,也需有个人出来主持局面。” 贵妃受了痒,身子不安分地往床边挪,燕帝一把将人捞了回来,两人又纠缠在了一块儿。 燕帝夜里心满意足,晨起也没忘了昨夜应下的事,下了旨召宋宜回府。 旨意去得快,宋宜回来得也快,日暮时分,马车已从角门入了定阳王府。 宋珏候在此处等她,小厮方才把墩子放下,他已走近了两步,伸出左臂。刚从帘子里钻出来的宋宜一愣,好一会儿才将右手伸了出来,搭在他小臂上,下了马车。 她鼻尖忽地有些发酸,问“大哥伤可好全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晚北衙一见,他们二人已经两月有余未曾见过,宋珏微微垂眼,道“无碍。” 宋宜点点头,又问“嫂嫂呢” “胎象不太稳,不过圣上恩典,令太医住到府上来了。” 宋宜每每发问,宋珏简短答过几字便罢,似是不愿多讲。穿过垂花门,宋珏道“不过阿弟不太好,你去瞧瞧他。” “怎么了” “你这次能提前回来,也全是因了他。”宋珏冲她摆手,不愿再说,“你去看看他罢。” 宋宜同他分了路,脚步不自觉地快了几分,这是她生活了十来年的居所,她自是熟悉,只是她身后跟的丫鬟却是当日直接从宫里带出来的,不熟悉环境,只得迈大了步子才追得上她。 她到时,宋珩房门大敞,她还未走近便听见他的声音“我说要吹风就是要吹风,怎地,你想把我闷死在这屋里不成” 双瑞捧了药碗上前,“珩哥儿,不是小的多嘴,若不是您当日不听劝告非要纵马,还同北衙那位周大人动了手,哪里会旧伤复发,需要闷在这屋中这么久” 宋宜听得这话,自然知道那位周大人是谁,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微微摇了摇头。 双瑞将他扶起靠在床头,喂了勺药,“珩哥儿,白日里长平郡主也亲自来道过歉了,这是上头天大的恩典了,您且消消气,横竖把药喝了吧,这门小的不关就是了。” 宋珩听他这话,忽地福至心灵,往门口看了一眼,便瞧见了宋宜。 宋宜身子娇小,掩在斗篷底下,更显出一种羸弱感。宋珩看愣了,半晌也不知出声,最后含在口中的药勺掉了下来,他才问双瑞“我不是在做梦吧” 宋宜走了进来,将斗篷取下,递给刚追过来的丫鬟,这才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接过双瑞手里的药碗,又将药勺拾起来,递还给他,“去换了来。” 双瑞听宋珩唤一声“姐”,这才回过神来,明白眼前这人便是宋珩日日念叨的那位文嘉县主,忙行了礼,唤人来替宋珩换下了方才被药勺弄脏的被子,这才亲自去重新取了勺子过来。 宋宜接过,再自然不过地舀了勺药去喂宋珩。 双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平素好说歹说才肯喝一两口药的爷乖乖将药喝了个见底,悄悄退了出去,虚掩上了门。 宋宜微嗔“怎又如此莽撞若是爹在,又少不了一顿板子。” 宋珩噘嘴“他这不是不在嘛。” 宋宜摇了摇头,“你这性子,早晚得吃大亏,收敛点吧,算姐求你。方才大哥连一句都不想多提起你。” 宋珩颇有些不好意思,侧头抓了抓耳朵,“大哥前几日才告诫过我,我没长记性,他自然生气,姐去替我说说情罢。” 宋宜微微叹了口气,“明日我去替你说说,大哥最近烦心事想来也多,你既怕他,就别再生事惹他。”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起身将药碗放回案上,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一旁躺着的玉镯上,镯子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眼睛亮了下,问“娘这镯子,你从何处寻回的” 宋珩抬眼瞧她,“沈度派人送来的。” 宋宜失了神,想起那日方出陪都地界,他曾在漫天飞雪里劝过她,尚未到绝境,不必寻故人之物以求安慰。 可如今,风波过后,他反倒将这镯子送了回来。 她听宋珩接道“他说当日曾有人向他讨要过这只镯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24 章 宋宜是在春分时节回的府, 回府不过六七日, 饶是太医领了圣意悉心照料,梅姝懿却仍是在二月底早早产下一子,好在母子平安,阖府上下见了新生曙光, 一扫阴霾。 梅姝懿在月子中, 宋宜不便日日见她, 自己也插不上手,只好托了婆子悉心照料。宋珏日日陪着,宋珩又还在病榻上将养着, 预备宴请百官的大事则交给了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要紧的事却没忘。 寒食那日,她寅时便起了身, 她不愿用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娥, 于是重新选了几个机灵点的丫鬟, 灵芝不在,她也不喜不熟的人伺候在外间, 丫鬟只好一律候在旁的居室。 隔壁屋里的婢子瞧见她房里点了灯, 麻溜起身赶过来时, 她已随意绾了个素髻, 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木簪, 斜斜插入髻中。 侍女端水给她净了面, 宋宜未施粉黛,穿得也素净, 吩咐她备了身新衣裳带上,从角门悄悄出了府。 城门方才打开,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已迅疾出了城。马车经官道驶入山道,宋宜掩下不适,掀起帘子往外望。并不是想象中的山峦叠翠,入目只是一片荒凉的小土坡,上边杂草丛生,间或黄土。 一旁的丫鬟瞧着,递给她一个小手炉,“县主体寒,虽入了春,也将息着身子。” 宋宜却未接,只是淡淡道“无妨。” 马车停靠在山脚下,宋宜不叫丫鬟跟着,只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一个时辰后再回此地接她。 她一人爬上了这小土坡北面,这是帝京外的乱葬岗,遍地怨魂,寒气侵体,生灵勿入。 水南山北谓之阴,这是天威,纵是死,那也是永世不得见光。 山间起了风,她将斗篷裹紧了些,从上往下看那个大土坑。 上边零零星星地盖着些薄土,天虽还发着寒,却仍能闻到那股幽幽的腐味。宋宜忍下不适,去寻新迹,土坑边沿隐隐染着新血。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素花,别在发间,对着那堆被黄土虚掩着的新骨缓缓跪了下去。 那其中的某一具尸骨,是她的舅舅。 晋王被俘,天子震怒,晋州府从上至下,从晋王至八品小官,连同亲眷,无一例外,处以极刑,残破尸身被扔入乱葬岗。 死后被扔入乱葬岗的大逆不道之人,不许亲友祭拜,更不许亲人敛尸。 宋宜来时,并不敢带祭拜之物,她只得对着那小土坑,缓缓磕了个响头。 定阳王与晋王素来不大亲近,这在朝中不是秘辛。她母亲尚在时,宋嘉平尚会顾念妻子的心思,但等故人离去,他便彻底同晋州府斩断了这层联系。 宋宜仔细想了想,她上次见她这位舅舅,大抵在七年前。 母亲带她回晋州府探亲,晋王留了长须,见了她,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她被胡子扎得疼,转头向娘亲求救,晋王却不肯放她下来,反倒是故意拿胡茬扎她脸,还乐呵呵地笑“咱们宜丫头真是越来越像个小美人了。” 那般可亲的舅舅,后来也成了那个会拿她命要挟她爹的人。 而她再和善不过的爹爹,终究是亲手将爱妻的兄长送上了断头台。 宋宜有一瞬的失神,她想,到底为何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她起了身,拍了拍膝上的黄土,转身往回走。她方转身,小土坡后转过来一人,那人不妨有人在此,避之不及,群青色的袍子便撞入了她的眼帘。 她抬眼,是沈度。 他未像往日一般着深青色朝服,一件群青色的祥云纹袍子将他整个人衬得又挺拔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着常服的他,她愣了愣,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微微屈了膝,向他稍行了半礼,“大人别来无恙” 宋宜今日着茶白衫子,外罩一件同色斗篷,未施粉黛的脸隐在斗篷风帽之下,显出几分病态的煞白来。 沈度目光落在她膝上,那里黄土未净,他复又看向她的脸,半晌,轻声道“无恙。” 宋宜颔首,“既如此,大人珍重,文嘉就先行一步了。” 宋宜朝他走近几步,想从他身侧绕过,沈度却道“县主聪慧,不该在此刻为如此大不韪之事。”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方能不愧为人。”宋宜低声道,“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饶过文嘉这一次。文嘉不敢不臣,可也不敢愧对已故之母。” 沈度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前一步之外,他垂眼看她,忽地伸手将她发间那朵素花取了下来,“宋宜,我记得你上次告诉过我,不敢再犯。” 宋宜被他这唐突之举吓到,往后退开一步,心也微微跳快了几分,她平复下心情,镇静道“大人如今礼数越发不周全了。” 沈度将那朵花捻碎了,花瓣碎屑自他指间簌簌而下,他看向身前丈余深坑,那里尸骨重叠,枯骨之上添白骨,白骨之上再添新血,他似是不忍,微微闭了眼,沉声道“宋宜,若今日撞见你的,是宫里的人呢” 宫里的人,自然不是东宫便是宣室殿那位,无一好惹。 宋宜微微张了张唇,强行辩解道“宫中之人无事怎会来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县主是又忘了许林了”沈度唇边带些许笑意,似是故意要看她难堪,“当日下官已告知过县主,定阳王府一日不倒,四周的眼线便一日不会少。” 宋宜心下悔恨自己大意,只道是宋珏亲自把关,府上之人应当无需忧心,却忘了府外何处不可藏奸,嘴上却还强自犟着“如此说来,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难不成也是其中之一” 她目光扫过他眉眼,他眼角微微上翘,从前竟没注意到,居然是双桃花眼。 她突然不想再去追究他出现在此地的缘由,提脚欲走,却听到沈度答了她方才的问话“和同僚出城踏青,在山脚偶见定阳王府的车马。” 她今日所乘马车再朴素不过,若非盘问,断查不出其中干系。她心下明白他必是在随口打诳语,想问个究竟,沈度已先出了声“于是上来看看,县主是不是又在自寻死路。”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打趣的意味,可偏偏语气却十分认真。 宋宜略一犹疑,实在生不出和他开玩笑的心思,也不想揭穿他的谎言,于是坦然道“人之常情,大人高抬贵手。” 她说完就走,连礼数也顾不得,从他身侧径直绕了过去,又听到那人唤她“宋宜。” 她顿住脚步,那人似是转了身,连声音都近了几分,他道“你今日不来,对不起你母亲。可你今日来了,又对得起你尚在北郡的父亲吗以命搏来的万千战功,抵不过上面一句不信,王爷孤身一人,要护阖府周全,实数不易。令堂泉下有知,定不会怪罪王爷。” “你同宋珩,都勿要再任性了。” 他这话似兄长谆谆教诲,宋宜鼻尖微微发酸,转身冲他福了福,“谢大人挂怀,文嘉谨记在心。日后若是再犯,大人不必留情。” 沈度低笑出声“御史只管纠察百官,县主若未涉案,也轮不到下官留情与否。” “宋宜,人这一生,得往前看。”沈度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清晨寒凉,县主身子虚,还请早日回府罢。” 宋宜应下,转身往回走,走出去不过两步,她听到沈度的声音“那晚在北衙,下官出言不逊,还请县主勿怪。” “大人是为文嘉好,若圣上知道定阳王府与东宫私下有染,当日不定怎么收场呢。”宋宜低低一笑,笑声穿过山间晨雾,尾音亦微微上扬了几分,送入他耳中,惹得他心有几分痒,“当日是文嘉愚钝,错怪了大人。” 宋宜转了今日第二次身,冲他行了个大礼,“大人当日舍命相助,于定阳王府,深恩难报。宋宜代阖府上下,谢过大人。” 她说完不再停留,径直往来路走去。沈度注视着她的背影,纵然在春日里还裹着厚厚的斗篷,但身形终究是娇小的。隔着远远望去,小小一只,像极了一只雀儿,欢欣时啄上旁人两口取乐,只可惜是养在笼子里的,不开心时,只能蜷起身子,躲在角落里独自发闷。 他再一望,那抹茶白色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土坡之后。 土坡之上,枯草未腐,新叶已生,其色青青。 他这才望向那荒凉破败的小土坑,其上虚掩的黄土掩住了视线,枯骨千百具,十四年前的尸骨又能去何处寻 他虽替亡父修了座衣冠冢,但入京之后,还是习惯在寒食之日来到此处,尝一遍当日凄凉。 他在土坡旁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折返。马儿疾驰,驶出去几里路,远远看见候在路旁的车马。 宋宜从马车上下来,已经换了身衣裳,想来是府上才添新丁,怕将晦气带回府上。 沈度吁了马,宋宜立在马下,仰头望他,“方才忘记同大人道个谢,故在此处候着大人。那只镯子乃家母旧物,意义不同,大人手下留情,定是要当面向大人道个谢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旧物”沈度未下马,咂摸着这词,忽然问,“那日在县主房中搜出的半枚碎玉,县主也称是令堂旧物,怎不见县主亲自来讨要一番” 宋宜微怔,自她记事起,那碎玉便伴在她身侧,她明知那是宋嘉平给她的物什,而非她母亲之物,那日却不知为何随口撒了这么一个谎。但到底不知此物有何珍惜之处,后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身陷囹圄脱不得身,早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此番听沈度如此发问,她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答,她抿了抿唇,终于找到个理由搪塞,沈度却先一步开了口“县主既然只讨过这镯子,下官自然也只需归还此物。至于他物,圣上新的赏赐已下,定阳王府不缺金玉,县主不必挂怀。” 这般好意令宋宜很是受用,宋宜微微屈了膝,仰面朝他绽开一个笑容,“三月廿八,定阳王府宴请百官,还请大人务必赏脸一顾。” 沈度同她拱了拱手,“自然。” 沈度打马去了,宋宜立在原地许久未动,摊开手来,掌间是方才被他捻碎的那朵花的碎屑。 山间起了风,那碎屑被风吹散,宋宜伸手去抓,未能抓住分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25 章 三月廿八, 桃花方谢, 玉兰初绽。 宋宜院中寅时点卯,清点人事器具。暮春时分,宋宜终于换下了她常年护身的厚袄,披着件金丝绣纹单衣, 倚在门边看下边人忙活。环佩叮当作响, 她在这清脆的声响中, 仰头望了一眼飞檐下那盏昏黄的灯笼。 长夜将尽,那盏灯也似要燃尽了。清晨薄雾浓重,风又发寒, 烛火扑闪了几下,眼见着只剩灯芯一点红,扑腾几下之后, 竟然又重新旺了起来。 贴身伺候的丫鬟传了水进来, 宋宜兴致未尽, 唤人添了灯油,这才返身坐回梳妆镜前。 前几日宫里头传出来消息, 说是上头欲为定阳王府长这个脸, 宫里也是要来人的。宋珏得了消息, 专程过来打过招呼, 今日必得事事隆重, 不能失了体面。 丫鬟如此想着, 等宋宜净了面,挑了最正气的胭脂, 拿银簪子挑了些出来,欲替她搽上。 宋宜伸手阻了她,亲自挑出来一盒其他的,暗香淡淡,极衬她肤色。 宋宜平素妆容简单,今日却亲自取了花钿贴在额间,点染了口脂,还特地插了支金步摇。丫鬟不敢再替她装扮,只好从铜镜中悄悄看她,由衷夸了句“这是哪家的仙子下了凡” “瞧你这嘴,偷吃了小厨房的蜜”宋宜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同她打趣了句。 丫鬟得了定心丸,大了胆子道“县主可别冤枉奴婢,不过县主今日可是又要令满城王孙公子倾倒了。” “满城王孙公子又同我有何干系”宋宜起身净手,余光扫过铜镜中这张妆容精致的脸,嘴角微微抿出一个笑来,“惯叫他瞧见我的狼狈样,今日总不能再出错。” 这话丫鬟听不懂,自然接不上话,宋宜也不解释,换了身衣裳,到前厅忙起了正事。 午时宴客,巳时方到,已陆陆续续来了客。宋珏亲到门厅迎客,朝臣们的宴席设在四面厅,女眷的宴则设在花厅,女眷轿撵直接入府,停在一旁的轿厅,宋宜候在一旁,同来往的命妇问好。 端王似是过意不去,今日亲带了厚礼来贺,还带了长平再次登门致歉。刘盈在花厅寻了一遭,又到院中溜了一圈,没见着那病秧子,拉了下人一问也说没见过,只好过来找宋宜,问“宋珩呢” 宋宜指了指他住的院落,又道“别去。他若是个知礼数的,今日合该到前厅来,断没有让客人去寻他的道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盈嗤笑了声,“就他。” 宋宜还要回话,小厮急急忙忙过来,冲她禀道“东宫亲至,想要见见县主,世子请县主即刻去趟门厅。” 宋宜冲刘盈致以抱歉一笑,随小厮穿游廊往门厅去,心思却已到了八丈开外。 那夜之后,东宫亦被宣室殿那位狠狠敲了记警钟,这几月来很是低调,日常难得露脸。当日东宫欲亡宋家的心思再明显不过,如今那位说是要为定阳王府长脸,却派了东宫前来,存的是什么心思,她一时琢磨不透,但面子上的功夫终究要做足,不能怠慢。 她往前厅的这空当,沈度也到了王府大门外,恰巧遇上同样姗姗来迟的褚彧明。他身后随从捧着厚礼,挡住了脸,沈度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连看了好几眼,又没看出来什么异样,只得作罢。 褚彧明声音压得低“北郡告捷,定阳王下月可就要返京了。” 沈度矮他一级阶梯,跟在他身后入府,只“嗯”了声,未作表示。 褚彧明回头看他,“退之,我是过来人,你别步我的后尘,省得后悔一生。怜取眼前人,那丫头是个妙人。” 沈度抬眼看他一眼,“眼下暂且没这等心思。” “两不耽误。东宫如今谨慎得很,你暂且寻不着他什么错处,反正也是闲着,不如趁机把这事了了。”褚彧明垂眼看他,意味深长道,“当日你用来迫东宫收手的那些东西,若是时机掐得好,易储也不是不可能。你花了多少工夫和心血才能得来这些东西,这般轻易就拿了出来。你小子,敢扪心自问,你当真没半点心思么” 沈度摇头。 “你若要成大事,少不了等上年,那丫头可等不了这么久。更何况,你若当真同那丫头有缘,定阳王府还是一大助力。左右当日定阳王也未对不起你沈家,还救了你这后生一命。”褚彧明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再说,你也别诳我,情之一字,可半点不由人。我是过来人,你瞒不了我。” “堂堂首辅大人竟然喜欢做媒,下官失敬。” 褚彧明“嗨”了声,“你这小子,你如今呛我,日后自有你后悔的时候。我现在就想啊,当年你娘若跟了我,也不至于落了这么个结局。我这一生作孽太多,怎么说也得替你娘把你的大事料理好喽,下辈子才有颜面再见她。” 这话沈度已听了不下数百遍,实在懒得搭理他,在背后默默朝他翻了个白眼。 王府下人迎上来,引他们去前厅,褚彧明噤了声。刚穿过垂花门,他顿住脚步,下巴微微抬了抬,指向前方,“你不着急,有人可比你着急。” 沈度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宋宜和刘昶正在亭中,宋宜躬身,亲自为刘昶点茶。 刘昶掀袍在石凳上落座,宋宜执壶,替他斟了杯茶。 褚彧明往前走了两步,同王府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行了个礼告了退,他也停在了廊柱后方。他为尊长,他不走,沈度只得停在他身后候着,同这位为老不尊的首辅大人,一并做这难登大雅之堂的偷听墙角之事。 凉亭掩在廊柱后方,亭中二人的谈话清晰可闻。 刘昶客气道“王爷不日将班师回朝,提前贺喜县主了。” 接着便是宋宜那惯常冷冷清清的声音“谢殿下挂怀。” 刘昶知她的性子,亲自替她也斟了杯茶,“还在怪孤” “不敢。”宋宜双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稳稳放上桌沿,并不肯赏脸喝上一口。 “文嘉,”刘昶的语调带了几分无奈,低低拖长,“你知道孤的性子,你当日若肯对孤服个软,孤自会手下留情。” “殿下的意思是,等定阳王府满门被灭,殿下自会暗中将文嘉纳入东宫,改名换姓养作金丝雀,永世不得见光”宋宜直视他,“可是,若非当日北衙留情,殿下今日,兴许已经见不到活着的文嘉了。” “孟添益提前打过招呼,北衙那帮人哪敢要你性命”刘昶一时语塞,一口气将整杯热茶咽下,缓了好一会子,才道,“更何况,你若是当年肯对孤服个软,又怎会有今日北衙之事” 宋宜没出声。 刘昶继续道“文嘉,朝中三品大员以上,哪家的女儿有你这般任性你嫁谁不是嫁,当年你如何也不肯松口,日后父皇金口一开,怎么着你还不是得乖乖下嫁给那个草包。嫁他如何嫁孤又如何” 宋宜起了身,双手捧过那杯茶,举至胸前,又听他继续质问“你当日宁肯去求一个御史,也不肯来求孤。文嘉,你素来好面子,怎地,为了保命也能落下这张脸那你求谁不是求,如何不肯来求孤” “殿下太过偏执,文嘉承受不起。”宋宜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茶杯轻轻放回桌上,“若是蒙受殿下喜爱,便得承受家破人亡之苦。这般喜爱,不要也罢。” “偏执的是你,文嘉。”刘昶低笑,“你若点了头,自能再保定阳王府数十年荣宠不衰。你爹护你到此地步,你呢却不肯为宋家让步一分,你一个女人,何苦固执到如此地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宋宜压低了声音,语气中的疏离更甚,“殿下伴君二十余年,不会不知陛下的性子。陛下他断不会允定阳王府与东宫有所牵连,否则当年也不会私底下为贵妃娘娘做了说客。还望殿下自重,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刘昶碰着颗软硬不吃的石头,却拿她无法,只是道“你若肯点头,孤自是要让母后去求一求父皇的。” “殿下志向高远,不会被此等小事困住。”宋宜转身欲走,刘昶伸手去拽她,宋宜受惊,猛地往后一退,撞上廊柱。 沈度无处藏身,尴尬地退后一步,向二人见了礼。他再回头一望,褚彧明早已不见踪影,他方才带的随从却还候在此处。 刘昶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从鼻腔中发出几个音节“还真是巧啊,沈大人。” “定阳王府宴请百官,下官在此处并不稀奇,殿下勿怪。”沈度答完话,目光落在宋宜身上。她今日穿得单薄,九层叠翠衣掩不住盈盈一握的腰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见他看她,心下微恼,低头理了理裙裾,她今日本存了要出彩的心思,到底还是叫他撞见这般狼狈模样。但这懊恼并未持续多久,她目光无意中落在了他身后那人身上,那随从身形瘦削,端端正正跪在下首,双手捧着的礼盒高过头部,可那双手,宋宜再熟悉不过。 宋宜静了静心神,同刘昶行了个礼,恭谨道“还请殿下在府中随意逛逛,马上开宴,事情繁杂,恕文嘉不能奉陪了。” 沈度在场,刘昶也不好强行留她,拂袖离去。 宋珏本在不远处招呼别的客人,一回头撞见这情形,知是他这妹子又惹恼了这位,递了她一记眼刀,宋宜冲他摊摊手示意爱莫能助,宋珏拿她无法,摇了摇头,亲自上前引了刘昶离开。 见他俩走远,宋宜微微闭了眼,用的是命令的语气“沈度,你同我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 26 章 宋宜先走一步, 并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沈度低头去瞧那跪着的随从, 心下明白过来,知是褚彧明搞的鬼,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那随从自也起身跟了上来。 宋宜将他领入宋嘉平平素会客的小厅, “嘭”地一声关了门。 沈度出声阻止“县主, 这不合规矩。” “规矩”宋宜冷冷瞧他一眼,语气冰冷,“沈大人好大的规矩, 倒在我面前玩起心计来了” 宋宜目光冷冷扫过那位自始至终不肯露面的人,那人手一哆嗦,手中捧着的礼盒悉数落了地, 她跪下去, 向宋宜叩首, “县主消气,是奴婢回来了。” 宋宜默不作声地退开一步, 没理会灵芝, 反倒是怒气冲冲地看向沈度, “我当日方从北衙脱身, 便立刻派了人去陪都寻我这丫鬟, 却遍寻不获, 不想是大人藏了起来。” 沈度被褚彧明这个便宜媒人摆了一道,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不知如何解释个中缘由,更无法将这位首辅大人同此事的关系抖露出来,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拱手赔了个不是,“县主消气。” 宋宜见他并不解释,更是生气,质问道“当日在陪都,大人一定要赶走灵芝,也是在同北衙做戏咯” 沈度未答,灵芝跪在下首,不合时宜地嗡嗡应了声“是”。 沈度“” 宋宜垂眼瞧了一眼灵芝,吩咐道“出去,把沈大人的礼送去账房。” 灵芝跟她十来年,知她正在气头上,半点不敢招惹她,此刻得了赦令,忙不迭爬起来,将散落一地的礼盒敛入怀中,冲沈度递了个同情的眼神,利索地出了门。 门阖上,沈度再去看宋宜,颇有几分心虚。他当日也并非存心要如此行事,不过偶然见她这丫鬟还算机灵,又一心为主,才存了将计就计让灵芝去打探点消息的心思。 宋宜今日妆容颇盛,与平素雅淡的她并不十分相同,他有几分失神。 他实在是不知,宋宜这莫名其妙发的哪门子火。他方才认出灵芝来的时候,本想着主仆情深,久别重逢,宋宜怕是会喜极而泣,没想到她的回应却是一腔怒火。 宋宜正恼他如此骗她,一转头见他竟然心不在焉,怒气更盛,却又无法同这榆木脑袋发气,自个儿憋了半晌,反倒是把自个儿憋笑了,“大人深藏不露,文嘉佩服。” 她这笑声脆生生的,如风送浮冰,击于春水。 沈度极少从她这儿听到这般笑声,被勾了几分心神,怕露了馅,干脆闭嘴未曾答话。 宋宜自己理清了思绪,“当日大人过府传旨,彼时我在恩平侯府上,贴身丫鬟自然也在,恩平侯夫人自然认得她。定阳王府出事,就地处置仆役,消息虽瞒得紧,但恩平侯府在陪都势力颇大,不会听不到风吹草动。若是日后宋家无事,便是做个顺水人情。若是当真有事,那兴许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拿捏的人证。这一本万利的买卖,恩平侯夫人但凡有点脑子,必然会买下我这丫鬟。” “四两拨千斤,小小一个丫鬟,也能成为迫东宫收手的助力。”沈度肩上不知何时落了些碎屑,宋宜想顺手替他掸落,方伸出手去,又觉失礼,只得讪讪将手收了回来,“大人心思缜密,又着实深沉,文嘉自愧不如。” 宋宜宽大的袖角不经意划过他脸侧,沈度被她这动作一惊,半晌才回过神,低首回了个礼,口中蹦出的字眼却是“承让。” 宋宜一口气被噎住,被气得说不出话,须臾,终是没忍住嗤笑出声,“大人好口才。” 沈度却没再同她斗嘴,只是问“县主如何得知当日东宫之事” 宋宜默了默,望了一眼窗外,低声道“刘昶自个儿告诉我的。这笔交易若当真被圣上知道,足够将大人送上死路,但也足够让他自己翻不了身,他自会瞒下此事,大人不必忧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颔首,“殿下对县主,到底不一般,此等把柄也并不瞒县主。” “不一般他不过是觉着我威胁不到他。”宋宜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又懒得提那人,笑道,“罢了,不提他了。他惯是盼着我事事不好,好跪在他脚下求他的。” 沈度知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见她笑了,顺她意岔开话题,随口问了一句“县主气消完了” “哪这么容易”宋宜这莫名其妙的怒火腾地又蹿了出来,“当日大人在沁园唱的这出戏,可让文嘉记恨了大人好些时日。” 沈度微微蹙了蹙眉,望了一眼门外的动静,知是要开宴了,略一思索,道“前厅事忙,县主勿要在此处误了时辰。县主若是还生着气,日后下官再赔不是。” 宋宜看他一眼,见他神色颇为苦恼,忽地玩心大发,点了点头,“不必日后了,罚大人今日不得入席,就算赔不是了。” 沈度不料她竟然如此小孩脾性,在此等小事上较真,但见她难得如此展露笑颜,微微站正了身子,“既如此,县主去忙罢,下官在此罚站便是。等县主消了气,派人来知会一声即可。” 宋宜满意颔首,转身出了门。 宋宜这一去,竟然当真将他丢在了此地。沈度站了约摸两个时辰,外间闲谈声渐盛,知是宴散。 今上不喜朝臣结党,更从来不许皇子同朝臣私下有染,今日定阳王府领了宫中的意思风光大宴宾客,宫里头又派了东宫亲至,定阳王大捷的消息又在朝中不胫而走,这诸多事情串在一块,难免不让人多想。 朝臣顾忌着规矩,宴散便如鸟儿四散,但女眷不同,花厅的宴自是要续到夜间的,宋宜自然脱不得身。 沈度站到口干舌燥,百无聊赖,眼神不安分地将屋内扫视了一遍。宋嘉平长时间不在,这屋内没了人气,显得格外冷清。 他从撑开一条缝的窗户望出去,外头是一池浅浅春水。池边是海棠树,树下是宋嘉平为幼时宋宜设的秋千架与藤椅。 春水映着午后日光,微微晃眼。沈度微微垂下眼帘,回想起当年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 他第一次知道宋宜这人,便是在这池边。那一年,大抵是延和十三年,距今已然过去十五年了。彼时不过是知世叔家里新添了位小妹妹,父母带他前来拜贺,他与她并不算适龄,当日两家人都不曾有过这般心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想因了当年一场火场相救,兜兜转转十余年下来,竟生出了如今这般缘分。 他神思恍惚间,门被轻轻推开,宋宜提着食盒入内,见他站得端正,有些忍俊不禁,“大人还真是说一不二。” “县主之令,下官不敢不遵。” “过来吧,”宋宜声音温和了几分,添了几分暖意,“待客不周,大人见谅。” 宋宜将碟中餐品一一摆出,都是兖州风味,沈度拱手,“县主有心。不过宴已散了,下官也无再留的道理。” 宋宜站正身子,仰头对上他的视线,“当日归京路上,大人特地为我煮过一锅羊肉汤。天寒汤暖,这份心意,宋宜久不敢忘。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我自得做顿东,大人却不肯赏脸” 沈度迟疑,“于礼不合,今日府上人多眼杂,怕误了县主名声。” 宋宜布菜的手顿了下,她抬眼,低笑了声,清澈的双眸对上他的视线,眼角微微上扬,神态认真,一字一顿地道“若我心甘情愿呢” 沈度怔在原地。 宋宜却似不觉,递给他一双银筷,他只得落了座,接过她手中的筷子。 宋宜替他盛了饭,又拿了一双新筷替他布菜。沈度顺着她的动作看向她的手腕,已过了三个多月,当日的伤早已好全了,但她肌肤细嫩,腕骨处还留着浅浅一道疤。 他微微眯了眯眼,想起方才同她在凉亭中闲话的刘昶,想起她方才那句“他惯是盼着我事事不好,好跪在他脚下求他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见他并不动筷,也停了筷,敛了笑意,郑重唤他名讳“沈度。” 他无意识地“嗯”了声。 宋宜朱唇轻启,未及出声,门陡然被推开,两人同时望过去,是刘昶。 刘昶不妨此间还有旁人,推门的同时道“文嘉,孤要回宫了,你哥说方才瞧见你来此处” 他话音戛然而止,视线落在沈度执筷的手上。 宋宜一个“殿”字还未出口,刘昶已经摔门而去,她追过去,却并未追出门去,反而将门轻轻阖上,落下门栓。 沈度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原来是要下官陪县主做戏,县主下次不妨直言。” 宋宜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筷子,“做什么戏大人可别将我想得同大人一样,惯爱玩些什么小把戏。” “东宫殿下对县主有意,这是好事。”沈度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将来东宫主位,王爷这样功勋卓著的老臣,定然会招忌惮。若是结了这门姻亲,定阳王府也算求得了平安符。县主不妨好好考虑考虑,不必故意激怒东宫。” 宋宜将他筷子扔回桌上,“他儿子都能识得几个字了,我嫁过去给他做第十门妾么大人口不择言,这顿饭,主人家小气,就不请了。” 宋宜是真气着了,腮帮子鼓起,沈度失笑,起身行礼,“那下官先行告退。” 她不料他竟然真敢就这么走了,一时没能接上话。 他走至门口,手刚搭上门栓,听见她唤他名讳“沈度。” 他顿住脚步,未及转身,又听她道“我爹下月可就要回京了。” 沈度低声道了声“恭喜”。 “你别装傻。”宋宜声音忽地扬了几分,方才的玩笑心思也没了踪迹,“我爹这一回来,圣上可就要为我指婚了。” 沈度抿了抿唇,道“皇恩浩荡,也不可违,圣上看重县主,必然会为县主指一门好亲事,提前贺喜县主。” “你别同我说这些客套话,我不爱听。”宋宜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低落,“我爹对我,可谓百依百顺。圣上开口前,我要什么,他必得替我求上一求的。” “下次见你,便是我爹归朝的朝宴了。” 沈度似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出了声阻她“令堂未曾教导过县主,女儿家还是含蓄柔婉的为好” 宋宜冷笑了声,那声音听起来又远了几分“沈度,你不必故意同我说这些话。我本来也不是忸忸怩怩任人拿捏的性子,又经了之前这一遭,命都差点丢了,现如今还怕什么更何况,圣上也不会给我再多时间了。” 沈度微微闭了眼,沉声道“县主可别糊涂。” “糊涂我清醒得很”宋宜走近了两步,停在他身后,“我宋宜要嫁人,既不图他功名,也不图他权势滔天,只不过是想图一个我愿意。” “可天下女儿没有哪个不要脸的,这话,我只说一次,你可记好了。以后,我断不会再提起一个字。” 终究怕她说出那些他不愿在此时听到的话来,沈度凛了神色,“宋宜,你闹够了没有” 宋宜却未被他所阻,她声音似片羽,轻轻打在他心上,“沈度,我有所念人。” “你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第 51 章 他看向她的眼睛, 里头倒映着他的身影, 满满都是柔意。 她迟疑了一瞬,听到他很认真地说“我记得寒食那日,我便同你说过,人要往前看。宋宜, 经了这么一遭, 你还愿意信我一回么” “欠你的, 我总要用一辈子补回来的。” 宋宜没出声,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听见他轻声笑了笑“左右那位开了金口, 如今京中权贵无人再敢上门提亲,不如让我捡个漏,咱俩凑合过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这辈子没听过谁敢对她说“凑合过”三字, 顿时被气笑了“嘴贫得不行, 总说不过你。” 他将她手握住, 轻轻吻了吻“以后让着你点,偶尔让你赢一次就是。” 宋宜默默将手抽回来, 沈度以为她不肯, 眉峰紧蹙, 宋宜拿指腹轻轻替他抚平了, 又拉过他左臂, 沈度感知到什么, 将手抽回去。宋宜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他挣扎半晌,终是服了输,认命地将手递过去,宋宜轻轻揭起袖角瞄了一眼,似是不忍,飞快地放下。 她转头命灵芝把刚才的药端过来,亲手接过递给他“好啊,你以后多让着我点。等你养好病,我跟你走。” 沈度猛然看她一眼,宋宜这般向下看的时候,总是显得眼睫格外的长且密,像一片扇叶一样厚重地盖下,将眸子都遮了一半去,可莫名地让人觉得安心与宁和。 沈度欣喜过度,几乎忘记了她还端着这碗微微发烫的汤药,直到宋宜轻轻“喂”了声“这药若泼了,我可就收回刚才的话了。” 他这才将药碗接过来,一口喝尽了,又看向她“我总怕你又在骗我,这次当真” “当真。” 宋宜掰着手指头慢慢盘算了一遍“其实我也没骗过你几次。第一次,大概是那块玉我骗你说是我娘的东西,还以为这谎言死无对证万无一失呢,哪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主人。第二次,也就这次了吧,以为能让你乖乖出京呢,也没能得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你是我的克星没错了。”她目光越过院墙,看向墙外那株梧桐树,亭亭如盖,为这方小院落遮风也挡雨,她低低笑了声,“你知不知道,体会过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觉的人,当日要花多大的勇气才敢对你说出那番话。” 沈度一怔,可他还一口回绝了,不敢想象她当日是何感受。他身子有些不听使唤,轻声道了个歉“对不起。” 宋宜轻轻拉过他手,将他那枚玉扳指取下来,在手里把玩了两遍“这东西我就先收下了,当作聘礼一份子了。当初说好的,六礼一道都不能少,否则不仅我不嫁,我爹和大哥还会将你扫地出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轻声笑了笑“宋珩大概还真会半夜爬上你屋顶揭瓦,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一道都不少。”这次是他先伸出小指,等着她应和,同她拉了勾 一方面是沈度这边的赴职不能再拖,另一方面是削藩形势日渐紧迫,宋嘉平也逐渐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的亲事定得快,大礼之日更快,从宋宜点头到成礼,不过七八日。 关于大礼之事,宋宜这样的事情在前,婚礼只能选在外城,对于定阳王府的门楣而言,实在是有些难堪。寻常人等大概都会选择低调宴请亲朋即可,但宋嘉平去问宋宜的意思,宋宜却只是道“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别让他日后想起来,觉得愧对我。” 宋嘉平这才扔给了宋珏一句话“诸礼从简,但大宴百官,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来。” 宋珏于是命人昼夜忙活,才如期将拜帖递了去。朝官犹疑不定,毕竟一头是今上震怒在前,一头又不能拂了定阳王的面子。大礼当日,百官心思各异地备礼准备赴喜宴,好在午时一到,朱雀大道最为人声鼎沸之时,六公主府近卫开道,长枪点地,将看热闹的人群悉数隔绝了开去。越是如此,看热闹的人兴致越是高,朱雀大道两侧被围得水泄不通,在这般阵仗中,六公主府的贺礼先行,整整六车,围观群众惊叹未毕,又见端王府的贺礼紧随其后,规制虽不敢越过公主府,但同样丰盛。 今上亲女儿和亲弟弟都不避忌,百官再无甚可担心的,纷纷放下心跟了去贺喜。 刘昶的礼物是吉时前的最后一刻到的,他人虽未来,但户部尚书见着那堆能抵户部一年一半收入的贺礼,胡子一翘,差点当场晕厥过去,身子不住哆嗦“如此储君,国将不国” 旁人怕他在如此大喜之日触了霉头,赶紧将他拉了下去。 宋宜腿脚不便,宋珏和沈度一合计,干脆将隔壁宅子一并买下,将中间的围墙打通,两边摆了一道宴就算作罢,反正都是宴请的同一批人,又都知其中内情,倒也没人说什么不是。 所谓的迎亲更是简单,吉时一到,沈度在院门前一候,梅姝懿将宋宜送出来,再由沈度接进隔壁院门走个过场就算结束。 梅姝懿送宋宜出来的时候,宋宜倒没哭,反倒是向来没皮没脸的宋珩居然红了眼,指着沈度交代“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姐,我就算杀到北郡来,也要取你性命” 宋珏白他一眼“大喜之日,说什么呢。” 宋珩没忍住擦了擦眼泪,气鼓鼓地别开脑袋“我姐长这么大,除了跟娘回晋州府探亲,再没出过远门,一下子去那么远,我舍不得。” 她这一嫁,礼成之后,自然是要随沈度一并出京的。 他这话说到了几人心窝子里去,令众人神色都黯淡了些,宋珏先一步反应过来,呵斥了他一声“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什么” 再过几年,他在吏部掌实权不是难事,若是宋宜愿意,总能回来。只是,当初是宋宜非要让沈度离京,日后愿不愿意让沈度回来,他也说不清楚。 但这话,他总不能在这种时刻说出来。他挤出一个笑,亲自推了宋宜从甬道出门,到沈度身前立定,只交代了一句“定阳王府就这一朵珍贵娇花,你要是敢对不住她,别说旁人,光一个定阳王府,你就招架不住。” 宋宜回头看他一眼,唤他一声“哥。” 到底是女儿家,对于嫁人这种事总是含羞的,宋宜多年没对他撒过娇,今日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娇嗔之意。宋珏摆手“这还没嫁呢,就胳膊肘往外拐。行行行,你夫婿,说不得就是了。” 怕她行动不便,梅姝懿递了把团扇给她替了盖头,宋宜回望了一眼,宋嘉平正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她冲宋嘉平微微鞠了个躬,宋嘉平冲她挥挥手,她这才默默将团扇举起遮了面。 多的话不必多说,毕竟两边一道摆喜宴,一会总归还是要见的。 爆竹声响中,沈度一把将她抱起,她一惊之下,团扇移了位,未曾遮住脸,赶紧移过来遮了,这才嗔道“干嘛呢这么多人看着。” “管他们的。”沈度今日大概是高兴,说话也不再拘礼,倒像是他俩私下斗嘴一般,“左右是我娘子,他们管我怎么抱” 宋宜脸腾地一红,低低骂了声“不正经。” 沈度低头看她一眼“你又不是个讲规矩的人,管我正经不正经呢,你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这模样。” “行吧,凑合过吧。”宋宜将他那日的话原数奉还。 沈度一哽,将她放下的时候,趁乱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真是小气。” 宋宜还要还嘴,见宾客都看过来,默默住了嘴。 本来落在这对新人身上的注意力立刻又被褚彧明吸引了过去,这老顽童非闹着要坐主位“两方加在一块也就你一个长辈,让我坐坐又怎么了” 宋嘉平不料他竟敢在她宝贝女儿的婚礼上捣乱,气得伸手就要去扯他的胡须,褚彧明往凳子后一躲“你管我,我又没说是你女儿这头的长辈。两头一块宴客,这头出一个长辈也是该的,你看那小子敢不敢将我赶出去。” 沈度无言地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宋宜的手,这才凑上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褚彧明立马老实了,冲宋嘉平笑笑“王爷您请,我刚开玩笑的。” 恰巧吉时到,礼官唱礼。 沈度随着唱词对拜下去,目光从上至下,从团扇的缝隙里,悄悄觑了一眼宋宜,压低了声音冲她道“还是觉得有点像在做梦。” 宋宜低笑了声“没准儿一会就醒了。” 哪怕这一刻她也不肯放过贫嘴的机会,沈度无言,拿她无法,摇了摇头。 宋宜身子不便,一切礼仪从简,礼成之后,沈度立即抱了她回新房,将她放到轮椅上。宋宜默默回头看了眼喜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疑地看向他,沈度故弄玄虚“你猜我刚同首辅大人说了什么” 宋宜回想了一下那日褚彧明非要在太液池边拔瑶草的场景,实在想不出哪句话能对这位老顽童有这么大的威力,摇了摇头。 他默默将她推至梳妆镜前,拿了早备好的笔墨纸砚出来“我逗他说,如果他不坏事的话,等会子婚书可以勉为其难地请他签个字。” 宋宜一愣,她此前确实没见着婚书,不过事情繁忙,她也没留意到这事,她佯装不悦“婚书不是该之前就该定好的你又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忘了吧” 沈度亲自研墨,低声叨扰“哪敢忘不过礼官随意写的婚书,哪能比得上娘子亲自写的” 他第一次这般正经地这样唤她,她有些不习惯,身子不安分地动了动,转头迎上他的目光,讨好道“探花大人,还是您来吧。” 沈度默默看她一眼,她犹疑了半晌,还是拗不过他,腆着脸唤了声“官人”,头皮阵阵发麻。 沈度嗤笑了声,将大红婚帖摊开,却并不下笔,反而低低笑了声“无事,不习惯就唤名字,我总随着你高兴。” “其实也不显生分。”宋宜仰头冲他一笑,有些认真地问,“不过大人娶这么一个笑柄回家,也不怕长辈不喜么” 沈度将笔尖往她脸上一凑,吓得她一哆嗦,赶紧退开一步,脸白了几分“沈度,你敢你今夜怕是别想进门。” 沈度乐不可支,笑得身子发颤,宋宜这才明白过来他不过是在吓唬她,但此刻服软的话,显得她太没骨气,她冷冷“哼”了声,将轮椅转了个向,准备出门。 沈度这才着了急,赶紧把笔放下,上前一步,在她身前半蹲下来,看向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宋宜,能遇上你,是我毕生之福。” 宋宜怔了好一会,他伸出食指在她额间花钿上点了点,她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看了眼四周“我的团扇呢” “还等着行却扇之礼呢”沈度默默地看了眼门口,讥诮道,“喏,大概刚才随手扔了吧。” 宋宜“” 宋宜理亏,这下子不敢同他闹腾,乖乖由他推回案前,她默了默,有些讨好地低声道“我还是喜欢你的字,行云流水,你来吧。” 沈度心软得不行,乖乖重新执起笔,在婚帖上落下二人的名字宁州沈度,焉城宋宜。 宋宜一眼扫过去,知褚彧明必定也知内情,没出声,但他轻声道“落叶归根,总要认祖归宗。等你好全了,带你回一趟宁州,好在不远。” 宋宜点了点头。 她目光落在大红宣纸上,静静看他落笔 今朝赤绳系定,良缘缔结,订成佳偶,载明鸳谱。 含元初心不渝,神武深情难负。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 白首永偕,馀生共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第 52 章 他写得很认真, 宋宜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的侧影, 好似能透过这剪影回望他过去二十余载一般。 她有些发痴地想,如果能早些知道这些事,她真想早些越过山海与藩篱,早一点走到他面前, 好好地抱一抱他啊。 他将笔放回笔枕, 转头看向她。宋宜冲他伸开双臂, 他上前将她抱起,想将她抱回床上,她却不愿, 而是让他将她放到地上,她就这么抱了他许久。沈度迟疑了下,手抚上她后背, 听到她说“好想就这么抱会你。” 她忽然想到, 若是他父亲还在, 如今也早该做到太子太傅了。他这一生,原本该是衔玉而生、锦绣丛中长大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子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他好似全无怨怼, 也从未惦记过那些原本拥有的东西, 只是冷静地守着心中最后一丝执念。 她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手无意识地跟着哆嗦了下,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问“不舒服” 宋宜摇头, 但他还是重新将她抱起,轻轻放到床上。他蹲下去, 准备为她脱鞋“我还得去前头一趟,你先歇会” “我等你。” 沈度手一顿,缓缓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块玉来,滴水玉的料子,两块半佛终究合二为一,他递到她面前,发自真心地笑了笑“快十五年了,完璧归宋。” 宋宜接过来,其上带着他的温度,温热到近乎有些滚烫。 她借着灯光仔细看了,以金石粉修缮,但还是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痕迹,于是他心思灵巧地将那道痕迹绘成了一枝蜿蜒的枝蔓,点染了几朵海棠,极尽风流之态。 分明是并不搭调的两种物什,可他特地将海棠调成了玛瑙红,细看下去竟然并不突兀,和谐中透露着一丝精致。 她忽然想起传闻中他用来作为跳板去了御史台的那本金玉注,她在陪都之时,锁在深闺闲来无事之时,也曾一字一句仔细拜读过。 她想,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契合了吧。冥冥之中,有些缘分,当真天定。 她又仔细看了那玉一眼,没忍住戳了戳他脑门,佯装生气道“如此亵渎神佛,也不怕神佛动怒。” 沈度顺从地配合她的动作往后一仰,反将她吓得花容失色,赶紧伸手去拉他,沈度借着这点力,凑到她跟前,轻轻在她颊边啄了下,在她耳畔轻声道“不羡神佛,也不必求神佛。” 有你足够。 他明明没将后半句话说出口,宋宜却听明白了,轻轻推他一把,赶他走“惯会油嘴滑舌,书都白读了赶紧去。” 宣纸上墨迹已经干透,沈度将它一折,转身出了门,到门口又折返回来,轻声道“我尽快。” 等他走远了,宋宜静静打量了这新房一遍,时间仓促,但他到底是用了心的,从陈设到装饰,皆是按着她的喜好来拾掇的。 她在床沿枯坐了会子,膝盖有些泛疼,想要早些休息。但今日来的都是达官显贵,他总不能全交给宋珏去招呼,终究要在前头多花点时间,可她疼得有些坐不住,于是唤了灵芝扶她下了床,推她去院里透透气。 外城被护城河环绕,哪怕前头宾客喧哗,水流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进来。 她听着流水声,微微有些失神,于是仰头去看那株梧桐树,今夜难得无雨无风,枝叶格外安静,周遭静谧,上弦月的微弱光芒透过枝叶缝隙洒进来,添下一院清辉。 她一眼望过去,目光落在远处,忽然有些不确定地晃了晃脑袋,灵芝殷切地问她怎么了,她犹豫了会,吩咐道“出去看看吧。” 灵芝迟疑了一瞬,宋宜已自个儿转了个向,她只得赶紧追了上去,从后门将宋宜送了出去。 从巷道到了主路,宋宜总算能清晰地看到整条护城河,也看清了她方才一眼扫过的那些光亮的来源。将近端午,这几日河上船坊众多,本应众口难调,可所有船坊都在今夜清一色地挂起了大红花灯,其上双喜大字清晰映入眼帘。 灵芝一愣,好半晌才开口“是太” 她话没说完,宋宜阻了她“风大,回去吧。” 今夜根本没起风,每一只花灯都安安稳稳地各就其位,将整条护城河点亮。 但灵芝不敢辩驳,默默将她送了回去。刚进院门,沈度许是回来没见着她,刚好出来找她,恰巧见着灵芝送她回来,冲灵芝示意了下让她先走,这才走至她身前,也不说话,就这么注视着她。 他在前头,人多嘴杂,哪怕没看到,总也能知道这奇景的。 宋宜无奈地笑笑“又吃的哪门子飞醋” 沈度默默在她身前蹲下来“知道我介意,还出去看呢。” 宋宜憋了半晌,实在是没忍住吃吃笑出了声“瞧你这样。” 沈度忽然很认真地说“他在给你道歉呢,端王之事。” 宋宜默了默,同样很认真地接过话“你也知道是为端王之事呢,并不是为四年前那档子事。” 沈度伸手去捏了捏她耳垂“你还真顺着我的话说,难道不应该宽慰宽慰我你没去看,你就是嫌我太久不回来,有些闷了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好啦,”宋宜语气里刻意带了点嗲向他讨饶,微微倾身向前,在他额上落了个吻赔罪,“我这不是告诉你,我和他都是同一个意思,各自都知道回不去了。今夜过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没人会走回头路了吗” 沈度不依不饶“能回得去你还要回去的意思” 宋宜懒得理他,绕过他往屋内去,嘴里没忘嘟囔两句“跟个孩子似的,沈大人,人前你可不是这样啊。” 沈度起身,挡住她去路,宋宜瞪他一眼,他忽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在她臀上掐了掐。 宋宜吃痛,以牙还牙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沈度手恰如其分地松开一分,宋宜吓得猛地吊住他脖子,凑上去在他颊上咬了口“你敢摔没了你这辈子都别想续弦,来一个我爹赶一个走。” “说什么不吉利话呢”沈度往痛处看了看,视线受阻只得作罢,但痛感不轻,知道她嘴下没留情,假装讨饶,“您这将门虎女,我哪敢惹” 宋宜干笑了声,手在他背后狠狠掐了把,沈度疼得闷哼了声,不敢再出声挤兑她。 宋宜这才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半道没忍住又去抚了抚他的脊背,瘦削到几乎能清晰辨出骨骼的形状,如抚刀背。 她情绪低落下来,沈度低头看她一眼,轻声问“生气了” “没,就是在想,”她佯装很认真地道,“大人您不会连肉都吃不起了吧那日后我的钗粉金玉您可怎么养呢” 沈度一哽,差点没就地背过气去,拿下巴点了点前头“刘昶的贺礼够你花半辈子了。” 这下换成宋宜心梗,不敢再吭声,但他还不肯罢休,黑着个脸补道“你爹给你备的嫁妆大概半辈子还花不完,嗯,一辈子就齐活了,我的俸您就别想花半个子儿了。北郡路远,你自个儿想想法子,把嫁妆和旧情郎的心意带过去吧。” 其实他今夜并没有生气,她看得出来,以前提起刘昶,他好似真的打翻了醋坛子一般,但今夜从一开始,她能感受到他根本没生气,压根就是在逗她玩。 他这般一本正经地装生气逗她玩的样子,宋宜越看越好笑,配合着他接过话“沈度我发现你真的挺小心眼诶。” 沈度“哦”了声,作势将她往床上一摔,宋宜吓得一哆嗦,闭了眼抱住他脖子死活不肯撒手,沈度看得朗声笑起来,宋宜这才睁眼,见他这般,知道他又在逗她,脸色僵了下来。 沈度却并不肯放她下来,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僵持不下间,沈度将半边脸侧过来,宋宜“哼”了声,还是乖乖凑上去亲了亲。但他还是不松手,宋宜见不惯他这得寸进尺的样子,想踹他,腿上又没力,干脆不管不顾地直接松开他脖子,伸手去抓床沿。 沈度怕她闪着腰,赶紧将她往床上一放,但却没松开她,整个人径直压了上来。 喜床之上铺满了红枣花生之类的物什,她方才在床沿坐了会儿,没感觉到身下有异物,此刻整个身子躺上来,沈度又压在她身上,硌得她背疼,宋宜一哆嗦,赶紧找了个托辞“没关门呢。” 他往她身下看了看,知道她的小把戏,伸出食指在她唇边点了点“谁敢偷看不怕你爹的大刀不认人” 宋宜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居然会提她爹,但还是很认真地纠正了下“你以后应该老老实实喊岳丈大人,否则大刀可能也不会长眼。” 这实诚做派逗得沈度没忍住笑出声,宋宜被他压在身下,脸快贴到一处,她有些尴尬,应和着他干笑了两声,沈度看她一眼“你别假笑了,和隔壁大娘家的鸭子被狗追的时候的声音一模一样。” 宋宜的笑僵在脸上,彻底成了真正的假笑。 沈度趁着这时机飞快地拿开了手指,吻了下去。宋宜还记恨着他方才的话,死活不肯从,沈度将她脸掰正了,重新吻了下去。 他从前做这事的时候,她有时候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并没有带什么欲望,但大多数时候却总是会故意将她弄得伤痕累累。今夜她反抗在前,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会故技重施,舌尖不自觉地都感知到了疼一般,但他今夜却出乎意料地极尽温柔,令她唇舌之间无处不感受到被包裹的温暖。她渐渐没了反抗之意,微微扬起脖子回应了他。 纠缠许久,沈度放开她,见她脖子微扬,眼里带了点氤氲的雾气,低低笑了声,将枕头往她脑袋下挪了点。 这般体贴令宋宜很是受用,决定很大度地暂时原谅他方才的那句话。 他伸手在她额间点了点,一句话推翻了宋宜方才的大度决定“这不就老实了么” 他从她身侧下了床,他方才怕碰着她膝盖,侧着身子做的这事,时间长,他下床的时候有些慢,宋宜冷笑了声“大人这身子骨,啧啧。” 沈度回头“宋宜,我发现你嘴也挺欠的。” “大人教得好,入京路上跟您学的。”宋宜干笑了声,“还和隔壁大娘家那东西的声音一模一样吗” 沈度柔声讨饶“不不不,不一样,天籁之声。” 宋宜暂且放过他,他这才亲自开了坛子酒,她扫了一眼,没忍住笑了“大人家里连酒壶都没有,合卺酒都要用坛子装” 她刚说完,就认出来那是她用来装雪水的那个坛子,讪讪闭了嘴。 沈度亲自斟酒,好声好气地解释“你体寒还是要少喝茶,我就没留着煮茶用。合卺要喝苦酒,但你这种连药都不肯喝的人,不想勉强你做不喜欢的事,只好给你酿了点甘酒,” 宋宜没出声,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酒液从坛中注入杯中,撞上杯壁,惊起清脆声响。酒香入鼻,令她微微有些醉了。 酒不是这几天功夫就能仓促酿得出来的,他想来已备了许久,她开玩笑地问“真打算酿着,等我生辰的时候娶我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低头凑上去闻了闻,点了点头“还没到计划好的日子,没那么醇香,委屈你将就将就。” 宋宜眼里有动容,轻声问“我那天说那种话,怎不见你把这坛子酒砸了” 沈度似是不想提那事,好半天没开口,见她不依,才老实答道“想着总是你的东西,留着当个念想也好,好在还是派上用场了。” 宋宜冲他笑了笑,他递过来一杯酒“人说合卺酒要喝苦酒,说这样夫妻才能患难与共。但我不想你再受苦了,同甘即可。” 宋宜接过酒,默默回头望了一眼床榻,微微有些迟疑,喝完合卺酒,就是圆房之礼了。和她同龄的女子,大部分早就连孩子都有了,按理她早上两年就该面对这些,可即使到今日,她还是有些怕。 沈度见着她这动作,会了意,温柔道“等你好全了也不晚。” 宋宜咬了咬牙,她总是不想今日给他留下遗憾,她给自己打完气,很肯定地道“没事,我不怕。“ 沈度挑了挑眉“还真天不怕地不怕” 宋宜点头,没底气地“嗯嗯”了两声,又别过头去偷瞟那喜被。 沈度看得发笑,故意往她耳边吹了口气“那你可得准备好了。” 宋宜耳垂烧得透红,有些恼地举起酒杯“你还喝不喝了” 沈度笑个不停,见她瞪着他,似是真要生气了,这才住了声,挽过她手,提醒道“你伤还没好,抿一口图个吉利就行,别多喝。” 宋宜点了点头,悄悄觑他一眼,缓缓将酒杯举到嘴边,她先尝了口,果真是甘酒,高高兴兴地一口喝完了,还将酒杯翻过来,冲他示意了下已经空了,乐得像个偷嘴得逞的孩子一般。 他见她高兴,存了心逗她,将她酒杯夺下放回案上,猛地将她推倒。 宋宜发懵,盯着他却不知道眼神该安放在何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他见她这般,轻轻伸手去褪了她肩上的衣衫。 宋宜身子瞬间僵硬,他边笑边继续往下褪,她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到这一刻,还是哆哆嗦嗦地想逃,又被他拉回来。他目光落在她锁骨上,当日伤口不深,一月有余,早已消退完了,他手指轻轻落在她颈侧,宋宜没忍住往上挪了挪。 她衣衫往下褪开,他能清晰地看清她胸前的圆润与柔软,这是完全长开的年轻女人所独有的风景。 但他却只是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指腹轻轻抚上她的锁骨。 他目前同刘昶对上,在大部分方面没什么胜算,更何谈他们从小在一块的情分,他以前总怕她一眨眼就被人抢走了,所以才人前冷静自持,人后却幼稚到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她,她只能是他的。 宋宜在这种事上注定经验匮乏,也注定无处得知更多讯息,可她却从未问过他为什么,哪怕痛到极致了,也就是简单挣扎两下,他若坚持,她便也依了他。 他忽地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轻轻凑上去,将头埋在她脖颈间,静默了会。 宋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身子僵硬得很,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只是没忍住就念出了声,于是沈度就听到了她那一长串哆哆嗦嗦的“别怕,别怕”。 他故意多逗留了会,惹得她从耳垂至脖颈全红透了,轻声央求道“真的没关门。” 沈度这才起了身,他刚转到门口要关门,见着灵芝奔过来,到他跟前,喘着粗气同他交代“姑爷,夫人她、喝、喝不得酒,您给她喝一小口意思一下就得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一怔,好半会才适应了这新称呼,问“能喝多少” 灵芝总算是累过了刚才那阵儿,琢磨了一会,有些犯难地道“以前沾杯就醉,但合卺酒总不能不喝吧,刚忘记同姑爷说了,姑爷您记得劝着点,不然准明儿下午都起不来。” 她说完很有自知之明地赶紧退了下去,毕竟春宵一刻,总不好打扰人家。 沈度默默地关上门,还有些纳闷,刚不也没醉么 他走回床边,宋宜已闭了眼,脸颊酡红,呼吸平稳得一如今夜的夜空,半点微风都未起,早已不省人事了。 沈度“” 敢情刚才是被他吓得撑着没醉 好在他本来也没这意思,她膝上有伤,他总不至于当真要她忍着痛做这事,刚才不过吓唬吓唬她罢了。 他有些无奈地将床上铺的一干物什收干净了,为她宽衣脱鞋,将她拾掇好了,这才从被子上捡起方才被她随意放在一侧的那块玉佛。 她以前总带着的长命锁送了侄儿,如今脖子上空空荡荡,他轻轻将玉佛为她戴上,在她嘴角轻轻落了个吻。 他起身,迎上玉佛的视线。玉佛慈眉善目,他好似忘记了他方才同宋宜说的那句“不羡神佛,也不必求神佛”,低声许愿“她真的是个好姑娘,您是慈佛,还请您务必好好保佑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第 53 章 宋宜和沈度选在五日后离京, 头一日全家已来道过别, 这日他俩乐得轻松,巳时才出门,却不料刚一出门,就见褚彧明和宋珩已候在此处。 老顽童见着沈度, 使劲拍了拍他肩, 拖长了声音喊一声“小子”, 满脸得意道“以前打死不承认,如今再怎么你也得感谢感谢我这个媒人。” 沈度依言对他说了两句吉利话。 他这才把沈度拉到一侧,压低了声音交代“我年纪大了, 如今也力不从心了,朝中破事早不想管了,每天窝里斗, 累得慌。” 沈度没出声, 他郑重道“我再撑些时日, 你要还没回来,哪凉快哪待着去, 别再想劳动我一根手指头。” “首辅大人不是说, ”沈度嗤笑了声, 模仿起年关时他在院里喝茶时的语气, “你所思所为, 我皆不赞同。”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还有模有样地学他凭空捋了捋胡子,气得褚彧明转身就要走, 边走边气鼓鼓地冲他道“还不是怕你小子一回来就被人弄没命,不然我都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何必吃力不讨好硬撑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着气话,沈度郑重起来,冲他作了个揖“大人这两年的照顾,晚生都铭记在心,不敢忘怀。” 他自称一句“晚生”而不是“下官”,对他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妥协了。褚彧明身子顿了顿,转回身又悄悄冲他交代了几句。 这神神秘秘的样子惹得宋珩不满地瘪了瘪嘴“神神叨叨的,姐你可得小心沈度日后变成老顽童那模样。” 宋宜往那边看了眼,没忍住笑出了声“褚大人挺可爱的。” 宋珩“姐你没毛病吧” 居然说一个比自己爹还大的男人可爱。 宋宜白他一眼,他又老实了,蹲下去,似乎想趴到她膝上,试了试又没敢,噘着嘴,有些丧气地道“姐,我真有点舍不得。” 宋宜微微笑了笑“没事,放心。” 宋珩见她这模样,从袖中掏出那只藏了许久的镯子,往她跟前一递“娘最喜欢的首饰就是这个,我虽然用不上,但总想着娘什么好东西都给了你,这玩意儿我一定要抢到。” 他停顿了好一会,接道“你以前总和我抢这个,我觉得我肯定会输,没想到娘走前还真把它给了我。” 宋宜轻声笑着“娘既然留给你当个念想,就好好收着,也没让你戴着,有什么用得着用不着的。” 宋珩腮帮子微微鼓起,又往前递了一寸,有些委屈地道“你当娘当真给我留个念想呢,娘说她等不到这个时候了,留给爹又怕爹总睹物思人,就把这差事交给我,让我等你嫁人的时候,务必把它亲手交给你,她会看着的。” 宋宜一怔,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成亲那日,都说大喜日子,可我太难过了,给忘了。” 宋宜默默接过来“没事。” 他侧头看了沈度一眼“上次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东西了,娘怕是要恨死我,以后我都不敢去见娘,没想到他还肯费点心思把它还回来。” 宋宜没出声,他就似小孩一般絮叨着不切实际的叮嘱“日后他若是待你不好了,你记得对着娘这镯子念叨念叨,多念叨几遍我就听到了,就来接你回家。” 宋宜本想笑笑将这话掩过,但一对上他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回去吧,日后记得好生学些本事,周谨这人其实不错的,别以为这差事无聊透顶,也别老同他作对。” 宋珩难得一次听到周谨这名字没反驳,乖乖“嗯”了声,又想起来出门前收到的嘱咐,赶紧复述了一遍“大哥说事忙就不来送你了,但让我转达一句话给你,说若是想回家了,记得给他写信,他来安排。” 她清楚地知道,这短短十六字,对于她这个平素寡言而谨慎的大哥来说,有多不容易。她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回应的话,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宋珩眼尖,瞧见沈度同褚彧明说完话往这边走,低低道了声“那我走了,姐你保重。” 见宋宜应下,他这才冷哼了声,绕过沈度,径直上了马,往内城去了。 他到如今还是不肯唤沈度一声,老说当日那张臭脸让他想起来就难受,要让他改口,得沈度先给他赔个罪。但沈度这人,除了对她,没对谁服过软,更不会纵着旁人胡闹,懒得搭理他,闲来无事还调侃了他句说幼稚。这话不知怎地就传到了宋珩耳里,两人反倒在成了姻亲后,彻底结下了梁子。 宋宜看得发笑,也没刻意憋着,银铃般的笑声就这么递进了沈度耳里,沈度知她在笑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抱起来送上了马车。他要下车,宋宜拉过他手“渡口又不远,就一会,就在车上坐坐吧。” 灵芝方才没下车,这会儿一哆嗦“那奴婢坐后一辆吧。” 她身形灵巧地就要下车,宋宜“诶”了声,她怕被拦着,赶紧低声道;“奴婢再不走,怕半路被扔下马车。” 她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宋宜隔着帘子见着她利索地爬上了后边那辆装杂物的马车,一脸莫名其妙“没事闹什么毛病” 沈度没忍住笑了声“你家灵芝丫头大概觉着自己地位不稳。” “没个正形。”宋宜懒得理他,深深望了那株梧桐树一眼,这一走,大概就是一辈子了,就像当初离开陪都时那般。 沈度吩咐完车夫启程,见她这样,知道她心中所想,故意逗她“在想刘昶怎么没来” 宋宜伸手在他小臂上掐了把“小心眼得很。” 她好一会没出声,看着马车驶出巷道,忽然道“不过说实话,我还以为他那性子,那日怕是会来喜宴上大闹,问我怎么骗他来着。” 那日刘昶醉酒时曾同他说过宋宜那句话她说,负过她的人,她都记在心里呢。 不用她开口,他也知道,那日在宫里,她必然是这般将刘昶搪塞了过去,让刘昶不至于来找他撒气。 她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践行着她所以为的保全之法。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很轻声地开口“他大概是没想到,你是真的宁愿一死,也不愿遵那道旨意,被吓着了。” 这才终于意识到了,当年留下的伤口有多深。 那日的事他后来终是从宋嘉平那儿得知,才知那日宋宜是抱了死志进的宫,若非那道连夜递上的加急折子,怕是早将命丢在了神武门外。但后半句话,宋宜不爱听,他没说。 宋宜几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她谈起刘昶,她将那樽玉佛拿出来,低头看了许久,很轻声地唤“沈度。” 沈度“嗯”了声,她又继续唤了声“沈度。” 他这次认认真真地应了声“我在。” “我非要抗旨,不是因为当年的事,”她摩挲了一遍那海棠枝蔓,“是因为你。” 沈度怔愣了许久,没出声。 她轻轻笑了笑“我同他,其实如今回望当初,也没多少事。” 到渡口,沈度将她引下车,刚想抱她去船上,见宋嘉平立在栈桥上,迟疑了一瞬,还是将宋宜抱到了他面前,才将她放下。宋宜有些羞赧,毕竟年纪大了,纵是在亲爹面前,也觉难堪,只得先出言唤了声“爹”打破尴尬。 宋嘉平应下,冲沈度示意了下,沈度小心翼翼地让她扶上栏杆,这才放心退到远处,由着他俩说几句话。 宋嘉平没来由地笑了声,宋宜脸一红,低低唤他一声“爹”“别笑话我了。” 宋嘉平朗声笑起来“还不错。” 是说他体贴,宋宜没好接话。 宋嘉平欲言又止,迟疑了许久,还是问“还回来么” 宋宜悄悄回头瞥了沈度一眼,他手上的玉扳指没了踪影,他也没再寻另一枚换上,一眼看过去,令人有些不习惯。她默默看了好一会,沈度感知到她的目光,往这边看过来,她做贼心虚,赶紧将目光收回来“不回来了。” “若是再回来,他不安全,爹也得为我们操心。” 宋嘉平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渡口,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最后只是道“若过得不好,记得告诉爹。等这场仗打完,爹派副将来看看你。” 他在这样的位置,无令自然不得出京,日后要相见,自然是难了。 宋宜泪将落,又赶紧仰头憋了回去,勉强挤出了个笑“女儿愧对爹,爹务必要多多保重。等爹凯旋,我一定让他想法子告个假,长居就算了,但回来探个亲还不容易么” 宋嘉平摆手示意无妨“这仗早晚要打,不为你,也得为你哥,不必介怀。如今也不是所有藩王都敢硬来,晋王的教训还摆在眼前呢,乖乖受降被削的想来不会少,兴许比以前的局势还要容易上几分。” 见她仍面露忧色,他又宽慰道“多难的仗爹都打过了,还怕这点不成以前也不过是怕藩王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日后你哥招架不住,又不是怕这仗难打,别忧心。” 宋宜默了默,有些自责“如今就不怕了么还不是因为我,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哥回京这些日子,比我想象中稳重得多,别担心他,他应付得下来。”宋嘉平往沈度那边看了一眼,轻声叹道,“更何况,如今仔细想想,根子里都已经烂透了,也就剩几把老骨头撑着才没倒。谁知以后是个什么样,说得清么” 他这话说得含蓄,宋宜却没深问,只是随着他望了一眼沈度的身形,许久没出声。 “既然当真不回来了,那我同他说几句话。”宋嘉平向沈度走过去。 沈度先一步同他见了礼,宋嘉平应下,有些不忍地道“她怕是不愿你再回这是非之地。” 沈度沉默了许久,才道“出去几年也好,流言抵不过时间,免得她心里不好受。” “她这性子,怕不只是几年这么简单。”宋嘉平再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若她当真不愿回来,你也让着她点。” 他目光落在宋宜膝上,沈度随他看过去,没再反驳,只是说“总有法子,岳丈大人放心。” 宋嘉平忽然笑了笑“无妨。你表面看着她这性子,女儿家嘛,偶尔挺爱哭哭啼啼,其实心里对这事反而看得淡,不然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合该整日窝在屋里不肯见人了。 她是觉着,如果让你出面,让圣上自己不好下旨,那你必然会深陷漩涡无法脱身。而她出面,你总不会有事,她无论结局如何,都不在乎。 到如今,能捡回条命,在她看来,已是幸运之至了。你也不必觉得歉疚,日后好生待她就是。” “是。”一字千钧,他作了个揖,剩下的话,他一句不愿再出口。 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宋嘉平这才叹了口气“人老了,当年在落亭山南坡种了一小片竹林,如今精力不济不说,也没时间去照看。你这一走,既然不知归期几何,一会务必记得让艄公歇个脚,去替我看看再走。” 沈度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他却不肯再解释了,只是摆摆手“带她也去看看,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至于帝京外的事,就由你自己来安排了。” 他带宋宜上了船,宋嘉平还立在原地,宋宜不肯进去,叫了灵芝扶着,在船头立了许久,直到她快看不清那个曾为她遮风挡雨的伟岸身影时,她终于冲他挥了挥手,眼泪珠子连成了串。 直到连渡口都看不清了,她才回了舱内,也不肯说话,看沈度一直注视着她,才道“我爹方才说,根子里都已经烂透了。” 沈度轻声安慰“放心。你大哥明面上在为刘昶做事,定阳王府却又没有站队,日后无论谁得势,都危及不到定阳王府。” 宋宜不依“你也该叫大哥。” 沈度这次却不肯了“小时候他该叫我一声哥,这个口我不改,更何况他还做过对不住我的事。” 宋宜一惊,没忍住问“朝服那事,你知道” 沈度点头“你都知道了,我总不能比你蠢。” 宋宜“哼”了声,别开脸不搭理他,但不过简单和他逗了两句嘴,心情竟然好了许多。 船行至落亭山,沈度带她上了岸,岸边一匹马驹安然待着他们的到来,是围猎那夜宋嘉平匆匆赶来时所乘的坐骑,宋宜刚同他别过,鼻子有些泛酸,悄悄握住了沈度的手。 沈度带她上马,到了南坡,又将她背至那处竹林。 意料之中的潇湘竹,凤尾森森,一座旧坟安然伫立在此。墓碑上无字,但宋宜却忽然明白过来里头的人是谁。她挣扎着让他把她放下来,毕竟是已逝之人,她想着要行个大礼,沈度却阻了她“不必。我爹清高但不迂腐,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宋宜忽然握紧了他的手,很轻声地问“你当真不介怀么” “都是人命,哪有轻重”他回握住她,“都到此刻了,以后就不必提这事了。” 他望了一眼这墓碑,温柔道“能亲眼得见你来,他想必很开心。” 宋宜最终只得鞠了个躬,沈度便带着她折返了,她安安静静趴在他背上,手却不安分,抚过他脸颊。 她没说话,沈度却感知到她手上的温度,比方才他握过的那只手还要凉上几分。他知她体寒,但没想到已至仲夏还是这般,关切问道“怎么这么凉” “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我娘好像说,当年老太医说是宋珩在肚子里就太闹腾了的缘故。” 沈度失笑。 “骗你的,刚刚船上吹了点风罢了。”她嘟了嘟嘴,随口胡诌了个理由,佯装委屈地道,“我娘就体寒,不过我哥和宋珩却都没事。” 他在辨别她话中真假,没出声。 她又故弄玄虚“你猜我爹后来为什么一直不肯搭理我舅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臣之心太明显怕惹祸上身” 定阳王这人,虽然对这些小辈慈善有加,但能在朝中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的,又岂是没有远见和魄力的 “说什么呢要真这么明显,那圣上哪能容我舅舅那么多年说实话,你带给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一开始都怀疑你在骗我,毕竟我一直觉得舅舅是个毫无野心只图安稳的人。但后来想,你这种性子,又黑着个脸,总不至于闲得拿我取乐,才信了。” 明明是件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得无比沉重的事,她却忽然笑了“我十岁那年,娘不知怎地染了点小病,说是想念娘家得很,就带我回晋州府探了一次亲。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小病变大病,已经染上了风寒。沈度你信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会因为一场风寒就没了。” 沈度黯然,想起在兖州时,那位病榻上缠绵了好些年的妇人。 她却依旧低低笑着“我爹虽然以前也不太待见我舅舅吧,但还会看我娘的面子,明面上还过得去。但这次之后,他总觉得是我舅照顾我娘不上心,害我娘染了这场风寒,回京路远,又耽误了,才造成了这么个结果,就将这事算在了他头上。 他后来七八年都死活不肯认这个舅子,还不准我们这些小辈同他有来往。你知道的啊,我爹看着和善,心硬起来的时候谁都拿他没办法,这么多年了,谁敢提起舅舅他就一阵黑脸,我们也只好顺着他,也就同舅舅生分了,更害得朝中流言纷纷。” 沈度没想到这场传闻中跨度七八年的政见不合其实竟然是因为这么一个无厘头的理由,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才对了嘛,多笑笑,过去的早已过去了啊,”她语调很轻快,指了指竹林后方终于冲破乌云的日头,“沈度你看,我们好像在追太阳诶。” 她忽然将身子往上腾了腾,侧过头在他颊边亲了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抬头,金光万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第 54 章 北郡近夷狄, 边境之地, 早年为属国时,吏部派官共治,但治理实权都在当地官员手里,京官来此, 多负监察之名, 而无实权。但此番宋嘉平一举将其夷平纳入版图, 再来此处的地方官自然与从前不同,自是一番全新局面。 战乱之后,诸事繁杂, 沈度携宋宜到此后几乎就没安生过一日,日日在外头忙活。他事情多,没什么时间陪宋宜, 况且她虽喜静, 但也怕时日久了她会发闷, 特地为她在闹市上择了一处小院落。 宋宜不好拂他好意,又加之来此之后, 兴许是因为民风开放, 她倒也活泼了不少, 在这儿也挺自在, 干脆安安心心住下了, 就是劳了沈度每日两头跑, 还时不时地要去山里替她找找草药。 这日午后,阳光暖暖洒下, 院里海棠花苞竞相绽放,点缀着整个春天。宋宜这才惊觉,他们来此竟已快一年了。 阳光好,她让灵芝在院里给她铺了个软榻,靠着休息了好一会子。隔壁院里的大娘很少见她出来,今日见她一人待着,醒了也不见进去,还在原地枯坐着,干脆拖家带口地抱着一团针线要来和她作伴,她也难得好脾气地乐呵呵应下了。 大娘带着两个孩子进来,大些的说十四岁,是家里老二,小些的十岁,排行老四,宋宜入乡随俗,招呼了这俩小孩一声,又命灵芝拿了糕点出来招待。 俩孩子见着精致吃食,两眼放光,吃饱喝足后又跑到一旁糟蹋她的海棠去了。这东西北郡少有,沈度悉心培植了好些时日才活了一棵,她宝贝得不行。灵芝见状,跟在俩孩子后边撵,好说歹说总算把他们劝到一边斗草去了。 大娘瞧着感慨了声“斗草也是你们南边传过来的玩意儿,以前我们这儿呐,这东西也就只能拿来喂喂牛羊,养养骏马。” 宋宜目光落在她的鞋样上,小巧精致的鸳鸯图案,她起了兴致,问“大娘给二姐备嫁妆呢” “年底也就及笄了,”大娘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南边传过来的规矩,早年她们这儿是没有这一说的,还是归附属国这些年多少受了点影响,自沈度来后,又强令南北杂居,强行垦荒种地,开荒者可免苛捐杂税。当地民众原本过惯游牧生活,但为免税纷纷选择农牧并行,如今甚至隐隐有放牧衰落的趋势,这样一来就必得由南民传授垦荒技术,异族通婚自此成为常态,这些习俗礼教也日渐传了过来。 宋宜拿起另一只鞋样瞧了瞧,心血来潮问道“大娘能给我试试么” “当然。”大娘热心地将针线穿好了才递给她,“官老爷待人和善,我夫君去岁里当了夷狄的内线,后来帝京里边来了将军平乱,也就成了战俘,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交代进去了,没想到官老爷来之后,居然派他们去垦荒,完成任务的就可以回家,若不再犯,既往不咎,还给发饷呢。” 宋宜被“官老爷”这称呼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沈度,没忍住笑了声。 大娘听见她笑,以为她不相信,又解释道“小娘子常在深闺,自是不知这些事。说实话,当年归附之后,我们什么好也没捞着,还得年年上供,日子过得还不如以前呢,大家就都想啊,还不如反了跟着夷狄呢,恰巧碰上帝京里头不知怎地把互市停了,害我们连粮食都吃不上,大家伙这心思就更盛了,当时帮夷狄的人可多了。不过这一仗还是京里边赢了,这些人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内奸了。” 宋宜低头专心致志地看她如何穿针引线,轻声道“什么内奸不内奸的,混口饭吃罢了,民以食为天。” “小娘子这样官家大户出来的人,竟然也会说这样的话。”大娘随口奉承了句,又看了她好一会,才接道,“好在如今好了,战事没了,世道太平了,这位官老爷人也好,经常混在人堆里视察民情呢,谁叫着搭把手帮干点活他也愿意,半点官架子都没有,一点不像京里头来的官。” “他以前过过苦日子的。”宋宜顿了顿,试探问道,“大娘以前读过书的罢” 大娘愣了半晌,点了点头“我夫君是上一任知州的幕僚来着,没有功名,但读过几年书,我也跟着他粗粗学过几个字。” 宋宜轻声叹了口气,这也算是半个官了,官都要反,何况民,难怪她爹以前总是忙活不完。她失了好一会神,才道“大娘是有些见识的,旁人未必这么想。” 大娘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兴冲冲地道“咱们这州不大,不过位置重要,夷狄和京里才抢来抢去,但哪头也没把我们当过人,从前当官的也不把下面人当人,明知道这地儿粮食都种不出来,还是哪头势力大,就要我们给哪头进贡骏马牛羊,大家日子都过得不容易。如今来的这位官老爷,听说和京里斗了许久,才将税减了下去呢。大家伙儿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谁对我们好,总还是知道的。” 沈度的性子是断不会将这些事拿出来说的,她并不知这些事是如何流传到百姓耳里的,大娘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解释道“府衙里边其他老爷们说的,这些人从前为虎作伥,如今也都老实了,还对官老爷言听计从呢。” 这是变着法地夸沈度了,宋宜舒心地笑了笑,她原本以为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到了这种蛮夷之地,定会郁郁不得志,还想着她跟过来了,总算能宽慰他一点,倒不想,他一点情绪都没有,从未提过回京的事,反而乐得自在,真将自个儿当成佑护一方百姓的地方官老爷了。 她女红一直不算好,这鞋样子看着简单,但她做不出来,她刚想请教一下大娘,就听大娘道“咱们官老爷啊,人好,生得也俊,每回到集市上走一圈,都有一堆刚及笄的女孩子给送瓜果鲜花呢。” 宋宜一愣,她又试探问“小娘子是官老爷的妹子么常见官老爷带药过来,对小娘子也是很上心了。” 宋宜失笑,原是为着这遭,敢情以为她不住府衙,沈度又日日往这儿跑,把她当成沈度背着夫人养的外室了,又不好明说,这才百般试探。 她今日闲得发慌,也不挑明,颇有兴致地问“二姐对官老爷有意思” 大娘“嗨”了声“哪能呐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不过听说官老爷来赴任的时候,是带了夫人过来的,咱们这地小,却从来没人见过这位夫人,估摸着官老爷对这位夫人也不大上心。这才想着,万一官老爷有纳妾的意思呢,咱们二姐的容貌也是这儿数一数二的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宋宜回望了那女孩一眼,五官的确是一种独属于异族的惊艳之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京里头来的官老爷,哪位不是好几门妾的” 大娘以为她也对未入门心怀不满,接过话头道“是啊。再说了,听说那位夫人腿脚还不怎么便利,官老爷未必没有纳妾的意思,不然也不会三天两头夜里不回府衙来这儿是不是” 灵芝刚好过来给那俩孩子拿吃的,听得这话,见宋宜并不纠正,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自个儿先忍不住了“大娘您说什么呢,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哪容外人闲话” 大娘似是没想到一个丫鬟敢抢自己主子的话,愣了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灵芝,目光又重新落回宋宜身上,再慢慢移到角落里的轮椅上,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将针线收了“家里还有些急事,我就先回了,还请小娘子当我今日没来过。” 她说着唤了俩孩子赶紧走,宋宜唤她一声,扬了扬手里的鞋样子“大娘你东西没拿完呢。” 大娘回头看她一眼,身子一哆嗦“不值钱的东西,就送给小娘子了。” 三人落荒而逃,灵芝没忍住盯她一眼,还未出声,宋宜笑个不停,阻了她未出口的话。她乐了好一会,才道“跟她们置什么气呢,他敢么” 灵芝瘪了瘪嘴,下巴指了指前头“那可说不好。” 沈度手里拿着两把药草回来,还没走近,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两个妙龄女子,往他怀里扔了一堆瓜果就跑。 宋宜脸色一僵,打秋风的都到家门口来了,还真是民风开放啊。 沈度抱着一堆瓜果进了院里,见着宋宜在外头,还纳闷道“怎么出来了不是不喜欢到院里来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人这是觉着我出来给您丢面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眉头一锁“没事发哪门子疯” 宋宜默默看着他,并不搭理他,他只好一脸莫名其妙地将怀里那堆东西递给灵芝,让先拿进去。 灵芝看了眼宋宜,宋宜终于出了声“扔了。” 沈度一愣,下意识地阻道“干什么呢这些瓜果甜,晚点让人给你榨点汁。” 宋宜脸彻底黑下来“灵芝,把药一块儿扔了。” 灵芝依言全给扔一旁杂物筐里了。 沈度“你怎么了” 她还是不正面回答,沈度眉头一皱,觉着事情可能并不简单,并不是寻常撒娇闹脾气,赶紧凑到她跟前,蹲下讨饶“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宋宜扭头不看他,他刻意降低了声音“我刚去山里采药,遇见了贼人,受了伤。” 宋宜猛地转过头来,关切道“伤哪儿了” 沈度默默把手伸出来,果真是受了些伤,她刚想唤灵芝拿药过来,见沈度眸子里透着丝狡黠的光,把他手一扔,要灵芝来扶她进屋。 沈度起身拦住她“到底生什么气了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宋宜憋着憋着把自个儿憋笑了,懒得同这榆木脑袋置气,问“集市还没散吧” 沈度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依言仰头望了眼日头,简单辨了下时辰,老实答道“没呢。” “我想去逛逛。”宋宜冲他伸开双臂。 沈度拿她无法,乖乖半蹲下来,等她安安分分地趴上来,将她搂紧了,才问“不害臊了” “不是民风开放么”她往隔壁看了眼,“我看隔壁大娘以后说不定都会让她夫君背她出去溜溜圈儿。” 隔壁大娘这边不像帝京,院墙一围,旁人什么都看不见,都是篱笆围的栅栏,就算是院墙了。纵然他坚持要她搬过来,宋宜也觉着不自在,别说出门,就是连院子里都很少来,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了灵芝去抓药。 她今日怪异得很,沈度没敢出声,默默带她到市集溜了一圈。 宋宜太久没出过门,看什么都新鲜,一路发号施令没停过“沈度,我要这个。” “那个我也要。” “这个也要。” “” 沈度无言地看着她买了一大堆又占地方又用不上的东西,最后还买了个两个大糖人,实在拿不下了,只好将其他东西腾至一只手,下了半天决心,才下定决心忍痛割爱,将糖纸一撕,问“吃糖人么” 沈度嫌弃地摇头“哪有男人吃这个的” 宋宜“啧啧”了两声“要兔子还是猴子” 沈度“猴子。” 宋宜心满意足地将糖人递进他嘴里,他刚含住,她就立刻松了手,还装模作样地惊呼“啊,手滑,你别掉了啊,最后一支猴子了,好不容易从人小孩手里抢下来的。” 沈度衔着那支糖人欲哭无泪,默默受了四周不怀好意的目光,有熟识的人故意凑上来同他打招呼,他还不敢开口,默默冲人家点点头就算问好。 宋宜看了好半天,笑得身子发抖,沈度默默将手微微松了松。这小伎俩不管他使多少次,她都必然中招,果然,宋宜还是吓得一哆嗦,立刻抱住了他脖子,但她手里那枝兔子糖人也顺利沾上了他发冠。 宋宜眼珠子往上移了移,瞟了一眼,又默默往下看了眼不知情的沈度,做贼心虚地悄悄把兔子拿下来,又赶紧讨好地将他嘴里那支取了下来。 沈度嘴终于得了闲,还不知道自己发冠惨遭毒手的事,好心情地逗她玩“小祖宗,消气了么” 宋宜目光落在他发冠上,又赶紧别开眼,说话断断续续的“消、消了。” 沈度“就两个字,你结巴什么” 宋宜冷笑了声,手刚伸出来,沈度忙阻道“别掐,今日真的累。” 宋宜一愣,想起他方才说遇到贼人的事,想来不是开玩笑,于是收了开玩笑的意思,问“怎么了” “有夷狄。”沈度轻声说。 宋宜怔愣当场,按理去年才刚打完仗,不仅将北郡彻底收服了,还将夷狄也赶出去了,那边不应该这么快就又蠢蠢欲动,她有些不确定地问“确定是么” 沈度点头,并不瞒她“在运兵器,但看起来不像是来惹事的,倒像是往南边运的。” 南边 宋宜发了会呆,没说话,沈度宽慰道“我明日叫人再去探探,别担心。” 宋宜明知他看不见,还是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如今虽然诸事不瞒她,但政事上的事她也从不多问。 恰巧路过大娘家,大娘正在院里浇花,隔着篱笆远远见着他们,也不好装作没看见,只得尴尬地唤了声“官老爷,小娘子。” 宋宜嗤笑了声,她方才那般套她的话,如今也不敢戳穿,还得接着装瞎。 沈度听着宋宜这笑,一脸莫名其妙,但她今日一直挺怪异的,他也懒得搭理她。反倒是大娘方才的反应,应该是不知道宋宜身份的意思了,他日常进出碰上大娘的时候不少,想了想,很认真地同她解释道“大娘,这是我夫人。” 大娘一哆嗦,浇花的瓢掉在了地上,里头的水全泼向了脚上的棉鞋,受惊之下,赶紧跳起来跺了跺脚。 沈度直犯嘀咕“至于么这话怎么了,怎么你们今天全都怪怪的” 进了院,宋宜憋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抖个不停,也不理他的话,沈度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手一松,这次是当真将宋宜往下一扔,只是看准了地方,她身下恰巧是下午灵芝为她铺的软榻,还摆着本她这几日正在看的话本子。 他甫一松手,就赶紧转过来,等着扶宋宜一把。却不料宋宜受惊之下手一松,刚买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她见着那盒此处很难买到的莲蓉酥快要遭殃,赶紧将手中紧握着的糖人一扔,想也没想就单腿翻过软榻去捡。 等她感受到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瞬间意识到玩完,讪讪将刚保住的莲蓉酥往旁边一扔,一抬眼,沈度正冷笑着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表情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宋宜一哆嗦“你看错了。” 沈度“呵呵”了两声。 宋宜赶紧讨饶“我错了,大人饶了我罢。” 沈度默默将她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最后落在她方才顺利侧弯的膝上,语气冷得像淬了冰碴子“恢复多久了” 宋宜默默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个月” 宋宜将头摇成拨浪鼓,怕他动粗,闭了眼撒谎“不是,就一天,今天刚能动。” “宋宜,你骗鬼呢”沈度怒不可遏,猛地将她扛至肩上。 宋宜见他真生气了,吓得不住挣扎“沈度你放我下来,我真没骗你。” 沈度懒得搭理她,往屋内走去,灵芝听见人声,赶紧迎出来问什么时辰开饭,沈度冷冷答道“晚点,先传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第 55 章 传水 灵芝“嗯” 宋宜冲她使了个眼色,灵芝会意, 立在原地没动, 沈度冷笑了声“那我要叫我的人了” 宋宜猛地在他背上一捶,认命地冲灵芝摆摆手“去吧, 烫点儿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烫点还想拖时间呢”沈度进了内间, 将她往床上一摔, 看似很用力,实际却是轻轻放下去的, 但宋宜还是吓得不敢动弹,委屈地看着他,眼里带了一层雾气。 沈度在心里暗骂了句见鬼,认真同她商量“宋宜,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我” 宋宜摇头, 像是当真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孩子一般。 沈度几乎想骂两句浑话“宋宜你别装了行不行” 宋宜忽然来了气,猛地起身将他推到一边儿去, 自个儿下了地,开始解腰上的结“不装就不装, 还怕你不成” 他还没生气, 她倒先动起怒来了, 沈度一脸懵,还有理没理了 宋宜见他不动, 两下子将他往屋外撵“你去收拾收拾, 赶紧的,一身甜味儿, 别想上我床。” 沈度“” 甜味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起了怀疑,脑中将方才路上宋宜的所有动作过了一遍,立刻怀疑到了那糖人上。他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试探着摸上去,果然摸到了发冠上的黏腻。 他才刚发现这事,还没来得及动怒,罪魁祸首就将他扫地出门了,半点没有歉疚之意,他冷冷唤了声“宋宜。” 宋宜冲他干笑了声,“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沈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脸不悦,但想了想,发冠事小,那事事大,一会再算账也不迟,默默放弃此刻同她较劲的念头。宋宜这人几乎有点洁癖,他又刚从山里回来,赶紧去收拾了下,等他过来的时候,宋宜已沐浴完,坐在梳妆台前篦发,他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将梳子夺下往台上一扔,将人扛上就往床边走。 宋宜刚刚撵他出门的时候才放完狠话,这会子到了关键时刻又临时想当逃兵,奈何受制于人,沈度直接将她往床上一放,自个儿挡在床边上,她无路可逃,哆哆嗦嗦地往床头挪了挪,沈度冷冷看着,等她自以为快安全了,魔爪伸出,拽住她脚踝将她拉了回来。 宋宜认命,闭了眼等死,沈度这次利落地将她剥了个干净,转了个向朝下,托住她腰往上一抬,宋宜一怔,好像和嬷嬷教得不太一样虽然已经过了快一年,但她也不至于一点都想不起来,她觉着不太对劲,赶紧手脚并用往床头爬。 沈度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拉了回来,在她臀上重重掐了一把“老实点。” 他右手抵住她小腹,不给她乱动的机会,左手轻轻在她胸前那点上打着转,这种诡异的不平衡感几乎要命,惹得她身子不住战栗,可刚才的教训让她不敢妄动。 他往下看了一眼她的膝盖,见这般姿势她似乎也没有不适,持续逗了她好一会,她也没闹着说不舒服,他还在气头上,语气冷静得近乎淡漠“疼么” 宋宜“你问哪儿” 沈度“膝盖。” 宋宜一愣,他居然在这种时候问她这个她五感都快麻木了好吗 她只能感觉到身前和头皮同时一阵酥麻,全身好像都不是她自己的了一般。她冷静了下,仔细判断了一会,没得出什么结果,没出声。 沈度手上用了点力,那点敏感之至,她疼得不自觉地“唔”了声,乖乖投降“不疼了。” 他又问“到底什么时候好的瞒了我多久” 宋宜怕说了实话,他会直接将她就地大卸八块,没敢吭声。 沈度左手往下,往她身下探去,右手换了另一边玩弄,宋宜余光瞥见一点红肿,脸上烧了起来,羞得无地自容,不敢再瞒“真的就十天,你上次扎完最后那道针,第二日好像可以下地,这几日养着,慢慢能走了。不过你这几日实在太忙太累了,可能没察觉。” “我太累太忙所以没察觉是我太累太忙,没什么时间待在这儿,你习惯了不用装,今儿才露了馅吧” 他语气淡漠得紧,一点不像是在这种情景下该有的反应,宋宜知他这次是当真动了怒,柔声讨饶“真不是,想着给你个惊喜。刚能下地那几日,走路不太顺畅,你看今日已经好很多了,这不是惊喜么” 沈度皮笑肉不笑“宋宜。” 宋宜欲哭无泪,知逃不过这一劫,认命道“我总不能瞒你太久,毕竟你下次还要换着法子施针,我要不老实交代,扎得疼不说,万一我这好不容易才好了,你又把我扎瘸了怎么办” 宋宜这话是老实话,她以前问过他如何会点医理,他说久病成医,他母亲病久了,他也就学了好几年,后来也没完全丢下,宋宜总觉着,这半路出家的能可靠么 但他每次总要自己试过才敢往她身上用,她说了好几次不用,被他直接暴力镇压,她也不敢再提这茬。倒是没想到这么误打误撞了大半年,老天还真瞎了眼给撞好了,没白费她被扎过的好几百针。 但这话落在沈度耳里,就变成了“万一又把你扎瘸了” 宋宜知这人在气头上,再怎么解释也没用,反正她有错在先,再说还是会被他以歪理将黑的说成白的去,反正都是她更错,干脆认命不吭声了。 沈度却以为她默认了“我还以为上次试的那套针法也不抵用,正在试别的法子。”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他就想起他今日好不容易采回来的新药被主仆俩一唱一和给扔了的事,冷笑了声,兴师问罪“灵芝知道吗” 宋宜方才还在低声下气地讨饶,这会却不依,转头看他,脸上带着点怒气“灵芝是我带过来的,你敢罚” 沈度手重重往下一压,宋宜闷哼了声,瞬间老实了“知道。”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却沉默了好一会没说话,等宋宜禁不住身前的挑逗,微微呻吟了声,他才问“到底为什么瞒着” 宋宜“知道你忍不了。” 她有时候早上醒得早,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睡觉时的反应。 沈度低笑了声,往她耳畔吹了口气,嗓音里带点懒散“怕” 可他听着慵懒得不行,在她身下的手却寻到了开口,不轻不痒地拨弄着。他指腹带着点冰凉,同她的湿热交织在一起,令她的身体起了某种细微的变化。 但她对这种新奇的变化并无半分好奇,反而有点惧怕,只好将头点成小鸡啄米,赶紧讨好道“你刚才不还说今日进山遇到贼人,累着了。要不还是先吃饭,好生休息一晚,明日再说” “别拖了,今夜过后就不怕了。”沈度安慰完她,手指不再停留,探入深处,“让我做回贼人,我就不累了。” 宋宜下意识地一撅,他看在眼里,轻声笑了笑。 这笑声落在宋宜耳里,令她更觉羞愤,忍不住往上爬了一步,但刚一动作,立即被身下的酥麻与异物感所阻,停了下来。这动作幅度太小,非但没能使她逃出魔掌,反而轻而易举地激怒了他。 沈度懒得再忍,成亲快一年,还没碰过自个儿女人的,他怕是第一个。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了回来,手上的力道几乎带三分冷漠。 身下的燥热转为热焰,她双腿开始不听使唤,不自觉地颤栗着收紧。她觉得无地自容,但又无法逃脱,情急之下咬到自个儿舌头,疼得不行,说话模模糊糊“等等等会儿。” 他将手退出来,双手将她腰往上一提“等什么” “不不不不行,”宋宜扭头看他,眼神委屈得不行,“嬷嬷没教过我这个,我不会。” 沈度动作一顿。 宋宜见有转机,赶紧道“你当日让我跟你走的时候,可说过要让着我点的。” 她可怜兮兮的眼神将沈度才刚狠下来的心搅得稀烂,他方才一时没忍住说要做这事,到了又怕她未好全,这才临时起意想要先看看她膝盖的情况,故意将她摆成了这姿势,后面也不过是想逗逗她玩。他知她怕羞,不至于一开始就要她这般难堪,却不想她竟然当真了。 他将她翻了个身朝上,板着脸警告“再拿这眼神出来唬我,饶不了你。” 他话音刚落,宋宜抽了下鼻子,似乎要落泪了。 沈度今日当真是饱受她这装模作样的摧残,压根懒得再搭理她这无比做作的假哭,将中衣脱下往边上一扔,倾身压了上来。 宋宜忽然舍了她那点装得不太像的抽泣,破罐破摔,冷哼了声“谁怕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却在这一刻,贴在她耳边,柔声说“放心,今日之后,再不必向谁屈膝。” 得,宋宜直接原地炸成了烟花,心理防线被全线击溃,默默张开双臂迎接他的到来。 吻与抱他们已重复了太多次,情绪也已足够,她抚上他的背,他也不再酝酿,直入主题。 宋宜被这一击惹得嘤咛了声,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一旁,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她随着这光影的寸寸移动,逐渐感知到时间的流逝与身下的滚烫。 日影渐渐移到床边,她在这昏黄但温暖的光晕里,想起五年前,朱雀大道上进士及第春风得意的他;想起一年半前,陪都初见的小寒夜,他在沁园里躬身为她拾起的黄铜手炉,其上一朵梅花孤苦伶仃。 再后来啊,北衙昭狱里,他端跪在她身前为她上药,听她要见刘昶而气急败坏,神武门下死谏,宣室殿前执伞。再之后,含元殿里在她唇上留下第一道伤,为她寻来朱雀大道上最后一支海棠春,带她去山寺折桃花,为她移植满园新树,随手仿制她所绘过的梅花,以及梧桐树下在她锁骨上添下一道痛在心上的伤。 最后的最后,梧桐树下的久站,为她的伤而在自己身上试过的针尝过的百草,新婚夜特地为她酿的甘甜的合卺酒,亲手修缮的玉佛 明明杂乱无章,她却发觉,她好像能将每一个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林总总,历历在目。 她想,她真的好爱他啊。 可他,也许比她爱他,要更爱她一些吧。 身下的动静和床的颤颤悠悠,将她拉回现实。 她也不知她刚才为何会在这种场景下失神,可她终于是触及到了他,用自己包裹住了他。 她终于全身心地投入进来,将她所能给予的所有世俗温热一并虔诚奉上。 等他躺倒在她身上时,她终于敢做她方才动过念头但怕打扰他而放弃的事,她抚上他的脸颊,以指为笔,重复了一遍曾经无数次用目光用心做过的动作,安安静静地将他的眉眼绘了一遍。 她手指点上他的额头,轻声笑“这是能当大官的面相。” 还是不要当大官好了,她迅速往下,描摹了一道眉毛,见他顺从地闭上了眼,又轻轻抚过他眼周,有些痴地笑了“沈度,你眼睛好亮诶,你是不是偷了宋珩给我摘的星星” 沈度狐疑地睁开眼环视了四周一遍,虽没发现酒杯,也没闻到酒味,但还是怀疑她今日是不是背着他喝酒了,怎莫名其妙地就醉了,宋珩不可能给她摘过星星不说,他方才闭着眼呐。 宋宜轻轻呵斥了声“你闭眼。” 他乖乖闭上眼,她手指往下滑,在他鼻翼处停留了许久。有点痒,他忍不住想动,她开口阻了他动作“沈度,你怎么连鼻子都生得这般好看” 沈度放弃抵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宋宜目光落到他唇上,是薄唇,娘亲那时总说起这是没福气的面相,她后来才知,说的原来是他母亲。 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福气呢 她吃吃笑了声,凑上去闻了闻“沈度,你是什么味道的啊我想尝尝诶。” 她被他压在身下,想往上蹭蹭,但动不了,沈度忍不住笑了声“我能睁眼了么” 欢爱之后,他的声音格外的低沉而沙哑,像是拿羽毛在她心上忽轻忽重地刮了几下,她只觉得连心都在微微发着颤,但还是故意冷冰冰地道“不行。” 沈度忍着心里那股痒,心道都这么说了还不让我动,什么毛病 她手指最后滑到他喉结上,不动了。 沈度喉结滚过两转,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去他娘的,他不想忍了。 他猝然睁开眼,撞上她的视线,她有些心虚,手陡然一缩,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沈度把人捞回来,手指贴上她的唇,让她噤声。他忽然发现,未点口脂的微微干涩的唇瓣比平常更具触感,他颇为新奇地拿指腹摩挲了下,才拿开手,轻声道“想尝尝那便满足你就是。” 他如今越来越温柔,再不舍得让她受半点伤,这个吻更是缠绵而温和,久到宋宜以为,他们几乎是要在此相拥一整夜了。 可他终于放开了她,将手臂枕在她头下,侧躺着看着她,不出声,眼神也并不露骨,可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星移斗转,夜幕降临。 宋宜没看他,就这么平躺着,眼神四下游离,最后轻轻唤了声“沈度。” 他“嗯”了声。 这其实是个无聊至极的游戏,但她总是乐此不疲,一声一声地重复唤他。 回应她的始终是那句话,并没有半分不耐烦,反倒是极致的温柔“我在啊。” 作话赠送五百字 作者有话要说 等她玩够了,他凑上来看她,宋宜羞愤地翻了个身,避开他的视线。 他伸出另一只手来,从背后揽住她。 她肌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水雾,她素来体寒,他几乎从未从她身上感受到过这样的温度。 他好似终于踩上了实地,他眼前其实并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棠花神,而是他触手可及的温热。 他将她拥在怀里,两具身躯紧紧依偎。 他脑子里忽然涌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去他娘的灵魂惺惺相惜,哪比得上赤身裸体坦诚相对来得快活 他被自己这想法惊到,没来由地笑了笑,嗓音轻轻落入宋宜耳中,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她脖颈上,她觉得有些痒而难以自持,身子不自觉地往往外挪了挪,沈度将她捞回来,紧紧箍在怀里,轻声唤“婉婉。” 除了刚得知时新鲜上几天,他后来再没这般唤过她,她一愣,听他又唤了一声“婉婉。” 这是最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唤上一声的闺名啊。 她忽然有点想哭,从前宋珩就总嫌她这点烦,总是会为一丁点小事就委屈或感动。 可这明明不是小事啊,她轻轻抽泣了声,应了他一声“嗯”。 窗外日头彻底西沉,夜幕掩盖下,这间小院落与寻常人家并无二致,辛苦一日的郎君回到家,与心爱的妻子相拥缠绵。 哪管曾经历过的雨雪风霜呢 过往各有不同,可相爱大抵一般无二,不过是发乎情而忠于心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第 56 章 宋宜后来不知怎地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还懒绵绵地不想起。 成亲之后, 灵芝自然无法再同往日那般宿在外间伺候,只得等她唤人才能进来。等她真正绵到午时, 灵芝先一步忍不住了, 在外头敲了敲窗试探她醒没醒, 宋宜下意识地让她进来,等房门被轻轻推开, 她才意识到糟了,她还没来得及将自个儿草草收拾下。 她猛地将被子往上一拉,开始在被窝里找中衣,摸索了半点没找到, 她闷在被子里, 露出一只手来示意,瓮声瓮气地问“灵芝, 找找我中衣呢。” 灵芝默默看了眼她露出来的半截手臂,有些难以启齿“您身上呢。” 宋宜一愣, 掀开被子, 她衣服穿得好好的, 身下床单也整洁如初,愣了愣, 灵芝反应过来, 低声回禀“姑爷昨夜传过些物什呢。” 这话含蓄,想来是她睡着, 他没好叫人进来伺候,只好自个儿替她收拾干净了,宋宜面色讪讪,她这是睡得得有多沉 她身体里那股酥软尚未消失殆尽,下地的姿势实在丢人,几乎是挨着床沿蹭下去的,灵芝想搭把手,刚上前两步,被她羞愤之下直接赶了出去。 她这才放心地拿过灵芝备好的衣服,她昨夜被折腾了个够,她皮肤本就嫩,不用看也知是个怎样惨烈的场景,反正她是不好意思让灵芝看见这光景的。 她自个儿简单拾掇了下,在梳妆台前枯坐了会,门忽然被推开,她想斥来人两句,却发现是沈度,有些发懵地问“怎这会儿回来了今日不忙” 沈度从铜镜中看她一眼“回来看看你,一会再去。” 宋宜发着闷没出声,他柔声问“不舒服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羞得不行,他还往枪口上撞,宋宜摇头“你赶紧去忙你的事。” 她实在没什么心情再施钗粉,默默起了身,刚走了一小步,觉着身下不对劲,赶紧顿住了脚步,腆着脸坐了回去,沈度看得发笑“已经很好了,丽质天成。” 宋宜白他一眼,气鼓鼓地看向窗外那株海棠,心想一会要叫人将花苞全打下来才能消气,他却忽然道“我给你画眉吧” 宋宜想也没想就张口揶揄道“大人想学张敞可人家是京兆尹,您就是一小小知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默默将刚拿起来的黛粉盒子扔了回去“宋宜,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他手刚一动,宋宜意识到危机,也顾不上姿势丢人不丢人了,赶紧小跑着往外逃命,边跑边学着大娘的语气唤他“对不住,我又说错话了,官老爷饶命。” 沈度失笑,暂时放过了她,跟着她到了饭厅,命人上好菜后,又将人都屏退了去,宋宜一愣,听他道“来吧,算账。” “算什么账” “昨夜把你那份算了,”沈度懒洋洋地往圈椅上一靠,“灵芝那份呢” 他挽了挽右手的袖子,动作间,昨日采药时留下的伤口无意中露了出来。 他旁的事都可让人代为,独独对于宋宜的伤,除了熬药抓药这等可以交给灵芝的细活,其他悉数亲自为之。宋宜理亏,弱弱问“怎么算” 沈度指了指桌上的菜,今日菜品比平常丰盛上许多。宋宜头皮发麻,直觉没好事,他道“你要替从犯一并担了,这事就算了,我也不想同一个小丫鬟计较太多。” 宋宜一愣“当您还是御史大人呢就算还在御史台,审案这事也轮不上察院。” 她话一出口,反应过来失言。他虽从没提起过这事,但不意味着他不想回去,现下不过是百般迁就着她罢了。 她讪讪地看向他,想说些什么将这话遮掩过去,嗫嚅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他看在眼里,没顾忌她心思,朗声笑了笑“宋宜,你以前就挺不乖的,现在更是欠收拾。” 宋宜不吭声了,等着被判刑,他却兴致未减,故意逗弄她“不是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么哑巴了” 宋宜继续装死,争当一名合格的哑巴。 沈度看得发笑,越发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报报菜名,让我高兴高兴,这事就算了了,懒得同你俩计较。” “就这样” 沈度点了点头,宋宜没想到这这么容易翻篇,心里一阵窃喜,一抬头见他嘴角挂着抹笑,这才觉出不对劲,想要反悔,被他扫过来的一记眼刀逼得赶鸭子上了架。果然,之前和他闹腾几下还不觉异样,现下报起一长串的菜名来,周遭又没有杂音,她这才发觉,她声音早已哑透了。 这人又是故意要她难堪呢,他私底下好像总是喜欢这般。 她尴尬地住了口,见沈度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懒懒散散地落在她身上,偏偏有种说一不二的震慑力。她咬了咬唇,想着反正左右没人,也不算丢脸,硬着头皮重新开了口,她每念一道菜,他就好整以暇地夹上一筷子放入她碗中,逗得她更加难堪。 等她终于报完了这一桌菜名,羞得满脸通红,她从桌下悄悄伸出手去拽了拽他未挽起的那只袖子,讨好般地摇了摇“我不是” “故意的” 宋宜一哽,默默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沈度默默看了她一会,忽然很认真地说“婉婉,听话,以后别再骗我了。” 宋宜理亏,低低“嗯”了声。 他轻声接道“我被你骗怕了。” 那次的教训太过惨烈,他至今仍然无法完全释怀,当然并不是怪她,而是自责。 他目光落在她眼睫上,忽然同她频率一致地眨了眨眼。 午后骤然起了微风,日光从窗棂中洒进来,为他添上一层柔和光晕,而春风拂过,好似为她久旱的心田浇上甘霖。 她忽然觉得,她有些醉了,她好想抱紧他,一块迈进锦绣春光里。 于是,她起身,从背后抱住他,答了一个“好”字。 吃过饭,沈度命人为她调了碗蜂蜜水润喉,宋宜今日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他,喝完就耍赖说还要去补觉,沈度眉头蹙了蹙“戌时可就歇下了,今儿晌午才起,还睡也不怕一觉醒来,都已经入夏了。” 宋宜嘟嘴“反正你还要出去,我也无事可做,你管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默了默“去山里走走” 山里 宋宜瘪了瘪嘴,她累得不行,还去山里 见她没出声,沈度柔声劝“好了就多走走,都懒散快一年了,多动动。” 她抬眼撞进他的眼神里,温柔而缱绻,可他眉目又淡泊。 一个念头自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大概是将为数不多的所有柔情都给了她罢。 她眉目忽然温顺下来,沈度觉得这事大概是成了,准备去给她拿件外衣,可她笑眯眯开口“沈度,我想吃雪水煮西瓜。” 雪水煮西瓜 沈度没忍住,问了句“这什么东西” 宋宜眼睛眯成一条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沈度“” “不管,”她起身,拽住他袖子,将他从椅子里拉出来,“突然想吃。” 沈度头皮一阵一阵的疼,他倒是听过西瓜雪的传说,传闻晚春或者夏季时,高山之上偶有红雪,闻之有西瓜味,故此得名,可雪水煮西瓜,恕他孤陋寡闻了,不说仲春时节并无西瓜,光是听着就不太令人有食欲。 冰镇西瓜也就罢了,还雪水煮西瓜,依他看,春水煮傻瓜还差不多。 但他也就腹诽两句,没真说出口。 宋宜见他不答应,松开他袖子,默默往里屋走,沈度投降“好好好,你让我想想法子。” 宋宜立刻转身回来“那我跟你去。” 她歪着头看他,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柔和。 他忽然意识到,陪都初见时她身上那层冷冰冰的铠甲,到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她早做了逃兵,在这短短一年多里,一路丢盔弃甲,到如今,只有一个他在身侧了。 出京之后,她这般胡搅蛮缠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这样的笑似乎也多了起来,灵动而有生气。 他初次见到她的那个小寒夜,就曾好奇过,为何锦衣玉食养大、万千荣宠供奉出来的小姑娘,会长成那般冷冰冰的样子 兴许,如今这样,才是她原本的模样吧。 他引了她去看南山新开垦出来的田地,这儿的气候种不出来南边的水稻,可成片成片的玉米小麦新叶在日头下光彩熠熠。来往耕种的既有北郡出名的骁勇汉子,也有和蔼的异族妇人。宋宜微微愣住,在帝京,哪怕是在京郊,也是很少见到女人下地做农活的,顶多是忙些家里的杂活,可夫妻相扶,才是夫妻二字的应有之义啊。 来往的农夫有认识沈度的,过往同他打招呼,他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向对方介绍一遍宋宜,宋宜有些害臊“干嘛呀人家在乎的是知州大人,又不是我。” 他转头看她,午后日头正盛,阳光照射下,他能清晰辨出她脸上的细小绒毛,他忽然伸手刮了刮她鼻子“不知昨日哪个小东西打翻了坛陈醋,要我带她去市集上广而告之,这位是我夫人,你们都别打歪主意了,嗯” 这榆木脑袋睡了一觉竟然开窍了 宋宜先是一愣,后来反应过来他居然敢这般叫她,“嘁”了声,不理他。 她自顾自地走出去几步远,忽然看见岩壁下长长的水道,里头泉水淙淙,清澈见底,未见泥沙,有些好奇地问“沈度,这做什么用的” “沟渠,引水灌溉用的。”他看着脚下层层铺展开来的田地,轻声叹道,“入春之后一滴雨都没下过,若是没这东西,今年怕是要青黄不接了,好在去年紧赶慢紧总算让人修好了。” 宋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沈度眉心蹙着,随意问话纾解他的担忧“这边不是常有风沙,这水怎不见泥沙” “北边雪山上引的雪水,这几日没起什么风,自然干干净净。”他往前走了几步,望了一眼那雪山,“春日一来,山脚的积雪一化,就算今年当真大旱,应该也勉强能支撑过去。” 他走在前头,身形同北郡这些马背上长大的男儿相比,实在是要文弱瘦削上好些。可他到底用双脚丈量过这里的每一道田垄与每一寸土地,宋宜默默跟上,勾住他附在身后的手,一摇一摇地随他慢慢走到北面去,身下那股不适感好似也在这难得的闲情逸致里消失殆尽了一般。 往南是层层田地,往北是苍翠草地。宋宜看着山坡上的骏马牛羊,忽然道“我爹之前同我说,这儿特产良驹,他上次还带了几匹回去,宝贝得很,宋珩说要都不肯给,倒巴巴地送了两匹进宫给十三皇子了。” 她这么提起显然不是随口一说,沈度问“怎么了” “上次隔壁大娘同我说,你要他们大力垦荒来着,畜牧势微。”她往山头望了一眼,骏马遍地,“可我看这阵势不像啊,况且,若是将他们的血性都磨灭在了田地里,日后夷狄当真来犯,挡得住么” “放弃了你爹的七大营去哪儿要战马两项并重,我有数。”他听得她又提起隔壁大娘,大概猜出昨日发生了什么,偷乐了会儿,“至于血性,你爹八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率十万精锐过来,这地方不大,男丁虽比现在多些,但同你爹的兵马比起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虽有夷狄背后捣鬼的缘故,这仗也实实在在地打了一年多,损失惨重差点败掉不说,还差点拖垮半个国库。不然当日那事,上头也不会因为一个北郡就松口。” 她那日问起竹子开花,宋嘉平也是这般说,当年差点将命送在这里。 沈度接道“可去年再来,夷狄依旧背后捣乱,这次还多了当地百姓明着暗着帮那头的忙,却不到三个月就大胜而归。他们归附七年了,血性不是在田地里磨掉的,是骨血里早没了,嘴里说着不满要反,到了真打起来,夷狄待他们也不见得好,何必拼上性命去求一个前途未卜这打着打着,看清形势的,自然也就知道如何抉择了。” 他忽然笑了声“如今有太平日子过,谁来扰他们安宁,倒可能再激起他们点血性。” 宋宜点了点头,南北杂居通婚,这地方如今其实与南边几乎已经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他其实不必同她讲这些大道理的,她虽听得懂,但到底不上心,听过又如何。这些话他兴许对下属都不会解释得这般详细,她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可他还是耐心地向她絮絮叨叨完了这一长串。 说起政事,他心情要比方才低落上几分,宋宜一手指了指消失在拐角处的沟渠,一手勾住他手指轻轻摇了摇“沈度,我的雪水煮西瓜。” 沈度“还没忘呢” 宋宜看他一眼,他牵了她手,沿着那沟渠往北边去,雪山距离远,去年施工的时候他亲自去看过,知道他们就是走上一日也走不到,但宋宜起了兴致,他也不说破,纵着她胡闹。 他到北坡下找牧民买了匹温顺的马,他刚要带她上马,忽然顿了顿,看了眼她身下。宋宜见他停下,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忽然明白过来,臊得不行,握拳往他胸口砸去“好啊沈度你” 她“哼”了声就转身往回走,沈度把她拽回来,搂进怀里,轻声问“痛吗” 他每次一温柔下来,她总是招架不住,再大的怒气也瞬间消退溃不成军,只好顿住了去势,摇了摇头,固执地指了指北边“雪水。” 沈度失笑,带她上马往北边去。翻过两个山头,今年看样子有大旱,各处都在提前做准备,前头在挖井,运土的车队从他们旁边经过,空气中满是浮尘,宋宜呛得不住咳嗽。他没来由地多盯了两眼,身侧那人有些戒备地看了他一眼,他狐疑地看了他那辆车一眼,身子微微僵了僵。 宋宜呛了一阵,兴致未减,但沈度却不由分说地掉了头要带她回城“听话,先回去,我晚点再想想别的法子。” 宋宜不知他怎突然变了态度,噘嘴示意不满,他见四下无人了,才轻声在她耳边说“是夷狄,关卡严,我道他们怎么混进来的,原是这般。” 当日宋嘉平留下的这一堆俘虏,自然既有当地人,也有夷狄,夷狄若混进来,还当真难分。 宋宜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场景,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但还是怔了好一会才问“他们来干什么又要打仗么” “他们没那个胆长驱直入南下送死,但哪年不来惹些小骚乱的,常事,别担心。今年旱着,他们那头无水灌溉,新草都长不出来,若是想过来抢些东西也不是不可能,这儿这两年的收成可比他们一年的产出多多了。” 他语气不算沉重,最后一句话甚至还带着两分得瑟,宋宜“啧”了声,问“有法子” 沈度摇头“看看他们什么来头再说,未必真想来送死。” “自大得很,这地儿就那么点驻兵,还不一定听你使唤,人家真来,你还挡得住不成还说人家送死。”宋宜“嘁”了声,看了眼远处新开垦出来的田地,“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激一下他们的血性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嗤笑了声“不还有你么你爹留下的驻军,就算看不上我,也得给定阳王府的姑爷几分薄面吧” 这地毕竟刚刚攻下,不像寻常地区有巡抚总督理辖区内军政,驻兵还是宋嘉平当日回京前留下的。他向来心高气傲,这话明显是故意逗她玩了,宋宜板着脸,伸手扯了扯他腰间的玉带,沈度身子僵了僵“宋宜,当真欠收拾也别这么着急。” 宋宜反手在他腰上一掐,冷哼了声,别扭上了。 沈度默默白了她一眼,懒得同她计较,问起正事“你平常同你爹联络需要多久” 这儿天高皇帝远,公文奏疏经银台递上去没个一两个月怕是难,除非有战事方可奏急报。宋宜知他所想,仔细盘算了下“给大哥传信七八日可以到,我爹的话,就得看他在哪儿了。可万一真出了事,就算从帝京带兵过来,昼夜行军最少也得半个月了。” 他问起这事,想来是有别的考虑,宋宜心里有些发慌,他却没再深问,一路同她说些玩笑话,将她逗得笑个不停。 路过隔壁院子,宋宜突然兴起,乐呵呵地冲大娘问了声好,见大娘尴尬地赔着笑问候她一声“夫人好”,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乐开了花。 沈度见她这点故意为之的小伎俩,嗤笑了声,心里却受用得很,笑着将她抱下了马,揉了揉她脑袋“小东西还得意上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第 57 章 这日之后, 沈度连着十余日不怎么见人影, 偶尔过来一趟也是给宋宜带些稀奇玩意儿过来供她打发时间, 匆匆吃顿饭就走。他没主动说,宋宜也没好问他具体在忙什么, 只是从他们来此开始, 除非有要事, 否则沈度很少连着好几日不来她这儿过夜,这连续半个月不怎么来, 她心底不大安心。 她那日心里发慌在院里坐不住,唤了灵芝陪她出去走走, 上次沈度带她过来转了一圈,认识她的人不算少, 有知道她身份的就恭恭敬敬问候一声“夫人好”,不知身份地也不敢怠慢,灵芝跟在后头低声笑, 宋宜心里偷乐着, 却回头白她一眼“你这丫头, 来这儿也学坏了, 以前文文静静的, 如今怎也这般” “还不是跟着您学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嘿,这丫头还当真敢呛起她来了,宋宜心里正高兴着, 没有同她生气的意思,反倒是顺着市集走出去老远,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驻军的营地外。她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下,心不在焉地往回走,无意中瞥见有人在搓一种黑色的长绳,有些好奇地凑上去问了问,那人知她身份,也就没隐瞒,道“油膏搓成绳,好点火,官老爷吩咐下来的,家家户户都有任务,不过让保密,夫人知道了也别乱说。” 天旱着,这做法着实奇怪,她心里更是不安。 三日之后,她总算见着沈度,他过来陪她用晚饭,她终是没忍住,让人都撤了,才冲他撒了撒娇“今儿就不回府衙了吧” 她从没这般留过他,也不管他行踪,沈度怔愣了下,轻声安慰“这几日忙着,再隔几日,一定多陪陪你。” 宋宜噘嘴,拿筷子在碗上敲了一段白头吟,气鼓鼓地道“沈度你这样,特别像在外头养了别的女人。” 沈度失笑,她骨子里还是那个高门贵女,这等玩意儿是绝不会在下人面前使的,他也难得一见,饶有兴致地指了指她方才敲过的那只碗“所以要和我相决绝” 他说完将筷子一停,起身就往外走,宋宜“诶诶诶,不是,你这天天不着家的,我还没生气呢,沈度你什么毛病” 沈度顿住脚,哂笑道“不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劳夫人佳肴款待,自然得成全夫人了。” 宋宜脸黑了两分,转回椅子上坐下,背对着他,气鼓鼓地赶人“行行行,你滚吧,有本事别回来烦我。” 脚步声竟然真远了,宋宜气得将筷子一丢,自个儿生起了闷气,实在气不过了,又将筷子捡起来,在碗里戳窟窿眼。她在气头上,用力不稳,将碗戳得侧翻出去,那碗将要沿着桌沿滚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出来将碗扶正了,又不由分说地夺了她筷子。 她转过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他摸了摸她脑袋,轻声认错“没本事。忙完回来罚站,让夫人消消气,眼下就先别气坏了。” 宋宜瞬间火气全消,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无理取闹,难为情地摸了摸耳垂,头埋在他身上,瓮声瓮气地问“真有事么要我爹帮忙” 宋嘉平对邻国的震慑力不小,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虽然胜得也不容易,但也将夷狄打得落花流水,让他们消停了好几年,除了偶尔在边境上搞点小骚乱,再未有过大规模异动。去年再来,夷狄都还记着七八年前的教训,甚至不敢联合北郡正面迎战,只敢在背后捣乱,倒让这仗胜得容易许多。 如今宋嘉平被削藩困着,邻国皆知,夷狄人又比北郡多上许多,若是调集兵力全力进攻的话,这头自然胜算不大。说完全不担心是假的,自那日从山里回来时遇上夷狄,她这些日子也没怎么安心过。 “你爹最近忙着,削藩在收尾了,虽然大部分藩王乖乖受削,但总有傻子要往刀刃上撞。西南边地藩王还在顽抗,那地儿地势险峻,不是两下能解决的。他抽不得身,就别麻烦他老人家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头有人敲门“大人,有急报。” 顾及她,他从来不将公务带回来,就算真忙,也是自个儿在府衙待着,并不拿这些事回来打扰她。现下有人将急报往她这儿递,她抬头看他,沈度逗她“好了,这下想麻烦他老人家也来不及了。” 他伸手在她脑门上戳了戳“好生待着,别出去乱跑,听话。” 他说完往外走,到了院里才问来人情况,那人压低声音回禀“在西南方向大漠里,巨型黑市,专贩卖武器,个个身手不凡,有千人之众。” 沈度一愣,他那日在山里偶然撞见有人在运弹药兵器,便怀疑是在往南边运,叫人秘密查探了大半个月,这才终于得到了这个结果。但这结果棘手得很,不说上千高手有多难对付,光是能在大漠里维持千人的补给,这背后的势力便不容小觑。 见他没说话,那人试探问道“大人,要不咱们别管了吧,那大漠虽说在咱们辖内,但鸟不拉屎的,就算真出了事,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来,何必硬碰硬” 沈度神色一凛,问“孙将军到了么” 千人之众,他手下的散兵游勇没有胜算,自然要借驻军一用。当日宋嘉平留下一个定远将军孙乾在此统领驻军,所以今夜他才命人请了孙乾过来议事。 来人禀道“在府衙候着大人呢。” 兵贵神速,沈度交代了不过一刻钟,送孙乾出门“夜间急速行军,有劳将军了。还请将军务必尽快,东西下官都已备好了,只等将军就位。” 孙乾官阶只比他高半阶,但年纪比他大上不少,拍了拍他肩,自来熟地开玩笑“小子,你要不来给我做军师吧” 沈度一本正经地回他“一介文人,对习武无甚兴趣,将军说笑了。” “军师又不需要会武。”孙乾看出他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也就收了这话头,忽然道,“从前元帅总说,文人多有济世胸怀,让我等武夫不能小看文人。大人来这儿时间不算长,但做的实事不少,部下和百姓都看在眼里。大人放心,就算大人没有同元帅的这层关系在,今夜我等也必当竭尽全力。” 沈度不喜欢听这种话,语气带几分淡漠“将军看错人了,不过是为着考课升迁,早日还京罢了。” 孙乾不知内情,心道有个当着大元帅的老丈人,还担心什么升迁不成,自以为善解人意地豪爽一笑“大人过谦。” 此地辖区虽大,但真正可供百姓生活定居的地方却小,况且名义上又只是一个州,宋嘉平当日强行留下一万驻兵已是逾制。但边境地区,这数实在不算多,朝中又迟迟未定到底将这州划入邻近的哪个府管辖,各人自扫门前雪,若无上意,没有哪个督抚愿意管这边的破事,万事都只得寄希望于这点驻兵。 主簿在一旁候着,见孙乾率一万大军倾巢出动,有些迟疑地问“一个黑市而已,哪怕有上千高手,让万人出动,是不是也太招摇了” 一旁的通判接道“是怕黑市里的东西万一被毁了,就太可惜了。若能拿下,保此地数年安宁不在话下。” 主簿若有所思,忽然道“可城中无驻军,夷狄狡猾,万一趁虚而入” 他说着说着自己已接受了这猜想,脸色瞬间煞白,问沈度“大人这不会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吧” 沈度负手立在府衙门口,好半天没答话,今夜里竟然难得起了点风,他辨了下风向,冷然道“传令下去,全城男丁按计划就位。” 他一人上了城楼,负手立在其上,估摸着时辰,等听到铁骑之声远远传来的时候,他挥了挥手,城墙下主干道上的男丁点燃火把,由近到远,两条主路,十条辅路,依次连成了红河。 城墙之外不一会就遍布夷狄骑兵,主簿吓得腿软“大大大人,卑职就说是调虎离山之计,这这这” 他哆哆嗦嗦地估摸了下城外的形势,吓得尿了裤子“这得有两三万人啊,夷狄很少来这么多人。” 尿骚味惹得通判皱了皱眉,命人将这没用的东西拖了下去,才凑到沈度身旁,有些迟疑地问道“大人之前说夷狄断不敢南下,只是因为旱着,如今元帅又被困着,没有顾忌,这才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可、这人数实在可怕,不像是仅仅来打个秋风的阵势。” 沈度笑了笑“放心,他们若是南下,自有两府兵力等着收拾他们,哪怕他们赢了,日后日子也不好过,他们不敢。重兵来袭,不过是求一击必胜,若等削藩事情完了再来捣乱,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他们,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他今夜未穿朝服,着深青色常服,乍一看,颇有修竹之感。 主簿觑了他一眼,见他这胸有成竹的阵势,噤了声。 沈度往城墙下看去,为首那人一马当先,正是当日他同宋宜在路上遇见过的那人,他当日便直觉那人身份不凡,多看了几眼,不想竟然是主帅亲自入城,他觉着有些好笑。 城楼下那人开口道明身份,声如洪钟“上将军,萧弘。” 沈度同他拱手“知州,沈度。” 萧弘嗤笑了声,他方才没认出沈度来,原本以为能有这气度,见黑云压城而笑意不减的,起码得是位军中要员,没想到居然是他这个小地方官,语气便轻蔑了起来“知州大人,我等此来,并非有意为难,不过是想请大人将城中三年赋税奉上,我等即刻撤兵。” 他微微扬了扬手,身后骑兵不安分地打着转,铁蹄撞出阵阵声响,威慑之意甚是明显。 “休想。” 沈度的回答简单利落,又狂妄之至,萧弘怒不可遏,扬手就要命人布云梯埋弹药攻城。沈度阻了他“上将军不妨亲自上来看看,再决定要不要攻城。” 萧弘冷笑了声“我上你们城楼我傻还是你蠢” “我可同你互换,上将军身手想必不错,入城还有机会搏一搏,直接大开城门迎大军进入。我不过一介文官,若受制于人,但凡妄动必当一死,如何” 萧弘犹豫不过一瞬,立即点了头,将手中大刀扔给副将,副将赶紧阻道“将军,恐防有诈。” “诈什么诈我亲眼见到城中兵力进的大漠,绝对是空城,我一会儿示意,你立刻把人杀了,率军攻进来。”萧弘压低声音吩咐完,翻身下马,往城墙下走来,还拍了拍自己身上,示意未带兵器。 沈度果然依言叫人开了城门,自己孑然一身出了城门,他同萧弘交错而过时,后者叫住他“大人好胆识,不怕有命出来没命回去么” 他自是认得沈度,沈度两次撞见运兵器的人,都是他安排的,甚至后一次还亲自上了阵。不出他所料,沈度果然中计开始追查这事。这大半个月来他又时不时掐着点放些,拖慢了沈度追查这事的进度,让沈度不至于因为追查太过容易而怀疑这是有人故意下套。等到时日差不多了,他今日又命人故意将大漠黑市的位置泄露了给沈度,今夜驻兵果然如他所料全数出城,他才率了大军前来。 沈度微微笑了笑“上将军别心急,我的命既然捏在您手里,我的人自然不敢妄动,还请将军务必耐心上城楼一观,否则您白忙活一宿不说,还有可能全军覆灭在此地。” 他神态淡然得很,语气却狂妄,萧弘余光瞥见主干上这条红河,心中一凛,大步上了城楼。 他这一走,沈度立即被人拿下,尖刀横于脖颈,他仍一脸平静地透过城门望向主干道。敌军横于眼前,不过是一群老百姓而已,竟无人溃逃,无人慌乱。他原本还备了后招,但没想到竟然当真无人退缩,他这后招居然用不上,他微微有些诧异,负在身后的手不受克制地微微动了动。 星星之火,连成一片红河璀璨,萧弘估摸着入城加折返所需的时间,盘算了下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全身而退的几率,心下有了判断,他放在身侧的手刚抬起一寸,通判笑了声“上将军看见那条黑色的长绳了么” 萧弘手一顿。 “油膏搓成的引燃物,绕城一周。扔火把,燃火星,有引燃物,今夜有风,大火烧城,上将军觉得需要多久” 萧弘强自镇定地笑了声“北郡人苟且偷生,我不信他们能做到如此地步,要是如此,也不至于两次败在你们手下。” 通判举了举手,不知谁鸣了声锣,全城男丁齐声高呼“人在城在” 八年来,他们也就最近这一年才算真正过上了好日子,家家户户富足有余,实在缺少人丁生活有困难的,沈度还命发体恤银。整整八年,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将太平日子紧握在手里,北郡男儿本也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今夜被激发了斗志,左手持火把,右手拿弯刀,声音直入云霄。 萧弘犹疑了下,不知谁远远起了个头喊了声“护我知州”,由远及近,这声音传到城门处,萧弘愣住。同时一愣的,还有沈度。 两方僵持许久,沈度开了口“上将军,敌军不入城,我等自然不会傻到点火自寻死路。可上将军若当真要强抢,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刚打完仗,就算去年收成还不错,但三年赋税,同让他们直接饿死也没什么两样了。” 萧弘问了句“大人就不怕我不要东西,也要将北郡夷为平地么我不用入城,凭弹药也能将此城化为飞灰。” 他说这话其实是唬人,他今夜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抢东西。为了返程方便,自然不会带太多弹药,他所带的,顶多能炸开城门,将整座城夷为平地,纯粹是说出来震慑眼前这帮人。 沈度失笑,似是这问题太幼稚不想答。 萧弘犹疑许久,终于下了城楼,副将放了沈度往回走,两相交错,他出声问“大人怎么看出来有诈的我谋划了许久,自认万无一失。” 沈度没什么表情“我没看出来,不过喜欢做两手准备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弘一哽,无话可说,握了拳准备对他下杀手,沈度泠然开口“上将军三思。” 萧弘一仰头,城楼之上突然遍布弓箭手,他一愣,探子回报孙乾的大军全部出了城,按理这情形不可能在此时出现。 沈度开口“当然,我更喜欢万全准备。” 萧弘讪讪收了手,沈度也不戳破他方才放下的狠话,只是顺着他方才的话道“若是用弹药将此城夷平,或是让朝廷命官命丧于此,虽然不费一兵一卒也能让我等不得安生,但上将军自己也捞不到一分好。 况且,若真是这般,下次和上将军会面的,可就是七大营了。” 这话更戳中他痛处,萧弘冷哼了声,返身上马,沈度重回城楼上,目送他走远“我不喜欢命被别人捏在手里。所以,上将军好走。” 萧弘没听明白这话,但他没太放在心上,他今夜虽未捞到好,但总算也没亏,顶多算是白跑一趟。况且他在黑市里埋了弹药,定能将孙乾全军当场歼灭,若无驻兵,日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要拿些银粮自然不是难事。 大军行出去十里路,前方探子回报“上将军,这几日北郡到处挖井运土,前日过来的路被堵死了,若要去大漠,只能改道往左。” 萧弘犹疑了下,忽然想起沈度那句“万全准备”,怀疑黑市那头也有埋伏,下令改道往右绕远道回撤,等沿着辅道入峡谷时,后方不知谁高声嚷了句“孙乾的驻军追来了” 峡谷地势窄,并不适宜作战,更不适于同宋嘉平麾下硬碰硬,得此消息,萧弘立即下令全速向前行军。等大军冲到峡谷中段,孙乾副将立在左侧山上,挥了挥手,军士同时点燃火把往下一扔,一时间峡谷之中弹药爆炸、烈马嘶鸣、军士痛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场爆炸持续了快半个时辰,等下边差不多没动静了,埋伏在峡谷两侧的孙乾驻军受命冲了进去,两相夹击,同侥幸活下来的敌军近身奋战了起来。 沈度是在战役尾声上赶来的,孙乾迎上去问“黑市那边如何了” 他听沈度的安排,入大漠之后转向往东北,来此地设伏,也不叫设伏,毕竟早在前半月里,沈度已经叫人打着挖井运土的幌子将弹药全埋好了,他率军出城的作用竟然一是告知萧弘这是一座空城,让他放心过来送死,二是收拾收拾这些侥幸从弹药之下存活下来的残兵败将罢了。 但黑市那边如若今夜不处理,这消息一旦泄露出去,今夜之后,定然会销声匿迹许久,甚至再查不到蛛丝马迹。 沈度平静道“整个一块炸了。” 孙乾一愣,他以为沈度必然要派人攻下或者派细作过去擒两个活口,这行事风格他完全没料到,毕竟沈度平时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但也不像行事如此不留余地的人。 沈度看他一眼“他不是给将军设了伏,要将将军麾下全数歼灭在那儿么我不过找了几十个弓箭手战俘过去,射火箭将他布下的弹药一块引燃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问题么” 他语气冷静而淡漠,夜风吹过,带起几分春寒料峭。 孙乾怔在当场,对方若是设伏要将他麾下全数歼灭在那儿,那必然会将自己人先撤出,但撤出太早不能引沈度中计,太晚又会被他麾下发现端倪,所以沈度下手的时机,只能是他大军刚出城门之际。那边得了消息,将要撤退还未撤退之际,就被几十支火箭葬送了性命。 孙乾是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倒不是顾惜这上千条人命,只是有些疑惑地问“不深究么” 沈度没吭声,抬脚踏过遍地尸骸往里走,这弹药威力虽比不上军中常用的,但胜在数量多,持续了半个时辰下来,少有全尸。他行军多年,早就习以为常,但沈度这样的文官,竟然面无异色地往里走,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驻军在清点侥幸存活的敌军,愿降者俘,不愿者杀,行事利落,速度飞快。孙乾忽然叹了句“我怎么觉着这地儿的仗一次比一次好打” 沈度失笑“历朝历代下来,一次战役靠使诈赢的例子又不少,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长期打下来,不全都是靠烧雪花银,有容易的战争么” 孙乾默了默,觉得这话在理,啐了口“也是。早晚把这群蛮子赶到极北之地去,叫他三十年不敢再来惹事” “那得等削藩完了,看朝中有无新将可用了。” 孙乾一愣“什么意思元帅好着呢,要什么新将” “王爷虽还年轻,身体也还健朗,但没有再叱咤疆场的心思了。”沈度望了一眼前方还在往下掉石头的岩壁,面色森然,“朝中也不可能永远只靠王爷一人。” 孙乾在宋嘉平麾下十来年,听得这话自是不悦,但人家说自己的老丈人,他一个外人倒也不好说什么闲话,只得岔开话题问“你哪来的弹药这弹药数量多,不可能是上头拨下来的,威力也比不上营里常用的那种。萧弘要知道你有弹药,今夜定然不敢胡来。” “黑市买的。” 黑市给钱就卖,这答案无懈可击。 孙乾“人家引你上钩,你倒把人家骗得团团转,你这是早就发现黑市了吧,做戏给夷狄的眼线看” 沈度点头,一脸正义“我又不是没给钱。” 孙乾更是不可思议了“黑市卖那么贵,买这么多,你哪来的钱” “太子爷给我夫人送的新婚贺礼。”沈度漠然地将搭在他靴上的半只断手踢了出去,“用他的钱,帮他守疆土,他不亏。” 孙乾“” 没见过能将不要脸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沈度忽然顿住了脚,前方一人还没断气,嘴里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那人感受到有人过来,奈何眼睛被血肉糊住,看不见来人,试探问“宋嘉平每次都爱使诈,敢不敢正面打” 孙乾脸僵了僵,心道这人说得还真不错,宋嘉平虽然马上英勇,但为减少战损,打仗确实爱使诈,常把“兵不厌诈”挂在嘴边,偏爱能使奇计的将才,当年在青州府也是见着一诡计多端的小将,就喜爱得不得了,百般重用,这段事情还在军中流传许久,成为寒门子弟攀升的标准美谈,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那小将突然暴毙,死因成谜。没想到如今来了个沈度,压根没打过仗,还是爱这招,翁婿俩在这事上还真是如出一辙。 沈度从声音里辨出这人,理了下袍子下摆,蹲下了身,孙乾“诶”了声,他没理,忽然伸出手去扒拉了下他的眼睑,迫他看清他,那人认出他来“沈度” 沈度往边上看了一眼,看见他被埋在山石下的右手,以及横躺在他手边的弯刀。方才他麾下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同这把的样式一模一样。 他将刀从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下捡起来,其上带血,他脚下的人意识到危机,想往边上避让,奈何被山石压着,动弹不得。 沈度默默拿起那把刀看了眼,刀刃锋利,映着皎月,闪着寒光,他忽然出了声“我不喜欢这种动不动流血的场面,所以不习武不动刀剑,但是今夜不妨为你破次例。方才城楼上,我送过上将军一句忠告的,我不喜欢命被人捏在手里,所以请上将军务必记得好走。我都这么说了,上将军还是没选对路,这就怨不得我了。” “对付你这种蠢人,不劳王爷出动。今夜取你性命的,是我沈度。”他话音落下,刀锋贴上脖颈,手起刀落,萧弘鲜血飚出,溅了些到他脸上。 孙乾愣在当场,连话都忘了说,眼睁睁地看着他起身,拿了帕子将脸上的血迹擦掉,又默默擦了擦手,将帕子往萧弘脸上一盖,最后仰头望了望天。 一轮皎月当空,洒下清辉万千。 明月不知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第 58 章 沈度走出去老远, 吩咐人将萧弘首级取下以便回去之后悬于城楼, 震慑夷狄一段时日。 他语气冷漠, 惹得孙乾浑身一颤,这才回过神来, 赶紧追上去“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狠” 沈度懒得理这自来熟, 没吭声, 继续往前走。 “等等等等会儿,你好歹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看在我是元帅老部下的份上。” 他拿宋嘉平出来,沈度不好再不搭理人, 默默解释了一遍“我前几个月入山采药时就偶然发现了黑市那些人的行踪,夷狄有座山专产硫磺, 我怀疑是他们,就暗中派人查探到了些踪迹,让人买了一些下来。他们硫磺丰富, 但技术比不上我们, 所以造出来的弹药威力不够, 买到的恰好也是是, 这就确定了是他们所为。 后来萧弘派人来诱我去追查此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为让我彻底中计将驻军全数派出去,还真将弹药和人都全数留在了黑市里, 他这么大方,我也只好成全他, 照单全收,一并给他全灭了。一千高手,打起来得废多少兵力了,懒得费神。” 他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道“至于背后的人,你我得罪不起,不必深究了。” 他这话里有话,孙乾想问,但就这短短一个晚上,几乎已经摸清了他一半脾气,知他不肯再说,只好转而问道“那你怎知他们什么时候来攻城” “夷狄去岁收成就不好,去年冬天已经过得很艰难,今年眼看着又要大旱,他们也没有灌溉工程,定然更不好过。”沈度默了会,“他们不敢和王爷硬碰硬,如今削藩将近尾声,再不来就要错过好时机了。我又如他所愿将驻军全数调出了,他今夜不来,什么时候来 他们没胆南下,又派了这么多眼线来城里,自然不会是闲得慌,定然是要来打打秋风,那做出一副城在人在的样子给他看就得了,他抢一座死城有什么用帝京还得给他记上一笔账,指不好哪天等朝中形势彻底稳定了,当真派大军过来追到极北之地去要将他们灭族呢不划算,夷狄也不至于蠢到这地步。” 孙乾忽然想起他骂萧弘那句“蠢人”来,总觉得沈度这话其实是在骂他蠢,扭头盯了沈度一眼。 见沈度越来越不耐烦,他赶紧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怎知他们要走这条道” 沈度“一共就三条道,一条我让他们挖井的将土运过去全堵死了。剩下两条,一条往大漠,我方才在城楼上放狠话唬得他以为大漠那边必也有诈,自然明知这边地势容易设伏,也只敢走这边剩的唯一一条道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走出去两步,孙乾又想起来什么,赶紧追上去,沈度默默翻了个白眼,抢先开了口“别问了,刚才峡谷里假传战报造成混乱的,是我安插进他部队的夷狄战俘。他用这个法子往我城里插眼线,我也得原样还点回去,如此才算公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就一大老粗,以前元帅叫我打哪儿我打哪儿,现在元帅让我一个人留这儿,说没别的要求,好好守住城门就行了,别的事都不管。”孙乾“嘿嘿”了两声,“你们读书人想得真多。” 沈度“谢将军夸奖,勉为其难给将军当次军师罢了。” 这话是在挤兑孙乾一开始让他来当军师的玩笑,孙乾嫌弃地看他一眼,没好还嘴,抱了抱拳“你方才不是说想回京,单凭这事,也绝对够回京的了,先恭喜了。” 沈度忽然起了兴致,问了句“将军不想回去” 孙乾“嗨”了声“我只知道带兵冲锋,弯弯绕绕我不懂,到哪儿都在军营里,没什么差别,元帅叫我留在此地,这几年里守住城门即可,日后他会再派将领过来坐镇指挥的。我懒得多想,也没本事再往上爬,听元帅的就是。” 沈度笑了声,这人虽然憨,但确实勇且有担当,不适合做主帅,冲锋陷阵却是不二人选。 孙乾见他步子急,问“你赶着去哪儿还有事情没完” “嗯。回去给夫人赔罪。” 孙乾“” 沈度回城的时候,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先回府衙换身衣服再去宋宜那儿,他衣服上沾了些血,怕她担心。他刚到府衙门口,门口聚了一堆百姓,他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步子加快了两分,不想忽然有位婆子拉住他,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遍,关切问“官老爷没事吧” 沈度一愣,见周围人殷殷关切的眼神,明白过来他们是在挂念他,微微怔了怔,冲周遭拱了拱手“我无事,今夜谢过诸位了。” “官老爷说的什么话,若非您提前察觉,我等今夜又得迎一场恶战了。” 周遭纷乱了好一会,沈度好说歹说总算把人都劝回去歇息了,他抬脚步上台阶,走近了,才瞧见宋宜候在大门口等他,他愣了下,低头看了眼衣衫,夜里光线不明,他今日特地选的深青色,染血也并不明显,但血腥味掩不去,他犹豫了下,没上前,宋宜先一步向他走过来,他只好笑了笑“来了怎不进去” “看看百姓记挂的官老爷是多么千军万马于前而镇定自若的。”宋宜先挖苦了他一句,才问,“没受伤吧” 沈度摇头“又不听话,叫你好生待着。” 宋宜忽然握住他手“外头这么大阵仗,我哪睡得着过来看看你。” 沈度心中涌起分暖意。 宋宜“顺便看看我的雪水煮西瓜。” 沈度“” 宋宜晃了晃脑袋“既然给忘了的话,这半个月还日日不着家,那大人这次可得多站几个时辰,我才能消气了。” 沈度失笑,点了点头“好。” 宋宜在院里随意转了转,等着沈度沐浴完换了身衣裳出来,他要带她回去,她却不走“想看看你待了快一年的地方,是怎么样的。” 沈度动作一顿,乖乖往院里一站,不再接话。 他仍旧换的深青色常服,远远看去,修竹润玉之态。 宋宜借着皎月的光细细看了眼,其上暗纹竟然当真是潇湘竹。 宋宜命人给她搬了个躺椅,往他身旁一躺,很轻声地说“累吗累就别站了。” 沈度摇头。 她忽然叹了口气“今夜这事,当得起大功,论功行赏,当擢升知府。日后再立一功,六部侍郎,再加翰林院出身,入阁议事。年纪轻轻能到如此地步,假以时日,前途无量。 沈度,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上许多啊,我原本以为你安安心心地在这儿当父母官呢。” 沈度没说话,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哥擢吏部侍郎了,他还是仗着我爹的荫庇,又帮刘昶做了不少缺德事,才能升这么快。沈度,你不一样啊,你很厉害。” 沈度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婉婉。” 宋宜仰头望了一眼那孤月,今夜许是月光太亮,天际竟然没有星子,她笑了笑“我是真的在夸你。说吧,你想去哪儿” 她这话,纵他是个傻子,也该听出来不对劲了。 外边有人没留意到这头的气氛,兴冲冲地过来回禀“大人,您交代了好几遍的北边雪山上的冰今夜趁乱取回来了,但从南边昼夜兼程送过来的瓜,虽然运了小半车过来,但山高水迢的,只剩三个没坏,大人您看怎么办” 宋宜身子忽然僵了僵。 沈度犹疑了下,没出声,宋宜轻声道“拿个瓜过来吧,切个块。” 山高路远,但瓜仍算新鲜,可惜宋宜尝了一小块,食不知味,起身将瓜盘放回躺椅上,轻声道“我去给我哥写信,看能不能想想法子让你直接爬上京兆尹的位置,那你就终于可以学张敞,给妻子画次眉了。” 她说完往外走,沈度一把拉住她“知州升知府,已经得要大功了。若一步登天到京兆尹,你也不怕你哥被刘昶直接赶出吏部么” 宋宜脚步一顿。 他将她搂进怀里,闭了眼,很轻声地道“你若不想回京,那不回就是了。” 吏部调令在秋日里姗姗来迟,他们走的那一日,山高水远,一大早启程,不料车马刚上主路,竟得百姓夹道相送。沈度在城门前下车,冲黑压压的人群深深鞠了个躬“以往旧例皆已获批成为定制,日后不论谁来,旧制不改,诸位放心。” 车马出城,沈度一路没说话,宋宜看在眼里,试探问“舍不得了” 沈度摇头。 “没想到所做的一切,大家都记得吧”宋宜握住他手背,轻轻拍了拍,“哪怕你只是为官吏考课做的这些事呢,但到底是做实事,那条沟渠就更是功绩了,否则今年南方都大旱,北郡收成哪还能比之去年还见长呢能让他们过好日子的人,百姓都记着呢。” 沈度没出声,宋宜劝道“别自责,你有你的理由,可到底为他们做了实事,二者并不冲突啊,又不是万事都是非黑即白的。况且,你走之前不也强行和上头斗了半天,要这些都成为定制了么,否则这升迁令会比现在来得快上许多吧。” 沈度回握住她手,领了她的好意“首辅大人帮的忙,我也没费多少心思。不过眼前还有个烂摊子呢。” 兴许是宿命使然,落脚点竟然在宁州。 回归故土,本该是件乐事,他却不见得高兴,宋宜问“怎么了各地都大旱,今年丢乌纱帽的地方官不少,走马上任的新官想必更多,也更不容易,都要耗费心力收拾前人留下的烂摊子,去哪儿不都差不多” “宁州更惨,京畿皇粮从宁州要。”沈度忽然起了逗她的心思,“你道运气这么好呢,这肯定是刘昶的意思。他可比我小心眼多了,这一去,做不好那可不是丢乌纱帽了,那是要丢脑袋的。” 宋宜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微微僵了僵,转头看了眼身后那辆马车,沈度转头去看她,她才回过神来“灵芝父亲似乎就是在宁州出的事,我道她这几日怎闷闷不乐的。” 沈度一愣“你不说她是家生奴婢从前的事,想必不清楚的吧。” 宋宜默了默,不想再谈这话题,接过之前的话“刘昶当日说和我桥归桥路归路,又没说和你旧怨一笔勾销。他当日想着把你赶去边地,让你在那儿待一辈子也就算了,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能离开,想找你点麻烦也正常啊。” “还帮他说起话来了。”沈度低笑,“让我去北郡可是你哥的意思,别什么都算在刘昶头上,人也不是冤大头。” 宋宜一怔,她当日给宋珏说的是宁州或兖州。 “给他宝贝妹子出气呢,不信你到时候回去和他对质啊。”沈度懒洋洋地往榻上一躺,冲她挑了挑眉。 宋宜无言,调令是在成亲之前下的,他说的还真不是没可能,她忽然感慨了句“我哥也变了,以前总说读书人要清高,当初还敢弹劾同户部抢食的刘昶呢,如今倒帮着他做起卖官鬻爵的肮脏事了,背地里还惯使些阴招。” 她顿了好一会,接道“其实我知道我爹这种事做得也不少,但以前他们总是避着我,现在好像竟然都用到我身上来了。” 她还惦记着朝服那事,沈度收了那点懒散,很认真地劝她“任谁差点将孩子性命丢在昭狱里头,也会变的。你爹更顾及你,他自然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他也不容易,你别怪他。” 宋宜“嗯”了声,有些理亏地问“我还好。但我哥对不住你好几次了,你不记恨他的罢” 沈度摇头“懒得同他计较,等着他到时候主动来负荆请罪呢。” “就我哥,你想得美。”宋宜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若是有朝一日,宋珏得知他的身份,这个场景必然会出现,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小东西,从说要走开始,你就没怎么笑过了。”他忽然搂过她,往榻上一滚,掐了掐她脸蛋,“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了,信我。” 沈度一语成谶,宁州形势果然比想象中还要糟上几分,碰上二十年来形势最严峻的大旱不说,偏生今年春京畿里头不知怎地还多要了一倍的粮食,等沈度走马上任的时候,百姓几乎已是靠树皮为生了。 富商倒是自然有屯粮,但囤积居奇,粮食价格翻了十倍有余,寻常人家哪里买得起眼下唯一的法子似乎就是寻常地方官喜欢用的那招将富商找个由头下狱,开仓放粮。虽然富商不仁,但沈度到底做不出来将人无罪下狱的事。 好在前任知府并未认真救过灾,沈度上任之后,竟然惊奇发现官府粮仓里尚有存粮,遂命人发成了赈灾粮。这般撑了个把月,眼见粮仓快空了,只能撑上几日,他也基本摸清了形势。 三天后,他召了全城富商到城中酒楼议事。 下首坐的都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商,多还和非显贵的官宦之家结了姻亲,沈度新官上任,大部分人忙着发灾荒乱世横财,还没来得及摸清他的来头,态度也不客气得紧。 为首那位富商喝了口茶就不客气道“大人要我等来议事,来了半天也不说话,时间不等人,小民就先告退了。” 沈度笑了声“还请等等。” 他说完这话,下属递上来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列满了数字,他让传阅下去“照现在这形势,城中还需要的粮食数量还请各位过目。” 传完一圈,有人怕他使阴招,先一步沉不住气“大人这话差矣,先不说我等有没有此等数量,就是有,便是天子脚下,也没有强抢的道理。” “是啊,”有人应和道,“大人这等达官显贵,平素瞧不上我们这等靠经商混口饭吃的,如今倒指望我等了。” 为首那个富商听着周遭议论,见沈度一言不发,好半晌,道“大人,我等可将粮价下降一成。今年形势如此,朝廷不会没有赈灾银下来,大人不会将赈灾银中饱私囊,现下又来对我等施压吧” 这些人说话都不客气,一旁的幕僚都看得急,沈度却冷冷开了口“降一成,那也涨了八九成,诸位倒是有把金算盘。” 众人见他软硬不吃,合计了下,最后表了态“压一半。” 沈度还是不吭声,狗屁赈灾银,他前面那任知府就是把赈灾银吞了才下马的,到他这儿,别说赈灾银了,官吏饷银都快发不出来了,就一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如今再往上开口,户部也半分钱都拿不出来,说是前年翻新含元殿走了一遭,去年皇帝过大寿又走了一遭。如今赶上大旱,先逼着发了一遍赈灾银,这第二道银子如何也拿不出来,让下头自个儿想办法。饿死的人多了,吏部又要让地方官自个儿乖乖受死。 两部凑一块,还真是合适。 沈度默默将方才传回他手里的那张纸捏变了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人见他不说话,纷纷要走,沈度忽然开了口“黑心钱别赚太多了,也不怕死后阎王爷都不留,按原价卖。” “大人说笑了吧,”有人冷笑了声,“我等又不是菩萨。” 沈度默了默,目光冷冷扫了一圈,问“拿私盐权换呢” 刚起了身的富商一听这话,全都不自觉地坐了回去。 宁州产盐,利润巨丰,但盐铁官卖久成定制,私下贩卖者一律夷三族,私盐权这东西,他们简直做梦都没想过。但若能私人开采鬻盐,日后的收入显然比眼前坐地起价还要丰厚上千百倍,也不至于顶着眼下招惹民愤的风险。 底下有沉不住气的,为首那位先阻了他,道“卸磨杀驴的事上头做了不少,如今我等若点了头,日后大人若是过河拆桥,置我等于何地” 沈度拿杯盖缓缓将茶上浮沫剔干净了,才道“公文上加一条,三年不改制。多的别贪心,乱世财发着也不安心。” 底下议论纷纷,最后渐渐归于安静。 沈度瞧着差不多了,喝了口茶,起了身“不得加价,今日定好了,日后就不得再暗中捣鬼,各位回去准备开仓吧。至于私盐权,我既然敢应下,自然能为大家请到一纸公文。” 帝京路不远,但灾粮这等事,早一日便多活一等人命,他在酒楼就地草草准备了下,立即快马入京。但刚至城门,就见宋宜一人站在城门口,见骏马疾驰也不避忌,沈度不得不吁了马。 宋宜打量了他身后一眼,带了四五个随从而已,面色不大好看,语气也冷漠“沈度你干什么去” 沈度不知到底是谁将消息泄露给了她,犹豫好一会,才道“入京述职。” “你当我傻子呢上任才一个月,述职,述什么职”她半点不肯让,“沈度你给我下来,我够给你面子了,你别逼我。” 城门处一堆饥民围过来,这些衣着华丽的贵人,是他们如今最见不惯的人,但沈度穿的又是官服,新任知府来后广发赈灾粮,多少博了点民心,于是都凑过来看热闹。 宋宜还要开口,沈度转身对僚属道了句什么,让他们先转身回了,才冲宋宜伸手,宋宜不肯理他,他只好道“不是要给我点面子要吵架也回去吵。” 宋宜伸出手,他将她带上了马。 马儿停在府衙门口,沈度带她下马,才冲迎上来的差役吩咐了两句,宋宜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门,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宋宜进了后院,先一步开了口“怎么敢不敢把话说清楚,你在北郡说做实事是为了升官回京,现在呢,你要干什么去今年这烂摊子摆在这里,又不光一个宁州府,要掉脑袋也不会先轮到你,你这么着急去送什么死” 她连连发问,让他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只好唤了声“婉婉。” 他刚出声就被宋宜打断“别这么叫我。” “你别告诉我你还真在北郡受了触动,想要济世济民呢”宋宜气不过,端起茶杯,忽地又想起他劝了好几次让她少喝些茶,“嘭”地一声又将茶杯放了回去,“就算当真是这样,你书都白读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还连自个儿都保不齐呢,逞什么能耐” 她越说越气,沈度看不下去,试图安慰“就是入趟京请一纸公文,又不是进京做官,说不定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几日就回来了。” “几日就回来了你当我傻子呢私盐权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御前,你能请到旨” 盐铁官卖这事,自然不是一个司礼监或内阁能定下的。宋宜这话没说错,沈度没吭声。 宋宜忽地将库房的钥匙拍给他“他们不是松口压价到只涨五成么我嫁妆全给你了,买去。进京,休想除非、除非” 她说不出来后半句狠话,最后往圈椅里一坐,将双脚放上椅面,把头埋在膝上,低低道“我没你那么高尚,我也同情他们,但是、但是我不想你再回那个是非之地。万事不就怕万一么,若真出了事,那可就不是万一了,你让我怎么办” 沈度握着那把钥匙,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贵女,纵然私底下不喜繁苛礼数,也从未如此失态过。快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她。 他忽然想起,去岁里,梧桐树下,她也曾问过“那时,你又置我于何地” 原本以为出去再回来,一切会变得不一样,不想,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他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将钥匙放回案上“不够,灾民太多。” 宋宜猛地抬头,只看到他一个背影。她怒极,抓过茶杯扔了出去,茶杯寸寸碎裂,她看着那滩四下流溢的茶汁,高声斥了句“滚远点,有本事走,有本事就别回来。” 但这句话这次却没能得到回应,宋宜默默将头埋进膝上,抽泣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