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本是无情物》 第1章 灵棺 夜幕四合,虞阳都城扬起纷纷大雪,逐渐积厚的地面映着银白寂冷的月光。巡护兵的铠甲铁衣上结了层薄霜,铁靴踏着新落的洁白,整齐的走在宫道上。 年关将至,整座都城一片清冷,以及比都城更冷的,还有牌匾檐下皆挂满白绫的虞阳王宫。 镇宁君身披着慵懒厚重的雪白狐裘,神态病恹冷淡,身影幽幽冷冷的,像只雪夜里飘忽的幽魂。他身后跟着并成两列的家眷,整齐素白的衣服在黑寂里走过,一人在身后替他举着伞,朝着灯火通明的宫殿走。 沉重的殿门推开,呼啸的风雪灌入屋内,门口的两盏烛火危险地颤动起来。随之响起的,还有镇宁君那常年寡淡的、冷飕飕的声音—— “寒冬料峭,二殿下如此急匆匆的召臣前来,可是有要事啊?” 斜躺在榻上犯困的人不知是被这凉薄尖细的嗓音吓着了,还是让那忽然一股寒风冻的,倏然睁眼,从榻上跳起来。 他缓了几息才反应过来,“镇宁君,你来了!” 镇宁君从鼻腔挤出声“嗯”,病态尖俏的脸被寒风吹过后更显苍白了些,眼梢阴柔狭长,薄唇恹恹的紧闭着随意地坐下来。似乎是被风雪吹厌了,连往日讥诮跋扈的气焰都淡了几分。 镇宁君本名赫连玉,由先王敕封,乃是虞阳名门望族之后。十几年前,还曾给宗室贵子当过启蒙老师,负责教书识字。但因为脾气太差,骂人狠毒,整治下人手段残忍,不出一年就被认定为半点没有为人师表的的样子,就被罢免了这一职务。 甚至还因此在虞阳贵胄中出了名。 而那个宗室贵子,恰巧便是眼前这位——当今君上唯一的弟弟,闵琰。 殿内的侍女给镇宁君添茶倒水,闵琰也不在榻上打盹了,朝这边走过来。贵气的骄少爷脸上此时满是愁容,叹了口气,没来由的说了句:“我还从未料想过,我哥竟也有重情重义的一天。” 赫连玉无意接这句话,细长的眼睛慵懒地瞥了他一眼,等他继续往下说。 “这都一个多月了,瞧瞧这宫里冷的,跟进了鬼窝似的。马上都该过年了,城里连卖对联的小贩都不敢出来摆摊。你看现在外界风言风语,流言怎么传的都有,照这么下去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闵琰说起这个就坐不住,直在镇宁君面前晃来晃去,“镇宁君,你说说,自先王时候起,有过哪次打仗因为折了几百士兵,就满城发丧、满王宫里挂白绫的吗?连年都不让百姓们过了,这、这像话吗?” 殿内墙壁上的繁复石刻散发着浅淡的焰色灵流,被不知来向的风一吹,水波似的微微晃动。 赫连玉好似根本不在意,懒懒抿了口茶,才拖着嗓音道:“怎么不像。” 他那恢复了些润色的薄唇卷起笑,怎么瞧都有点讽刺的意味,手里攥着块可以发热的暖玉,“我虞阳勇士捐躯卫国,哀悼英烈本没什么错,何况是君上的意思,谁敢不从。” “那也不能这样啊!”闵琰站定在他面前,想想就觉得不解,“他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整日把自己关在祭灵殿里?他这么守着,难道能把死人守活了吗?他……他不是向来无情无义,这么做到底图个什么啊?” 虞阳国国君,闵琰的亲生哥哥,其名闵韶。 不久前与东靖大战了一场,大病初愈后也没闲着,紧接着又从那么多人的神兵法器下夺回了一具尸体,亲手封于灵棺内,安置在王宫的祭灵殿。 而那具尸体呢,说来有趣了,正是刚和他针锋相对过的东靖国的人——东靖六殿下。 闵韶对外,称是祭奠丧命于战场的将士,满城哀悼亡灵。期间侯爵之家不得筵宴,庶民不得婚嫁,宫内禁食荤腥。 而实际上,宫里头的人都明白,他所悼的,恐怕只是灵棺里的那位罢了。 头七守完守二七,二七守完守三七,眼看一个多月过去,七七都该满了,仍是没有从祭灵殿里离开的意思。到底怎么回事也不说,谁去劝也不听。 这也是这位虞阳国君最大的毛病: 偏执。 赫连玉觉得可笑似的,倏地笑了。他倦怠的闭了闭眼,指尖搓着暖玉,懒懒地道:“图个什么……谁知道呢?这件事,二殿下合该去问问灵棺里躺着的那位。” “问、这我怎么问?”闵琰不禁磕巴,微微睁大眼睛。 随后他又哀求似的道:“镇宁君,你去劝劝我哥吧,早些让他出来。他病才好了不久,再这么下去,身体都会垮掉的。” 赫连玉阴柔的眉间看不出喜怒,慢慢地道:“二殿下找我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啊。可是君上执意如此,这世间,哪有人能劝得动呢。” “……” “恕臣无能啊。”他眼波一转,落在闵琰脸上,凉飕飕地笑,“何况,君上贵为一国之主,臣相信他定会顾及身体,以大局为重的。不信您看,君上一月不出祭灵殿,这偌大朝堂,不仍旧还好好的么?” “可是……” “行啦。”赫连玉扭了扭脖子舒络筋骨,站起身来,披着狐裘的身形依旧显得细瘦。 “这种事,臣不过一个外人,怎好插手呢?二殿下乃是君上的手足兄弟,他是什么脾气您还不明白么。若是连您都说不动,那便等着君上自个想明白了再说吧。” 镇宁君眼中精寒细碎,三分讥诮七分浪荡,皮笑肉不笑的道: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啊。” 夜色黑沉寂冷,屋外的雪愈下愈大,铺天盖地般覆满了整座王宫,入眼除却暖亮通明的宫灯,便是一片无尽的苍茫无色。 镇宁君不肯帮忙,已经走了,闵琰没办法,只好自己前往祭灵殿。他没让随侍跟着,自己撑着伞冒着呼啸的风雪走到殿前,正巧碰见一个宫人端着茶水从殿里走出来。 闵琰赶紧扯住那宫人,耳边风雪声急,于是扯着嗓子问:“我哥今日怎么样了?” 宫人答:“回二殿下,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 热茶端进去,原封不动的凉着端出来。 奏折端进去,倒是能见得几句批字。 看来他哥今日依然守在灵棺前没踏出过这殿门一步,不进水,也不与人说话——至于吃饭么,这点不是宫人们能关心得着的。因为他哥从来只吃辟谷丹,御厨做的菜半口也不会沾。 而眼下怕就怕在,他可能连辟谷丹都没好好吃。 闵琰叹了口气,正想进去,这时身后又匆匆跑来一个通传官。 风雪迷眼,闵琰忙拦住他,眯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通传官有些上年纪了,跑了几步气喘吁吁的,看清是闵琰忙行了礼,尖嗓尽量高声的答道:“回二殿下,东靖那位扬灵侯又来了,非要见君上一面。在宫门口站了都快两个时辰了,说什么也不肯走啊!那好歹是东靖一侯,奴才眼瞅着没办法,只能再来打搅君上……” 闵琰现在恨不能沾着东靖两字就头大,皱眉嘟囔了句:“这东靖到底怎么回事。” 随即摆摆手,“知道了,不必通传,你先回吧。” 狂风肆虐,檐下的白绫被吹得猎猎翻飞,幽魂似的缠在柱上。闵琰走到殿门前,收了伞,用力叩了几下门,推门走进殿内。 祭灵殿的灯火比任何一座宫殿都要亮。 百余个树枝状的檀木灯架,上面摆满了点燃的祭灵灯。烛火摇动,将森冷的大殿照得恍如白昼,连梁上的白绫都显得凄白惨然了百倍。乍然进来简直刺得眼痛。 整整八百八十八盏祭灵灯。 这是虞阳的祭奠礼仪中,仅次于帝王的最高祭礼。 大殿正前方,台阶之上,便是放置那口千年灵棺的地方。 这口灵棺材质特殊,在虞阳乃至整个修真界,亦不是寻常人家,抑或王宫贵胄有权可得的。 故后入此棺,当入帝王冢。 冷风顺着门缝涌入,将大片祭灵灯吹得猛扑乱晃,闵琰赶紧把门关紧,唤了声:“哥。” 男人背对着他,往日挺拔高傲的身姿,如今仅从背影就能瞧出疲惫来,一如既往的黑色滚金袍服也没再像以往那么熨帖。 他转过身来,剑眉还是棱厉的,可眉峰低压着,原本锐利的眼眸黯淡了许多,更多的则是倦色。而比他这张挺鼻薄唇的脸更加显眼的,是他眉心上结着的一抹道印,浓墨如流火,在灯火的映照下愈显冰冷深刻。 “哥……” “来干什么?”闵韶嗓音沙哑,低沉地问他。 闵琰把湿漉漉的伞杵在墙边,走过来,“来看看你啊。” 闵韶没再说话,又转过去,静默地看着高台上半透明的灵棺不出声,眼底可见清晰的血丝,不知已经这样待了多久。 闵琰叹气,同样感到油然而生的很疲惫,“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这个样子要是被虞阳的小姐闺秀们瞧见,她们该有多心痛啊。” “……” “你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天以来,闵琰好话说尽了,激将法也用够了,奈何闵韶这个人固执得很,简直冥顽不灵。别说是让他挪个地方,就是想撬开他的嘴都比登天还难。 问他所图为何?拒不回答;棺中人和他到底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关系?拒不回答;棺里的人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被你所害? 这时候他才会做出反应,咬牙切齿地、狠狠地赐上一个字—— 滚。 虞阳国君的心思比女人复杂,发起火来比女人难哄。 他不想说的话,任谁也套不出来。 闵琰果不其然没得到回应,但经过这些天的经验教训,终于学聪明了点,拐弯抹角的问:“哥,马上到年关了,你以前有没有和你这位朋友一起过过年呀?” “……”闵韶看着灵棺,静了会儿,竟然开口答了,“有。” 好极了! 他回答了。 闵琰暗暗握拳,再接再厉,“那他过年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去哪玩?和你一起吗?” “……”闵韶顿了下,被问得有一瞬恍惚,他发干的喉咙微微攒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安静了许久,正当闵琰觉得有机会再进一步,想要试着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时,闵韶却像被侵踏了领地的野兽,侧过头目光幽深地瞥着他: “你问这干什么。” “……” “不关你的事。” 闵琰无言以对,悻悻败下阵来,“……好吧。” 四下寂静,空荡的大殿再度静得诡异。 闵韶身边的气压依旧低得令人压抑。他垂下头闭了闭眼,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情不自禁地捏紧面前的案角,手臂支撑着,整张脸埋在阴影里。 排列整齐的八百八十八盏祭灵灯,囚笼一样的环绕着大殿,就像是紧紧束缚着的无形锁链,将他囚困在困顿、焦虑,乃至迷茫中,挣脱不开,亦挥之不去。 台阶之上,灵棺之中。那是他一生的痛点。 从前不敢碰,如今碰不得。 闵韶眉间阴郁难消,手指骨节攥得青白。窗外风雪呼啸,殿内幽白清寂,近千盏灯火燃烧的声音近在耳畔,气氛沉郁得令人难安。 闵琰终于忍不住想要再次打破沉默,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 “哥……方才通传官想要进来,被我给拦下来了。” 闵韶背影纹丝未动,不知有没有在听。 “那个扬灵侯又来了。这都好几回了,哥,你为什么不见他啊?” 闵琰锲而不舍的继续问:“你认得他吗?跟他结过仇?” “他是不是东靖国派来,要把尸体带走的?” “……带走?”闵韶听见这两个字,终于有了反应,眼底无不讽刺。 问道:“扬灵侯是谁?” “……” 他缓缓转过身,眸色幽冷偏执,语气冷森森地,“我带回来的人,不管他先前在哪国,如今也只能留在我虞阳。他们以为单凭东靖二字,就能轻易把人领走?” “他东靖算什么东西,也配?” 他字句碾得细碎,“可笑。” 闵琰张了张口,心下诧异,正不知该怎么接,便见着闵韶好整以暇,眸子冷幽幽地道: “他不是想见我么。好,让他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扬灵侯 黑沉的夜空像撕裂了口子,不断向城中涌灌着骤雪。天地苍茫无垠,殿前的树木在暴雪中扭曲招摇,几近摧折。 宫灯遥遥朦胧处,宫人手里的提灯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暖色。一人跟在后头,伞也不打,一身的锦衣狐裘,披着霜雪寒凉匆忙地赶到大殿前。 “仔细路滑啊。”引路的宫人好意提醒了句。 但那人不管不顾已经快步走到了前面,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冲上去便砰砰地狠狠敲门。 殿门被设了禁制,外人进入不得。他嘴唇冻得青紫,半晌没得到反应,似乎气极了,白雾氤氲中怒吼狂砸:“开门啊!聋了吗!” 就在他砸了不久,殿门开了,从刺眼的光芒里走出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正是已经许久没踏出殿门的虞阳国君。 闵韶一出来便将殿门关了,光线透过殿门变得不再那么刺目。随即挥退了殿外的所有人,逆光站立着,脸上的棱角被模糊了许多,神情阴冷难辨的盯着来人—— 来者正是东靖的扬灵侯,萧成简。多年来在东靖国鲜衣怒马,风流浪荡成名。 提起他,众人想到最多的便是“骄奢淫逸”四个字。 因为就在近几年,这位扬灵侯曾有过一段最荒唐的时候,至今在修仙界流传甚广。 贵胄子弟大多游手好闲,喜欢寻花问柳,这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位扬灵候却是个中翘楚,少有人及。他曾仗着家中富可敌国的财富,挥金如土,不惜花费重金跑遍五州十六国,包下了各个都城最大的青楼。 醉花宿柳,夜夜笙歌,声称要看遍天下红尘处,阅尽浮生帐里欢。 喝最名贵的酒,睡各国最美貌的女人。 最后载着美人回国的香车华盖多如云,游街似的行进东靖都城,足足几十驾——据说这还是碍于身份,怕东靖国君怪罪,生生削减了一半以后的。 从那以后修真界就流传起了这样一句话: 欲晓人间荒唐事,当请此间极乐侯。 奢靡跋扈的浪荡子弟,顶头也不过如此。 骤雪弥天,闵韶眼中情绪复杂交织的盯着他,语气无不讽刺:“极乐侯如此迫切地来见孤,莫非是想来给你们的国君报仇么。” 萧成简此刻心急如焚,哪还有往日极乐侯半分恣意潇洒的模样,不理会他的嘲讽,怒意汹涌的直奔着殿门,“滚开!你把温玹藏哪了?是不是在里面?!” 闵韶横身拦住他不让进,萧成简额头青筋暴起,俊美的脸凶狠乖戾起来,“滚开听见没有?!让我进去!” 闵韶抓着他的手臂狠狠拽回去,扯得对方踉跄了好几步。他眸色冰冷,喉咙里压抑着怒气,“进去?你凭什么。” “凭什么?”萧成简用力甩开他的手,眼圈微微泛红,愤怒道,“就凭他是我东靖的人,是我东靖的六殿下!我东靖没资格带走他的遗体,难道你有吗?!” 闵韶似是瞬间被他这句话惹怒了,他眉目阴翳狠戾道:“我没有?当初要不是我在千刀万刃中保他,你以为那些人会放过他么?会给好心的他留一个全尸?!萧成简,你可知道温玹当时在尸山血海里是个什么模样?而你呢,你那时又在哪里?!” 萧成简牙关紧咬,双目通红的盯着他,“……那又如何?闵应寒,你是他什么人?你们之间不过有个同门的名义罢了,可你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你甚至还杀了他的亲哥哥,连给他上一炷香都不配!!你凭什么霸占着他的遗体摆在虞阳?!” “我不配?”闵韶倏地笑了,眼底冷森森的。 他像是在戳着自己的痛楚一般,恨恨地将字句咬碎,“最不配的人是你,萧成简。” “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心意,你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你不是拿他当最好的兄弟么?可这么多年以来,你只顾着你自己!你四处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时候,可曾替他想过一回?可曾迁就过他一回?!” 闵韶眼眸里淬着憎恶,积压在心底的话几欲出口。 他那么在乎你,你却从不顾及他的感受,他把背后交给你,你却总是保护不好他,他叫你名字的时候,你却根本不在他身边! 现在却想说带他走就带他走,你怎么敢?!! 他克制着愈烧愈烈的愤恼不甘,到底还是将这些话悉数压回了喉咙。 萧成简闻言微微睁大那双红透了的眼,沙哑迷茫的问:“你说什么?” 闵韶置之不理,危险的火花在眸底腾窜灼烧,继续道:“何况你以为最后将他害成那副模样的人是谁?” 回忆起当日的情景,他喉咙干涩,眯了眯双眸,嗓音像被烈火灼烫过般的低哑狠厉:“他不过是你们东靖一个不起眼的棋子,这些年拼了命的为东靖出生入死,能做的他都做了,最后却险些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说到底,这不都是拜你们东靖所赐么?” 风雪漫天席卷着,视线隔着白雾朦胧不清,夜深时分温度还在降着,一寸一寸冷得彻骨。 萧成简怒不可遏,上前扯住他的衣襟,“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闵应寒,你对温玹了解多少?对东靖又了解多少?!你凭什么在这里胡言乱语颠倒是非!!” 闵韶眼中流淌着熔岩烈火,眸底纠杂着阴戾的光,“我颠倒是非?真可笑啊,萧成简,你在东靖这么多年,最后竟然一无所知。临到末了,居然就让温玹这样死了,你可对得起他?!” “你少放屁了!”萧成简破口大骂,狠狠道,“你以为你说的话我会信?如今东靖和虞阳不共戴天,要说对不起他的人也该是你!假若温玹现在还活着,他绝不会想踏入虞阳半步!” “你杀了他哥哥,他对你恨之入骨!别说是留在你虞阳的王宫里,他恐怕连被你瞧上一眼,都会觉得恶心!如今你却把他强行留在这里,你有什么脸?!” 像是被针尖狠刺进血肉里,闵韶的拳蓦地攥紧了,胸腔如有火流灼烧着肺腑,眼底的悲痛呈现得分明,额上的道印在阴影中显得不甚清晰。 最后他红了眼眶,甩开萧成简的手,极尽狠毒道:“温向景他该死!” 风霜朔雪正盛,白绫在头顶翻飞。 萧成简目光不错的紧盯着他,愤怒和探究充斥了他的眼,神情好似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两人僵持许久,最终萧成简不再与他争辩,蓦地拔了剑指着他,铁了心要往殿里闯,“我说了他是我东靖的人,今日我必须要带他走!你没资格拦着我,滚开!” 闵韶就这么站着,眉宇间尽是戾气,冷冽的看着他,“和我动手,你确定?” 他们二人的法力相差甚远,闵韶甚至根本不用化出剑来,仅仅在手上凝起了灵力。 萧成简不管不顾率先出了手,提剑向他刺来。剑锋在夜色中闪着泠泠光芒,闵韶轻而易举的避开,脚下几乎未动,对了不过十招而已,兀地钻入一个破绽,掌心直奔他胸口而来。不经克制的灵力蓬勃浑厚,刹那间水波般兀地散开,范围内的积雪倏然震颤飞散!眼前的雪花一阵错乱飘忽。 萧成简始料未及,披着狐裘的身躯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石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头脑嗡鸣,龇牙咧嘴的摔在地上,恍惚间,听到闵韶喑哑沉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是你们东靖对不起他。他生前曾是东靖的人,但现在,不是了。” “想带他回去……做梦!” 本就是毫无悬念的一战,闵韶无心停留,墨色衣袍猎猎涌动,转身便走。 耳畔传来殿门打开时厚重沉闷的声音,萧成简脊背生疼欲裂,仍旧呼吸不稳颤巍巍站起来,齿间浸了血,“闵应寒,你他妈……” 朔雪铺陈的地面上,光线一亮一弱,殿门再次关上了。 天地依旧冰雪彻骨,满目苍垠。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小了,悬在匾额上的白绫幽幽飘荡着,夜空仍降着洁白的细雪,落在殿外的窗棂上,被灯火烛光映得晶莹明亮。 殿内成排成列的灯火强盛灼目的燃烧着,却惨白得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萧成简在半个时辰前已经被宫卫拉走,并被禁止再踏入虞阳都城半步。 闵韶仍在案前站着,面对着阶上的灵棺,宽阔匀称的脊背如今沉重的微弓着,垂着头将脸阴翳的深埋在掌心。仿佛像在一场发泄里被火烧尽了所有,如今只剩灰烬残存,颓废的,残破的,空留一副躯壳。 殿门被人叩响了。 推门进来的是个老侍官,身后还跟着端了热茶的侍人。 老侍官名叫付偲,五十岁左右的模样,跟在闵韶身边有些年了。纵然平日口齿伶俐,但面对着如今这般状态的闵韶也说不出什么,拘谨的站在一旁,只能劝道: “君上啊,时辰不早了,喝口茶歇一歇吧。” 闵韶闻言终于动了动。 他的确已经累了,眸底有些灰沉,疲惫地转过身来,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忍着脑颅深处传来的刺痛,并没有去碰那盏热茶,缓缓走向旁边的蒲团,在上面坐下厌倦地支颐着闭上双目。 殿内火光摇曳,侍人将热茶放下了,转而去检查檀木架上的灯盏。 这是闵韶早就吩咐过的——要求下人每日都来仔细检查一遍祭灵灯,确保其中的灵气足够充沛,以免有灯盏熄灭,即便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频繁。 许是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不过多时,他便以这个姿势睡着了,他的呼吸渐渐匀缓下来,眉间却仍旧郁色难消,轻易便能看出这个男人平日究竟有多么忧虑深重。 睡意朦胧间,老侍官仿佛在耳边叹了口气,替他披了件衣物。 殿门沉缓地闭合上,不知名的风吹得满殿灯火摇摆晃动。 幽冷寂静中,几近透明的浅痕顺着地面游离蔓延,划成诡异的痕迹。 一阵光芒骤然激起。 又在无人察觉间瞬息黯淡了下去。 翌日清晨。 殿内忽然传来怒声,殿里年纪小的宫人被吓得哆嗦,慌慌张张的跑出去了,差点撞着个人。 正是收到传令急急忙忙赶来的付偲。 “人呢!付偲!!” 迎着这声暴呵,付偲推门进来了,加快脚步走进内屋。 “诶哟喂,来了来了,君上啊,您怎么了?” 付偲赶紧进来,打眼这么一瞧,他家君上看起来分明好着呢,除了脸色极差以外,身体安然无恙,周围也没有异状。于是又赶忙往仔细瞅了瞅,还是没瞧出问题来。 紧接着他便听见君上发问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付偲一时以为自己耳背,矮了矮身子凑近了些,“您说什么?” “我问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闵韶眉间冷郁盛怒。 “……” 付偲顿住了,不明白他家君上大清早的发什么疯,不自觉露出疑惑茫然,“什么为什么?” 闵韶指着这间宫殿,冷厉道:“你说呢。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付偲左右扫视了一圈,仍是没明白,讷讷回答:“广阳殿啊。” 闵韶冷冷盯着他,目光鹰爪似的锐利,像在看一只待宰的鸡仔。 付偲冷汗涔涔,心道这莫非是害了什么癔症吗?这事他也不敢想,他也不敢问,诚惶诚恐的道:“那君上您说,您应该在哪啊?” 闵韶恨恨从牙缝挤出一句,“当然是祭灵殿。” “祭灵殿,哦,祭……祭、祭灵殿?!”付偲反应过来后吓了一跳,惶恐不已,拍着大腿赶忙道,“诶呀君上啊!您去那祭灵殿做什么?咱们虞阳国近年来太平顺遂,并无国丧啊。特别是君上您,身体健朗,钢筋铁骨,放眼五州十六国哪个有您健壮?瞧瞧您这容光焕发的俊美容颜,这孔武有力的胳膊大腿!力抗五岳倒拔泰山那都不成问题啊!以您的福寿,可是能与日月相争、与天地可较的!怎么会在祭灵殿待着?!” “……” 闵韶瞪视了他片刻,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付偲这人惯会瞧人脸色,怎么敢在这段时间与他这样说话?低头再仔细打量,他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只有件平时睡觉穿的中衣,发冠应是昨晚被拆下了,头发还是披散的。 ……且不说有谁敢胆大包天趁他不注意脱了他的衣裳,就是有人想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送他回房,都是个十分困难的问题。 闵韶心中腾起一股异样,转而又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墙壁上用以调温的石刻此时并未开启,但他竟也没觉出冷来。 按理说眼下深冬时节,特别是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温度应该寒冷至极才对。 他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蹊跷,立刻蹙着眉走上前,将殿门打开。 此时的庭院干干净净,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他望着眼前熟悉的一如既往的景象,却蓦地错愕顿住了—— 雪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饮鹿宴 昨夜一场骤雪,照理说即便庭院清扫干净了,树枝屋檐上也该残有雪白才对,可如今却半点冰霜不见,甚至有几棵树木还抽了芽! 闵韶沉默的盯着庭院看了许久,忽然闭上双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掌覆压住额头,自嘲地喃喃: “我这是在做梦啊……” 这时付偲凑过来了,站在他身后,躬着身子关切道:“君上,您还好吗?” 闵韶闻言转过头来,若有所思的看着付偲,自言自语道:“不应该……” 付偲凑近了点,“不应该什么?” “孤夜有所梦,也不应该是你。” “……” 付偲竟难得接不上话来。 屋内香气清淡,殿中央铺就着华贵的白狐毛毯,上面摆了张精致窄小的几案,香炉熏烟袅袅升起。床头的窗棂外,有一树常年被灵力滋养着的,一年四季都盛放的桃树,此时正在清晨薄雾的笼罩下绽放,柔美灼华。 闵韶感到有些头疼,披了件衣裳坐在寝殿内,略微出神的看着眼前。 晨起的清风、鸟鸣、温度,还有飞翘的檐角,消失的白绫…… 一切都太真实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看着顺着敞开的窗飘落进来的花瓣,忽然问了句:“付偲,现在是什么时候?” 付偲答:“早上。” “……孤问你是什么年月。” “哦,六千六百三十八年。今儿个已经是二月十五日啦。” 闵韶不禁怔忡。 三十八年。 三十八年…… 这是他离开天隐山,成为虞阳国君的第四年。 是修真界最多灾多难的一年。 亦是温玹尚还未死的一年半以前。 听到这个日子,他心底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苦涩、欣喜、诡秘,接连翻涌上来,五味杂陈的看着眼前,恍惚觉得,这梦不醒也罢。 他宁愿在里面醉生梦死。 揉了揉眉心,他仍旧不敢相信,试探地对付偲问道:“如今祭灵殿里……可是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 “……当真?” “当真。” “……” 屋内又静了一会儿,付偲瞧着他今日状态着实不对,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道:“君上啊,尧国国君发来宴请,定在下月初三,您可要去吗?” 闵韶缓了缓,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道:“宴请?” 付偲道:“是。只请了您一个,说要邀您前去共商国是,把酒畅谈呐。” 在十六国之中,与虞阳毗邻的国家有两个。 其一是东靖,其二便是尧国了。 尧国在十六国中实力强盛,国君十分好战,在短短十几年中发起的大小战争不计其数,近乎一半以上的国家都与他国有过争执,堪称是五州之中最蛮横无耻、最爱没事找事的典范。 但好在虞阳并不弱于它,所以尧国近年不仅没和虞阳有过纠纷,甚至有时还会刻意讨好。 闵韶不知想到什么,眸色略深暗了些,还是答应下来,“可以。” 付偲点了点头,“好,那老奴这就命人去回复。正好下月浮荒之巅的饮鹿宴与之冲突,就直接推拒了吧。” “……等等。” 付偲正要走,闻言赶紧转回来,问:“君上还有吩咐?” “你方才说饮鹿宴?” “是啊。”付偲说到这个,絮絮叨叨起来,没放过任何一个吹捧主子的机会,睁着眼睛胡扯,“饮鹿宴一年一次,都是不过二十五岁的少年才可参加的。虽然都是各国各宗门的优苗翘楚,但说到底也只是群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搅和在一块玩罢了。像君上您这般身份显赫、卓绝拔萃的人,简直犹如擎天巨擘,往那一站就是鹤立鸡群、高不可攀啊,旁人都得被您滔天贯日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简直没有心思办什么宴席了。所以这个活动,您从来都是不去的。” “……” 闵韶习惯性的忽略了付偲,双手交叠,沉吟了片刻,面无表情道:“告诉尧国国君,就说我已经接了饮鹿宴的请帖,改日再同他约吧。你去准备一下,过几日动身前往浮荒之巅。” “哎,这就是了!”付偲一拍大腿。 要不怎么说付偲这个人乃是狗腿中的一绝!这事换做别人,就算不觉得尴尬,也早该好奇问问他今年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但付偲不仅不问,还脸色都不带变的,想也不想立马改了口风: “君上平易近人不矜不伐,老奴一把年纪了,都从未见过比您还谦恭低调的人!虞阳有您这样的国君,定是祖上积德,今后前程似锦啊……老奴感动不已,这就下去命人准备。” “……” 付偲拍完这通马屁就走了。 闵韶揉了揉太阳穴,略感烦躁,起身走向窗边静静站着。没来得及打理的衣襟微敞着,长发铺散,拾起窗棂上一瓣桃花捏在指尖揉搓。 他脸上阴沉的情绪难以化开,冷锋似的剑眉微蹙着,盯着揉皱的花瓣,似有所思。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虞阳并无异状,但闵韶每日醒过来,仍会叫来付偲问上一遍年月。万幸的是,诡异的事情没再发生,得到的答案都是同一年。 不过他有时难免还会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甚至有时一天之中无论付偲怎么告诉,他都要往祭灵殿跑上三五回,确定里面真的空空荡荡才得以安心。在这件事上执着得可怕。 日子顺着一天天往下过,终于到了饮鹿宴这日。 近千年来,浮荒之巅始终在五州当中威望最高,毋庸置疑是天下宗门之首,山下石道绵延百里,恢弘壮阔。每到饮鹿宴这日,定然车马如织,成千上万的子弟接踵而至,赶往山上赴宴。 在修真界,宗门与国家之间并不相冲突,地位无从比较。 宗门负责修仙问道,而各国则负责凡尘俗事。有的宗门会参涉国家政事,帮扶朝堂,也有的宗门只一心修道除魔,不理俗尘。 像浮荒之巅这样的蔚然大宗,便属于后者。虽然地处尧国,但从不参与国政,亦不干涉纷争。 只是作为五州第一大宗,每年要负责起五州各国各派的关系融洽,举办一次为期三日的饮鹿宴。顺便也会从这些名门贵族子弟中挑选出合眼缘的、资质上佳的孩童,随其意愿,留在浮荒之巅修习。 不过各国虽然掌管凡尘之事,宗室贵胄们却也是修仙的。 譬如天资卓绝的虞阳二殿下闵琰,当年就运气极好的被浮荒之巅的明微真人收做了徒弟,如今已经小有所成。 再譬如天资变态的虞阳国君闵韶,和他的师弟温玹,当年就被世称“人间仙圣”的传奇人物太玄老祖收了去,那年石破天惊,不知妒红了多少双眼。 马车驶过了石道。 放眼望去,浮荒之巅就屹立于雾霭云深处,宫殿巍峨气阔,仙气缥缈。马车停下来,精绣车帷哗地被掀开,金丝纹黑底靴踏地,走下来一人。 闵韶一身华贵的滚金黑袍,腰带束着他劲厉的腰肢,衬得肩膀结实宽阔,双腿修匀颀长,眉宇间尽是冷漠寡淡。单是这么一站,便极其引人注目。 前面先到的人已经被接引进去,后面的人看不见他的正脸,只能远远瞧着背影,小声议论。 “虞阳的马车?那人是谁啊?” “认不出来,不过这身骨倒是挺正的嘿……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诶诶,你看他旁边那个!” “这人我知道,虞阳的二殿下嘛!据说还是明微真人的徒弟呢……” 闵琰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穿了身精贵华美的袍服,少年意气傲然,眉眼桀骜,跟在闵韶身边朝门内走着。 不过,虞阳的马车可不止这一驾,后面还有不少勋贵子弟。不等旁人细看清楚,浮荒之巅的弟子便已经将人接走了。 走过熠熠流金的殿宇楼台,绕过仙雾缭绕的茂林修竹,几人来到浮荒之巅的北峰。眼前云开雾霁,一座汉白玉高台拔地而起,宽阔明亮,正是这座蔚然大宗中有名的“饮鹿台”。 弟子引着他们入席,闵琰昂首阔步,正跟在后面走着,目光扫到不远处一群人,突然眼神一亮,挥了挥手臂朝那边喊。 “师兄师兄!” 他喊的那名男子身穿白衣蓝边袍服,也是名浮山之巅弟子,五官端正,正气凛然,衣袍穿得一丝不苟,正是明微真人座下的大弟子、闵琰的大师兄,温衡。此时正和其他弟子一样,忙着接引来客。 “哥,我过去打声招呼!” 闵琰说完就哒哒地奔着那边跑过去了。 闵韶本想站在原地等他,但目光顺着那方向看了一眼,脸色蓦地变了,眸中的情绪难以言喻,紧紧盯着那边。 温衡身后,接引的乃是东靖的宗室及勋贵子弟。 即便人数众多,闵韶仍是一眼看到了,在那群锦服华袍、打扮奢靡的男女之中,有个身穿白衣的少年人,袖口和袍底绣着金纹,身形纤细修长,清逸而凛冽,一双桃花眼里像盈着一潭春水,不动声色的站在旁边。 不是温玹又是谁。 闵韶只觉得喉头一紧,有什么从心底涌上来,将心尖灼得发颤。 这时闵琰已经跑到温衡身边去了。他一回到熟悉的宗门,明显心情颇好,脸上不觉高兴地笑。 “师兄!” 温衡见到他也有些意外,随即露出温和的表情,点点头,“来了。” “嗯,师兄。我都快半年没见着师尊和你们了,怎么样?过得都还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你呢?” “哈哈,我也还不错……” 闵琰打八岁起就被明微真人收入门下,直到十六岁才回到虞阳,如今又过了五年,已经许久没回过师门,与浮荒之巅的弟子也是偶尔才得以见上一面。今日好不容易赶上饮鹿宴,和温衡东一句西一句的聊了会儿,恨不得将整个浮荒之巅都问一遍。 两人正聊着,背后有人叫他: “闵琰。” 闵韶面无表情的朝这边走过来,黑袍如浓云拂动,恢复冷静后的面色与平时无异,仍旧神情淡漠。 他一靠近,周围便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看着他额上的流火道印呼出声:“是虞阳的那个……!” 虞阳的那个变态奇才! 近几年新任的虞阳国君! 世上唯一一个太玄老祖道法的继承人! 这些不必他说出口,都是放眼整个修真界人尽皆知的事。周围几个东靖的勋贵子弟也变了脸色,谨慎的打量着他。 温衡闻声转过头,见到闵韶率先端正的行了一礼,道:“原来是虞阳君上,幸会。” 身边的子弟也跟着纷纷行礼。 闵韶点了点头,状似不经意的往众人中看了一眼—— 只见温玹看他的眼神像是瞧见了陌生人似的,见着周围的人都躬着身,便也跟着端端正正的行了礼。纤长的眼睫下,温玹的桃花眼冷淡而疏离,淡淡道: “见过虞阳君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无情 “……” 这可真是好极了。 闵韶眼底冷沉沉的情绪难明,又像是气的。 说起来,这一世自从他们两人离开天隐山以后,直到现在至少已有四年的时间彻彻底底未曾见过面了。 多年名义上的同门,其实根本不相往来,不相悉知。 ……是,也该生疏至此了。 他思及此眸色暗了暗,蓦地转过眸去,目光冷冽的看向闵琰,“还不走,磨蹭什么。” 说罢冷着脸,毫不留情的走了,只剩个挺拔修长的背影。 闵琰略微愣住,有些不明所以,心道他哥这是又犯上什么脾气了,转而跟温衡说了两句,赶紧转身追上去。留下一群勋贵子弟们还在原地张望,小声议论。 世人皆知,虞阳君上当年随着太玄老祖修行了无情道,天赋异禀,深得老祖真传。至今为止,修为已经达到了深不可测,鲜有人及的境界。 这种道法顾名思义,讲究的就是个“无情”二字,但具体究竟如何,也没人说得清楚,就连同样跟在天隐山修行的温玹也是一知半解。 毕竟这世上修成无情道的人,总共就这么两个,旁人想要探得其中的奥秘,要么靠嘴问,要么就得靠猜的。 但不巧的是,太玄老祖这个人不是常年隐居天隐山,就是撒了徒弟独自出门云游。众人见不着他,就只好将目标集中在他的真传弟子,虞阳国君身上—— 要说起闵韶这个人,那可就太值得旁人茶余饭后八卦一嘴了。 这个人单论起外表,棱厉俊美不说,还肩宽挺拔,腰细腿长,眉目寒刀锋刃似的,常年板着张冷漠禁欲的脸。即使抛去身份,也照样走到哪都引人注目。 但要论起性格么,最明白的还是他虞阳王宫里头的人。上至文武百官,下至粗使奴婢,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家君上的脾气。 闵韶平日里对人好归好,也从不苛待下人,但他有洁癖、难伺候、从不与人说笑,发起火来也是一等一的狠。虽不致命,但也足以吓得人肝颤,有时候连舌灿莲花的付偲都顶不住,更别说旁人。 所以总的来说,他这个人挑剔、严肃、偏执、不苟言笑、喜怒无常,统统都占了。还外加一个不近女色。 活脱脱印证了无情二字。 再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于是才常有人说:想巴结他的人没路走,想上他床的人反倒满街是。 是的,满街是。 这点修真界的男人们也想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喜好这口?都说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是个脾气差没情调不近女色的冷血玩意,睡他和睡棺材能有什么区别? 闵韶和闵琰刚一走,众人就活跃起来了,七嘴八舌议论什么的都有。 其中更多的人还是震惊于:虞阳国君竟然来参加饮鹿宴了!虽说年龄刚好处在标准范围之内,但按身份来讲不应该啊! 周围的勋贵子弟议论纷纷,温玹却似乎并不关心,径自在东靖的席位坐下了。 他身边有个穿着蓝绸锦袍的男子,头上束着贵重奢侈的金玉冠,繁复的锦袍近乎曳地,生得明眸皓齿,凤眼狭长,浑身透着股奢靡的气质——正是东靖的扬灵侯,萧成简。 萧成简摸着下巴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便也跟着坐下了,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温玹,眉眼轻浮的道: “你这师兄的脾气如今倒是和传闻中一样啊。不过他今年是怎么了?向来目中无人,竟也想起来赏脸参加一次饮鹿宴?” 那话里多少有些嘲讽的意味,温玹好似没听见,桃花眼里波光淡淡的,始终看向饮鹿台的最前方。 此时那上面的两个汉白玉宝座还是空着的。他端着茶盏,抿了一口,沉吟了片刻才悠悠地开口了,却并没回答那句话:“听说,今年猎兽赛的彩头不错。如何?有兴趣争个魁首么?” 萧成简闻言眸光上下看他,问道:“干什么?不就是块极品九星石么?你那剑上镶了多少稀罕玩意了,还差这一块?” 温玹道:“不是我要。” “……你想送人?” 温玹点头。 “送谁?” 温玹没答话,示意的扫了一眼右后方的席位。 那边落座的都是来自东靖国的女子,有的是宗室贵族出身的大家闺秀,也有的是名门大派里的拔尖子弟。 萧成简一目了然,道:“你指的可是周绮柔?” 那是东靖悉灵侯家的嫡女,如今刚好到了桃李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玲珑绰约。东靖近两年来,始终都有人说君上有意给温玹和周绮柔指婚。这传言已经在贵族圈里流传许久了,近来似乎也有了快要成真的趋势。 见温玹没反驳,萧成简“嘶”了声,目光一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怎么……你还真看上她了?我原以为你对这种女人不会有兴趣的,难道,你真的打算……” 温玹抬眼看他,打断道:“既然兄长有意指婚,那我不须得做出个样子么?否则悉灵侯那边如何说得过去?” “……所以你对她没那个意思?” 温玹保持沉默。 萧成简摸了摸下巴,“啧啧”两声,诚恳道:“谨央啊,你听我一句劝,以哥这些年看女人的经验来说,这个的确太一般,配不上你。何况你既然不喜欢她,直接跟君上明说不就完了?看上哪个娶哪个啊,你大哥那么疼你,这点小事还会不答应?” 温玹摩挲着茶盏的指尖顿了顿,沉默了下,淡淡道: “不必,我不挑。” 而后又补充一句,“何况,我们也未必成得了婚。” 萧成简追问,“为何?” “不为何。” 萧成简见他话里有话,正想探究,温玹却已经放下茶盏,及时将话题转了回去,“你就说到底答不答应?” “答应?”萧成简闻言眉毛一挑,随即好整以暇的向后靠着,手臂搭在温玹的椅背上,拿腔拿调道:“我呸——温谨央,瞧瞧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一句好听的都没有,还想叫我帮你?” 温玹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我可是要主动帮你拔头筹,过后你得名声,我得宝物,两全其美,为什么要求你?” 萧成简好笑道:“听听,这还是人话吗?现在分明是你想要九星石,自己又不想当魁首引人注目,所以拉我出来顶替。为什么要求我?你说呢?” 温玹下颌微抬,“所以你就是不答应了?” “我不是说了吗?除非你说点好……” “行。”温玹打断他,清逸出尘的脸庞幽幽地盯着他,“那我就自己去猎兽场禁地,回来若是不幸受了伤,便跟大哥说是你害的,让他把你拉到演武场去,揍一顿。” 萧成简给气笑了,收回手臂,转而要去掐他的脸,“哎哟哟,你行啊温谨央,有个国君大哥就是了不起,还知道威胁我了。” 温玹偏头躲开,他不死心仍要上去掐,紧接着便听“咣当”一声,桌案震颤,茶盏里晃洒出几滴水来,竟是温玹直接把他的手按在了桌上,萧成简反倒因此笑得厉害,眼看着就要打闹起来。 “……” 因为主持饮鹿宴的人还没来,众人还都在各说各的,整个饮鹿台上喧哗嘈杂,并没有突显出这边的吵闹,以及暗地里,某些人意味难明的情绪。 位于不远处的闵韶将杯盏砰地往案上一砸,震出一片洇湿的酒痕,冷漠烦躁的移开视线,脸上结了霜似的寒凉。 ——当年他从天隐山离开后,便再也没与温玹见过几次面,原因很大程度上便是如此。 温玹与萧成简走得太亲密了。 当年无知年幼的时候,尚且不觉得有多么刺眼。 可如今换做他现在的脾气和耐性,哪怕看上一眼都觉得烦。 闵琰正兴致上头滔滔不绝的给边上的人讲着浮荒之巅的悠久历史以及宗门特色,被旁边突然一震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才发现他哥的脸色更是骇人,小心翼翼道:“……哥,你今天是怎么了?” 闵韶看也没看他,冷硬道:“无事。” 闵琰眨了眨眼,讨了个没趣,扭头又去和旁边的人聊起来。 没过多时,饮鹿台上的人声忽然高涨,从起初的嘈杂变成喧嚷,一时像是快要煮开的热水隐隐沸腾,人群中不知是谁先眼尖,冒出一句: “快看,明微真人和清宣道君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只见远空两柄长剑乘风破空,如同割开天际后形成的刃痕,横贯出两道浓厚但截然不同的灵流来,剑尾划过时留下缥缈将散的灵气。明微真人和清宣道君各自御剑而来,衣袖涌风翻荡,临至饮鹿台时停下,足尖落地,宽袖一拂将剑收了回去。 两人一到,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闵琰心情激动,眼睛直发亮。 “师尊!” 站立在石阶上的明微真人一身白衣胜雪,恍如谪仙,眉目清清冷冷的,视线毫无温度的面向众人扫了一圈,至多在见到闵琰时多停留了一息,也不曾言语,便拂袖坐到了高座上。 相较而言,清宣道君便显得亲切温和了许多,竹青色宽袍称得他风姿清隽,宛如林中苍竹翠柏,唇边带笑,令人如沐春风。 饮鹿宴如往年一样,依旧由这两位浮荒之巅赫赫有名的仙长主持坐镇。 明微真人性情孤冷,极少开口说话,开宴及讲述饮鹿宴内容的事,往往都是由清宣道君一人来负责。而今年也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宴席仅仅持续三日,以宴宾和猎兽为主,目的不过是让十六国的后辈们有个相互结识的良机。 清宣道君语调温和在前面娓娓道来,闵韶却并没有什么心思去听,蹙着眉似有心事的把玩着手里的杯盏—— 原本他也不是为了饮鹿宴而来。 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下,温玹其人还确确实实的存在罢了,并没抱其他目的。 奈何他这点自以为寡淡、不算不过分的期望,终究还是有些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他如今仍是不能很好的克制住情绪,体内就像有道容易冲破的闸门,一旦打开,便会有滚滚熔浆淌出来,若是任其发展,只会落得覆水难收的下场。 闵韶眉峰低压,放下杯盏,烦闷的揉了揉眉心。便听到闵琰忽然在他旁边问了句: “哥,我们明日要不要去禁地试试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禁地 浮荒之巅地势险峻,正屹立在蛟海边缘。横截在蛟海之上有一处碎虚,常年源源不断的泄露出煞气,也有人怀疑那是通往妖魔恶鬼界的破口。因此浮荒之巅上下,每日最首要的任务,便是斩除因煞气而迅速滋生的妖魔恶灵。 但因为位置不同,各处受煞气所侵害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长老们常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玉钩峰,上面有个标志性的塔名叫镇灵塔,据说是专用来镇压邪祟的。而晚辈们常去的地方呢,大抵就和猎兽场类似。 猎兽场顾名思义,里面有许多受煞气所害,恶化的妖兽。而禁地里面,无非就是些更为凶悍、修为不足者难以击杀的妖兽而已。 根据猎兽赛的规则,夺取一只禁地妖兽的内丹,至少能抵五只普通妖兽的内丹。但像饮鹿台的这些后生晚辈们想要进入猎兽场禁地,要么得修为奇高,要么就得几人,甚至十几人抱团进入。 但由于这样一来,最终成果难以分配,大多数人只会选择猎杀普通的妖兽,不进入禁地。 不过像闵韶这种,自然属于为数不多的前者。 他看了闵琰一眼,“去那干什么?” “争第一啊。”闵琰坦率直言。 “……本次猎兽赛,第一名可得天山极品九星石一枚,第二名可得上品乌翎十支,第三名得上品玉露疗伤膏一盒。猎兽场禁地凶险,如非……” 清宣道君还在语调温和的说着,正好讲到这里,闵韶问道:“你想要九星石?” “不是。”闵琰顿了下,悄咪咪往明微真人的方向瞟了一眼,答道,“我这不是前两年的名次都不太靠前嘛……师尊可就在这看着呢,我不能太给他丢面子啊。” 闵韶了然,眸色淡然道:“知道了。” “太好了哥,有你在,第一肯定稳拿!”闵琰内心激动,压低声音没让旁人听见。 清宣道君的讲话结束后,宴席正式开始,饮鹿台又渐渐恢复了方才的喧噪。 第一日的饮鹿宴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无非就是一群人饮酒作乐,彼此间留个印象。何况浮荒之巅的门风素来端正严肃,在没有歌舞声乐的情况下,众人所表现的还是拘谨更多。 尤其是在大宗面前,总要绷着点劲,不敢高论,亦不敢痛饮。 闵琰从正式开宴起,就跑到明微真人那边去了。 闵韶周围冷冷清清的,宴席上俱是些少年人,多数甚至都没到及冠的年纪,而闵韶身为一国之君,又是太玄老祖的弟子,除了几个虞阳的弟子,旁人敢前来敬酒的都极少。 不过多时,他便觉得无趣了,打算中途离席。 闵韶神情冷漠的站起身,墨色衣袍坠地,修长的身影朝外走。这群少年人们虽不敢靠近,但许多都在用余光瞄着,眼见人就要从饮鹿台离开。 就在此时,意外说巧不巧的来了—— 原本空旷的侧边忽然闯进一抹鹅黄翠色,伴随着女子娇柔的惊呼声,蓦地从眼前闪过。 闵韶眼疾手快,下意识的搀扶了一把,紧接着便觉得怀里温热绵软,一名女子柔弱无骨的倾倚在他身上,发髻上缀满珠翠金钗,甜腻的脂粉香扑面而来。 伴随着甘甜的酒香,女子手中的酒水洒了一地,抬起头来,双眸顾盼婉转,楚楚可怜。 饮鹿台上的气氛瞬间静下来一半。 一道道视线或是震惊或是期待的往这边看,连陪师尊坐在最前端的闵琰都被这一幕惊住了,嘴里的葡萄没来得及嚼咽,浆汁流进喉咙里呛得一阵猛咳。 “……” 闵韶盯着那张娇媚的脸,脸色瞬息阴沉下来,心头蓦地窜火,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在虞阳的上流圈子,任谁都知道他们的国君是出了名的有洁癖。 特别是在这方面。 就在国君刚登基的那年,有几位朝臣联名上奏,请求他广招妃嫔,充盈后宫。岂料上朝时候,闵韶当场发了通火,罚了几人半年的俸禄后便拂袖离开。 第二年,有人为了讨好他,特地费了心思弄到一名异域的绝色舞姬,结果连宫门都没入就被扣押了,说是国君怀疑他有内通外国之嫌,在大牢里被关了几个月才放出来。 第三年仍有人不死心,送了整整一车的美人进宫,结果可想而知,被削官降职贬至偏地,至今都没能回到都城。 敢往虞阳国君怀里塞女人,那就是在作着大死触他的霉头。 更遑论是故意投怀送抱。 那女子原本还在盯着他棱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看,见着他的脸色兀地就被吓着了,结结巴巴地道: “小、小女一时不胜酒力,冲撞了君上,还、还请君上……” 闵韶周身气压结了寒霜似的冷,锋刃似的眸刺了她一眼,女子瞬间噎住说不敢吱声。 “姑娘,自重。” 闵韶没再看她,冷着脸绕开她直接走了。 片刻激起的水花不甚起眼,很快又被宴席的热闹冲散了。闵韶没再理会后面的事,也没再回到饮鹿台,径自回到安排暂住的房里沐浴更衣,歇息了一日。 第二天一早,猎兽赛正式开始。 浮荒之巅的弟子早早便在猎兽场外等候了,发给每人一个手掌大小的囊袋,用来装猎杀妖兽后取得的内丹。到场的人无需再等人集合,直接便可进入猎兽场。 “猎兽场内任何人禁止御剑,如需前往禁地,可到这边来牵一匹马。” 这声音远远地便能听到,每走进猎兽场一个人,守在封印阵外的弟子便要将这句话高声重复一遍。 闵琰今日起得很早,一来便直奔附近的马圈,从里面挑了匹最强壮的马。 他翻身跨坐上去,一身精炼的银白轻铠衬得人精神抖擞,一派少年郎英姿飒爽的模样,拽着缰绳来到阵门前。 “哥!” 闵韶在这里已经等了近一刻钟的时间,他身下骑着骏马,身姿英武挺拔,玄色衣袍在阳光映照下隐隐如有华光流动。见闵琰来了,眉目清冷的应了声,“嗯。” 而后直接调转马头,带着他进入猎兽场。 猎兽场内岔路不少,并不容易碰上其他猎兽者。 这里面范围很大,而且视野辽阔,一草一木长势茂盛,枝叶遮天蔽日,纵横交错,按道理讲景致该算不错。但是毕竟有煞气影响,即便是在艳阳高照的天气下,也怎么都让人感到生气微弱,幽静森冷。 在猎兽场的非禁地区域,常见的大多只有些低级妖兽。 形如狼状如虎的那种算是个头大的,见过最小的甚至还不如只兔子,身上全都肉眼可见的笼罩着一团淡淡的黑气,辨认起来相当简单。 ——若是有受煞气影响过重的妖兽,兴许还能生出变异生长的獠牙。 闵韶和闵琰一路上偶尔碰到些低级妖兽便顺手斩杀了,取出它们的内丹装进囊袋里。走了一小段路,便能远远看见禁地的位置,上空被一层淡金色的巨阵笼罩着。 两人朝着那个方向,走得不紧不慢,马蹄踏地声轻快的哒哒作响。靠近阵光的时候,正看见明微真人和清宣道君正有些无聊的坐在树底下纳凉,守在大阵外等人来。 “师尊!”闵琰见着人影便眼睛一亮,夹紧了马肚加速跑过去。 明微真人此时正闭眸端坐在蒲团上,闻声睁开眼睛,清冷的朝他看了一眼,并不意外道: “来了。” 闵琰勒马停在树下,“嗯!” “就你一个人?” “还有我哥,他在后面。” 明微真人抬眸,顺着马蹄声的方向扫了眼,见着闵韶的身影从茂密纵杂的野丛后出现,便没再多言,复又将眸阖上了,淡淡道:“进去吧。” 清宣道君负责施法将阵门打开,起身捏了个法诀,地面随着他的结印泛起璀璨金芒,阵光霎时粲然发亮。 不忘细心嘱托他们道:“禁地妖兽凶猛,危险难测,若想确保安全,记得千万莫往深处去,只在阵门附近猎兽便可。我与无澜会一直守在这里,如若发生意外,一定想办法告知我们。” 闵韶略微颔首,“有劳两位仙长。” 临进去之前,闵琰还不忘回头跟明微真人打声招呼,“那我们进去啦,师尊。” 而后拽着缰绳,跟着闵韶入了阵门。 禁地内的景象看起来和外面没有太大区别,两人在禁地浅处走着,泥土地上偶尔可见一些妖兽的爪印,但茂林苍盛中,却连只活物的影子都没看见。 两人转了近半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 闵琰一脸匪夷所思,勒马停在原地,很是郁闷的回头道:“哥,会不会是有人捷足先登,把这附近的妖兽都杀光了?” 闵韶看着眼前近乎毫无生气的森凉幽境,道:“若真是如此,周围不可能没有血迹。只怕是出了问题。” 他打马调转方向,“再往深处看看吧。” “嗯。”闵琰乖乖点头跟上去。 越走向禁地深处,温度就越是在不断降低,四周冷气森森的,连进来前头顶的艳阳都变成了沉重乌云,阴暗不见天日。 林深处的空气潮湿,泥土黏软,兽爪的痕迹显露得愈发明显。闵韶便顺着这些爪印走,渐渐发现这些妖兽似乎是被什么引诱了,行踪都集中前往了同一个方向。 ……看来果真有问题。 闵韶眯了眯双眸,眉峰低压。 他记得在这一批参加饮鹿宴的少年人当中,有能力应对禁地妖兽的人寥寥无几,就算他们有再多人结伴同行,也不可能敌得过这里数量更为庞大的妖兽。 若是不幸遇上兽群的话,能有人活着出来都算万幸。 而现在,竟然有人敢将这么多妖兽吸引到一处去! 他可真是不禁好奇了—— 这个带头作死的人是谁? 就凭这群少年人的修为,怕不是活腻味了嫌命长么? 他面色沉冷,拽住缰绳加快了速度,与闵琰继续往前走。随着沿途渐渐靠近,他们很快就见到前方不远处,似乎有片宽阔开旷的地方。 眼前大部分视线被灌木野丛遮挡住,以他的修为已然感知到前方浓郁诡异的气息,危险近在咫尺。在浓密繁叶的背后,隐隐传来持续不断的异样声响,像是数只妖兽发出骇人的低吼嘶叫声。 高低起伏,回荡不绝。 再靠近些,妖兽的嘶吼声更加高昂了。紧接着他便听到了混杂在其中,清晰可辨的、咆哮的人声—— “温玹!!你他妈到底行不行了?!快点啊,老子要撑不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归墟阵 “……” 这道声音简直在闵韶的脑颅内炸开了。 他瞳孔骤缩,心中蓦地拧紧。 谁?!! 四周危机四伏的气氛简直阴森得可怕,闵琰正警惕的环顾着周围,结果只是一扭头的功夫,回过神来便发现闵韶远的只剩下背影了,顿时慌张。 “哎——前面危险啊哥!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啊!” 前方开阔处卷着阵阵的狂风,闵韶绕过那片野丛,当即勒住了马,有些被眼前的景象惊着了。 只见面前一道巨型的困阵拔地而起,围绕着四周将整片场地包裹起来,无数淡蓝色的灵流在虚空中交织流动,形成一张坚不可摧的薄壁,成功与外界相隔绝,困住了阵中不计其数的妖兽。 这些妖兽体型庞大,身上黑雾浓郁,有的甚至已经恶化得近乎变异,形态极其凶恶狰狞。眼前被迫的囚困和封闭,使它们暴躁不已,不断的在困阵中横冲直撞,张着血盆大口嘶叫怒吼。 而就在这极度危险的困阵中央,还有一道金色的结界,在兽群的包围中显得极其渺小可怜,全靠一个人凭着一己之力硬撑着,才没有使得结界被妖兽撞破。 此刻那个人显然已经快撑到极限了,实在忍无可忍,转头破口大骂: “温玹你到底好了没有!!妈的……下回这种事我再答应你,我认你当祖宗!!” “……”温玹此时没办法回答,因为他正在忙着捏法诀往困阵中套阵,只能抽出空来回瞪萧成简一眼。 闵韶被困阵阻拦在外,不敢强行闯入,一贯漠然的神情难得显露出不安,目光紧盯着阵中央。 一旁的闵琰见着眼前的景象,整个人都呆掉了,盯着愣了半晌才惊愕道:“哥,这、这是什么啊?那两个人……” “当心身后!” 闵韶倏然警觉,幻化出长剑,玄黑的衣袍浓云般从马背上掠至地面,携着狂焰灵力的剑刃倏忽从眼前闪过,冷冽果断的朝闵琰背后的暗丛中刺去!伴随着吼呜一声哀嚎,一只半人高的妖兽血花四溅,当即毙命。 杀完这只妖兽,闵韶立即在闵琰周围布下防御结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待到结束时,闵琰才堪堪回过神来。 一剑一只妖兽,真不愧是他哥。闵琰想着,随即又忙问:“哥,现在该怎么啊?” 闵韶看着阵中的结界,握紧了手里的剑,“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我进去。” “进去?!哥,你要进哪去?” 还未等他问完,闵韶已经黑靴踏地,身体掠至了半空,玄色长袍随着巨阵刮起的狂风猎猎作响,向剑中灌注灵力,剑刃随即便迸发出熔岩烈火般的灵流,作势便要将困阵击破。 “哥!你疯了??”闵琰大惊失色。 闵韶眉目冷厉,没顾底下的喊声,正要挥剑斩下去,却忽见阵中泛起一阵亮光,从中央的结界中扩散出道道灵流,在地上蜿蜒形成轨迹,几息之间便形成了一道大阵,分毫不差的交叠在困阵之上! 闵韶脸色微变。 紧接着,便听见一道宛如昆山玉碎的声音—— “归墟——破!” 倏忽之间,困阵内罡风骤起,呜呜风声混杂着妖兽的狂躁咆哮,一道道寒冰般的灵流破空而出,犹如化成了实质,细密如丝的横纵交织在一起,如同冷锐尖厉的锋刃。 错综复杂的灵流漫天可见,烟花般轰然炸开四射,道道纤细的灵流穿透了阵中妖兽的血肉皮骨,将它们悉数残忍绞杀。 妖兽痛苦的哀嚎声响震天际,阵中漫天血沫横飞,断肢残躯滚落一地,放眼望去满是刺眼的猩红。 近乎血流漂杵。 闵琰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口震惊不已。 以及同样被惊住的,还有正在用灵力撑着结界的萧成简。 “我靠……” 外面的杀阵就这样持续了近一炷香的时间,但凡是阵内的活物,除了温玹和萧成简外基本都死光了。 尸横遍地,浓重的妖血味在空气中弥漫,浓重的血雾渐渐散去。萧成简缓过神来,身体力竭加上视觉冲击,导致他现在整个人的状态有些木然。 他撤掉了结界,转过头去看温玹。 温玹的状态亦不太好。 他方才引来妖兽,在短时间内布下了巨型困阵,又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叠加了一层杀阵。制造阵法这种事,本就用时越短便越耗费精力,他现在灵力骤然消耗了不少,有些疲惫,于是干脆坐在地上休息。 “你怎么样?”萧成简脸色有些泛白的问道。 温玹摇头,道:“没什么事。先去把内丹捡回来吧,免得待会儿被人抢了。” 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萧成简脸色难看,正想骂他几句,谁知侧面忽地传来一声兽吼,有妖兽朝这边逼近过来。 萧成简顿时一惊,心道,完了,这是血腥味太重,把附近漏网的妖兽引过来了。 温玹对此倒还算镇定,只是略微蹙了蹙眉。他虽然消耗了不少灵力,但凭他的修为,眼下对付一两只妖兽还是勉强有余力的。于是朝萧成简递出一只手去,道:“拉我起来。” “……你还能行?” 然而没等萧成简伸出手去,凶猛强壮的妖兽已然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一双血红的竖瞳紧盯猎物般的眼神看着他们,作势要朝这边扑。 这时,一柄焰纹龙鳞匕首忽地破空飞出,发出锐利的争鸣,带着焰色灵流直扎入妖兽体内,直接将妖兽定死在原地! 温玹见到那柄匕首有些诧异,转眸看过去。 只见闵韶一袭玄色袍服,眉目锋利冷峻,手里提着那柄长剑,似乎并不怕地上肮脏的血污,直接踩过遍地猩红朝他走了过来,眼神似乎还掺着几分愠色。 这个眼神让温玹感到似曾相识,不觉愣了一下。 很多年前,每当他在天隐山调皮得过分的时候,闵韶都是这么看他的。 但不同的是,那时候的闵韶远不像现在这样冷得不近人情。 萧成简见着外人立刻警惕起来,唇边卷起笑,很好的遮掩住疲惫脆弱,故作轻松道:“原来是虞阳君上啊,多谢出手相助。” 转头又看到跟上来的闵琰,“二殿下也来了?” 闵琰一见面便立马想起了他们的身份,略感惊讶道:“啊……是你们?” 这两人一个是东靖扬灵侯,一个是东靖六殿下,都是在修真界名号响亮的人物。尤其是温玹,和他哥一样作为太玄老祖的徒弟,在修真界的知名度同样如雷贯耳。 萧成简扬了扬眉,以作回应。 而闵韶并未接萧成简的话,只是垂着眼睫看着仍坐在地上的温玹,嗓音低沉的问:“受伤了?” 温玹眸色微动,刚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萧成简便突然横了过来,挡住闵韶的视线,俯身一把将温玹扶起来。嘴角不怎么正经的笑着,帮忙打掩饰道:“哪能啊,有劳君上关心了,他再杀一百只妖兽都没问题,好着呢。” 闵韶冷冽的瞥了萧成简一眼,没理他,仍旧问温玹道:“当真无事?” 温玹:“……嗯。” 萧成简微眯了眯眼,面对着这种人突如其来的关心,不得不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于是故意姿态悠闲的侧了侧身,将状态明显不好的温玹挡住,扯开话题道:“君上与二殿下今日收获如何啊?” 闵韶见状终于冷漠的抬眸,理了他两个字:“尚可。” 萧成简狭长的凤眸扫了眼面前遍地的妖兽尸体,悠哉道:“唔,眼下禁地里多半的妖兽都在这儿了,想必再猎也难。既然来的这么巧,君上不妨拿几颗内丹再走吧,权当是萧某一点心意。” “大可不必。”闵韶不怎么和善的拒绝了,甚至还有些不悦的嘲讽,“二位为了这些内丹如此舍命,孤怎好意思要。” 温玹:“……” 温玹因灵力消耗不少,脸色略微苍白,神色淡然的站在萧成简后侧,自始至终并没露出什么疑虑或戒备的表情来。桃花眸里像有破晓时分浸润的露水,即便是站在这样的尸山血海中,也仍旧衬得清逸出尘。 若是放在以前,闵韶身为师兄定然少不了对他一顿数落,但换做如今却也说不得他什么,便冷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二位内丹也猎够了,孤先送你们出去吧。闵琰,去帮他们把内丹收回来。” “哦,好。” 闵琰对他哥说的话向来乖得很,听完半点没犹豫就跑去捡内丹了。萧成简面露讶异,有些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犹疑道:“您要……亲自送我们出去?” 闵韶料定以他们现在的状态,难以再对付更多妖兽,若是不巧遇上成群结队的,恐怕还会受伤惨重。于是看了他一眼,剑眉微挑,道:“不然呢。” 萧成简咧嘴干笑,正想找个理由婉拒,就听到温玹极其自然的接话:“那就多谢君上了。” “……” 萧成简话到嘴边被憋了回去,回头暗瞪他一眼,在闵韶看不见的地方用口型骂道: 你倒挺不客气! 闵韶心里听着这称呼别扭,却也没说什么,面无表情的转身道:“不必,走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九星石 几人重新骑上马,按着原路返回,一路上并未有什么多余的交流。闵韶和闵琰在前面走着,温玹和萧成简隔着一米的距离在后面跟,途中倒还真碰上了些妖兽,都由闵韶出手解决了。 回到禁地阵口的时候,天色还早,闵韶便没有离开,只将温玹和萧成简送了出去,自己和闵琰仍留在禁地里继续猎兽。 温玹和萧成简出了猎兽场后,便将装满了妖兽内丹的囊袋交给浮荒之巅的弟子,又将马匹还了回去,转而往客房的方向走,打算回去好好休息。 浮荒之巅内景致秀丽独特,远处的楼阁碧瓦朱甍,眼前的石子路弯弯绕绕,晌午已过,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目。 萧成简眯着眼睛,走到半路,忽然悠悠开口道:“谨央,你不觉得有些奇怪的么?” 温玹与他并排走着,即便衣摆上沾了泥土也仍旧清风朗月,淡淡问道:“哪里奇怪?” 萧成简摸了摸下巴,“就是那个闵应寒啊……你觉得,他方才为何要帮咱们?” “……兴许只是恰好碰上了,顺道帮个忙而已,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萧成简当即嗤笑了声,简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瞥了他一眼,“得了吧,他会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这要是在八年前,他帮你那是再正常不过。可放在现在,我要说他大发慈悲,或是突然念起了师门旧情,你敢信?” “……” “要我说,这次且当他是发发善心,不管他图的是什么,总之日后还是少接触为好——这可不是我倒打一耙啊,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毕竟你这师兄名声在外,不得不防。下次若是碰着了,千万得绕着点走,当避则避。”萧成简边说着,边手痒的从路边折了枝柳条,捏在手里把玩。 温玹眸色微敛,表面看起来好似没放在心上,答道:“这事不必你说,我心里有数……况且我们远在东靖,日后本就不会和他有交集,不必担心这么多。” 萧成简失笑,“说的倒是肯定,日后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他漫不经心的用指尖捻着手里的柳枝,继续道:“不过我也就是好意提醒一下,虞阳和东靖素来关系平平,日后有没有来往的确难说。” 随手将折成了两截的枝条扔了,“要没有的话是最好,要有的话,便算倒霉吧。毕竟与这类人来往,无论是敌是友都很麻烦……啧啧,无情无义嘛,何人敢与之。” “……” 正说着话,两人拐过甬路尽头,已经临近了客房所在的庭院。温玹眉宇间的疲惫从在禁地时便没缓和过来,他并没接萧成简的话,只道:“我累了,先回去歇息,明日宴上见吧。” 萧成简见他的确面有倦色,便道:“行啊,今天你也折腾的够呛,早点休息吧。” 温玹点头,转身回了房。 饮鹿宴第三日,酉时。 猎兽排名已出分晓,众人聚在饮鹿台上,清宣道君和明微真人仍旧踩着点,御剑乘风而来。 对于昨日猎兽场禁地一事,众人私下里早就迫不及待的想得知真相了——原本能进入禁地的人就没几个,敢跑到禁地深处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但昨日禁地里那一大片屠杀妖兽后触目惊心的惨状,到底还是被人瞧见了。那几人回来同大家伙这么一说,众人全都半信半疑,在背地里议论了半天。 清宣道君身着青袍站在高阶之上,宽袖一拂,将猎兽赛的名次公布了出来。 金色浮光的灵流构凑成正楷,端端正正、苍劲闪耀的高悬在饮鹿台正前方。第一名出人意料的写着三个大字—— 萧成简。 闵韶脸色蓦地一沉。 ……原来温玹费了那么一番力气,都是为了帮他争得名次? 这下众人可全都惊了,频频朝东靖的席位侧目。 论起扬灵侯的修为和实力,搁在饮鹿宴上也就是不上不下的档次,猎兽赛第一名哪轮得上他? 但是,东靖扬灵侯和东靖六殿下铁如亲兄弟,这谁不知道啊! 想也知道,这肯定都是六殿下的功劳啊?! 其实区区一个猎兽赛,若单是给萧成简扣个第一名,并没有多少人会放在心上。毕竟猎兽赛的名次只公布前二十人,闵琰这次同样喜得“探花”,而像温玹和闵韶这一类人均不在列,其中的水分可见一斑。由于猎兽赛的赛制规则本就不那么严瑾,每年的排名几乎都是如此,所以众人也并不在意。 但眼下就不同了,经过温玹在禁地中一番折腾,又不巧被旁人瞧见了事后的惨状,流言夸张了好几倍不说,而且也明摆着萧成简并不是实至名归,极有可能是温玹所为! 众人心知肚明,回想起传言中禁地内血流成河、妖兽残躯堆如山高的景象,不由得惊愕或是质疑,个个面带异样的往那边瞧。 这下可好了,萧成简这个“冒名顶替”的挡箭牌如今一点作用都没起到,纸片似的一戳就破了。 萧成简抹了把脸,尴尬的笑了笑,侧过头来暗暗咬牙切齿的看着温玹: “温、谨、央!” 温玹轻咳了声,一双桃花眼清澈如潭,甚至略带无辜的看他。 萧成简低骂道:“看看你干的好事!本侯这么俊一张脸,都被你丢没了!!” “……这不能赖我,我昨日也没想到会引过去那么多妖兽,否则何至于去犯那个险?况且我以为那地方已经够深了,谁知来了一个闵应寒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人敢到那去……” 萧成简简直气得牙痒痒。 温玹:“……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那块九星石给你?” “谁稀罕。”萧成简瞪他一眼,压低声音,“你给我等着,回头再跟你算账!” “……”温玹端着杯盏装作没听见,转过头去接着饮酒。 随着宴席逐渐热闹起来,偌大的饮鹿台热火朝天,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台上灯火通明,数百盏仙莲灯围绕着饮鹿台齐齐点燃,灿若星斗。 闵韶身边起初仍是清清冷冷的,众人们碍于身份,并不敢到虞阳国君身边找话头,但多喝了几杯酒后,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接二连三的开始有人大着胆子过来搭话。 大家一般便是从闵琰这边开始谈起,试探性的与闵韶提及一两句,探探他的反应。 “哎呀,不愧是虞阳的二殿下,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啊……在下是华清宗无忧真人座下的弟子,不知殿下与君上对我家师尊可有耳闻?” “二殿下真是好生厉害啊,在下无影宫弟子,若是二殿下不介意,日后可否时常一同切磋武艺?” “昨日的猎兽赛,君上也与二殿下同去了吧,早就听闻君上修为了得,如今一见更是不同凡响啊,不知君上……” “……” 宗室贵派的少年子弟多数生来心机深重,不少人都借着敬酒的名堂前来混个眼熟,话茬总是有意无意的递到所有宾客中身份最重、地位最高的闵韶身上。 尤其是见到闵韶并非纯粹冷着一张脸,偶尔也会礼貌的给出回应之后,前来敬酒的人便越来越多。 不出半个时辰,虞阳的席位旁已经围了许多人。 闵琰更是被不少人缠住了,敬酒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他尚且年轻,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拼命偷偷朝闵韶使眼色。 “哥,哥?” 闵韶在这种氛围下也早就不耐了,好似没看见闵琰的表情一样,勉强应付了周围人几句,随后按了按闵琰的肩膀,冷声道:“孤不胜酒力,出去透透气,诸位继续。” 说罢便绕开旁人,脱离了人群径自走了。 被丢下的闵琰顿时懵了:“不是——哎,哥!哥??” 你怎么又不胜酒力了!! 但闵韶头也未回,只留下颀长挺拔的背影。 他路过东靖席位的时候顺带轻轻瞥了一眼,那里同样聚了不少宾客,众人形形绰绰把盏谈笑,没见着温玹身影,恐怕早已被淹没其中。 夜色深沉如霜,檐下的流苏随风飞荡,仙莲灯华光溢彩,映着台下的水波如搅碎了的渔火。 闵韶走过廊庑,离喧闹的饮鹿台稍远了些,站在凭栏处,手里仍端着杯清酒,看着远处的景色。 春夜的风温和微凉,吹散了些许烦躁。 不过多时,远处有三名女子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满身珠翠绫罗,步摇轻晃,似乎也是出来散步透气,边走着边说笑谈论着什么。 等走近了些,女子银铃似的笑声便传进了耳朵,声音娇俏的道:“她呀,就是眼高手低,也不看看她一个小国贵戚的女儿,能配得上么?” 另一个女子也跟着笑了,应和道:“是啊,何况凭人家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呵呵,还能因为她破了例不成,真是丢人现眼。” “可不是嘛。”女子扶了扶发簪,步伐缓慢的走着,忽然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是我们绮柔姐姐命好。君上那边还未赐婚呢,未来夫婿便待你这般体贴,等到将来嫁过去,该是何等滋润呀。” 走在前面穿着莲青色长裙的女子闻言这才开口了,声音含娇细语,端庄大方的道:“莫要瞎说,如今婚事还未定,怎可在外胡言这种事。” 后边的女子仍笑道:“姐姐莫要害羞呀,这不就是早晚的事,在东靖谁不知道?何况殿下的心思,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瞧瞧他送你的那块极品九星石,何其贵重……” 闵韶原本只是背对着站在凭栏前,无意细听他人对话,倏然间听到“九星石”三个字,心中似乎勾了些异样的印象,剑眉微蹙的转头看过去。 几个女子正好走到了跟前,朦胧夜色下,蓦然瞥见男人棱厉的侧脸,不禁停住脚步,诧异的惊呼出声。 “虞……虞阳君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我在这睡觉 前面的女子见状赶忙率先行礼,规规矩矩道:“见过虞阳君上。” 另外两名女子也紧跟着行了礼。 闵韶盯着那女子的脸,眸色蓦地沉了沉。 果真是她。 东靖悉灵侯家的嫡女,上一世被东靖国君赐婚给了温玹的人。 但不巧的是,他们两人上一世最终并没能成婚。当年在婚期来临之前,悉灵侯被查出通敌谋反之罪,判了抄家的死刑,包括这个知情的嫡女周绮柔在内,也同样未能幸免。 闵韶扫了她一眼,只淡漠的点了点头,而后也无意向她多问,移开了视线,没再理会。 几个女子见状自然不敢多搭话,识趣的走了。 夜风徐徐吹来,檐下的八角铃叮咚作响。闵韶揉了揉眉心,略微烦躁。 上一世他始终不敢接近温玹,原因除了萧成简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怕他自己压制不住道法的反噬,一旦受情绪作乱,体内便如有生起难以浇息的火丛,浓烟蒸腾之下,烫伤的终究还是身边的人。 可一旦提及温玹的事,他明知自己不配多管,却还是忍不住的细想。 ……那块九星石,当真有人给了周绮柔? 是萧成简,还是温玹? 若真是温玹的话,又用意何在? 莫非,他是真的打算顺从温向景的安排,同意与那个女人成婚么? 闵韶眸色暗了暗,在朦胧的夜色中晦暗不清。他将杯里的最后一口酒饮尽了,杯盏就放在凭栏之上,转身朝饮鹿台相反的方向走。 饮鹿台上仍是沸反盈天,众人推杯换盏酒到酣处,他却心烦意乱,径自打算回去了。 曲折的青石小径有些昏暗,路边的灯盏并不十分明亮,道旁古树遮天蔽日,有清浅的月光透过树枝投下暗影。 正走着,临近树下时,忽然听见上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 闵韶下意识的警觉,不等他观察,眼前忽然一道黑影直坠而下,“砰”地一声砸到地面上!酒坛陶瓷片摔得稀碎,一股酒气弥漫开来,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响彻刺耳。 “谁?!” 闵韶倏然抬头,眉间紧蹙,同时摸向腰后那柄焰纹匕首。 然而这么一看,蓦地有些怔了。 只见高高的粗树枝上,垂下一缕月白绣金色的衣摆,借着朦胧的月色和微暗的灯火,依稀看清了躺在上面的那人的脸—— 竟是……温玹? 温玹看起来似是喝了不少酒,整个人放松的躺在树枝上,周围树叶茂密,远远看去根本找不着他。仿佛听到闵韶那一声质问,才注意到树下有人似的,身子稍微动了动,侧过头来,眼眸居高临下的睨着他。 但他的眼睛里没什么焦点,桃花眸里蒙了层薄雾似的,朦朦胧胧的往下瞅着。 “……” 闵韶一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是喝多了,心里竟没来由的放松了些。 语气放缓道:“你怎么在这?” 但温玹没做出什么反应,静了片刻,闵韶又道:“上那么高干什么?赶紧下来。” 温玹头只歪了一点,好像根本没看清底下的人是谁,于是反应迟钝的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歪过来一点。 “……” ……但好像还是没看清,于是又歪了一点。 又歪了一点。 又…… “别动了!” 这句话还是说晚了。温玹半个身子已经歪出了树枝,眼看就要从树上掉下来,他眼眸略微睁大,身形不稳的左摇右晃了两下,结果仍是没控制好,于是紧接着“啊”的一声,修长纤细的身影从高处直直坠下,正朝着树下那堆破碎的陶片—— 闵韶赶紧上前一步,伸手将那道身影揽进臂弯,稳稳接住了。 温玹掉进他怀里,气息微促,有点受惊,眸里仍带着不甚清醒的醉意,怔怔的看着他。 成年男子的身体被横抱在怀里显得有些突兀,闵韶却并没有立即将人放下,神情多少也有些默然的僵在原地。 当年在天隐山的时候,他也曾无数次的从树下接住过这个人,只不过那时他们尚且都不懂事,只是两个烂漫未尽的少年。 那时候的温玹时常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裳,得了空便跑到镇上去买酒,然后带回到山里,坐在古树的粗枝上偷闲,有时甚至能抱着酒坛一坐便是一下午,直到暮色昏沉。 有一日,他实在偷懒太久了,直到闵韶找过来时,他还仍在树上躺着。 见到闵韶面色不悦,便眨了眨眼朝他问道: “要不要上来啊,师兄?” 闵韶道:“你说呢。” 温玹慢悠悠坐起来,双腿垂着往前蹭了蹭,抱紧酒坛,“唔,那你接住我。” 不等对方拒绝,他已经从树上跳下来了,闵韶迫不得已将人接住,结果温玹怀里的酒坛还剩了半坛酒,晃荡出来洒了两人一身。 “哈哈哈哈哈。” “温谨央!” 闵韶简直被他气笑了,立刻把人放下了,衣襟上湿了一大片,却又拿他没办法。 那时候的闵韶与现在大相径庭,长相棱厉的轮廓中仍带着稚气,眉眼间多数时候流露出的是温和与沉着。虽然偶尔也会展现出少年人顽劣乖坏的一面,内里却是正经的一把潇潇飒飒君子骨。 闵韶抱着剑,问他:“师尊下山前让你抄的书都抄完了吗?” 温玹摇摇头,脸色醉得微红。 他头有些犯晕,便用后背倚着树干,舔了舔唇,似乎意犹未尽,于是举起酒坛又来了一口。 闵韶上去一把将酒坛夺过来,放到一边地上,“还喝!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学人喝酒,赶紧回去把书抄完,想挨罚了是不是?” 温玹被抢了酒有点不高兴,撇了撇嘴道:“师尊明日午时才回来,早上抄也来得及。” “字迹潦草一样挨罚。” 温玹不情不愿,“……那你帮我抄。” “想得倒好。”闵韶回绝得利落干脆,上去拽住温玹的手臂,催促道,“走了,我带你回书房。” 温玹回应得也很利落干脆,扒开他的手,倔强的抱住树干:“我不。” “……” 温玹微醉而坚定的和他对视。 “走不走?” “不走。”温玹将树干抱得紧紧的。 闵韶也不跟他废话,习以为常的直接从背后攥住他的肩膀和腰带往外拖,力道生猛且毫不留情,硬要把人从树上撕下来。 温玹衣裳顿时被扯得变形,赶紧把手臂收紧,委屈地抱着树干大喊: “啊,师尊!!!” 闵韶没忍住笑出了声,动作却是半点没收敛,恶劣道:“叫谁来都没用!” 温玹手脚并用,整个人紧贴在树上,衣服在拉扯中变得凌乱不堪,人也被拉得摇摇欲坠。很气,但绝不认输。 当日,两人僵持了好半晌,最后果然还是闵韶的生猛暴力更胜一筹,直接将温玹从树上硬扯了下来,扛回书房。 想起那些陈年往事,闵韶眼底晦暗交杂,眸色深邃的看着眼前的人。 现在的温玹显然已经与从前不同了。眉眼比以往还要清秀些,鼻梁滑腻柔挺,明眸皓齿,全然脱去了从前的稚气。 只不过,爱喝酒这点仍是没改掉。 他今晚看起来已经醉得不认人了,闵韶缓了缓才回过神来,没急着把他放下,仍是抱着,问道:“你……还能自己走么?” 温玹缓缓点了点头。 还行,还会回答问题。闵韶想着,轻轻将他放下来。 但温玹双脚刚一沾地,整个人就像失足踩进了水里似的,浑身连骨头都是软的,半步都没站稳就倒回了他怀里。 闵韶略僵了下,喉结攒动,没等开口说什么,温玹忽然醉晕晕的抬起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头一沉,醉眼迷离的将微烫的脸软软埋在了闵韶怀里。 “……” 闵韶感觉到他的鼻尖就贴着自己的脖颈,炽热的呼吸全都喷洒在了喉结上。他声音里带着醉后浓重的鼻音,猝不及防的轻轻喊了声: “师兄……” 闵韶当即怔住了。 心脏剧烈搏动,有如撞破了岩浆般沸腾不止,熔流顿时顺着血管下涌。 他低骂了一声,不及细想,立马拉下那双手臂,扶着对方的肩膀将人推开了。 这时,远处一道尾音拖得极长的喊声忽然传了过来: “温玹啊,人呢——” 懒懒散散的掺着点轻浮,听起来也没少喝酒,声音已经飘得没边了。 闵韶略微蹙眉,一听便知道是谁。 果不其然,几息过后,萧成简醉得歪歪扭扭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视野里,正从小径那边远远地朝这边走。 他嘴里又接连喊了好几声,晃晃荡荡的走了会儿,临到附近,仿佛才看见前面的景象似的,脚步忽地一顿,当即愣住了。 紧接着便听见他惊诧的“靠”了一声,酒都醒了一半,快步走过来,脚底生风。 然而走到跟前,他又迟疑地慢慢停住了…… 因为眼下那两人的姿势实在亲昵得令人匪夷所思——温玹醉得连眼尾都泛红了,正软泥般倚在闵韶身上,而闵韶好似也没怎么嫌弃,两手正半扶半抱着他,两人中间至多只隔了一拳的距离。 “……” 萧成简顿时神色怪异,醉醺醺的眯长了凤眸仔细盯着看,以为是自己今天喝得太上头了。 闵韶倒是没什么异样,面色冷淡如常的将温玹又分开了些,淡淡道:“扬灵侯来的正巧。” “是、是吗?”萧成简寻思的皱了皱眉,醉得舌头都不利索了,“我怎么觉得……不太巧?” 他又仔细打量的看了看温玹,质问道:“温谨央,你怎么回事?跑这来干什么?怎么还跟他……” “我在这睡觉。”温玹面色茫然的打断他,看起来仍旧不清醒。 “睡觉?”萧成简一愣,忍不住骂他了,“睡个屁的觉!你怎么突然喝成这样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你他妈是不是又自己拿酒了?你……你给我过来!” 萧成简说罢就上去提溜住温玹的衣领,将他拽到了自己那边。闵韶脸色冷了冷,但也没出手阻止,看着萧成简骂骂咧咧的把人拉过去。 但好在温玹这次站稳当了些,没再倒下去。 萧成简这时候也缓过来了些,戒备心也跟着回来了,扯着嘴角朝闵韶道:“不好意思啊,让虞阳君上见笑了,他平日里酒品没这么差,今个估计是玩的尽兴……” “孤知道。”闵韶冷冽的打断他。 他沉冷的盯着萧成简,寒声道:“时辰不早,扬灵侯早些送他回吧。” 萧成简看着他的脸色,暗自咂摸了下,不禁心道了声果然。 依照虞阳国君的怪脾气,连貌美如花的女人对他投怀送抱都臭着一张脸,更别提是烂醉如泥的男人了。 萧成简也不想在这人眼前久留,于是简单道了别,立马拖着温玹脚步跌跌撞撞的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