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攻略守则》 第1章 第一章 夏山如碧,烁玉流金。 长安城外骊山脚下华盖绮罗,香车如云,茂密的树木簇拥着山上金碧辉煌的宫殿,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披坚执锐的羽林卫将整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热浪翻滚,将景物烘烤得起了阵阵涟漪。 御驾幸临华清宫半月有余,帝后二人往含凉殿避暑。 西苑静谧无声,巨大的水车引着池水从三丈高空“哗哗”坠落,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扑在人的脸上微微发凉。苑中栽植的海棠花开得灼灼如云,山石林立,杨柳飞碧。 耳畔蝉声聒噪,震得头颅嗡嗡作响。树下的牡丹雕花白玉床上,穿着一袭嫩黄色襦裙的少女低叫了一声,猛然间翻身坐起,细细地喘着气,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悉数浸湿。 她抬手遮住树隙间漏下的刺眼阳光,臂间的织绡披帔散落在地上,微微晃了晃头,面上交替着闪过惶恐和困惑的神色。 这是薛棠第四次做这个噩梦了。 梦中的天是昏暗无光的,犹如佛经中的阿鼻地狱,那处地方她认得,是长安西市专门处斩死刑犯的地方。两排穿着沾血囚衣的人跪在刑台上,城门口挂着一排怒目圆睁的头颅,被剥皮填草的躯干插在木桩子上,血流了一地。 这些尸体中,便有她的兄长。 自太祖高皇帝起,本朝便已废除了这种酷刑,除非犯了谋逆大罪。而在梦中,她原本戍守边疆的哥哥在新帝登基之时,突然无缘无故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带领十八万精兵号称进京勤王,明眼人都看出这是要造小皇帝的反了。 口诛笔伐之下,仍然有一丝质疑的声音。 薛老将军与先帝结为异姓兄弟,马革裹尸,劳苦功高,世代承袭燕郡王爵位,受封北庭大都护,虽无丹书铁券,但精忠之家训言犹在耳,后代子孙绵薄,所守之地山高水远,每三年入京,须得受舟车劳顿之苦,罔论粮草辎重接应不济,沿途关卡林立,盘问森严,如此长途跋涉,人疲马乏,觉无造反可能。 发出这些声音的御史很快被新帝一道旨意,送上了断头台。 这种梦,做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番五次便很诡异了。 更何况,距离梦中发生的事,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活一天,少一天。 薛棠的手指触到冰凉的玉床,打了个冷战。 “县主,”女婢绿鸳听到动静,匆匆赶来,“县主,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让薛棠拉回了一丝神绪,揉着额角摇了摇头,“无碍,我们该回去了。” 西苑与她的闺房隔着一条碧溪湖,两岸栽垂杨柳,靠岸有白玉栏杆,湖面风平浪静,细碎的阳光洒落其上,犹如铺了一层碎金。过湖须得乘小舟,几名穿青衣贴里的内监躺在树荫下,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这些好吃懒做的东西,居然在这里偷懒打瞌睡,没船我们该如何渡河”绿鸳抱怨道“县主,你在这等着,婢子过去将他们喊醒。” “起来了,县主要渡河,睡什么睡”绿鸳走上前,推了推其中一个小内监。那内监半睁着眼,睡眼惺忪,显然还没完全醒来,大着舌头“什、什么县主” 薛棠虽然被收养在宫中,还有一个县主的身份装门面,但兄长领兵在外,身边全无照应,诸事还要看皇帝的脸色。她一向不喜欢惹是生非,便制止了欲图斥责的绿鸳,“别计较,把他喊醒就行。” “喊醒有些人怕是该打醒才行。” 不远处走来两个人。负手走在前面的少年一身烟栗色联珠团窠纹圆领袍,腰间束金栗宝钿玉带,手中拿着把泥金撒扇,看上去约莫二十不到的年纪,身姿挺拔,玉面俊秀,面上虽是笑着,但这笑里带了几分身居高位者的轻屑。 少年用撒扇撩开遮在眼前的柳枝,从树荫后走了出来,语气散漫“一年来一次华清宫避暑,西苑花木更是无人打理,谁给你们的胆子,如今连乘船也得看身份了” 少年身后穿一身褐色短打的侍卫应声上前,照着那内监肚子猛踹了一脚,低声斥道“还不醒醒” 那内监不认识薛棠,但绝对不能不认识太子,瞌睡虫早就在这一阵猛烈的痛楚中死光了,头磕得“砰砰”作响,“奴、奴不知太、太子与县主在此,太子恕罪” “滚去备船” 内监撒开腿连滚带爬地跑了,帽子都掉在了地上。 少年抖开撒扇,眯起眼看了看波光荡漾的湖面,然后才将目光移向薛棠这边,好似现在才注意到她们。 薛棠心里“咯噔”一下,呼吸都窒了窒。 那个高高坐在主刑台上,下令将所有判将开膛破肚、剥皮填草的新帝,就是眼前这丰神玉立的少年。只不过,他现在脸上神色平静,怒气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完全没有梦境中令人胆颤。 蔺湛侧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好半晌才道“你是叫怀宁” 薛棠弱弱地纠正“怀宁是我的封号,我叫薛棠。” 俩人平日互不招惹,一个住西宫甘露殿,一个住东宫明德殿,逢年过节在宫宴上打个照面,见过就忘,不过薛棠因为那个噩梦,对他的映像前所未有的深刻。平心而论,蔺湛相貌在长安少年中当属上品,安静不说话的时候还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气质,可惜神色一动,就染上了几分邪气与晦暗。 蔺湛“哦”了一声,没多做寒暄,也不知下回见面还能不能记住。 不,下次不会见面了。薛棠咬着唇心道。 一条船停靠在了岸边,方才那内监战战兢兢地扶着船桨。蔺湛和他身边那侍卫先行上了船,薛棠站在原地没动,想等他先过去。未想那内监因方才没认出她身份正惶惶不安,讨好地上前“县主请注意脚下,奴划船很稳的。” 多嘴的家伙。 薛棠见蔺湛的目光望过来,硬着头皮道“还有船吗我们四个人挤在一条船上,站不下。” 她不想和他独处啊,但这船可不是平头百姓捕鱼的小舟,站满十来人都没问题,还设有雅座和茶案。蔺湛嘴角衔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顺着她的话道“那便把你的奴婢扔下湖,三人可还站得下。” 薛棠“”她看到蔺湛身边那侍卫脚步动了一下,跃跃欲试地要把人扔下去,当即利索地跳上了船,不忘把绿鸳也拉上,生怕这喜怒不定的大爷真把她扔下去。 蔺湛老神在在地在圈椅上坐下,右手拇指上有一颗玳瑁戒,阳光下反射着琉璃一般的光。他以手支颐,侧目打量着站在船尾的薛棠,半晌吐出一句话,“再退,你要摔到湖里去了。” 薛棠往后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了一步,仿佛面前的人是一头洪水猛兽。 蔺湛随即移开目光。 一路无话。 湖面不算宽广,连一盏茶功夫都没有,但薛棠却很是煎熬,从头到脚都是紧绷的。等靠了岸,她才长出一口气。 蔺湛先上了岸,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这一路都对自己避而远之的少女,她正扶着侍女的手,提起裙角随后上岸。嫩黄色的身影像是初春新抽的嫩芽,日头不算太晒,她的额角却是细汗密布,手还微微发着抖。 怀宁县主。 印象里她一直住在西宫甘露殿,也不怎么露面,偶尔去皇后那请安。他并非是现任皇后的亲生儿子,自然也不用把她当生母侍奉,两人唯一的交集大约也是宫宴上隔着舞女乐妓的潦草一瞥。 能让蔺湛记起来的,是她那个哥哥,这个戍守边疆的异姓郡王,先帝开国时,国公郡王遍地走,去长安城显贵云集的崇仁坊走一遭,遇上的三品大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到了今上治国,削藩降爵,留下的也只有薛氏一脉,看的也是薛家并非关陇贵族出身的身份,薄祚寒门,必须依附皇权。 他目光往少女脸上一瞥,随口一问“听闻你哥哥在北庭打了败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突厥半个月前扰边,军中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起了瘟疫,拖累了战事。皇帝看了战报,回了奏疏让他安心治军,以逸待劳,没有多加斥责,现在蔺湛问这个是几个意思几个意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薛棠刚做完那个梦,转瞬间就仿佛应现了,像是被人猝不及防从背后放了把冷箭,脚下一滑,直往前扑去。 蔺湛问话的时候,站在她正前方,下意识将温香软玉抱了满怀,迎面而来都是少女身上的花瓣清香。 他愣了一瞬,脸色迅速黑了下去,猛地将她一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薛棠差一点就要被推入湖中,幸好蔺湛还算有点良心,手臂在中途一收,又将她拦腰拽了回来,神色里一点都看不出愧疚。 他鼻梁高挺,一半的面容埋在阴影里,无端显出几分阴冷,冷冷道“放手。” 薛棠低着头识趣地往后退了两三步,与他错开距离,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嫩黄色衣领中露出的一截纤细的脖颈,宛若嫩芽上的一抔白雪。 蔺湛微微眯起眼,拂了拂袖口,像是拂去从她身上沾染的脂粉,而后冷着脸走了。 薛棠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微微抱了抱肩,被他捏着的肩胛骨隐隐作痛。 方才她扑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把她推进湖里,那一股力道中甚至还裹挟着浓烈的杀意。 薛棠幼年丧父,封地北庭毗邻边境,终年寒冷,且时常有突厥人侵犯,皇帝便下了一道恩令,在她六岁那年,接入宫中抚养,受封怀宁县主,如今已八载有余。蔺湛对她不甚在意,但这八年里,她却无时无刻都能从宫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到有关储君的一切消息。 自贞顺皇后去世后,继任的皇后和其余几名妃嫔无人给皇帝添下一儿半女,蔺湛作为皇帝唯一一根独苗,储君之位也稳稳当当地坐了十几年。无人同他争抢,太子三师,东宫属官,皆是朝廷当轴,宰执之才。 十三岁的时候,新皇后无子,为拉拢储君,送来十来名家事清白的婢女,引以为男女之事的开导,有一个是从她家中带出的侍女,其父是御史台右拾遗,仗着官宦世家,又受皇后恩宠,冒冒失失地欲图先发制人,像一只剥了壳的鸡蛋,以棉被裹之,躺在了少年储君的塌上。 当晚杖杀。 其余九名,以连坐之罪处刑,赶至掖庭浣衣。 现在想来,原来他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暴君的征兆啊 薛棠背后冷汗一片,记得那年好像是自己住进长安宫的次年,听身边的女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那可怜宫女的死状,和另外九人凄惨的下场,吓得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所以方才自己不小心跌入他怀中,已经被视作同那自荐枕席的婢女一样低贱了吗 薛棠整个人都不好了。 绿鸳见她脸色苍白,担忧地问“县主,你、你方才没事吧” 薛棠摆摆手,无力道“我想回房换件衣服。” “怀宁,你脸色不太好看。” 飞霜殿的后花园,汾阳长公主关切地问道。她穿着一身七破色长裙,单丝罗红地银泥搭臂披帛,高髻峨峨,上面簪着一朵牡丹,鬓上插凤蝶鎏金银簪,珠光宝气交相辉映,在满园芳菲中也不遑多让。 她怀中抱着一只全身雪白的猫儿,修长的五指上涂着鲜艳的豆蔻,丝毫看不出已是年过四十的妇人,“是不是在行宫里住不惯” “劳长公主关心,就是最近有些失眠。”薛棠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荔枝,行礼道。她现在不再做那个噩梦了,但一闭眼就是梦中的场景,短短几日下来,被折磨得憔悴不堪。 今日强撑着精神赴汾阳长公主主持的百花宴。汾阳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亲妹妹,极尽荣宠,连崔皇后也卖了她面子前来参加。 崔皇后雍容典雅地坐在她右手侧,眉心贴着的金粉芙蓉花子昳丽华贵,笑道“我记得小怀宁最是怕热,许是夜里被热得睡不着,待会儿让人多给你送些冰去,如何” 薛棠编排不出其他理由,只得出席谢了恩,心事重重地回到座位。 席间言笑晏晏,忽闻汾阳长公主“嗳”了一声,薛棠下意识抬头,便见一道白影朝自己窜了过来,将面前装着冰镇荔枝的琉璃盘撞翻,冰水流了一案,薛棠连忙站了起来,那只白猫受了惊,从她裙摆下钻了过去,跳入了树丛中,看不见一丁点身影了。 那是长公主的爱猫。 汾阳长公主身边的婢子们惊呼道“雪团” 薛棠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逃离这种沉闷的宴会的好机会,当即道“长公主,皇后,我来去找雪团吧。” 崔皇后以为她还是小孩心性,默认了她的请求,又道“花园那么大,一个人找不行,再派一些宫女下去寻吧,姐姐你说如何” 汾阳长公主道“也可。不过万万小心,这园子大,别迷了路。” 话是对薛棠说的,薛棠告退后,直奔着雪团逃跑的方向而去。 走离了众人的视野,她才伸了个大懒腰,揉揉脖子肩膀,又敲了敲跪坐了一上午而酸涩肿胀的膝盖,长出一口气。 终于解脱了。 这种年长妇人的宴席,既不能大声谈笑,又不能无故离席,听她们沉闷冗长的互相寒暄,还不如在房中睡一觉。 崔皇后多年无子,而后宫源源不断地送入年轻少女,让皇帝流连忘返,逐渐将她这个当初也是靠着姿色由贵妃升为皇后的女人遗忘。崔皇后自知帝王冷血,让他钟情自己一人本就是无稽之谈,好在皇帝的妹妹汾阳长公主与自己交好多年,和长公主处理好关系,也就相当于稳住了后位。 “雪团” 薛棠一路追到花园后的林中,拨开树丛,在柔软的草丛中看到了一团雪白的身影,蹲下来朝它伸出手,轻轻呼唤了一声。 雪团的耳朵动了动,“喵”地朝她回应一声,薛棠欣喜地靠近了一步,如此可爱的生物,让她近几日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一声长啸划破长空,像是烟火升空时发出的啾鸣,擦着雪团的耳朵而过,将她的裙角钉在了地上。紧接着,又一团褐色的毛球犹如一道闪电飞快地窜了过去,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薛棠下意识扑上去捉住了雪团,猫耳被擦出了血,正处于极度警备和狂怒的状态,转头在她腕上抓了一爪子,也冲入了树丛间。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在五丈远处慢慢停下。马背上坐着的少年身着对虎纹翻领胡服,马鞍上挂着鹿皮箭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正缓缓放下弓箭。身后跟着的众随从纷纷勒住马,那身着褐色短打的熟悉侍卫也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 薛棠的裙子中了一箭,又被猫挠了一爪子,先前还被那坨突然窜出来的褐色不明生物吓了一跳,此刻双手撑地身体后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队声势浩大的人。 “猞猁,跑了。”褐衣侍卫僵硬地说了句话,口音不是正宗的中原话,居然是个胡人,“殿下,要追吗” 蔺湛抬了抬手,让他退后。他腰带上悬挂着金属制的刀石马鞭,上面镶着宝石玛瑙,简直比盛装的汾阳长公主还能亮瞎人的眼睛,薛棠又是正对着烈日,不由拿手臂遮了遮阳光。 蔺湛御马上前,低下身打量了她一眼,好久才认出来,“怎么又是你” 只要这人还在华清宫溜达,噩梦就永远不会结束。 “我在替汾阳长公主找雪团。”薛棠往后躲了躲,奈何裙角被钉住,躲也躲不远,“结果被殿下一支箭吓走了。” 蔺湛侧目问他的侍卫,“荣铨,雪团是什么” 那叫荣铨的胡人侍卫摇了摇头。 薛棠咬着牙,小声解释道“雪团是猫。” 蔺湛嘴角衔着的笑里藏着戏谑,“那是猫走丢,还是你走丢了” 是在讽刺她守株待兔吗 薛棠手腕上被抓出的伤隐隐作痛,被他这么一说,几欲想把他从马上拽下来摁在土里。她也懒得解释,干净利落地爬了起来,两手抓着入土三分的箭往上一拔。 没拔动。 这支箭的箭端带着鸣哨,那声长啸就是箭在空中飞行时发出的哨音。如此高调行事的浮夸作风,很能解释他日后一言不合大杀四方的残暴行径。 蔺湛从马上俯下身来,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将箭拔了起来,扔进自己身后的箭囊里。他举动不怎么怜香惜玉,“嗤啦”一声将薛棠的裙子划出一个洞。 “走”他调转马首,马鞭在空中一甩,招呼着身后众随从,“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猞猁给我找出来谁抓到了,赏千金” 众人簇拥着少年储君,纷纷欢呼着冲入林中。 薛棠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带着手腕上三道猫爪印,和一身破裙,狼狈地回去换衣服。她让绿鸳去通知长公主和皇后一声,自己回房换了条玉粉色葡萄缠枝纹的斓裙,又拿清水洗了手腕上的伤。 汾阳长公主的猫找到了,浑身像是在泥地里打了一圈滚,不仅猫耳上有伤,腹部和四爪也鲜血淋漓,似是和谁打了一架,正可怜兮兮地窝在一名婢女怀里,已经没有半分凶色。 汾阳长公主大发雷霆,摔了一套翡翠茶盏,地砖上都是水。她面色不善地坐在上首,面前跪着一名婢女,见到薛棠进来,才缓和了一些,指着那婢女道“怀宁,这贱婢说是你先找到的雪团,找到的时候便成了这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棠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跪下,汾阳长公主眉尖一挑,微微前倾身子,“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在责问你,快起来说话。” “长公主,雪团确实是在我手里变成这样子的”薛棠顿了顿,寻思着该怎么委婉自然地引出蔺湛用打猎的响箭射伤雪团、将它吓走的事情。 汾阳长公主很宠爱这个侄子,虽对自己恩待有加,但毕竟也只是个外人。 “后来遇上太子殿下在林间狩猎,他的人不小心” “我的人怎么了”脚步声突兀地在殿内响起,一双皂靴停在了自己身侧,靴子的主人背着手,袖口用带子扎紧,显得挺拔而又利落。 蔺湛俯身看着少女骤然失了血色的面庞,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我的人怎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薛棠垂首不语,将微微发抖的双手缩入袖中。蔺湛将这细微的举动尽收眼底,眼底浮现一抹嘲讽。 “姑姑消消气。”他笑着望向上首,脚尖将地上的茶盏碎片拨开,在一旁的凭几旁坐下,“姑姑要养猫,侄儿明日就能给您抓一只来。” “那些脏兮兮的野猫哪有我的雪团好看”汾阳长公主假意拉下脸,不过多久又笑了起来,“好了,我大约知道怎么回事了。怀宁,你先起来,地上都是水,小心脏了裙子。” 薛棠依言站了起来,提起裙子站到一旁。 这是她第一回看到蔺湛不带半分嘲讽或是冷涩的笑,眉眼微弯,少年的蓬勃英气展露无遗,“我在追一只猞猁,没看到雪团和怀宁县主,吓走了雪团,它身上的伤,估计是和那猞猁缠斗时受的。” 猞猁是何等凶猛的生物,幼年的猞猁虽似猫,但比猫凶狠许多,也难怪乎雪团回来一身伤,奄奄一息。 汾阳长公主目光移向薛棠,关切地问“我听闻,怀宁你也受了伤,又是怎么回事” 薛棠道“劳长公主关心。是雪团受了惊,抓伤了我,没有大碍。” “过来我看看。” 薛棠上前,撩起裙子跪在汾阳长公主身侧。长公主将她袖子掀起,只见雪白的手腕上三道血痕触目惊心,一旁的皮肉已经有些微微翻卷。 “受了伤为何不说”汾阳长公主一面让侍女请御医过来,一面斥责道“湛郎,这可是你的错了。猫受伤了,不过是一只畜生,人不一样,怀宁细皮嫩肉的,你那只箭要是伤了她该怎么办” “那倒的确有可能。” 薛棠以为他会说自己箭术精湛,绝不会误伤别人,没想到蔺湛顺着长公主的话说了下去。他靠在凭几上,吊儿郎当地屈着一条长腿,“她那么矮,又蹲在地上,要是穿一身白,我保不准会把她当一只兔子,一箭射过去。” 汾阳长公主一句“胡闹”还没说出口,蔺湛话锋一转,笑道“射死倒还不至于,至多将那兔子的裙子钉在地上,让她跑也跑不了。” 汾阳长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薛棠嘴角僵硬,不管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心里已经对白衣服产生了阴影。 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站了起来,退后几步,“长公主,我身体有些不适,能否容我先告退” 汾阳长公主颔首“也可,你受了伤,该好好休息,我让御医去你房里诊治。” 薛棠行礼告退,尽力忽视背后的两道目光,逃也似的离开了。 蔺湛转着拇指上玳瑁戒,直到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融融日光中,才垂眼端起案上的茶盏。 “这小姑娘最喜欢来我这玩,这回却忙不迭地跑了。”汾阳长公主靠着美人榻,袖口下露出的一截手臂丰腴白皙,缓缓摇着一把牡丹薄纱团扇,衔笑道“湛郎,你是不是吓着她了” 蔺湛端起茶盏的动作一顿,莫名想起在碧溪湖旁她不小心扑进怀里的那一刻,不由得皱了皱眉,“要不是今次跟着来华清宫,我早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吃白食的。” 今上多病,自登基以来便缠绵病榻,每至冬夏极炎极寒之极,便会发头风。每年去行宫避暑取暖,便让蔺湛监守长安城,这回却是将他一同带来了,所以才得以有与薛棠接触的偶然之机。 “话不能这么说。”汾阳长公主道“当初提出将她留在宫中抚养的,可就是先皇后。你娘虽是女子,但胆识却不亚于男儿,安抚了薛家,也相当于保住了边境” 她话说到一半,忽而发现少年搁在案上的右手攥紧了茶杯,手背上依稀可以看见青筋突起,几欲要将茶盏捏碎似的。 汾阳长公主停住了话头,拿过一旁脸盆中浸了冰水的冰蚕丝帕子,走到蔺湛面前。 冰冷的帕子贴上额头的一瞬,蔺湛像是休憩中被蛰了一下的凶兽,眼中的戾色一闪而过,下意识劈手夺过冰帕,看清眼前人,才怔了怔,转而笑道“姑姑” 汾阳长公主不由得后退一步,直到他用正常平和的语调喊了自己一声,才道“郑相他们今日入宫拜见圣上,你可以去见见他们。” “不用了。”蔺湛胡乱拿帕子抹了把额角的汗,“我该走了。” 言罢,他不待长公主出言挽留,径直走到了外面。阳光倾头倾脑地泼下来,一会功夫就将浑身烧得滚烫不已。飞霜殿宫墙旁的柳荫在他面上一条一条地交替滑过,走过这一长段路,一直看到碧溪湖映在白玉栏杆上的粼粼波光,他才停了下来。 蔺湛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冰帕,将它扔进了河岸边的污泥中。 薛棠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圣上来行宫避暑前,让右仆射郑延龄负责长安城大小诸事,此刻,她却在凉亭下遇到了先皇后的哥哥、当今的国舅。郑国舅出身淮阴郑氏,家世显赫,乃是三代宰相,早在妹妹成为皇后前便已是正三品的礼部尚书,同平章事,门庭赫奕,恩荣显贵。 当年拟给薛棠的封号便有郑延龄的一份意思,推荐哥哥镇守北庭也有他的功劳,薛棠自然也认得他,遥遥行了个礼,见他身边还站了个弱冠之龄的年轻公子,穿一袭烟青色的阔袖斓袍,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手中还握着一卷书,颇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士子风度。 薛棠虽不认得他,但觉得眼熟,也顺带行了个礼,没怎么在意地匆匆走了过去。 年轻公子盯着她背影看了一会,冠玉一般的脸上露出一抹温和如水的笑,“父亲,这是那位怀宁县主” 郑延龄低咳了一声,肃容提醒道“十七郎,你是来觐见陛下的” 郑湜忙收起笑,敛容翻起了手中的书卷。 薛棠今日身心俱疲,上了药后便早早睡下。 她昨日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以为自己的生活终于能恢复正常了,结果今日还是没逃过那个噩梦的纠缠。 但梦中的内容却变了。 她仍是作为一缕魂魄飘荡在梦中的世界,这回却飘进了长安宫的寝殿。 外面是子时,偶有几名内监打着灯笼走过,身影在门上一晃而过,再听不得其他声音。殿内没有人,灯树上的蜡烛全都被吹灭了,黑漆漆的一片,只留有皇帝案头那一盏几欲枯尽油灯。 蔺湛仍穿着白日监刑的那一件玄色冕服,九琉玄冕放在他左手边,右手撑着头睡着了。 历来的皇帝都是登基之日大赦天下,只有这暴君在登基时大肆屠杀,大造冤狱。 薛棠此刻就站在离他不到五步路的地方,提起裙角蹑手蹑脚地踏上了台阶。事实上,她可以在大殿内随意跑动,反正蔺湛一定看不见自己,而且这只是个梦,就算看见了,他也不能在梦中杀了自己。 少年紧锁着眉头,搁在案上的手瘦削修长,青筋突显,连睡觉时也处在警备的状态。 案上堆着一摞奏折,最上面的一本以黄缎为封,写的是“臣越国公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特近光禄大夫尚书令右仆射延龄上奏”。 薛棠悄悄翻开看了一眼。 这是郑延龄弹劾薛家养寇自重的奏折 薛棠捂住嘴,差点惊呼出声。身旁的蔺湛却猛地睁开了眼,冷冽的目光仿佛就在看着她。他紧接着伸出手,朝薛棠的脖颈袭来 “县主,县主” 耳畔是绿鸳在叫自己的声音。 薛棠犹如濒临死亡的溺水者,猛吸了一口气,汗水涟涟地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亮,蝉声阵阵,已经是大中午了。 她摸了摸脖子,确认它还在,然后把全身都蜷缩进了蚕丝被中。 绿鸳担忧而焦急的声音响起“县主,你到底怎么了身上全是冷汗” 薛棠在黑暗的被窝中闷闷道“外面蝉太吵了。” 绿鸳声音一顿,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窗声,“来人,把树上的蝉都黏了。” “不用了。”薛棠揉着额角拥被坐起,“打开窗户,屋子太闷。” 如果梦中内容属实,那当初举荐哥哥、最后又倒打一耙,害死她全家的人居然是郑延龄。薛家就像是半个手握重兵的外戚,朝中无友,必定会有宵小在皇帝面前扰乱圣听,但薛棠没有想到,那“小人”居然是郑氏。 问题是,哥哥他还不知道。 不仅被蒙在鼓里,而且尊他如长辈,每年回京,还特意会登门造访。 这么想着,薛棠有些坐不住了,当即挥墨,给远在边塞的兄长写了封信。她不敢让绿鸳去送信,而是自己亲自去了。 华清宫的信使大都用于传达行宫与长安城间的消息,但也有徘徊于各地驿站的人。薛棠路过昨日那个花园时,心里不禁有些阴影,生怕又会有什么不明生物窜出来。 事实证明她没有多想,那只灰毛团一样的猞猁从树上跳了下来,几乎擦着她头顶略过,然后嚣张地窜上了一旁的假石。这小东西长得像猫,但耳朵尖一些,体型也大一些,目光中透着凶狠,龇牙咧嘴地看着她,喉中“呼噜噜”地发着声音。 “过来。”身后响起少年清亮的声音,那猞猁耳朵动了动,一改方才凶相,亢奋地朝薛棠扑了过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薛棠心里哀嚎了一声,反应极快地蹲了下来。 那猞猁却是扑进了蔺湛的怀里,他屈起一条手臂让它站着,另一只手中拿着鱼片,猞猁低头嗅了嗅,伸出粉色的舌尖,慢慢舔着鱼干。蔺湛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施舍给薛棠,而是专注地看着手臂中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神色堪称温柔。 薛棠颤颤巍巍地直起腰,趁他不注意,想就地遁走。 蔺湛掀起眼皮“你东西掉了。” 火漆封缄的信纸因方才的动作从她腰间掉落在地,信纸上六个字“吾兄薛恂亲启”,薛棠看得清楚,蔺湛自然也看得很清楚。 他一甩胳膊让猞猁跳下,想去捡起来,薛棠一个箭步上前,把信藏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什么事情这么急,等不得回宫,在外面就想给你哥哥写信”蔺湛蹲在地上,摸了摸猞猁脖子周围一圈灰褐色的绒毛,让它窜入树丛中,这才慢悠悠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 薛棠退了一步,贴在了粗糙的树皮上,“这是我写给家兄的信,不过只是些嘘寒问暖的话而已。” “是吗”蔺湛“哦”了一声,眯起眼,“可行宫里没有各州县的信使,你写了送给何人去” 薛棠微微一惊,“怎么会没有人我记得昨日还在” “今日一大早,他们便已受命出宫传达征收各州县的秋贡,自然不在。” 蔺湛上前一步,一阵清淡的苏合香的味道便自头顶笼罩下来,他俯身碰到了薛棠的手,薛棠侧过脸,艰难地说道“真的是给家兄的信件殿下何故要为难我” 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像是飒飒秋风中黑蝶扑腾的翅膀。 蔺湛的指尖在触到她手的毫厘之际停住了,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不甚在意的冷哼,“谁要看这种肉麻兮兮的信,我只是奉劝你一句,别干不合时宜的事情,否则” 薛棠手中一空,警觉信纸不知何时已被他抽了出去。蔺湛退后几步,与她保持距离,两指夹着信,“否则,不只是让我发现这么简单了。” 他拎着信往她面前一甩,薛棠手忙脚乱接在怀里,谨慎地问“殿下这是何意难道,就因为家兄战败了一回,我就连给家兄写信也不可以吗” 蔺湛的目光擦过她手腕上的伤,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嘲讽的神色“你还真把自己当堂堂县主了。” 他说完,不再搭理她,吹了一声长哨,树丛中跳出一个矫健的小身影,准确无误地蹦入他怀中。蔺湛低下眼,又恢复了那堪称温柔的神色,大步流星离去。 薛棠松了口气,将信纸抱入怀中,思考再三,决定先不急着寄信给兄长,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为何偏偏在今日遇到了蔺湛 她的背后,迅速浮起一层冷汗。 “县主,当日值房的人,都在这里了。”绿鸳退到一旁,面前站了一排侍女,皆是从宫中跟着来行宫伺候薛棠的。她们后面则站着内监和守卫,在薛棠可以调动的能力范围内,都被她招了过来。 薛棠的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滑了过去,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她六岁入宫,在这宫中住了七年多,这些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跟哥哥以后的死会不会有关系 所有人都垂着头,面上的表情木讷而又乖顺。这些侍女和内监中,有崔皇后和长公主送来的,也有她亲自挑选的,而侍卫则是归羽林军管辖,所牵扯的势力盘根错杂,非她一人可以触及。 薛棠忽然有些恍惚,仅凭着蔺湛半是认真半是恐吓的一句话,真的值得她如此兴师动众吗更何况,一只金丝雀在笼中又能扑腾出什么风浪来 “你们都下去吧。”薛棠从袖中拿出一支羊脂玉簪,抿了抿唇,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簪子找到了,不管你们的事,都回去吧,该值房的值房。”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片刻后,绿鸳又跑了进来,说外面有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褐色短打的侍卫模样的人要找她,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已经站在外面了,他的突然出现令众侍女都吓了一跳。 荣铨怀里抱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纹丝不动地站在外头。薛棠之前见着他时,都是恭恭顺顺地站在蔺湛后面,蔺湛过于嚣张的气势将这个胡人侍卫完全掩盖了,现在离了蔺湛,薛棠才发现,此人表情呆滞,悄无声息,若不是因为异于汉人的发肤颜色和过于高大的身材,哪怕大咧咧往门口一杵,或许也没人会注意他。 暴君身边的亲卫,也尽是奇人。 薛棠微微眯起眼,他就死气沉沉地站在面前,无声无息,连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让人发现。 会不会是他在监视自己 薛棠注意到他脸上滚下的汗珠,客气地邀请“进来坐坐” “猞猁。”荣铨僵硬地开口,“殿下让小的将猞猁寄养在您这,暂时当宠物养着。” 薛棠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荣铨和他主子一样横,显然没有说第二遍的打算,直接想将这张牙舞爪的猞猁往薛棠怀中送。 薛棠腿都软了,千钧一发之际大喊“等一下” 荣铨歪了歪头。 薛棠跑回屋内,不一会又出来,手里多了个红木食盒。她将盖子打开,“先放这里。” 荣铨道“会闷死的。” 薛棠信誓旦旦“不会的。” 荣铨没有再说话,两人蹲了下来。他将怀中的小东西往食盒里塞,猞猁似乎预见了自己即将身受囹圄的命运,露出獠牙扑腾起来。荣铨捏着它后颈,按住它背部,毫不怜惜地将它整个塞了进去,薛棠眼疾手快将盖子盖上,死死地摁住。 食盒中发出尖利刺耳的抓挠声,薛棠这才问“殿下为何要将猞猁寄养在我这” “殿下说,这个你不用管。”荣铨木然地复述道“不过县主这里比较僻静,猞猁养在这,伤不到别人。” 薛棠最后挣扎了一遍,“我不会饲养宠物” “鱼干。”荣铨打断她“殿下说,它喜欢吃鱼干,还没有名字,让县主自己取一个。” 薛棠“” 荣铨完成任务,拍拍衣服回去复命,扔下一句话“殿下说,如若死了,拿命来偿。” 薛棠背后流下一片冷汗,挤出一个笑“他开玩笑的吧” 没头没尾地将一个食肉动物扔给她,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还放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恐吓之语。薛棠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遇上这么可笑的事。 荣铨没有回答,表情木然地离开了。 “县主,这该怎么办”绿鸳忧心忡忡道“猞猁不是猫,长大了会伤人,而且奴婢们都不会照顾宠物。” 薛棠盯着食盒,吐出两个字,“炖了。” 当晚,她便以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认怂,命人找来一只铁笼,扔了几片小鱼干,趁机将猞猁锁了进去。半夜的时候,她被猞猁的叫声和撞击铁笼的声音吵醒,见帘外有幽幽火光,惊疑之下披衣起床,发现这凶狠的小家伙锁在笼中还不消停,居然撞翻了一盏油灯,绫罗珠帘已经烧了一半了,废了好大劲才将火扑灭。 薛棠一把菜刀在手里颠了半夜,没敢下去手,身心俱惫,沉沉睡下,梦中将蔺湛砍了千万遍,砍人的欲望太强烈,以至于居然没有做噩梦。 次日,她给猞猁喂小鱼干的时候,差点被咬下一根手指。读书写字时,叫声并撞击声不绝于耳,薛棠受不了了,当天下午将笼子扔到了一棵树下,只派人每日给它喂水喂食。所幸这种生物非常顽强,没有家猫那种慵懒睥睨且挑剔的脾性,不仅没有因身陷囹圄而绝食,反而肥了一圈。 薛棠这才放下心来。 蔺湛踏入翠微阁时,正看见薛棠半倚着假山旁的石床睡着了。他故意没让人通禀,所以也没人敢进来喊醒她。少女穿着一件翠绿色的齐胸襦裙,外罩薄纱,侧躺时露出的腰线流畅优美。她一只手里的团扇搭在腹部,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一卷书已经掉在了地上,头发上还落着几片树叶。 蔺湛将书捡了起来,是本诗集,也没有写作者姓甚名谁,通篇辞藻华丽,意境迤逦。他心里不由得有些鄙视,这种华而不实的句子,怕也是只有像她这样的小女孩才喜欢。 石床上的薛棠微微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吟,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做噩梦了 蔺湛将书一扔,捻下她头发上的树叶,在她脸上戳了戳。少女拿手拂开叶子,偏过脸,又被捏住了下巴,逃脱不得。 “醒醒。” 薛棠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钳住自己下颌的手指坚硬而又冰凉。 “你脸上有虫子在爬。” 薛棠猛然睁开眼,这句过于惊悚的话和蔺湛的面容一同撞进了她逐渐清醒过来的意识里。 她尖叫起来,抄起团扇往他脸上抽去。蔺湛眼眸一暗,用比她更快的速度,反剪了她双手,将她摁在了石床上。 薛棠差点吐出一口血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噩梦并不可怖,可怖的是梦里想掐死你的人此刻离得只有一根手指头那么近。 她侧脸擦着冰凉的石床,蔺湛屈起一腿单膝跪在其上,像是制服囚犯一般,几乎要将她压进石头里面。薛棠侧过头,少年右肩滑下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能微微缩起肩,“殿下恕罪,我没有想伤害殿下的意思。” 蔺湛低下眼,见她像某种可怜的小动物一样蜷缩着,因反剪着的姿势,背后的两块蝴蝶骨突显出来,掩在若隐若现的纱衣之下。他松开手,冷哼道“谅你也不敢。” 薛棠坐正身子,理了理衣服和鬓发,手臂酸麻无力,她感觉自己抽筋了。 “你怎么回事”蔺湛打量着她微湿的鬓角,她小小的胸脯微微起伏,正努力地平静下来。想到方才她看见自己时极度惊恐的神色,蔺湛不免有些不悦。 薛棠摸着脸,“殿下说我脸上有虫子,我自然很害怕了。” “那是骗你的。”蔺湛勾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我来看看猞猁。” 薛棠手一顿。 蔺湛挑眉“怎么,你把它吃了” “没有”她豁然站了起来,“我替殿下养的很好,也很服帖。” 那只猞猁自从半夜打翻油灯,薛棠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命人剪光了它指甲,关在笼子里,不给洗澡也不给放出去,吃了睡睡了吃,短短几日,已经胖得认不出来了。 起先,薛棠觉得一切进行得顺利,而后却越想越不对劲。 虽然健健康康的,但以蔺湛的审美,他看到后很难说会有什么好脸色。 薛棠用饶有兴趣的语气道“近日陛下赐了我巴西注进贡的木蜜,用来煎茶最是去暑,殿下也不要在这树丛里待着了,随我进屋去喝茶如何” 蔺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那也有的东西,为什么偏要到你这来喝,闲得慌吗” 薛棠“” “不过我正好也渴了,勉为其难尝一尝吧。”出乎意料地,他撩袍站了起来,又回头玩味道“你不介意我进你闺房” 薛棠摇了摇头,强颜欢笑“不、不介意。” 都屏退她的下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还能介意什么 翠微阁前有小花圃,其后也有郁郁葱葱的竹林掩映,曲径通幽,景色宜人。屋内铺着金丝菱纹地毯,窗下摆着冰鉴,珠帘相撞的声音清越如水,一股沁人心脾的薄荷脑香味扑面而来,让午后昏昏欲睡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蔺湛道“父皇真是恩待你。” 先帝与父亲互称兄弟,且不论以后的遭遇,至少现在对待薛家已是仁至义尽。 薛棠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下他意味不明的话,“陛下恩宠,我与家兄必不敢辜负” “我是说,父皇恩待你。”重音放在了最后一个字上。蔺湛拨了拨帘子下垂着的琉璃珠,又走到了案旁,见那上面摆着一副冷暖棋子,从棋笥中捏起一粒白子,在指尖把玩,“这也是父皇赐下的” 薛棠字斟句酌“我来之前,这棋子就在这了。” “那就是给你解闷用的。”蔺湛打开棋盘,“来一局” 薛棠道“我略懂棋艺,怕是不能让殿下尽兴” “我无聊了。”蔺湛自顾自地在圈椅上坐了下来,一手靠着凭几,一手指着对面,“坐。” 至今为止,他的态度很客气,还让薛棠执白先行。煎完的茶水也端了上来,里面加了木露,清香盈室,两人手边各放了一盏。屋内寂静可闻落针,幽幽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各自近在咫尺的面容,薛棠不经意间抬头的时候,正看到对坐的少年低垂着朦胧的眉眼,一手撑着案面,一手的两指夹着黑子,正安安静静地思考,居然显出几分温顺。 蔺湛抬眼“看什么” 薛棠埋头下棋。 半晌,他有点忍无可忍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的略懂棋艺,这略懂是何程度” “稍微懂一些。”薛棠十分无辜地说“先前说了,我不能陪殿下尽兴,殿下说自己无聊,那我也只好献丑了。” 蔺湛噎了一下,不耐烦地将黑子扔进了棋笥中,“那么蠢,怪不得只喜欢看那些卿卿我我的诗赋。” 薛棠一头雾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方才在假山旁看得那一本诗集。薛棠有些不认同地反驳,“如果吟诗作赋就是蠢,那翰林院里的才子们如何考得上进士” 蔺湛一噎,继而反唇相讥,“你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看诗之人蠢,不是作诗之人蠢。” 薛棠嘴角露出一抹笑,好似抓到了他什么把柄,“殿下又错了。这诗集的作者虽是匿名,但其诗作却风靡全长安城,我也是从长公主那借到的绝本呢。” 这下子,蔺湛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说的了。他往后靠在圈椅上,阖上眼眸,轻声道“匿名之作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是何身份,帮那些会考的考官筛掉一些故弄玄虚之徒。” “如若那人真是沽名钓誉之徒,那也不会特意隐去自己的姓名了。”薛棠忍不住说了几句公道话,“殿下好骑射,文人好舞墨,各有所长,互不相干,何必断人活路呢” 蔺湛眉尖轻挑,“你这么说,我倒是想今晚就把这人揪出来。” 差点忘了这人的德性,也差点忘了昨日他强行抢走自己写给兄长的信一事,薛棠垂下眼,默认了他这句话,端起茶杯,木露混着茶叶的清香模糊了面前人的身影,让她仿佛如坠云间。 “又是喝茶,又是下棋的,时间拖延够了,该带我去看猞猁了吧” 蔺湛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差点让薛棠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里,茶水打湿了前襟,浅红色的抹胸系带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像一条吐着红信的小蛇,蜿蜒在她玉如意一般光洁的锁骨上。 蔺湛避之不及地移开目光,没好气道“脏不脏擦干净再走” 薛棠忙不迭站起身,跑到屏风后,索性将弄湿的外衣脱下换了一件蜜色折枝牡丹纹的半臂,一脱一换十分迅速,再出来时,正看见蔺湛背对着屏风。他身形颀长,侧脸棱角分明,目光望着窗外的景色,不动如山,一点都没有要趁人之危的意思。 想起上回他主动将自己推开的事,在这一点上,他算是个君子。 这么说来,好像在梦中,他也没有妃子,而是将先帝三宫六院的三千粉黛全部下令陪葬。那从阴霾深宫中传出的声声尖叫,仿佛现在还在耳畔回荡。 “发什么呆”蔺湛走到她跟前,弹了下她额头,“走了。” 猞猁被锁在笼中,已经有六日了。它已经变成了半只猫,温顺地趴在树下,将脑袋搁在前爪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听到人来,只抬了抬眼皮,没有半分反应,面前的食盒里残存着半碗没吃光的小鱼干。 蔺湛眼角抽搐,指着这坨灰毛,好半晌才道“这是猫” 薛棠讪讪一笑,纠正他“这是殿下寄养在我这的猞猁。” “想好叫什么了没” “没有。”薛棠道“这是殿下捉来的,还是殿下取名吧。” “取什么名”蔺湛猛地转过身来,“你是怎么把它驯成这副鬼样子的” 薛棠顶着他风起云涌的目光,抿嘴道“把爪子剪了,锁进笼中,每日好吃好喝供着,没事让人牵着它在太阳底下溜达一圈,就能成这般温顺了。我这里风平浪静,衣食无忧,不像殿下,会时常带着它狩猎。” “当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蔺湛背过手,一脚把笼子踹了,“没爪子还活什么,炖了吧。” 薛棠“这不好吧” 她连猫肉都不会吃,吃猞猁肉,也太变态了些。 “爪子没了,可以当猫养着啊。” 笼子里的小家伙叫得可怜,它似乎还认得这个前主人,也似乎预见到了即将来临的危机,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雾蒙蒙的眼睛小声叫唤,试图唤起他的一丝回忆和同情。 “随便你怎么处置,烤了炖了都行。”蔺湛不为所动,又踢了一脚,笼子咕噜噜顺着树下的斜坡滚了一圈,“听闻这畜生还烧了你的珠帘” 薛棠点点头,“嗯”了一声,看不下他的暴行,还是跑上前将笼子扶正,安抚着小东西,“想来是它怕生又贪玩,不小心撞翻了油灯而已。” 蔺湛道“把你这拆了,才算正常。” 薛棠“” “把它交给你养,没吃草已经很不错了。”蔺湛笑了声,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你也是真有本事。” 薛棠莫名想到他让荣铨带的那句“如若死了,拿命来偿”,她没养死,但养残了,要用半条命来偿吗 “荣铨” 一道深褐色身影闪现在墙头,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高大沉默的侍卫走到他身后,跪了下来,“殿下有何吩咐” 蔺湛侧过头,“你是怎么带话的” 荣铨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属下和县主说,猞猁喜欢吃小鱼干。” “就这样” “就这样。” “领五十鞭,把这畜生剥了,给怀宁县主煲汤喝。” 薛棠怀疑自己听错了,愕然抬起头,见少年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没有冲动和顽劣的神色,喜怒无常得令人有些悚然。 荣铨一句辩解也无,只说了一个字,“是。” 然后他打开铁笼,捏着猞猁的后颈将它扯了出来,先轻轻地抚了抚脖颈处灰色的短毛,猞猁回头,用鼻子温顺地碰了碰他的手,如此和谐温馨的一幕,在薛棠以为蔺湛方才的话只是开玩笑的时候,荣铨带着老茧的手指轻轻一捏,只听得一声细小的“嘎达”,那颗小小的灰色头颅便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薛恂小时候养的一条猎犬,尚且有一个坟堆,为薛家效命几十载的老仆,亦被父亲予以厚赏,衣锦还乡。薛棠其实记得贞顺皇后,那时距离她因病去世还有一载。这位温顺和蔼的国母摸着她脑袋,对她说,以后长安宫就是她的家,她们薛家是守边戍疆的世代忠良。 她牵着贞顺皇后的手,走在甘露殿的长廊里,看到十二岁的蔺湛正将一只已经被扯断脖子的鹦鹉扔进河里,胡乱擦了几下血淋淋的手,然后一脸天真无邪地跑进了贞顺皇后的怀里。 “我不要吃” 薛棠几欲干呕,终于受不了,转身跑了回去。 蔺湛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阴沉沉地瞥了眼荣铨。 “谁让你当面杀的”他吐出三个字,“一百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没有爪子的猞猁,是没有灵魂的。当猫养着那还不如就地杀了。 “殿下,”荣铨道“要把县主抓回来吗” 蔺湛闭上眼,脑中又浮现出少女方才由疑惑逐渐转为惊恐的眼神,柔柔弱弱的,哪怕鼓起勇气和他顶嘴,也只不过虚张声势,和猫没什么两样,长不出獠牙的生物。 “不用了。”他莫名感到有些烦躁,“让她自己哭去吧。” 荣铨晃了晃手中的尸体,很没眼色地问“那要把它煲汤吗” 蔺湛额角青筋猛跳,“蠢货自己喝去” 荣铨挠了挠头,憋了半晌,道“谢谢殿下赏赐。” 蔺湛“” 接下来几日,薛棠三餐几乎不见肉,唯一令她欣慰的事,晚上也不大做噩梦了。 事实上,第一回做噩梦时,正是在住入华清宫的第三日。而在这之前,她的车架在前往骊山的路上挡住了后面蔺湛的马车,薛棠很谨慎地令车夫停下,让太子的车马先过。她从窗中望出去,却发现太子的车架是空的,而蔺湛令骑了一匹马,身边围了一众侍卫,十分迅速地从她马车旁疾驰过去。 蔺湛瞥了眼她们的阵势,问了句这是谁的车架,在得到回答是怀宁县主的车架后,他又不明所以地扔下一句话,“可真比王室公主还要阔绰。” 这句话让薛棠本就有些敏感的心变得警惕起来。 本以为皇帝会就北庭的败仗问薛恂的罪,但他反而下令让薛恂秣兵历马,避不出兵,想来也理解这一仗打得艰难,就算是胜,也当是惨胜,于结果来看,胜与败其实并无两样。 皇帝轻描淡写将这一页翻了过去,但朝中好似也有些不服者。 薛棠猜测,难道蔺湛也算一个 作为储君,与皇帝政见不合是正常的事。但他上回拦下自己写给薛恂的信件,却没有拆开看,好像又有主动放他们一马的意思。 她盼着早日回到宫中,这样才能安然无恙地给哥哥写信。 好在,皇帝也在盼着回宫处理政务。在华清宫住了一个月,已经是九月末,秋风催暑气,天色转凉,离行前一晚,皇帝在飞霜殿摆下宴席。 在座都是皇亲国戚,不同于宴请群臣,这回的晚宴便显得散漫了许多。下排首席自然是国舅郑延龄,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位锦衣玉服的公子。崔皇后一系又有左翊卫大将军崔见章和他的一双儿女。 崔氏最显赫的一支当属追溯至三国时期的清河一脉,而崔皇后却是鄢陵崔氏出身,祖上便有式微的迹象,到了现如今,族中子弟偶有官至六品者已难得一见。 崔见章以武举入仕,从六品千牛备身做起,到如今正二品的左翊卫大将军领管北衙羽林军,再加上妹妹入宫为后,一路让崔家的地位水涨船高,直至如今与郑氏齐头并进。 坐在薛棠对面的少女与她年龄相仿,穿着一袭盘绦纹的翻领胡服,长发干净利落地在头顶盘成髻,显得格外英姿飒爽。这是崔家五娘崔琉,她身边坐着一名正与旁人推杯换盏的年轻男子正是四郎崔毓。 皇帝一身赤黄色常服,面白微须,体态有些丰胖,在行宫修养一个多月后,气色重又健朗了几分,身旁坐着一身细钗长裙的崔皇后,右手边是汾阳长公主。 一曲笙歌完了,皇帝神情却有些恹恹,“都是自家宴会,不必拘束,你们想想有什么好玩的,给朕助助兴,怀宁你说呢” 薛棠被点了名,咽下刚塞入口中的一口冰酥,等那团雪融化在口中,才用丝帕掩了掩嘴,“回陛下,我觉得不如” “不如玩飞花令吧。” 自己的想法被别人说了出来,薛棠有些疑惑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一回头,只见崔琉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五娘这主意好。”皇帝龙颜大悦,“速去拿羯鼓来。” 薛棠一如往常地不想和崔琉争,朝她笑了笑,又回了自己的座位。 少时,一名身着水红色大袖衫的女伎在殿门旁坐下,腰间挂着羯鼓。由于没有桃花,内侍便在外面折了刚开的桂花枝做替代,呈给皇帝。 皇帝笑道“朕做了句子,你们都要奉承朕,这不好玩,朕看着你们玩就行。把花枝递给郑公,让他出题吧。” 郑延龄方要出席,崔四郎便道“等一等。” 皇帝眉一挑,“四郎有话要说” 崔毓起身拱了拱手,道“回陛下,郑公是两榜进士,状元出身,十七郎更是在翰林院供职,名满长安,这父子都是奇才,摆明的欺负我们嘛。” 薛棠目光往郑延龄身旁那锦衣公子身上一瞥,这才记起来,原来这位就是元和二十三年已未科的状元郎郑湜。郑氏名门显赫自不必多说,这两父子本可以凭借父荫入仕,偏偏走了科举之道,还双双夺魁,这长安第一世家真是名副其实。 不过联想到那个奇怪的梦境,薛棠的心里多少有些膈应,甩甩头将这不合时宜的想法甩了出去。 郑延龄年至不惑,长髯飘飘,清俊儒雅,被崔毓摆了一道,也不生气,朝皇帝道“既如此,臣也不掺和这些年轻人了,酒令让他们出,臣就当个裁判,陛下以为如何” 郑延龄作为礼部尚书,时常主持长安会试,完了还替皇帝主持进士们的琼林宴,眼光自然独到,皇帝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崔毓笑了两声,“那十七郎,也要手下留情啊。” 郑湜微微一笑,朝他回礼,目光却朝薛棠飘了过去,见她也在看着自己,嘴角的笑意不免又扩大了几分。 他每年的大宴上都能看到这个女孩,她的兄长薛恂也时常登门拜访自己的父亲,对于这位怀宁县主,郑湜了解得居然比自己族中女眷还要多。 只是这小姑娘好似不怎么说话,脸上虽常挂着笑意,但眉宇间却有一份落寞,向来多愁善感的郑湜觉得,她父母双亡,兄长带兵在外,一定是觉得这宫中没一个体己人就像现在,她一碰到自己的目光,就低下眼缩了回去,很是腼腆。 蔺湛一手支颐,意味深长地看着郑湜,“十七郎可是在想怎么出酒令” 郑湜被这一声拉回思绪,拜道“臣不敢僭越,还请殿下出酒令。” 蔺湛不喜这种花花肠子,深宫内外人尽皆知,郑湜初出茅庐,一时间忘了这茬,见他久久不答,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这酒令也得有讲究,不能太难,否则除了十七郎,或许谁都做不出,若是太简单,个个都能编排几句,就没有看头了。”崔皇后适时开了口,“不如让妾来” 她的话被蔺湛打断,“取纸墨来。” 崔皇后面色微不可见地一变,皇帝脸一冷,沉声道“你坐下。” “父皇误会了,我怕母后会偏心。”蔺湛站起身,对上座行了一礼,笑意里挑不出半分虚与委蛇,甚至只是少年人的顽劣而已,“郑公与崔公都是儿臣的舅舅,儿臣来出题,最公平不过。” 不只是崔皇后,连崔见章的面色也黑了一半。崔毓吊儿郎当地玩着金酒杯,崔琉的目光则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蔺湛。 大殿内笙歌早已停下,除了几声微不可闻的回音,再无它响。 “一个酒令而已,何必争来抢去的,多没意思。”汾阳长公主望着皇帝笑道“皇兄就让湛郎试一回,从小到大,我还没看过他作一句诗。” 见长公主开口,皇帝面色稍霁,放在案下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崔皇后,露出一抹笑,“他只要不出什么刀枪剑棍就行。” 少顷,内监取来纸墨。蔺湛微微沉吟一番,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字,然后让人展示给众人。 只见那两个字却是飞、红。蔺湛自小习飞白,笔力虬劲又飘逸自然,这样奇崛的笔触写下这两个字,倒另有一番柔和的风情。 汾阳长公主笑道“湛郎喜读兵书,我还以为这回的酒令该是较为硬朗的字眼,未想却甚是温和如水,也好也好,边塞诗并非主流,你们这群整日舞文弄墨的,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薛棠以一个洞若观火者的姿态,目睹了这一出好戏。蔺湛打了崔家的脸,却也并未照顾郑家多少,而汾阳长公主这个做姑姑的,却尽力维护着侄子,也是代表了皇帝的意思。 蔺湛写完,便将笔扔到一旁。 二字定下,便是击鼓传花。女伎手如白雨点,鼓声便若阵阵惊雷,在大殿内回响,骤然停下之时,那支幽香四溢的桂花正传到了郑湜手中。 崔琉拍手笑道“巧得很,大才子十七郎哥哥打头阵,咱们接下来可都是狗尾续貂了。” “五娘过誉了,郑某也只是抛砖引玉而已。”郑湜谦逊地说完,目光习惯性地在殿内逡巡一圈。大殿两侧有两个巨大的人工湖,初秋寒冷之际与汤泉殿的温泉水相通,温暖如春。岸旁栽植着绿柳,因殿内温暖,到了九月居然还在抽着嫩芽。 薛棠坐在一棵柳树边上,蜜合色折枝花卉妆花斓裙,臂间挽着藕荷色薄纱帔子,含苞待放一般。 郑湜思忖片刻,朗声道“飞絮逐春水,红粉弄蒂桃。” “飞、红”皆在第一个字,与飞花令的规矩严丝合缝,皇帝品度了一番,赞道“不错,十七郎起了个好头。” 郑延龄拿赞许的目光瞥了眼自己的儿子,郑湜却有些心不在焉地坐下,频频望着薛棠。 崔毓问道“前一句与此处柳絮乱舞的景象倒是十分契合,只不过红粉弄蒂桃又是何意” 郑湜笑了笑,并未将薛棠供出来,而是指了指那敲羯鼓的女伎,道“后半句里的美人,指的自然是这位女郎了。在下抛砖引玉之作,还得请各位多多指教。” “红粉”自然指的是佳人,“弄蒂桃”则指佳人摆弄蒂桃头饰的娇酣模样。这位郑公子果然是长安城风流人物,才能想出如此生动形象的画面来。 那女伎见众人看了过来,娇羞地低下头,并朝郑湜抛了个眼波。众人仔细看了看,发现她发髻低垂,只用丝绦系着,并未簪花,想来“蒂桃”只是郑公子凭空想出来的意象而已。 蔺湛将这单方面的眉来眼去尽收眼底,眸中浮现一抹戏谑的笑意,喊来一名内监,耳语几句,内监匆匆退下。 第二轮鼓声停住时,桂枝到了薛棠的手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所有目光都聚集过来,薛棠胸有成竹,并不是怎么慌张。除了进士的琼林宴规定必须自己作诗,其余酒令只须吟出符合规定的诗句便可,郑湜这样的才子自然另当别论。薛棠沉吟了一下,道“酒色朱颜浅,离情飞絮低。”注 皇帝笑道“这句子也不错,只不过寄予的情感太压抑了些,是谁作的” 薛棠答道“回陛下,我是在书中看到的,觉得好便记了下来,只是那诗没有作者。” 一旁正在剥葡萄的崔琉抚掌道“不错,不错,怀宁这句和十七郎哥哥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好像在哪听过呢” 薛棠朝她扯起嘴角笑了笑,当她是耳旁风,“五娘休要取笑我。” “开个玩笑,你这就不高兴了”崔琉将葡萄扔进嘴里,见她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也不生气,手臂撑着两腮,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向你赔不是喽。” 女孩间开玩笑的话,帝后和长公主几人自然没放在心上,但郑湜白皙的脸却微微发红。 “怀宁不知道作者是谁,我知道。”懒洋洋的声音从上座传了下来,几人循声望去,只见蔺湛斜倚在圈椅上,一旁的灯树将他衣服上的金线联珠纹照得熠熠生辉,“翰林院的事务太枯燥,容不下才情四溢的十七郎,于是隐姓埋名,出了一本诗集,在长安坊间大为流传,怀宁县主那也有一本,这句诗估计是十七郎作的,是也不是” 他语惊四座,郑延龄搁置在案上的手紧了又紧,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你是你写的” 郑湜自幼聪颖,才比天高,郑延龄让他进翰林院,下一步其实是想让他担任东宫属官,等蔺湛继位,便可入阁为相。 但,郑湜有世家公子和文人的通病,便是不屑权势,郑延龄好不容易让他入仕为官,结果他小子居然在暗戳戳写情诗 郑延龄一贯云淡风轻的脸终于涨红了一次。 “父亲,我”郑湜立刻站了起来,百忙之中瞥了眼薛棠,见她低着头不在看自己,心中不禁失落至极,只觉得今晚闹了个笑话。 郑氏家风甚严,他闲暇时将之前偷作的诗编成诗集,在一次酒宴上偶尔和友人谈起,友人借去一阅,暗地里抄了一份,一传十十传百,怎么会想到在长安城传那么快 郑湜撩袍跪了下来。 皇帝擦了擦胡子上因笑喷而沾到的酒,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赶紧起来。延龄也别太苛责十七郎,怀宁,你哪里得来的诗集什么时候也给朕看看。” 汾阳长公主掩嘴笑道“是我给的,这孩子居然把我也瞒在鼓里呢。” “好事嘛。”皇帝道“谁说进了翰林院不能作诗,以后写了新作,朕要第一个看。” 郑湜松了口气,拜道“谢陛下。” 起身回座,郑延龄的脸色始终未见好转,瞥了眼挑起戳穿这窗窟窿的蔺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储君,真是难伺候。 而作为舅舅,他也一直不懂自己这侄子的心思。 但他这样直接挑明了真相,皇帝虽然没有发怒,反而兴致更甚,然而,暗中已将郑湜看作是行为轻浮的御用文人,而非以后出将入相的宰执之臣了。 自然也难为太子侍读。 薛棠受的牵连也不小,对面崔琉看她的目光愈发暧昧起来,就差向全天下布告堂堂怀宁县主与郑家十七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然怎么如此喜欢他的诗,以致于张口就来呢 她脸颊发烫,郁闷地瞪了眼罪魁祸首,却发现蔺湛也在朝她看来,用口型朝她说“抱歉”脸上却挂着轻蔑和散漫的笑。 薛棠移开目光,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戳了戳化了一半的酥山。 戌时一刻,夜色已完全降了下来,一轮单薄的月亮嵌在空中,连洒下的月辉都十分清冷,碧溪湖风平浪静,偶有夜风吹来,杨柳轻拂,扫过湖面时掠起阵阵涟漪,石龛中亮着灯在树丛掩映下显得幽弱破碎。 薛棠从宴席上出来,不知不觉便到了这处地方。 “那日说的话,现在想来如何”蔺湛不知何时站在了石龛旁,从身后透出的光勾勒出高挑挺拔的身形,他好整以暇地抱着手,“那还真是个无名之辈了。” 薛棠明白他是在反讽自己,以为他还在记恨着自己将猞猁养残的事,不无愤懑地控诉“殿下是故意的” 那日她直接跑回了房间,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满脑子都是那被自己养得格外温顺的小动物惨死在眼前的场景,忘了将蔺湛撂在了院子里,事后他没来找自己问罪,也没送来猞猁汤,让薛棠松了口气。 蔺湛漫不经心道“多大脸,谁要搞你” 薛棠“” “郑湜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膏粱子弟,绣花枕头而已,郑延龄想让他到我东宫做官,呵”蔺湛嗤笑,忽然弯腰凑近薛棠,盯着她的眼“我跟你讲这些,你不会转眼告诉郑相吧” 蔺湛给崔皇后放冷箭,她能理解,不过郑延龄那可是贞顺皇后的哥哥,他的亲舅舅,目前为止,鞠躬尽瘁,言行端正,稳坐着左相的位置,无人能撼动。 冷冽的苏合香又猛然萦绕在了鼻尖,薛棠背后凉飕飕的,摇了摇头。 她杏目圆睁的样子,像是温顺的食草动物,眼角一簇睫毛微微翘起,无端又带了几分妩媚。蔺湛难得弯了弯嘴角,摸摸她头发。 “殿下别摸我头”薛棠忍不住抗议,下一刻忽而被蔺湛捂住了嘴,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她扯到石龛后面。 一阵脚步声传来,人影从草木上缓缓滑过。 薛棠身子矮,看看能被石龛挡住,蔺湛则需蹲下来才行,他仰头看了看站着的薛棠,甚是不习惯,也强行把她扯了下来。 “今日那击鼓的女伎,陛下看上去好像很是喜欢。”一个听上去很耳熟的声音,“奴婢查了下,她是从教坊司出来的,善击羯鼓,舞跳得不错,家世也清白。” 紧接着,崔皇后略显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今晚就引荐给陛下去吧。” 此引荐,自然非彼引荐。 薛棠倏地瞪大了眼,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能伸出头去看外面的情形,只能偏头觑了眼身旁蔺湛的神色。他面上波澜不惊,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一片枯萎的落叶,连眼角都没动一下。 薛棠在宫中住这么久,自然也能听到一些传闻。传言说崔皇后入主中宫多年,却无一子半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平头百姓如此,更何况是在天家。崔皇后自责不已,自请皇帝废了自己,皇帝没同意,崔皇后便帮着物色家世清白的美人扩充后宫,开枝散叶,还时常带后妃去佛堂求子。 因而不少人都称赞,崔皇后有贞顺皇后的遗风,温良贤淑,雍容大度,担得起一国之母。 后来薛棠隐隐觉得,或许这不是崔皇后的问题,皇帝缠绵病榻,整日药不离口,倒更像是他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传闻归传闻,自己听到的又是另一码事。联想之前崔皇后还给蔺湛送宫女的事,她真是太“无私”了。 直到脚步声离去,两人还蹲坐在地上。薛棠悄悄冒了个头,见人已经走了,才弯下腰对蔺湛道“殿下,皇后走了,我们要不也”也走吧 她真怕自己知道太多,蔺湛一个不爽在这小树丛把她“咔擦”了。 皇帝就他一个独苗,犯了再大的错,也不会废储君,倒是薛家这半个外戚,很有根除的必要。 薛棠身上有一股清香,一靠近闻得更清楚了。蔺湛抬起眼,眼底阴霾逐渐隐去,“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薛棠抬起袖子闻了闻,她向来没有熏衣的习惯,也不会随身佩戴香囊,回忆了一下,才记了起来,“是早上梳头时,擦的玫瑰露。” “刺鼻。” 薛棠愣了一下,嘟哝道“那下回不涂了,省得熏晕了殿下。” 蔺湛一本正经道“换广藿香。”见薛棠又愣了一下,又道“没有没有我送你一盒。” “我有的。”薛棠抢着说道。 蔺湛这才挑起一抹笑,抬手捏着她下颌,她小小的樱唇上涂了一层蜜色的胭脂,在灯光下像泛了一层水光,让人忍不住一亲芳泽。“真乖。下回别抹胭脂,我也不喜欢。” 拇指上的玳瑁戒膈得唇下的肌肤有些疼,他似笑非笑,语气里藏着一抹阴冷,薛棠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凭什么要迎合他的喜好,受他摆布 “还有这朵珠花,我也不喜欢。”蔺湛抬手碰了碰她鬓角的素馨头花,倾身在她耳畔道“红粉弄蒂桃,那女伎头上没带花,郑湜编出这蹩脚的理由,当我是瞎子吗” 薛棠瞳孔一缩,忍不住摸向珠花,却不小心摸到了蔺湛冰凉的指尖,她仿佛被咬了一口,迅速缩回手,磕磕巴巴地解释“或许、或许是巧合,郑公子的诗里,都是这样写的。” “你把他的书读了几遍” 薛棠自然不能说自己翻来覆去读了十来遍,差不多已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她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摆出一副不确定的语气,“大概一遍两遍吧” 蔺湛挑了挑眉,没有拆穿她。 “荣铨。” 话音刚落,这神出鬼没的侍卫像一道残影闪到薛棠面前。蔺湛指指她,“送她回去,别在半路被叼走了。” 什么跟什么薛棠有点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但还是拜谢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此处离翠微阁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 “要我亲自送你回去”蔺湛笑了笑,在“亲自”上加了重音。 薛棠认怂地妥协了。 荣铨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一句话也不讲。幽幽灯光下,他脖颈后露出的一片皮肤上露出几道狰狞的伤疤,犹如蜈蚣蜿蜒其上,一路爬进了衣领里,光是瞥一眼就十分狰狞。 这疤痕,像是新的。 薛棠小声问“荣侍卫,你颈后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荣铨侧头瞥了她一眼,“是殿下赏我的一百鞭。”话语中没什么感情,像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蔺湛这变态。 荣铨跟了他好几年了,似乎从薛棠记事起,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蔺湛,据闻是某一年与突厥大战,押送至长安的众多俘虏中的一个,因长相完好,筋骨结实,便留下来当禁卫培养,一来二去,又被贞顺皇后挑中,索性留他在身边了。 薛棠忍不住问“那猞猁对殿下很重要吗” 荣铨歪头想了想,月色下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看上去异常冷漠,像一根会说话行走的木头。 “不知道。”他想了很久,又道“陛下不让殿下养猞猁这种凶猛的动物,殿下只好找您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薛棠沐浴过后,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妆台前,铜镜中她的脸色显得有几分苍白。 绿鸳捧来几个檀香木制成的小圆盒,放在她面前,然后将盒中的香露倒进温水中,拿梳子蘸了水,欲给薛棠梳头。 薛棠像是猛地回过了神,按住她的手,“别用玫瑰露。” “县主不喜玫瑰露,那要用什么” “用广藿香吧。”薛棠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三个字,“以后不要用玫瑰露了。” 绿鸳应了声,迅速下去换广藿香来。 按照荣铨的说法,那日蔺湛捉了这支猞猁后,不小心咬伤了一位宠妃,这宠妃自然是哭得梨花带雨,明面上不敢责问储君,当晚侍寝的时候吹了一阵枕头风,皇帝便命人传话,让蔺湛将这猞猁处理了。 “处理”的意思有很多种,杀了,放了都行。 皇帝虽然宠爱妃子,但也不会因一个女人和储君翻脸。蔺湛便想出了这招暗度陈仓,至于为何是薛棠,除了她那日撸猫的姿势十分熟练外,还因为她的住处比较僻静,最重要的是,她性子软,就算猞猁把她家拆了,她也不敢去皇帝跟前挑拨离间。 薛棠将梳子一扔。 好气哦,在蔺湛眼里,她就是一个用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吗 事实证明,这“软柿子”靠不住,把“老虎”养成了“猫”,蔺湛立刻翻脸,一改之前对宠物亲昵的态度,直接把它杀了,还炖汤给了荣铨喝,喝完再领的一百鞭。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现在有皇帝和长公主的庇护,但皇帝宫车晏驾之后,蔺湛登基 薛棠手紧了紧,指甲掐入了手心。 要是她能取得新帝的信任呢 回宫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薛棠从枕头底下翻出那本诗集,犹豫再三,还是准备带回宫再处理,留在这里,难保不会有后顾之忧。 幸而皇帝对此事并不在意。 薛棠正欲上车时,一个声音从后面喊住了她,“怀宁县主,请等一下。” 郑湜面色微红,低着眼不敢与其对视,只深深行了个礼,“昨晚的事,未向县主好好道歉,郑某一时疏忽,连累了县主,还请县主恕罪。” 他仍是一身烟青色广袖斓袍、腰系玉带的打扮,从他身上似乎能窥见郑延龄年轻时的风姿。郑延龄以翰林学士入阁为相,以郑湜的才情,哪怕因这次的事贻笑大方,于他的仕途而言,也不过是一点小风小浪。薛棠有些恍然,他们以后真的会成为薛家的掘墓人吗 她也行了一礼,“郑公子多虑了。陛下知道这是误会,所以并未苛责于公子,公子也别太放在心上。” “有县主这一番话,郑某便放心了。”郑湜笑意清浅,看着她提着裙角,撩开车帘走入车内,纤细的腰肢像是折弯了的花茎,帘内扑出一阵幽香,随即被吹散在风中。 直到马车开始起行,郑湜才从凝视中回过神,一拉缰绳,重又翻身上马。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注1 西市毗邻崇仁坊,都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宅邸,因而西市胡商云集,以兜售贵重品为主,行人车马也同样络绎不绝。除了香粉珠宝衣料的店铺,在坊西还有一些卖飞禽走兽的西域商人,汾阳长公主的猫是大食商人进献的,在这里也并不罕见。 地上的商铺开得如火如荼,地下同样有赌坊和贩卖新罗婢和昆仑奴的地方,西市属长安县,与东市的万年县划区而治,因这些地方的背后势力扎根于朝廷,县令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敢严加治理。 一辆马车在此处停了下来,马车顶上罩着绣有团窠纹图案的锦缎,四角处坠着鸾铃,车壁上烫着的鎏金印记昭示这是从宫里出来的,行人见之,纷纷退避。 薛棠戴着帷帽,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胡商的店铺窄小,两排铁笼放在过道处,一条浑身漆黑的猎犬闻到生人的味道,冲她狂吠起来,将其余正在闭目养神的生物吵醒,挂在上头的鸟笼里的鹦鹉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老妖婆老妖婆” 绿鸳被吓得躲在了薛棠身后,“县主,我们真的要来这亲自挑吗让下人们随便选一条不好嘛呜” 薛棠也腿软,“这样、这样才有诚意啊。” 店铺老板见来人居然是个女孩,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不过见到她身后随即跟上来的几名侍卫后,又咽了口口水,迎上来问“这位小娘子要挑什么这边有怛罗斯的猫,还有夜秦国的兔子” “猎犬。”薛棠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一旁正冲她狂吠的狗,“不过我要幼年的。” 再送猞猁,就显得有些东施效颦了,幼年的小猎犬也是很可爱的。 挑挑拣拣不下一个时辰,一晃眼已经到了傍晚。薛棠从铺子出来时,腰酸背痛,眼花缭乱,一时头晕目眩,分不清南北。马车空间宽广,笼子上面罩了一层红丝绒毯子,安安静静的,看上去很乖。 “这么乖,殿下会喜欢吗”绿鸳也知道她们这位储君的品味喜好和常人不同,上回主人辛辛苦苦将小猞猁洗得干干净净,养得肥肥胖胖,结果居然炖汤了 薛棠靠着车内的绒毯,将帷帽摘了,脸上罩着香帕,有气无力道“五十两黄金暂且信了那胡商的鬼话吧。” 马车忽地一颠,薛棠的额头磕到了窗沿上,下意识摁住了笼子,“怎么回事” 车夫的话从外面传来,“回县主,前面有人在斗犬,咱们过不去了。” “什么”从没亲自领略过聚众闹事的薛棠对乌合之众有了新的认识,她撩开帘子,只见得堵在路中的人身上都只穿着麻布衣衫,衣服的下摆揣在腰带里,脚上的乌皮靴“伤痕累累”,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犬吠。 薛棠身前的笼子也动了动,发出几声呜咽作为回应。 天际只剩了最后一丝晚霞,再不回去,宫门也快要关了。况且她只带了几个人,如若强行与这些凶恶之徒起冲突,只怕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可不管你的身份,相反,如果知道是宫里的贵人,只会群起攻之。 薛棠有些焦急“能不能绕道” “不行,前后都是人。” “前面可是怀宁县主的马车”正这时,一道声音突然传了过来,伴随着一阵轻快的马蹄,一只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薛棠下意识想去拿帷帽遮住面容,见那人是崔毓后,不由得稍稍放下心,在这种闹腾的地方,遇到熟人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她微微点了点头,“崔四郎怎么也在这” 崔毓穿一身窄袖的绯色袍服,手肘、腰封处都有兽皮作护,闻言他扶了扶腰间的长刀,笑道“县主忘了,我是金吾,今日是我巡逻。” 他老爹管着北衙禁军,崔毓在其手底下当个金吾卫,不足为奇。 崔毓看了眼前路,敲了敲车壁,“县主不介意的话,下车随我走,巷口处有几匹马,可以骑马回宫,只是绕了些远路而已,总比在这堵着强。至于县主的马车,先让车夫侯在这,等这帮人散了再驶回去也不迟,如何” 薛棠犹豫了一番,最终点了点头。 她带上帷帽,绿鸳将笼子抱下来,立刻便有侍卫接过,小心翼翼地举在手里。崔毓的目光在上面瞟了两下,然后回到薛棠的被薄纱挡住的脸上,“县主,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薛棠思忖了一下,“挑宠物。” “我记得西域每年进贡的那些还在皇宫内苑里养着,县主何必大费周折来这里亲自挑选” 崔毓作势去掀开那上面的丝绒毯子,薛棠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臂,“只是条小狗罢了,它怕生。” 话音刚落,笼子里也很给面子地传出几声小小的犬吠,似是因陌生而危险的环境而呜咽不停,听声音是条胆子不怎么大的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康国进献的那些只有巴掌大小的“猧子” 注2或是高昌国小巧伶俐的叭儿狗,都是长安贵女们喜欢的宠物。 崔毓看着薛棠按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白皙柔软,在绯色衣袍的映衬下犹如冰砌玉雕,五指上透出淡淡的粉色,如若包裹在掌心,定然正正好。 薛棠将手缩回袖中,“崔四郎” 崔毓回过神,牵过马,笑道“我尽快把县主送出去。” 一行人逆流而上,那一顶帷帽仿若浊浪中一点白色泡沫,在高处看得格外清楚。 荣铨抱着刀坐在屋顶,习惯性地往下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这一群人身上,脸上露出一瞬间的疑惑,似乎在回忆着这名少女的身份。 “怀宁县主” 他终于想了起来,一个打挺站了起来,一路跟上。 崔毓正待将薛棠扶上马,却见她撩起衣袍,一个人踩着马镫便已翻身上马,帷幔翻飞间,依稀可以看见薄纱下露出一抹尖润的雪色。他扶了个空,只好收回手,“路上危险,不如我来送县主入宫” 薛棠看上去弱不禁风,但骑马还是一把好手,只是平时因顾忌身份不能随意抛头露面才一直乘坐马车。不出意料,她婉拒了。崔毓不免有些失望,眼角瞥见屋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侧头定睛细看,见一抹深褐色明目张胆地站在屋顶上。 他扶刀的手紧了紧,扯出一个笑,“县主路上小心,我就只送到这。” 薛棠也笑了笑,“多谢四郎相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元和二十三年九月上旬,天下旱灾频繁,皇帝在华清宫避暑回宫,迎接他的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一时间刚养好的病旧疾复发,次日便因头风卧床,御医进出络绎不绝,诸事交由东宫代议。 太子代议朝政已非首次,群臣按部就班,并无异议。只有奏疏上疏的官员将奏疏交由中书门下审议,有要事禀报的及东宫属官于明德殿内议政。 八月,关内道泾州的安定、灵台大旱,九月至今,又有灵州的灵武、怀远二县及陇右道武州、凉州大部分地区遭受旱情,太仓无储,内府殚绌,州县流移者甚众。众臣议来议去,只得按着往年的法子,让这些灾民往其他州县逐食,再徐徐拨款,当务之急是压下这些灾县蠢蠢欲动的民变。 祸不单行,今冬皇帝居住的南熏殿因内监生炭火时疏忽,将殿内的珠帘案几等物烧了个一干二净,南熏殿也毁了半壁江山,工部亟需拨款修葺寝宫。户部以民生为重,工部以君父为重,谁都不肯让半分步。 蔺湛撑着下颌,兴致恹恹地看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他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并未发现郑延龄的身影。 据闻他自华清宫归来,也病了一场,和皇帝前后脚的功夫,也真是巧得很。 “抓住了” 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忽然插进来另一道声音。 荣铨一个飞扑正跪在大殿中央,身下压着一条两尺来长的幼年猎犬,银灰色的毛发,只右眼一周有一片黑色的毛发,小鹿一般漆黑而又雾蒙蒙的双眼打量着周围的人。 众臣纷纷被这不速之客惊得退后一步。 荣铨抬头环视了一圈,等见到上座阴着脸的蔺湛,才猛然醒悟,一个鲤鱼打挺,一条胳膊夹着幼犬,“砰”一声磕在地砖上,“属下死罪” 众臣目瞪口呆地砖磕裂了 蔺湛豁然站了起来,冷声问“怎么回事” 荣铨的额头居然毫发无损,指了指怀中的幼犬,“属下并非不知殿下正议政,只是这畜生径直闯了进来” 一个大臣低声嘀咕道“西苑的牲畜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荣铨耳力很好,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转头回答“这是怀宁县主托人送来的。” “怀宁县主”诸臣面面相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燕郡王的妹妹。 蔺湛目光在那条蜷缩成一团的幼犬身上扫了两眼,揉了揉太阳穴,冷声道“滚下去。” 荣铨抱着幼犬欲离开。 “畜生留下。” 幼犬被小心地放在了地上,它看上去才几个月大,毛色鲜亮,四肢劲瘦,双眼中带着惧意,将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怯生生地望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人。 几个正在侃侃而谈的官员被打断了话,一时想不起来方才说了什么,惊疑错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蔺湛走上前,捏着幼犬颈后的皮毛将其拎了起来,脸上却没了方才的惊怒,饶有兴趣地举到自己面前打量了一眼,然后将它送到了一名身着紫袍、腰佩紫金鱼袋的中年官员面前,“徐尚书,你认得这是什么猎犬” 那名叫徐琦的官员正是主张先给皇帝修葺寝宫的工部尚书,被突然凑上来的狗爪吓了一跳,忙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下才道“如果臣没有看错,这应是怛罗斯进贡的灵缇犬,这只是幼年犬。” 蔺湛“哦”了一声,“是吗灵缇自汉以来在中原几已绝迹,我都不认得,在场诸位也不认得,你一个工部尚书居然认得” 徐琦没空去管为何好好地谈着国事,太子却突然将话题切换到了狗上面,只好讪笑道“臣以前在鸿胪寺做事,西域、东瀛、南蛮各国进贡的猎犬,都有一些认知” 蔺湛似笑非笑“听闻你还送了不少珍玩给崔大将军” 徐琦面色一变,他身后站着的几名言官咳了几声,提示着自己的存在。他拜道“殿下误会了,那回是崔公四十大寿,臣只是送些薄礼而已。” “徐尚书的所谓薄礼就是价值连城的金精玉髓”明白了太子的暗示,这回开口的是户部侍郎兼左庶坊左庶子韩旷,出列道“徐尚书既要讨好着大将军,又得兼顾工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完了还要拿什么致君尧舜上做借口,尚书这么说,可是要将君父置于梨践百姓的境地” 韩旷是左隶门下省拾遗出身,言辞犀利,句句夹枪带棍,徐琦这个鸿胪寺丞出身的堂堂工部尚书一时竟有些招架无能,转头朝蔺湛道“殿下,这纯属空穴来风,以讹传讹,金精玉髓乃是拂林贡品,千金难求,臣与崔公不过点头之交,怎么送得起如此贵重之物” “你身为鸿胪寺丞,自然有本事假公济私,借花献佛了。如今争着抢着为陛下修殿宇而弃天下黎民于不顾,你敢说不是为了讨好崔国舅” “殿下恕罪”徐琦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将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臣万万不敢,臣一片赤忱之心只为了圣上。圣上为国事所累,自行宫归来便缠绵病榻,若不加紧修葺南熏殿,圣上无安栖之处,恐加重病情。殿下为储君,理应忠孝君父,即乃忠孝天下矣。” 关内道、陇右道民风多剽悍,旱灾、水汛也不是一回两回,只需照着往年的法子,让他们往诸州逐食便是,在元和十年、元和五年以及先帝麟治二十一年,也都是如此。” 他身后的几位臣子面有怒色,斥道“此一时彼一时,关内、陇右一些灾县已经激起了民变,到了这时候不放粮赈灾,难道等着他们打到京城来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周一十五行道,也不是只有关内道和陇右道,今年的旱灾较往年稍为严重,但还没到自乱阵脚的地步,往诸州诸县已是足矣。”徐琦缓下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诸位且静下心来,我也没说不放粮,只是事分轻重缓急,难道就为了这一双手都不到的州县,要让圣上这一年都不能好好休养没有休养之所,又何来圣体安康咱们为人臣,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殿下是孝子,必然明白臣说的话。” 众臣的目光又放在了蔺湛身上,他却正低着头,逗弄着怀中的幼犬,见徐琦又低下头去,才问“说完了” 徐琦咬了咬牙“回殿下,臣该说的,都说了。” 蔺湛俯身,将他的奏折放到了他面前,“那就如徐侍郎所说,先拨款修南熏殿,再赈济灾县。至于那些闹事的乱民,首领杀了,其余关押各县大牢。” 徐琦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蔺湛已经抱着幼犬走了出去,灵缇犬幼小的脑袋搁在他肩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殿内这些呆若木鸡的人。 “胡闹”过了良久,中书门下省的补阙拾遗摔了笏板,他们只是言官,大事上插不上嘴,只能由着那些三品大员谄媚讨好,歪曲国事,每回进言弹劾或是不了了之,或弹劾之人第二日便被流放到南蛮之地做九品县令。 “天下饥迫如此,百姓嗷嗷待哺,陛下想的居然是修自己的宫殿杀了乱民首领,还会有下一个首领,根本是治标不治本” “慎言。”一名穿绯袍的五品官压低声音,他将奏折重新塞回袖中,看着正从地上站起来整理衣袍的徐琦,“他当年做鸿胪寺丞,可是专挑着那些貌美的胡姬往崔公宅邸送啊” “郑相公为何不进一言” “还不是因为十七郎的事,这几日闭门不出,太子毕竟年轻,没了亲舅舅辅佐,也无法抗住压力。” 晨钟敲响,浑厚如梵音般的钟声飘荡在宫城间,撞开了天际万里云霞,也撞开了长安一百零八座坊市的大门。众臣走出明德殿,三三两两下白玉石阶,从远处望去,只见得紫绯相间,炳炳麟麟,脸上大都是激愤不平之色。 蔺湛坐在紫云阁前的台阶上,身旁单膝跪着荣铨。 “是怀宁县主派人送来的。”荣铨禀报“属下昨天傍晚看到她在西市,因遇到了一群正在斗犬的地痞挡道,后来跟着崔四郎走了另一条路,骑马回宫。” 蔺湛聚精会神地摸着灵缇的小脑袋,一会撑开它眼皮看看,一会扯了扯它耳朵,根本没听他在讲什么,皱眉道“它怎么叫都不叫” 刚才在朝堂上,他还指望着这小家伙朝着徐尚书的鼻子来一口,结果缩在他怀里一声都不吭。 荣铨眼睛一亮,“殿下要炖了吗” 蔺湛“” 手下的幼犬似乎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可怜又惊恐地看了两人一眼,忽然趴下身子,蔺湛下意识想把它抱起来,幼犬忽地回头咬了他一口,挣脱禁锢,撒开劲瘦的四蹄,宛若一道银灰色的闪电,一下子蹿得无影无踪。 灵缇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 薛棠自昨晚将它买回之后便发觉了。 它会安安静静地趴在笼子里,拿可怜兮兮地眼神拷问你的灵魂。薛棠见它乖巧,一时恻隐之心发作,打开笼子,它便猛地蹿了出去。宜春阁的宫女们全体出动,翻山倒海,最后在一个八宝妆匣后找到了卡住腿的幼犬。 薛棠正在室内用着早膳,忽然听见外头绿鸳一声尖叫。 “县主,它它又回来了” 薛棠放下筷子,“什么回来了” 绿鸳指着桂树“它在上面。” 银灰色的身影趴在树叶间,从罅隙中露出两只黑葡萄似的鹿子眼。 狗还会爬树吗薛棠头都大了,“它怎么又回来了” 绿鸳猜测道“这小家伙聪明得很,想来是闻着气味原路返回的。” 桂树下是一座两人高的假山,小家伙应该是先跳上了假山,然后爬上树,现在不敢下来了。 薛棠早没了用膳的心情,饭也不吃了,命人将木梯搭在树下,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木梯,才刚刚踏出第一步,灵缇便冲她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将那宫女吓得摔在了地上。 “我来。” 薛棠昨晚亲自给它喂水喂肉,想来感情也应当比常人深厚一些。她想不通东宫那是怎么让它给跑出来的,但当务之急是要把它抓下来,不能由得它乱跑乱窜。 绿鸳和其余几名宫女扶着梯子,薛棠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扶着木梯慢慢爬了上去。 小家伙已经近在咫尺,只是因害怕的缘故,缩在树叶间,不敢伸头。 “县主,你小心哪。” “嘘别喊。”薛棠慢慢朝它靠近。 荣铨踏入宜春阁大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袭鹅黄色襦裙的少女踩着木梯挤在树叶间的场景,下面簇拥着一群宫女,人人脸上挂着惊恐万状的表情。他仰头比了比这棵树的高度,下了结论“属下可以跳上去。” 说着欲上前帮忙,蔺湛伸手将他一挡,“看着。” 他微微眯起眼,木梯上像是挂了一片摇摇欲坠的羽毛,仿佛下一刻就能坠下来。他走到树旁,绿鸳见到他,正欲行礼,他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 薛棠的指尖离它毫厘之间,幼犬浑身一个激灵,忽然冲她脑袋后面叫了一声,往后缩了缩。 “什么东西”薛棠往后瞥了眼,这一眼令她几乎魂飞魄散。 绿油油的叶子上,趴着一条浑身长着五彩斑斓长毛的虫子。 人在极度恐惧之下或许是发不出尖叫的。薛棠背后又凉又麻,这阵抽筋剥骨一般的酥麻感很快传至四肢,她一抬脚,触到的不是木梯踏实的横梁,而是一团空气。 那条虫子也连同绿叶掉落在地,正掉在薛棠眼前。她要哭了,手忙脚乱地抱着身下人的脖子,带着哭腔道“把它拿走拿走绿鸳,我脖子好痛” “放、手。” 薛棠声音戛然而止,慢慢从那人胸口抬起头,鼻尖萦绕着清淡的苏合香,随后一双翻滚着怒意的黑眸撞入她眼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人应该活久一些,见识也能多一点。 譬如今日之前,蔺湛从不会料到自己会有闲心看人上树抓狗,然后措手不及地被她砸伤了腰。 薛棠两包眼泪被迅速吓了回去,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不小心碰到他伤处,蔺湛吸了口冷气,低喝“你碰哪” 最后薛棠扶着绿鸳站了起来,蔺湛推开荣铨的手,忍着腰伤自己站了起来。 薛棠眼泪汪汪地抓着绿鸳的手,“我脖子痛,我好像扭伤了” 蔺湛扶着腰“蠢货,你是被蛰到了。” 薛棠摸了摸颈后,果然摸到一片滚烫的皮肤。她微微侧过头让绿鸳看,从颈后的一片裸露的皮肤往下直至领口,都是一大片红痕。一碰便是如针扎一般的疼,不碰又火烧火燎似的。 绿鸳手足无措,“县主别急,也别乱碰,婢子立刻去拿药膏来。” 薛棠点点头,擦了擦被吓出的泪水,整整衣服头发,还不忘给蔺湛请罪。 蔺湛嫌弃地打量着她,本想着来这找那条银灰色的幼犬,未料被人砸伤了腰,毁了整天的兴致。不就是一条虫子么,他目光往地上一瞥,发现这罪魁祸首趁乱想遁,抬脚一碾,瞬间毙命。 薛棠如临大敌退后几步,甚至提起了裙角。 “你过来。”蔺湛见她花容失色的模样甚是可怜,语气稍稍缓了几分,“我看看伤势。” 薛棠犹豫了一下,挪到他面前,低下头。指尖碰到上面,又凉又痛,她缩了缩肩膀,小声说了句“疼”。蔺湛手指搭在了她衣领上,往下扯了扯,她脖颈修长,颈后一块莹白玉润的小圆骨微微凸起,像是埋没在雪地里的玉石。 再往下,是一片柔嫩的雪肤,泛着盈盈玉光,让人忍不住将目光也滑进去。 她却像一只被揪了一撮毛的兔子,差点跳起来,捂紧领口,“殿下你你你你干什么” “你什么你”蔺湛面不改色地移开目光,“荣铨,去我宫里拿麦加香膏来。” 荣铨腋下露出一只狗脑袋,跪下领了命,然后将灵缇交给了蔺湛。 蔺湛不客气地走进屋内,在圈椅上坐下,捏着灵缇的后颈,悬在半空中晃了晃,“它是母猪吗,怎么还能上树” 薛棠“” 蔺湛开完这一句玩笑,便没有再说话,而是低垂着眼,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幼犬,甚至给它的肚子挠痒痒,甚是熟练。他身上还穿着玄色的朝服,即便方才在地上滚了一圈,衣冠也依旧一丝不苟,神色认真而又专注,几乎将一旁的薛棠遗忘了。 真是太奇怪了,小时候能将鹦鹉连脖子掐断的人,现在对一条小狗这么温柔。 薛棠取过一把团扇,遮住脸上惊讶的神色。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坐在圈椅中和小狗戏耍的心平气和的少年,和她梦中的简直判若两人。 她找了个话题,“殿下很喜欢小动物呢。” 蔺湛和灵缇玩得正欢,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纯粹的笑意,但是没理她。 薛棠“” 不给面子。 她再接再厉“这是我花了五十两黄金,从西市一个胡商那买下的。据闻是好不容易从怛罗斯运来的,这种犬机灵得很,但不容易养活,自汉以后,便几已绝迹。” 蔺湛终于给了点反应,忙里抽空地瞥了她一眼,“你想要什么” 薛棠一愣,摆了摆手,“上回养残了殿下寄养在我这的猞猁,权当是歉礼,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蔺湛冷哼“炖的汤你又没喝,道什么歉,多此一举。” 薛棠再次无话可说,只好低头玩着丝绦。 “不给薛恂写信了” 蔺湛主动开口问话,薛棠有些受宠若惊,摇头道“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去北庭路途遥远,还是不要麻烦那些信使了。” 他眼中带着残留的笑意,“只是嘘寒问暖” 薛棠躲闪着目光,“是呀。” 蔺湛便又不说话了,过了片刻,忽然掏出一块腰牌,“啪”地放在案上,将正在低头玩腰带的薛棠吓了一跳。 腰牌以白玉为底,四周镀金,刻的是国姓。 蔺湛随口道“以后要寄信,拿这个给他们看便是。” 薛棠想伸手去拿,忽然怕他有什么目的,十分谨慎地婉拒,“这个太贵” “要不要” “要的。” 蔺湛轻笑了一声,这笑里又带了些鄙夷的意味。 腰牌上还带着体温,薛棠攥在手里,过了一盏茶功夫才反应过来,他这是以为自己千辛万苦去西市挑一只灵缇给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自己方才拿腰牌拿的那么迅速,又验证了他的猜想。 薛棠心里两行泪,被误会了,还回去行不行。 “殿下,县主。”回去拿麦加香膏的荣铨回来了,香膏装在刻有宝相花纹鎏金蚌盒中,看上去像是绿色的树汁,有一股沁人但不刺鼻的香味。 “这香膏是女人用的,放我那也是浪费,便宜你了。”蔺湛看着她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笑问“怎么,怕我下毒” 拂林国注遣使送来的香膏,另一盒在崔皇后那,价值千金,近年拂林国内战乱迭起,自然也鲜有这种珍贵的东西了。 薛棠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她拿着这东西在崔琉面前炫耀,她会气得半年睡不着觉吧。 她忙不迭地摇头“殿下想多了,我绝对没这样想。”就算下毒她也不会拒绝的。 蔺湛瞧着她脸上笑意逐渐扩大,收都收不住。若说方才接受他腰牌时还有一丝犹豫的话,那这回眼里简直就要冒光了。这东西难道比他的腰牌还贵重吗麦加香膏不过价值千金,去拂林国能走私一车来,他的腰牌全天下只此一块,乃是无价之宝。 庸俗。 蔺湛鄙弃地得出这个结论,抱着幼犬站起身,扔下一句话,“好好受用吧。” 薛棠行礼目送他离开,然后打开鎏金蚌盒,只在指甲尖上剜了一点,一股浓郁的香便溢了出来,她都忘了颈后的蛰痛。 什么广藿香、玫瑰露统统都比不上,而且这香膏如同烈酒一般,放置得愈久,香味愈是醇厚,也难怪乎长安贵女们为这东西甘愿抛掷千金。 绿鸳从她手里接过蚌盒,抹了珍珠大的一小团在她颈后轻轻揉着,笑道“县主今日捡了宝了,殿下出手也真是阔绰。县主,你什么时候和殿下关系这么好了” 薛棠头枕着手臂,微微一笑。 关系好她在这深宫里没什么交心的朋友,偶尔一次礼尚往来,就被认定是“关系好”,未免将朋友定义得太简单了。 还有这枚腰牌 薛棠摸着它坚硬冰凉的边缘,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元和二十三年九月末,工部尚书徐琦等上疏请奏皇帝,允许京畿周围的一部分灾县流民入京。与此同时,又派人往剑南地区采集木材,以修葺皇帝的南熏殿,此事亦由徐琦一手统筹。 “这道奏疏上有儿臣与三省六部各司的署名,父皇当以龙体为重,还请父皇成全儿臣与诸臣一片忠孝之心。”跪在殿下的蔺湛道“至于关内陇右的灾县,父皇亦不必担忧,河北诸州陈粮充备,四方丰登,可度过今年灾荒。再者,可免去灵州、怀远等重灾地的赋税,其余地方赋税减半,天恩浩荡,百姓必将感激涕零。” 皇帝端详着奏本,将额头上的药帕拿了下来,良久又添了一句“采邑税也可免。南熏殿的事再从长计议。” 言下之意,还是要修的。 “是。” 蔺湛撩起衣摆,行礼退下,走到外殿的时候,正碰上崔皇后端着一个铜盆走来,铜盆里浸着药帕,老远便能闻到一股草药的清香。蔺湛也朝她行了一礼,崔皇后亦回礼,然后走进内殿。 她将皇帝额上的药帕拿下,换了条新的,“委屈陛下住在妾的甘露殿了,等过了几日,修完南熏殿,陛下便能好好休养了。” 皇帝抚着她的手,“难为你想这么周到。” “这也是太子一片孝心。” 皇帝面色微微一沉,“他不要被身边那些所谓清流误导便好。” 薛棠收到了崔家的帖子,邀她去游园赏菊。 往年崔府的赏菊会必定是大张旗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方圆十里内的树上皆绑着用丝绸做了假花,远远望去,花蕾满枝,姹紫嫣红,除了吟诗作赋、投壶蹴鞠,到了晚上,流经长安城的渭水上还飘着花灯,更有甚者还将美酒倒入河中,这一切自然是崔府的开支,长安的商贾大员,又有谁不肯给皇后的面子 而今年因多州旱情严重,国库捉襟见肘,崔皇后主动削减了自己一半的俸禄,在吃穿用度上,能节俭便节俭,裙不加缘,衣不曳地,帐不文秀,食不参味,让后宫妃子也不得不效仿,皇帝自然也是称赞有加。 崔府唯皇后言行是瞻,低调得仿佛就是一次普通大户的游园会。 崔毓远远看见宫中马车驶过来,不由得清醒了几分,推开仆从自己迎了上去。 薛棠穿一身芙蓉色短袄,系着素面白绫纱裙,眉心画着一朵素淡的梅花,同样打扮得也十分朴素,没有涂脂抹粉的痕迹,却正显得清水芙蓉一般,正扶着侍女的手下马车。 崔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怀宁县主,随我一起入内吧。” 他穿着一身竹青色的长袍,腰间别着一把撒扇,整个人有了几分文人士子的风度。薛棠想起那回在碧溪湖边,蔺湛也拿着一把泥金撒扇,只不过他不管穿什么衣服,好似都压不住眉宇间的厉色和一股郁郁之气。 薛棠点点头,跟着他一同入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崔府请来的客人也明显少了很多。 薛棠看到了郑湜的背影,正和三两个宽袍缓带的士子谈论。崔毓见她目光看着对岸,不动声色地挡住她视线,“县主在看十七郎” 薛棠忙摇头否认。崔毓笑道“县主不知,我请郑公子来,可废了好大功夫,还指望着他压轴作诗。今年赏菊会无法大开席面,让县主失望了吧” 薛棠正色道“灾民受饥寒之苦,皇后亦不服侈丽,我等应当效仿。崔公子不要误会。” 崔毓笑道“县主说的是。” 正说着,崔琉从花园中站了起来,朝他们招手“四哥,怀宁,你们总算来了,快来这。” 他们正在投壶玩,规定未投中者须得罚酒。崔琉自小善投壶马球这类小游戏,热情洋溢地邀请薛棠一同参加。薛棠推脱道“我不会投壶,大家都知道。” 去年宴席上,她和门下侍中的千金一组投壶,硬生生拖后腿将人家拖成倒数第一的成绩,最后双双罚了好几杯酒,那回薛棠回去都是晕乎乎的,第二天被崔皇后知晓了这事,还专门派人来送醒酒汤。 “不如就让县主做裁判吧。” 她的“光辉事迹”自然也吓退了那些跃跃欲试欲摘得魁首的少女,纷纷劝崔琉遂了她的意,不要勉强人家。 崔琉故意将手中的花枝摔在地上,佯怒道“好不容易请这尊大佛从宫里出来,不说给三分面子,一分总行吧” 薛棠也习惯了她这大小姐脾气,自己已经老神在在地在凉亭里摆着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崔琉见她这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也只好知难而退,自己和别人一组比试去了。 崔家的侍女们给她端来甜点和茶水,绿鸳接过摆在薛棠面前,薛棠拿起菊花酒,先是闻了一下,问道“这里面是加了木露吗我闻着香味不似菊花香。” 那些侍女笑道“县主真识货。这木露是陛下赐给咱们家主的。” 薛棠笑了笑,没有继续问。她不胜酒力,所以小口小口地喝着,一面看着崔琉等人比试投壶。本以为她会因自己不给面子而生好久的气,奇怪的是,今日她好似对自己格外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和别人比试,去争抢那条作为头筹的十二破色百鸟裙。 秋日的艳阳天晒得人浑身都暖洋洋的,薛棠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觉得有些困,眼皮逐渐撑不开了。 怪了,这酒力道是有多大,才一杯就撑不住了。 “绿鸳,你守在这,我想睡一会。”薛棠吩咐一句,自己忍不住闭上了眼。 绿鸳应了声“是”,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凉亭临水,四周虽挂着挡风的帘子,但入秋后已有了凉意,她怕薛棠着凉,还拿她的帔子罩在身上。崔琉那边已经比完了,一群人准备去后花园赏菊,正准备来招呼薛棠,却见她一个人睡着了。 有人掩着嘴角笑道“这么吵的地方,怀宁县主居然还睡得着” 崔琉也笑道“咱们不用管她,尽管赏花去,看她何时能醒来” 一群人笑着离开了,临走前自然也跟绿鸳说了声,让薛棠醒来后去后花园找她们。 少顷,一名梳高髻的女婢匆匆走了过来,腰间的绦带上打着金线织成的流苏结子,喊道“县主,县主在这吗” 绿鸳见她服饰与这府邸内其余侍女不同,便明白过来是宫里的女官,上前道“县主在这睡着,姐姐有什么事吗” “皇后赐了珠花给诸位挑选,大家伙儿都在抢,五娘特意给县主留了一朵牡丹,等她过去拿,怎么还在睡呢”那婢女环视一圈,抓住了绿鸳的手臂,“要不你替县主去拿吧。” “诶我”绿鸳手足无措“我不行,县主她一个人” “没事的,这一整个园子外都有崔府的守卫。” 凉亭旁的桂树后,一双眼盯着两人离去,而后落在了凉亭里支颐闭目的少女脸上。崔毓慢慢走上前,半蹲在她面前,抚了抚她面颊。柔嫩白皙的肌肤仿若初冬的冰雪,一碰便会融化成水。 第一眼看到薛棠是什么时候,他好似也忘了。自己的姑姑从昭仪一步步变成贵妃,再荣登中宫之位,身为左翊卫大将军的父亲又有了国舅这一层身份,整个长安能和郑延龄分庭抗礼的也只有他们崔家了。 薛恂这个封疆大吏再厉害,回了京也是龙游浅水罢了。薛棠最后的命运,必然在郑崔二家的郎君中选一人联姻,以巩固自己在朝廷的政治地位。 他手掌往下抚上了薛棠的肩头,落在她唇上的目光变得滚烫起来。 “崔毓”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崔毓有些愠怒的抬起眼,却见迎面走来的郑湜。 按着崔琉的计划,这会在这里的应当是郑湜,他果然也被忽悠过来了。 郑湜兜兜转转第二次走到湖边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再次会错了指路人的意思,崔家的园子实在太大,如同迷宫一般,他原本是想回去的,结果便撞见崔毓与薛棠共处在凉亭里。 第一眼看过去,郑湜心里仿佛像被锤了一下,几乎喘不过气,定睛细看,才发现薛棠是撑着脸睡着了,失落一下子被怒火取代,连行第也不叫了,直接连名带姓地喊住了他,“崔毓,你在作甚” 崔毓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十七郎莫要大声喊叫,县主估摸是太累了,所以独自在凉亭中睡着了。我正好经过,怕她着凉,想喊醒她,十七郎这副疾言厉色的样子,该不会以为崔某欲趁人之危,行不轨之事吧” 郑湜目光在薛棠身上扫了一眼,见她衣裳完整,稍稍放下心,仍旧板着脸,“就算如此,也应当让婢女来照顾县主,五郎这样做,若是让人看见,难道不怕毁了县主清誉” “原来十七郎担心的是这个。”崔毓不以为意地笑道“十七郎别忘了,上回华清宫晚宴的飞花令,县主可差点因你被人误会。” 郑湜目光躲闪了一下,“那是误会,陛下尚且不放在心上,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崔毓笑了一声,“既然十七郎这般介意,我看我俩还是赶紧离开,让县主一个人在这吹风吧。” “砰”地一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原来是薛棠手撑不住,头磕在了石桌上,她微微皱了皱眉,而后半睁开眼,迷迷糊糊道“绿鸳” 崔毓俯下身,低声道“县主,我是崔五郎。” “绿鸳我想回去”薛棠手在空中虚虚一握,又睡了过去。 崔毓转头对郑湜道“十七郎不知,小妹时常同我抱怨,说县主格外不胜酒力,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她只喝了一杯菊花酒,便醉成了这幅样子,当真是崔某招待不周。” 趴在石桌上的少女耳上有一块碧玉耳坠,贴在肌肤上,衬得如同雪地里一滴绿水。郑湜触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好在这个时候绿鸳拿着牡丹回来了,乍一见凉亭中多了两名男子,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发现是郑湜和崔毓两人,才缓了口气,给两人行了礼。 在绿鸳的认知里,郑湜是光风霁月的公子,而崔毓又是游园会的东道主,两人估计是不小心走到了这,说不定还在替县主望风。 再一看薛棠果然已经睡到石桌上去了。 “你家县主醉成这样,你去哪了”郑湜皱眉道“赶紧送她回去吧。”、 绿鸳还从未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郑湜居然也有不耐的一面,一时也顾不上解释,忙道“婢子知道了,这就送县主回去。” 崔毓笑道“不若喝一杯醒酒汤” “不了。”郑湜干脆利落地替薛棠拒绝了,犹豫了一下,在崔毓和绿鸳震惊的目光中,一把将薛棠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对绿鸳道“带我去马车那,还不赶紧” 崔毓似乎没料到他会做出这般几欲撕破脸皮的举动,追了几步,而后又停下了脚步,脸色阴沉,将腰间的撒扇狠狠掷到了地上,扇骨应声而碎。 这会女眷都去了崔府的后花园斗花去了,郎君们也三三两两聚在树下或蹴鞠或作诗,府门口没什么人,郑湜将薛棠抱进马车,转头斥责道“你是怎么照顾你主人的,让她一个人在凉亭里” “回郑公子的话,是皇后派人来让婢子帮县主挑花。”绿鸳听他语气严厉,心里也不由焦急起来,“郑公子,县主她怎么了” 这终归是在崔府宅前,郑湜不想说太多,捏了捏眉,“县主喝醉了,回去让她喝些醒酒汤。” 绿鸳松了口气。自家县主酒量小她早领略过好几回了,每回宫中办大宴,薛棠必是三杯即倒。她小鸡啄米地点头,“婢子知道了。” 马车辚辚起行,郑湜上前几步想再叮嘱些什么,最终还是慢慢停住了脚步。 过了承天门,到宫城内便不能乘坐马车,得改乘撵,雕木沈香色描金香草板的轿撵早已停在了宫门内,四周挂着粉纱,按着县主的规制铺的是织金素毯绮褥。 薛棠还在马车内睡得天昏地暗,绿鸳只好不停地推着她,终于将她又推醒了一次。薛棠扶着车辕下了车,只觉双脚软绵绵的似乎踩在云雾上,脑袋也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成双成对。譬如不远处就走来两对人影,走在前面的穿一身绛色便服,身侧一人则穿着绯色十花绫罗圆领袍,头上还带着官帽。 左庶子韩旷一面走一面同蔺湛禀报着事务,徐琦嘴皮子一拉说得好听,开关让京畿周围的灾民入京,结果不出几日长安城一些流民变成了乱民,四处闹事。 天子脚下,又怎能容忍这等事情发生 “殿下,那流民的头领谎称是灵州人,实则是万年县一个地痞无赖,先正关押在大理寺,正在着人审问。” 两人这是要去大理寺。韩旷等了会,没等到蔺湛的回应,一抬头却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的女孩步履踉跄,身若无骨似的靠在一旁侍女身上。 那边绿鸳也发现了他们,拉了拉薛棠袖子,悄声道“县主,前面是太子殿下,咱们该让道。” 薛棠“哦哦”了两声,不甚在意地推开她的手,猝不及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绿鸳拉都拉不住,也只好跟着跪下。 韩旷原本走在蔺湛身侧,生生受了怀宁县主一个大礼,忙不迭跳到一旁去。蔺湛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的神色,将手里大理寺的奏折先递给韩旷,俯身打量了一眼面色绯红的薛棠,玩味道“怎么,见我还行此大礼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薛棠只觉得浑身无力,意识逐渐回来了,但就是使不上力气,连撑开眼皮都要花上吃奶的力气。视线里一双踏着祥云纹的皂靴,往上则是一片联珠对鸟纹的绛色缺袴衣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只不过在承天门这里碰见他,也实在太巧了。 薛棠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杯菊花酒上,而后便什么都不知晓了。 蔺湛见她一声不吭的,转头问绿鸳“她怎么回事” 一旁韩旷察言观色,先行告退。 绿鸳这才将崔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她只当是薛棠不胜酒力,又顾忌着她的面子,半字没提崔毓和郑湜的事,只称薛棠是喝醉了酒。 奈何她掩饰的功夫还不到家,一眼便被蔺湛看出了端倪,“她醉成这样七倒八歪的,是怎么上的马车” 绿鸳只好道“是郑公子正好路过,搭了把手。” 蔺湛扫了眼薛棠。 少女面色发红,连唇角都带着一抹艳色,毫不自知地咬着一绺碎发,也没人替她拨开。蔺湛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崔皇后曾派来服侍自己的那些女人,假装喝醉了酒,也是这副醉态,不过她们比她更能装,媚眼如丝,浑身都没有骨头似的。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薛棠,她双眼却只顾盯着地面,看都不看他,也根本没往他怀里倒的意思。 蔺湛低低地“哦”了声,也没问是如何“搭了把手”,幽黑的眼眸愈加深邃了些,忽地便感觉兴致淡了下去,扔下一句话,“把她扶起来吧,跪在这成何体统。” 他负手准备离开,忽然听闻身后又是“哎哟”一声,紧接着是绿鸳和侍卫等人焦急的询问“县主您小心脚下”“县主您摔疼了吧”他回过头,只见薛棠又跪在了地上。 薛棠方才那意识模糊地一跪,跪在了实打实的石板上,没有蒲团绒毯作缓冲,“咚”一声巨响,两只膝盖骨简直都要碎了。又听绿鸳说郑公子搭了把手帮她扶进了马车,愈想愈不对劲,心里也愈发不安起来。 才刚刚站起身,腿一软,膝盖一痛,又摔了。 “绿鸳,赶紧扶我上去,我要赶紧回去。”薛棠抓住绿鸳的手臂,语气里不由染上几分焦急。 “会走路吗”蔺湛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了回来,歪头看着她。 薛棠牵起一丝笑,一手扶着绿鸳,一手顺势搭在一名侍卫手臂上,“殿下忙去吧,我没问题” 蔺湛目光一扫,那些过来搀扶薛棠的侍卫纷纷收回了手臂,最后只剩一个绿鸳也被他挥手赶走了。薛棠一个伤员骤然间处于孤苦无依的境地,周围一众人想帮却不能帮,她一头雾水,迷惘地看着蔺湛,“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蔺湛一弯腰将她双腿勾了起来,踩着玉撵的车辕将她放到了织金素毯绮褥上,他身高腿长,又不用像这些下人们顾忌着身份而不敢大手大脚,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薛棠如坠云雾,直到身下触到了柔软的绮褥,才云开现月似的回过神来,见蔺湛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分浅淡的笑,“搭把手。” 这份笑意稍纵即逝,他随即转身离开,仿佛刚才只是举手之劳。 薛棠蜷缩在座褥里,连一声道谢也忘了说。 回去后,她喝了一碗热乎的醒酒汤,听绿鸳又将当时的情形重复了一遍,主仆俩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今日在承天门发生的事。 绿鸳替薛棠拿的牡丹花摆在妆台上,是用冰丝做成的假花,的确是好东西,但薛棠年纪小,压不住牡丹这国色天香的花,所以这朵头花自然被她锁进了盒子。 殿内燃着暖香,四周帷幔重重,挡住了初秋晚上的寒意,但薛棠却觉得一股莫名的阴冷爬上了后背。不经意间又看到了那块白玉腰牌,被自己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戗金缠枝花纹雕花木盒里,她想了想,将其拿了出来。 崔皇后和汾阳长公主礼佛,十月初的一日,便召集后宫女眷和京中有诰命的夫人去大云寺祈福,也带上了薛棠一同去。 大云寺在长安城西南角的祁山上,自前朝起便一直延传至今,香火也绵延不绝。崔琉和薛棠同乘一车,她的母亲秦国夫人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前面的车架则是崔皇后和汾阳长公主,其后又跟着大大小小几十辆。 崔琉借故问“怀宁,上回来敝府赏菊,怎么突然不告而别了” 她一手搁在窗缘上支撑着下巴,神色里闪动着疑惑和埋怨之色,仿佛是真的不知道。 薛棠掀起一个笑“你们把我一人扔在凉亭里,我醒来发现人不见了,又觉得无聊,所以走了。可能那些奴婢们没有传我告别的话。” 崔琉“哦”了一声,转头看着车外,一手无意识地捏着裙角。 到了大云寺,女眷们纷纷从车上下来。薛棠戴起帷帽,崔琉忽地从一旁凑了过来,在她耳畔道“是十七郎哥哥把你抱回去的,我看到了” 薛棠心里一跳,再抬头时,崔琉已经挂上一脸笑意走到了汾阳长公主身旁。她年纪和薛棠差不多,但从小性子便十分活泼,再加上崔皇后时常让秦国夫人带她入宫玩,自然也十分讨长公主的喜欢。 汾阳长公主朝薛棠招手,让她一同进去。 薛棠微微垂首,道了声“是”,跟了上去。 到了佛寺,便不该穿太艳丽的衣服。崔皇后和汾阳长公主都是一身黑底金泥大袖衫裙,发髻上简单地插着几支玉簪,毕恭毕敬地跪在了佛殿中央的蒲团上。崔琉跟着秦国夫人一同跪下,薛棠便跪在长公主身旁。 木鱼声密集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诸僧低沉的吟诵声,一个上午很快便这样过去,午膳也是留在佛寺中用,都是白面米饭,没有一点油星。崔琉突然挨到薛棠身边,神秘兮兮地拿出了一个包在油纸里的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薛棠正想伸手去拿馒头,一闻这里面的香味,便认了出来,“饆饠,还是蟹黄馅儿的” 崔琉笑道“我就知道今儿晌午吃这种干巴巴的东西,所以让婢子先去西市买了这东西,还热着呢,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薛棠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崔皇后和汾阳长公主,摇了摇头,“不用。” 她当自己傻吗,在佛寺里吃肉,崔皇后本就不大喜欢自己,让汾阳长公主也产生偏见,那就得不偿失了。 崔琉手一动,这纸包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也适时“哎呀”一声,“怀宁,你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被指名道姓的薛棠成了“众矢之的”。 “蟹黄饆饠呢。”崔琉捡了起来,举在手里,“啊呀,原来你居然偷偷带吃的来佛寺,这可是大不敬,辜负了我姑姑还有长公主殿下的一片苦心” “五娘。”崔皇后正色道“既然知道你还拿在手里大声说出来,还不赶紧扔了。” 她没有承认这是薛棠私自带来的东西,但不承认便是承认,语气也谈不上多严厉,照例是众人印象中那温柔知礼的国母。但自从薛棠上回“不小心”听到她给皇帝床榻送女人的话,现在看见她这张典雅贤淑的脸就感到十分膈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是崔琉的姑妈,胳膊肘自然往内,薛棠站了起来,行了一礼,正欲出口解释,汾阳长公主笑着开口道“这两个孩子都不懂事,咱们不用多做计较,大家继续用膳便是。” 秦国夫人也道“小女不懂事,冒冒失失地就说了出来,还请皇后和长公主殿下恕罪。” 崔皇后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都是小事,不用这么认真。” 崔琉回头朝薛棠得意地笑了一下,依偎到秦国夫人身边去了。 薛棠知道这笑里的含义。她在暗示,自己的母亲是一品诰命夫人,姑妈是皇后,还有一个长公主看在两人的面子上替自己说话,那薛棠呢哪怕被冠冕堂皇地封为县主,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自她六岁起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而后的七年多崔琉一直时不时通过各种举动来强调或暗示。说实话,薛棠觉得她像个吃不到葡萄炫耀石榴的小孩,实在很没趣。 薛棠重又坐了下来,没理她,毕竟肚子还是要填饱的。 大云寺领了官粮接济灾民,过了午膳崔皇后她们便在寺前分放米粥。从山上至山下的千百级台阶上都站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一眼望下去乌压压地看不到边。这不像上午只是安安静静跪拜便完事,是又脏又累的活,不少夫人们借口有事回去了,崔皇后自然留了下来。 薛棠帮着倒粥,崔琉跟着她的姑姑,却只拿着把团扇遮着脸,指挥着小沙弥。 这些灾民千里迢迢到京城逐食,以往在穷山恶水之地,看到的不过是乡里恶霸、县衙老爷,在此之前,都以为“皇帝有个金锄头”,哪里能见到什么光鲜亮丽的贵人,骤然见到在那发放粮食的居然是当今皇后,有些人连粥都忘了舔,都愣愣地看着她。 崔皇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几步,让沙弥和尚们打头阵。环视了一圈,见薛棠在后面忙,便走过去道“怀宁,这里粮食不够了,你去佛寺后院拿点面食来。” 薛棠见那木桶里的米粥还有大半桶,还够分发好一会,正疑惑着,崔琉直接跑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木勺,“怀宁妹妹,麻烦你走一趟,这里我们来做。” 感情这还来抢饭碗。 薛棠懒得计较,道了声“好”,往后院走去。 她举着木勺正觉得手臂酸,正好借机休息了会,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后院,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全寺的和尚们差不多都在山前了,唯一个穿青布衣衫的胖和尚四仰八叉地谁在地上。 薛棠欲去推醒他,忽然听到了屋内有谈话声,压低着嗓音有些听不清楚,只听到一些七零八落的字眼。 屋内用麻绳绑着两三个和尚,一人的前额上还带着血迹,连一个宫中的侍卫也混在里面。五六个灾民正拿着一个大布袋,将屋内那些热腾腾的汤饼馒头装在里面,离得最近的一个蓬头垢面的灾民嘴里还叼着一个,转过头便对上了薛棠的眼。 他嘴里的馒头“啪叽”掉在了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薛棠往后退了一步,踩在那胖和尚的手上,“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同时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一回头,后面不知何时也冒出了两三个手执木棒的灾民,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薛棠“” 她微微冷静了一下。 能一下子放倒这么多人,这绝对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突袭。 因后山缺乏防备,这些人应当是趁乱从后山上来的,打晕了守门的侍卫和和尚后,准备裹挟着粮食逃跑。听闻近日长安西市的万年县有地痞无赖假装灾民,怂恿他们作乱,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一伙的,但一定对财物感兴趣。 薛棠将腰上的荷包扯了下来,将里面的玉佩、钱财等物全都拿了出来,放在地上,然后忙不迭地退后,看着这些将她团团围住、如狼似虎的灾民,“这些你们都拿走,我、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她放在地上的东西很快被席卷一空,那些人看都不看就揣在怀里,对视了一眼,冲她说了一句话。 薛棠快哭了,他们说的哪个地方的方言,居然不是长安官话,一句都听不懂。 他们似乎还不满足,又将目光移到她腰上。薛棠伸手一摸,玉的触感冰凉滑腻,上面有凹凸不平的刻字,是蔺湛给她的腰牌。她刚要拒绝,转念一想,又干净利落地将腰牌也解了下来,果然也被他们拿了去。 他们应当不识字,认不得这腰牌的主人。 但身上值钱的东西,彻底没了。 这些人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冷不防抓住了薛棠的袖子,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抽出来,奈何力量悬殊,只能被拖着走了一段路,后山还有接应的人,薛棠定睛细看,发现这几人的穿着有些熟悉,就是那些来这里讨粥喝的灾民。 他们身边还有一辆不知从哪搞来的破旧驴车,从后院偷来的食物成袋成袋地往上面放。这些人见薛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逃不到哪里去,便加派了人手把布袋装上车,只留一人看守。这人又拿了条两指粗的麻绳,将薛棠的双手捆了起来。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五指指甲发黑,掌心皆是老茧,脸上皱纹横生,只有苦相而无凶相,同那个每天在长安城门口卖野菜馄饨为生的老伯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绑她也是系成了一个朴实的死结。薛棠挤出了两滴眼泪,低声抽泣起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不停道“这位大伯,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刚刚还给你们分过粥,我想回家,我爹娘在等我” 她念了好几遍,念得自己都麻木了,本以为这位大伯听不懂,未想他瞟了她一眼,用一口带了口音的长安官话道“你别动歪主意,俺们就不杀你,俺们绑你,只是求个保命符。” 薛棠一听有戏,再接再厉,“京城中有救济粮,这里又是天子脚下,你们何必冒这个险呢” 他不无愤懑“天子脚下天子修一个宫殿的钱够我们整个县的人过活十年,这一点的粥里,还是掺了沙子的。” 薛棠沉默。 有些地方她听不懂,但照大概的意思,此人应当不知道她身份,见她穿着华贵,便以为是宫中贵人。 远处几个人朝她们这边大声喊了几句,大概是让这人别多说。他果然闭上了嘴,俯身去绑薛棠的腿。 薛棠环视了一圈,见他们所站之地旁边是一个陡峭的斜坡,其下草木葱茏,不知深浅。如果跳下去,还有一丝存活的可能,但跟着他们走,且不谈大理寺会不会看着自己县主的身份买账,就这样跟这些男人度一夜,也够崔琉作好几篇文章了。 “听大伯的口音,是万年县附近的人吧,我住在崇化坊,也是万年县人。”薛棠见他腰间露出一抹红绳,又道“大伯,你有孩子吗”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似是回想起了什么。 就这一眨眼的时间,薛棠一个箭步冲到了斜坡旁,闭上眼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一个上午都是阴沉沉的,午后的太阳却冒出了头,崔琉怕晒,躲到了树下拿团扇遮着脸,本想直接躲进马车里去,但看着自己姑姑还在辛劳忙碌,怕被责备便没有敢开口。 她四下望了望,终于记起了一个人,嘀咕道“怀宁怎么还不回来一定是趁机去后院偷懒了。” 她正后悔着应当是自己去跑一趟腿,便忽然见前方灾民人群中起了骚乱一个穿灰麻短衣的大汉猛地将碗摔在了地上,“这里面掺了沙,让我们怎么吃” 对于这些姿事挑衅的乱民,崔皇后自然也有所防备,宫中带来的侍卫一下子涌了过去,拔出刀剑呼喝着让那大汉滚,未想他方才那一下竟是摔碗为号,身后一众人不知也从哪掏出了短刃,还有拿菜刀锄头来充数的,没有武器则朝他们扔鸡蛋大的石头,简直是一呼百应,有备而来,粗略看居然有百来人。 侍卫们哪怕有大刀傍身,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竟被乱民推搡得退后作防守之势。崔琉惊呆了,一块石头还擦着她的头发飞了过去,吓得她连忙抱住了母亲秦国夫人,一众女眷被侍卫们护着往寺内走去。 “是那帮乱民混了进来”汾阳长公主反应了过来,一向沉着冷静的她也有一些焦急了,“不是说那乱民头子被抓了吗,怎么还在生事” 崔琉吓得大叫“长公主,这个时候别管这些了快想想办法怎么联系宫里,我不想死在这” 崔皇后攥紧了她的手,强作镇定道“不过是一群乱民而已,安敢伤我们” “噗嗤”十几个流民抱住了一个侍卫的四肢,将他狠狠压在地上,抢过他长刀笔直地刺了下去,霎时鲜血四溅。崔琉尖叫了一声,埋头进了秦国夫人怀中,秦国夫人简直后悔死跟崔皇后一同出来了,不停地低声呢喃着“阿弥陀佛”,可惜大云寺里的和尚们也个个抱头鼠窜,不能替自己祈福了。 等她们好不容易退到后院,却发现里面的人也都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还没喘过一口气,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了几个手执木棒的流民,这般四面楚歌,崔皇后一众深宫妇人何时见到这样血腥肮脏的场面,更别提让一个低贱的粗农直视自己了。 崔琉捂住脸,绝望之际,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又是一连串穿膛破肚的“噗嗤”声,一排密集的箭镞穿透了围堵着她们的流民胸前。只见一众身着绯色窄袖圆领袍的人骑马赶来,手肘、腰封处都有兽皮作护,为首正是崔毓。 北衙金吾卫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皇后、长公主殿下、各位夫人恕罪。”崔毓一下马,就跪地请罪。 崔琉冲上去抱住他,哭了出来“四哥你们怎么才来” “你们早上来大云寺的时候,大理寺便让我们的人埋伏在这了,那牢里所谓的乱民头领是个假货,大理寺料定这些乱民今日还会来寻事,所以便将计就计,让诸位受惊了。”崔毓道“前院应当也清理干净了,马车停在山下,请随臣等来。”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崔皇后忽道“这事好像由太子负责,太子也知道吗” 崔毓眼神一动,从皇后状似无意的问话中嗅到了一丝愠怒,没有立即开口。倒是汾阳长公主理了理鬓发,拉过她的手,“眼下该庆幸活下一条命,湛郎自有考虑,别管这么多了。” 崔皇后面色几变,最后停留在一个僵硬的笑容上,“公主说的是。” 崔毓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不见薛棠的身影,低声问崔琉,“怀宁县主人呢” 崔琉一听他迫不及待地提薛棠,心里便又想起上回他坏了自己计划的事,没好气道“谁知道她去哪偷懒了” 崔毓问她无用,便又向汾阳长公主说了,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怀宁县主。崔皇后拢了拢外袍,沉声道“让金吾卫的人去找。”又横了眼崔毓,堵住了他的话,“四郎,你保护我们回去。” 崔毓只得悻悻闭了嘴。 大理寺刑堂内,已经关了不少流民。 原来这些人都跟着的一个头领姓孙,家中排名十二,便都称他孙十二,并非是西市的地痞无赖,只是万年县的一个百姓。他们这回本想先让人在山前闹事,剩下的便偷偷从后山运走佛寺的粮食。 官府派兵支援也得有一些时间,到时候,他们早就裹挟着粮食家伙跑路了。 “据闻他们在灵州、安定县境内也是用的这等法子,竟跑到京城来故技重施”大理寺卿“哼”了一声,“当我们京城的治安是摆设当真是无知刁民” 他身旁坐着一名紫袍的官员正是工部尚书徐琦,面色不大好看。 “徐尚书,你当初提议的法子,开关放民,放进来的可不是百姓。”坐在上座的自然是蔺湛,他穿一身丹绯色袍服,戴着乌纱幞头,一手支着凭几,似笑非笑地看着徐琦,吐出三个字,“是虎狼。” 徐琦面色发白,出席请罪,“臣误判形势,致使差点伤了诸位贵人,臣罪该万死。” “那可不行。”蔺湛微微笑着“我当时也附议了,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也有罪,那些署了名的三公九卿,都有罪。” 照这样说下去,最后同意了奏疏的皇帝更有罪徐琦磕了个头,口称“不敢”。 他觉得自己也是够倒霉,谁能料到皇后今天会来大云寺,而那帮流民也正好去闹事了,这实在也太巧合了些。 徐琦抬了抬头,看了眼上头一脸漫不经心的太子,尽力将心中的怀疑压了下去。 蔺湛起身,有了离开的意思,“接下来的事交给大理寺,我回宫复命。” “明府,我们在一个流民身上发现了一样东西。”正这时,一个侍卫飞快地奔了进来。 大理寺卿从他手中接过,只瞥了一眼,脸色大变,看着蔺湛吞吞吐吐道“殿下,这” “又怎么了”蔺湛正准备回宫,见他支支吾吾的有话也不敢说,捏了捏眉心,有些不耐。而当他看到大理寺卿手中那块白玉腰牌时,目光微微一动,劈手夺过,翻来覆去端详半晌,确认这是自己当时随手扔给薛棠的那一块。 蔺湛抬头,眯起眼“怀宁县主回去了吗” 大理寺卿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扯到了怀宁县主身上去,答道“回殿下,金吾卫的人回来禀,接回的人里好似没有县主,正派人去找,想来应该” 蔺湛将腰牌往腰带中一揣,打断他的话,“备马。” 一路滚下来,都是尖利的树枝、荆棘和石片,薛棠的身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衣裙也被撕破了一大块。手上的麻绳捆得很紧,她艰难地撑坐起来,发现这处竟是一个山谷,树木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将上头完全遮住了。 一时半会应当没人找得到自己。 她稍稍放下心,待站起来时,却觉脚踝一阵钻心剧痛,让她一下子又跌坐了下去。 一根食指长短的木刺扎进了脚踝处。 薛棠试图,一动就刮骨似的痛,只好先放任不管,将整个身子的重量放在另一条腿上,狼狈不堪地勉强站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开始寻找出路。 离她出事至少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但没有一个人来找自己,加之此处偏僻,让她产生一种孤零零死在这的错觉。 这个时候,她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午膳时那一个小小的蟹黄饆饠产生的误会。当时不甚在意,觉得崔琉在跟她没头没脑地炫耀,而自己无需和她一般见识,此刻居然有些应景。 薛棠出宫的时候,没有带着绿鸳一起,她在宫里不知道自己出事,自然也不会喊人来找自己。崔皇后更不会管自己,她只是人前装出的雍容大度而已,再加上崔家不断地讨好皇帝,皇帝也觉得她温柔贤良,时常将她和贞顺皇后相提并论。至于汾阳长公主,关键时刻,护的还是自己人。 不管姓蔺的姓崔的姓郑的内部有什么勾心斗角,表面看来,他们都是铁板一块,唯有薛家,仗着他们只有兄妹相依为命,仗着薛恂对朝廷一片赤诚之心,天高皇帝远无法接触到权利中心,不断地打压、弹劾她这个怀宁县主,当得多提心吊胆。 薛棠找了块边缘比较锋利的石头,准备将手上的麻绳磨破。她小时候听薛恂谈笑,说俘虏营里时常有俘虏在石头上磨破绳索然后逃走,让他们头疼了好一阵。可怜薛棠一知半解,不知道北地寒冷,石头结了冰,比刀口还利,这里的石头,得磨三天三夜才行。 她想着,不由眼眶有些热,“爹爹,哥哥”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粗喘,让薛棠的眼泪猛然缩了回去。出于对危机的敏锐感知,她下意识拔腿想跑,奈何脚踝上的痛楚不断叫嚣,身后一双大手轻而易举将自己拖了过去。 还是那个流民 只不过他此刻形单影只,一手拿着一把匕首,脸上血迹密布,腿受了伤,显然是从厮杀中逃出来的。薛棠怕他太激动,不小心让匕首伤了自己,露出一个乖乖的恐惧眼神,“又、又见面了” 没说完她就被猛然推了一把,“走” 薛棠不知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一个踉跄差点让脚踝上的伤疼得跪倒在地。她瞥了眼他腿上的伤,心道莫非他们这些人被官府发现了那官府的人应该很快来救自己了 想什么来什么,前方很快传来一阵马蹄,只不过听声音气势好似不大足,单枪匹马的,行吗这人 身后人也听到了声音,钳住她胳膊,大喊“站住” 薛棠心里一动这人现下官话竟说的很流畅,一点口音都无。 等她抬眼去看马上的人时,不由愣怔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蔺湛一脸公事公办的漠然,也没有从马上下来,张弓搭箭对准了她们这边,他目光短暂地往薛棠脸上一瞥,重又看向她身后那人,沉声问“你要什么” 那人呼吸一重“把人都放了。” 蔺湛“哦”了一声,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不可能。” 薛棠手臂一痛,那人的指甲几乎剜进了她肉里,一把匕首随即送到了她下颌,“你放下弓箭,不然我杀了她” 蔺湛眼眸一暗,手里却还举着弓箭。 “放下弓,把兄弟们都放了,这小姑娘便还给你。”唯一剩下的流民几乎哀求地说道“小公子,我们是没办法才偷粮,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蔺湛瞥了眼尽力往后缩着脖子的薛棠,转而盯着他的脸,“那为何要袭击大云寺,和尚们碍着你什么了” “那些大户,朝廷给发的粮都进了他们的肚子,本就没几粒米,层层扣押下来,我们还能吃到些什么长安是这样,远一点的县城就不用说了,不然谁愿意背井离乡啊官府老爷们不管,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流民手里的匕首在发抖道“把人都放了吧,他们都是被逼的这小姑娘,我也不会伤她的” 灾县百姓叛乱,薛棠也不是头一回听到了,消息天天传入宫中,也激不起什么大风浪,对于官军来说,对付无刀无剑的百姓如同碾死一只蚂蚁,第二日传来的消息便又成了某某县叛乱已被镇压。京畿附近也遭受了旱情的波及,但长安城的城墙就像是一道铜墙铁壁,将这遍野哀鸿都阻隔在了墙外,墙内依旧是杨柳春风,膏粱文绣。 薛棠抬起眼去看蔺湛,他居然慢慢放下了弓箭。 她好像听闻,那日在明德殿议政,他是同意先拨款救灾然后再修南熏殿,但崔党的头脑徐琦以君父为借口,句句诛心,主张为皇帝修殿宇。他扯着“致君尧舜上”这面冠冕堂皇的大旗,自然有无数摧眉折腰之辈跟在他后头。而反对徐琦的人,也不见得真的是为了百姓着想。 见蔺湛放下弓箭,流民手里的匕首也离薛棠稍稍远了些。 薛棠有些头疼,大理寺那些人定然不会同意用自己换那些流民。她张了张口,喉间有些干涩,然后她看见蔺湛迅速从马背箭囊里又抽了支箭,两支箭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了过来,速度之快,甚至有些眼花缭乱,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一箭射中那流民持匕首的手臂,令一箭射中其咽喉,两道血迹猛地喷射出来,沾上了薛棠的脸。身后传来漏风般的“嗬嗬”声,匕首轻轻蹭了蹭她的脖子,而后无力地掉在了地上。 薛棠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蔺湛这才下了马,拿弓拨了拨那人的脸,确认已经死透,才对着薛棠伸出手,“起来。” 薛棠还没从擦肩而过的死亡中回过神来,哪管得上去接他的手。蔺湛捏了捏眉,忽地从腰间掏出那块白玉腰牌,道“这是你给这些人的” 薛棠愣了半晌,点了点头,木木地说“他们抢我值钱的东西”储君的腰牌很惹眼,她是想借此让人发觉。 “是吗”蔺湛将那腰牌一抛,重又塞回腰带,半蹲下来捏着她下颌,“这东西要是到了别人手里,他们会做出什么文章来,你可知道” 薛棠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有些无力地说“殿下,他们连官话都不会说,又怎会懂得如何利用您的腰牌” 她右脸溅到了血,眼下一滴血珠像是一粒泪痣,蔺湛伸出拇指帮她抹去,低头看到她受伤的麻绳,又从腰间抽出短刃割断了,扔在她脚下,“走了。” 薛棠一手撑地爬了起来,忘了脚踝都有伤,才动了一下,就痛得小声叫了一声。 蔺湛撩开她裙子,脚踝上赫然插着一根木刺,周围一圈高高肿起,血已经将绣鞋染红了,也不知她刚才是怎么一路走来的。他的手碰上伤处,薛棠又叫了起来,拉开他的手,“痛别碰” “烂在里面,你这腿就废了。”蔺湛随手撕下她一片袖子,塞在她嘴里,“忍着点。” 在地上滚了一圈,袖子脏透了,薛棠不干,偏过脸躲着他的手,蔺湛不耐烦地钳住她下颌,“你嘴里不咬点东西,忍得了吗” 说着强行往她嘴里一塞,薛棠“呜呜”了几声,盯着他纤尘不染的锦袍,心里流下两道泪就不能牺牲一下自己的吗 脚踝上传来一阵锥心裂骨的痛,蔺湛下手一点都不轻,薛棠想去推他的手,蔺湛恼了,“老实点本太子一个人来找你,自然也可以一个人回去” 他一面恐吓,一面按住她的小腿,猛地一拔,随即身上一重,原来是薛棠实在痛得撑不住,倒在了他怀里。她毛茸茸的发顶蹭到了他下颌,像一团柔软的火。蔺湛身体僵了一下,这回没把她推开,迅速拉过她裙角,撕下一块帮她包扎,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他伤处,扶着她站了起来,“在这待着,我去牵马。” 薛棠一低眼便看到他腰带里露出的腰牌一角,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给兄长写信,就又被迫物归原主,不由有些失望,“殿下,这腰牌我还能” 蔺湛冷着脸,吐出两个字,“不能。” 薛棠认命,在蔺湛转身离开的时候,忍着脚踝上的痛蹲了下来,迅速翻了翻那人的腰带,从其中掏出了一个绣着杜鹃花的红布荷囊,绣工极其粗糙,边角的布料已被磨损,泛着污迹,不知用了多久,这是她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京城贵人所不能想象的。 薛棠将那荷囊放入自己腰带中,抬头见蔺湛背对着自己在解缰绳,应该是没看到,大松了一口气。她指了指那匹马“殿下我” 蔺湛没发觉丝毫不妥,侧身道“上去。” 薛棠自然不想在这深山老林再等一匹马自己冒出来带她回去,那就只好共乘一骑。她用余光看了看蔺湛,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打算,还臭着一张脸,好似来这鬼地方找她是一件十分降尊纡贵的事。 那就随便派一个人来不行吗薛棠心里默默道,同时用没受伤的那条腿踩住马镫,她却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脚下一软滑了下去,落在了一双早有准备的坚硬臂挽里。 “你跳了半天,原来不会骑马。”蔺湛揽着她的腰翻身上马,薛棠也懒得解释自己带伤发挥失常,可能在他的认知里,这点伤不能叫伤。 感受到身后贴着一个炽热的胸膛,她略微感到不适,扭了扭身子,想往前坐一些,结果不小心踢到了他的腿。 蔺湛低低地抽了口冷气,“别乱动。” 薛棠立刻僵住了。道歉的话还没出口,便感觉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腰带,她瞳孔一缩,却抓了个空,同时一件东西从腰间被抽了出来。蔺湛用手指挑着红色的荷囊,对着太阳仔细端详,“你拿这东西干什么” 他看到了 薛棠淡定地扯谎“这是我被他抢走的东西。” “可这东西这么脏” “因为被我扔在地上,还被这些人碰过。” “是吗” “千真万确。”薛棠朝他伸出手,“殿下可以还我了吗” 蔺湛看看她的眼睛,又看看手中形貌诡异的荷囊,用两指将其撑开看了眼,薛棠心里一跳,生怕出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反惹人怀疑,幸好里面是什么都没有,她松了口气。蔺湛却将手一收,道“这理由不行。” “”薛棠慢慢转过头,捂住眼,肩膀抽了抽,“这是我爹爹留给我的香囊。殿下也知道,我六岁的时候,爹爹和哥哥就去北庭打仗了,我时常见不到他们,只能留这香囊做一个念想。” “等等。”蔺湛皱眉“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么多年过去,香粉没了,自然只剩下一个荷囊了。我爹爹”薛棠本想掐自己一把,挤出几滴眼泪,结果眼睛却比自己想象的听话。说到父兄总能勾起她的恋家之情,方才那阵孤苦无依、自生自灭的伶仃感再一次攥住了她心脏,她喉间一哽,眼睛一眨居然落了一滴泪。 “我说你”蔺湛有些惊愕,扳过她的肩膀,只见那粉腮上确实挂着一行泪,眼中泪水涟涟,眼睫像是被露水压弯了的花瓣,颤了几下复又垂下,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不可怜。他不自觉将高举着荷囊的手放了下来,嘴里却道“你不早说,是自己的东西藏着掖着干什么,还能怕人偷了” 薛棠一面垂泪,一面心道这话好意思说,刚才不就是你偷的吗 “还哭。”蔺湛“啧”了一声,将荷囊摁在她手心,“谁要这么脏的东西,拿去” 薛棠抹了把眼泪,将荷囊塞进了胸前的衣兜里,这回肯定不会再把手伸过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出了这片林子,远远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薛棠挡着刺眼的阳光,才发现那人居然是崔毓。 他似乎走得很急,停下马时还在喘着气,见到薛棠先是一喜,继而见到蔺湛,面色变了变,敛了神色下马行礼,“原来殿下到这来了,怀宁县主就让臣来送回去吧。” 薛棠还记得前几日在崔府发生的事,她中的套还不知有没有崔毓那一份,自然不敢跟他走,不禁抓住了蔺湛的衣襟。蔺湛目光往她五根泛白的青葱手指上一瞥,“怎么,你还想让我送你回去” 薛棠只好讪讪松了手,“我脚踝受了伤,我想坐马车,不劳四郎相送了。” 蔺湛若有所思地盯着崔毓,“这里还有马车吗” 崔毓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一指不远处,“自然有,臣怎敢委屈了怀宁县主。” 果然有一辆垂着帷幔的马车停在树下,薛棠也不能在蔺湛马上赖下去,只好磨磨蹭蹭地下了马,走近车内,一回头却发现崔毓也跟来了,忙道“崔四郎,这就不用麻烦你了,让其他人来吧。” 崔毓一脚踩上了马车,朝她笑道“县主为何对崔某避之不及,崔某不知哪里怠慢了县主” 哪里怠慢你还敢问薛棠正欲反唇相讥,却听他道“那日的事情,崔某并不知情,只是想保护县主而已,县主对崔某误会了。” 他直视着薛棠的眼睛,语气坦率而真诚,倒叫薛棠接下来的话不好说出来了。 “你们在这讲什么呢”蔺湛却还没走,慢条斯理地御马走来。薛棠撩着帘子,抓救命稻草一般抓着他的话头道“殿下,您的荣侍卫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蔺湛眉一皱,“你说什么” 薛棠也意识到自己这要求有些无理了,不仅无理还有些大胆,但出口的话不能收回来,只好弱了弱语气,“我怎好让崔四郎亲自送我回去,所以斗胆问殿下借侍卫。” 蔺湛笑了“他是东西,可以借来借去” 薛棠被他盯得脸一红,“殿下当我没说吧。” 蔺湛侧首,抬手往她那招了招。 荣铨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像一根会呼吸的木桩走到她马车旁,对崔毓一点头,“崔公子,借过。” 崔毓脸色都青了。他好不容易从崔皇后手下逃脱,直奔着去找薛棠,她脸上却赤裸裸的尽是拒绝之色。 都怪崔琉,把她吓着了 崔毓放下腿,深吸了口气,对荣铨一点头,“既然如此,那就麻烦荣侍卫了。” 荣铨凝着脸朝他行了礼,而后坐在车夫的位置。薛棠这才放下帘子,放松地摊在了车内。 或许是荣铨不大像个人,他送自己回去,反倒更加安心。 薛棠此番回宫,引来了许多人的探望。 大理寺的人是眼睁睁看着太子拿了把长弓上马就去找人的,反倒是皇后先派出去的金吾卫还慢了两脚。崔皇后回宫后,派人给薛棠送来了许多珍贵膏药,又遣宫女慰问。而崔琉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一把抓住那报信的宫女,“你没听错是是殿下亲自去找的” 得到千真万确的回答后,她伤心欲绝地瘫坐在绒毯上抹眼泪,“殿下哪有空会管这种事早知道就该我去后堂的” 在她的印象里,蔺湛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两人没有血亲关系,算不得真正的表兄妹,所以碰了面,崔琉也只乖乖喊一声“殿下”,不敢表现得太过亲近,私底下也是如此。 崔皇后由着她哭了一会,吹着茶沫道“薛棠死不得,要是让她哥哥知晓她跟着我们去佛堂,却失足跌死在悬崖底下,莫说是薛恂,陛下也饶不得我们。”她又笑了一下,“太子在这事上,手脚倒挺快。” 崔琉细细一想,许是为了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心中的委屈慢慢淡了下来。她低下眼沉思了一阵,捏着袖口犹豫了会,开口问道“姑姑,我想问你借个人。” “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滚下来,你这丫头也真是福大命大。”皇帝穿一身浅色的便服,腰间系着淡青色丝绦,和蔼地说道“也让你受苦了,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这是薛棠脚伤痊愈的次日,皇帝召见,她低头道“劳陛下关心,只是些皮肉伤而已,无大碍的。” “朕看你宜春阁那院子不大,趁着这阵子修南熏殿,不若也单独为你开个府,搬出来住” 薛棠简直受宠若惊,更不敢答应。 单独开府公主的待遇也不过如此,再说经了上次流民袭击大云寺一事,许多御史言官已经对修殿一事颇有微词,在这多事之秋她再来掺和一脚,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所幸皇帝笑了笑,并未坚持,看上去只是开了个玩笑,突然道“你同情那些流民” 薛棠便又想起那喉咙冒血的尸体,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兜中早就准备好的荷囊拿了出来,让内监呈给皇帝看。皇帝没想到她居然是有备而来,不由得挑了挑眉,将这荷囊捧在手里瞥了眼,随即问“这是什么” “这是那日劫持过我的流民也就是孙十二身上遗落的。” “你拿这东西干什么” “陛下,这些作乱的流民,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家有老小,若不是迫不得已,怎会公然与官府对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内因。” 皇帝眯起眼“内因” “譬如,是刺史、县官中饱私囊”薛棠觑了眼皇帝的神色,点到为止,敛容道“陛下,圣人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说到底,饥民变流民,流民变乱民,铤而走险,也只是为了一口饭吃。” 皇帝笑道“哦你这也是在劝谏朕” 薛棠忙起身跪在地上,“臣女不敢。” “起来吧。”皇帝朝她抬了抬手,“你有这心思便是好的,不过朕也得告诉你一句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日你同情那流民头子孙十二,明日他便可杀了你。今日他们闹大云寺,明日便能闹到太极宫来。他们在朕的眼皮底下作乱,朕若饶了他们,岂不是在昭告天下造反无罪你年纪小,朕跟你说这些,不过让你少些愧疚。太子当着你的面杀了的那人,是罪有应得,明白吗” 皇帝仍旧是笑着,因体丰而显得格外和蔼可亲,说出的这番话虽是为了安慰薛棠,却让她脊背生寒。她不敢再多说一句,叩首道“谢陛下关心,此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朕不能给你建府,那就送你一幅画,好歹也添一份热闹。”皇帝挥手让下人去取。 画卷被保存得很好,封套上有水晶钉扣,纸张厚实柔韧,乃是用云母润饰过的,还泛着淡淡的幽香,如此重视,可见绝不仅仅是一幅画那么简单。薛棠小心展开,那画上画着的竟是一片风雪茫茫,山川萧条的景象,只寥寥几笔,便是妙致毫巅,北风呼啸之势破画欲来。 “你小时候说要跟着去北庭,说要见识一下玉门关,你爹爹、你哥哥自然不许。现在朕让人画了一幅画,算是让你见识了一下吧。”皇帝看着她红了一圈的眼眶,笑道“今年战事不急,你哥他很快就该回来了。” 薛棠擦了擦眼角,将画抱紧在怀里,叩首道“谢陛下。” 她走到殿外,一个人影正抱着手倚在门框上。 蔺湛方从宫外回来,玄色妆蟒缂金丝的大氅尚未脱下,衬得身姿愈加挺拔如松。薛棠因他昨日救了自己的缘故,很是感激地给他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站住。”蔺湛伸出手臂挡在她身前,目光却纹丝不动地盯着门外,薄唇轻启“东西拿来。” 薛棠以为他问自己要怀中的画卷,微微错愕“这是陛下赐我的” “我不是说这个。”蔺湛拧起眉,终于将目光移了过来,却盛满冷意。他站直身子,走到薛棠面前,“薛老将军留给你的荷囊,在哪” 那荷囊方才当做证据上交给了皇帝。薛棠断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心里一慌,很快又镇定下来,“没有带在身边。” “是吗我以为你会放在这里呢。”薛棠顺着他略带揶揄的目光往自己胸口看了眼,面色一红,把画往前抱了抱,挡住视线。蔺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胆子不小,你眼泪是说掉就掉的” 他又来掐自己下巴,薛棠偏头躲开,知道他是发现了自己骗他,又怀疑自己在皇帝面前颠倒是非,所以才这般兴师问罪,语气中的怒气都快溢出了。薛棠自知理亏,低头道“我并非有意欺骗殿下,只是那日情况特殊,我无法与殿下详细解释,所以才编了那个理由。” 她抿了抿唇,觑了眼他的神色,“而且,我对殿下很是感激,怎么可能在陛下面前说您的不是呢” 蔺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神色真诚,目光澄澈,居然挑不出半分虚伪。他面色稍霁,嗤了声,“你现在八面玲珑得很,可什么谎话都编的出来。” 薛棠复又垂头。 “不过你以为你这般大费周折,父皇能往心里去”蔺湛哼了声“让开。” 很不客气地撞开她肩膀,大步流星往殿内走。 翰林院内堂之后,有一区隙地,名曰“瀛洲”,奇石林立,规格典雅,为翰林诸公休憩闲谈之所。正值午后,众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亭中或池边的岩石上,或谈诗作赋,或高谈阔论。 郑湜捏了捏眉心,手中的书翻看半天,还停留在那页。 翰林院的事务枯燥而又忙碌,无非是修书撰史,起草诏书,十分出挑的便能成为皇室伴读。但在本朝却是个例外,自太子十二岁起,便请命辞退了东宫的侍读侍讲。 如今天下大旱,百姓流离失所,比起待在翰林院,郑湜倒是更想外放任官,但他爹定然不同意。 此时将近傍晚,天际流霞万里,郑湜读不下去,索性合了书,准备回府。他走到偏室去换衣服,却发现一众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不知在争吵着什么。 “要我说,这不会是哪个小宫女掉下的东西吧咱们翰林院卧虎藏龙,都是风流人物,那些情愫初开的少女,倾心于此也是情理之中。” “噫,你看,这上面还有情诗” 郑湜走到屏风后,解着官袍的革带,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人和他是同科进士,平日里素知彼此脾性,有不少也是宦官子弟,穿上官服是人模狗样的翰林待诏,脱了官袍便能徘徊于平康里红灯区,常常是泼墨恣意,淫词艳语随手拈来。 譬如那韩家的十一郎,还是堂堂的“点翰林”,去岁却被一个门下左拾遗站在翰林院门口骂了个狗血喷头,不为别的,因他用几首酸唧唧的诗在上巳节哄骗了他家的宝贝千金,还翻出了两人相互往来的书信,闹了一出好戏。 要说宫城中除了皇帝后宫,哪处的流言最多。三省六部是干实事的地方,御史台彪悍得无人敢招惹,那就只剩下人才济济的翰林院。 郑湜正欲去解外袍的系带,忽听那声音继续道“这诗的笔法怎么有点眼熟飞絮逐春水” “砰”一声,屏风倒了,众人纷纷回头,只见郑湜站在屏风后,白净的脸上有一丝红晕。他俯身慢慢将屏风扶起来,“不小心撞倒了。” 他嘴里这样说,却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想去看那块帕子。拿着帕子的人见他神色怪异,心念一转似乎猜到了什么,将手往身后一背,笑道“十七郎不是最看不过这些事吗怎么今日也有闲心来凑热闹” 郑湜抑制着内心的焦躁与欣悦,道“你们在这吵,我想不注意都不行。” 那人嬉皮笑脸地招呼“原来是嫌我们吵,那大家出去说就是了,来来来,走。” “喂你们”郑湜匆忙系上衣带,终究是忍耐不下,追了上去。 众人闹哄哄地冲了出去,拿手帕的人冲在最前面,突然感觉背后撞到了一个人,手里的帕子紧接着被抽走了,那人一惊,“谁抢我东西” 却见身后之人一身紫色公服,丰神玉立,脸上谦和的笑容下隐隐有一股权势在握者的威仪,他笑道“你的东西可这明明是女孩子的香帕。” 紧接着出来的郑湜一见此人,也当场怔立在原地。 满院子一下噤若寒蝉,直到一个身着紫袍的老者气喘吁吁地走来,“太子将至,你们吵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是翰林院大学士,掌拟诏制诰,他骤然得知储君莅临翰林院,现下又是放衙之时,这帮放浪形骸的年轻人定然又在闹腾,匆匆套了件官袍就赶来。 紧接着又进来一排穿青衣的小黄门,站在两侧,蔺湛因今日入宫,所以身上还穿着上朝后的紫色袴褶公服,戴进德冠。蔺湛不动声色地将帕子往袖中一塞,对那老者行了一礼,道“老师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父皇只是让我来看看会典的进度。” 皇帝想起这阵子翰林院在编纂会典,自己懒得走动,便派太子来查看。 众人见他似乎不介意他们方才的无礼,都松了口气,毕竟谁能料到太子突然来突击检查。唯郑湜脸上神色几变,却又得尽力装作不管不顾的模样,祈祷着蔺湛早将一个月前在行宫做的飞花令忘干净了。 大周会典是由郑湜主笔,那老者见他皱着眉站在原地,好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低咳一声,“郑小友,带殿下去看。” 郑湜这才回过神,行了一礼,“殿下请随臣来。” 他带着蔺湛来到翰林院的值房,蔺湛一路环视着值房内汗牛充栋的书籍,笑道“这么多书,都是用来作会典的参考吗” “正是。”郑湜拿出一卷用绿牙象轴并朱红绸带装封的书籍,道“这还只是编了一半,从太祖高皇帝至文宗皇帝的昭德二十一年,殿下,是陛下要看吗” 蔺湛随意翻了几页,然后把书合上,缓缓叹了口气,“十七郎,你可知父皇为何让我来亲自查看” 郑湜见他神色严肃,不由也心中一凛,等着他说下去。 蔺湛道“有人说这里面有谬误,乃是对先帝不敬。” 郑湜起先还绷着脸,而后无奈地笑了笑。历朝编纂会典的主笔官,哪个不被御史台的人逐字逐句地鸡蛋里挑骨头,这个不敬那个不敬,逼得他们将史官们的春秋笔法学得炉火纯青才敢落笔,郑湜因才华横溢,遂得了这个差使,也做好了被挑剔的准备。 “殿下,这其中的歪曲您也知道,这书也不只我在编,还有我的同僚和老师。”郑湜道“要参的也不只有我一个,我又有何惧” 蔺湛话锋一转“那你是准备继续待在翰林院” 郑湜怔了一下,“殿下此话何意” “关内、陇右道的巡察使上疏,说灵州、安定一些灾县的县令刺史假公济私、贪墨灾粮,正革职押送回京,这些缺了的位置,也得有人去补。纵然这差事苦累不堪,但到底也管着一州一县的灾粮。”蔺湛走到一旁,捏起茶盏上一只紫陶茶杯,端详着上面的纹路,“今早的朝会,便是议的此事。” 郑湜又问“那工部尚书徐琦呢” 蔺湛轻描淡写“去剑南挑木材给父皇修宫殿。” 郑湜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因了上回大云寺的事情,徐琦被贬了。崔见章缺了个得力助手,必然要提拔其他人,但也不能做的太明显,去补那些灾县的空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做得令皇帝满意了便能堂而皇之地升官。 他有些明白蔺湛这是激着自己出翰林院,但到底有一种当他人棋子的憋闷感,便道“父亲怎么说” “舅舅没来上朝。”蔺湛摊了摊手,道“不如,我这做外甥的亲自上门道歉,让他老人家消消气。” “怎敢劳烦殿下。”郑湜道“事出有因,这因归根结底是我年少不懂事,殿下不说,也迟早是要戳穿的。”只是连累了薛棠 蔺湛好似猜到他心里所想,盯了他好一会,“你不会放不下什么吧” 郑湜收书的动作一顿,想到方才那块手帕好像被他拿走了,也不知有没有扔。他确实厌恶翰林院里枯燥无用的事务,但因京中有念想,离京也十分不舍。他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转身对蔺湛道“殿下容我思考几日。” 蔺湛等着他这句话,笑道“不急。” 出了翰林院,蔺湛从袖中拿出那块手帕,手帕的右下角绣着一株兰草,他低头闻了闻,发现上面居然有麦加香膏的味道,不由得挑起一丝冷笑。 微风轻拂,吹散了燥热,午后大约是最惬意的时段,薛棠在太液池畔挑了个好地方小憩,忽然觉得鼻端有一抹幽香,好像是什么东西罩在了脸上,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 她伸手去拂,手却被人抓住了,以为是绿鸳在开玩笑,懒懒道“绿鸳,别扰我睡觉” “怀宁妹妹,”耳畔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跑这么远来午睡,太液池对岸就是西苑,不怕窜出一头狼把你叼走” 薛棠霎时后背生寒,猛地醒了过来。眼前却遮着一块手帕,还有一阵熟悉的香味,她将手帕拿下来,还没细看便被人抽走了,转而代之的是蔺湛面带笑意的脸。 她差点从美人榻上滚下来,赶紧坐了起来,“殿下怎么在这” 虽然上回救了自己,她很是感激,但每次都用这么惊悚的方式喊醒她,是个人都会有阴影。 蔺湛见她躲得远远的,主动站起来坐的近了些,薛棠往后挪了挪,直到挪到美人榻的尽头,他却还在靠近。薛棠无奈,又问了一遍“殿下找我何事” 蔺湛像一头把猎物逼到角落戏耍的狼,缓缓地提起她的心“怀宁,你在长安城有情郎,你哥知道吗” 这句话把薛棠砸了个半醒,“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到一些传闻,”蔺湛道“那日你去崔府赴宴,喝醉了酒,好像是郑十七送你回来的” 薛棠心里缓了缓,有些反应过来了。在华清宫那回两人已经闹了一次误会,加上崔府门口那一抱,更有崔琉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嘴巴推波助澜,流言蜚语便悄然而生。只不过她没想到,蔺湛居然也会关心这个。 薛棠想解释一下,奈何蔺湛忽地变了脸色,加重语气,“只问你是不是” 好、好凶 薛棠抿紧唇,点了点头。 蔺湛缓下语气,“哦”了一声,“哗”一下从袖间抖出一方手帕来,正是方才盖在她脸上那块,“那你看看这个。” 手帕上绣着的那句诗首先让薛棠闪了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既羞又愧,然后是这笔迹,每个字的字尾,都有一个小勾,和她的一模一样,铁证如山,想拒绝都没门。 “我”薛棠身子微微发抖,“我没有在手帕上绣过这样的诗句。” 蔺湛笑道“这手帕是你的,字迹是你的,连香料也是你的,还想否认” “这是从哪发现的” “翰林院。”一说这三个字,薛棠神色又是一变。蔺湛欣赏着她交替着疑惑、愠怒、羞愤的神情,又道“不过被我发现,暂时还没人知晓。” 薛棠咬着唇道“殿下我确实不知道,还请殿下别告诉别人。” 蔺湛露出为难的神色,“别人可以不告诉,但若有一天父皇问起来,我可不敢不以实情相告,你说父皇听了什么反应” 他的神色里夹杂着单纯和无辜,看上去只是想捉弄她而已,但薛棠知道,这背后将揭起的风浪远不止如此。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女,小小婚事到还不至于劳皇帝亲自询问,但作为薛家独女,她嫁给谁便成了一个政治联姻的符号。 虽然薛棠时常排斥着这个说法,哥哥也不见得会逼迫于她,但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外人看来就是如此。郑氏风光了两朝,已经有了个宰相家主,再加个哥哥是郡王的媳妇,那势力可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当初将薛棠封为县主,也是准备着日后让皇帝亲自替她赐婚,这是块烫手的天鹅肉。 薛棠被逼急了,也顾不得往日的尊卑,豁然站了起来,“我确实不知道郑公子与我也只有寥寥几面,我还记不清他的样子呢殿下为何凭一块手帕就想污蔑我” 蔺湛见她有胆居然站起来冲自己吼,不由有几分讶异,也站了起来。 “好得很。”他咬牙笑了起来,“你是又掉了几滴泪,把十七郎也耍得团团转” 他比薛棠高出许多,这样一来,薛棠又得仰望着他了,她见蔺湛还对那日受骗的事耿耿于怀,喉咙里堵了堵,气势上一下子矮了一大截,不过为了自己的清白,还是梗着脖子道“我没有殿下,你要告诉陛下就去吧,我不怕” 她的脸因激动涨得绯红,从脸颊一路到脖颈都是一片粉色,与她身上穿的蜜粉色镶银丝锦缎长裙相得益彰,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猫儿在张牙舞爪。蔺湛摸着下巴,见她这副英勇就义的神情,忽地也有些不确定,“当真不是你的东西” 郑湜对她的心思,蔺湛隔岸观火看得很清楚,但只要郑湜一日对其死心不改,他离开翰林院的步子就迈不开,昨日又突然冒出了这块暧昧的手帕,将他奄奄一息的心又勾了起来。 就算两人真是郎情妾意,他也得棒打鸳鸯,她要是识趣,趁早放手,乖乖做这个金丝雀等着以后以皇室公主的身份下嫁他人。 但她好像真的不知情。 蔺湛盯着手帕,皱着眉。 薛棠见他陷入沉思,想趁机夺回这莫须有的证据,出其不意地去抢手帕,奈何蔺湛手上好像长了眼睛,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只听得“咯拉”一声。 或许薛棠该庆幸没在他拿刀的时候去招惹他,蔺湛回过神时,眼前的少女已经蹲了下去,因为疼痛,声线颤抖着哽咽道“殿下不给就不给你、你还捏断我的手,好痛,呜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薛棠半靠着柔软的床榻,嘴里咬着太医院雪白的诊帕,面前坐着一名穿绯袍的白胡子医官,轻轻地抚着她肿起的手腕,慈祥地安慰道“县主,千万忍着点,忍不住就看看外面,对,看外面” 又是“咯拉”一声。 薛棠肩膀一抖,额上滚下一滴汗,整个人瘫软在塌上微微喘着气,感觉这痛比上回木刺刺入脚踝还厉害。 白胡子医官收起药酒等物,叮嘱道“县主这只手半个月内别用太大力气,幸好断的是关节处,要是有一点偏差,那就是直接断骨头了,那可就得吃更大的苦头。”他一面说,一面好好看了两人一眼,忍不住问,“太子,县主,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蔺湛立在一旁,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低咳一声,“扳手腕。” 薛棠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面上因疼痛做不出其余表情,只能可怜地哼哼。 白胡子医官将信将疑“殿下毕竟是男子,就算是开个玩笑比试比试,也得顾惜县主身体柔弱,殿下用的是全力,就算是个普通男人也受不了啊” 蔺湛道“我知道了,那她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没有,”白胡子医官意有所指,“但殿下以后要扳手腕,应当去找男人。” 蔺湛面上挂不住,便去看薛棠。她正挣扎着想下榻,袖口处隐隐露出手腕上的一圈纱布,纤弱的手臂看上去都没他拳头大。因为疼痛流了几滴泪,所以眼眶还红着,眼中泪光盈盈的,看着好可怜,怪不得这老头一个劲替她说话。 “走罢。”他倚在案上的身子直了直,举步往外走。 薛棠垂着一条手臂,跟在他后面,眼睛盯着他劲瘦的腰,好似能盯出一个窟窿来,再把他腰带里揣着的手帕拿走。 薛棠怀着心事,便一味地跟着他走,直到周围的环境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既不是他的东宫,也不是自己的宜春阁,才觉一慌,“这里是哪” 面前挺拔的身影停了下来,蔺湛转身,低垂着眼“最后问你一次,那块手帕当真不是你的” “我说了是诬陷诬陷”饶是薛棠再好脾气,也想跳起来挠破他的脸,“当时宴会上那么多人都听到了郑公子的诗,字迹也可以模仿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跟郑公子只是萍水相逢,他们拿龌龊心思意淫我和郑公子,殿下理应是明智之人,凭何也轻易相信了呢” 蔺湛耐心地听她说完,抬眼望着远处,面上忽然露出一个浅笑。 他不笑的时候像个谦谦如玉的贵公子,但笑起来又很好看,有一点身居高位的张扬自信,但是时常带着蔑意或冷意,给人以截然相反的感觉。 薛棠心里沉了沉,一回头,却发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身材高挑,一身石青色十花绫罗官袍,系着银銙细腰带,戴青黑色交角幞头,抱着卷轴长身玉立,隔着三丈远,薛棠都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极度绝望的。 薛棠脑中轰然一声。 这里是翰林院,而此时正值傍晚放衙之际,他们“很巧”地遇上了准备出宫的郑湜。 郑湜朝两人作了一揖,转身踉跄地走了。 薛棠捂了捂自己的嘴,愣怔在原地,愧疚与后悔如潮水般席卷了她。一个温热的大掌摸了摸她的头顶,蔺湛含笑的声音在她耳畔道“真乖,那我便放心了。” 他低头对上薛棠的眼,却微微一愣。 少女随即移开目光,眼眶一圈泛着薄红,偏头躲过他的手,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提起裙角走了。 蔺湛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何时突然从一只兔子变成了长獠牙的兔子,居然敢拿眼神剜自己,心里莫名有些膈应不爽,拿出腰带里的手帕,心烦意乱地扫了一眼。 因为此事,薛棠整晚没有睡着。一则,在考虑那块手帕的来历,二则,终究对自己“恶语伤人”有些愧疚,再则,搞不懂蔺湛此番大费周折的意图。 这回她没有像上次在华清宫那样贸贸然将下人们喊到自己面前,那样是白费功夫而已,谁会傻乎乎地自己承认。她回忆着伺候了自己十几年的人,绿鸳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定没有问题,她十岁生辰那天,崔皇后倒给她送了三个十四五岁的侍女,会是她们吗 就算查出来,她也不能置之于死地。 薛棠将浑身都蜷缩在被窝中,将近凌晨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的时候,把一床被子都踢了下去,全身都被浸泡在冷汗中。 “县主,你又做噩梦了,小心着凉。”绿鸳忙跑过来,将地上的被子抱起来拍干净,重新裹在她身上,对其他几名侍女道“把洗漱的热水端进来,准备早膳。” 薛棠抱了抱肩,大半个月来都是一夜无梦,这回又来了。 她目光在屋中扫了一圈,一名穿青色襦裙的婢女正把铜盆端进门,她是崔皇后身边的人,好像叫素雨。还有一名穿浅粉色襦裙的叫素雪,拿了一块热手巾走来,“县主,擦擦汗吧。” 薛棠脸一偏,冷声道“你走开” 素雪一愣,“县主你怎么了” 薛棠紧绷着嘴角不说话,绿鸳叹了口气,“素雪姐姐,你先忙别的,我给县主擦汗。” “好,小心些啊。” “县主,别想那些事情了。”绿鸳给她掩着鬓角的汗,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听说那郑公子今早被陛下辞了翰林学士的官,贬去安定县当县令了。” 薛棠眼神一动,“怎么回事” 绿鸳道“婢子听闻他被弹劾了,郑公子那样的人物,想来被人诬陷也觉得忍无可忍吧,索性就挂冠而去了。” 薛棠叹了口气,对郑湜也多了分同情,隐隐觉得这仿佛是蔺湛设的局,像上回那样诱着他往里面跳。 她不过是被利用了一回,那又能怎样 不只郑湜被贬,那工部尚书徐琦也被贬为了岭南太守,不为什么,大云寺的事总得有个背锅的人,皇帝不能认错,而古谚有云“君水民舟”,同样也不能一味苛责百姓,那就只好去整治当初提这法子的官员。 长安城外的霸庭内,杨柳已经枯了,只剩下一地萧瑟的秋叶随风乱舞。徐琦替皇帝背了黑锅,虽败犹荣,而且还是崔见章的人,指不定有东山再起之日,前来送行的官员还是不少的。郑湜更不用说,朝中谁身上没几张弹劾的折子,但像他这般眼里容不下沙子的还真不多,好好的翰林待诏不去做,非得去那穷山恶水之地,除了少数势力眼不以为然,清流们皆对其赞不绝口。 本以为郑延龄会大发雷霆,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也同意了。郑延龄给皇帝上了一道奏疏,说犬子年幼不经事,在翰林院死读书终是成不了事,不如让他外放历练几年,知百姓贫苦,才可为百姓着想,而不是空谈误国。 父子俩在霸庭内简短地谈了几句话,郑湜知道父亲一贯惜字如金,微言大义,剩下的便让自己去琢磨,也不多做惜别之情,便上了出行的马车。临走前他无意间往远处一瞥,见到城门处有一抹浅绯色的窈窕身影,戴着帷帽骑着马,不由得一愣,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期盼之色。 又想到她当日那番决绝的话,心里经不住又完全冷了下去。 郑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对着郑延龄夫妇作了一揖,“父亲,母亲,儿子走了。” 马车辚辚起行。薛棠这才放下了帷帽的白纱,牵着马慢慢走了回去。几番犹豫,还是没有冲上去解释,这种事无意便是无意,解释只是越描越黑而已。 薛棠不自觉走到了西市,路过的还正正是当日她买灵缇犬的地方,想到灵缇犬,她就想到蔺湛,想到蔺湛,又想到昨晚那个噩梦。天啊这是有什么预兆吗怎么总是出现在她最倒霉的时候做梦。 东宫汤泉殿。 少年泡在热水中,闭目养神,忽地打了个喷嚏,感觉有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他睁开眼,幽黑的眼眸掩在腾腾热气后,好似变得一丝光彩也无。蔺湛面无表情地盯着汤泉殿顶的金虬玉兽,不知过了多久,将池边的一块手帕拿起来,上面的字迹小巧秀丽,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大开大合的气度,反而有一股俏皮之态。他用指尖抠了抠金线,把玩了一会又觉无聊,随手扔在一旁,阖上眼眸闭目养神。 一只玉手缓缓抚上他瓷石般光滑的胸膛,见他半分反应也无,似是睡着了,玉手更大胆了些,慢慢伸向他小腹。 蔺湛忽地睁了眼。 跪在池边的女人穿着水红色的诃子,一袭薄荷绿的纱衣若隐若现地笼罩着凹凸有致的酮体,见他醒来,下意识缩了缩手,甜美的声音宛若天籁,“殿下,是皇后让奴啊” 蔺湛捏住了她的手,也是用的昨日一样的力道,或许那时候更重一些,因为当时是下意识的攻击状态,完全由肌肉去主导着自己的思想。那女孩单薄的手腕像纸片一样脆,疼得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真有那么疼 他手中用力,直到“咔擦”一声,白胡子医官所说的骨头断裂,大概就是这个声音。 蔺湛将一截晃晃荡荡的玉臂捞出水面,看了眼那痛得在地上抽搐的女孩,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只手臂在掖庭怎么活还是直接赐你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西市这一带有泼皮无赖闹事,薛棠是见识过的,便加快了脚步,正欲翻身上马,忽然听到前方有人在大呼小叫,密不透风地围了一大圈人。 薛棠犹豫了一下,挤上前看了眼。 一整条小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个人,皆穿着灰布麻衣,脚上的黑靴上污泥遍布,这身打扮让薛棠感到有些熟悉,就是上回挡着路中央斗犬的那些人。他们嘴角咕噜噜冒着血,腹部皆是一个碗大的血口,手里却抓着几个马蹄金,衣摆里还兜着几块,滚了一地,都已经死透了。 周围人指指点点,“听说这帮人昨夜偷了京中哪个贵人的钱财,被人拖到这巷子里全杀了。” “要我说,死得好这帮人平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狗的,上回我还亲眼瞧着他们调戏一名小娘子呢” “说的没错,他们一死,咱们这西市总算是干净了。” “话是这么说,但那大户人家是谁这可是在长安,天子脚下就敢杀人哪” “管这么多干甚是这些无赖偷钱在先,他们为民除害有功” 空气里都是血腥味,薛棠望着这些人狰狞的死状,一瞬间浑身血液都冻结了,退出人群上了马便走,眼角余光却瞥见屋顶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薛棠凝眸望去,一片灰褐色的衣角翻飞着消失在屋檐后。她有些怔然,穿那身衣服、轻功又这么好,一定就是荣铨了,他为何来这种地方,或者说,蔺湛为何会让他来这种地方。 太液池剩下最后一批金莲还在盛开,薛棠回宫换了套衣裙,已是夜幕西垂,崔皇后身边的侍女找她,邀她一同去太液池畔赏莲灯。 池畔的凉亭里设了几张软席,四周竖着花鸟夹缬屏风。令薛棠惊讶的是,这回崔琉居然也来了,她乖巧地坐在崔皇后身边,无所事事地剥着一粒葡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薛棠难得没得到她“热情”的问候,一时有些不大习惯,只行过一礼,便坐在一旁。 这只是家宴而已,本不关崔琉什么事,不过她今日下午被崔皇后召进宫来,不知说了什么话,到如今都是神色恹恹的,闹了点小脾气,被皇帝知道了,就留她下来一同用晚膳。 皇帝姗姗来迟,穿一身常服,拿一根木簪束着头发,身旁却跟着一名身着丁香色百蝶花卉纹斓裙的女子,挽着松松垮垮的堕马髻,一支紫磨金步摇与眉心的紫莲花钿相映成趣,姿容昳丽,眼波流转间有三分少女的灵动,剩下七分尽是受宠后的妩媚。 薛棠在她脸上浏览了片刻,突然记起来,这不是上回在行宫替他们击羯鼓的女伎吗 皇帝竟然把她带来了。 薛棠默默咽下一口酪樱桃,不出声。 她打量了一圈,只见崔皇后坐在皇帝右侧,而那名女子堂而皇之地坐在了皇帝左侧,还替他夹了口菜,崔皇后目光闪了闪,没有说什么,而她身旁却还空了一张案几。 皇帝目光一扫“湛郎没来” 崔皇后道“妾派人给太子传话了,他估计还忙着。” “不用管他了。”皇帝道“咱们先用。” 崔皇后令宫女采了几朵莲花,拿细长的蜡烛放在莲心,做成一盏莲灯,立时便有幽幽的清香飘散开来,照得夜色明明暗暗的。她笑道“今年的莲花谢得晚了一些,我让人采了莲子做些莲子酥酪,让你们尝尝。” 一众内侍鱼贯而入,将莲子酥酪端了上来。薛棠不喜欢吃莲子,但还是道了声谢,顺带夸了几句。皇帝尝了口,连声道“好”,他身旁那女子也道“陛下,趁着兴致,不如让妾来给诸位弹一曲琵琶吧。” 崔皇后话中有话,“寻常的家宴而已,陛下,就不用尤昭仪献艺了吧” 皇帝不以为然,“正是寻常家宴,所以才不该见外。来人,给尤娘拿琵琶来。” 尤昭仪袅袅娜娜地起身,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拿过宫人递来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素手一拨,便是一串淙淙流水般的悠扬乐声。皇帝扶着圈椅,微微侧过身,含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有无限的宠爱。反正薛棠从来没见他拿这种眼神放在崔皇后身上,他与崔皇后,从来都是客客气气,也不会称她小字,只疏离地称“皇后”。 那个尤昭仪也是,明明这里除了皇帝就都是女人,这曲琵琶又是献给谁的不用说都明白。 薛棠低下眼,又吃了口樱桃酪,冰凉的酪酥含在口中传来一阵冷意,让她打了个寒颤。 一曲终了,皇帝抚掌赞叹,这个时候,靴底踏在白玉砖上的清脆声响传来,“老远就听到有琵琶声,我是错过了什么” 蔺湛一身浅蓝色宝雕花纹的圆领长袍,腰间束着云龙纹金镶玉带,被凉亭里幽幽明明的莲灯一照,更衬得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他一进来,便朝气蓬勃地赶走了这满亭尴尬的暗流汹涌。 他一低眼,见皇帝左手侧本该是自己的位置被尤昭仪占了,不恼也不明说,又不愿坐崔皇后身边,目光搜寻了一圈,走到了薛棠身侧。 薛棠正挖着盘中的酪樱桃,骤然觉得眼前落下一道人影,这人影突然折返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顿时觉得没心情吃饭了。 她有些局促地看向上首。那尤昭仪向太子行了礼,绕过皇帝身后走向自己的席位,却突然被曳地的裙摆绊了一下,柔弱无骨的身子朝皇帝怀里一歪,皇帝早有准备似的,托着她的纤腰将她扶好了,脸上表情淡淡的,好似只是扶了一根倒下的木桩。 但从薛棠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皇帝的手在她臀肉上一掐。 她嘴里一口果酒差点喷出来,身旁也传来一声低沉的“噗嗤”。太子笑了,她可不敢。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蔺湛撑着下颌逼视着她,薛棠总觉得这目光有点不怀好意,好似在酝酿着什么。她见蔺湛食案上还没有莲子酥酪,便将自己的盘子递了过去,“殿下,这是崔皇后做的莲子酥酪,你来的晚没尝到,我这还剩几个。” 盘子边缘有点滑,加之薛棠有些紧张,手一抖盘子掉了下来。蔺湛反应倒快,伸手拖住了,但上方一块莲子酥酪滑了下来,乳白的酪酥正好掉在了他两腿间的衣料上。 薛棠“” 蔺湛“” 他心平气和地将盘子放到食案上,拿帕子抹去酥酪,但还是留下了一块水渍,在浅色的衣料上显得格外明显。蔺湛盯了片刻,然后抬眸看了眼薛棠。 她微微张着嘴,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处。蔺湛忽地就愠怒了,“看够没” 薛棠欲哭无泪,嗫嚅道“对不起” 她这副低头认错的表情在自己面前尤为频繁。蔺湛突然察觉到这小姑娘好似特别怕自己,面对自己的时候,比面对皇帝还要局促。 他心底哼了一声,从席间站起身,“父皇,儿臣有事,先行告退。” 他离得远,周围灯光昏暗,不细看注意不到那块惹人遐想的污渍。 皇帝不悦道“你这孩子坐不住,好不容易吃顿饭,又忙什么去” 蔺湛低头垂手道“让父皇扫兴了。” 皇帝不耐地挥了挥手。 薛棠见那道修长的身影如风似的从面前刮过,想来一定很生气,心底越发歉疚,还有些脸红,连带着对酪酥产生了阴影,将自己面前吃了一半的酪樱桃推到一边。 许是她有些发白的脸色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皇帝道“怀宁,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薛棠出席道“回陛下,我吃多了酪樱桃,肚子有些不舒服” “你这阵子身体不怎么好。”皇帝道“晚上风凉,先回去休息吧。” 自那件事后,皇帝没怎么苛责她,仍旧和以前一样好说话,薛棠得机行礼告退。她自己提着宫灯沿着长廊慢慢走着,夜风习习,吹在身上有些凉,白日里因秋老虎还有些炎热,晚上便冷了许多,她只穿着一套藕荷色的襦裙,不禁抱了抱手臂。 身旁的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紧接着一团白色的身影突然凑到了自己脚下,温热的躯体蹭着她的裙摆,还发出一阵阵的呼气声。 薛棠一愣,继而蹲下来,欣喜地喊,“小灵缇” 它已经不小了,才过了一个多月,比当初买下来时大了一圈,也壮了一圈,摸上去毛茸茸暖呼呼的,还趴下身子,伸出舌头舔着她掌心。 一声口哨忽地响起,灵缇猛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一旁冲去,薛棠“嗳”了一声,也跟着它跑过去,没看到脚下竟然是台阶,栽倒之际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了腰,脸庞也贴上了一个滚烫的胸膛。 “我在喊我的狗,”蔺湛的声音里含着笑意,“你跑过来作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薛棠莫名觉得他在骂自己,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扎着出来,“殿下,殿下不是去换衣服了吗” 黑暗里蔺湛的目光若岩下电,“你又出来干什么” “我要回去。”薛棠作势捂了捂肚子,“我身子不舒服。” “回你宜春阁的路在那边,”蔺湛伸手一指,勾起了一抹笑,在她耳畔道“这里是东宫。” 薛棠浑身都炸了,怪不得她觉得越走越不对劲,原来一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而从他话里含着的笑意听,他好像又误会什么了 果然,薛棠听他道“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到我这来,还是大晚上的,一前一后,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蔺湛边说,边伸了条胳膊往她脑袋一侧一撑,另一侧是一堵墙,薛棠就这么被禁锢了起来。她不大习惯夜色中看人,所以他身上苏合香的味道便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混着扑在耳畔的炽热呼吸,几乎将薛棠溺毙其中。 他另一手将薛棠受伤的胳膊托了起来,指腹摩挲着纱布,低声问“手腕上的伤好了吗” “好、好多了。”薛棠怕他一个不开心又来一下“分筋错骨手”,挣扎着抽回手,又侧过脸,“我真的走错了路殿下,放我走吧。” 蔺湛很耐心地陪她玩,“我不让你走呢” “殿下不让我走,我就会着凉,第二天会生病,生病便要花钱买药,殿下,国库都漏风了,崔皇后吃穿住行都那么节约,在我身上花钱太浪费了。”薛棠说着,为了印证自己的推测,还打了个小小的阿嚏。 “”蔺湛沉默了一会,嘴角仍是带着一抹笑,不过渐渐变冷,“薛棠,我耐心有限,不想陪你玩,开门见山问你,为何突然来招惹我” 他不会以为自己今晚不小心将莲子酥酪掉在那地方,有什么暧昧的暗示吧薛棠脸色为难地往下瞟了眼,霎时被蔺湛掐住下颌,强行抬起头,他有些气急败坏地道“我问的是,你为何突然送灵缇给我” 他怎么还在纠结这个薛棠眨眨眼,“我说过了,不小心把殿下的猞猁养残了,是作为歉礼送给殿下的。” 蔺湛静了片刻,突然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臂,“跟我来一个地方。” 他人高腿长的,薛棠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对于这边的路,薛棠没他那么熟悉,拐过无数个弯弯绕绕,还差点撞上柱子,不知走了多远,还没停下的意思,薛棠气喘吁吁的,手腕被他扯得生疼,终于忍不住恳求,“殿下你慢点,我跟不上” 蔺湛侧头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磨磨蹭蹭的。”脚下却稍稍放慢了。 前方灯火辉明,描摹出一个高大建筑的狰狞轮廓,屋脊上依次排列着五行瑞兽如同一排剪纸,贴在黑丝绒般的天空,最上方九条金龙簇拥着一颗金珠,显出无上的皇室威仪。薛棠带着敬畏之情抬头,这里是大周明堂,为祭祀、朝会、庆赏之所,通天殿宇以榫木连接,铁箍围合,光是看一眼,就能感到排山倒海的压迫感。 蔺湛带着她又走了几道拐口,到了另一处稍稍矮一些的殿宇前,虽然没明堂那般气势恢宏,却莫名有几阵阴风从里面吹出来。不为别的,这里是祠堂,正殿里是从太祖高皇帝起的蔺氏祖先的排位,这其中也有薛棠的父亲,因功配享祠堂,四室十二间里又摆放着历代帝后的画像、印玺和一些服器,本朝礼佛,东西夹室里还摆着佛像佛器,白日里看来威仪无加,到了晚上寒灯寥落,人影稀疏,便十分唬人。 薛棠的脚步黏在原地,小声地说道“殿下为何带我来此处” 蔺湛走到栏杆下一丛月季中,拿靴尖拨弄了几下,似乎露出了一个什么东西,薛棠走近了些,才发现土壤里居然埋着一根两指长的小小白玉碑,掩映在绿叶中,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萤光。 “你还记得吗” 薛棠察觉到他声音有点低落,但自己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遂道“不记得。” 蔺湛盯着她“你刚来的时候,父皇怕你住不惯,去西苑给你挑了只白兔。” 薛棠记起来了。 彼时她方历经了丧父之痛,哥哥又去北庭打仗了,似乎整个长安只剩她一人,格外寂寞,皇帝便挑了只兔子陪她玩。小薛棠把兔子养得肥肥胖胖的,天天跟它说话,走到哪都抱在怀里,直到一日兔子忽然不见了。薛棠抑郁了好一阵,仿佛走了一个无比重要的朋友,为此还大病了一场。 蔺湛淡淡道“当时我养了条灵缇,某一日发现它在草丛里啃着一只兔子。” “殿下,那些事都过去了。”薛棠擦了擦被夜风吹得发涩的眼眶,也没指望他道歉,只是见那白玉碑刻着几个小字,又是放置在这种地方,心底有了个猜想,笑问“殿下也觉得那兔子可怜,所以给它做了块小墓碑吗” “不。”蔺湛道“这是给我那灵缇的。” “”薛棠无话可说了。 蔺湛云淡风轻地说着“它跟着我去狩猎的时候,被一条狼咬死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居然有些多愁善感薛棠揉了揉冰冷的耳垂,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而且将一条狗的尸体埋在祠堂前的土壤下,实在不是常人能做出的,放在蔺湛身上更是有些匪夷所思,也不知此事皇帝知道会作何感想。 薛棠不知为何想起了贞顺皇后,这个温柔的女人虽然只照顾了她短短一年,却像她的亲生母亲一样。她走进屋,给贞顺皇后上了一炷香,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双似乎总是蕴含着无限忧愁的翦水秋瞳,眼尾微微上翘,她偷偷侧目看了眼蔺湛,发现他确实和他这位母亲长得很像。 蔺湛纹丝不动地站在一旁,幽黑的眼中风平浪静,似乎感受到薛棠在看自己,忽地回眸,“看什么” 薛棠道“我想到了贞顺皇后。” 蔺湛目光一暗,薛棠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时候提起他亡亲,只说了声“贞顺皇后贤良淑德,待我也很好。” “贤良淑德”蔺湛眼眸盯着前方,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带着讽意的笑“和母后比又怎样” 薛棠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母后”是指崔皇后。虽然薛棠对崔皇后没有好感,但也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说出来,便道“贞顺皇后是真正待我好的人。” 这回蔺湛收起笑,只淡淡“嗯”了声。 一阵脚步声突然传来,在静谧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显。 薛棠本就有些怕这个阴森森的地方,脚下蠢蠢欲动地要逃。蔺湛看了她一眼,拉着她躲到了六椀菱花槅扇门后,透过菱花罅隙往外看。 原来只是一群提着宫灯的巡夜侍卫经过,很快便走了。 “我还在这,你怕什么” 蔺湛一手扶着门,挺拔的身姿挡住了一大片月光,在她身上投下一大片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去。薛棠骤然觉得今晚自己怎么总是处于弱势的地位,便伸出一指推了推他的肩膀,提醒道“殿下,我没有怕,只是咱们在这边讲话不大好,还是回去吧。” “怎么不好了”蔺湛感到她的手指戳在自己肩上没一点力道,反而像在挠痒,不禁一笑,“难道你下午去城门口依依惜别,就是好的了” 薛棠浑身一僵,而蔺湛好似也察觉到什么,闭口不再说下去。好半晌,薛棠才问“殿下怎么知道,今日下去我出了宫” 她为了避人耳目,让宜春阁上上下下都统一口径,如若有人找她,便说她身体不适休息了。 但蔺湛知道了,那下午看到的背影确实是荣铨了他去西市干什么 这回轮到薛棠盯着蔺湛看,但蔺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推开门准备走出去,“年纪小,心窍倒挺多的,我办事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你,不行吗” 薛棠将信将疑地,正想跟上,忽然又被他捏着肩扯了回来,嘴里“嘶”了一声,一声痛呼也消匿在他陡然压上的掌心里。 “怀宁,殿下,你们在这里吗” 薛棠有些惊讶地和蔺湛对视了一眼。蔺湛四下扫了眼,朝暗处招了招手,不待薛棠看清,雪白的灵缇犬已经蹭到了他脚下,它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方才薛棠一直在和蔺湛讲话,居然没察觉。 蔺湛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脖子,嘴角露出一抹带了些恶意的笑,在它臀上一拍,灵缇不愧是善解人意的灵犬,训练有素地扑了出去。 那厢崔琉正提着裙角四下搜寻两人的身影。她方才在席上见着蔺湛与薛棠前后离开,不禁有些怀疑,也离了席,问到东宫一个巡夜的小内监,说看到太子带着怀宁县主到了明堂附近。她心里立时酸了起来,发现自上回蔺湛救了她一次后,居然好像和她亲近了起来。 “殿下”她喊了一声,忽然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一回头,一只雪白的狗爪子挠了过来,吓得她拔腿就跑。 “救命哪呜呜救命哪” 薛棠想起来,崔琉怕狗。 蔺湛道“这是不识抬举者的下场。” “”薛棠突然觉得跟他一比,可恶的崔琉也没那么可恶,反而有些可怜了,她垂下眼眼,小声嘀咕“这样说,我们都是不识抬举者,郑公子是最无辜的。” 蔺湛耳力很好,捕捉到了“郑”这个字眼,眯起眼“你说什么” 薛棠慌忙摇头,“殿下,咱们走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开口说话的时候,手心好像被蹭到了一片柔软的东西,蔺湛很轻易就想到了海棠的花瓣,那么柔软的东西,甚至怕会被掌心磨破。他倏地收回手,目光触及她在月光下仍显得娇嫩昳丽的唇瓣,蹙起眉,“是得走了。” 他说着已经转过身,薛棠却觉鬓发一痛,好似有手在扯着她的头发,原来是她方才一直靠着门,头上一支累丝双鸾衔果步摇卡在了门缝里。她拽着步摇的末端,用力扯了扯。 门外蔺湛的声音传来,“磨蹭什么今晚把你关在这。” “来了来了。”薛棠答道,手中一个用力,将步摇扯了出来,一颗浑圆的珠子因蛮力掉了出来,一路滚进了桌案下的缝隙里。 她心里一惊,这东西怎么能掉在这种地方遂跪在地上,将手伸进那贴着地面的一方小小缝隙摸索着,不小心擦到了什么硌人的东西,薛棠低呼了一声,借着月光看到手背被磨破了皮。 这个时候,蔺湛又走了进来,看到她跪在地上吹手,声音里带了些不耐,“你又怎么” 薛棠觉得自己说出来就是自讨骂,但也不得不说,一面说一面垂下头,“那个我步摇上的珍珠掉到里面去了,这里面好像有个卡口。”经年累月的好像还被老鼠啃坏了,手背上的伤便是擦到了木刺。 面前的人影沉默了半晌,忽地也半跪在了地上,薛棠“嗳”一声,便见蔺湛一手撑着地,一手伸了进去,摸索半晌,他心底不耐加深,只听“咯拉”一声,然后好像是玉器掉在地上的清脆声响。 薛棠以为他拿到了珍珠又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俯下身去看那黑漆漆的缝隙,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蔺湛面色却微不可见地一变,少顷拽出两片发了霉的木片,往旁边一扔,掌心躺着一枚莹白的珍珠,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多谢殿下。”薛棠欣喜地接过,却看见他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瞧,以为他也被木刺划破了手掌,又换了副关心的语气,“殿下,你没事吧” 蔺湛盯着自己光秃秃的拇指,淡淡道“没事,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流风簌簌,寒灯摇曳。 薛棠在风口站了久一些,回去后感到喉中又痒又肿的,好在绿鸳早早地烧起了炭火,屋中暖意融融的。她将那支缺了珠子的步摇放在妆台上,绿鸳过来道“县主,这簪子怎么坏了呀” 薛棠轻描淡写道“不小心掉了,补一补就好。” “县主手上好凉哪。”绿鸳捂着她的双手,回头招呼“来人拿一块热帕来。” 屋外却没人回应,绿鸳又叫了几声,才匆匆走来一个守夜的侍女,“绿鸳姐姐何事” “为何是你在外面”绿鸳有些不悦,低声嘀咕“今晚本该不是素雪姐姐在偏室吗” 那侍女道“素雪姐姐身体不适,先回屋休息了,让奴婢代值。” 她打发那侍女下去备热水了,转头对薛棠道“县主你看,这些下人们越发没规矩,您不过回来得晚了些,她们居然自己下去偷懒了。” 那素雪素雨还有素馨三个婢子都是当初崔皇后赐下照顾她的,本以为熟悉宫中事务,有她们在也方便一些,未想时间一长,就露出了惰性,仗着自己曾经伺候过皇后,什么事情都交给其他人去做,连绿鸳这从薛家出来的贴身婢女也被差遣过。 不过薛棠一向是隐忍不愿惹事的性子,绿鸳也不愿替她惹麻烦,也只好咽下了这些委屈,抱怨了几句便罢。 闻言薛棠摘耳铛的动作一顿,淡淡道“她既然病了,那就多休息几日,我这边也不缺人伺候。” 绿鸳应了一声,服侍她上床休息。薛棠下巴垫在柔软的被褥上,发了会呆,忽然道“绿鸳,明日随我出宫一趟。” 薛棠的步摇坏了,想自己挑几个新的,平日里不戴,逢上宫宴总得拿来装点门面。路过昨日那个巷口时,她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却见那几具尸体早便被清理干净了,只地面上显现出些许绛色。 绿鸳在一旁帮忙挑着首饰,店铺老板见她穿着不凡,十分热情,薛棠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突然问道“老板,昨日那巷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板长得满脸横肉,前一刻还憨态可掬地搓着手,听她问完脸色一变,“小娘子,你问这个干什么” 薛棠道“昨日我也正好路过看到,听闻他们是偷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钱财,被那户人家的家奴当歹徒杀了,老板,您这离得近,可知道后来又如何了” “能如何这京里住的都是三品大官,长安县的县令管得着”老板压低声音,打开话闸絮絮道“不过那些人也是罪有应得,平日里横行乡里,斗鸡走狗闹得鸡犬不宁,这一死反倒叫人拍手称快。我听闻他们大当家前阵子还和那些乱民们勾搭在一块,结果被捉进了官府,早掉了脑袋,剩下这一帮侥幸逃脱的小喽啰是跟着二当家做事的,才逃脱了干系,没想到转眼就干砸了这票子事。” 薛棠一愣。 好像一开始抓错的流民头领就是这一带的某个市井无赖,莫非就是老板口中说的“大当家” 她隐隐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但却说不上来。等绿鸳挑完簪子付了钱,便和她一起回到马车上。 附近有一家胡饼铺子,香味大老远就传了过来,绿鸳笑道“县主,要不要买点东西填填肚子” 薛棠一大早出宫的时候觉得头晕,早膳没怎么好好用,便同意了。 “县主,蟹黄馅儿还是芝麻馅儿啊” 薛棠脱口道“自然是蟹黄” “欸,婢子知道了” 绿鸳匆匆走到了对面,薛棠却不禁皱了皱眉。 对,那日在佛寺后堂遇到了那些乱民时,前方应该还是风平浪静,没一个人察觉。但大云寺分发灾粮时,流民都在前山等着,后山那般险峻复杂的路,他们是怎么摸上来的 还有自己掉下山崖时,第一个找到自己的却是蔺湛,不由分说地拿走了他的腰牌,当时薛棠只以为他责怪自己将他送的东西轻易交给了别人,他好像还说了句“如若落在他人手中”,如若落在他人手中又如何呢难道还怕别人拿着他的东西狐假虎威,殊不知长安官府关卡重重,谁敢顶着杀头的风险假冒储君的名头呢 薛棠越是细思,却越是觉得背后发冷,连泼下的日光都是冷的,直到买完胡饼的绿鸳跑回来,见她呆愣愣地站在马车旁,忙推了推她,“县主你怎么了” “我”她开了开口,喉间一哽,抓住绿鸳温暖的手,“方才那老板说的话,咱们只当没听到好了。” 绿鸳以为她是不敢听这些黑道上的腌臜事,慌忙点点头,“婢子一个字都没记着,县主也别放心上,咱们快些回宫吧。” 薛棠仔细梳理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原本工部尚书徐琦讨得了圣心,在朝中可谓如鱼得水,宰相之位唾手可得,背后的最大得益者自然还是崔家。虽说后来有流民袭击,但毕竟也只是少数,且激起的不过是些浪花,根本没有人在意。 直到他们突袭了大云寺,差一点伤及皇后和长公主,这才开始严肃处理此事。首当其冲者是当初提出议案的徐琦,宰相之梦泡汤,如愿以偿替皇帝修宫殿去了。再其次,朝廷又派出巡察使,灵州、兗州的刺史县令纷纷落马,这一根根萝卜被连根拔出,留下的坑自然也得有人去填补。 崔党厚着脸皮推了些人,但失信在先,这份名单被御史台从头到尾喷了一遍,还没递到皇帝案头,便被门下驳回。八名刺史、十二名县令,东宫举荐的却占十有六七,其中还有一个翰林院翰林郑湜。 好大一盘棋,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些流民知道崔皇后一行人何时会去大云寺,才能在短时间内作出如此缜密的安排。 事情完了,兔死狗烹,做得天衣无缝。崔党吃了闷亏,恐怕还在责怪徐琦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马车行得颠簸,薛棠的脑袋更晕了,驶上朱雀大道才变得平坦起来。她微微闭上眼,在车内打了个盹,醒来时已经到了承天门,也早有玉撵在那候着。路过明堂的时候,却发现一群侍从在那进进出出的,有些反常,但现在还没到年关,没什么祭祀活动。 薛棠想,难道他们终于发现祠堂里那些桌案旧得发霉,得换换了 宜春阁到了,今日却静得有些反常。薛棠不是那种强势的主子,底下的侍女都要比其他宫其他院里活泼一些,没事的时候一起踢踢毽子玩玩投壶,时常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薛棠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匆匆走过去,却发现外面已经被侍卫包围得密不透风,几名侍女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她一惊,“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她,但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屋檐下悬着的铁马经风一吹,发出清越的碰撞声。廊下不知何时摆了一张圈椅,少年一身绛紫色缺袴斓袍,屈着腿靠在椅子上,阳光被屋檐一割为二,照得他斓袍下摆金线绣着的含瑞草的鹦鹉仿佛活了过来,气势格外嚣张,他的眉眼却被笼罩在阴影里,让人不敢直视。 “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他负手站了起来,薄唇轻启,对侍卫们说“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薛棠心里涌出不好的预感,第一反应是以为他知道了自己顿悟的事情,为了灭口,带着侍卫包围了这里。 蔺湛一步步走上前来,命令道“进屋去。” 薛棠退后,几乎倚到了绿鸳身上,好半晌才挤出破碎的字眼,“殿、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蔺湛似乎不想解释,一字一句道“听我的话,进屋去。” “我、我不要。” 蔺湛抬手扯了扯窄袖的袖口,“要我扛你吗” 他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但听着却让人有一种窒息的屈辱感。 薛棠心里飞快地想着对策的时候,他已经一步跨到她面前,提起她的腰肢,薛棠便成了个头朝下的姿势,腰肢搁在他坚硬的肩上,像搁在腰斩的铡刀口上。身后绿鸳想追上来,被荣铨一把钳住了胳膊。薛棠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失声道“放我下来殿下,放我下来” “让你进屋你不进去,非要和我杠我是不想让他们来动你,要不荣铨手一捏,你腰就断了。”蔺湛一脚踢了碍眼的圈椅熟门熟路地走入了她卧房,还很好心地替她撩起珠帘,免得水晶珠子打到她的额头。如此的轻车熟路,薛棠甚至觉得他在自己离开后便将这里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顿时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叫道“殿下,这里是陛下赐给我的地方你不能硬闯” “长安宫姓蔺,不姓薛,怀宁妹妹。”蔺湛手臂一甩,便将她甩到了床榻上。薛棠本就头晕,虽然身下被褥柔软,但也被砸得目眩神迷,看着站在榻前的那一道挺拔的身影,心里既愤怒又委屈,还有点怕,只能强装着镇定,“殿下,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理解你你还救了我,咱们恩怨相抵两不相欠了好不好” 未想蔺湛却露出疑惑的神色,“什么不说出去” 薛棠立刻捂住了嘴。 他不知道,那他大张旗鼓地包围宜春阁做什么 “没什么”薛棠小声道“我头晕说胡话呢。” 蔺湛远比她想象的敏锐,闻一弦而知雅意,先前的话语中还带了些许讥讽般的调笑,现下他玉墨般的眼眸中却是寒冰一片,身形压了下来,捏着她下颌,“什么不说出去你知道了什么” 薛棠几欲不能呼吸,浑身都滚烫起来,挣扎道“我还想问殿下,好好的为何包围我的宜春阁就不怕陛下责问你吗” “哦,懂得搬出我父皇了。”蔺湛盯了她半晌,决定先放过她,讥讽地笑道“我来你这找什么,你还不知道” 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像个无底幽潭,薛棠不敢跟他直视,躲闪着目光,“我不知道。” 蔺湛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我的戒指掉了,守明堂的侍卫说你的人昨晚来过那里,你若心里没鬼,便敞开大门让我搜。” 他的拇指上果真较平日少了一样东西,薛棠及其昨晚他替自己拿珠子时听到的一声玉器轻响,原来就是戒指掉在了里面。她带了几分愠怒,“只是一个戒指而已,不能买个新的吗我的步摇坏了,也是重新买一个的” “那是母后的遗物,”蔺湛幽幽道“就算你告诉父皇,他也不见得会反对我这么做。” 一句话就把薛棠最后一条退路堵了。她欲哭无泪,隐隐觉得这事确实与自己有关,偷东西的是她的人,偷的偏偏还是太子的东西,如此栽赃嫁祸,这不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吗好歹毒。 薛棠挣扎着想起身,但蔺湛横在她肩上的一条胳膊仿若有千钧重,推不动分毫,她只能蹬着腿,挣扎无果后企图同他商量“就算如此,殿下也不能带人就往我这里闯,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把人撤走吧。” 蔺湛道“你的面子值几分钱” “”薛棠只好道“殿下非要越俎代庖代我审问,也可以,只是绿鸳是我们家的人,殿下能不能放过她” 她方才挣扎了好一会,浑身都没了力气,只觉得头疼欲裂,躺在枕上微微喘着气,鬓上的一朵珠花掉在大红底绣五蝠捧云团花的锦褥上,头发也散了下来。 蔺湛手臂僵了僵,拿起那朵珠花,放在她额头上,语气硬邦邦的“不能。” 薛棠看了他一会,心底不由得浮起连日来做的噩梦,只觉得他现在已经初具暴君本质。强词夺理,草菅人命,她手底下那些娇弱的侍女落在他手里还能好过可偏偏他占着理,事情到最后皇帝也不过责问几句就罢了。 她心里酸涩起来,默默拿过枕头,将脸埋进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发出小声的呜咽。蔺湛见状有些错愕,低头听她嘴里嗫嚅着抽噎道“陛下爹爹,哥哥你们来救我呀” “你这样要被眼泪呛死。”蔺湛去夺她的枕头,“你乖乖配合我,我不会伤你,也不冤枉你朋友。” 薛棠死抱着枕头不松手,蔺湛便又加重了力道拉开她的手,薛棠吃不住被迫松了手,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一声打在什么东西上。 薛棠眼里还含着泪,目瞪口呆地看着蔺湛白净左脸上的一道手印。她的手都麻了。 实话说,她有点爽。 爽完后,又有点怕。 蔺湛缓缓转过脸,将另一只手里的枕头往地上一扔,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不说话比说话更加可怕,薛棠一下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恐惧感这才真真实实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片刻后,荣铨大马金刀地走进来,将一人猛地一推。 “绿鸳”薛棠胸口一松。 绿鸳踉跄地扑进来,抱着她哭道“县主你怎么样婢子以为见不到你了。” 薛棠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什么事都没有,只是被吓坏了才痛哭流涕,遂放了心,下一刻便听到屋外传来的一声惨叫。 薛棠心里一动,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昨晚提着宫灯巡逻的侍卫被蔺湛寻了来,战战兢兢地指了个人。伏在地上的少女二十不到,穿一身绿萝色的襦裙,早已被吓哭了,“殿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用授意,荣铨上前摁住她,把她腰带间的荷包拽了下来,不消片刻便挖出一只鹅卵石大小的玳瑁戒指,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十分夺目,另有一侍卫接过,双手捧给坐在圈椅中的少年,不敢去看他脸上的红肿。 “殿下,与这婢女共事的下人上禀,她昨夜在明堂附近晃悠,今早又鬼鬼祟祟地想进县主的屋子藏什么东西,殿下的戒指是她拿的没错了。” 蔺湛在手指上戴了一下,皱了皱眉,又塞进了腰带间,看上去心情十分不好。 那侍女仰起头,挣扎着求饶“殿下,殿下奴婢是素雪皇后身边的素雪啊殿下见过奴婢的” 蔺湛不小心碰到左脸,好像还破了皮,低低地抽了口气,懒得说什么废话,侧过脸,“还有两个呢都拽出来” 在场诸人悚然一惊还有同伙 荣铨目光在众侍女中一扫,一手一个又拽出了两名侍女,皆是差不多的年纪,腿软地瘫坐在了地上,不住地磕头,“殿下,奴婢们不知情求殿下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饶奴婢们一命” 蔺湛仍是抚着左脸不说话。 荣铨不愧是心腹,只消一个眼神便读懂了他的授意。不时便有两名侍卫上前压住了那名叫素雪的侍女,另一人则取了木杖来。那木杖长数丈,有一个指节那么厚,是用来打军杖的东西,现在落在一个娇弱女人的臀上,不消几下便渗出了血,衣裙破了,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肉,惨叫声也逐渐弱了下去。 她受刑的时候,另外两人被按着头强迫观看,鲜血顺着地面的沟壑汇成一条溪流,流到她们的膝盖下,其中一个已经晕了过去。 “咔擦”,木杖停了。 “殿下,她死了。”荣铨面露为难,“另两个呢” 蔺湛无所事事地撑着下巴,朝掩映在树丛中的小轩窗看了眼,道“让她们把血舔干净,别污了怀宁县主的地。” 荣铨点头记下,道“舔完后呢” 蔺湛站起了身,阴着脸,“不关我的事了。” 左脸还在隐隐泛疼,他经过另两名侍女跟前,泄愤似的一脚踹了过去,“谁给你们的狗胆,打我的主意” 等院中的惨叫声彻底停下,薛棠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衫。她腿蔫软,从窗中望出去,看到少年挺拔的身影挡在了重重树荫后,已经离开了。虽然不是冲自己来的,但那样子的蔺湛,她看一眼便觉胆战心惊。 “县主。”荣铨不知何时进来,吓得薛棠拿起了砚台准备防备。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少女如惊弓之鸟般对自己的惧意,在帘子下定住了脚步,“县主,那个叫素雪的人死了。”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平平无奇的事。薛棠有些恍惚地点点头,“其他人没事吧” “还有两个素雨什么来着”他皱着眉回想了一会,直到薛棠提醒了他,才顺畅地说了下去,“等她们把血舔干净,属下会把她们带走,县主不介意吧” 薛棠抓着砚台的手缓缓松开,心里好似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轻轻点了点头。 绿鸳捂嘴低泣道“素雪姐姐她、她为何要干这种事,还连累县主,这到底” “你别说了。”薛棠抬手捂住脑袋,慢慢沿着墙壁滑坐下来,只觉得所有事情、所有线索在脑中乱窜,身子如烧开的水一般几乎沸腾起来,微微晃了晃,倒进了绿鸳怀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朝会过后,皇帝单独留下了蔺湛。 他脱下朝服冕冠,换了件轻便的长袍,又接过内监捧来的热水洗手,铜盆中的水里仍旧泡着药,迎面便是热气腾腾的药香。皇帝有些不满道“朕的病好了,怎么还要泡药水” 蔺湛站在他身后,道“太医们的话总是没错的,天气渐凉,多泡泡药汤,于父皇龙体有益。” 皇帝“嗯”了声,将手伸进盆中,缓缓长出一口气道“听闻昨日你丢了玳瑁戒,带着人去怀宁那翻天覆地了一通” 蔺湛早料到皇帝要问这个,低头等着训斥。 皇帝果然沉声道“以前你老师说你对仆从太跋扈,朕念着你失了母亲,没有对你多加提点,是看你行事还算有分寸,这回闹到宜春阁去又是怎么回事你给朕解释。” 蔺湛垂手道“前夜儿臣离席后并未走远,路过祠堂便去祭拜了母亲,不小心将母后的戒指落在了那,只是想着夜色太黑,第二日再去找不迟。后来听闻怀宁也早早离了席,好像也去那祭拜了,儿臣倒不是怀疑她,只是因这戒指是母后留下的,儿臣一时心急,便去她那搜查了一番。” 听他说起贞顺皇后,皇帝眼中也流露出一丝怀念,叹了口气,又换了副斥责的口吻,“那你下手也不能这么没轻没重你这样让怀宁以后如何御下服众按着辈分,她是你妹妹,有做哥哥的不由分说去妹妹那抓人的吗还把人吓得发烧了。” 蔺湛抬起眼,有些惊讶,“发烧了” 皇帝“哼”了声,瞥见他左脸上有一道淡淡的划痕,道“你脸上又是怎么回事”话一出,心里已知道了答案,将手从盆中提起,嗤了声,“活该” 蔺湛自然无话可说。 “戒指找到了,人被你吓病了,你也该去看看她,好好道个歉,没得给人家留下阴影。” “是。” “这几天天气不错,让她好好晒晒太阳。” “是。” 皇帝见他态度不错,满意地颔首,忽而又想起什么,“谁那么大胆子,拿你戒指” 蔺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嘴里云淡风轻道“是怀宁身边的一个侍女,儿臣估摸着她不知道这戒指的原主,想着自己拿回去转手换钱,哪想被巡逻的侍卫看到了。” 皇帝皱眉道“怀宁向来乖巧,身边也无人惹是生非,怎么却生了扒手出来” “这个儿臣不知。”蔺湛淡淡道“不过听闻那侍女原是从皇后身边出来的,儿臣一气之下,不小心将她打死了,还得给母后打个招呼。” 皇帝擦手的动作一顿,看向蔺湛,他也看了过来,目光澄澈,好似没觉得不妥。皇帝冷哼了一声,将帕子扔到漆盘上,道“一个奴婢还讲什么出身,你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这会子婆婆妈妈干甚反正怀宁那你是大动干戈一番了,看看还有多少野草,都拔了吧。” 蔺湛道“是。” 一盏茶摔了出来。 崔琉从未见过崔皇后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小心唤了声,“姑姑” “我已经提醒过你一回,你非但不听,还给我惹出这样的祸事来。”里外的人都被赶了出去,崔皇后也无必要装着端方稳重,厉声道“你那晚出去到底干了什么” 被那条大白狗逼到池畔的可怕记忆又涌现出来,崔琉抱了抱胳膊,委委屈屈道“我是先去宜春阁找怀宁的,结果素雪说她还没回来,然后我就回去了呗。” 她边说,边四下转着眼珠,心中感到异常困惑。 前阵子她让人特意在翰林院门口扔了块手帕,结果一丝风浪也没有,简直静得可怕,不但风平浪静,而且郑湜还主动请命去了安定,好似对怀宁不抱念想似的。这太奇怪了。 “你这阵子先别进宫了。” 崔皇后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崔琉知道自己姑姑这回是真生气了,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到马车旁的时候,侍女问她要不要去宜春阁探望薛棠,崔琉踢了脚车轱辘,恨恨道“发个烧还那么娇气,烧死她才好呢” 气呼呼地坐进马车,终是觉得事态严重,当务之急是安抚皇帝的疑心,不情不愿地吩咐车架向宜春阁去。 蔺湛先回宫换了身常服。 伺候他换衣的是个内监,年纪小伶俐一些,觑着他左脸上的伤痕结了一层浅浅的疤,大着胆子开口,“殿下要不要擦药否则会留下痕迹。” 蔺湛系着玉带的手一顿,慢慢垂眼去看他。这小内监是初入宫做事,似乎还对太子喜怒无常的性格一无所知,只是凭着本能感受到了他眼中翻涌着的一丝戾气,这才乍觉自己好似触了逆鳞,慌忙跪下请罪。 “吧嗒”,玉带的机括被扣上。蔺湛转身去拿一件月白色长袍,“你下去吧。” 小内监得了什么恩赦似的立刻消失。 蔺湛仰面倒在塌上,还能记起女人的指甲划过面颊的感觉。 郑延龄讲课的时候,喜欢搬两张圈椅到廊下,特别是春夏之际,花影重重,风轻日暖,偶有一两声虫叫从草丛间传来,四周静谧安详。 蔺湛六岁的时候,已能将春秋左传倒背如流,郑延龄常在皇帝面前大加赞赏,但他讲课的方式太过枯燥。蔺湛练着字,趁舅舅打盹,将他颌下三绺美髯系在了椅脚上,偷偷跑回去玩自己养的蛐蛐儿。 蔺湛“翻山越岭”,一路从崇文馆跑回甘露殿,逃课总是格外刺激的,他一颗心都在“砰砰”跳,生怕舅舅后脚就追上来,但他应该先会摔个大马趴。 “殿下,您怎么回来了”他的奶娘匆匆迎上来,“郑相公没有授课吗” “舅舅讲得忒无聊。”蔺湛挺了挺小身板,学着郑延龄的样子将手背在身后,像个大鹅一样一摇一晃地踱着步,拉长语调瓮声瓮气“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你看嘛,一个句子够我打好几个盹了。奶娘,我要我的蛐蛐儿” “我的太子殿下哟,这让皇后知道了可了得” 蔺湛歪头笑了笑,阳光照在他带了些婴儿肥的脸上,像是一块羊脂玉,唇红齿白,言笑晏晏,格外讨人喜欢。他身子矮也格外灵活,一弯腰躲过了奶娘抓他的大手,推开一扇大门便冲了进去,将守门的内监们都撞倒了。 四周帷幔重重,熏香袅袅,蔺湛的蛐蛐儿平日里收在郑皇后身边,无她的允许不准他碰一下。蔺湛放低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觉今日殿内无一人看守有些奇怪,不过正好便宜了他 他找到装蛐蛐儿的竹笼,拎起来晃了晃,没有一点声音。靠在门缝的一侧,却躺了只蛐蛐儿的尸体,是被人一脚踩了下去,连肠子都出来了。 我的金甲将军哪 蔺湛心里哀嚎一声,这时候身后也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奶娘带着下人们气势汹汹地来捉他了。蔺湛趴在槅扇门上,扯着嗓子喊道“母后母后你不讲信用我把左传都背出来了,舅舅夸我呢父皇也夸我你把我的大将军踩死了” “殿下,快回去”奶娘面色惨白地说,“皇后身子不适,殿下别打扰皇后休息。” 门居然从里面拴上了,蔺湛左闪右躲,下人们又怕伤了他,也不敢大手大脚地抓。 “湛儿,你回去”殿内传来郑皇后忍无可忍的训斥,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蔺湛鼓起腮帮,哼哼道“母后不讲信用,舅舅说言而无信,不知其可,我这就告诉父皇去”说着去找方才被踢掉的鞋子。 “啪”门被猛地打开了。内殿弥漫着的瑞龙脑和玫瑰露那带着些许辛辣的香味,就算是白日,没有点灯也显得暗了些,缠枝纹的菊花金球中的香料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光,在阴暗中显得像颗血红的星辰。 “你们先退下。”奶娘带着下人们告退,不敢抬头看一眼。 郑皇后穿着一身水红簇金蝶的大袖斓裙,微微散着鬓发,眼角显出淡淡的粉色,像一枝水光艳艳的桃花。郑家子弟皆是芝兰玉树,女儿也是天香国色之姿,她一双桃花眼很漂亮,尤其是跳舞的时候,眼尾一勾,便能勾去七魂六魄,这无意的妩媚最是色授魂与,颠倒容华。 世人说,当今陛下风流倜傥,也拜倒在郑家女儿一曲惊鸿舞下, “母后定是心虚,才躲着不见我。”蔺湛笑嘻嘻地探头往里面看,却见那挂着纱帐香球的床榻下,放着一双皂靴,靴底很厚实。他笑容一顿,去看郑皇后的脚,她穿的是又软又小的绣鞋,那样的鞋子,怎么能把他威武雄壮的金甲将军踩得吐了肠子呢 他肩膀被人一扯,紧接着一道耳光袭上少年稚嫩柔软的面颊。 郑皇后像在看一个刻骨铭心的仇人,“你就告诉他去吧,你们都想害死我是不是” 蔺湛感觉自己左脸麻得好像都不存在了,郑皇后尖利的小指甲划破肌肤,一滴血沿着他的脸侧流了下来。他从地上爬起,抱着郑皇后的裙子,“母后,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错了,我不要蛐蛐儿了” 自那日开始,这宫里埋葬的枯骨,仿佛有生命般簇拥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殿下” 少女娇软的唤声让他回过神,一袭鹅黄色的襦裙,脸颊在灼灼秋光下泛着薄红。她正举着手,朝他肩膀处伸来,袖口处露出一截白腻的手臂,散着幽幽的玫瑰露的清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蔺湛往一旁走了一步,便让她的手尴尬地举在了半空。崔琉讪讪地缩回手,嘟起嘴“殿下站在树下一动不动,有片叶子在肩上,我想帮殿下拿下来” 蔺湛侧目,见右肩处躺着一片枯黄的柳叶,他随手拂去,淡淡道“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怀宁妹妹。”崔琉跟上他的脚步,“殿下也来看怀宁妹妹吗” 蔺湛皱了皱眉,“嗯”了声。 崔琉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不耐,反倒想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独处机会。她低下眼,见他拇指上有一圈痕迹,应是长期戴着什么东西,心知这便是贞顺皇后留给他的玳瑁戒指,只是不知为何还没戴上去。崔琉未多加细想,道“殿下,我听闻您的戒指掉了,最后竟是” 她话没说完,便见蔺湛猛地转过头,幽黑的眼底天寒地冻一般,触一眼便是三冬般的冷意。崔琉慌乱地低下眼,意识到自己不该拿贞顺皇后的事激他,咬着唇不说话。蔺湛却道“说下去。” 崔琉硬着头皮,话锋一转道“想来是误会,误会就不要谈了听闻怀宁发烧烧得严重,我一大早便来探望她呢。” 蔺湛停下脚步,微笑道“崔琉,这里有我就行了,你回去吧。” 崔琉“啊”了一声,“可、可是” 蔺湛背着手,冷硬道“我有些话要问她,不想别人在旁边看着。” 也许是他话里的警告意味太明显,又或许是听闻他杖毙了一个侍女让崔琉闻之心惊,她禁不住退后一步。方才崔皇后当着她的面摔了茶盏时,也没蔺湛现在这样令她感到不安。 果然事情和贞顺皇后牵扯上关系,便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那我告退了。”崔琉行了个礼,匆匆离开。本来就不想见薛棠,现在正好,蔺湛心情还未缓和,就让她去独自应对吧。 蔺湛又独自站了一会,脸上的表情柔缓了些,才举步进入。 绿鸳正出门倒药渣,见他一声不吭地出现在桂树下,吓得碗都掉了。她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参、参见太子不知殿下驾临” 蔺湛俯身拾起药碗,见碗里残留着黑漆漆的药渣,甚是狰狞,闻上去和父皇平日里喝的药一样苦,不由对薛棠多了分同情,也多了分敬佩这样苦的药居然一毫不剩地喝了,看不出来挺能忍的。 他挥手绿鸳退下,绿鸳却纹丝不动。 蔺湛挑眉“怎么” 绿鸳咬着牙,声音里还有些颤抖,道“殿下,县主真的和此事无关,她身体弱,受不了刺激,还请殿下怜惜” “倒是个忠心的奴婢。”蔺湛被误会了,却觉得有些好笑,难得有耐心解释道“我这回来赔礼道歉,让她放一百个心。” 说罢,轻车熟路地走进去了,院中的其他侍女经了那日的修罗地狱,自然无人敢拦他。 内室也是一股刺鼻的药味,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轻纱帷幔用金钩挑起,被褥下露出一个浅浅的轮廓,若是细听,还能听到绵长安稳的呼吸声。蔺湛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吵醒她,而是踱到床榻后一架屏风旁,端详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副画。 上回闯入的时候没有细看,这次注意到了,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女子的闺房内,大都挂着牡丹芍药,她却挂着流风溯雪的塞北边境。 蔺湛沉吟着,不觉“唔”了声“玉门关。” 他这句极轻的话吵到了薛棠,被褥中的人翻了个身,细声道“绿鸳” 浓密的乌发如银河般泄于团花锦褥上,薛棠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眼睫像两把乌黑的小扇,微微抖了抖,又疲惫地覆了下来。蔺湛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拨开她的头发,压低被褥,她的脸才彻底露了出来。 “怀宁妹妹,身子如何了” 薛棠觉察到身旁的被褥陷了下去,又有一只手把被子扯了下来,不觉偏了偏头,还想继续睡下去,待那人的声音响起,她仿佛被人在耳旁放了一束雷霆轰鸣的烟花,骤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半晌,薛棠把被子罩住了脑袋。 蔺湛把被子又拨弄下来,大手在她额头上一探,“药喝那么猛,看来是没问题了。” 薛棠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扭啊扭扭到了床榻最里侧,“殿下,你、你怎么来了” “父皇让我来看看你。”蔺湛得寸进尺地往里坐了坐,大掌移到了她脸上,捏了捏指间一团柔软粉嫩,薛棠蜷缩起来,不知是她床榻太窄,还是他手太长,无论怎么躲,都躲不过他在她脸上乱揉乱捏的手。 “既然没问题了,那我们得继续谈谈上回没谈完的事。” 她心里猛然揪紧。 “不过,我知道你打死也不会说出来,对不对”蔺湛诱哄一般说道“既然你拿捏了我的秘密,那你也得交换一个。” “我不知道,我没有”薛棠装傻,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被褥。 蔺湛冰凉的手指移到她的脖颈上,温暖如玉,像触到了一汪春水,和荣铨手指下猞猁那纤细的脖子一样,一捏便断。 他轻点两下,掌下的少女却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凶险,一个劲儿的往被褥里缩去。蔺湛轻笑一声,收回手“那便先欠着。” “殿下。”薛棠鼓起勇气,转过身迎上蔺湛的目光,“您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那日他打死了素雪,抓走了素雨素馨,不偏不倚全都是崔皇后送到她身边的人,而对其余人未动分毫。薛棠躺在床上细细琢磨,愈发觉得他像是在玩守株待兔的游戏一样,又经这么声势浩大的一闹,连皇帝也知晓了,听闻崔皇后一早便匆匆去了皇帝的寝宫。 薛棠道“殿下那日丢了戒指,为何不派人立刻去捡呢” 蔺湛笑了笑,敷衍道“太黑了我看不见。” 可他明明还帮自己摸索出了珍珠。 薛棠垂下眼,识相地放弃了追问,道“多谢殿下。” “不是被我吓病了吗,谢我什么”蔺湛玩够了她的脸颊,又去把玩她散落在枕上的头发。 薛棠也只得由着他,“我会跟陛下解释,说殿下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没有伤到无辜的人” “这不用你去管。”蔺湛放过了她的头发,皱了皱眉,站起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父皇下旨说让我带你出去散心,你想去哪尽管说。” 他侧目看着薛棠,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但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薛棠知道这定然是皇帝让他做的,他那种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放下架子来自己这探望,还要带自己出去散心薛棠善解人意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了。发烧是千万着了凉,与殿下无关。” 蔺湛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撩开珠帘离开了。 薛棠的发烧其实第二日便好了,她不喜欢闷在床榻上,等秋色明媚的时候,便和绿鸳在院中踢毽子。 她换了身轻便的窄袖胡服,脚下蹬着一双鹿皮短靴,毽子是由孔雀毛制成的,在她双足尖上下蹿跳。绿鸳在对面帮她数数,到第四十九个的时候,薛棠力道一偏,毽子直直地斜飞了出去。 它并未掉在地上,而是掉在另一只靴尖,靴子轻巧地一勾,便重又飞回空中,落在了那人手里。 蔺湛方踏入宜春阁,便看到了薛棠在踢毽子,她踢得中规中矩,没有花里胡哨的动作,没几下便漏了底。 他饶有兴趣地捏了捏落在手里的毽子,拿膝盖一顶,毽子却冷不防朝她踢了过来。 好在这一下照顾到了薛棠的身高和技术,她很容易便接住了,握在手里没有继续踢下去,抬头诧异地看向来人。 蔺湛善蹴鞠,她是知道的。但和她踢毽子薛棠从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 他负手微微笑着,也许是薛棠今日心情愉悦,方才两人配合默契,居然觉得他今日的笑里也没藏着令她不安的东西了。 蔺湛道“卫驸马得了一匹良驹,说要给父皇看看,我是来接你一同过去的。” 薛棠有些疑惑,她与卫驸马并不熟,再说她一个女孩子,难道去那边还能赛马不成 蔺湛看出她所惑,懒懒道“别看了,是父皇说让你出来散心,你忘了” 皇帝的好意让薛棠有些受宠若惊,她抓着毽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蔺湛的目光往她束着戏蝶纹腰带的腰间一瞥,她平日里穿着襦裙显苗条,现下穿修身的胡服更显得腰肢盈盈不堪一握,瘦弱不堪一击。 “也不用换衣服了。”他收回目光,道“就这样跟我走吧。” 蔺湛先坐进了马车,薛棠四下看了眼,居然只有这一辆,那岂不是她站在车外踌躇了半晌,想找人再寻辆马车来,再不济,她做车夫也不是不行。 蔺湛掀开帘子“你架子还真大,非得要我三邀四请才肯进来” 薛棠二话不说踏了进去。 这应当是他平日里坐的马车,没有绒毯香球,也没有柔软的引枕,每一处都硬邦邦的,连窗帘的装饰都单调得很。不过少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空间便大了许多,薛棠靠窗坐了下来,与他一左一右隔得很远。 蔺湛撑着下巴斜睨着她,“你坐那么远干甚我又不吃你。” 他连去行宫都是自己骑马的,西苑那么近,犯不着坐车,薛棠迎合他的喜好,提议道“殿下,我们可以骑马去。” 蔺湛听了这话,反倒皱紧眉,“你能骑马吗” “能的呀。” 薛棠脱口而出,说完车内便沉默了。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非是怕自己身子弱才乘的马车。那一定也是皇帝吩咐的了。薛棠觑着他不知为何又阴沉下来的脸色,转过头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驸马卫敬两个月前去了魏州处理家族事务,据闻在那遇见几个胡商,又得了几匹好马,一回京便迫不及待地进献给了皇帝。 皇帝的御撵还停在西苑后的马场旁,华盖迎风招展,薛棠一下马车便看到了,同时见到的还有站在皇帝身边指指点点的驸马,另一人穿一身黑色窄袖劲装,腰间扶着一把长刀,陪着皇帝时不时地颔首交谈,正是国舅崔见章。 卫敬昨日方回京,穿一件石青色的披风,看上去还颇有些风尘仆仆之感。他迎上来对着蔺湛先行一礼,又对着薛棠颔首示意,“怀宁县主。” 薛棠亦屈身行礼,目光投向崔见章,他背着手朝自己点了点头,好似全然不记得前阵子崔皇后和自己的一番恩怨。 皇帝笑道“怀宁你看看,这是驸马从魏州带回的两匹马,你瞧着如何” 薛棠抬眸望去,只见皇帝正抚着一匹通体毛发黑亮的骏马,唯鼻尖耳际的鬃毛是白色的,像是黑漆漆的土壤中藏着的一堆白雪,霎是可爱。与其他高头骏马不同的是,它很矮,竟只到薛棠的腰际上方一点,一面吃草,一面拿一双湿漉漉的黑眸觑着几人。 另一匹则通体红紫色,膘肥体壮,健美有力,耳朵却是缺了半只,反倒像是大汉脸上的刀疤,显出几分蛮酷,周身气势与那匹温顺矮小的黑马全然不同,焦躁地扯着系在木桩上的缰绳,将木桩都扯得“砰砰”作响。 “陛下手中这匹叫做果下马,是南蛮之地的品种,与中原和北方那些不同,甚是矮小,脾性也乖顺,很讨女孩子喜欢。”卫敬笑着对薛棠道“怀宁县主可能需要这样一匹小马。” 薛棠心道普通的马也能骑,但还是谢过了驸马的好意,指着那一匹紫马道“这又是叫什么名字,为何耳朵上少了一块呢” “突厥人若遇国王薨逝,大将战死,便割耳破面,以表哀痛之情。”崔见章接过话,对卫敬道“这应是突厥的马,驸马,是也不是” “这是紫骠骢。”卫敬笑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崔将军的眼睛。照那商人的说法,这匹马是从一个将军手下逃出来的,饿了整整十天,被他的商队发现的时候,还扑腾挣扎不止,踢伤了一个人的下巴,可见是彪悍至极。果下马花了我五十两,紫骠骢可是整整一百五十两黄金,还是饿了十天后才买下的,算是捡了便宜。” 皇帝看向薛棠,笑道“怀宁啊,这匹果下马汾阳说让给你,你也是捡了便宜了。” 薛棠明白过来,原来这两匹马一个是驸马带给汾阳长公主的,另一匹自然就是进献给皇帝的了。她朝卫敬道了声谢,卫敬笑说不用,又道“县主何不上去试试” 薛棠解了它的绳索,摸了摸它黑亮的毛发,很轻易便骑了上去,绕着木桩走了一圈。果下马长得矮,腿也短,慢悠悠地迈着小短腿,走得自然不快,薛棠感觉自己像是骑在一头幼驴身上,新奇又好玩。她忍不住笑了笑,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又道“多谢陛下,多谢驸马。” “县主客气了。”卫敬笑着挤挤眼,“还漏了一个人。” 薛棠从马上下来,正系着缰绳,闻言略略想了想,随即笑道“还请驸马代我像长公主道谢。” 卫敬的神色却僵了一下,好似没想到她说这个。他见薛棠年纪小,方才御马慢吞吞地绕圈子的时候,像个稚童一样,本想逗逗她,提醒她忘了跟带她过来的太子道谢了,未想她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汾阳长公主。 薛棠觉得不对劲,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见蔺湛抱着手倚在马场外侧的护栏上,置身事外地偏头看着远处,面上表情冷冰冰的。 卫敬调整了一下尴尬的面色,笑道“对,对,公主也该谢,好意我领了。” 薛棠收回目光,没有多想。回头却见崔见章瞥了自己一眼,同身为国舅,他却与仙风道骨的郑延龄全然不同,反倒有几分腥风血雨的大将气魄,让人心中生畏。 皇帝双手抚着紫骠骢的鬃毛,叹道“若朕年轻几岁,说不定便能把这样的烈马驯服。” 卫敬忙道“陛下快别这样说,陛下龙体千秋,怎能说老了”又唤道“来人,解了它绳子。” 皇帝打量着紫骠骢,权衡半晌,忽地回首“湛郎,你过来。” 正无所事事地神游远方的蔺湛回过神,站直身子,见皇帝手中拍着那匹马,很快察觉到他的意图,“父皇是要儿臣来驯驯这烈马” 皇帝背着手走到华盖下,眯起眼道“朕看你平日狩猎、蹴鞠、赛马甚是得心应手,不过这紫骠骢却凶烈得很,你敢来一试” 他说话的空当,已有下人上来解开缰绳,还未靠近紫骠骢,便被它当胸踹了一脚,登时整个人都摔出了半丈远。薛棠吓了一跳,不由得退了远了些,心知这与自己平日里骑的马完全不同,更不是方才那乖顺可欺的果下马,如若这紫骠骢未被牵住,恐怕当场能踩死一个人。 崔见章笑道“陛下,这马好生凶烈啊若是让臣试,也未必能驯服这畜生。太子年少,手法还不熟练,一着不慎,可就是性命攸关了。不如再饿它几日,等它没力气扑腾了,再慢慢驯服如何” 连崔见章都有退却之意,料想皇帝也不会拿儿子去拼命。薛棠和卫敬都退到了一旁,看向皇帝,却见他嘴角紧绷,眯起眼缓缓拍着手中的马鞭。 正这时,牵住紫骠骢的木桩拔地而起,得了自由的骏马将身旁一众下人甩出老远,好巧不巧,又横冲直撞地朝他们这边过来。 众人大吃一惊,崔见章大吼“护驾” 说罢护着皇帝往一旁躲去,卫驸马离薛棠站得近,眼见着紫骠骢疯子一般冲过来,身后还拖着一根粗壮的木桩,掀起的飞沙走石如刀锋一般朝面庞割来,他惊骇得无以复加,百忙之中扯过薛棠的胳膊,“快躲开” 他多此一举地拉了一把,却将薛棠扯倒在地,再回过头时已经来不及了。薛棠下意识屈起手臂挡在脸前,盼望着它将自己当一块石头,飞跃过去便完事,却听一声锵然,一道人影闪了过来。 紫骠骢高高跃起,原本将要踏在薛棠身上的双蹄狠狠踩在了两柄陌刀的刀鞘上,刀鞘交叉着挡在两人面前。薛棠撑起身子,愣愣地看到少年双臂撑着刀鞘,仿若泰山压顶般的重力让他不由地屈了一条膝盖,单腿跪在了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她仿佛还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闷哼。 紫骠骢的双蹄仿佛两块巨石砸到刀鞘上,巨大的震动和压力由刀鞘再传到双臂,蔺湛只撑了一会,便觉仿佛过了两个时辰那般。他提了口气,一股作气抽出剑刃,割断了紫骠骢脖颈上乱作一团的绳索,剩下一手扔了刀鞘,紫骠骢双蹄轰然落地之时,已迅捷地翻身上马。 骏马几乎人立起来,剧烈甩着背上的人,蔺湛的双腿却紧紧夹着它马腹,像按住一条活蹦乱跳的巨鲸。 卫敬看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已经想好了储君因自己进献的骏马而坠死的后果,心中不断祈祷。崔见章无意间摸了摸腰间,骤然发现长刀不见了,方才蔺湛趁其不备,顺走了他从不离身的陌刀。他腮关不觉紧了紧。 薛棠也顾不上去吹手上蹭破的皮,她担心的反倒是蔺湛方才挡的那一下。 紫骠骢慢慢消停了下来,只能屈服于背上的人,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转着圈子,蔺湛最后一收缰绳,它嘶鸣一声,垂下头静静立在原地。 卫敬长出一口气。皇帝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连声道好。 蔺湛从马上翻身而下,笑道“崔国舅,你经验老道,且说我驯得如何” 崔见章扯出一抹笑“太子少年英勇,臣不如也” 皇帝这时候才想起方才差点被一脚踩死的薛棠,走到她身旁,负手问道“怀宁,方才吓着没” 卫敬也道了声歉,薛棠惨白的面色好了些许,既无凶险,也没必要去责怪谁。 蔺湛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仆从,不耐烦地哼了声“就不该让你来这种地方,碍手碍脚。” 薛棠劫后余生,心里正感激着,挨了冤枉的训斥也不生气,反而点点头,“殿下教训的是。” “朕看看你手上的伤。” 薛棠伸开掌心,赫然是一道皮肉狰狞的伤痕,她方才只觉得隐隐得疼,一伸手看到伤口如此触目惊心,便觉得愈加疼了。皇帝略带粗糙的手指抚了抚一旁完好的皮肉,“先回宫找太医看看,别留下疤痕。” 薛棠忍痛道“是。” 蔺湛的目光在她发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忽道“父皇,我来陪她去吧。” 这里没有比他陪着薛棠离开更合适的人了,他主动请缨,皇帝自然认可。 这回他却走得很快,丝毫没有顾及薛棠的速度,薛棠不好意思让他走慢些,只能尽力跟上。出了马场远远看到他们来时乘坐的马车,蔺湛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薛棠以为他在嫌弃自己方才“碍手碍脚”,现在还要劳烦他陪自己回宫,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坐在一旁,省得说了话又惹恼他。 马车内便只剩下蔺湛有些粗重的喘息,他咳了几声,一口鲜血霎时咳了出来。 “殿下”这个变故令薛棠措手不及,她掀开帘子想让车停下,蔺湛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臂,捂着胸口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别、告诉父皇回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