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宝二爷宠妻日常》 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贾雨村因恃才辱上兼之贪酷,任县太爷不满一年便遭上司参了一本,言其狡猾无实干。皇上龙颜大怒,即革了贾雨村之职。 他内心惭恨却面上不显,遂将家眷送至原籍安顿妥当,自己孤身一人游历淮扬。贾雨村闻得今年巡盐御史圣上点的乃是林如海,又通过旧友打听到他如今正要请一西席教导女儿,遂收拾打点一番,请人推荐入府。 如此一载有余,不料贾夫人一病而亡,女学生黛玉哀思伤身,已多日不曾上学。 服丧期间,贾雨村仍任着府内的西席。 待三年期满,一日他得闲外出,遇到同僚报信言圣上奏准起复旧员之事,贾雨村大喜过望,想求林如海为其走动,若能说动京城中的贾政,便更好了。 次日林府,贾雨村来访。 林如海素通官场世故,又收到朝廷将起复旧员的风声,他见贾雨村面带喜色便猜到他来意,于是主动开口道“贱荆去世,岳母念及小女无人教养,特遣船只来接。只是先生的教导之恩尚未酬报,我已修书一封,托内兄周全起复之事。初二小女入京,雨村兄可同路而往。” 贾雨村听了喜不自禁,对林如海连连道谢,他拿了书信并宗侄的名帖,待初二便携了林黛玉上京去了。 从淮扬至京城,走水路不过半月有余,林黛玉见舟行水上,两岸青山连绵不绝,夕阳西下,渔歌阵阵又勾起离思,她想到老父,不由得在灯下垂泪。随她一同上京的奶娘王嬷嬷和小丫头雪雁忙来劝了,让她不要伤了眼睛。 第二日,林黛玉弃舟登岸后,便有贾府派的一众婆子小厮伺候着她上轿进城。 行了半日,便到贾府,只见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之上有一匾,上书“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林黛玉一行人却不从正门进,而是开西角门,众人鱼贯而入。 林黛玉看了一眼,便拢了纱窗不再瞧了。进府后,轿子又走了一段,停下后,有婆子撩开轿帘,周瑞家的候在一旁,伸手搀了黛玉出来。 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笑着凑了上来道“刚才老太太还念着呢,可巧就来了。” 周瑞家的稳稳地搀着她,进院后,丫鬟们争着打帘子,边高兴道“林姑娘来了” 贾母坐在榻上,见黛玉身着白色披风,鬓上戴一银质点翠梅花簪,不胜娇弱,又想到贾敏仙逝,更是老泪纵横,她由着李纨和鸳鸯搀扶着自己走下榻来,黛玉正欲下拜,被贾母托住拥入怀中。 “外祖母”黛玉伏入贾母怀中泣道。 一旁的王夫人、邢夫人也拿出手绢擦拭着眼泪,众人劝贾母注意着身体,贾母遂指着王、邢二位夫人叫黛玉一一认过,又着人去请三位姑娘迎春、探春、惜春,介绍与黛玉。 待相认完毕,一众人纷纷落座吃茶,王熙凤姗姗来迟,此又是后话。 贾宝玉今日一早便告了贾母去京城西山的大觉寺还愿去了,随行的小厮有茗烟、锄药一干人,同行的还有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和王孙公子卫若兰两名挚友。 时至四月,山寺桃花争相盛开、簇拥成团,如喷火蒸霞一般艳丽异常。 贾宝玉沿着上山的石径缓缓而行,只见路两旁桃枝掩映,朵朵芳菲点缀其上,便对跟在身后的小厮吩咐道“折两只好的回家孝敬老祖宗。” 茗烟利落应下,当即点了两人去,末了谄媚笑着说“二爷真是有孝心啊。” “今儿,怎么有这闲心邀我俩出来啊。”卫若兰摇了摇扇子,问冯紫英。 “甭提了,”冯紫英顿了顿,挥挥手让伺候的仆从们都退远些,接着道“我爹想让我弃武从文。这些年边疆无战事,军功攒的慢,武官的前途没有文官好。但你们是知道的,我从小舞刀弄棍的,那一看之乎者也就头疼。” 卫若兰哈哈一笑“没道理啊,你老子好歹是个神武将军,怎么说也罩得住你,你要混个文官,那不是鞭长莫及。” “嘿,你怎么说话呢”冯紫英伸手想往卫若兰头上招呼过去,被对方用扇子笑着拍开了。 “宝玉,你怎么说”冯紫英用肩膀推了推贾宝玉。 “当今”贾宝玉指了指天上,不曾点明道“的确有重文轻武的意思在。” 冯紫英闻言更是叹了一口气“唉,我爹还想把我塞到国子监里去呢。” 卫若兰看不得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故意打趣道“哦,就你还想进国子监啊。” “卫若兰,你再这样我就动手了啊。” “哈哈哈冯兄切勿冲动,切勿冲动” 三人一路说着话,走上山倒也很快。大觉寺坐落于西山顶,从山脚至山顶,沿途植有桃花千余株,待三月花期一至,从山顶向下眺望,就如同仙境一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寺庙正门上有一匾额,相传是唐代高僧所书,“大觉寺”三个字龙盘凤翥、刚劲挺拔,直教人一见便倾心于下笔之人的风采。 “我同你们说,这大觉寺的斋饭可是一绝,就是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才供着。今日你们应了我的约出来,可是来的巧极了,我早让住持在后头禅房里备下了吃食。”冯紫英说着,带领二人从寺庙正门进入,沿左侧长廊向后禅房走去。 寺庙正殿同禅房之间有一花园相隔,花园入口就瞧见一小沙弥在等着,他生的浓眉大眼,一幅憨厚喜庆的好相貌。 初春,这庭院内还稍显寡淡,只略微种了些丁香、杏树等开白色、淡粉素净颜色的植株,其余便是挺拔苍翠的云杉、水杉、松柏等常青树。 “冯施主,请随我来。” 冯紫英也不多话,三人由小沙弥领着,徐徐穿过偌大的庭院,经一挂“雪堂”匾额的圆润小口入内,触目所及便是一片竹林,唯一小道蜿蜒而出。 “这雪堂莫不是仿东坡先生而造”卫若兰首先开口问道。 小沙弥答“正是如此,大觉寺原先供香客使用的禅房早已在战乱中损坏,本朝重修过一次,与唐代原有的大觉寺有所出入。”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小沙弥在一禅房前停下道“便是此地了,内已备好斋饭,众位施主请。”说完,他识趣地退下了。 “如何,各位,这地儿清雅吧。”冯紫英道。 禅房四周种满了翠竹,三人脚下小径由青砖砌成,房身无过多雕饰、简单异常,除了绿,竟无别的主调色彩。 “十分清雅,若在此隐居,也是妙事一桩。”卫若兰展开扇子,四处打量品味赞道。 贾宝玉伸手抚上小院中央栽的几竿竹子道“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只是卫兄若要采菊东篱,京郊大觉寺离的还是有些近了,再寂静也掩不了它浮华的本质,就好比这斋饭一顿三两银子,足够普通百姓一月用度了。” 冯紫英引两人入内坐下,摇头道“唉宝玉你提这作甚,平白扫兴,左右我们都不是吃不起。” 贾宝玉微微一笑答道“各位都是知我家情况的,家父为从五品工部员外郎,伯父袭爵,只是由荣国公公爵变为了一等将军职。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家除了一个爵位,并无其它值钱的。如今府内花费甚多,我平日不过略略关注,窥得一二便觉难以维持。兼之兄长早亡,家中能承家业者甚少,故我才多忧多思。” 卫若兰夹了一筷子豆腐放入碟内,闻言打断道“宝玉,这你可是自谦了。我等都知道你衔玉而诞,出身不凡。你方才说你家值钱的只有一个爵位,这可是大大的不对。你仔细想想,荣、宁二公开国从龙之功,你家世代攒下来的富贵,加之军中人脉,又怎是一些不入流之人可比的” 冯紫英也接口道“正是如此。便是说亲戚,你们家同一门双侯的史家、京营节度使的王家、皇商薛家可是世代交好的。如今的巡盐御史,皇上点的也是你家姑爷林如海。另外,宝玉,科举功名我也信你定不比你兄长差的。” “我也有所耳闻,政老爷平日同众人喝酒赏花从不吝夸你才名,只是在你面前不说反而严厉地紧罢了。”卫若兰边吃菜边附和道。 冯紫英捡了几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话说,今后你们都是怎么打算的” 卫若兰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道“我,左右不过是听家中长辈安排罢了。我上头有个嫡出的亲哥哥同一庶出的哥哥,父亲的心思光是花在他们两人身上了,于我不过是要求听话罢了,继承家业是不用我操心的。他们要我读书便读书,要我练武便练武,日子倒也轻松。” 贾宝玉拿起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我嘛,打算读得几年书,就下场试试。我姑父林如海是探花出身,家父瞧着贾府私塾鱼龙混杂,他打算若我进不来国子监,便送我去淮扬林姑父那求得几个月的指点。只是这主意还不曾同祖母说,祖母素来疼爱我,进国子监读书都难,想来怕也是不愿意送我去姑苏一地的。” “宝玉你前途无量,难得也喜读书。不像我,如今朝廷内的武官一脉都没了着落。”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小声抱怨着“皇上动手也该顾量着点,平白累的我们这些” “嘿,噤声这话也是你我说得的”卫若兰谨慎地拍了下桌子,低声道。 冯紫英忙住嘴了,眼珠子转了转,扯到旁的话题上去了。这话他在家常听父亲同祖母私下里说,刚才不慎带漏了出来点,不过卫若兰同贾宝玉二人听了倒无妨,三人多年的朋友,信得过彼此的为人。 一顿斋饭过后,三人吃饱喝足,眼见天色渐晚便想着下山离去。 下山之时,卫若兰走在前头,小厮们远远地缀在后头,贾宝玉拉了冯紫英小声道“你莫要担心,边疆战役虽无,可还有南海边上的蛮夷岛国呢,定少不了你杀敌报国的地方。” 冯紫英双眼一亮,紧紧地抓住了贾宝玉的胳膊道“可是不是称臣了吗” “称臣却不纳贡,京城无质子,更年年向我朝伸手讨物,眼下不过是皇上腾不出手来罢了。”贾宝玉低声说完,拍拍冯紫英双手稍作安抚,随后大步向前走去。 冯紫英深吸一口气,重燃希望。 茗烟、锄药一干人紧随其后,山脚下早有贾府粗使仆从驾了马车在此地等候,贾宝玉同冯紫英卫若兰二人告别后,一撩车帘坐入其中,一行人在浓浓夜色掩映下回到贾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这边黛玉同一干内眷见过面后,贾母便吩咐人带她去见两位舅舅,邢夫人先领了黛玉去见大舅贾赦。 贾赦托称身上不好,见外甥女反而伤神,故不忍相见,林黛玉遂辞了大舅母邢夫人用饭的邀请,随周瑞家的到荣禧堂拜见二舅贾政。 贾政只平常嘱托了些惯例话,道“不必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舅母,同家中是一样的。” 话毕,他想起自己有将贾宝玉送去淮扬林如海处读书的念头,遂对候在一旁的周瑞家的吩咐道“叫太太多照顾着林姑娘一些。” 周瑞家的忙点头称是,领了林黛玉去东边的耳房内见王夫人。 路过荣禧堂正屋,只见屋内紫檀案上摆着三尺高的青绿古铜鼎,一张墨龙大画悬在墙上,笔墨清润,将墨龙的表现得酣畅淋漓,当为名家真迹。 鎏金彝、玻璃盆,斗大的琉璃屏风上用细细的桃红色碎片拼凑成的春晓之花夺人眼眶,像是人间春色尽收其中。 耳房内不似正屋奢华,却也精巧异常文王鼎、汝窑觚、梅花式洋漆小几,猩红的洋毯铺在炕上,王夫人坐在下首背靠一个青缎坐褥,见黛玉来了忙起身引她坐下。 周瑞家的凑在王夫人耳边小声告知贾政的意思,王夫人面色不变心中却转了好几个弯,原来的那番说辞也咽下不提,对黛玉倒更为亲热了些。 她道“家中的三个姐妹,刚才你也认识了。你三个姐妹都是极好的人,你们以后一处读书念字,学针线或是作乐,也可以解些烦闷。拿此处当自己家就好,有老太太、我同你琏二嫂子照应着你呢。” 王夫人捏起一枚果脯吃了,话题一转道“只一件事我不太放心,就是我有一子名宝玉,他被老太太娇惯坏了,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他今日去大觉寺还愿去了,一会子回来你瞧见便知道了。你以后不要理他,你那些姐姐妹妹们也是不敢招惹他的。” 黛玉垂目小声答道“舅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王夫人微笑着拢了拢她的手,二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就听见丫鬟过来说老太太那传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去贾母院子里用饭。 马车至贾府已是酉时,府门前点上了红彤彤的大灯笼。茗烟从粗使杂役手中接过踩凳放在马车一侧,殷勤地撩开车帘伸手将贾宝玉从马车内搀了出来。 “二爷,小心点,这会子天黑。”门房处的仆从忙举了灯笼凑过来照着。 “二爷,听说今儿府上有远客来访,此刻正在老太太院子陪着老太太、太太们说话呢。”贾宝玉下了马车,一旁候着的杂役将听见的消息说了。 贾宝玉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衣袖,只听了不答,转头同跟在后头服侍着的锄药说道“把今儿我叫你们折的花,配上花瓶给我送过来,等下我要去见老太太。” 锄药应了个是,就先去贾宝玉的院子里找配着桃花插的瓶去了。 贾母正同黛玉说着话,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有丫鬟撩了门帘进来道“宝二爷来了。” 贾母遂停下来笑着对黛玉还有坐在下首的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道“宝玉来了。”迎、探、惜三人也是翘首以盼,眼神中止不住的欢呼雀跃。 “宝玉惯同我们要好。”探春对黛玉细心的解释道。 黛玉听了,内心也多有好奇之意。 只见一青年公子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脚踩一青缎小朝靴,头戴嵌宝紫金冠走了进来。面若冠玉,目似璨星。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乐呵呵地招手道“宝玉,快来见过你妹妹。” 贾宝玉抬眼恰与林黛玉的目光相撞在一起,笼烟眉、含情目,似娇花照水,又如弱柳扶风。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他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见过。” 一旁贾母被宝玉逗乐,搂了黛玉在怀里笑着说“她自小在淮扬你林姑父那长大,你如何见过” 宝玉不提缘由,只是道“瞧着面善。” 黛玉听了,也感于宝玉之面熟,内心稍感慰藉,却只是低了头去,嘴角悄悄勾起,不曾言语。 宝玉问“妹妹尊名” 黛玉轻声答了,宝玉伸手又问“哪两字” 黛玉遂拉过宝玉的手,一笔一划写了“黛玉”二字。 贾母招手让宝玉坐在身旁问“今日去寺庙如何” 宝玉答“大觉寺斋饭不错,难得的是那从山顶至山脚的千株桃林,景色如诗如画,甚是妙哉。” 贾母拍了拍他的手背,赞成道“你们这些小辈就是要常出去多玩玩,你老子成天把你关在家中读书,我看都读傻了。那大觉寺我也知道,从前也去看过,那一到早春三月啊,山上的桃花便都开了。” 宝玉笑道“知道老祖宗念着人间春色呢。”他一招手,一旁侍候的丫鬟便会意从门外拿来一瓶开得正好的桃花。 宝玉将它拿在手中“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孙儿特地摘来孝敬老祖宗。” 贾母喜不自禁,将花同瓶拿在手中止不住地赏看。 坐下的探春也道“宝哥哥今儿出去可见着什么好玩的不曾若是见着了,也同我们姐妹说道说道。” 宝玉道“我给你们带了些新奇的小玩意,比如那柳枝编的小篮、整竹子根抠的香盒,都是你们喜欢的,等我回屋了遣丫头给你们送去。” 探春道谢,迎春、惜春也感到高兴。从来都是如此,若宝玉出门去玩,见到些有趣的小玩意从不吝跟姐妹们分享,那些东西倒也不值钱,难得的是他的一份心意。 夜色渐渐深了,祖孙几人又说了会话,贾母精力不济,鸳鸯在旁提醒着该安歇了。贾母念及林黛玉进贾府只带了一个奶嬷嬷同一个小丫鬟,遂指了自己房中的一个大丫鬟过去服侍,改名紫鹃。 林黛玉初来乍到,屋子还没有彻底收拾好,贾母便命人将她暂且安置在碧纱橱里。 宝玉回了自己的院子,让袭人将路上买的些精巧玩意分成四份,除了给家里的三位姐妹外,也给林姑娘送去一份。他看到桌上还搁了两瓶桃花,又同袭人说,给林妹妹的小玩意里再加上一瓶桃花。 命晴雯磨墨,宝玉提笔在一花笺上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将这纸也送去。”他道。 “二爷对这林姑娘可真是上心啊。”晴雯揉了揉腕子嘟囔道。 贾宝玉拿笔敲了敲她的头“少说话,多做事,还不快去。” 袭人捧了东西进碧纱橱,见黛玉只披了一件外套坐在灯旁,紫鹃已铺好了床,便笑着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 黛玉忙起身引袭人坐下,答道“姐姐请坐。这会子心口有点不舒服,才坐下来缓一缓。” 袭人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黛玉望着问“这是” 袭人道“我们二爷从外头带的东西,因念着姑娘您,特遣我来送一趟。林姑娘您瞧,这是二爷在京城西郊大觉寺亲手折的花,旁的三位姑娘都是没有的。我们二爷还特意写了字。”袭人抽出细颈白瓶下压的花笺,交到了林黛玉手中。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林黛玉一字一句读着,她瞧着那瓶花,便好似瞧见了淮扬一地,如今四月府内的柳树应该抽了新枝,那一汪泉水旁的迎春花也绽开花苞了吧。 袭人又道“姑娘在这儿便当自己家好了,我们二爷惯是个和善的,这么多个姐妹从没见哪个和他闹过变扭呢。天色不早了,林姑娘还是早点安歇吧。” 黛玉起身送袭人离开“姐姐说的,我记着便是了。” 待送了袭人离开,黛玉拿起那花笺又瞧了瞧,便觉得自己内心之惶恐、不安倒好似消减了几分。 碧纱橱内没有点熏香,所以她可以嗅得到桃花的点点幽香,伸手触及那娇嫩的花瓣、粗粝的枝丫、通透的玉瓶,黛玉的嘴角又悄悄地弯了起来。 第二日,贾雨村拿了宗侄名帖前来拜访。 贾政心中对贾雨村这等的读书人本就十分欣赏,加之他向来敬佩妹夫的功名政绩,所以看了林如海的书信,对信中所托不曾推辞,动用贾府在吏部的关系帮贾雨村谋了个“金陵应天府”的官职。 贾府麻利地帮贾雨村将户部一干主事打点好,不出几日贾雨村便拜别贾政上任去了。 这边王夫人收到了妹妹薛姨妈的书信,言薛蟠买丫鬟时,倚财仗势闹出人命,现在案子托到了新上任的金陵应天府下审理。 薛姨妈道,听说这新上任的官员是投在贾府门下的,案子如何审理她并不担心,只是薛蟠随着长大愈发顽劣,她丈夫早亡,盼携子女进京得姐姐姐夫管教一二。 王夫人同王熙凤商量时道“我这妹妹就蟠儿一个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也焦急得很。” 晚上她同贾政提及时,不料贾政却大为不满,他道“你这侄儿也太不懂事了些人命关天,他倒好,仗势欺人,为了区区一个丫鬟就大打出手,你们王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夫人小心奉上茶盏道“我听妹妹说,那被打死的冯渊,不过一小乡宦之子,父母双亡又无兄弟。便是打死了,只要处理妥当,也无什么。” 贾政猛地一拍桌子,将茶盏扫落在地“你简直不知所谓皇上如今抓得紧,你老爷我不过是个从五品官,靠着祖上的余荫度日。薛家不过一皇商,就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了” “便是为自己家考虑,宝玉日后若走科举应试做官的道路,这御史的诛心之言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王夫人慌忙跪下赔罪道“老爷莫要生气,是我考虑不周。只是妹妹一行人已上京了,若现在回绝,面上也不好看,只求老爷能代为管教一二。” 贾政挥了挥手,应下了。 王夫人又道“老爷,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十来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叫人请了妹妹来此住了,若蟠儿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 贾政叹了口气道“如此甚好,你看着办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第三章 因薛蟠打死了人,薛姨妈遂收拾行李,将家中的田地商铺交给管事打理,自己同一双儿女上京来。 贾府中的几位姑娘对此事也有耳闻,一日做针线,迎春便说道起来 “你们可曾听说,姨妈一家要上京来了。” 探春放下手中描了一半的绣样子,接口道“我知道,好像是因为薛家大哥打死了人。”她微微倾身,凑近了小声说“老爷为此生了好大气呢。” 黛玉没有插话,只是专心绣自己手中的荷包,是白沙地纳锦绣喜庆灯纹的样式,青缎的囊面,明黄色的抽绳,串了红玉珠结,顶顶好看。 迎春闻言愣了愣,似是没有想到薛蟠竟闹出了人命,转而道“姨妈家有个姐儿叫宝钗,最是和气不过了。” 一旁作画的惜春也附和道“宝姐姐的确是个和善人。”素日迎春探春她们做刺绣,惜春是不跟在后头的,她平生爱作画,宁府的珍大老爷对这唯一的胞妹也很客气,朱砂、赭石、石绿、石黄这些作画的颜料是经常供着的。 探春瞧见了黛玉手中的荷包,笑着问“林姐姐绣的真好看,可我瞧着样式,倒像是男子用的。” 黛玉摸了摸手中的荷包,解释道“前几日我听袭人姐姐说,宝玉的荷包不知丢到哪去了,便想着替他做一个。这几日,他送我不少东西,一些孤本奇书也经常借我看。” 探春道“原来是给二哥哥的。从前他常给我们姐妹几个带小玩意,我就做双鞋送他。” 迎春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探春的头,笑道“快别说了,宝玉穿你做的鞋,赵姨娘瞧见了没少抱怨呢。”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鞋,爱给哪个哥哥弟弟,都随我的心,谁还敢管我不成,她气了也是白气。”探春将花绷子一扔,上头的牡丹花已是绣了一半了。 迎春瞧探春有些气了,忙道“是我的不对,不该提她,快别气了。这牡丹绣的真好,也教教我可好” 迎春哄了探春一小会,见探春展颜,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林黛玉心知赵姨娘是探春不能提的伤疤,便安静在一旁继续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自己的荷包,偶尔同迎春姐妹三个搭几句话,贾府的日子过得倒也松快。 几日后,薛姨妈一行人便到京城了。 这天,贾宝玉正同贾母几个说话逗乐,他给贾母讲了一个笑话“有个年近七十的老秀才。” 刚听了开头,探春便道“二哥哥,你怎么又打趣读书人,老爷听到又该说你了。” 贾母摆了摆手道“不打紧,宝玉在我这呢,他老子不敢打他。宝玉,接着说。” 贾宝玉“哎”了一声,站起身来模仿说书先生在堂屋中间转了个圈,高深莫测道“这个老秀才,突然生了一个儿子。” “因为是上了年纪生的,就叫这个儿子年纪。过了几年又生了一个儿子,觉得他有读书之才,就叫他学问。没想到,次年又又生了一个儿子,老秀才笑着说如此老年,还要生儿,真笑话也。,就决定叫这个儿子笑话。” “有一天这三个人进山砍柴,等到回来的时候,老秀才就问三个儿子谁砍的柴多,你们猜怎么着” 贾母道“三个都没有砍到柴” 贾宝玉摇了摇头,他环视堂屋一遍,瞧见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探春双手托着下巴,惜春拿着牙签戳果脯吃到一半,便是侍候的丫鬟们也是一脸好奇的模样。 他笑着道“老秀才的妻子回答年纪有了一把,学问一点也无,笑话倒有一担。” 林黛玉没忍住,一个“噗嗤”笑出声来,忙拿了手绢掩住嘴。 贾母品了品结尾意味也笑开了花,边笑边说“宝玉啊宝玉,你可真是个狭促鬼,被你爹知道你这么编排读书人,定少不了一顿好打。” 众人正笑着,就听外面来了个丫鬟禀报道“老太太,姨妈家到宁荣街了。” 王夫人同王熙凤听了忙站起身来出门去迎,鸳鸯也上前一步扶起了贾母。贾母就出了屋在房檐下的廊道里等着。 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倒很是高兴,站在贾母下首的台阶上不住地朝门口处张望着。 唯有林黛玉一人落下了,她捏紧手绢站在人群后面,对即将到来的薛宝钗有一丝好奇,不过,这毕竟是王家同贾家的亲戚,她一个姓林的处在里头,倒有些不自在。 贾宝玉发现林黛玉一人落在后面,便上前牵了她的手道“林妹妹和我一同前去,可好” 林黛玉摇了摇头,想要抽出手,贾宝玉笑着反而抓紧了说“不妨事的。”说着,便将她牵出了人群。 另一边薛姨妈问候过贾母,探春三人拉着薛宝钗的手说话“姐姐你来了。” 薛宝钗道“妹妹们一向可好迎春,我知你擅棋,恰巧前几日得了副榧木做的棋盘,配白玉墨玉做的棋子,赠你正合适;探春,我那有颜真卿的墨宝,得空我们一同赏玩;惜春,你上次赠我的画,真真是妙极了。” “难为姐姐惦念我。” “真是多谢宝姐姐了。” 同三春交谈,宝钗处理地游刃有余,三言两语,相处之间便更为亲热。 贾宝玉同林黛玉走过来,他道“宝姐姐,多月不见。” 薛宝钗也笑着应了“宝兄弟,我常听人说你的功课又精进了不少。”她将目光转向另一旁的林黛玉,神色中透露着疑问。 探春瞧见答道“这是林姐姐,林姑父的女儿,属羊。” 宝钗心下了然,道“妹妹。” 林黛玉浅浅一福“姐姐。” “我们进屋去吧,姨妈家舟车劳顿,也该让薛姨妈喝口水歇歇啦。”王熙凤搀了薛姨妈,对贾母说。 贾母道“凤丫头说得对,合该如此。都是我见姨妈一家太过欣喜,快进屋去。” “宝姐姐,我们快进去吧。”迎春拉了宝钗道。 宝钗在贾府住了几日,为人豁达、随分从时,便是对婆子丫鬟们也是和颜悦色,渐渐便有闲话自下人口中传出,说是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不及宝钗。 黛玉偶然听见,心中有些不忿,想到自己寄人篱下,入夜不由得独自坐在灯下垂泪。紫鹃瞧见,心知缘由,感到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还是一日宝玉过来同黛玉论书,见黛玉闷闷不乐,问了紫鹃才知下人竟嚼舌根编排起了主子。 他第二日在王夫人处见到王熙凤时,便顺口说了,说他路过花园瞧见下人不干活,说起宝姐姐同林妹妹的是非来,此非贾府御下之道。 王熙凤当时便道“这倒是我管的不严,宝兄弟你放心,回头我就给这些丫鬟婆子们紧紧皮。” 王夫人瞧见宝玉对林黛玉的上心程度,有些不满。 待王熙凤走后,她拉过宝玉道“你最近书读的怎么样后宅是非你不要沾手,那些丫鬟婆子自有你凤姐姐敲打,这哪里是你要管的,功课要紧。” 王夫人见贾宝玉只是点头,不曾把自己的话真正放在心上,又问“可是你那林妹妹同你说了什么你从前可是不管这个的。” 贾宝玉道“太太怎么这样问,不过是儿子路过花园偶然听见的。若是太太不肯让凤姐姐管这样的事,那下次儿子便直接让粗使婆子把这长舌之人拖下去打板子了。林妹妹同宝姐姐本是府里的贵客,下人们说三道四岂不失了礼数。” “我的儿,你” 宝玉又道“近日儿子书读地还不错。对了,太太还不知道吧,老爷有将儿子送去淮扬林姑父那读书的打算。” 王夫人闻言愣住,贾政从来不曾跟她说过此事,她道“你爹怎会有如此打算老太太不会同意的。” 宝玉正色道“若儿子去求老祖宗,老祖宗定是允了的。只是,林妹妹是林姑父唯一的女儿,太太还是莫要纵着下人折辱才是。儿子还有书要看,先告退了。” 王夫人望着贾宝玉离开的背影,沉默半晌,问一旁侍候的周瑞家的道“你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前几日因蟠儿打死了人,他大为生气。如今又有将宝玉送到林如海处的想法,竟也不同我商量一声。” 周瑞家的低眉顺眼答道“太太,前几日外院侍候的钱婆子就禀了如今府中有人嚼舌根一事,您只听了却不曾管,如今宝二爷就在琏二奶奶面前捅了出来。老爷那边,林姑娘初到贾府之时便嘱托让您照看着。” 王夫人撑着额角,不乐道“这婆子丫鬟又不曾颠倒是非,那林丫头孤傲还说错了不曾为这件小事就大动干戈,下人们只会传我们贾府待人过于严苛。” “我看宝玉还是对林丫头太上心了,你瞧着他何曾对其他姐姐妹妹们如此。”她说着,又在心中合计要如何应对。只是贾政如今对薛蟠不满,王夫人有些为难。 这日黛玉在屋内看书,见宝玉兴高采烈地拎了个笼子进来。 “林妹妹你瞧,这是我送你的鹦鹉。它可聪明了。”贾宝玉说着,用手弹了弹笼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里面的鸟扑腾扑腾翅膀,竟念起了诗“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林黛玉细瞧去,只见笼子内的鹦鹉浑身雪白,长长的尾羽,头顶有一撮翘起的黄色羽毛,两颊一左一右各点了个橘色红点,似腮红一般,一双豆大的小眼睛乌溜溜地转,正是玄凤鹦鹉,只一眼,黛玉便爱上了它的小模样。 丫鬟接过宝玉手上的笼子,紫鹃则是给宝玉倒了一盏茶,道“西湖龙井,二爷尝尝。是姑娘特地带过来的茶叶。” 宝玉饮了一口茶,赞不绝口,他道“我瞧着你常一个人看书,迎春她们又是天天聚在一起做针线做惯了的,我想你不爱那样,又怕你独处清冷,特寻一个活物送来给你解闷。” 黛玉道“劳你记挂着我。” 宝玉同黛玉又说了会儿话,便听茗烟托一小丫鬟进来传话,说是老爷找他。 “林妹妹,我不同你说了,想是老爷有事找我。” 林黛玉应了一声,送宝玉出门,回来时见紫鹃正收拾着宝玉用过的茶具。 “宝二爷待姑娘真是好。”紫鹃道。 黛玉翻开书页,手指自字里行间划过,轻轻道“瞎说什么呢。” “我可不曾瞎说呢。姑娘可知道,宝二爷今早发作了那群说闲话的丫鬟婆子们。” 林黛玉手一顿,心下欢喜却忍住端持着不言语,仍是安静看她的书。 紫鹃又道“如今宝二爷念着姑娘独处的清冷,又送来鹦鹉” 见紫鹃仍要再说,黛玉忙起身笑着捂了她的嘴,软言道“好姐姐,我知道了,你就别再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 书房内,贾政以笔蘸墨写下了几个人名,正是如今任国子监祭酒、监丞、主簿职位等一干人。他大儿媳李纨之父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只是如今赋闲在家,从前的人脉关系也不知能否再起作用。 国子监唯有贡生或荫生才有资格入监读书,荫即父辈余荫,故荫生乃是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入监资格的的官僚子弟。 他贾府为荣国公贾源之后,大哥贾赦又袭了一品将军之职,按朝廷律法“一品至九品文武官员子孙弟侄,年一十二岁以上者充补,以一百名为额”,这荫生应有贾家的一个名额,只是当初给了贾珠,如今宝玉长成,国子监却百额人数已到,着实令他为难。 国子监一路走不通,贾府私塾又混乱不堪,京城中他一五品小吏可结交到熟识的名儒大家又少之又少,如此比较看来,有探花之才兼之身负巡盐御史职位的林如海,着实是个好选择。 出身清贵,又是海兰台寺大夫,贾政摸着胡子暗道林如海前途不可限量,便是将来入阁做宰也是使得的。 他敲定主意,便命小厮把贾宝玉喊来。 半柱香时间,贾宝玉便到了,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向贾政请安,末了站在下首问道“老爷叫儿子过来,可是有事要说” 贾政摸须沉吟半晌,坐在座位上打量着他这个二儿子。他大儿子贾珠不曾亡时,家中都是将他看做继承家业之人着重培养,读书、交友、娶亲皆力求最好。二儿子宝玉衔玉而诞,出生的意头好,得贾母喜爱,故小时候不曾在读书上下大工夫。 后来贾珠殁了,老太太更是疼宝玉,不许贾政在读书上苛责。如今瞧这个儿子,聪明是聪明,一点就通,却也贪玩,同昔日贾珠日夜苦读相比,用功程度真真是相距甚远。 他仅有三子,宝玉虽不及贾珠,但相比贾环又要高出一截。贾政想莫不是将贾环交给赵姨娘抚养做错了可当年王夫人也并未出言反对,他想着既已抱走女儿,便把儿子留给了赵姨娘。 贾政叹了一口气,道“宝玉,为父想着,国子监荫生名额无望,若捐钱给你个捐监的名头读书,你可愿意” 宝玉道“儿子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也自信下场考试,贡生不在话下。若是捐钱,怕只会让祖上蒙羞,言我贾家无人。” 贾政闻言大笑,拍桌子道“好,有志气。” “为父决定将你送去你林姑父那读书,你姑父才华横溢,江南又是文气焕发之地,你要潜心读书,莫要沉溺于犬马声色之中。” “孩儿定不负父亲所望。” 贾政喜的站起身来,走至阶下重拍贾宝玉肩头,连说三个“好”字。 “如今乃是四月,我原定八月送你去你姑父那。时值中秋”贾政于书房内转了个圈,搓搓手道“对了,还有林丫头,中秋佳节正好父女团圆,便让琏儿送你俩同去。” “至于老太太那边”贾政暂时没想出头绪,便对一旁的贾宝玉道“你先下去吧,此事自有我同老太太说。” “是,儿子告退。” 晚饭后,贾政遣退众人,一人跪在地上把内心的想法一五一十朝坐在上位闭目养神的贾母说了。 “儿子想把宝玉送到林姑爷处读书,珠儿是个不中用的” 贾母不等贾政说完,便抄起手边的茶碗砸在了贾政脚边。 她道“你为了读书已经逼死我一个孙儿了,如今竟要把宝玉也逼死了吗”不等贾政辩解,她便接着道“当初诊断珠儿病的太医如何说,你忘了不曾你忘了我可还不曾忘” “忧思过度,气血空虚堂堂一刚至弱冠年龄的爷们,便要靠老参吊着命。从小你便逼着他读书,稍有一二错漏,便是手板、家法伺候。可怜我孙儿,底子虚薄,才会一场风寒就夺去性命我问你,你老子当初可曾这样对你” 贾政也是泪如雨下,磕头道“是儿子的错,儿子也悔不当初。” 他膝行至贾母跟前,哭诉说“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得起” 贾母叹了一口气,也淌下泪来“我知你心忧,也知你顾虑。可宝玉我从小看到大,如今你突然要送他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可不是要挖我心肝。” 贾政忙道“并不是久住,只是妹夫才学过人,我才起了让宝玉过去讨教一二的念头,若是得妹夫指点,宝玉下场应试也更有把握。” 贾母虽溺爱宝玉,却也不是不知世事,若宝玉考取一二功名,将来说亲也更有分量,贾府在他手上,定不会堕了名声。 只是贾珠之鉴犹在前方,贾母扶了贾政起来,她道“此事,可曾给你妹夫写信了不成” 贾政道“还不曾,儿子先禀了母亲。” 贾母道“你让我想想,这几日你不可过分逼宝玉读书,待我给如海去信一份,问问他的意思再做打算。” “你原本如何想的照实同我说了。” 贾政便老老实实说了自己内心的主意“儿子想八月送宝玉去扬州,还有林丫头,中秋佳节父女团圆,也是好事一桩” 贾母听了点头道“的确如此。玉儿不说,我这老婆子也看得出来,她念着她那扬州的父亲。” 贾政同贾母又说了一会,见贾母面上已有些同意的样子,贾政一颗悬在半路的心终于安稳咽回肚里。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西府海棠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便请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赏花。 宁府的会芳园惯是精心打理的,因儿媳秦可卿又是个难得的妙人,故此游玩之处又与旁的地方不同。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宋代刘子翠曾以诗赞海棠娴雅淑静。 从花园入口处往里瞧,灰白石砖砌的小道蜿蜒曲折,路两旁栽着一人多高的海棠树,树下芳草茵茵,香风拂过,落英缤纷。 海棠花色异然,有桃红、橘红、粉白,还有由花苞之深粉至花心纯白的渐变色彩。树身粗壮,枝干细长,新叶旧叶翠绿焕发出浓浓生机,期间花枝相映,美不胜收,令人观之心生喜悦。 众人于园内游玩,待倦了后便移步至一庭阁,此庭翼然临于泉上,廊腰缦回,四角檐牙高啄,着朱漆雕梁之画。因临水植柳树数株,枝条纤细下垂,柳浪阵阵,坐庭中别有一番悠闲滋味。 宝玉坐定,便拿起手边白玉细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了。 他品了品,只觉其味清醇,似有莲花风味,与他平日所饮果酒、花酒不大相同,便又倒了几杯喝了。 几杯下肚,原以为不妨事,不料心口似火烧一般,两颊发烫,面色酡红。 对面贾母瞧了,忙道“宝玉是怎了,面色如此之红” 一旁的贾蓉拿过宝玉手边的酒壶,揭开盖细闻,道“啊呀,这可不是二叔昔日喝的果酒。” “情知天上莲花白,压尽人间竹叶青说的便是它了,此酒名莲花白酒,性极烈,便是我喝了也禁不住。想是席面上的丫鬟拿错了,原本给二叔备的乃是温过的果酒,不曾想拿了烈酒。” 凤姐闻言道“这倒是你们的疏忽了。” 贾蓉忙笑着道“是我们的疏忽,对不住二叔了,我在这给二叔赔罪。”说完,贾蓉便倒酒,连饮三杯。 宝玉觉着面前的人同景有些晃,摆摆手道“不妨事如今我就是头有点晕。” 贾母听了道“快让人好生伺候着,歇息一会再来。” 贾蓉应了,让自己的媳妇秦可卿去安排。 秦可卿让小厮搀着宝玉来到一上房内间,她道“二叔放心,这屋子旁人不曾住过,干净着呢。”又命丫鬟们把纱衾、玉枕铺好,点上香薰,才扶着宝玉上床安寝。 宝玉道“我就是饮了酒心口难受,旁的倒没有什么,你让老祖宗莫要担心。” 秦氏应了,见宝玉闭了眼,呼吸平稳后才离开,临走时又命小丫鬟们好生看着。 宝玉于梦中悠悠荡荡,飘至一处,只见周身云海茫茫,唯前方有一石牌,走进瞧了,却是“太虚幻境”四字。 他孤身一人处在这陌生之地,却不慌乱,内心安定便接着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又见一宫门,上头写着四字孽海情天。 警幻幽幽转出,蹁跹婀娜。她云鬓堆翠、环佩铿锵,“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赋所述之貌,莫过如此。 贾宝玉道“敢问仙子是何人” 她道“堪叹古今情不尽,可怜风月债难酬。我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月情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贾宝玉,如今你有缘前来,可敢同我游一游这万丈红尘” 贾宝玉笑道,无丝毫惧色“有何不敢。” 警幻遂带了他来至“薄命司”处,内有数十个大橱柜,皆用封条贴了。她道“此中存的是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 宝玉一个橱柜一个橱柜地看了,闻言道“如此便说,天下女子的命运皆定了” 警幻引他来至写了“金陵”二字的柜子前,用眼神示意贾宝玉将柜子打开道“不错。” 贾宝玉伸手开了柜子,取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出来,道“我却是不信的。”他翻开书册,头一页有画和诗。 那画是一根玉带悬在两根枯木上,摇摇欲坠;地上是白雪皑皑,他伸手抚上画,竟可伸进画中将雪拂去,原来,雪下埋了一根金簪。 那诗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贾宝玉将诗放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玉带林中挂,玉带” 玉带,带玉,黛玉莫不是说的是林妹妹 警幻一旁笑着道“看来,你已经悟了。痴儿,你可知那林黛玉本为西方灵河岸的一棵绛珠仙草,得你浇灌之恩才修成女身。如今伴你下凡,特来还恩” 贾宝玉道“如何还恩” “自然是以眼泪还之,眼泪尽了,这恩情也还完了。” 贾宝玉打断她道“一派胡言。林妹妹身心顺遂,平安喜乐,无忧愁之事,怎会终日落泪。” 警幻又道“泪尽而亡,这是上天定好的命运,由不得她不走。痴儿,钟鼎山林都是梦,你还沉溺于这三千红尘作何快快弃了这俗世,去修你的无上大道吧。” 贾宝玉冷冷道“芙蓉貌竟是蛇蝎心,我不听你胡言乱语。上天定好又如何,我偏不信天命”说完,他摊开书册,双手用力一撕,便撕去纸张数页。 长弓上挂香橼、风筝飘于海上、逝水飞云、饿狼之相无数判词皆在他手中破碎,撕完正册他又取了副册、又副册来统统毁了。 警幻不曾料到贾宝玉竟敢手撕书册,她气得狠了,又顾着身份觉得同贾宝玉厮打夺书未免太过于难看,于是只好用手指着他道“你你,放肆” 贾宝玉撕完书,看着脸都气到狰狞的警幻笑道“仙子不如瞧瞧,看我能否与这贼老天,斗上一斗” 警幻见宝玉如此作态,便歇了教他向道的心思,做法将贾宝玉从太虚幻境之中赶了出去。 现实一端,贾宝玉自宁府上房醒了后,虽不记得梦中具体情境如何,那句诗“玉带林中挂”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他只觉胸腔中有一股不服之气,似是要与这老天这运道争个高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这日,王家的远房亲戚,二十几年前同王夫人父亲连过宗的王成的岳母刘姥姥来贾府走动。原是乡下田里遭了灾,没了口粮,才想着到富贵人家贾府打秋风,得一二接济。 王夫人得了信,只叫凤姐应付着,自己则在梨香院同薛姨妈说着家务人情话。 刘姥姥走后,周瑞家的来梨香院回禀王夫人,临走时得薛姨妈吩咐,说是有一匣子宫花让周瑞家的分给贾府的姑娘们。 只听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样子,拿纱堆得花,共十二枝。我想着你们家中三个姐妹,每人一对。剩下六枝,四枝给凤姐儿。” 薛姨妈想了想,又道“还有两枝,便给林姑娘吧。” 王夫人正在嗑瓜子,闻言道“想着她们做什么,留几只给宝丫头戴吧。” 薛姨妈只笑不答,让周瑞家的速去送了。 周瑞家的捧着一盒子花,先是在花园遇见了迎春、惜春姐妹俩,遂让两人先挑了。复又折到探春的屋子,也让探春挑了。她知王熙凤惯是看不上这些小玩意,果不其然,到了王熙凤的屋子,凤姐儿只瞧了一眼便让平儿随意拣了四枝。 一会儿,偌大的盒子里,便只剩下两枝孤零零的宫花。 这会子,宝玉正在黛玉的屋子里,同她玩九连环。 宝玉拿着九连环正解到第四环,随后却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一旁喝茶的黛玉瞧了一眼道“让我试试。”遂从宝玉手中取了去。 宝玉凑过去看她如何解,道“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玩。” 黛玉边解环边问他“那你玩什么” “兔儿灯、陀螺、竹蜻蜓。” 只见黛玉手指纤细,她将第三个环套上,轻轻巧巧便将第四个环取了下来。 她道“宝玉,这也不难。你瞧着,它每个环都是相同的道理,想取下后一个,便套上前一个。” 宝玉撑着下巴,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可曾听过秦始皇赠齐襄王王后玉连环的故事” “哦,说的是什么” 宝玉坐正了身子道“也是关于九连环的故事。” 黛玉继续解着第五个环“那齐王后是如何解的” “引椎椎破之,拿锤子把它敲破,不就解开了吗” 黛玉停下手里的活,看了宝玉一眼笑道“你这思路倒独特。” 宝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接口自赞道“我这叫一力降十会。” “歪理。” 两人正说着话,便瞧见门口侍候的小丫鬟领了周瑞家的进来道“姑娘,周大娘来送宫花了。” 只见周瑞家的捧了个明黄色的绸缎盒子,盒子里躺了两枝宫花,一枝粉的,一枝红的。 宝玉伸手取了粉的细看,道“我觉着你适合戴这颜色,衬你多好看啊。” 黛玉却是转头问周瑞家的“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了呢” 周瑞家的不曾听出她话中深意,只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留给林姑娘的。” 贾宝玉一听,便知周瑞家的先送了宫花给其他几位姐妹,待众人都挑完了,挑剩下来的才送给林黛玉。 果然,黛玉听了,便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贾宝玉瞧着周瑞家的虽不敢回嘴,面上却是不好,他心知此事若回转不当,周瑞家的回头定会和王夫人提上一两句,不用添油加醋,单是黛玉这句原话便会令王夫人皱眉。 于是宝玉便笑着对周瑞家的道“劳烦周姐姐了,周姐姐是从何处拿得这宫花的” 周瑞家的见尴尬的气氛得以回转,也笑着答道“姨太太叫我送来的,我刚从梨香院那边过来,宝姑娘像是身上不大好。” 同周瑞家的说了一会,她便借着天色不早还有事,告退了。紫鹃上前自周瑞家的手里接过了装宫花的匣子。 待对方走远,宝玉回头便看见黛玉还在一旁生闷气。 他将手中原先把玩的那枝粉色的宫花轻轻丢到匣子里,道“你若不喜欢,我帮你扔了便是。这纱堆得宫花有什么意思,明儿我送你真的鲜花,保证比这盒子里的好看,比这盒子里的多,还有香味。倒时候你想戴哪枝就戴哪枝。” 黛玉听了,那股子闷气有些消了,她道“我若扔了,那些丫鬟婆子们瞧见,指不定怎么说我呢。” 宝玉又道“我帮你扔,我就说这宫花太丑了,她们不敢说什么的。” 黛玉心一暖,觉得面上有些烫,目光不大敢去瞧宝玉,只点了点头。 “你等着我,明儿给你送好看的花。”宝玉说着,从坐榻上站起身来,伸手将紫鹃手里的匣子接了过去,跟在他身后服侍的麝月想要接过,也被他躲开了。 “林妹妹你瞧着,我亲手拿去扔了。” 待宝玉走后,林黛玉又拿起搁在一旁的九连环,想要把它解开来。只是心思却无论如何都集中不起来。 她品着宝玉说的那几句话,越想越高兴,竟想得呆了,紫鹃叫了“姑娘”几声,也不见她应答。 “姑娘想什么呢,想的这样入神。” 黛玉道“没什么。”转身走出屋子,逗弄那挂在廊道钩子的笼子里的玄凤鹦鹉去了。 第二日宝玉果不曾食言,吃过饭,他就遣他屋子里的四个丫鬟给林黛玉送来了满满四匣子的花。 只见那匣子外用锦缎裹了,上面挨个绣的是“春兰”“夏竹”“秋菊”“冬梅”四种花样。匣子内则是木头材质,木纹细腻,有光泽感。 四个匣子依次装了红色山茶、素白玉兰、西府海棠橘红色、西府海棠淡粉色。 林黛玉拿了柄玉兰到手上瞧了,问捧花的袭人“这季节玉兰不是落了吗” 袭人回道“我也不知,这些都是宝二爷亲手采的,玉兰像不是府中的。只是二爷交友广泛,许是施了某种神通弄得的。” 黛玉嘴角弯了弯,遂指了晴雯手中捧着的淡粉色的西府海棠道“紫鹃,快拿了那个替我簪上。” 待簪完花后,她又亲自取了袭人手中的匣子,拉着袭人的手道“袭人姐姐,你替我谢谢宝玉。” 一旁的晴雯听了,笑道“这话,该姑娘亲自去说呢。旁人说了有什么意思。” 因前些天听周瑞家的说宝钗近来身上不大好,宝玉同黛玉说话的时候便偶然提及,商量着什么时候去梨香院看看宝钗。 “你要去便去,捎着我干什么我们俩间错开来,天天有人去,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如此岂不更好。” 宝玉正瞧着黛玉在书上写下的注释,闻言道“姨妈从金陵带过来的厨子做菜一绝,什么八宝黄焖鸭莲花素鸽蛋,都是些清淡不油腻的,我们俩一同过去,也好留下来吃顿饭。我记得,你还不曾吃过金陵菜吧。” 黛玉听了,遂不再反对。 梨香院内,宝钗正在里间做针线。宝玉、黛玉同薛姨妈说了话,便撩开了里间的房帘进屋来。 宝玉道“姐姐可大愈了” 宝钗抬头见宝玉、黛玉两人来探望自己,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 黛玉脱了披风,拉过宝钗的手关切道“姐姐也该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宝钗先是吩咐了莺儿去倒茶,听见黛玉关切自己话,于是答道“不过是些老毛病罢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这是胎里带来的热毒,幸得一癞头和尚说的海上仙方,咳嗽时,吃上几丸药,便也不妨事了。”说着,宝钗又咳了几声,黛玉忙递了手边的茶碗过去。 一旁宝玉取了宝钗方才绣的图案细瞧,他低头看着,宝钗抬眼便恰好看见了他脖子上挂着的通灵宝玉。 “都说你这玉有些来历,今日可否借我看看”她这样道。 宝玉便直接取了项圈上的玉下来递到了宝钗手中,黛玉也好奇地凑过来细看。 宝钗托着那玉,对光瞧着,只见其如雀卵般大小,流光溢彩、灿若明霞,熠熠生辉非凡品。细看去,那玉上还有字。 宝钗一字一句缓慢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来倒茶的莺儿听了,便笑着说“这两句话听着真耳熟,像是和姑娘项圈上的是一对呢。” 林黛玉闻言起了兴趣,她道“姐姐也有玉也给我们瞧瞧,开开眼。” 宝钗解释道“不过是莺儿胡说的,你们怎么就信了。” 莺儿给宝玉、黛玉各沏了一碗新茶“我才不是胡说呢,姑娘明明有个金锁,上面也刻了八个字。” 宝钗无奈,只得背过身去,解了扣,将衣襟内藏的金锁拿了出来,用手帕包着,轻轻放在了宝玉手上。 宝玉结果一看,上面果然也錾了字,他念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如此一瞧,是一对儿吧。”莺儿笑嘻嘻道。 黛玉悄悄在心里把这金锁上的八个字念了一遍,又对比着宝玉的那八个字,竟觉得真像一对儿了。 宝玉闻言将金锁还给了宝钗,笑着道“不过是请人錾了些吉利话罢了。天底下相似重复的,多了去了,哪有什么一对儿的说法呢。” 宝钗听后愣了一愣,很快面色如常的附和道“的确如此,不过是些吉利话罢了。”她转头看向莺儿,嗔道“你可听见了,往后可不许胡说了。” “我哪有胡说”莺儿嘟囔道,有些使小性子,拎了茶壶撩帘子出去了。 宝钗笑着道“都是我不好,平常太纵着她了。” 见日头渐渐下沉,宝玉同黛玉便在薛姨妈处用了晚饭。 之间八仙桌上摆了满满的菜肴,中心便是一道金陵有名的“水晶鸭”。春暖花开之际,正是吃河鲜的好时候,厨子取新鲜、口感富有弹性的河虾,炸至金黄,做了道“宫灯凤尾虾”。其余还有酸甜口味的松鼠鱼、莲花素鸽蛋,小吃则有赤豆酒酿元宵、梅花糕等。 宝钗夹了几筷子水晶鸭放到宝玉的碟子上道“你尝尝,这可是正宗的金陵风味。” 宝玉吃了,打趣道“我也是靠着姨妈才能吃到本土菜罢了。” 薛姨妈闻言,笑着给宝玉斟了杯酒“我的儿,你若喜欢,我便送了这厨子给你,让你时常能吃到。” 黛玉磕着瓜子皮,抿着嘴笑。 宝钗瞧着黛玉只顾吃些零嘴,给她盛了碗赤豆酒酿元宵道“你脾胃弱,晚上还是用些易消化的。” “多谢姐姐了。”黛玉拿了瓷勺,一勺一勺吹凉了吃。 待饭毕,外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薛姨妈看了有些担心道“可要我着人打着灯笼送你们回去” 宝玉推辞道“不劳烦姨妈了,我看的清楚呢。”说完,便拉着林黛玉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袭人被卖入贾府原是家中没了饭吃,她娘没法子见女儿还值几两银子,不得已便只好卖了。近几年,见家中还周转的开,便越发想念被卖了的女儿,听说袭人在主子面前还算有份体面,遂叫她哥哥花自芳去贾府处打探打探消息,看何时能得了老太太的恩典,放自家妹子出去。 袭人最是重面子,那日花自芳冒冒失失来寻,可把她恼地很,她拉了哥哥站在门房边角处道“你来这做什么” 她哥有些憨厚,在贾府一众人精子眼中却显得傻了,只见花自芳摸了摸头,高兴地朝妹妹道“俺们娘打算赎你出来,只是平常你又不得空回家,遂遣了我来这儿问问你,贾老太太可有什么恩典,赶明儿放了你出去” 袭人听了生气地跺了跺脚道“赎我做什么当日你们没的吃卖了我去,可幸儿被卖到这个地方,吃穿不愁,主子们和善又不朝打夕骂,没流落到那等腌臜地去。如今,又赎我做什么” 花自芳忙道“俺们娘也是想你,你在这做伺候人的活计,也是担心你啊。你若不想赎,那便不赎了,俺这便回家同娘说去,以后断不会再起这样的念头了。” 待袭人送了哥哥回去,晚上吃完了饭时,这“家里人要赎她”的消息便在丫头们中间传开了。 袭人端茶倒水都觉着晴雯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偏她又只是私下说,不曾明面上抖落出来,让袭人也不好直接找她解释。 宝玉在贾母那用完了饭,又陪着老人家聊天解闷,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脚步轻,守门的两个小丫鬟正顾着闲聊,没注意宝二爷回来了。 只听小丫头们道“袭人姐姐的哥哥像是要赎她回去了”这句话恰巧被宝玉听见了。 待宝玉走近,丫鬟们一看忙住了嘴,帮他拉开门帘,宝玉一进屋便问道“袭人,你哥哥要赎你出去我帮你同老太太求个恩典,也不枉你在我们家尽心多年。” 袭人上前一步接过宝玉解下来的披风道“哪里是要赎我回去,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一旁拿着拂尘扫灰的晴雯听了,忙提高了嗓门答道“是啊,毕竟福还没有享呢。伺候了这么多年,哪里能就这样回去啊。” 袭人只当自己不曾听见晴雯的阴阳怪气,只一心服侍着宝玉。 晴雯见袭人不搭理自己,觉得好没趣,还要接着说什么,却被身边的麝月拉住了。 麝月劝她道“你是知道袭人的脾性的,说了也是自讨没趣,还说了做什么。” 晴雯扔了拂尘道“我就是瞧不上她罢了。”她瞥了眼在正屋里忙活的袭人,把麝月拉了出去道“伺候着咱们二爷,又卖消息给太太。” “你瞧见没,前几日太太赏了她几件旧衣服,看把她高兴成什么样。左右我是不屑这样的,我只领老太太的恩典。” 麝月听了道“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她想着做姨娘,也不能说是她想错了。宝二爷长得好,才学人品又都是靠的住的,难得他还有一分体贴女儿的心思,谁不想着能嫁给他呢。我们丫鬟也是福薄,做个姨娘便也做到头了。” 晴雯叹了一口气“我瞧着,二爷不像是能让太太摆布的样子。她以为她讨好太太,太太便能让她如愿了吗,我看悬得很。二爷不点头,难不成还强塞吗。” 麝月忙捂了她的嘴道“这话你同我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外传,被太太晓得,定扒了你的皮。姨娘不姨娘,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屋内,宝玉拿了今日从宝钗那新得的话本子,丘园作的虎囊弹细看。 宝钗当时评这本书道“音律不用说,铿镪顿挫,是顶顶好的。便是其中的辞藻,也是极妙,你就看那寄生草吧。”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读了,内心暗道果真是极好的辞藻,化用苏东坡的句子“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写出了鲁智深辞别五台山时的气概。 他将这句评语写在了寄生草的文字旁,准备明日带了书去同宝钗探讨。 第二日,宝玉去梨香院同宝钗讨论虎囊弹,又说了些各自曾听过的精妙曲子。薛宝钗见识广泛,许多戏曲句子连贾宝玉也不曾听过。 宝玉道“宝姐姐也爱听戏” 宝钗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答道“因生意上的关系,我家常摆戏。有时我看账簿看的累了,便也会去听听。日积月累,也就听的多了。” “宝姐姐这么早,就开始接触家中所经营店铺的账簿了吗” 薛宝钗听了,心下有些苦涩,她遮掩道“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 只因薛蟠成日走鸡斗狗、不学无术,兼之父亲去世,她不忍生计的重担落在母亲一人身上,便接过一点家中的生意照看着。只是她是女子,终不能出门去抛头露面,同底下的掌柜伙计商量着做事,于是查账也多有不便。 此次上京,本有三个目的一是为了有个人能管住薛蟠,在政老爷的眼皮子底下,薛蟠终是老老实实去贾府私塾读书了;二是为了保住薛家皇商的名头,因薛老爷去世,薛家经营了多年的皇宫采买份额的生意也遭人觊觎,有荣国府为薛家走动,这名头千辛万苦还是保下来了;三是宫中采选,薛宝钗符合入选条件,若不愿入宫,可交纳一笔银子将自己的姓名从名单上抹去。 只是她们家没了顶梁柱薛老爷,薛姨妈便起了效贾府送姑娘到宫中搏富贵做法的念头,起先也同薛宝钗说了,道家中门第不比贾府尊贵,元春进宫从女史做起,宝钗若进宫则会低很多,怕只能选上伺候人的宫女。 为了薛家,宝钗本打算,便是去做宫女也愿意了,没想到采选第一关验明背景,她便被刷了下来,后来贾府托宫里的公公打听,原来是薛蟠打人闹的。 薛姨妈听了后长吁短叹,抹眼泪抹了好几日,便是沉稳如宝钗也有些怏怏不乐。 薛姨妈随薛老爷走南闯北做生意多年也是有主意的,除了对爱子薛蟠有些溺爱,她惯来是分得清轻重缓急。 采选失败后,薛姨妈便想留在京城里,为一双儿女说一门好亲事。 宝钗胡思乱想着,面上却是不露。 两人正静静的看着书,忽听人道“史大姑娘来了。”原来是贾母想念史湘云,怕她在家中无趣,特命人接了来。 黛玉原就在贾母这,这会子正和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们说笑着。她虽同人说着话,却有一半心思落在了“找宝玉在何处”上。 她正想着,便看见宝玉同宝钗一前一后的进来了,两人说着话,瞧着聊得颇为投机,宝钗还将手中拿着的书册一样的东西给了宝玉,宝玉也笑着接了。 史湘云见到薛宝钗来了,忙上前欢喜地挽了宝钗的手,叽叽喳喳热情地喊着“宝姐姐”“二哥哥”。 宝玉见黛玉一人冷清地坐在一旁,便凑了上去。 还不曾开口,便冷不丁地听黛玉问他“你从何处来” 宝玉将戏本子往桌子上一放,很自然道“从宝姐姐那啊。” 于是便瞧见黛玉转了个身,用背对着他,冷冷道“我就说呢,幸亏被绊住了,不然早飞过来了。” 宝玉笑了笑,转到黛玉跟前,打趣道“我瞧着也不曾喝醋,怎么酸味,那么大呢” “我不想同你说话。”说完黛玉就赌气回房了。 宝玉忙跟了上去。林黛玉走得飞快,贾宝玉跟在身后喊道“林妹妹林妹妹” “你这可是冤枉我啊。” 黛玉听了,放缓脚步,反问道“如何冤枉你了” 宝玉忙绕到她身前,挡了她的去处道“我何曾飞过来瞧某个人呢你来我们家这些时日了,你瞧着,我待别人何曾越过了你去便是飞过来,也该是飞过来瞧你才对。” 见黛玉面色放缓,宝玉又道“云妹妹不过个把月才来一次,我若待她冷淡,旁人该说我不知礼数了。” 黛玉啐道“好没意思的话,我什么时候叫你远着她了”说着,抬步又朝自己屋子里走去。 宝玉仍跟在她身后。 黛玉转身又道“你跟着我做什么去找你的那些姐姐妹妹去,她们会哄着你,会和你玩,逗你笑,怕你生气,你跟着我做什么” 宝玉心思通透,听了便知黛玉在恼什么,他道“你是个明白人,怎么连亲不间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呢我们是姑舅,宝姐姐是两姨,论亲她比你远;咱们俩志趣相投,常伴着一同玩耍,你是先来的,她是才来的,我怎么可能为了她疏远你呢” 待转到一处安静角落,黛玉绞着手绢,回头看了宝玉一眼,她轻轻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为的是我的心。” 宝玉听了,心头似擂鼓,他瞧着黛玉,见她眼角微红,半晌道“我为的也是我的心。我待你如何,我的心意如何,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黛玉听了,低头不语。 二人相望两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一时间,只闻府内豢养鸟雀悦耳啾鸣之声,墙外海棠凋零,瓣瓣娇红落春泥,枝头唯剩绿叶杏黄残蕊。许是昨夜雨疏风骤,致使绿肥红瘦。 过了许久,两人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林黛玉忙转过身去背对宝玉,倚着廊道上的立柱装作看风景,只是攥着丝绢的双手却泄露了她紧张的心思。 宝玉也低了头。 “你们两人这是做什么呢”宝钗笑着走来,原来是刚才她看见宝黛二人出去,久久不曾回来,偏那边史湘云又在拉着问二哥哥在哪,噘着嘴抱怨说“我来了二哥哥也不同我说说话,走得这样快。” 于是她便出来寻了,不多久便在一处拐角瞧见了沉默着不说话的两人,一人倚着立柱看风景,另一人只低着头。 宝玉道“屋内待着不透气,我陪林妹妹出来走走。” 宝钗听了内心暗道这话说的好生奇怪,那丫鬟婆子不陪着小姐出来走走,偏要宝兄弟陪着。只是她素来守拙装愚,便是瞧着不对也没开口询问。 “宝兄弟,云妹妹那边还在等你呢。她大老远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也该同她说说话啊。”宝钗上前拉宝玉说道。 宝玉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黛玉,恰林黛玉也正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宝玉从宝钗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道“宝姐姐先去吧,我稍后便到。” “这”宝钗望着仿佛在打哑谜的二人,迟疑了一会儿道“也好。” 待宝钗走远了,黛玉在立柱旁的长椅上坐下,仍是半身斜靠。望着春景,她轻轻道“你怎么不同她过去,瞧你的云妹妹呢” 话音刚落,一阵风过,花落满头,那花瓣上仍带着昨夜残留的露水,打湿了黛玉的鬓发。袅袅余香,树影婆娑,恰逢日头偏移移入云中,落下一片阴凉。 宝玉并不答,转而关心道“这外头风凉,你注意着身子。” 复而,他又道“你放心。” 黛玉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宝玉道“我常听紫鹃说,你初来荣国府那几天,每夜都会暗自垂泪。好不容易有了笑颜,这几日又总是枯坐,捏着绢子出神,时间长了便拿手帕拭泪。这样悲伤,郁气凝结心口,身体又怎么会好呢” “林妹妹,你放心,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懂。” 黛玉听了这话,竟觉比自己肺腑里掏出的还真,还切。她只觉心头有千言万语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她想着宝玉待自己的好,未语,泪先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第七章 这日,贾母院子里正在用早饭,王、邢二位夫人站在一旁布菜,凤姐则是端了丫鬟们递上的菜品盘子放到桌上。迎、探、惜春姐妹三个同黛玉、湘云也皆和贾母一同用饭。 桌上摆着胡麻芝麻粥、杏仁麦粥等一系列养胃粥品,搭配着萝卜糕、白糖油糕、苜蓿糕、水晶虾饺、胡饼等小食。期间还有配粥的小菜,如小葱虾米炒豆腐、三鲜鸽蛋、溜鸡丝等。 黛玉瞧着桌上的菜,用了碗杏仁麦粥,又吃了两个水晶虾饺、一个鸽蛋,便觉着有八分饱了。 待贾母停下筷子,桌上的小辈们也陆续放了筷子,贾母看见便笑着道“不用管我这老婆子,你们吃着觉得好便行。”虽是这样说着,桌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动筷子。 用完饭,丫鬟们端上水盆、手帕、茶杯给众位主子洗手净口。 往常这时候,王夫人、邢夫人、凤姐会告退,让老太太和几位孙女说说话,这日贾母却道自己有些乏,当下便让众人散了。 这几位中间,当属凤姐最为劳累,因她虽操持着家务,却仍然要尽孙媳的本分,侍候贾母用饭,便是贾母院子里撤了膳,她依然要陪着王夫人回房,期间听一二句指导,或是回答王夫人问的关于管家事宜的问题。 待此结束,她才算是脱了身,回自己院子里胡乱用了饭食,还要听各路管事婆子汇报事宜。 听贾母道乏了,众人纷纷告退,林黛玉却被鸳鸯叫住“林姑娘且等一下。” 鸳鸯走近了,悄声在她耳边道“老太太在里间找姑娘有事呢。”她神秘一笑,随后领了黛玉进去。 原本迎春等人是要等黛玉一同走的,见鸳鸯将其叫住便同黛玉打了声招呼说先走了。 湘云遂挽了探春的手,道“我瞧着二哥哥穿的鞋精巧无比,问了才知是姐姐做的,想来姐姐绣活无双,也教教我。”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我在家中常要做针线,可把我难为死了。” 探春听了“其实也不难,只是费的时间多。你若能长待,我教你便是了。” 一旁迎春听了问道“是啊,云妹妹这次待几日呢” 湘云听了,便有些愁眉苦脸,又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屋内,香烟袅袅,贾母靠在软塌上,一个小丫头正在帮她捏着太阳穴。一旁柜子上放着的白玉瓶内的桃花早已开败,只剩枯枝,贾母却仍叫人留着不愿意扔。 “林丫头来了。”贾母说着,悠悠地睁开了眼,一旁鸳鸯挥挥手让边上按摩的小丫头退下了。 林黛玉上前盈盈一拜道“老祖母。” 贾母让她起来,又给她指了个靠近自己的位子,问道“如今在吃什么药” 黛玉答“人参养荣丸。” 贾母听了“这药也吃了不少时日了,身子觉得如何” 黛玉照实说“也不觉得如何,左右身子都是那样。”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这小小年纪,就有不足之症。林丫头,待哪日去寻个宫中的御医给你瞧瞧,看看是不是吃的药不中用了。” 贾母又道“往后,你便每日吃一盏燕窝补补身子。”于是吩咐鸳鸯“取我的钥匙开了库房,以后日日给林丫头炖一碗燕窝,和冰糖一起炖了吃最为可口,再加一些阿胶、红枣等补血益气之物。” 黛玉起身谢道“多谢老祖母疼惜。” “今日叫你来,原是有一件事要同你说。”贾母顿了顿“我想着,你父亲惯是博学多才的,又中过探花,就想把宝玉送到扬州去读书。这事前些日子也同你父亲提过了。” 贾母笑了笑接着道“他说自是愿意教导宝玉的,只是十年寒窗苦读,怕宝玉禁不住。林丫头,我原是打算七月半启程把宝玉送到扬州,你可愿同去,如此,也好与你父亲中秋佳节团圆。” 黛玉听了,内心十分激动,想到父亲,她竟是红了眼眶,声音微微颤抖,有些失态道“老祖宗说的可是真的我真能同爹爹”未曾说完,眼泪便一束束往下掉。 贾母瞧着十分心疼,遂拉了外孙女搂入怀中安慰道“玉儿啊,快别哭了。” 林黛玉伏在贾母肩头,不住抽噎。那日父亲送她离开扬州,说是母亲去世,父亲精力不济,又无续弦之意,难免对她照顾不周,外祖母代为教养对她的名声有好处,日后便要长留在外祖母身边。 只是,她自小在扬州长大,一时之间来至京城,难免思念故土。虽然贾母待她极好,一众姐妹也很是亲热,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皆会想到她,可寄人篱下,总会有些难言之苦。 王夫人似有似无的不喜之意,下人们的慢待 如今,终于可以再回到扬州了。黛玉拿着手帕擦去眼泪,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贾母轻抚黛玉的发丝,对她道“快别哭了,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看还缺什么,叫你凤姐姐给你添置上。半个月后,就送你回扬州。” 前几日贾母便收到了林如海的回信,恰逢贾政休沐,她就把这事跟儿子说了,贾政听后抚掌大喜。贾母却问可曾同王夫人说过。 贾政因薛蟠打死人之事恼了王夫人,遂道“还不曾。只是,宝玉读书一事,向来是儿子拿主意。此事也是为宝玉好,想来她是同意的。” 贾母本是在贾家从孙媳妇一路做到老太君的人,如今虽然因年老有些精力不济,管家之事交给了凤姐,对底下发生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心里毕竟是有数的。 她从王夫人进门便看着她,又瞧着她做主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贾琏,拿了管家大权,叫邢夫人无可奈何,便知她是个偏着娘家的人。 可贾家同王家的联系已经够多了,王子腾虽从京营节度使升了九省统制,却是京官调任,外放做官,离当今皇上是越来越远了。 而女婿林如海,瞧着已在巡盐御史上任了三年,简在帝心,下一步便是入阁。 可惜爱女贾敏早逝,夫妻俩又只有一个女儿,贾母原担心着林如海续弦,他却是不曾,贾母心慰同时又开始考虑着贾家同林家的联系是否需要加强。 贾母想了想道“你还是同她说说。”贾政应下了。 从贾母那回来后,贾政便径直往荣禧堂东边耳房走去。耳房内设了一个小佛堂,王夫人正在里头捡佛米。 见贾政来了,王夫人忙起身净了手,又让彩云沏茶,夫妻两人坐下,王夫人笑着开口问道“老爷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贾政不曾绕弯子,便说送宝玉去扬州读书之事已同贾母商量好敲定,也给林如海去信打了招呼,半个月后,宝玉便要启程了。 王夫人听了,心下大惊,虽仍维持着笑容,面色却十分僵硬,她道“如此大的事老爷怎么不同我提前商量” 贾政却道“读书之事,你们妇人懂什么。若不是你溺爱娇惯着他,他怎会如此贪玩。不过是仗着一点小聪明,懂得几篇粗浅的文章,便以为自己学问大成了。” 王夫人解释道“原是老太太疼惜。” 贾政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贾政想起今早不曾见宝玉,便问“宝玉哪去了” 王夫人忙答“说是,神威将军家的公子相请,今日一早便去赴宴了。” “不学无术,成日同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走鸡斗狗。”贾政听了皱起眉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痛心道,这又坚定了他要将贾宝玉送到扬州的决心。 冯紫英自上回从大觉寺得宝玉一言道破迷障后,一连数月心情都甚好,其父神威将军似也收到了宫中的秘密消息,倒是不曾再硬逼着他去读书。 他每日忙时练武打拳,闲时吃酒赏花,好不快活。前些日子又给宝玉下了帖子,请他去京城内一有名的酒楼“摘星楼”喝茶,说是近日得了本好书,邀宝玉共赏。 摘星楼,取自“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之意。三楼有雅间,靠窗的位子,风景最是不错。 从此处远眺,可见远山如黛,苍翠似碧玉;近处,城内之景尽收眼底,一溜灰瓦白墙朱窗交相掩映,若是五月濛濛细雨,便飘起一缕如雾的青烟,袅袅不绝。 酒楼四周种了些高大叶厚的常青树,原是以备日头毒辣、遮挡阳光之用,却瞧见这些粗壮的枝干上缠了些不知名的藤蔓,开出朵朵蓝色小花,很是娇俏可爱。 楼内还有很多别出心裁的吃食,如蛮夷远地的烤羊炙肉的烹制之法,配以孜然调味,令人胃口大开;还有富有盛名的江南三鲜刀鱼、鲥鱼、河豚,待春日长江水涨,老渔夫撒网捕捞上来后,就用大缸盛了江水养着,马不停蹄地送入京来,路上所花费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只为了给京城内的王公贵族们尝尝鲜。 宝玉收了帖子,今日一早便出了门,冯紫英说是寻了本好书,只是这书多半不可能是中庸大学之类的枯燥经史文章。 去岁,冯紫英便给他和卫若兰一人塞了一套临川四梦。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 许是世人将此类书视为洪水猛兽,印书人也是偷着印,赚一二小钱,粗制滥造完工,书上有很多错漏之处,还有纸页相连、墨迹污损的短处,即便如此,他们几人也看得津津有味,只觉其中词句警人、余香满口。 后来听说冯紫英藏书不当,被他老子翻出,还有长生殿桃花扇等,气得抽断了几根鞭子。还是冯夫人抱着腿哭求,才止住了打,饶是如此,冯紫英仍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 自那以后,他老子就绝了让他读书上进的心思,自己好歹还算是个将军,就想着让儿子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攒资历得了。 宝玉进入雅间之时,冯紫英同卫若兰二人已经到了。三人刚坐下喝茶,便瞧见冯紫英如献宝一般掏出好多本书拍在桌子上道“这可是城东印书老板,打着包票拍着胸脯同我说的好书” 卫若兰抽出一本瞧了瞧名字“西厢记。” 他道“你怎么老是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的呢就不能带些像搜神记太平广记之类的奇书给我嘛。” 冯紫英瞪了卫若兰一眼,抽出他手里的书道“你不想看就算了。”他转头塞进宝玉手里,殷勤道“宝玉你瞧瞧,这书写的可好了,卫若兰那厮不懂文人风月。” 宝玉遂随手翻开一页,念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品了品说道“词藻精妙,的确好。” 卫若兰听了笑着打趣道“啊呀宝玉,你竟也被他带的看起了这样的书,政老爷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家法伺候。” 他们两人素知贾政为人古板,又都是混不吝,开起玩笑来没个限度。贾宝玉知晓他们二人没什么恶意,也就不去计较了,只是笑着回答说“藏好不就行了。” 待分了书后,三人便一起吃了顿饭,民间有一谚语道“春潮迷雾出刀鱼”,席间一道“清蒸银刀”,姜桂椒浇汁,鲜香浮鼻,令人食指大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第八章 这日宝玉吃了饭,避开一众丫鬟,悄悄地自房内书柜上的一沓经史文集中抽出几本西厢记,想了想,又在最外头一本书的封面上套了个“中庸”的壳子,随后大大方方拿在手上。 袭人同秋纹正在用汤婆子煨衣服,京城连着几天的绵绵小雨让衣服不得干,今儿终于放晴,只是两人又害怕突然的暴晒让衣服褪色,只好这样辛苦地烘干。 晴雯则是拉了麝月去玩叶子牌,这几日宝玉屋内也没什么事,因光线昏暗,躲在屋里头做针线容易伤了眼睛。 宝玉道“袭人,一会我去花园里坐着看书,你们不用跟着。” 袭人应了一声,又低下头烘衣服。 宝玉遂一人出了门,因花园备着主子要赏,又有婆子看着防止哪个丫头掐花裁柳条,所以一干小丫鬟们并不轻易往园子里扎堆。 贾母吃了午饭惯常要在屋内休息一会,睡个午觉;王夫人则是在自己屋内设的小佛堂里念佛经捡佛米,加之贾政今日不在家,这偌大的贾府竟也没人管宝玉。 至花园小门入口,只见一条铺着鹅卵石的细径延伸入内,两侧用篱笆扎紧了,左边是几株有院墙高的芭蕉,右边则是一丛青翠新竹。 进了门,是一条左右贯通的笔直廊道,上设长椅,扶手处有镂空的木质花纹。 顺着廊道一路往前走,则是一处蜿蜒曲折的石桥,凌于水面之上。环顾四周,可见碧绿荷叶点点浮于水面,隐约有粉白花苞藏匿其中。 桥的尽头,伫立着一座凉亭,上书“沧浪亭”三个大字,此处是贾政做主起名,四根柱子上也各雕刻了一句诗,连起来一共是“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新篁抽笋添夏景,老枿乱发争春妍。” 原是贾政仿欧阳修对自己怀才不遇的隐晦感叹,想他承了祖上的恩荫,做了一个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勤勤恳恳多年,官职却再没有寸进。 此亭处于园子边角处,四周唯有一潭碧水、一株老梅相伴,平日里甚少有人经过,清净得很。 阳光正好,晒得亭内暖洋洋的,几尾红白锦鲤也在水中悠悠地游着,十分惬意,贾宝玉遂掏出书,一人坐在了亭子里细看。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张生赞崔莺莺有文君之意,于是在墙角高吟一首,想看她如何应对。 宝玉正想往下看崔莺莺如何回答,便听有人喊他“宝玉,你在做什么”原来是黛玉来了。 他听了忙合起来手中的书,答道“不过是看些中庸大学罢了。”说着,露出封面上的几个字给黛玉看。 黛玉却是不信,道“你别哄我,我看着好几本呢。”说着,便伸出手自宝玉一叠书中想要抽出一本。 宝玉原是按住了,黛玉力气小,一时抽不出来,气得轻轻打了宝玉一下,宝玉忙笑着松了手道“好妹妹,给你看我自是不怕的,只是你别说出去。” 他凑过来,将开头的那本递给了黛玉,道“这是本好书,我那有许多呢。你要是想看,我都借给你。” 林黛玉接过翻开,一入眼便被其中的精彩词藻吸引住了,越看越爱,她一边看了,一边还仔细品读那些优美的词句。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宝玉笑道“如何,是不是极好”黛玉笑着点了点头,手指缓缓从扉页上划过。 “林妹妹,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花园里的”宝玉问道。 黛玉将书翻过一页,专心地看着上面的文字,回答道“袭人姐姐说你在园子里头。”她像是想起什么,抬头笑着道“没想到你却是躲在这里看闲书” 宝玉闻言也笑了,两人凑在一起,安静看起书来。 日头西斜,晚霞似火,四周光线也渐渐暗了,墙角那株老梅狭长曲斜的枝干的影子,也被光照得越来越长,映入亭中。不知不觉,两人已看了许久的书。 宝玉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活动活动全身僵硬的关节,只觉脖子后面的筋骨酸得难受。林黛玉也有些倦了,她拿出手绢掩面悄悄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少许泪花。 宝玉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出了园子去老祖宗那吃饭吧。”黛玉点了点头。 宝玉收起书,见黛玉神色间还有些不舍,知她是念着书中的情节,便道“晚上我让晴雯把书送给妹妹。” 黛玉听了道“给了我那你看什么呢” 宝玉答“不打紧,妹妹看书比我看得快,你看完了我再看。” 晚饭后贾母正式宣布宝玉八月初要远赴扬州求学,林姑娘也要返乡探亲的消息。底下的一众人面色各异。 王夫人面色波澜不惊,端起手边的茶碗淡淡抿了一口,心里却有些烦闷,她原是派了下人去娘家问问王子腾能否找到什么名师大儒,请了人来京在家教导宝玉,没想到贾母动作这样快,不出十日便收到了林如海应下此事的回信。 凤姐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她对王夫人的一二心思有所了解,只是贾母既然如此说了,那她做孙媳的就必须附和,于是忙捏了帕子说笑道“宝兄弟一去,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那林姑爷也是了不得,好像是个探花吧。老祖宗当年选女婿的眼光就是好,一挑一个俊才啊。” 王熙凤称赞完宝玉,又说林如海是如何了不得,最后还顺带奉承了贾母。 贾母哈哈大笑,她道“我那女婿是个好的,把宝玉交到他手上我也是放心的。” 贾母顿了顿,瞥了一眼只是安静喝茶丝毫不插话的王夫人道“待宝玉将来出息了,为官做宰,你这个当娘的也好跟在后面享享福。” 王夫人听了,有些勉强笑道“我只盼着他平平安安就好。” 坐在下首的探春几个听到,则是满满的不舍了。宝玉素来对她们不错,兄妹几个常伴着说笑,感情深厚。 探春道“二哥哥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宝玉道“妹妹也不用过分伤心,过年我还回来呢。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到时候回来给你们带扬州当地的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迎春道“你此去重要的是读书,也别太惦记着给我们带东西。” 一旁和林黛玉靠在一起的惜春神色有些恹恹,她道“林姐姐,又有好几个月要见不到你了。”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上回同我介绍的山石作画的许多种皴法,像是雨点皴、披麻皴之类的,我还不大懂呢。” 黛玉托了她的手温柔道“我也不过是看了几本书才知道的这些技法,具体如何施为我倒不大清楚,若你想知道,我把那几本书借给你观阅可好。” 惜春听了道“那些书好像是孤本,珍贵的很,要是被我弄坏了可怎么办。” 黛玉却道“不妨事的,这些书左右我已经抄好一遍备着了。你若是还是担心,那我就将抄本借你可好” “多谢林姐姐了。” 在凤姐的安排下,整个贾府都忙碌起来。 先是要给宝玉准备换洗的衣服,他屋子里原是有一箱新做的又是当下京城里最流行的款式,镶珠嵌金,屋内晴雯手巧,衣服上绣着很多精巧繁复的花纹,又皆是大红,宝玉面白,穿上显肤色。 贾母看了却是摇摇头,因疼了多年的孙子要远行求学,老太太这几日凡是有关宝玉,无关大小皆事事亲为。 她想着,江南文气益发,而文人最是注重风雅。宝玉这一身放在京城里,那是王孙公子朱楼打马红袖招,数不尽的风流;放在江南,本是去求学,应该低调,如此就有些扎眼,像是寻欢作乐的打扮。 贾母遂命府内的绣娘又给宝玉重做了一箱,颜色什么挑着藕色、月白、石青、艾绿、松花绿等淡雅的来,式样则参照着文人最常见的程子衣大襟右衽斜领,袖子宽松,腰部有缝接,下面打满褶裥。 恐宝玉到了扬州,结交友人一同踏春游玩,寻常服饰骑马不便,又做了半箱曳撒袍,上绣有飞鱼纹,或如意云鹤备着。 文房四宝则是挑了澄心堂纸、谢公笺、兔毫制的宣笔、徽墨、端砚等,皆是有名、造价不菲的东西。 贾政瞧见吹胡子瞪眼道“他本是去读书,如此也太兴师动众,这样好的东西给他用,岂不是糟蹋。” 贾母听了道“我瞧着咱们家的宝玉是个有造化的,他一人去读书,没个照应,我给他备好怎么了。” 贾政无奈道“扬州那头有妹夫替我们看着,这些东西想是不缺的,母亲还是少操劳,注重着身体吧。”贾母没有理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仍是事无巨细的一一照看着。 因贾母接过了管宝玉的事,王熙凤就专门操心黛玉。她想着扬州那本是黛玉的家,一应旧物什应是不缺的,要筹备的唯有扬州少见的京城新物件,也好让林姑爷瞧瞧他们贾家对黛玉的上心程度。 遂命下人自贾府库房里抬出一尊红珊瑚狮子、一尊金瓶珍珠花树景。又命丫鬟给黛玉送去一对银镶金点翠串珠流苏,一柄银镀金嵌珠宝蝴蝶簪。 待一切准备妥当了,宝玉离京的日子也近了。同冯紫英、卫若兰等京城内一众好友也皆打过招呼,冯紫英来信道“别在扬州就忘了哥几个,若得空,定要同卫若兰去扬州寻你。” 王夫人原想着让袭人跟过去服侍宝玉,至于晴雯、麝月、秋纹等就留下来看屋子。 宝玉却道“儿子是去读书的,带个丫鬟成什么样子,红袖添香反而乱了心思。”禀了贾政,贾政也道丫鬟就不必了,茗烟锄药等几位小厮带上,想必也能照顾妥当。 宝玉又对王夫人说“儿子想着上次袭人的哥哥来府里找她,我们家又惯来和善,不如免了她的赎身银子放出去吧。至于晴雯,她手巧,仍调去服侍老太太。麝月、秋纹便留下来看屋子吧。” 王夫人听了“我的儿,袭人那是个素来妥帖惯了的。你的屋子没了这么个稳重掌事的丫鬟,我不放心啊。” 于是经由王夫人做主,袭人便仍留在贾府,管着宝玉的屋子,倒是秋纹被免了赎身银子放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第九章 贾母担心着宝玉同黛玉年纪小,不经事,原预备着派了贾琏送他们二人去扬州,却被贾政阻了。 贾政这样道“此去本就是历练宝玉,况且琏儿在京城内还有差事呢。” 贾母想了想也是如此,便派了一个伺候过贾敏,熟悉林家事物又常外出走商的贾府旧仆跟着宝玉。 这一日天刚亮,正是雾蒙蒙的细雨天,孱弱、白的透亮的阳光叫厚厚的云絮遮在后头看不真切,只觉满目是灰扑扑的光线。 唯有宝玉房中,支起的暗纹窗棱下的一处芭蕉叶,经雨水的冲刷,越发晶莹碧绿了。 因起得早,外面还下着雨,尚有寒风,丝丝凉意从脖颈窜入心口,直教人打个寒颤。 袭人遂给宝玉披上了一件蓑衣,又拿了一顶竹编的斗笠叫他戴上,临行前不断叮嘱他路上注意着身体。 她道“二爷晚上贪看书,眼睛看红了也不肯放下。” “茶凉了就让伺候的那些人勤着换,凉茶喝下去伤脾胃;天冷要加衣盖被,二爷虽然是酷暑天去扬州,可这秋分一过,天冷的也快。” “往后我们几个不在二爷身边,二爷可要自己注意这些。”袭人一边为宝玉系了斗笠上的带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只是说到最后,她有些抽噎了,忙低下头侧过身,取出帕子来擦拭眼泪。 宝玉叹了一口气,他看了一圈四周不见晴雯的踪影,明明昨晚上还塞给他许多荷包香囊扇套之类极精巧的小物件,想来是她空闲时候做的,只是这会儿怕是躲到内帐哭去了。 他道“袭人,你们服侍过我一场,我记着你们的好,以后定给你们找个好人家。” 袭人闻言僵住,她努力展颜微笑,眼泪却是越掉越凶“那我便记着二爷的大恩大德了。” 因外头有茗烟锄药一众小厮候着,袭人送到房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她望着宝玉披蓑戴笠远去的身影,一时间有些痴了。 现今宝玉穿着的是新做的衣裳,松花绿的锦缎作底,似潺潺春水、十里春风,上以金线银纹绣流云百福,形若如意,绵绵不绝。抬脚间,衣袂纷飞,正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待回过神来,袭人暗自叹了一口气,心中无奈嘲笑着自己的痴念,便回身去收拾屋子了,只是神情有些疲惫。 黛玉昨夜辗转反侧一宿也未曾睡着,如今眼下微青,却仍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她正坐在贾母的院子里,陪老祖母说话。 因贾母年纪大,受不得清晨京城口的寒风,宝玉同黛玉便于贾母院子的正堂里同亲眷辞别。 贾母同黛玉说话时,还是言笑晏晏的欢欣模样,祖孙俩说着如何打扮屋子,于美学一处上倒有几分志同道合之意。 待宝玉进来,一副收拾好行囊,即将辞别父母远行的样子被贾母瞧见,她便有些哽咽,却仍是强忍着叮嘱孙儿同外孙女要注意的事项。 下首的王夫人已是掏出帕子来不住地擦拭眼泪,凤姐坐在一旁劝慰着,说宝兄弟出息了,姑妈应该高兴些。 贾政端了茶慢慢地喝着,眼眶也有些湿润。 待丫鬟拿来软垫,宝玉撩了袍子,扑通一声跪下,给坐在上方的贾母磕了三个头,含泪道“老祖宗孙儿,走了。” 他又对着贾政、王夫人磕头道“老爷太太,儿子走了。” 此时屋内便有呜呜咽咽哭泣之声,贾母听了这话眼泪便似滚珠般淌下,她捂着胸口不住地道“宝玉,我的孙儿,你让老祖母怎么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儿啊” 宝玉闻言也落了泪,黛玉见此情景小声地抽噎着,更毋论王夫人几近哭得瘫软在地。 最后还是贾政擦去眼角湿意,走上前来扶起宝玉道“宝玉,此一去要专心读书,为父盼着你蟾宫折桂。” 贾府一行主子送到门口,见微雨蒙蒙,两顶青缎软轿出了荣宁街,唯有贾琏得贾母的托付,一人骑着马盯着行李送上了京城口停泊的大船,又嘱托随行的老仆务必上心。 贾宝玉立于船头,入目处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抬头见一孤雁拍翅飞过,叫声凄厉、楚天辽阔。 林黛玉瞧见了道“宝玉,你进来吧,外头下着雨呢。仔细你淋湿了生病。” 宝玉闻言莞尔一笑,挥去心头郁气,撩帘子进了船舱内,紫鹃服侍他脱了蓑衣,又取过一条温热毛巾来想要为他擦去脸上湿润的水珠。 宝玉道“我自己来吧。”他接过毛巾只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却忘了鬓发还湿着,若受了风,该头疼了。 黛玉皱眉,取过了他手上的毛巾为他擦头,待一条凉了,又吩咐紫鹃再去取一条温热的来,仔仔细细烘干了宝玉的头发。她手法轻柔,直熏的宝玉要睡了过去。 待擦过头,黛玉又命紫鹃煮了新茶来,船内安静,一时之间只听船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那豆大的雨珠砸在篷顶上,清脆悦耳,倒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思在。 两人吃茶赏雨,也别有一番野趣。 宝玉捧着茶盏,因是热水初沏,其内茶叶还未舒展开来,只见银白隐翠,条索细长,又卷曲似螺,茶香甚是浓郁,仔细品之,味甘萦于舌尖,久久不绝。 他道“这茶我一尝便晓得,定是上品的碧螺春。只是这茶叶是好茶叶,水却不见得了。” 黛玉闻言笑了“左右是取了你们京城里的水,若你尝过我们扬州的水,那才是好滋味呢。” 宝玉道“扬州人杰地灵,山水养人。山是好山,水也应是好水,如今有幸,才能到京城以外的地界瞧一瞧。” “昔日陆羽于茶经中曾道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我们在京城里吃的水,那就是最下品的井水,如今舟行水上,也该尝尝这江水味道如何。” 黛玉曾读过茶经,听了宝玉的话也感慨道“春来欲作独醒人,自汲寒泉煮茗新。山中清泉,的确堪为上品煮茶水。” “林妹妹像是读过许多书,怎么那日同老祖宗说自己不过略微认得几个字呢”宝玉放下茶盏,想起旧日黛玉初至贾府的一件小事问道。 林黛玉听了不曾直言道明隐瞒的缘由,原是那日她问及三春可曾读书时,贾母只答胡乱识得几个字,她素来所思多想,兼之初至异地不愿出格,遂瞒下不谈。 她话题一转道“父亲原是将我充作男儿养大,不止四书五经,一些散文游记也有涉猎。说不定,哪日你不懂的文章拿来,我也能帮你参考参考呢。”黛玉狡黠一笑,眉眼弯弯,不过后半句纯是玩笑话罢了。 宝玉听了由衷赞道“果然,林姑父眼界高远,妹妹读书之广,非常人所能及。” 黛玉见他神色真诚不似伪,又想起世人常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类的话,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可觉女子学这些多余了吗” 宝玉摇了摇头道“若真是心胸开阔之人,又怎么忌女子学文论道呢况且,林妹妹之才,并不在我之下。我所思所忧,妹妹皆有所感。”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夫复何求。”他捧了茶,一饮而罢。 黛玉听了,双眼酸涩心下微动,她只暗道你把我当个知己,我定然也是把你当做知己的。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谈论多为茶道之事,片刻后,雨便停了。 江面雾气霭霭,两岸青山连绵不绝,素湍绿潭,回清倒影,一只小舟荡于清波碧浪之间,片刻,便顺着水流蜿蜒而下。 宝玉命茗烟取了一只瓦瓮给自己,不顾贴身小厮在身后着急地劝道“二爷这多危险啊,您还是让小的们替您舀水吧。” 他道“此事我亲手做,图的是个山野情趣,若叫你们代劳,还有什么意思。” 茗烟见劝不住,只好拉了几个人站在船头,胆战心惊的见宝玉俯下身子,伸手自江中舀水,时刻防备着宝二爷掉下船去。 宝玉舀完水,端起来一看,江水清澈见底,闻之竟觉瓮内气息流动,是为活水。思及刚才手触之感,如此才真正体会“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意。 他兴冲冲捧了水到船内煮茶,后尝之更有清醇之感,的确与京城内的井水不同。 行了半月有余,宝玉一行人终于到了扬州。 林府的下人们这一日早早地便在码头边上候着了,备了数顶轿子,待贾府的船一到,便殷勤上前伺候着自己小姐同京城里来的贾府少爷。 林府家风清廉,林如海膝下唯有一个女儿,唯一的儿子三岁就夭折,他常念着自己福薄,故从不苛待下人,冬日严寒之际还常于街口施粥,穷苦百姓皆念着林如海的恩德,下人感于林府侍候的体面,也越发用心。 黛玉下船倒显得轻车熟路了,她对着为首的一个面有老色的仆人道“周管家,爹最近身体还好吗” 周管家笑道“老爷身体好着呢,今儿休沐,在家等着小姐您呢。”一旁的婆子将黛玉扶上轿子,放下轿帘。 周管家趁着转身的功夫,悄悄打量了这位传说中贾府的宝二爷,这便是从京城不远而来,特意向老爷求学的荣国公的孙子,真真是天潢贵胄,那通身的气度啊。生的模样也好,一表人才。 “二爷,您上轿吧,我们老爷现在正在家等着您呢。” 贾宝玉含笑点头,坐上了轿子。待起轿,周管家跟在后面一顶林黛玉的轿子旁,两人显然在说什么家常话,应是黛玉担心着老父,故迫不及待同家中的仆人打探消息了。 宝玉遂敛了心思,专心赏起扬州繁华的街景来。扬州自古繁华,又盐商林立,争奇斗艳、豪掷千金的斗富伎俩层出不穷,南北罕见稀少的货物在此地皆可一观。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贾宝玉寻声望去,却是闹市中一拄着拐杖的跛足道人在吟唱,那人发须斑白似年过半百,身上只一件破烂僧袍,并一口破碗,正一瘸一拐地走着。 长街熙熙攘攘,他却自在无比,似是察觉到贾宝玉的目光,跛足道人抬头,似是“嗖”的一般,眨眼间他便从街的那头来到了轿子旁,偏生抬轿子的轿夫毫无察觉。 “道人方才在唱什么” 跛足道人搔了搔那拖泥带水,灰白夹杂的一头乱发道“公子听见什么了” 贾宝玉思索片刻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那人哈哈大笑一阵,似疯癫失神喃喃道“公子有缘啊这天道纲常,竟是叫人给改了。如此,因缘际会。” 不待宝玉要问“因缘际会”如何,跛足道人便似一阵风般,又飘到了别处,随即三步一小步五步一大步,转瞬间便消失在人群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第十章 宝玉于僧道一事上向来不强求,从前在家时也只顺着贾母、王夫人的意思扮出一副虔诚的模样。 平日里同冯紫英他们外出游玩,寻觅探访一些名山古刹也仅清心上一炷香,捐几贯香油钱罢了,如今见那跛足道人飘然远逝,便任他去了。 从码头停船处上轿,穿过熙攘拥挤市集,抬轿子的一伙人便转到一处清幽的地界。 深院高墙,路面整洁干净,寻常做买卖的小商贩都被赶至别处,想来这里是扬州做官的士大夫们的宅邸。 林府坐落于其中一处开阔朝阳的地方,门前栽了两棵高大的槐树,正值花期,一树纷白。 门房候着的下人见轿子到了,忙喊出十多个小厮并丫鬟,伺候贵客们下轿,又卸了后面板车上装的行李。 除宝玉、黛玉所带行李之外,车上还有凤姐做主给林府挑的礼,装在朱漆红木的大箱子里,一连好几个,沉重异常,管事的见状忙又喊了几个下人出来帮忙抬。 黛玉下了轿子,见到这熟悉的匾额,泪盈于睫,便连一旁伺候的雪雁也拿出手帕擦拭起眼泪来,不住地哽咽道“姑娘,如今我们终于回来了。” 宝玉也下了轿子,他抬头打量着林府,看其虽不似荣国府权势煊赫却自是不凡,一眼瞧着便觉得清雅,一副钟鸣鼎食、簪缨世族的做派。 那几个卸行李的下人也衣着整洁、进退有度,没有多话眼神乱瞟的。 跟了一路的周管家走上前来笑道“老爷在竹心堂等着呢。”黛玉听了更是急切,只怕是想要立刻飞奔进去瞧瞧父亲。 周管家自是妥帖惯了的,又道“二爷坐了半个月的船,可要洗漱整理一番再去拜见老爷随行伺候的几位下人也备好了饭食,可先去休息用饭。” 宝玉道“无妨,自然是先去拜见林姑父。”又让跟在身后的茗烟、锄药去帮着收拾屋子、认认路。 这日林如海休沐,便只穿了家常的袍子在书房里等待,面前摊开了一本书,却几个时辰也不曾翻动一页。 想他年初送女儿上京,如今已是半年不得见了,他此生血脉唯有黛玉一个,自然是想念的紧。 竹心堂是他的书房,昨日听管家说京城来的船快要到了,今日一早便遣了一波又一波人去码头上看,半个时辰前才有了确切的消息。 他是皇上钦点的巡盐御史,江南一地的赋税又是重中之重,从前他担心着官场风波诡谲,对女儿看管不周,兼之妻子逝世又无续娶的打算,这才把黛玉送去了京城,想着贾府素有权势,若得贾母教养一段时日,将来也能说上一个好亲事。 黛玉一走,他在扬州便孑然一人,官场如何施为再无后顾之忧。 而他接下贾母所托教宝玉读书的事原因则有二一是为着情分,京城路远,黛玉便是受了什么委屈他一时也难伸手,若有这一层授业之恩在,内兄贾政其妻王氏也能护持一二;二是贾林两家终为姻亲,他素日也听到了一些贾府子弟的混劣事迹,只道若不能在下一代子孙中拔一个出尖的,贾府怕要没落 当今圣上虽对旧日的一些贵族颇有微词,打算下狠手整顿,可焉知其不想挑一个识趣的拉到台面前,省的落下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寡恩名声。 “老爷,来了来了”候在外面的书童远远地瞧见周管家领着两人进来,忙喜得滚进书房,结结巴巴道。 林如海咳了几声道“稳重些,别失了礼数。”自己却忍不住站起身,在堂屋内来回踱步。 “父亲”林黛玉一进屋,瞧见那穿着常服清瘦的身影,眼泪便滚滚落下“不孝女”不等周管家拿来跪拜的软垫,便直直跪在地上生硬冰凉的青石砖上。 周管家瞧见便着急道“啊呀这可使不得,地上凉的很。”一边挥手让一旁的丫鬟火速递来垫子。 林如海也哽咽道“玉儿。”待黛玉行完礼,上前亲手扶起女儿。 待黛玉坐下后,宝玉上前一步行了个拱手礼道“宝玉见过姑父。”林如海适才情绪波动极大,几个呼吸间便平复得当,闻言笑着向宝玉看去,只觉这个从京城来的侄儿的确同他素日所见的官人子侄不大一样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肤白而无一丝女气,体态颀长,观之有如沐春风之感。若仅从相貌而言,在科举场上也算个极好的了。 “贤侄请起。”林如海道。 因是初次见面,一些琐事还未安排妥当,宝玉便没有提及拜师之事,言谈间只是以亲戚的身份自处。 待三人都坐下,下面侍候的丫鬟很快捧了茶来。宝玉背脊挺直,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着林如海先喝了茶,自己才端起来浅尝了一口。 林如海道“贤侄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早已累了,不如先用饭吧。” 宝玉听林如海言辞间极为客气,忙站起身来恳切答道“姑父客气了,您是长辈,自然一切由您做主。” 黛玉也道“爹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必如此见外。” 林如海瞧着宝玉的一举一动,便知其为人没有骄奢之气,难得自家女儿也为他说话,心下暗道看来二人私交不错。 贾宝玉从小长在京城,又是富贵滔天的荣国府里养大的,怕是全家上下的掌中宝、贾老太太的眼珠子,如此知礼懂进退,倒也难得。 只是是临时装出来的,还是本质如此,则需要时间的考校了。 管家在饭厅摆了饭,林家人口本来就不多,房间不比宝玉在自家看见的大,又因林如海素来节俭持家,桌上只堪堪摆了六七道菜,都是扬州本地有名的菜式,虽不比贾府一顿饭二三十道菜有排场,瞧着也精致爽口得很。 八宝葫芦鸭是用无骨的鸭身填入八宝馅料后,用绳子捆绑成“葫芦”造型;三套鸭为板鸭去骨填入家鸭肚内,菜鸽去骨再填入板鸭内,蒸烂后煮汤;鲫鱼脑豆腐羹则是取新鲜的鲫鱼头炖汤,再加入盐卤点浆切成薄片的细嫩豆腐做成。 另有清炖狮子头口感松软,肥而不腻;松鼠桂鱼酸甜可口,食之令人胃口大开。席上还有一道清淡鲜美的大煮干丝,内加火腿丝、笋丝、银鱼丝、木耳丝、等烹调而成。 林如海坐在上首,亲自为宝玉斟了一小杯酒道“今天有远客到来,当浮一大白。”又瞧着宝玉面嫩,问他可能够喝酒。 宝玉道“虽不到千杯不醉的地步,多少还是能喝一点的。”说完端起酒盏敬林如海后一饮而尽。 林如海道“好。”想他当年也是个诗酒风流的人物,自己没有儿子,林氏五服之内也无可亲近的子侄,见宝玉爽快毫无扭捏之意,不免添了几分喜爱。 林如海今日高兴,故饮多了酒,脸上有些飞红,加之初见宝玉时的生疏之感消去,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道“你可知此酒为何物” 见宝玉摇摇头,他又道“此物,为梨花春”说罢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闭目低吟道“红袖织绫夸柿蔕,青旗沽酒趁梨花。待春日梨花开时,酒即酿成,十分风雅。” 宝玉道“林姑父,此诗旧日我曾读过,像是白乐天的句子。” 林如海赞赏点点头,转而又严肃道“不过,下场应试掌握这些是远远不够的。诗词为小技,至多将来赴宴参加诗会用到,而那卷子上多考经义题,要你做文章。破题、承题、起讲、出题、二小比、二中比、后二比、收尾,每一字每一句都要小心描摹。” “如今,你仅为一白身,日后也要到金陵应考。当务之急是要把基础打好,四书五经的圣人之言你要牢牢记住。” 宝玉听林如海教他,忙站起身来谢道“多谢姑父指点。” 见林如海已有些醉意,黛玉悄悄招来堂下一名婆子,命送一壶陈皮泡的醒酒汤来,待醒酒汤送上来后,又趁机拿走了酒壶。 林如海回神见自己面前已撤下酒盏,唯一碗放了陈皮、香橙皮、细盐等物的醒酒汤,也知是黛玉担心他饮酒伤身,遂趁热喝下,解了几分醉意。 一顿饭吃完后,林如海指了周管家同宝玉一起去认认屋子,说是一早就备下了的,如今也好收拾妥当入住,自己则是同女儿还有些话要说。 待宝玉走后,仆人上来撤了席面,又过了一炷香有余才上茶来,另有婢女取了梅花香丸放入熏香炉内焚烧。 林如海用茶壶盖拂去盏中的沫子,半晌才开口问道“玉儿,在京城里过的可好老太太待你如何” 黛玉细声细语答道“老祖母待我极好,爹爹不要担心女儿在京中的事宜,反而是自己的身子要顾念着。” 林如海听了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便是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同我说道。官场倾辄、暗箭难防,我从前同你说的,将你送去京城老太太那里是为了你好,我只盼你能体会我的用意不要怨我。” 他语气一转道“便是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要一味强忍。你父我虽不才,可也是三品的巡盐御史,祖上亦是开国的功臣。到了我这一代,唯有你一个女儿,虽然你没有兄弟帮衬着,但我希望你能够自强自立,也不枉我从小把你当男儿教养的苦心了。” 黛玉从不曾听父亲如此剖析自己种种行为的深意,又听“自强自立”之言,深感父亲对自己的疼爱,愈发感动了。 “女儿知道了,往后行走处事,定不会堕了家风,叫祖上蒙羞。” 这边宝玉由周管家领着出了竹心堂,出了小院一路往前走来至一回字形走廊处,瞧见其墙壁上每隔一处便有鎏金雕刻的诗文,衬着黑底醒目异常。 周管家介绍到“宝二爷,再往前去是府内的花园,园子虽不大,却也精巧异常。您的院子坐落在东南角,很是安静,最适合读书,那里头老爷命人栽了许多名贵植株,春来秋往,保证您一年四季有赏不完的景。” 待宝玉进入院子,入目是一张老树桩雕的桌子同四只矮圆的石凳,廊下摆了满满几盆茉莉,花瓣洁白,芳香扑鼻。 不远处的空地上栽着许多种不同的植株,春光已逝,百花凋零,土壤间犹可见残红。 堂屋上有一匾,题曰“春在堂”。 另附有数行小字,依次为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以春在名其堂,盖追忆昔年廷试落花之句,即仆与君相知始也。后落有一方小印,从远处看不真切。 屋内靠墙处摆有两个架几案,中间挂了一幅素冠荷鼎的工笔画,架几案上数个格子皆空着,茗烟取了行囊内的史书典籍一一摆上,不多时便填满了。 前置一张书桌,四周镶边,桌足矮而细,文房四宝等一应物也俱被收拾妥当,摆放地整整齐齐。 春在堂设计精巧在于,几丛幽竹同书桌仅一竹帘之隔,若要赏景便命人将帘子拉起来,则庭院之景、夏雨冬雪等四时节气皆可收入眼底。 宝玉看遍一周甚是喜爱,同周管家道“劳贵府费心了。” 周管家听了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二爷喜欢就好,您先收拾着屋子,如有什么缺的,遣个人去前头的下人院子里同我说一声就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距离那日宝玉到扬州已过去数天,他想着京城府内的贾母同王夫人大约在担心着自己的安危,遂提笔写下一封报平安的家信,托了驿站的官员夹在递送上京的文书中,一齐送了出去。 宝玉初至扬州,林如海又挺喜爱这个侄子,但因这几日忙于盐税征收,人常常不在府中,故特遣人带宝玉出府游玩,领略淮扬之地的秀美景色,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 这日用了早饭,周管家套好马车,请宝玉去城外的神隐寺逛逛,因是参拜寺庙的缘故,林黛玉也一同出了门。 马车上铺了柔软的淡黄色毯毡,四角系着小小的香袋,靠背处还藏有暗格,内放置樟脑丸、驱虫香、用来提神的小盒子装的薄荷油等。除了这些一些零碎的小物件外,最下面还放了几本薄薄的用来打发时间的志怪小说。 黛玉上车坐下后,解下披风放在一旁,自暗格中翻出一本闲书摊开看了。 宝玉瞧了道“好妹妹,这马车怪晃的,看什么书啊,仔细眼睛看花了。我们俩说说话吧。” 黛玉遂合上书笑道“也好,这两本书我都翻烂了,再看也没什么趣。” 宝玉道“这神隐寺是什么来历” 黛玉想了会,斟酌着道“具体什么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翻阅本土的县志,上面粗略记着这神隐寺好像是汉代佛教东传的产物。” “幼时我曾去看过,占地颇大,内塑有世佛、天将、罗汉等多种漆造像,形态逼真。那罗汉像虽瞧着有些可怖,可佛像却是笑口大张,极慈眉善目的。它原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寺庙,因西晋时期,镇吴郡的东海王司马越喜爱释道,大兴土木,一连建了多座佛寺,教化诸胡。” “故神隐寺也趁势摇身一变,托了心诚则灵的名头,成为了扬州本土有名的佛寺。我们这的百姓是常常去上香参拜的。” 宝玉道“听着很有趣,那神隐寺附近只有这一座寺庙吗可还有些别的东西” 黛玉却是面上有些薄红,迟疑了一会才轻轻道“还有一座月老庙。”也是及灵验的,她悄悄在心里补充道。 “月老庙这我在京城里头倒是不曾听说过,原先只知道月老保佑着男女的姻缘。”宝玉笑着问黛玉“如今,妹妹是要去” 黛玉皱着鼻子,脸更红了,忙打断道“宝玉你胡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去神隐寺上一柱清香而已。” 她道“那月老庙也不知是何人何时所立,说不定只是徒有虚名罢了。你再如此打趣我,我便不同你说话了。” 宝玉听了忙作揖赔不是,想着她适才在翻志怪小说,便打算给黛玉说些有意思的传说,他道“好妹妹,你别恼,我给你说一点有意思的事,你听完了可不许再生气了。” 因今日梳了桃花髻,右侧一缕乌发柔柔贴脸垂下,黛玉侧身坐着,把玩着头发道“你先说,我听了以后再决定。”她鬓边的一柄点翠穿珠流苏轻轻晃荡,衬的其容颜出众,风流婉约。 宝玉道“上古时候,蒙水发源于邽山,蒙水里头有一种鱼,长着鱼的身子却有着鸟的翅膀,它会发出鸳鸯鸟的叫声。” 他所猜不错,黛玉果然很喜欢玄幻神异一类的传说,才说一半便很快猜出他说的是哪种异兽,她道“我知道,这是蠃鱼,在哪个地方出现那里便要发水灾了。” “那我在说个你不曾听过的。”宝玉想了想,开口道“闽中有座山,叫做庸岭,十分险峻。那山里头有一条大蟒蛇,普通百姓都十分害怕。因这蟒蛇好吃孩童,为保一地平安,当地的官吏就抓穷苦百姓家的孩子用来祭祀蛇妖。” 黛玉听了,面露不忍道“那些官吏也忒糊涂了,一个个不想着除妖,竟要用人命去填那蛇精的胃口。” 宝玉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后来那官吏便搜到了李寄的家中,李寄有六个姊妹,她决心装作祭女,杀了蛇妖为百姓除害。她先是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宝剑,又寻了一条会咬蛇的狗,便出发了。” “至蛇妖洞外,李寄用裹了蜜糖的米麦引蛇出洞,先放狗咬蛇,自己则趁机绕至蛇怪的要害之处,砍了数刀,最终斩杀了蛇妖。” 黛玉听了道“那李寄真乃奇女子也。为了家中亲人的安危,独自一人斩杀蛇怪”她有些向往,但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孱弱的身子,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半晌,黛玉柔和了眉目道“宝玉,你这故事很好。这类书,原本连我也是偷着看呢。” 宝玉笑了,他道“妹妹忘了,上回子我们一同看西厢记,我连这元代杂剧话本都看得,搜神记之类的志怪小说就更不在话下了。” 黛玉听了,指着宝玉的脸羞他道“你还说呢,忘了是谁在书外面套了个中庸的壳子不曾若是二舅舅随意翻了一看,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宝玉讨好道“此事只有妹妹一人知,再说了,我藏的好呢,便是袭人也是不知道的。” 黛玉想他屋子里一匣子的话本,遂问宝玉“你是要考科举的人,怎么喜欢看这类书呢,当心移了性情。” 宝玉答“哪能如此轻易就移了性情呢,我瞧着妹妹也爱看那志怪奇谈。不过,这书可不是我让小厮去买的,原是我那个喜风月话本的挚友送的。说来倒也奇怪,他一个习武的爷们,平日里不拘小节得很,却偏爱这类书,市面上出了什么新本子,他都要买回去看。” 黛玉听了笑道“你这朋友也是个奇人,生的五大三粗偏生有颗细腻的女儿心,我原以为你们都喜欢看那些打打杀杀的呢。” 宝玉暗道可不是嘛,只是这话可不能在冯紫英面前说,他面皮薄,听了定要恼羞成怒打人的。 黛玉撩了帘子瞧外头热闹的街景“我还记着我上京那会,京城里也是这样的热闹,人多的很。” 宝玉道“巧得很,那日我也去了寺庙里,还是晚上回府才见到的妹妹。” 黛玉问“我去了你们家才知道,你的那些姐姐妹妹竟是从来都不出门的。便是舅母、凤姐姐出去烧香还愿也是不带上她们的。” 宝玉“这我倒不是很清楚,大多都是太太同凤姐姐做主。兴许是太太精力不济,凤姐姐又是个管家的,平常事多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不过若是哪家下帖子相邀,二妹妹她们应该也是去的。” 扬州兴水利,护城河环城而建,更有一条运河自城西而过,时常有贩卖货物的商人乘船而来,带来西域奇香、南海珊瑚等。 城外山峰林立,郁郁葱葱,望之蔚然深秀。自南城门出,过禄桥,顺官道再行半个时辰便可至神隐寺。 官道旁是一大片青中带黄的麦田,隐约可见老农耕于陌上,寻常的妇人同孩童在田间玩耍。处暑已过,气温渐渐凉了下来。 两人正说着话,一路颠簸的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只听一个婆子贴窗禀报道“姑娘,前头有辆车陷在了泥坑里,瞧着像是横梁断了。我看下人们的打扮,好像是徐知州家。” 黛玉道“快去遣人问问,看车上坐的是谁。” 她对宝玉解释说“徐府的徐老太爷曾点父亲为县试的案首,如此便承了个座师的名分,这些年也一直有节礼的走动。后来老太爷乞骸骨返乡回了扬州,父亲三年前又被点为巡盐御史,两家人更是亲如一家。” 婆子应下,一会儿又来禀道“正是徐夫人同徐小姐呢,巧得很,她们也要去神隐寺。” 宝玉听了对黛玉道“我到外头去骑马吧,原是因不识路才坐了马车,只是被人瞧了也不像样子。”说完,他一撩下摆的袍子,利落跳下马车。 黛玉遂对车外的婆子吩咐道“如此快请了她们来。” 原本骑马跟在后头的茗烟瞧见宝玉的身影,忙把自己的马让给主子,他道“二爷怎么下来了,可是这马车坐的不舒坦” 宝玉道“不过是坐久了腿脚酸麻。” 前些日子老太爷身子不大爽利,徐老太太和儿媳就到城外的神隐寺烧香拜佛,祈祷诸天神佛保佑一家人平安康健。儿子又特意请了回春堂有名的大夫来诊治,几贴药下去老太爷果然一日好过一日,渐渐精神起来,徐老太太瞧了喜在心头,这日特命儿媳去还愿。 扬州这几日秋雨连绵,城内的道路因是石砌的,车轮行在上头还算稳当,可一到城外,那地便泥泞不堪,一路摇摇晃晃颠得人难受,那车夫又是个年轻没经验的,一时不着,竟险些将车赶到了路旁的农田里。 虽两位主子没什么大碍,车轮却陷在了泥坑里,横梁更是断了,一行人寸步难行。 跟过来侍候的粗壮婆子拎着车夫的耳朵不住地叱骂道,还是徐夫人见那车夫不过十五出头的年纪,因着逃荒才被买进府里,身材瘦弱神情怯懦,动了恻隐之心劝道“算了,还是遣个腿脚快的人回府报声信吧。” “夫人您是个慈善人,可这小子也太不当心了,要是车翻了可如何是好。”那婆子松了手,啐了车夫一声。 众人正为难着,就见不远处缓缓驶来另一辆车,赶车的仆人仔细瞧了瞧,扬声问道“可是徐知州家” 婆子大喜过望道“正是您是” “我们老爷是当今的巡盐御史。”跟在后头的青篷小车上下来一个婆子,又问了几句,贴着窗户口禀了主人后,便朝徐夫人这边走来。 “徐太太,车里头坐的是我们老爷的女儿,如今请太太您同徐小姐上车坐呢。” 饶是徐蕴容素来沉稳,此时也不由得展颜道“是林姐姐几个月前听人说她去了京城,如今又回来了不曾” 徐夫人神色柔和,先谢过了前来报信的婆子,随后便领了女儿上了林府的马车。 宝玉远远瞧见了徐府的两位主子在仆从的拥簇下走来,他拉了拉缰绳,有礼地低首垂目,退得更远了。 因马车里有女眷,宝玉遂骑马远远地缀在后头,身边唯一小厮跟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至神隐寺,徐夫人谢过黛玉,领了女儿进入了寺庙。 徐蕴容临走时不舍地拉着黛玉的手道“林姐姐,赶明儿我给你下帖子去我家赏花,你可一定要来啊。” 黛玉笑着点点头,同她道了别。 这时,宝玉才悠悠上前,他下了马,瞧着巍峨的山门与蜿蜒而上的石阶道“这神隐寺可真是”他原先以为不过是建在城外的一座小破庙呢。 黛玉笑着道“不然,如何托说心诚则灵呢我们上去吧。” 山门即“三门”,因大智度论上记载今何以故名解脱门佛曰“是空、无相、无作。”故佛寺大门通常有三个入口。 两人拾阶而上,首先入眼的是八丈宽的用海沧白的石块铺的整洁大道,一横一纵似十字,路中间绕交叉口造了四座莲池,岸势似犬牙交错。 因盛夏已过,莲池内荷花多有凋零,唯一二柄亭亭玉立,手掌大的花瓣粉白,花尖沾一点红润,开得正盛。其余多为残荷,部分叶尾已经枯黄卷曲,这寺庙里的和尚竟也不曾拔掉它。 黛玉望着那一池残荷,似有所感道“留得枯荷听雨声,这倒是雅事一桩。” 宝玉听了“你不是素来不喜那李义山的诗吗,怎么如今又提起他来了” 黛玉道“我只喜他这一句罢了,他的诗太悲了,读来总叫人心中不畅快。” 两人说着又一路朝前走,便来到了寺院的第一重殿天王殿。以金粉涂抹的两尊石狮立于殿前,脚下踩着绣球,口中含着宝珠,颈系红色祥云纹项圈,威风凛凛。 两根红色的立柱上刻着一副对联,黑底绿字这样写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佛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走进殿内,抬眼便瞧见了正中央的弥勒佛,大红色缯盖幢幡悬于佛像顶上。真佛慈眉善目,赤脚坐于莲花座上,袒胸露乳,手抓一串红色佛珠,正笑吟吟地看着座下的信徒。 面前的条案上,中间摆了一个香炉,上面插着三根长香,左右瓷瓶内则各放一束鲜花。 弥勒佛左右供奉着主管风调雨顺的四大天王像,大殿一角,一位青衣小僧坐在蒲团上正闭目念经。 黛玉取过香来,在蜡烛上点燃,恭敬地插入香炉后,跪在面前的蒲团上合掌默默祈愿“愿佛祖保佑爹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因宝玉一直站在旁边不曾烧香的缘故,黛玉起身后笑着道“你这人好生奇怪,进了佛寺,却什么也不做。” 宝玉微微一笑“我不信这个。” 黛玉上前一步小心地捂了他的嘴道“噤声,在寺庙里怎么好说这个,诸天神佛都看着呢,你也不怕折了你的福气。” 宝玉只笑不语,眉眼弯弯。 出了天王殿,可见一四方的庭院,东边配殿为“珈蓝殿”,西边配殿则为“祖师殿”。 珈蓝殿供奉着珈蓝菩萨,他是寺庙土地的守护神,北宋以后,珈蓝神多为关羽。百姓敬佩其刚正不阿、义薄云天的品质,遂将其奉之为神。 祖师殿则供奉着禅宗的祖师爷菩提达摩,他通晓大乘佛教,北魏时期曾入洛阳、嵩山一地传教。因宝玉同黛玉两人都对配殿不甚感兴趣,遂不曾入内参拜。 再往前走,是神隐寺供奉释迦牟尼佛的正殿大雄宝殿,亦是整座寺庙最宏伟壮观的建筑。 宝殿顶铺设有千片琉璃瓦,于太阳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四方边角如翼状向外延伸翘起,梁下房檐似水波纹层层荡漾,以黛色勾祥云纹、着朱漆。 上有一匾,以金粉兑墨,书四个大字大雄宝殿,旁附有一行梵语小字,浓墨重彩。 一路跟在主子身后的周管家这时恭敬地自随身携带的香盒中取出三根香,交至林黛玉手中。 黛玉右手持香走至殿外的炉旁点燃后,举香过胸口,平视前方殿内的释迦牟尼佛像,恭敬地拜了三拜让香头上的火焰熄灭。 殿内是三排裹缎子的蒲团,释迦牟尼金像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左手横置于左足,右手拈说法印,眉心一点殷红,双目微闭,明黄色的盖幡上龙蟠凤翔,绣有莲花,亦悬于佛像顶上。 她来至左殿门,先迈左脚进,后朝右边旋转走,至蒲团前虔诚跪下,香举过额头,心中默念“信女林氏,己亥年丁卯月乙卯日生愿爹爹平安康健,长命百岁。”请完愿后,黛玉起身将香插入香炉内,然后后退半步双手合十再拜。 待一切都做完了,她才小心地退出殿外。 拜完佛后,已是正午,黛玉遣了身边的婆子去跟寺庙的住持说点上三盏不灭的长明灯,一盏给林如海,一盏给自己,还有一盏给宝玉,又布施了一些香油钱。 周管家道“姑娘、二爷,神隐寺住持说是已备好了素斋饭,如今已是晌午,回府路上恐耽搁时辰,不如就在此用了吧。” 黛玉道“也好。” 宝玉也开口附和,他道“我如今也要尝尝你们扬州的素斋,看看同京城内的一样不一样。” 周管家笑道“保证不让二爷失望,这神隐寺的素斋饭可有名着呢。” 一行人自大雄宝殿殿后绕过,寺庙的最里边是藏经阁,阁楼旁就是一排雅致供香客使用的禅房。 那禅房造的古朴,入内靠窗的条案上唯摆了一盆老松,正中央矮矮的方桌上摆了五六道素斋,桌旁是两个正对着的稻草编的蒲团,还有一只精巧的小红泥炉,上头烧着一瓮茶水,正悠悠地冒着热气。 二人跪坐下来,宝玉执筷先夹了一个绣球豆腐,尝之软糯,虽为素斋却有干贝火腿的鲜味。黛玉则是夹了一小块葱炒台蘑,那台蘑中央呈栗褐色,小葱则通体翠绿,嚼着清香四溢。 黛玉道“宝玉,你尝着可同你们京城里的素斋一样”侍候的丫鬟拎起一旁的茶壶给两位主子各倒了一盏香茗。 宝玉想了想道“京城里的那些寺庙道观就是做给富贵人家看的,我曾说的,一席素斋就要花掉三两银子,这些钱对我们这等人家来说虽然不算什么,可也是五口之家一个月的用度。” 那京城里的夫人们最喜仁慈向佛的名头,甭管真与假,都做出个礼佛的样子来,或在家中设佛堂,或每月布施香油钱百两有余,一时间瞧去,只当人人都心存善念呢。 只是那拿丫鬟们的月钱放高利贷,或是拿爷们的帖子外出包揽了诉讼等腌臜事也俱是这些瞧着和善可亲的夫人们做出来的。 宝玉有些自嘲道“便说我们家吧,那鸽子蛋要用鸡汤、作料煨之收汁,尝起来鲜嫩绝伦,号称一两银子一个;那茄鲞,切成碎丁子后用鸡油炸了,再配上鸡肉脯,加菌、菇、笋一类味鲜的,同样用鸡汤煨干了,再加香油等佐料。” “这话原是凤姐姐说给老祖宗逗闷子的,我听了却觉得心惊,一道茄子竟有那么多只鸡去配。” 黛玉听了点点头道“你说的在理,常言道富贵之家,三世而衰。只是这话你何不同二舅舅说呢” 宝玉道“如今我仅一白身,我说的话老爷同太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他们只当是孩童的戏语罢了,反而叫我一心读书,莫将心思放在这等微末之事上。” 黛玉道“这些日子我细心瞧着外祖母家的用度,的确是有些奢靡,只是,我终究是个外人,我虽能理解着你的话,却也不能说什么。” 宝玉微微一笑道“偌大的府内,也只有妹妹能懂我的心了。” 桌上另有吉祥脂油烙饼,蝴蝶状的祥云枣糕,一道佛国素翅,菜虽不多,却也可口,两人吃的甚是高兴。 待用完了饭,宝玉瞧天色尚早,便对黛玉道“林妹妹,你先前说的月老庙能否带我去瞧一瞧” 黛玉抿嘴笑道“宝玉,你方才还说我呢,如今你自己不也想去了。” 宝玉心道我原是看你提及时有向往之意,偏生妹妹你又嘴硬说自己不想去,罢了罢了,便算作我想去吧。 他道“好妹妹,你便带我去瞧一瞧吧。” 林黛玉有些挣扎,却终拗不过宝玉的意思,点头应下,周管家遂套了马车往城外另一端的月老庙驶去。 那月老庙不似神隐寺般热闹,瞧着只是一座小小的土庵,捆石龙爬了满墙,彩绘剥蚀,有些年代了。 庙内几近无人,走近一看,那月老庙的正门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系了红带子的竹签子,左右的木柱子上刻了副直白的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世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守在案旁的庙公发须皆白,他缓缓抚过胡须开口道“二位可要掷茭” 他又道“我这月老庙,只解有缘人的困惑。二位需先掷茭,若得一平一凸的圣杯才可求签,否则便是那无缘之人。” 宝玉道“那便掷一掷吧。” 庙公递给他两个巴掌大的半月形的筊杯,宝玉同黛玉二人一人掷了一次,皆是“圣杯”状。那庙公一看,抚掌笑道“看来二位皆是有缘人,如此便来求签吧。” 黛玉问“如何求签” 庙公取了面前的签筒,放在桌案上道“人跪于蒲团之上,诚心发问,后前后摇晃签筒,上头自有判词。” 宝玉听了转头对黛玉道“林妹妹你瞧着,我先来。”说完,他取了签筒跪在蒲团上,先是在心中询问“日后姻缘是否合意”,后按照庙公的指示,片刻便摇出来一只签。 他捡起来细看,缓缓念出了上头的文字“第九签,遂心卦,上。庙公,这是何意” 庙公将手指伸入口中沾了沾口水,翻开了面前那本泛黄的书册,他翻至第九页给宝玉解了判词道“枝头桃李竞馨香,一个青青一个黄,枝干峥嵘荫庇地,满庭朱紫耀金章。” 他道“恭喜公子,您所求之事定顺心如意。”宝玉一听大喜。 待宝玉摇完,林黛玉便接过了签筒,她静心跪坐在蒲团上,心中有些紧张暗道是否顺遂后双手微微用力,朝前一抛便摇出来一只签。 她捡起来一看“第二十二签,福报卦,上上。”黛玉念完心下立即松了一口气。 庙公翻到第二十二页同样将判词念了出来“秋暮园中三果熟,斜枝留得凤凰奇,全凭阴德栽培力,红白周旋晚来宜。” 庙公贺道“姑娘,上上签,大吉之照啊。您日后定然姻缘美满,生活顺遂。” 黛玉听了浅浅一笑,她道“那就借庙公吉言了。” 二人出了月老庙,宝玉好奇地问道“好妹妹,你问的是什么啊” 黛玉脚步轻快地上了车,只俏皮地留下一句“佛曰不可说,说了可就不灵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一晃数日中秋佳节快到了,因自家小姐从京城回来探亲,又有贵客上门,这几天林府的家丁们都忙得团团转,那厨房里负责采买食材的粗使杂役和烧饭的伙夫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周管家操持着府中的一切,也平白累瘦了几斤。 这日早晨刚起身,天还蒙蒙亮,他就急忙到厨房催着管事去扬州城西边最大的集市上置办齐节日所需的苹果、梨、红枣、菱角、花生等新鲜瓜果。 那管事领了命,又带了几个小厮并一辆木轮小推车急匆匆地出了府。 一行人到了城西的集市,只见那集市上早已挤满了人。因是有采买经验的,遂分为两路,一路采买瓜果,另一路则负责平常所吃的蔬菜。 管事同一些菜贩子也有交情,忙挤到相熟的摊子前挑货问价,那贩子也不虚报,报了个实诚的价格后,管事便痛快点头,拉了几袋子要买的瓜果放上了推车。 照单子上所需一样样采买齐了后,约花了曰一个时辰的时间,管事擦着汗,大冷天呼出一口热气暗道看来下次还要来早一些。 将菜拉回府内交由厨子验看过后,管事记完账,又得空禀了周管家一声,言瓜果已置办齐了。 周管家摸着胡须沉吟,思考着佳节还差什么,片刻他双眼一亮,拉了一跑腿小厮道“你,去乡下的庄子上,让花匠挑几盆模样好、意头又好的菊花送进府来。” 他细细地跟小厮讲了“上次那花匠不是同我说,庄子里有些别致、新样式的嘛,速让他挑那些送来,寻常的不要,配上古朴的瓮盆。” “是,周爷爷,我这就去。” 府内后厨房的丫鬟婆子正忙着蒸月饼,这可是中秋节最大的事,半点马虎不得。 只见一穿绛紫袄子的丫鬟手起刀落,黑枣核便被完整干净地剔了出来,她将一个个空核的枣子放进一旁的木桶内,待一盆满了便被另一个穿红袄子的丫鬟端走,洗净后倒入大铜罐中,一力气大的婆子正手持捣杵一下一下将黑枣捣烂成泥。 捣烂的枣泥又被盛进碗内,拾掇木材烧热灶锅加入糖浆,待糖浆成丝状后加入枣泥,均匀搅拌至不粘手,这月饼馅料便完成了。 做完馅料后,又开始做面皮。十几斤的面粉均沾水揉成面团,包入预先准备好的油酥后再放置在大砧板上,用刀切了,两三个婆子再用擀面杖将其压制成一块块薄皮。 薄皮内填入馅料,封好边角好,月饼正面压入模具内,挑出模样压坏的仍在一旁,剩余完好的便十几个一道依次放入蒸笼,月饼至这一步也基本算大功告成。 余下便是遣一个小丫鬟看着柴火,到时辰后便蒸熟了。 至此,这中秋常见的枣泥月饼便算是正式做完了。 除了月饼,厨房内亦新做了些精细的糕点如桂花糕、绿豆糕、茯苓夹饼等备着,到时放到席面上也好看。 除了日常所见的瓜果,府内自己蒸的月饼外,中秋节定是要吃螃蟹的。 这林家虽祖籍在姑苏,一些传了几代的铺子庄子、山头在老家,可这些年林如海在扬州亦置办下了不少自家产业。 名下庄子的几个户头管理着鱼塘,每个季节都供应着府上的鲜鱼河虾,又念着快到中秋,还给主人家送来了一筐筐个头顶大、膏肥黄美的大闸蟹。 那一个个挥舞着螯钳、张牙舞爪的大螃蟹俱被户头用有韧性的苇草捆了,一只只整齐地摞在了网筐里。 周管家瞧了心里也高兴,他命厨房里的杂役好生养着这些螃蟹,预备着晚上做一道大菜。 因苏杭一地素有中秋节晚上祭拜月娘的的习俗,户头除了送几筐大闸蟹外,还将庄子上养的猪、羊宰好了一齐送进了府。 周管家另买了月宫符象、香烛、礼香等祭祀用品,想着这几天卖兔儿爷的摊子也摆了出来,又让下人出府买了几个模样可爱、憨态可掬的兔儿爷回来,权当是周全节日之礼了。 在林府上下紧锣密鼓的准备下,中秋这一日终于到了。 林如海因前些日子加班加点的忙盐税一事,赶在节日前清点完了税收账目,中秋这一日按本朝历法,在值官员均可领三日休假,同家人团圆。 晌午,林如海同宝玉、黛玉两人用饭,席间他笑着道“今日是中秋,一会儿你们二人也去作几个谜语,晚上也一同猜谜乐一乐。” 林如海想了想又道“那猜谜可得的谜赠,若是无意准备,便让周管家去库房挑几样罕见物来。” 用完了饭,林如海独自去竹心堂消食。宝玉令茗烟拿了纸张同笔墨来,同黛玉一齐在花园里头写灯谜。 那林府园子奇石林立,时至八月半,桂子飘香。 郁郁葱葱的枝叶间绽出一点细碎、淡黄的小花苞,香气浓郁,闻之心醉。 而脚下砖瓦间则冒出一些密集细软的绿苔藓。 管理园子的丫鬟道老爷爱看这绿褥可爱的小东西,所以命下人煮了些米汤,待凉了后洒在石缝间的苔藓上,几阵雨过后,在雨水米汤的滋润下,苔藓很快生长起来。 园子正中央有一石桌,丫头们用软帕子擦去上头的浮灰后,放上笔墨,铺平纸张。 待坐下后,黛玉想了一阵似有所得,提笔在笺纸上写下第一则谜语无风荷叶动。 一旁侍候的丫鬟见黛玉写完后,取了纸张,用浆糊糊了纸张的背面,贴在备好的灯笼上。 黛玉写完谜题,又取了一截红纸注明了答案衡,放进空香囊中,扎紧囊口,亦放入摆了灯笼的木托盘内。 宝玉则写了竹林茅舍农家地,春耕缺水无心惜。同黛玉一般另在红纸上注了答案籍,放入香囊内。 两人又作了几个,皆被丫鬟们收好,待到晚上点灯时再一同摆出来。 日头渐渐西移,周管家指挥着下人开始布置祭月的场地,就设在了花园空旷处。 一行人先是搬来几案,上放有白玉瓶兰、香烛,正中央用大碗盆盛了祭祀的羊彘,两旁还有新鲜的瓜果、月饼等。 花园的石桌旁布置了灯棚,那一盏盏被贴了谜语的花灯皆悬挂在灯棚的钩子上,藏有谜底的香囊也挂在对应的花灯旁。 下也设一长长的几案,按照花灯摆放的顺序,依次放好了谜赠之物。 其中有黛玉亲手绣的扇袋、香囊等,上好的徽墨,小巧精致的古玩,亦有一些常见之物,如果品食物等。 随着天色一寸一寸暗淡下来,周管家忙得更狠了,他一边盯着厨房做菜的进度,一边让人赶紧把刚送来的菊花摆好了,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才亲自去请了府里的主子们移步花园里的亭榭,用饭赏月。 园子里灯火通明,亮若白昼,亭子四周更是装了木窗,夜风透不进来,温度倒也宜人。 亭内十分宽敞,中央摆了个大的八仙桌,桌上放置了几个小银碟,内盛有鲜果、干果、蜜饯若干。 待主子用过茶水,来一二丫鬟将果碟子撤了,后有婆子摆上四道凉菜鸡丝黄瓜、口蘑发菜等。 用了一二筷凉菜后,又有丫鬟来上热菜凤尾鱼翅、宫保野兔、八宝野鸭、绣球乾贝等,一时间桌上已经摆满了。 凤尾鱼翅原是取鱼翅配料等捏成凤尾状,依次摆入盘中,另以火腿、冬菇、蛋皮切成细丝洒于其上,最后灌入咸香清汤做成,质嫩味鲜;宫保兔肉是取上好的通脊肉,剥皮去筋用料酒、细盐腌制入味,后用干红辣椒、葱姜蒜爆炒入味;八宝野鸭的“八宝”,分别为香菇、火腿、糯米、白果、红枣、芡实、松子、鸭肫,入口有甜味,馅料软糯 周管家此时亲手捧了热好的、庄子酒窖里珍藏亲酿的桂花酒来,给林如海、宝玉黛玉三人各倒了一盏。 白玉酒盏瓷壁薄如蝉翼,琥珀色的桂花酒倒入其中甚是好看。尝之略有甜味,不辣口,带有桂花香,纯质浓厚。 周管家夸道“这酒可是庄子里的户头们亲手酿的,取自山上纯净的山泉水,又用干净的糖桂入酒,滋味好着呢。” 黛玉浅浅尝了一口,后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因她身子弱,平日里酒水之类的是不碰的,因着今日高兴才饮了一盏。 林如海先是给黛玉夹了块八宝野鸭肉,后给宝玉碟子里添了一勺绣球乾贝,他温和道“宝玉在家中都读了些什么书啊” 宝玉放下筷子道“四书是熟读了的,五经则是选了诗作为本科。林姑父可以随意考校。” 林如海听了,心下有些意外,只因四书若能随意抽段背诵,那必定是下了苦功夫的。 原先贾母寄到扬州的信中只提及宝玉有些贪玩,用功程度同他那早慧的大哥相比是天差地别,盼着探花女婿提点一二。 他遂抽了四书中的论语卫灵公篇问道“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 宝玉思考片刻,对答如流道“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林如海又抽了中庸中的句子“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 宝玉心道中庸自己最是熟了,只因看闲书时常套着其壳子,而冯紫英被打那段时日贾政查他查得紧,亲自来他房中翻他的书柜,他不得已只好将那些话本全扔了,一心一意读书熬过贾政的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 “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 四书抽过一轮,见宝玉皆答得流畅无错漏,林如海满意地笑了笑,因怕宝玉生了骄矜之心,又敲打他道“你要知道,四书仅是做文章的基础。那些下场考试的童生们哪个不是将经义背得滚瓜烂熟。” “不过你已熟背了四书,本科也同我选了一样的诗,那待你正式拜师之后,我便指点你做文章。” 宝玉点头应下。 一轮菜吃过,周管家命丫鬟撤下主子们不用的菜,又来三个婆子挨个端了橙红色的清蒸大闸蟹;三小碟兑了姜末、蒜、醋、香油的酱料;锤、钳、小银匙、签子等工具。 待大闸蟹端上了桌,净过手的丫鬟掰开蟹壳,用小锤子敲碎了,又用签字、银匙掏了蟹肉放在小碟子里。 黛玉夹了一点子蟹肉,蘸了蘸酱料放入口中,倒忆起儿时吃蟹商菊的情景来。因螃蟹性凉,她也只吃了一点,余下只饮了几杯甜酒,用了一碗羹汤。 众人用完了饭,余下的菜皆赏了这日府里侍候得力的丫鬟婆子们,用绿豆面子洗了手后,便往花园里走去,预备着祭月猜谜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入夜,月上柳梢头,皎洁的银辉洒满大地。 周管家点燃了香烛,将印了广寒宫捣药月兔的月宫符象用竹框固定了摆在香炉前,随后点燃三根礼香,交至林如海手中。 林如海上身着小独科花纹青罗皂缘,下身着赤罗皂缘,腰间悬一温润白玉并绛色沙袋,脚踩云头履,肃容敛目接过三炷香,插在香炉中。 周管家自托盘内取一青铜酒爵,斟满烈酒恭敬奉给老爷,林如海接过后将其洒在条案前的土地上,刹时烈酒浓香的弥漫,呛鼻辣喉。 林如海倒完了酒,将礼器放回几案上,借助烛光,展开身上所带的一册文卷,朗声诵道“时维戊子年仲秋兹呈斯文,祀於神灵,维伏尚飨” 礼毕,林如海用香烛点燃祝文,同月宫符象一齐放入周管家端上来的小盆中烧了。 那条案上还摆了两只憨态可掬的兔儿爷一只耳朵长长,身穿武将披风铠甲,胸戴护心镜,坐在一吊睛白额大老虎上,背上还插了两支威风凛凛的明黄色小旗;另一只骑一墨绿色麒麟,双爪合拢托一“福”字,眉眼弯弯,两颊各点一团淡粉色腮红。 因“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传统,加之宝玉姓贾又非林家人,这祭祀就不曾让他参加。林如海只取了一束香递给女儿林黛玉,让她燃香参拜。 待祭完了月后,三人便转到花灯棚子面前,那棚子上统共挂了五六盏灯,除了一面朝着墙壁,其余三面皆贴了题目。 林如海共作了两则谜语,因他巧思,又起了玩笑心,遂特用扬州本地的吴语写了,分别是“丝虽长,湿哩搓弗得个线;经虽密,干子织弗得个绢”和“冷便爱,热便怕,有子花儿,结弗得个果;有子珠儿,穿弗得个花”。 这两则谜语难倒不难,只是因着吴语的缘故,黛玉从小长在淮扬自是读之无碍,宝玉却不好说了。 宝玉取笔勾了黛玉出的谜语“日落半林中。”在其下方缀了一个“東”字。 黛玉道“不错,正是此字。”待丫鬟取出香囊内藏的红纸条展开一看,果然同宝玉的答案是一样的,遂端了灯笼下正对应的上头摆着黛玉绣的扇袋的托盘,送到宝玉跟前。 那扇袋绣得极为精致,是以缂丝作底,打籽法绣上仙鹤纹路的同春扇袋。仙鹤颈部、双足用黑线绣了,翅羽洁白以银线勾勒,头顶一点微红,栩栩如生,抚之掌下针脚细密紧致,便知刺绣人是下了极大的功夫的。 宝玉得了扇袋,极为高兴道“妹妹这扇袋绣得可真好。” 黛玉听他夸奖,心下微喜仍是克制谦虚道“不过是素日无聊,随意绣得罢了。” 一旁林如海观灯上谜语也有了答案,他拿笔在宝玉所出题目“竹林茅舍农家地,春耕缺水无心惜”下缀了一个“籍”字,得了一盒古墨。 黛玉则是毫不费力地答了林如海的两则吴语谜题,谜底盖“雨”与“雪”也。 中秋过后,因本朝盐引签发俱以“季”为单位,巡盐御史公务繁忙。林如海又素来谨慎,所有账簿皆要点过三次,确认无疑后才撰写述职奏折递送入京,交到皇帝手中。 这日,他原打算最后清点一遍盐税的账目,不料手下有一管盐引名额的小吏来报,道那名额瞧着不对,像是有人私底下倒卖官定盐引的数量。 “大人,私盐走私近日也越发猖獗了。那群人做的干净,像是熟知扬州盐政内幕的,若说无人指使,这下官是断断不会相信的。” 林如海听了禀报,暗自斟酌要如何处理。 水至清则无鱼,盐政上的事如何能没有猫腻便是那京城里的皇帝,也知道,只是不过分就略微抬抬手,放过去吧。 官盐走私是惯有的事,那些个胆大包天的盐商背后哪一个不是站着阁老尚书,年年节礼拿着不菲的冰炭孝敬。若统统打倒,牵连出背后的主子,朝中才怕是要震动了。 林如海想着,便觉得这事宛如一块烫手山芋,按理说那些阁老尚书便是倒卖私盐也该注意着度,门下的人懂分寸断断不会去动盐引,怕只怕动手的不是朝臣,而是皇上的兄弟们 当今圣上登基不过三载,太上皇尚在,根基不稳,又有两个皇弟在身旁虎视眈眈,分别为端王同怀王。盐铁乃是国家官营,敢动江南税收银子的人,怕皆存了一二分谋逆之心。 林如海越想越心惊,他虽为从二品巡盐御史,官位不低,可若掺和到皇室斗争之中,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如今朝中是一滩浑水,党派林立,只盼着龙椅上的皇帝能早做决断。 毕竟,天家无父子。李世民玄武门绞杀兄弟李建成、李元吉,逼父让位,虽铁腕惹下骂名,可贞观之治千古名君的政绩又哪是作假的 待打定主意后,林如海命手下那管盐引数额的小吏不要过分声张,免得打草惊蛇,自己则翻阅比对旧日账簿,暗中调查着税银的流向。 待他仔细查阅,又命人调了扬州所有盐商的背景出来查看,竟发现其中数名有贩卖私盐之嫌的盐商同端王的封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些税收银子多半也被端王悄悄截下,流进了自己的封地。 因太上皇尤其喜爱这个幼子,皇上又为了友爱手足的名头,对端王百般忍让,一来一去逐渐养大了他的胆子。 林如海将此事按下不表,打算等手中掌握了足够确切的证据再禀报皇上,只因若他贸然上报“端王谋逆”可能会遭其同党反咬一口,到那时他林如海成了那七国之乱里不得不被景帝腰斩于市的“晁错”,才真是冤呢。 不曾想端王一行人早已丧心病狂,埋于扬州盐税处的钉子探听到林如海这些日子不同寻常地查看了扬州所有盐商的身份背景,便猜其察觉到了端倪,又因林如海素来风高亮节,不肯收银子为他们所用,遂心中发狠定要将此人除去,扬州盐政是时候该乱起来了 他知道林如海为官勤勉,对待手下的这伙盐商也是温和有礼,从来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每季末都会同众盐商相聚于扬州一酒楼内,商谈下一季盐引分配数额,便准备下毒暗害他,若事发便推到那群盐商身上,就说是他们贩卖私盐被巡盐御史发现,这才痛下杀手。 虽然官场中人都知盐商是断断不会有那个胆子谋害朝廷命官,可等到林如海死无对证,扬州盐政大乱后,谁又会有心思去追查林如海到底丧命于谁手呢 只要做得够干净,半点证据都不会留下。 那人阴狠地笑了,计上心头,命人去准备。 这日,如往常一般,林如海与众盐商会于扬州的同春楼。 席上,一位李姓盐商亲自为林如海斟茶道“大人近些日子公务繁忙,都是为了扬州盐政一事,小人特敬大人一杯茶。” 其他人也纷纷吹捧道“有大人在,是我等的福分。” “林大人为人光风霁月,待我们这些商贾之流也素来和善,多年来得大人的关照,小人真是不胜感激。” 林如海饮了茶,便开口询问众人下一季盐引数额打算如何分配。 其中一人道“小人可提高价格,购更多的盐引数额”因贩盐乃是暴利,故众人皆同林如海说要涨份额。 唯独一人一反常态,这人姓郑,是扬州本地一小盐商。只见他两颊消瘦、眼下微青,似有些胆战心惊地开口道“大人小人下一季便不要这盐引份额了。” 郑盐商道“这几年也攒下了不少银子,因从商家中子弟不得科举的缘故,小人预备着在乡下买几亩薄田,将来也好耕读传家。” 林如海对他有印象,因这人就是那可疑名单上的。他暗道看来这人是要急流勇退,趁早于这诛九族的谋逆一事中抽身了。 于是林如海温和笑道“如此也好,读书一途,方为正道。” 众人又聊了一会,待下一季盐引数额分配有了大致的眉目才散了。林如海坐上了一顶青色小轿回府,途中起初他只觉腹腔微痛,待到了林府,额上早已满是冷汗,面白如纸。 周管家撩开轿帘瞧见林如海的脸色,唬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刚要嚷嚷,便听轿内的林如海气若游丝地吩咐道“不要外传,快扶我去书房,我要上奏。” 周管家忙小心搀了林如海出来“可是那群胆大包天的盐商害了老爷” “奸人用计,我百密一疏,还是让他得手了。你,速派人去找李姓、郑姓盐商。”林如海腹中似有刀割,痛不欲生,却仍咬牙撑了叫周管家去安排事宜“这两人是此事的关键,万不能叫奸人害了他们。” 周管家应下,当即派了可靠的人去。 至竹心堂,手刚伏在门框上,林如海便再也忍不住,喉头微腥,一口鲜血自腹腔内呕出,吐在了地上。 “老爷”周管家瞧见了心仿佛要蹦到嗓子口,他手抖着将林如海一步步搀到了书房座椅上坐下, 林如海一边咳着血,一边哆哆嗦嗦拿钥匙开了柜子门,从最深处的一叠纸中取出自己早写好的奏疏,放入宫中特制的皮匣内,又上了锁,吩咐专人道“速速递送上京,八百里加急。江南官场恐生变,让皇上早做决断。” 那人是皇帝特赐下来的侍卫,让林如海养在府中,遇重大事件可直接上奏折,并且奏折不经过内奏事处,直达御前,除了林如海同皇帝,不会有第三个人经手。 待做完了心头大事,林如海又咳了一口血,只觉身上力气都用尽了,整个人昏厥在书桌上。 周管事早命人去后院喊了自家小姐林黛玉过来,想着老爷咳血,府中没有主事的,一咬牙把贾宝玉也喊了过来。 林黛玉听了消息,步履匆匆地赶至竹心堂,见那地上刺目的一滩鲜血,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好似五雷轰顶一般,她颤抖着,小心迈入竹心堂内,便瞧见林如海昏厥在书桌上的身影。 宛如心要被撕裂一般,黛玉泣道“爹爹” 周管家正同书童小心地将林如海抬至书房内的软塌上躺下,此时宝玉也来了,他瞧见地上的鲜血便知大事不好,只是林如海位高权重,平常人轻易害不得。 虽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大事,宝玉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务之急是赶快找一个可靠的大夫来给林姑父看看。 他思量片刻,便对底下的小厮道“快去请城里医术精湛,同府内交好嘴又严的大夫来,事先同那人说要在府内待几日,让他备齐了东西速来,银子是不用担心的” 周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哭丧着脸道“正是如此,小人一时着急竟忘了。” 宝玉看见黛玉似要哭昏过去一般的瘦弱身影,安慰她道“林妹妹,你切勿哭伤了身子,姑父吉人天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扶着黛玉的双肩,认真盯着她的双眼道“林姑父定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如今大夫还不曾到,最为要紧的是得让姑父把今日吃的东西吐出来,免得那毒深入腹脏。” 黛玉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泪水似决堤的江水,滚滚不绝。她只觉满心哀惶,失去父亲的恐惧如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心,直叫她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她听了宝玉的话竟得了些力量,整个人也便如有了主心骨的支撑一般,强撑着开始操持起府内的事来。 她先叫丫鬟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命人给林如海换了身宽松的衣服,盖上被子免得着凉,又叫人用煮沸的水烫了筷子,按压舌根,给林如海催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林如海被下人自榻上搀扶起,用煮干净的筷子压住舌根催吐,他虽昏厥却还有些意识,强挣扎着把胃袋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黛玉望着那银盆里若隐若现的乌黑血块,又想起父亲平日里就不怎么好的身体,当即红了眼眶恨道“这是哪个丧尽天良的” 周管家喂了一盏茶给林如海漱口,又小心翼翼扶了老爷躺下。 那林府的下人恨不得自己立刻长出翅膀,牵了马厩里的马就一蹬而上,马鞭咻咻,整个人紧紧伏在马背上,风驰电掣,眨眼间便策马奔出了好远。 待他终于瞧见了回春堂的铺子,忙用力一拉缰绳,整个人如同从马匹上滚下来一般,一踏进药房便拉住了其中一个头发花白,正在收拾药材的老头的手,道“白大夫,不得了了,您快随我去看看。” 那老头带着一副西洋小圆镜,一头银发梳理地整整白白,脑袋后还用布带扎了一个小髻,一身浅色直缀虽洗得发白却很是干净。 他打量着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伙计,认出是林府的下人,朝周围张望了一眼确定无人盯着后,将那小厮拉近内间一处安静地方问“何事如此着急,你仔细道来。” 那小厮睁着赤目咬牙切齿道“我家老爷被奸人暗害了如今,吐血不止” 那白大夫听了也不再废话,取了自己惯常用的物件,又包了些止血通气的药材同那吊命的老参便匆匆随那小厮走了。 至竹心堂,白大夫托着林如海的手腕,把了片刻脉后皱着眉头道“脉绝不至、乍疏乍数。” 他起身,摸着胡须,对宝玉道“林老爷体内毒虽已排出大半,但仍有少量积于肺腑之中。”沉吟片刻,终于如实坦白道“又因这毒格外性烈,故老爷的脉象极为凶险。” 宝玉焦急地问道“可有解救的法子” 坐在屏风后的黛玉也屏住呼吸等待着,她双手紧握于胸前,指甲几近抠破手心,睁着一双眼一刻也不敢眨地盯着白大夫,期盼着能从他的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 白大夫叹了一口气“小老儿唯有施针,再配以老参,才能堪堪吊住林老爷的性命。只是能否撑过,还要看天命啊。” 林黛玉一听,顿时呆住了,双目酸涩生疼,心里头空洞洞的,这月的天竟冷得似那寒冬腊月,要把她整个人冻住了。 眼前仿佛一片黑,身子摇摇晃晃不自觉的朝旁一倒,幸好被身边侍候的婆子眼疾手快地扶住。 那婆子扶住她低声道“姑娘,您可要撑住啊。” 黛玉呆呆地应了一声,抬手缓缓抚上湿漉漉的脸颊,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白大夫给林如海扎完针后,开了药方道“林老爷如今气血亏空,那毒又是极为伤身的。你们速取了百年老参二两,研为粗末后加五颗大枣,用水煎了给你们老爷服下。” 周管家听了忙不迭点头,加之煎药重任又不敢托付于他人,忙亲自跑到库房开了柜子取药材来煎。 白大夫瞧见贾宝玉青白略带憔悴的脸,安慰道“林老爷定是吉人天相,小老儿也会勉力诊治的。” 宝玉拱手道“那就多谢白大夫了。” 待送了白大夫去府上的客房,宝玉转到屏风后面去瞧黛玉,见她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模样,低声道“林妹妹。” 黛玉原在出神,闻声怔怔地抬了头,见是宝玉,刚止住的眼泪便似滚珠一般淌了下来。她哀声泣道“宝玉。” 宝玉咬牙道“你莫要担心,万事有我在呢。” 待周管家煎了药送来,黛玉亲自端药碗坐到榻前,一勺一勺喂林如海服下,众人又守了一会儿,天色昏暗,入夜时分,林如海才悠悠转醒。 林如海醒来后看见守在床榻旁的周管家,咳嗽了几声,缓缓问道“我要你找的那几个人如何了” 周管家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抹着眼泪羞愧道“是小的没用。去寻时,那李盐商已吊死在家中,郑盐商也不知所踪。回春楼丢了一个伙计,后来发现被砍死在城外,都传是匪徒做的,尸体被抛在乱葬岗上。” 林如海不曾意外,只是稍带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喃喃道“还是我太过心软了啊。” “待我归去”林如海顿了顿,接着道“若有人来打听,千万要说是我身体不好,病重而亡。不可提及盐商等人,扬州的盐政不能乱。” 黛玉听了哭道“爹爹何苦说这不吉利的话难道您也要撇女儿而去吗” 林如海闻言也湿润了眼眶,他颤抖着声喊道“玉儿,为父”不曾说完,林如海又咳了几声,黛玉忙端了茶来让其服下,又给林如海顺了顺胸口的气。 “玉儿,无论如何,为父都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林如海的精力渐有所不济,他虽熬着想要多说一会话,却仍不自觉闭目昏了过去。 第二日下午,林如海醒过来后又服了一碗药,许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叫丫鬟在自己身后垫了一个软枕,强撑着坐起身来。又让周管家把库房账本取来,一册一册叫黛玉看了。 他道“我们家在姑苏有一座五进的老宅子,田产也多在姑苏,由族中之人看着,约莫百来顷。扬州有五间铺子,姑苏两间,京城里头三间,那是你母亲的陪嫁,皆由可靠之人看管着。” “乡下的田庄一共十个,其中两个是温泉庄子,其余不过种些瓜果蔬菜供应府上,或是经营着鱼塘,平日里送些鲜鱼螃蟹,那几个庄头都是老实的,有你周叔看着。” “你母亲的嫁妆,我仍叫人锁在库房里,平日里勤叫人打扫,那些个家具都是好的。你翻开那丙字头的账本,那里头就记着你母亲的嫁妆。” 黛玉闻言含泪翻看,只见上头清清楚楚地记录着黄花梨雕花千工床一张、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一张、黄花梨嵌云石五屏风罗汉床一张掐丝珐琅太平有象挂灯一对、紫檀雕花屏峰铜镜台一件。 从大件千工床、条案琴桌、穿衣镜木箱木匣,到小件挂灯、铜镜、花卉盘福海碗,甚至是珍贵的古董字画皆应有尽有。 当日贾母给爱女贾敏准备嫁妆之时,应是费了极大的苦心,她是真切盼着自己的女儿能在林家过得很好。 林如海道“趁我还在,这几日你把账本细细看了,以后这家就交到你手里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也怪我,叫你没个兄弟扶持。按本朝律例,绝户之家,未出嫁女仅可得到遗产的四分之一,你母亲的嫁妆你全数拿着,家中那些孤本古玩字画之类的清贵物件,也拿了去。” 黛玉听林如海宛如交代后事一般的话,用手帕擦了眼泪抽噎着继续听了下去。 林如海温和地笑了,对女儿道“玉儿,哭什么呢。这几日你要好好看账本,日后我让周管家跟在你身边,帮你管着商铺同庄子的事。” “让我想想还少了什么”林如海思考了片刻便对黛玉道“玉儿,你去把宝玉叫来,我有话同他说。” 待宝玉来了,林如海让其靠自己榻前坐下,遗憾道“此番老太太送你来扬州,本是指望着我能指点一二你的功课,不曾想” 他话题一转道“如今我是不中用了,心里头记挂着的唯有我那唯一的女儿。”林如海在黛玉面前仍装着平淡,叫她不至于太过于担心,但是对着宝玉却是悄然红了眼眶。 “她自小身子不好,常常吃药,又是个敏感多想的。我只盼着她这一辈子能平安顺遂就好,往后,就要托老太太代为照料了。” 贾宝玉也是落了泪“姑父还是顾念着自己的身子,那白大夫也说姑父若能撑过去,便大好了,如何说这样的话呢。不如放宽了心,将养着,许是明天再吃一剂药,那病根便除了。” 林如海淡然一笑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如今不过是提前为往后打算罢了。” 姑侄俩又说了一会话,林如海有些疲倦,便又昏睡过去。 白大夫又给林如海把了把脉,他不愿隐瞒,还是照实道“林老爷的脉象越发凶险了,怕是熬不过今晚” 黛玉听了,不慎打翻了手上的茶盏,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只低下了头,一朵朵水渍晕染开了衣襟上的花纹。 入夜,林如海梦中只觉昏昏沉沉,挣扎着睁开了眼,瞧见宝玉同黛玉守在床前,两人都睡着了。 宝玉是手搭在床沿上,微微扯住了林如海的袖子,而黛玉则是支着头靠在案几上,眉头若蹙。 他想张开嘴说些什么,却觉得嗓子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扼住一般,饶是费尽心力,仍吐不出一个字。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柜子上点的灯,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微响。于这万籁无声中,林如海敏锐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沉闷声响,如同有条锁链拖在地上一般。 他侧头朝门外看去,发现不知何时那门竟然开了,清冷的月光撒了一地,不时有风吹进屋来,帘幡浮动。 渐渐的,有两道身影飘了进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 那白无常戴了顶高帽,口中拖了条血淋淋的长舌;那黑无常则是面容凶悍,手里头拿了一串铁链。 林如海原是道看来自己阳寿尽了,这鬼差来阳间拘魂了。 却见二鬼差持牌提索,在门口徘徊,迟迟没有进来,他十分疑惑。 “这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如何在这”那白无常吸溜了一下舌头,有些口齿不清地问。 黑无常接口道“前些日子不是说他下凡历劫了吗,许是投生到了扬州城里。” 白无常摊手,手心中现出一本簿册,他翻了几页后道“这可跟上头写得不一样啊。” 林如海听着这两鬼差的话,只觉得云里雾里,神瑛侍者是谁历劫又为何物他如今不能动弹,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身上如同有千斤之重,魂魄轻易不得离体。 黑无常想了片刻也没得出个结论,此时远处传来“咚咚咚咚”的打更声,又听那打更人穿梭于扬州城的大小街巷之中,拖长了调子悠悠地喊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那黑无常道“这些神仙的事左右也不是我等能管的,还是速勾了魂回地府交差吧。”说完他右手卷了铁链,想要施法去勾林如海的魂魄,只是不知怎的,那铁链竟无论如何都近不得林如海身。 白无常道“你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瞧见不曾,那老头的袖子口被神瑛侍者拽着呢。”他酸道“这做神仙的就是有造化,便是下凡历了劫也有大功德护身。” 眼看文书上写的时辰快到了,而两鬼差又不敢凑到贾宝玉身边去勾人,只得无奈地在门外徘徊,黑无常一边踱步一边抱怨道“这可如何是好,过了时辰可就误大事了。” 白无常却道“不过是一凡人的性命,如何误大事了就当我俩卖那神瑛侍者一个面子,我瞧着那簿册像是改了,既改了,那警幻说的一番话便也做不得数了。” 两鬼差又闲聊了一会儿,待天渐渐明了,才隐在浓雾中退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这日天蒙蒙亮,凉风吹拂起青色的绡帐,一缕袅袅暗香自炉中升起。雨声淅沥,轻叩着朱色的雕花窗棂。 林如海躺在床上,只觉朦朦胧胧、浑浑噩噩,似是不小心窥见了仙家的法门,如今陷在迷津里头,出不来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他病中听有一沙哑喉咙,颠来倒去不住地唱着这几句,竟听得分明,听得真切。 林如海于梦中睁眼,惊觉四周竟是一片幽绿水沼,浮萍点点,而他双足深陷泥潭,水深齐腰。 抬头见一石桥,一跛足道人正拄着竹杖从桥上走过,林如海朝他喊道“道人留步” 那人闻言停下脚步向桥下水沼中眺望,见林如海深陷其中,笑道“施主如何在此处”他递出手中竹杖示意林如海握住,将其拉了上来。 跛足道人又道“此乃迷津,无边无际,若今日施主不曾遇我,定要迷失在此地。” 林如海擦了擦额头的薄汗道“实在是多谢道人施以援手,只是眼下我应如何出去呢” 跛足道人答“施主莫要担忧。”说完,他抬手搭上林如海右肩,轻轻用力,林如海便好似被一无形之风卷起,冲破无数道雾障,重归清明。 黛玉同宝玉这几日皆守着林如海,今早又请白大夫看了,白大夫道“万幸,林老爷熬过了昨晚的凶险。” “周爷爷,外头有个瘸子道人赖着不走,要进府来呢。”看门的小厮走进来,在周管家耳边悄声道。 周管家听了却有些拿不定主意,因林府原是不信这些走上门来强要化缘,或是胡言乱语的野僧道,只是如今林如海昏迷不醒,他慌乱之下也起了病急乱投医的心思。 只见他进房内禀了黛玉同宝玉道“门外头有个游方道人,姑娘瞧着可要将他请进来” 黛玉道“什么道人” 周管家道“是一着麻屣鹑衣的跛足之人,听门人道其虽瞧着疯疯癫癫,可却一口咬定家宅将倾,要进来医治呢。” 黛玉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便请他进来瞧一瞧吧。” 得了主子的令,那看门的小厮遂将跛足道人请了进来,只见那人虽腿瘸却走得十分稳健,两鬓发须沾染泥水、缠绕成块,一双眼似明星、内含宝光,神秘异常。 跛足道人进了屋,黛玉避退到屏风之后,榻前唯有宝玉站着,那道人绕到宝玉跟前,指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美玉,疯疯癫癫道“大荒山无稽崖一别,已是十几载,不知故人可是否安好” 宝玉后退一步道“将道人请进府内原是指望着您能施展一二神通救人呢,如何说这等没头脑的话。” 那跛足道人也不恼,他道“神瑛侍者风采依旧啊。” 不待宝玉回答,他便踱步移至林如海跟前,查看了一番道“若要病除,倒也不能,只是需要一物。” 宝玉问“何物” 跛足道人答“无根水。” 周管家原是以为这穿的破破烂烂的道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不曾想他只轻轻巧巧说了三个字,遂恼怒道“你这道人胡说什么,我活了四五十载,还不曾听说过什么病喝水就能好的。” “你定是那等坑蒙拐骗之徒,待我寻了人,将你乱棍打出” 跛足道人不慌不忙,只淡定看着宝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宝玉抬手制止住了周管家,问道“何为无根水” “非井中,非河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也。”门外微雨瑟瑟,滴滴相串成珠,打湿青墙砖,落入一池潭水中,激起一圈涟漪。 贾宝玉似有所感,跛足道人也笑着指了指窗外。 待下人用钵接了一碗雨水来,递到跛足道人手上,他作法撒了几滴在林如海面上,一边洒一边道“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施主,沉疴顿愈大梦归,还是速速醒来罢。” 待作完了法,跛足道人亦不顾林府众人挽留之意,一人一钵,竹杖芒鞋,缥缈远逝尔。 这日晌午,林如海终于悠悠转醒,已略微能用些薄粥清水,亦能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几步,白大夫诊了脉象也啧啧称奇,道是林老爷吉人自有天相,神佛庇佑之,仍叫好生将养着。 京城内,皇帝正在拆阅林如海自扬州八百里加急送上来的密信。 只见其上写道“臣林如海跪奏,为扬州盐政税银事,仰祈圣鉴事” 殿内侍候的太监只偷偷瞧见皇帝的眉头越皱越紧,不待读完那本黄缎白折便猛地将其合起扔在桌子上,手撑着头不住地按压太阳穴,敛躁静心,看得出是濒临暴怒的边缘,却仍是强忍了下来。 过了许久,只听皇帝深吸一口气,似是极疲惫地吩咐道“去把,太平门执行禁卫总领于承望给朕叫过来。” 待内侍领命而去,皇帝摩弄着手中一上绘有山石花卉纹的斗彩三秋杯暗道原是想要做那万古流芳的孝悌仁义之人,如今,却不得不做一回唐太宗了。 那禁卫总领于承望乃是太上皇的心腹,负责守卫进出内廷必经之路的太平门。这几年太上皇逐渐放权,皇帝又为了仁孝的名声,平时因避嫌甚少与其交往。 于承望接到皇帝的口谕也甚为惊讶,他为人聪明,素来明哲保身,不掺和端王怀王同皇帝的斗争中。 他原想着,只要这几年小心翼翼,不行差踏错,待日后太上皇殡天,他虽不能更进一步,但天子看在他老实忠君的份上也会饶他性命。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于承望跟在内侍后面,走至殿内恭敬跪下行礼。 上首的皇帝也不急着叫平身,他淡淡开口道“爱卿可知,何谓良禽择木而栖” 于承望跪在地上,听到这短短八个字,背上便嗖地冒出冷汗,他伏在地上,颤抖着开口道“臣” 皇上又道“爱卿甚得朕心,有承望为朕守卫太平门,朕夜可安枕也。”他拍拍手,自殿外进来一溜小太监,每人手上端一红木托盘,内放各种奇珍之物。 殿内的太监掐尖了嗓子道“保准叫皇城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陛下对于总领的恩宠。” 那太监缓步走至于承望身前,蹲下来,呲一口白牙,意味深长地道“于总领,还不谢恩” 阳光自绮窗照进殿内,拉得人影子狭长。于承望跪在冰冷的玉砖上,只觉身上的官服要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额头冷汗泠泠,他不住地吞咽唾沫却还是觉得嗓子干哑得生疼。 偶嗅得一丝腥气,却是自己不自觉将舌尖咬破,顿时吞了一大口鲜血,偏生上头的帝王仍是笑意吟吟,于承望苦笑这君恩太重,直叫人冷到骨子里。 他俯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道“臣叩谢圣恩。” 皇帝闻言,示意阶下的大太监亲手将于承望扶了起来,待屏退左右,殿内只剩君臣二人。皇帝取出自己早已拟好的圣旨,将其扔至于承望脚下。 他道“朕闻端王、怀王意图谋反逼宫,实在痛心不已。” 于承望僵硬着手,俯身捡起那明黄色镶有黑犀牛角轴的圣旨,缓缓展开,两端银色巨龙翻飞,只是上头的话却叫他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届时,朕当登城楼盼爱卿能镇守宫门,将逆贼就地革杀。” 入夜,端王府内。 端王手指轻叩木桌,对怀王道“江南盐税一事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门下奴才蠢笨,竟动了那巡盐御史林如海的性命。” 怀王安慰道“皇兄不必多虑,左右那林如海并不能为我等所用,杀了倒也无妨。” 端王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今日有些心神不宁,他道“本王只是担忧此事走漏风声。” 怀王亲自倒了一杯茶安慰道“内奏事处亦有我们的人,若那林如海临死前上奏,扣下就是了。只要皇兄占着父皇的恩宠不愁大事不成。” “只盼如你所说。”端王抿了一口茶缓缓道。 “那等贱婢之子,如何堪配为人君。” 端王乃是太上皇宠妃豫妃之子,而当今皇上不过是一宫婢所生,若论身份尊贵,可谓天差地别。待太上皇年纪渐大,处理政务精力亦有所不济,便动了退位的念头,可选谁为太子,真叫他为难。 后来一番考验相看,还是觉得皇九子虽身份低微,为人却孝悌仁爱,平日里从不结党营私,笼络朝中官员,处理六部事物亦有几分手段,有明君之相,遂立其为太子,又做主给他娶了阁老之女,巩固太子的地位。 只是,太上皇虽退位三年,却仍然抓着朝中大部分事宜,皇帝处理政事皆先问过太上皇的意见再进行决策,诸臣也皆是先望太上皇意再遵皇帝的诏书。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却不料府内一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说“不好了,王爷,宫里的夏公公派人传信说皇上告了王爷您谋逆” 怀王一拍桌子当机立断道“皇兄,此定是那昏君的奸计,我等当立即进宫向父皇解释。” 端王心下慌乱,他道“可父皇会相信” 怀王镇定道“他只怕无证据才敢诈一诈皇兄,若有证据,早就命那宫廷禁军捆了我俩,压入大牢了。” 他扯住端王的手道“皇兄,我们只需让父王相信我们的清白,还可借此告那昏君残害手足之罪。” 端王闻言点了点头,内心安定不少,兄弟两人合计一番,为了以防万一,又点齐私兵一百,火速策马朝宫门奔去。 至太平门,灯火通明,两人瞧见了正在巡逻的执行禁卫总领于承望,心下稍安,又因他是太上皇的心腹,遂上前打探道“于总领可知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不曾” 那于承望只冷硬道“属下不知,还请二位王爷下马。”他望了望端怀二王身后跟着的百名私兵道“二位王爷这是何意” 怀王下马笑着道“不过是府卫罢了,于总领莫要担心,本王是知道宫中的规律的。”说完,他命身后的私兵往后退了十丈有余,又卸下了身上佩剑匕首等尖锐物,端王亦是如此。 二人踏入太平门,只觉除了城头黑黝黝一片叫人望不清外,今夜宫道中的灯火竟格外明亮。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却听于承望大声喝道“关宫门”刹时身后两扇厚重的朱门便被两侧军士重重阖上。 端王转过身,望着于承望骑在马上逆光而来的身影,目眦欲裂厉声道“于承望你这狗奴才想要做什么” 却见于承望自胸口衣衫夹层处掏出一卷明黄圣旨,展开念道“悉闻端、怀二王意欲谋反格杀勿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端王闻圣旨上“格杀勿论”四个字,已是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又见于承望一副甘为狗皇帝马前卒的样子,哪里会不知道他已被天子收买了呢 他只恨自己没能提前察觉到那夏公公的谎言,百余名府卫俱被关在宫门外,而宫门内则是十余名骑在马上,身穿环锁铠、腰挂长刀,杀气凛凛的天子禁军。 如今宫道两侧大门一关,他同怀王两人俱成了那瓮中被捉的鳖。 端王小心后退着,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宫门外的府卫能够冲开大门,为他二人挣得一线生机。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明白了对方所想。 怀王抬起头色厉内茬道“于承望,你可对得起父皇的信任” 端王亦是手指向马背上的于承望,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于承望,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莫等做下错事日后进到了大牢里,才发现跟错了主子” 于承望内心十分煎熬,太上皇日渐多疑,若是瞧见皇上对他恩宠有加,定会怀疑他的忠心;可若是为皇上卖命,今日他甘为天子手中剑,替他除去端、怀二王,明日被御史口诛笔伐、推上断头台的就是他自己。 兔死狗烹,皇家争权夺位诸事本就极为隐秘,走与不走这条路从来都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于承望内心暗叹一口气,如今只盼皇上看在自己为他出生入死的份上,保住自己的家小了。 太平门外,一众府卫见宫门“轰”地关紧,一时间呆愣住了,还是听见门内传来端王的厉喝才反应过来,一个个喊着“誓死保护王爷”,纷纷冲向那道巍峨高大的宫门。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一片漆黑昏暗的城楼上突然亮起一束束火把,那城头藏匿的竟是密密麻麻百余名蓄势以待、持箭在弦的弓箭手,他们统一穿紧身黑色劲装,又屏住呼吸,不露丝毫响动,若无火光,真叫人无处察觉。 密集的箭矢自上方呼啸而来,端怀二王的府卫只着轻便软甲,更无盾牌,只能手持长剑御敌,却收效甚微,于尖锐、密集的箭雨中均叫人扎成了刺猬,成了血葫芦。 一府卫身中数箭却顽强前行,鲜血自口中涌出,同僚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终于他的膝弯处亦被射中,他随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腹部的箭矢顺势深深扎入体内,剧痛异常,可他仍是顽强地攀爬着,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壤。 见城楼下府卫倒下大半,唯有几个伤势沉重的仍在负隅顽抗,禁军中分出一小队持勾爪,顺绳索滑下城墙去收割其余苟延残喘的逆贼。 那中箭的府卫趴在地上“嗬嗬”地喘气,一禁军首领蹲下身来提起他的头,笑道“这倒是个忠心的,可惜跟错了主子。”说罢,手起刀落,给了那人一个痛快,鲜血亦溅了自己一身。 皇帝站于城楼上望着这一切,底下是尸横遍野,浓郁的血腥气顺着风冲进他的鼻端,他却并无胜利的狂喜。 他蓦地想起幼年时吃过的米糠饭,栖身宫殿的潮湿阴冷,同母妃惶恐的面庞。 下方的端王怀王早已是砧板上的肉,左逃右窜、十分狼狈。于承望还是过于犹豫,每当策马靠近之时却仍是不敢下手,才让二人逃了一遭又一遭。 皇帝啧了一声,终于息了收于承望为己用的心思,抬手取过一旁亲兵奉上的弓箭。缓缓拉开弓弦,对准怀王的头颅,手松,一箭毙命。 于承望见状愣住了。 此刻宫门外的府卫早被屠杀地一干二净,端王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无回天之力,他亲眼目睹怀王死在自己眼前,那穿头而过的箭矢甚至堪堪扎中自己,因疲于逃命多时,此刻终于彻底崩溃了。 他癫狂道“成王败寇今日我棋差一招,不甚落入你手,是我运道不好,要杀要剐皆悉听尊便” “但是狗皇帝,父皇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你坐得稳这个位子吗朝中的那些暗怀鬼胎的大臣眼中又何曾有过皇上这两个字” 端王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如今只想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皇帝一步步走下城楼,十余名禁军纷纷朝皇帝行礼。皇帝对端王的辱骂充耳不闻,他只对于承望道“爱卿,可愿做朕手中的剑” 这话的意思是让于承望亲自结果端王,从此彻底归入保皇一派,打上皇帝心腹的烙印,于太上皇而言,他则是背叛的无耻小人。 于承望咽了口唾沫,紧张道“端王带兵入宫意图刺杀皇上,其罪当诛。可是端王毕竟是” “为了陛下的声名着想,臣认为应该先压入大牢,让刑部按律审判。” 皇帝悠悠地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朕早已不求什么好名声了。”说罢挥手让身后的兵士上前摁住端王,候在一旁的太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绫缠上端王的脖颈,随后一左一右缓缓用力勒紧。 端王青筋暴起,眼珠外凸,挣扎了片刻最终没了声息。 临死前,皇上问端王可知自己错在何处而端王只嗬嗬地发出气音,指甲深深地抠进身下的泥土,却再也说不了话了。 不一会儿,几十名内侍拿了扫把、水桶等物前来打扫宫道,那些血污用水一冲,再用刷子刷净砖石间的缝隙,便再也看不出此地曾发生过何等惨剧了。 事后,皇帝用木匣子装了端王同怀王的头颅,打算亲自呈给太上皇。 此时距离那场可笑的宫变,不过堪堪过去了半个时辰,又因太平门同太上皇寝殿相隔十分遥远,兼之现场封锁严密,待端怀王身死,太上皇竟也没得一丝消息。 入殿内,太上皇早已用完了饭,如今在欣赏宫中乐坊新排练的歌舞。 只见那舞姬体态削瘦、腰骨纤细,头梳双环望仙髻,身着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在水晶盘上旋转飘飞,似是仿汉代赵飞燕之舞姿。 太上皇斜靠在软塌上,看得目不转睛,手指更是置于膝上不住地敲打着节拍,见皇帝来了也不曾让那娇媚可人的舞姬停下,只懒懒道“皇儿有何事啊” 皇上仍是谦卑恭敬地行了礼,他亲自递上两个匣子,道“原是有一事想要向父皇禀报,只是父皇看了木匣子便知晓了。” 贴身服侍的太监小心接过匣子,摆在了太上皇面前的条案上,那匣子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太上皇心中顿时有一丝不祥之感。 只是他这儿子素来对他言听计从,他只当自己多虑了,毫不设防地打开了其中一个入眼竟是端王那灰白僵硬的头颅。 阶下孝顺仁义的皇帝还在平静地解释道,两位皇弟意图谋逆,刺杀父皇,但父皇无需担心,这等乱臣贼子已被他当场革杀。 太上皇张着嘴,只觉熊熊怒火“轰”地冲上头顶,他抬起颤抖的手指着他这个好儿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他说着,突然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喘不过气来一般,口水不自觉地自嘴角淌下。 直至昏死过去,他都不曾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太上皇手中的木匣子滑落在地,端王的头颅也咕噜噜滚出,殿内表演的舞姬、弹奏的乐者皆尖叫出声、四处逃窜,最后被太监一个个捂住嘴拖了下去。 一片混乱中皇帝淡定道“传太医来为父皇诊治。” 半夜被禁军从太医院提进太上皇的寝宫,那太医如一只畏畏缩缩的鹌鹑一般,双眼不敢丝毫乱瞟。 他战战兢兢为床榻上昏迷的太上皇诊了脉,只觉自己的小命今天要交代在这里,遂心一横跪在地上如实道“太上皇恐是中风之状。” 皇帝听了却不曾动怒,反而是好奇地问道“中风之状如何” 太医汗如雨下,迟疑了一会儿道“据医书上记载,这中风之人皆突然昏仆,待醒来后可能会半身不遂,口舌歪斜不能语。” 皇帝也不意外,更无悲痛之状,只问道“父皇何时能醒” 太医抬起头,试探说道“微臣可用金针之法” 待得到皇帝同意后,太医取出金针小心刺入太上皇的人中穴,提插捻转,后又脱下太上皇的鞋袜,以同样的手法刺入其脚底的涌泉穴。 施针毕,太上皇果然悠悠转醒,虽然身体时有抽搐,现下只能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利索。 “你逆子” 皇帝原先坐在床榻边,闻言一挥袍袖站起身,施施然道“父皇还是好好养病吧,朝廷事物自有朕来处理。” 随后又吩咐殿内新换上的一批太监好生照料父皇,实则是变相软禁,而太上皇只能怒目而视。 临走时,皇帝又道“今晚一番成事,还多亏了父皇的心腹于承望啊。” 第二日朝会,众臣皆意外朝堂之上不见端、怀二王的身影,便听金銮宝座上的皇帝状似悲痛地宣布道“昨夜父皇惊闻两位皇弟逼宫谋逆之举,十分痛心,不幸中风。幸得于统领拼死护卫,逆贼俱已伏诛。” 说到动情处,皇帝也几近落泪,他道“朕素来待二位皇弟友爱宽和,不料二人狼子野心,劣性难改,朕实在是痛心之至” 阶下的众臣闻言俱跪下请求皇帝保重身体,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这短短一日,皇上竟接连扳倒端、怀二王同太上皇。 某些同端、怀二王有首尾的大臣此刻也唬破了胆子,抖如筛糠,只觉吾命休矣,内心戚戚然。不料皇帝事后竟不曾追究,只杀掉了二人身后的血脉,其余相关人士俱放回亲族。 除了处理端、怀二王谋逆之事,皇帝又火速整顿江南官场,罢黜数名官员,重点褒奖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还给其赐了太医。 拜帝王铁血手腕所赐,宣旨之时,朝堂内众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一人敢反驳。 底下听旨的众臣中,唯有一人同旁人所想的不同,此人便是时任内阁首辅的刘砀。 刘首辅富于权术,又擅长见风使舵,一手马屁拍得那是出神入化,靠着太上皇的宠爱才一路从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做到一朝首辅。 如今他门生无数,权倾朝野,满朝上下,竟无一人敢同他对着干,又因从无大过错,便是皇帝也轻易贬不得。 他心下暗道太上皇也好,端怀二王也好,新皇也罢,俱是那明日黄花,唯他这个首辅于上下一片弹劾声中巍然不动,长长久久。这上头的主子,他竟一个也不放在眼里,只忙着专心搂钱,朝政上也只随意糊弄一二,得了个“刘棉花”的诨号。 下朝后,贾政一脸忧色,也不顾同僚凑上前来想要攀谈的意思,急忙回府去见了贾母。 贾母正在同王夫人、凤姐儿说话,见贾政步履匆匆、面色沉重也知出了不小的事,便屏退其余众人,悄声问贾政道“如何” 贾政落了座,喝了一口茶道“端怀二王竟是死了,太上皇也中了风,如今将养着不叫人见呢。” 贾母叹了一口气,心想还是如今的新皇技高一筹啊,如此,她不由得开始担心起身处后宫的贾元春来,只因元春入选宫中,也是看在了太上皇的面子上,如今,这层关系倒成了催命符了,实在是世事难料。 贾政还在一旁道“幸好我们家平时同那端王、怀王没有交集,若是卷进这等事,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贾母抬眼淡淡道“你怎知没有” 贾政一下子卡了壳,结结巴巴道“母亲的意思是” 贾母却不曾明说,只是吩咐道“往后叫底下的人多注意着些,我们家虽是勋贵之后,却也是知礼懂法的,如今朝政俱归皇上一人之手,莫叫旁人抓了把柄。” “我那女婿是个好的,往后勤些走动,至于旁的便离远些吧。” 贾母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今,我的话是不中用了。” 贾政惶恐道“母亲如何说这样的话” 贾母道“内宅的事你不用操心,自有我来替你打理,你管好外头的事便行。我只是瞧着,如今也算是是多事之秋,往后有些事是做不得了,只怕某些人不长眼还往那死路上撞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虽同儿子贾政提过往后自家行事要小心谨慎之类的话,这几日贾母想着还是应该敲打一二府中的女眷,生怕她们觉着自家富贵顶天了,什么脏的臭的差事都往身上揽。 贾母虽不再直接管府中的事,可内院外院几处掌事的婆子也都是旧日里服侍过她的人,加之贾母在府内本就地位超然,一众人仍是对她忠心不二,问起话来也是如实交代,没有半点欺瞒。 “你说,凤丫头拿丫鬟们的月钱银子去放债”贾母坐在上头,神色瞧不清楚。 那婆子跪在地上,只因贾母难得管事,她原是打算趁机抹黑那“巡海夜叉”,但听贾母口气淡淡便有些胆怯了。 鸳鸯瞧贾母神色有些倦了,忙对地上的婆子道“还有何事,你一通报来。” 那婆子嗫嚅了几下,终是一咬牙道“前些月听来旺媳妇醉酒后说的说是琏二奶奶拿爷们的帖子替人揽诉状,得了几千两银子呢。” 闻言便是贾母也有些震惊了,她原想着凤姐儿处在管家的位置上,最为难做,便是拿月钱银子放债也是小事,往后不要再做就是了,不曾想她竟如此大胆。 贾母拍桌子厉声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快说” 婆子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上,颤颤道“赖大总管贪墨府中的银两,府里头好些小主子都叫他爷爷呢。” 一旁的鸳鸯听了啐道“他是你哪门子的爷爷” “还有就是外院侍候的钱婆子瞧着二太太似是不喜林姑娘,那些下人也使劲作践呢。” 贾母气得狠了,她原以为府中一派和谐、欣欣向荣,不曾想内里头竟然烂成这个样子。真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婆子其实也有些私心,见贾母动怒便有些暗喜。只因赖大一家从上到下把荣国府把持地牢牢的,半点也不叫旁人沾手。 婆子心道他不就仗着有个服侍过老主子、有脸面的娘吗,瞧那一家子抖成了什么样。 贾母虽是气急了,却晓得此事要徐徐图之,一件件去做,方能妥帖。遂遣了婆子下去,让她继续看着,又道她此番有功,以后定赏她儿子一个好差事。 鸳鸯给贾母倒了杯茶,又给贾母顺了顺气,她道“老祖宗别气坏了身子。” 贾母饮了茶,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这府中的人是一个个都要翻了天了。” 这日用了午饭后,贾母便让人把王夫人同凤姐儿留了下来。 内室,贾母一人坐在榻上,光线有些昏暗,前头不时传来迎探惜春等人的欢声笑语,衬的里头有些寂寥。 王夫人瞧着十分淡定从容地落了座,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石青江绸灰鼠皮褂,腕子上戴一沉香佛珠,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倒是凤姐儿有些惴惴不安,因鸳鸯来传话时,面上并无笑意,只道老太太这几日心情不好,要同两位奶奶说点子事呢。 凤姐儿虽颇得贾母青眼,平日里管家也是管得妥妥帖帖,可她自己也知道,没个一儿半女傍身,她在贾府终究立根不稳。 更不用提底下那些被她镇着的婆子丫鬟们背地里是怎么咒她的了,虽每日看账簿累得腰酸背痛,却也难讨个好。 待二人坐下,贾母也不急着直言点明,只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先说了会儿闲话。 她道“我们家也传了四五代了,若说从前的富贵是靠着从龙之功的那点子情分,往后可就该自家立起来了。府里头的情况是个什么样子,我不说你们也都清楚。” “前些日子端亲王同怀亲王干了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幸而皇上仁慈才没有追究其余人的过失。” “我们府里头,的确同两位亲王没什么交情。可”贾母尾音上扬,瞥了王夫人同凤姐儿的一眼,瞧见两位都低眉顺眼地听着呢。 “如今我也不说虚话,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上皇中风,你们都给我把尾巴夹起来做人。从前你们拿丫鬟们的月钱银子去放高利贷,或是拿了自家爷们的帖子出去揽状子,这我既往不咎,可往后若还有这等触犯本朝律法之事” 凤姐儿慌得忙离开座椅,跪了下来,却还要嘴硬道“老太太这说的是什么话,孙媳何曾干过这等事。” 贾母也不急着反驳,就让凤姐儿这么在地上跪着,一双历经世事的眼直看得凤姐儿万分心虚。 贾母端起了茶碗,撇了撇上头的沫子,漫不经心道“哦,那张财主的女儿金哥同长安守备公子的婚事也与你无关了我听你好大口气,要了三千两纹银摆平此事呢。” 凤姐儿膝盖一软,眼前一黑,险险才撑住自己的身子没叫倒在地上,看来贾母已经知道她往日所做的一切事了。 只听上头的贾母道“往日我不同你们计较,原是想着一大家子和和睦睦就好。这管家的哪能那么大公无私呢,不过分也就罢了。可如今是多事之秋,若有人还做那糊涂事,便休怪我无情了。” 王夫人原是在一旁装聋作哑,贾母凤姐儿之时她也不曾为凤姐辩白解释,不料贾母话题一转,竟说起她的过错来。 贾母道“我知你不喜林丫头。” 王夫人大惊,忙跪下来请罪道“老太太可是听了旁人的闲言碎语这是无中生有的事,林丫头我打心眼里爱都爱不过来呢,那里能厌了她去” 贾母面上已经是有些严厉“玉儿那丫头的确有些小性子,可往大处说她这人是个好的。” “你一个长辈,同小辈这般斤斤计较,还纵容那等眼里头没主子的婆子乱嚼舌根,你眼里可还有我” 王夫人听了面上滚烫,简直无地自容,她落泪道“老太太这话是在用刀剜我的心啊。” 贾母继续道“我原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明,叫你们难堪,可我心里头也不好受。这偌大的府邸,竟找不出来一处能看的。” 贾母见凤姐儿仍跪坐在地上,一副神色戚戚的样子,也动了恻隐之心,就让鸳鸯把二人扶了起来。 敲打过后,贾母又安慰道“凤丫头,府里头有些奴才眼里已经没有我这么个主子了。往后你管账要是遇到一两个骨头硬的,尽管施为,我替你在后头撑着呢。” 凤姐儿内心酸涩,又羞愧又感动,不自觉淌了眼泪道“多谢老祖宗。” 待凤姐洗了脸,重新上了妆后,贾母让鸳鸯送了其出去,又把王夫人留下同她细说。原是小辈在场,有些话终究不能说的太明白。 只听贾母叹了口气,同王夫人说起了宝玉,她道“再过个两三年,宝玉瞧着也可下场应试了。” 王夫人知宝玉聪慧,却仍是谦虚道“他那做文章的火候还不够呢。”说罢,思及宝玉如今在林如海那处读书习字,内心某处的不喜之感也淡了几分,终究是念着教导的情分的。 贾母道“今日说这番话,本是为了宝玉。想我这副身子骨还能撑个几年呢只盼宝玉能立起来,往后把这家交到他手中,我也就安心了。” 一番话说得王夫人热泪盈眶,先前同贾母的隔阂,对其的不满也尽数消去了。 且说那一日,林如海转醒,白大夫诊了脉,啧啧称奇,说是安静修养几日便能大好了。 过了不久,又听京城里传来端怀王身死、太上皇中风的消息,林如海这才心安。江南官场这几日动静虽颇大,但林如海处于其中却岿然不动。 这日,他坐在书房的软塌上,膝盖上搭了一条丝织薄毯,正在翻阅文人的游历散记。 他原是打算趁着养病的功夫处理积压了几日的公务,黛玉却罕见强硬地收走了林如海手边的公文,她道“爹爹还是要顾念着自己的身子。” 因这几日府中诸事俱是黛玉在打理,慢慢地她行事之间也有了些威仪,林如海瞧见了十分高兴,又不忍拂了女儿的孝心,只好含笑应下。 他正悠闲地看着书,就听周管家一脸喜气地走进来道“老爷,皇上皇上赐了太医给您人如今在门外呢,可要现在请进来让他给老爷看看” 林如海听了,忙掀了被子想要亲自下榻去迎御医,周管家瞧见了,着急拦住道“这可使不得,您如今在病中,先前白大夫说了要好好将养着呢。” 林如海笑道“我如何那般娇气了,下个地还是使得的。”闻言,周管家只好无奈地上前搀扶起林如海。 此番得圣上口谕前来扬州的太医姓严,是宫中中的好手,擅长各种疑难杂症。来扬州之前,皇帝把他叫到跟前,亲自叮嘱了他要好好为林爱卿瞧瞧身体,仔细调养一番。 严太医也算是明白了新皇的性子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不由得对林如海更加上心,只盼着治好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巡盐御史,好回京城表功呢。 见林如海拖着病体,竟亲自来迎自己,严太医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实在是太劳烦林大人了,老夫”说着他便要行礼,却被林如海一手托住了。 只听林如海道“御医此番前来,是皇上对臣子的爱惜。只是身为人臣怎可恃宠而骄,忘了礼数呢”说完,便请严太医到书房里就坐,又命下人沏了一壶今岁的新茶。 严太医饮了茶,两人又客套了一番后,他便急着为林如海看病。因他来时的路上曾听说对方中了毒,虽挺了过来,可这身子骨到底如何还不得而知。 待林如海把手腕平放至脉枕上后,严太医伸出三根手指分别按压其寸关尺三个部分。 起初他只觉林如海的脉象似有似无,若用力下摁则渐增,是为沉脉,病在内脏;屏息而感,则察觉一息不足四至,大约是体虚所致。 把脉后,严太医心中安稳了一些,刚才他所诊断出来的病症大多调养几月便可恢复如初了,遂大笔一挥开了药方。 除了平日里要吃的药,严太医还主张食疗,只听他细细地嘱咐了周管家道“这几日,你便给林大人做那药膳乌骨鸡、虫草无花果煲排骨吃。” 周管家仔细听了,生怕哪里做得不妥当,又拉了严太医问“这两道药膳可有什么讲究” 严太医提笔一边写下注意点,一边同他道“这乌骨鸡要挑老一些的,加入黄芪、枸杞、当归、党参、麦冬等物烧煮几个时辰便好了。记住,那药材要用纱布包了放到鸡肚子里,如此才能药气不失。” “这虫草无花果煲排骨嘛便更简单了,主要是药材放入的顺序,先放虫草花、无花果、枸杞,最后再加入姜片。” 周管家忙点点头,拿了那张纸去后厨房里叮嘱做药膳的厨子去了。 严太医又道“林大人这病到没有什么,只是要时常走走。” 林如海笑着应下了,遂服了药后,让宝玉搀着,姑侄俩赏园子说话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这日,徐蕴容下了帖子请黛玉去她家赏花。 原是因最近江南官场震动,巡盐御史林如海又闭不出户,多的是人想要向其打听皇上究竟意欲何为,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名头,而直接登门拜访又太过扎眼。 徐知州亦有这样的顾虑,两家虽亲近,可还要顾虑着些。 他在家中忧心地走来走去,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京城中的动静,只觉得这朝堂里的水是越搅越浑了,虽然端怀二王倒下,却好似冒出了不少小鬼,一时之间他在扬州做官也是胆战心惊,生怕有人朝他背后放冷箭。 说来也惭愧,他能当了这正四品的扬州知府,一是因旧日父亲徐老太爷在朝中的人情;二是托人打点了吏部文选司的侍郎;三是走了刘首辅门下的路子,这才某得一个好去处。 可若说在新皇心中的分量,他却远远不及林如海,故如今,徐知州少不得也要向如海兄打探一二,看看头上这顶乌纱帽可还保得住 “老爷可是忧心”徐夫人托了茶碗,见徐知州在屋子里不住的踱步,又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这才开口问道。 徐知州叹了一口气,如实对夫人道“这几年我的政绩不是特别好,又因着朝中动荡,我是生怕自己被小人攀咬牵连进那等谋逆的大案中啊。” 徐夫人也是十分忧愁,她问“不如,去寻问问。”她隐了林如海的名讳,小心提议道。 徐知州心中微动,他顾虑道“如此,可会让如海兄难做” 徐夫人提议道“倒可以赏花小聚为由请了林大人的女儿出来,因这是女儿家之间的玩乐,既不扎眼,又可得打探一二消息。” 徐知州一听,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这才托了女儿下帖子相邀。 黛玉拿了帖子却有些犹豫,因爹爹虽未曾对她道明近日发生种种事端的根本缘由,她却能猜到一些,定是那官场倾辄,才导致林如海身中剧毒,险些丧命。 她内心暗道幸得白大夫勉力诊治,这才保住父亲的性命,如今圣上又赐下御医,爹爹身体定能痊愈。 如此多事之秋,她只想留在林府,调养父亲的身子或是打理家中的俗物,并不想出门去应付旁人别有心思的打探询问。 只是徐家同林家到底交情深厚,若断然拒绝岂不是拿人家当外人看黛玉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问过林如海的意思再做决断。 至竹心堂,林如海正在抄写经书,因这几日他历经生死,有所感悟,梦中情形虽有些模糊,他却仍记得迷津之处,跛足道人点化的一份清明。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林如海心中震动,如今他虽不至看破红尘,却也多了几分自在,周旋于心思难测的众位同僚之间也更游刃有余。 他不禁感慨经历过生死才真切感受到,自己对唯一的女儿黛玉有多放不下。 林如海淡然一笑,合上了经书又从身后的架几案上取了字帖来临摹。 因黛玉这几日看的紧,不许他操劳公务伤了心神,故林如海又捡起了从前未曾做官时的清贵爱好,像是下棋作诗品茶等,还让周管家开了库房把名贵的古琴拿出来,待焚香净手,准备弹上几曲。 想起古琴,林如海难掩心中黯淡。只因旧日他常同贾敏把手弹奏,那时真真是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贾敏之言犹在耳畔,只是斯人已逝,徒留追忆。 林如海正伤怀不已,抬头见黛玉来了,忙放下手中的笔,把方才临摹的字帖举到跟前,借着看字帖的功夫收一收面上的哀容。 他道“玉儿,找为父有何事啊” 黛玉乖巧答道“徐妹妹给女儿下帖子,说是邀女儿到她家赏花。” 林如海原以为是什么大事,他笑道“那你便去吧。我这几日病了,倒累得你忙前忙后,如今也该歇息歇息才是。再说,你一去京城好几个月,你那些旧日好友也是想念你的。” 黛玉听了,内心却还是有多顾虑,她迟疑道“可是” 林如海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不以为意道“玉儿,你无需多虑。想来也是他们一家人担心如今的形势,想来问问我这其中的消息,只是不好上门拜访,这才想了这个办法。” 他又道“若是私下问你,你便说一切都好,让他们不用担心。若是往细了问,便推脱不知道就行了。” 黛玉听了点点头道“是,女儿知道了。” 因得了林如海的同意,第二日黛玉便坐轿子赴了徐蕴容的赏花之约。 时近重阳,徐府又用心准备着这次的赏花宴,一盆盆芳姿绰约、含苞待放的菊花俱被用心摆在了园子里头,衬着秋景,也别有一番风味。 听打发到林府的婆子说林姑娘一会子就到了,徐蕴容内心期待,便同姐姐妹妹们一齐等在正堂屋。 见下人引着林黛玉进来了,徐蕴容上前亲热地挽住她道“林姐姐,可把你盼来了。知道你去了京城后,我们可想你想的紧呢。” 黛玉笑着道“我在京城里也时常念着你们呢。” 今日虽说是赏花宴,在场的却俱是徐府的自家人,除了徐蕴容外便只有她的另外两位姐妹徐婉容同徐陵容。 这三人是嫡亲的姊妹,只是黛玉平日里同徐蕴容玩得最好,和另外两人也有些交情,当下便互相见礼问好。 徐婉容着一件石青江绸立水灰鼠皮褂,内搭一湖色罗衫,腕子上套一对碧色玉镯,瞧着有些弱不禁风,想来亦如从前一般常年吃着药。 她上前柔柔一笑道“林妹妹,好几个月不曾见你,你可还好” 黛玉答了一声还好,又关心问道“姐姐的身体如何呢” 徐婉容抿嘴一笑“家里头又请了几个大夫给我瞧,换了几张药方,如今仔细调养着,倒觉得比先前好上许多呢。” 黛玉听了也不由得为她高兴,因徐婉容从小同她一般体弱多病,如今将养着瞧见了大好的希望,如何不叫人欢欣呢 三姐妹中,当属徐陵容性子最为活泼,她年纪也最小,今日穿了件大红绉绸袷袄,衬的粉雕玉琢。 徐陵容当下拉了黛玉要去后院赏花,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说“那花好看着呢,林姐姐也去瞧” 徐蕴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轻点了下徐陵容的鼻子,对黛玉道了声“舍妹顽皮。” 黛玉道“无妨,我瞧着很是喜欢。” 姐妹三人遂邀黛玉一同往后院花园走去,说了些不少扬州近日的趣闻,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徐府园子瞧着不大,却别出心裁。脚下的路是用巴掌大的卵石铺的一条小径,路的两旁亦同寻常书香人家一般种了几杆翠竹,靠墙角处还栽了一枫树,枝干细长,枫叶灿若云霞似几团不灭的火焰。 入园子,正中央矗立着一嶙峋的怪石,一丈多高,旁长一棵斜斜横着的五针松,叶短枝密,墨绿苍劲,瞧着颇有风骨。 绕过怪石,再径直往前走,便见不远处有一宽敞的亭子,里头的婆子早已预先备好了茶水果品,四周则摆了一圈形态、颜色俱不相同的各品种菊花。 三人入亭子坐下,又防止太过于拘束,徐蕴容便令那些伺候的婆子出去。 她环视了周围一圈,似是觉得少了什么,便提议道“若仅是赏花,那也太无趣了些。左右我们姐妹几个也是读了些书的,不如作几句诗来一同赏玩赏玩如何” 黛玉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这题目该如何定呢” 徐蕴容俏皮地笑了“林姐姐,这你不用担心,我早就让人备好了。”当下拍手,几个丫鬟拿了一叠诗题同笔墨纸砚上来,用针将那诗题绾在了一侧的墙上。 “你们作吧,我在一旁瞧着就好。”徐婉容用衣袖掩住口鼻,轻咳了几声道。 徐陵容听了不依道“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们本就人少。”徐婉容禁不住妹妹的一番痴缠,只好应下了。 黛玉定神瞧了那题目,分别是种菊对菊供菊问菊菊影残菊。 她道“这题目倒新颖,可限韵” 徐蕴容答“并不限韵,我们作诗不过是图着玩,得了那偶句取乐罢了。”说完,三人便各自拿了纸笔,赏花作诗去了。 黛玉踱步至一盆玉翎管前,只见其花瓣纤细狭长似丝状向外勾起,通体洁白唯花心一点淡黄晕染,秋风拂过,那花苞轻颤,似也在无声应和,倒叫她不自觉莞尔一笑。 徐府内摆的菊花俱是名贵的品种,玉翎管旁摆了盆瑶台玉凤,花瓣厚重层层相绕,不似一般菊花张牙舞爪,很是雍容。 待赏了多盆菊花,黛玉心中也有了腹稿。 四人当中,当属小妹徐陵容最有捷才,其他几人还不曾动笔,她便早已一挥而就,此时已拿着诗稿请其他人阅评了。 “供菊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黛玉读来不由得赞了一个好字,她笑着夸道“写得很好呢,一枝秋说罢又谈及旧游,此处更是将那立意拔高了许多,不落俗套。” 徐婉容也写好了诗,因她不忍见菊花凋零,故选了那对菊写道“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徐蕴容看了道“姐姐近日变得豁达些了呢,往日这诗俱是那伤哀之类的词,如今也变得惜时释怀了。” 徐婉容浅浅笑了,她道“世间知音难寻,如此时光更应珍惜。” 两人写完了诗,又来瞧黛玉同徐蕴容的,只见黛玉的诗稿上写道“问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她自己也似想到了什么,感慨道“婉容姐姐说得对,这世间的确是知音难寻。” 徐蕴容看了黛玉的诗,抚掌赞叹道“这首诗真真是好极了,把我们几个都比下去了。我瞧着,林姐姐也不同那等俗人,有着君子般的品格,孤标傲世,似瑶池仙子,叫人望而生叹。” 黛玉笑道“你又来打趣我了,我哪有你说的那般好。” “你的呢,快拿出来让我们瞧瞧。” 徐陵容听了也出声道“是呀二姐姐,你瞧了我们三个的,也该把自己的拿出来让我们点评点评了。” 徐蕴容道“不过是拙作。”说着拿出自己的诗稿。 “残菊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她叹道“菊花凋零,时光亦一去不复返,只盼着我们姐妹四人能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呢。” 众人都叫她说的话勾起了愁思,一时之间都不言语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待众人作完了诗,亭内桌上的茶都有些凉了,徐蕴容见状忙吩咐下人又沏了一壶新茶来。她亲自为黛玉斟了一盏奉上,不料却不小心把那茶碗打翻在地,黛玉的裙摆亦被溅上些许茶渍。 徐蕴容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林姐姐,你快随我去换身衣裳吧。” 黛玉刚要道无妨,便听徐蕴容状似无意的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林姐姐,你随我来。”她立即猜到徐蕴容大概并非手滑,实则是有话同她说,只是此处人多口杂不便详谈。 徐蕴容牵着黛玉的手,又命身后的仆从不许跟上来,两人出了花园子进了一侧的堂屋,徐夫人竟在里头等候着。 徐蕴容谨慎地关上了门,转身对黛玉抱歉地笑了,她道“林姐姐,真不好意思,此番请你来赴宴原是有些话想同你说。” 徐夫人也上前握住了黛玉的手,她忧心道“我们家这些日子因那京城里的事寝食难安,又不敢贸然上门拜访林老爷,故才想了这个方法。林姑娘,还请你不要见怪。” 林黛玉听了笑道“徐夫人您多虑了。” 此时,丫鬟敲了敲门道“夫人,衣裳已经备好了。” 徐夫人闻言忙开口道“那便送进来吧。”她侧头对黛玉说“先换上衣服,一会子我们再说话。” 几个年纪不大、模样也好的丫鬟托着木盘鱼贯而入,领头的一个对着黛玉脆生生地喊道“见过林姑娘,这是我们夫人精心准备的,您瞧瞧喜欢哪一件便换上吧。” 黛玉闻言对徐夫人道“真是劳烦夫人了。” “不劳烦,这事本就是我们家的不对,还弄得你衣裳脏了。林姑娘我真是对不住你啊。”徐夫人说着用帕子压了压泛出泪花的眼角。 黛玉扫了一眼托盘上的衣裳,指了件不甚张扬的玉色缂丝立水银鼠皮褂道“就这一件吧。” 待下人领黛玉去屏风后头换过衣裳,又扶着黛玉坐了下来,徐夫人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林大人,近日可好” 黛玉记着父亲嘱咐的话,答道“一切都好呢。” “那”徐夫人想直白问这江南官场之事,又怕黛玉为难,不肯给个明白话。 黛玉叹了一口气,轻轻将手搭在了徐夫人手上,只觉对方十指冰凉,她安慰道“爹爹让徐大人不用担心。” 徐夫人松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真真是佛祖保佑。”当下便舒眉展颜笑了,一旁陪坐着的徐蕴容也宽了心。 说了一会话,见天色已晚,黛玉便有了离开之意。徐夫人同徐家三姐妹把黛玉送至门口,又说了许多感谢话,这才目送她上轿离去。 这日下午,林如海用了饭,又喝了那养胃的羹汤,便照着严太医的叮嘱到花园子里走走。因他大病初愈,双腿无力,故常要人搀着,这人多半是宝玉。 因林如海病了的缘故,拜师之事也一拖再拖,虽不曾正式行礼,可林如海观他素日行事,喜他妥帖,兼之自己病中宝玉亦不曾慌了手脚,故已隐隐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子。 二人绕着园子里铺的石径走了一圈,林如海头上已有些薄汗,气息也乱了,宝玉见状便扶林如海到一个石凳处坐下。 此处凉风习习,桂子暗香浮动,吹得人很是惬意,微醺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下来,一地碎金。 林如海起了考校宝玉的心思,开口问道“宝玉,你观近日府上发生的诸事,可悟出了什么” 宝玉心道林姑父虽病了几日,可究竟遭遇了什么却不曾对任何人提过,他也只听下人闲谈时偶然带出的一句,说是府上原来住了个侍卫,行踪颇为神秘,现下已经离开了。 想来那侍卫应该同京城里的人有关,说不定皇上是收了林姑父的信,才起了除端怀二王的心。 他道“林姑父,侄儿觉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先发制人,而后发必受制于人。” 林如海赞赏道“不错,正是如此。官场上诸事,某些可以仁慈以待,略抬手放过去就是;而某些却是罪不可恕,容不得半分心软。” 宝玉听了试探着开口问道“林姑父可是后悔递晚了状子” 林如海却答“错了。不管我递状子入京或是不递状子入京,那贼人都不会放过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碍着了他的路,他如何能容我” 他语重心长对宝玉道“在朝为官不比下场应试,其中黑暗艰辛远超旁人想象。亦有那书生本怀着报国壮志、磊落光明,最后却陷落泥潭,与奸佞同流合污了。” “我为官数十载,不求加官进爵,只求治下一方百姓能过上好日子,无愧皇上的知遇之恩。” 林如海目视远方,沉吟道“人生在世,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宝玉闻言不觉肃然起敬,他道“姑父大志。” 林如海笑着摆摆手,因今日闲着无聊,他又谈兴大发,便开始给宝玉讲解朝中诸事,俱是些无伤大雅的事迹,无关机密。 他先开口问宝玉“你在京城里可有哪些好友” 宝玉答“那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同京卫司指挥使家的公子卫若兰俱是侄儿的好友。” 林如海便先从这两家说起,他道“神武将军冯唐原是跟随太上皇的旧武将班子中的一人,自太上皇退位后,他便在朝中沉寂下来,加之近些年边疆无战事,皇上也用不上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有些尴尬。” 宝玉道“可侄儿瞧着那南海边上的蛮夷岛国似有不服之意,将来说不定冯将军要同其打一仗呢。” 林如海笑道“正是如此,只是攘外必先安内,皇上得除去觊觎他位子的豺狼,才好安心打仗啊。再说,冯将军毕竟是忠于太上皇的,只怕皇上用起来也不怎么安心。” “京卫司指挥使卫大人则是个八面玲珑的,同朝中多派人士交好,无论是太上皇、新皇亦或是诸位亲王,他俱能说上一二句话。不过,京卫司是个闲职,因众人俱能插上手,故也不受上头重用。” 宝玉思及旧日在京城中,他们三人当属卫若兰最为忙碌,今日吃这家的酒,明日随兄长赴那家的宴,一来二去卫若兰同众位王孙公子竟都攀上了交情,同他父亲的做派一般。 林如海又道“朝中现在的形式虽不至乱到什么程度,却也是人人自危。圣上陡然动手,没费什么功夫就结果了两位亲王。因从前诸位大臣都当陛下是软柿子,随意拿捏糊弄呢,如今都怕被记恨上。” 他叹了一口气,从前不曾动手是顾念着名声,加之没被逼到绝处,这才装出了一副父慈子孝的其乐融融景象。 “如今刘首辅一人独大,他门徒众多,轻易动不得。若放着不管,怕也是国家的毒疮,陛下定要扶持起一个人同他对抗”林如海说起刘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思忖自己在巡盐御史再做个几年,若无意外怕是要入内阁。 只是,到那时,若依旧是刘首辅一家独大的局面,皇上会如何选择呢 宝玉见林如海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便也没有贸然出言打扰,只静静陪着其坐在石凳上。 待林如海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晚了,宝玉仍搀着他回去,路上林如海笑着打趣道“宝玉,你何时拜师啊” 宝玉惊喜抬头,林如海则是摸着胡须,一脸富含深意地看着他。 第二日,宝玉便遣茗烟去买那拜师所要用到的干瘦肉条,这是学生给老师的束脩。 林如海坐于书房内,听周管家来禀报说“老爷,茗烟那小厮今日一早便飞奔出府,还打听了肉脯何处购得呢。” 林如海听了不由欣喜,他心道看来宝玉侄儿今日便要拜师了,又仔细叮嘱周管家备好芹菜、红豆、桂圆等物,自己则亲挑了一本论语作为回礼。 可左等右等,到了晌午也不见宝玉前来,林如海不由得有些心忧,不曾想竟是那茗烟迷了路,才耽搁至今。 春在堂内,宝玉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了戳茗烟的脑袋道“你啊你,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都办不好。” 茗烟捂着脑袋,哭丧着脸道“是小人的不是,可耽搁了二爷的大事” 宝玉道“原是打算一早便去拜见姑父,如今因你误了时辰。不过下午去也是使得的,还是得托周管家同林姑父说一声。” 茗烟听了麻溜应道“二爷,让小的去传话,保证这次做的妥妥当当。”宝玉挥挥手让茗烟速去了,林如海这边接到消息也松了一口气。 待一切收拾妥当,宝玉亦换上了新做的袍子,一身艾绿窄袖对襟长衫,上头绣着清雅的翠竹纹饰,这才去拜见林如海。 竹心堂正屋对着门的墙上不知何时贴了一副孔子的画像,林如海也穿得整整齐齐坐在上首,见宝玉来了,林如海道“你先拜过祖师爷。” 跟在后头的锄药将手上的肉干递给周管家,而宝玉自己则跪在软垫上恭恭敬敬朝孔子画像拜了三拜,心中默念“恳请祖师爷保佑弟子学业有成。” 拜过祖师爷后便是行拜师礼,林如海也端坐起身子,眼中含了些期待的神色望着宝玉,宝玉道了声学生见过老师,行了三叩首之礼,同时献上一束肉干作束脩。 林如海亲自将他扶起,笑着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又示意周管家把回礼呈上来,原来是些芹菜、红枣、桂圆等物。 林如海握住宝玉的手道“为师望你勤奋好学,牢记业精于勤,荒于嬉之言;盼你早早高中,不至在科考场中蹉跎年华。” 又递给宝玉一本论语,说了些勉励的话,宝玉一一应下。 随后,林如海带领宝玉诵读了大学首章,他先领着念一句,宝玉跟在后头重复,只听林如海悠悠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如此过了一炷香,师徒二人才诵读完文章。 林如海接着训话道“宝玉,如我昨日同你说的一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望你牢记,不忘初衷。” 宝玉深深作揖,领了林如海的“当谨遵老师教诲。” 拜师礼成。 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林如海道“今日天色有些晚,待明日你早些前来,我正式教你如何做文章。” 宝玉应下,见林如海有些精力不济便主动告辞。 因顾念着林如海的身体,这日用晚饭,桌上摆的俱是些清淡的菜。 如那笋干咸肉千张包,是用薄薄的千张卷了含葱花、虾米的猪肉馅,再用棉线包好,随后同咸肉块、鲜笋干一同下锅用小火熬制而成;鱼头豆腐菌菇煲则是选取花鲢鱼头,用姜片、香菜去了腥味后同嫩豆腐、菌菇一起煲汤,汤成乳白色,闻之十分香浓 另有盐水鸭、叫花子鸡等当地名菜,同蜜三刀、云母羹、蝴蝶馓子等小吃。 席上林如海提及今日宝玉拜师一事,黛玉听了却偷偷地抿嘴笑,宝玉瞧着莫名其妙,只等晚饭过后拉住黛玉问道“好妹妹,你笑什么呢” 黛玉扯了帕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她笑道“爹爹也曾教过我,如今宝玉你少不得要称我一声师姐呢。” 宝玉闻言也笑了,他当即玩笑般地作揖道“既如此,那便见过师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那日贾母敲打过王夫人同凤姐儿后,凤姐儿回屋仔细想了自己所干过的几遭事,原以为天衣无缝不曾想是漏洞百出,又于贾琏处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些有关本朝律法的事,她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她不由得叹道“到底是管家难啊。” 平儿闻言,凑上前来体贴地为凤姐儿按捏肩膀,又打发了那等无关的丫鬟婆子们下去,这才开口问道“二奶奶,可是出了什么事” 凤姐儿反手搭住平儿的手,同她抱怨道“唉,前些日子老太太把我叫过去,不曾想我拿丫鬟的月钱银子放贷同三千两银子摆平婚事的混事,竟都叫老太太知道了,还我说下回子不准再做这等事了。” “也不知是下头哪个嘴上不把门的婆子同老太太告了我去。” 平儿安慰凤姐儿道“二奶奶,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那些事也是损阴德的,往后咱们还是别干了。便是自己不惧报应,也该为往后的小主子积福啊。” 凤姐儿闻言又是一惊,她是素来不惧那阴司报应,可想起自己腹中久久不曾有动静,不由得哀然。她转过身拢了平儿的双手,欣慰道“平儿,还是你待我好。” 平儿又替凤姐儿拆了头上繁复的首饰,按摩穴道,凤姐儿这才觉得紧绷的头皮好受了一点,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平儿道“二奶奶,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左右老太太还是信您的,只要老太太信您,这下头的小鬼就翻不出多大的风浪。” 凤姐儿那颗颤颤不安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安稳咽回肚中下来。 且说王夫人这边,自贾母院子里回来后,她一人坐在堂屋里沉思,周瑞家的见王夫人面色不善,不由得有些腿软。 她讨好地上前去为王夫人倒了一碗茶,王夫人接过那斗彩灵云纹杯,刚要饮下便瞥见周瑞家的一脸不安的神情,叫她不由得想起贾母方才训斥她的那番话。 “你一个长辈,同小辈这般斤斤计较,还纵容那等眼里头没主子的婆子乱嚼舌根,你眼里可还有我” 思及此处,王夫人便漫不经心地放下云纹杯,她道“周瑞家的,你可有什么事不曾同我说明白” 周瑞家的眼珠转了几遭,她心道自己素日做的隐秘,王夫人应该也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都是些小事,不值得动大怒。 比如那动用私权为自己儿子谋利或是教训那等眼里头没有她的丫鬟婆子,俱是些小事。 想到此处,周瑞家的脸上堆笑如一朵老菊,她朝王夫人道“太太多虑了,近日府里头哪有什么大事呢。都是些琐碎事,不值得拿来说道,平白让太太听了烦心。” 王夫人猛地用力拍了下桌子,周瑞家的叫她无故一吓,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颤道“可是太太听闻了什么冤枉啊。” 王夫人心中本就恼火,自己手下又出了这等眼里没主子的恶仆,不由得更加厌烦了,也懒得同她说道,只淡淡说“我是使唤不动你了,往后你便自行寻个去处,贾府容不下你。” 周瑞家的这才慌了神,连忙膝行上前抱住王夫人的腿哭求道“太太如何说这样的话奴才可是太太您的陪房啊” 王夫人早已心硬如铁,她俯下身照周瑞家的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你如今还不同我说实话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老太太的亲外孙女你也敢作践,你算个什么东西” 发了一通火,王夫人自觉失态,遂敛了敛神容,复又变得端庄起来。因方才扇了周瑞家的一巴掌,手掌有些隐隐作痛,她自己揉了揉腕子又平静道“我容不下你,老太太也容不下你。” 其实这事本可做得隐秘,如周瑞家的所言,她是王夫人的配房,若有过错私下教训一通便是了,也无需撵走,可贾母已经明确表态,王夫人就得作出一副真心认错的姿态来。 加之哥哥王子腾京官外调,贾政还因着薛蟠打死人的事同她不冷不热,王夫人着实没有在贾母面前硬气的资本,这才狠下心来撵走了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捂着脸,只觉半边脸生疼,却也不敢吱声,当日便收拾好包袱回了王家,她丈夫周瑞的差事也一同丢掉,此又是后话了。 这日一早,竹心堂内,林如海拿了丁卯年进士王恕的文章同宝玉讲解写文之法。 他道“你初次作文章,我也不急着拿什么状元榜眼之才的同你讲,免得你好高骛远、基础不牢,你且认真听我讲。” 宝玉点了点头,凝聚心神听了下去。 林如海手按着那篇文章,双指顺着开头一路延伸而下“我从前便同你说过,诸体之难,无过于制义,这八股文文如其名,当分为八步。” “盖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入题、提二比、中二比、过接、后二比、后二小比、大结也。其中原题、过接、后二小比可省略不写,余下皆是文章的筋骨,不可错漏一处。今日,我便一一同你讲了,你要记牢。” “王进士这篇文章,题目乃是乡人皆好之何如,出自论语子路篇,凡下场考试的童生四书五经无一不是背牢的。那日我抽查你背文章的基础,也还算牢靠,所以这理解题目出处于众人都不难。” “作文章第一步,乃是破题,你且看王进士如何破之。以好恶观人者,稽诸好恶之人也。这叫明破,恰如题神,又难得十分圆洁、有气势。一句破题意,一句破题面,这短短两句便道明了圣人的意思。” “破题还有诸多忌讳如不可犯上连下,牵连原文无关语句;也不可漏题、骂题;命意、用意、措词皆要求恰到好处,多一分嫌拖沓,少一分则勉强。此中奥秘,待我以后同你细讲。” 林如海说了这一番话有些口干,遂饮了几口茶又问宝玉可听懂了不曾。 宝玉道“若如老师所言,则破题堪为文章之首要,学生的魄力、格局、词藻皆在这短短两三句中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了” 林如海欣慰地点点头,他道“不错,只是这八股文却如那泥佛彩花,过分镂刻反而消磨豪杰的志气。” “宝玉,你要记住,朝廷擢士所看重的是个人才干,而并非作文章、对偶用典的巧妙。科考虽为你我士人的晋升之道,你却万万不可沉溺其中,一味追求华丽空洞的辞藻,而忘了经世致用的道理。” “我选王恕的文章,用意也是如此,你观这篇文章全貌,可知其清微细静、内容纯正,更难得的是格式纯熟、结构严谨、语言犀利。如今,朝廷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各地考官也会顺着皇上的心意,挑选天子所偏爱的实务文章。” 林如海接着往下讲“破题之后,便是承题。何谓承题乃是挑出破题中的紧要字眼来做进一步的说明。此一步,便是将圣人的意思引向你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你且看王恕如何言之。” “夫好非善人,恶非不善人。其好恶本无足凭,而可取必于一乡哉宝玉,你观此承题,可悟出些什么来” 宝玉闻言仔细看那承题同破题之间的区别,他道“可是这承题要同破题相关照此文章便是正破反承。” 林如海抚掌赞曰“不错,但是切记承题不可与破题首末句数字相同,这是考场上的大忌讳。” 林如海听宝玉所言十分欣喜,觉着宝玉似乎颇有慧根,作文章手法稍一点拨他便悟了出来,甚至能举一反三,如此于科举一路上,定能少走许多弯路。 “下面我同你简单说说后面的要点。” 林如海道“原题乃是解释原委,即阐述圣人为何要说题中之言,这也不难,你熟读四书定能写出来;起讲则是进一步发挥补充、引申讲明题意,重在扼住全文纲领,发其大意。” “如题用四字概括足以,承上启下,用过渡性的话连接题意同正文,切记不要生硬。”林如海顿了顿,似在等宝玉领悟,见宝玉双目复清明之色,又接着道“往后便是正文部分了。” “起比、中比、后比,我倒觉得是差不多的。唯有几点要注意,那便是遵照声律、对偶工整,读之文章盘曲回旋,如羊肠小道,令人一步一止而有九叹息也。”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道“如今这起中后二比,众人多在炫技,虚实正反结合,反正如何夺人心目便如何写,文章如同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空洞而无实物,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了。” “再往后便是大结了,此处你可以抒发己见,十多字或百余字皆可。” 林如海微微一笑道“你也不用担心考官或是殿试之时皇上看了你的文章不满,因圣上乃是个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的。” 他点到为止,防止今日一下子讲太多导致学生无法理解透彻,又将王恕那篇乡人皆好之何如交给宝玉细看,要宝玉研究清楚,预备明天再接着细讲“提、中、后二比之法”。 因父亲之病渐好,黛玉心头郁气亦去了几分,又因这半月有余皆待在扬州,无甚烦心事,每日舒眉展颜,身体也好了不少。 这日扬州微雨,她坐于窗前赏雨,只听其叮咚作响、轻叩窗棱玉阶,不觉莞尔;又看庭中翠竹沙沙摆动,斜风细雨一洗天地之晦暗,更是意动。 黛玉遂命屋内的侍女将她的琴摆了出来,焚香净手以待。 琴室早已铺好了茭蔁织成的细草席,香炉里的苍术也命侍女续上了。 只见那粉衫侍女小心自木盒中取出一个三脚香炉并香筒,轻轻揭开炉盖,用灰押旋转着压平炉内的香灰,又用羽尘掸干净炉壁上剩余的香灰,后用香箸自中间开一小口放入大小正好的香炭,复又用灰押抹平痕迹。 最后,炉正中央放上一圆润香丸,合上炉盖,稍等片刻,便可见青烟袅袅,不绝如缕,闻之苦甘。 黛玉坐在琴凳上一半左右,身子距离琴桌三寸有余,右手托住琴轸,左手臂自然下垂置于琴面之上。轻抚琴弦、抹挑勾剔,便听手下琴声铮铮淙淙,如松根细流,令人心旷神怡。 “其韵扬扬悠悠,俨若行云流水。” 春在堂内,宝玉正用心观摩八股文的要旨,便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清冷琴音,似幽间寒流,后又如万壑争流,于升降调之间来回滑动,跌宕起伏,直叫人心神摇荡、不能自已。 他不自觉也随着其中的韵律轻叩节拍。 他心道这定然是林妹妹的琴音。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互引为知音,子期死后伯牙更是摔琴绝弦,誓终不复弹。 宝玉不觉悠然长叹,更命茗烟自木箱中取出用整段榉木所斫成的瑟,待净手后,他凝神细听黛玉所奏何曲,便有意同她相合。 宝玉所奏之瑟通体朱红、纹饰华丽,乃是荣国府珍藏多年的名器。只见他左手按压柱段,右手朝外拨动瑟弦,撮摇辟打、揉按滑颤,同不远处传来的琴声合奏,竟十分和谐动听。 黛玉听有人奏瑟同自己的琴声相合,心下微动,手抖弹错了一个音。她虽面上有些羞赧,心里头却觉着慰贴,只觉自己琴声中所言所语,那瑟音皆有一二应答。 如此一曲终了,余音不绝,衬着庭院内细雨绵绵,倒也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林如海正在翻阅过往科举文人所著的文章,惊闻琴瑟和鸣,手一抬竟不小心碰翻了茶盏,淡黄的茶水更是浸湿了书的扉页。 他双目低垂,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皆化为沉沉一声叹息。 府内,周管家正同府里新进的负责运输田庄蔬菜、水产的管事说着话,那管事听见了琴音,抬头道了一句“这是何处的乐声,倒怪好听的。” 周管家不曾答他,只内心暗道好久不曾听小姐弹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这日立冬,林如海携黛玉、宝玉一同去庄子上游玩。 因着天寒,黛玉今日穿了一件月白缂丝立水貂皮褂,鬓上只简单插了一只镶宝石碧玺花簪,捧着手炉,有些懒懒地倚在马车上。 见宝玉上了车,她又往边上挪挪,给他让了个位子出来。 宝玉见她没什么精神,不由得担心问道“妹妹是怎的了,可是昨晚不曾睡好” 黛玉侧过脸用衣袖遮住口鼻,轻轻地打了个哈气,她道“无妨,我冬日都是这般懒懒的,许是因着天气寒冷的缘故,越发不爱动弹了。” 林如海听了笑道“那庄子上烧了地龙,暖和着呢。” 他瞧着女儿略有些苍白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又道“该吩咐下人给你炖点有益气血的东西补一补了。” 黛玉道“京城里,外祖母也每日给女儿炖燕窝吃呢。” 林如海点点头“正该如此,明日我让周管家开了库房取那名贵的燕窝盏出来,给你混着冰糖炖了吃。” 马车自扬州城南城门而出,顺着官道行了约一个时辰,便到了林家庄子所在的天平山,又行了一刻钟,期间路途有些颠簸,最后在一处宁静清雅的山斋前停了下来。 庄子上的仆从早早等在门口候着主家的到来,见状忙殷勤上前帮忙卸下板车上所带的简便行李。 户头更是亲自搀了林如海下车,口中不住的叫着“给老爷请安了。” 宝玉脚踩板凳下了车,便见那山斋甚为方厚浑朴,石梱配着木板门,精铁铸成的旧式门环刻着古青绿蝴蝶兽面钉于其上,两侧的春贴则随意取了意头佳的唐联镌上。 脚下的石阶以太湖石砌成,愈高愈古,其间或种有书带草同草花,茎叶繁茂、绿褥可爱。 进山斋门,穿过一长廊,中庭明净一览无余。数个石凳上头摆着各色的花草,或是庄子里头的花匠精心修剪的盆景等。 一处矮墙下则种了点翠云草,其姿态小巧,叶片细窄呈蓝绿色,青葱茂密;另一处墙垣上则栽了些淡青色的薜荔,现已结子,果实呈卵状心形,这薜荔爬了一墙,瞧着十分幽致。 仆从领了贾宝玉去他的院子,值得一提的是那寝室窗后的石畔处凿了一小池,听仆人介绍道,说是庄子上的能工巧匠掘地数尺,引了那山上的泉脉,冬暖夏凉。 小池里头养了些朱鱼、翠藻,泉水清澈见底,四周则是种了些藤蔓、细竹。 因这日是立冬的缘故,庄子上的厨役就做了些进补的食物来,如四物汤、八珍汤等。 四物汤是取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四种中药药材精心熬制,有益于补血养气;八珍汤则是在四物汤的基础上另加入人参、白术、白茯苓、甘草,要比前一种更加滋补。 平常人略有体虚,或是想要养生便喝那四物汤,因林如海前些日子损了不少气血,才需要进那八珍汤。 秋收冬藏,庄子上的户头防着牲畜冬日掉膘,俱宰杀用盐腌制了储藏。 除了补汤,桌上还有那用老姜翻炒、滋润不生燥的姜母鸭,爽口脆甜的白萝卜炖嫩羊肉等菜。 宝玉用了碗四物汤,一碗入肚,直叫人喝得手脚都暖洋洋起来,又夹了几块姜母鸭入口,味道十分鲜美。 黛玉用完汤后,面上也有了些血色。 饭桌上,林如海道“宝玉,这几日你把我前些天给你批改的文章再看看,等明儿我有空,给你细讲其中不足之处。” 林如海算了算日子,又道“我观你作文章的火候已经有了,若有意,明年二月就可下场试试。” 黛玉道“那算来只剩不到四个月了。” 林如海点点头“又因宝玉是金陵人氏,故县试府试院试皆要去金陵应考,这四个月中还得减去路上花费的时间。” 宝玉本不惧明年二月下场应试,可若潜心读书准备应考,则今年势必无法回京过年,还得去信同贾母等人说一声。 他道“侄儿有心应考,只是还得同京城的家人说一声才是。” 林如海道“那你近日便写了信,刚好我要遣人去京城送节礼,如此一道儿送去也很是方便。” 宝玉同林如海又说了会儿科举上的事,黛玉见状便回房收拾起屋子来。 她的屋子里摆了盆“玉碟龙游梅”,梅如其名,枝干遒曲有力,宛若游龙。花似碟形,呈复瓣状,层层交叠,如细雪点点缀于枝头,味道香甜不腻。 黛玉拿了剪刀轻轻截去植株上一年生的枝条,又将枯枝、病虫枝、交叉重叠处一并剪了,一盆梅花这才初具形状。 雪雁看了道“姑娘,您剪它做什么呀,仔细伤了茎叶,今年不开花。” 黛玉听了笑道“你这小丫头懂什么啊,这梅花要时常注意着,剪去多余的枝干,它才能开地更好呢。”说着,她又抬手剪去其中过长的枝条。 待修剪完毕,黛玉满意地看着面前的植株道“如此才正正好好。” 她命屋外侍候的婆子小心抱了那盆珍贵的“玉碟龙游梅”,随自己一同去了宝玉的屋子。 进屋子一瞧,宝玉却不在里头,屋子里洒扫的丫鬟道宝二爷拿了馒头喂鱼去了,黛玉听了不觉莞尔一笑,心中暗道这呆鹅竟还有这闲工夫去喂鱼。 她让婆子把梅花放在了案几上,随后自己便独自绕到窗后的那处凿了小池的石畔,宝玉果然在那里。 只见他闲闲地倚靠着怪石,一身玄色暗花细丝排穗褂,手里头握着半个白面馒头,如今正一点一点掰碎了喂给池中的赤色锦鲤呢。 黛玉走上前去笑着道“你倒有闲心。” 宝玉闻声转头见是黛玉,便把手上的白面馒头分了她一半,他道“我是瞧着这小池怪有趣的,竟是直接修建在寝室的朱窗后。” 他出神地道“若是雨天观景,池中涟漪四起,锦鲤摆尾,浮萍点点,定然是极美的。” 黛玉听了道“这也是庄子里工匠的巧思了。因着我们这庄子是建在山上,他道底下有泉脉,爹爹又是个爱风雅的,便让他凿了出来。” “我也爱此处风雅,只是临泉而居到底潮湿,我身子弱禁不住罢了。”黛玉说着,将手上的馒头细碎洒向小池,只见其中朱鱼跃起,竞相争食。 两人正说着话,这扬州便又飘雨点子了,宝玉率先察觉到脸颊上凉意,忙替黛玉遮了,两人回到屋子里,隔着窗赏景。 黛玉道“真是奇了怪了,这扬州城竟三天两头的下雨。” 宝玉道“许是入冬了天气转凉,过几日就好了。” 黛玉说着,又把自己刚才修剪的那盆话指给宝玉看,她道“这是我精心侍弄的,如今给了你,你可要小心养着。” 宝玉低下头看了那藏匿在叶片中的白嫩花蕾,笑着道“瞧着十分娇贵,真是多谢妹妹了。” 第二日,周管家给黛玉送来一只刚断奶的狸花猫崽,他道“这是庄子里头的母猫生的,那庄头想着姑娘您应该会喜欢,就让人抱来一只,供您赏玩逗乐。” 那小猫崽头部圆圆、面颊宽大,两只耳朵尖尖立在脑袋上,一双黄色的圆杏核眼湿漉漉地望着黛玉,软软地喵喵叫着,直叫得她心都软了。 黛玉小心抱过猫崽,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它下巴上的软毛,小猫舒服地眯了眯眼。 她担忧道“这么小的猫儿该吃什么呢” 周管家听了答道“这姑娘您不用担心,每日厨房里都备着些鲜鱼汤,或是晒置的小鱼干、小虾米,您让丫鬟们拿鱼汤拌了饭喂给它吃就行了。” 黛玉点了点头记下,又摸了摸小猫背上的毛,顺便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猫崽伸出粉嫩的爪子搭在黛玉的手指上,脑袋凑近蹭了蹭她。 黛玉给它脖子上系了一个小铃铛,又同丫鬟给它做了几件小衣裳,此又是后话了。 林如海前些日子给宝玉出的题乃是出自中庸的“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这日他拿了宝玉作的文章细看,而宝玉则恭敬立于下首等着林如海的点评。 林如海先看宝玉如何破题,定睛看去,只见宝玉写道“惟圣人能继先业以成武功,故能得声誉之盛,而备诸福之隆也。” 这话的意思是只有圣人即题中所提到的武王能够继承祖宗基业,修德行仁才能天与人同归,继而一统天下。 林如海暗道这题破得还不错,以圣人二字代武王,不曾犯考场上的忌讳,也不曾理解错误题目的真意。 他接着往下看去,宝玉的承题是这样答的“夫前人之所为,后人之所当继也。”将圣人继承先业的题中之语引向自己所要谈的后人之说,还算巧妙。 林如海一连看了宝玉所作的起讲、如题、多个二比同最后的大结,他摸了摸胡子十分满意,看来宝玉已经熟练掌握了文章技巧,缺点唯有多个二比逻辑递进还不够严谨。 林如海轻咳了几声,唤宝玉上前,指着他文章中的缺漏处同他细讲“你看,你这篇文章的破题、承题,乃至后来的原题、起讲、入题都写的不错,准确把握了题目的奥义,说明你已经体悟了圣人之言。这样很好。” “可你接着往下看,八股文十分讲究起承转合,四股之中需要用到反正虚实,再结合深浅如此一一道来,方可做到我一开始同你说的令人一步一止而有九叹息也。” “你如今文章读的少作的也少,故词藻魄力同格局俱比不上那等浸淫此道多年的举子。不过这也无须担心,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童生试应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再多练上几个月,也能熟练写出文章后半段了。” 林如海说着,又给宝玉布置了几篇题目,让他拿回去一一作了再交给他看,又嘱咐他多看文章勤思考,如此才能言之有物。 宝玉一一仔细听了,后道“姑父说的话侄儿必定牢记在心。”说着,宝玉自衣襟夹层内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林如海。 他道“这是侄儿写给京城中家人的话,当日离京原是同老太太说过年便回去,如今忙着准备明年二月的县试,少不得要提前打个招呼,也让老祖母遣几个熟悉金陵的仆人,日后好安排考试的住处。” 林如海听了笑道“你们家原就在金陵有宅子,提前让人打扫好了应该就无碍了。这信你放在我这儿,赶明儿遣人上京送节礼一同给你带过去。” 宝玉应了个是,把信给了林如海,后拿着几篇题目又回屋仔细研究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庄子里头下雪了。 片片飞花缥缈不尽,菱花窗下几竿翠竹覆了白雪变为琼枝。宝玉屋里那盆“玉碟龙游梅”亦绽开点点芳菲,香气久凝不散。 黛玉这日早起,披了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起身去看院子里初开的梅花。 紫鹃见她穿得单薄,忙匆匆往手炉里搁了点炭火,拿着追了上去。 她走到黛玉跟前,替她拢了拢衣襟,有些担忧的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仔细冻着了身子。”说着,又将被炭火煨得温热的手炉递给她。 黛玉接过,她瞧着梅树枝丫上新长的花苞,有些高兴地道“从前同爹爹来庄子上也见过这株梅树,当时它病斑凹陷、树皮呈黄褐色,还带了点子酒糟味,我以为它要活不成了。” “只是也不忍让花匠把它连根拔起,丢到深山那等没人之地叫它自生自灭。不曾想它竟活了过来,今年又要开花了。” 紫鹃叫凉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她跺了跺脚,哈气暖暖双手道“姑娘,这是好事啊。枯木逢春犹再发,是个好兆头呢。” 黛玉点了点头“是啊,是个好兆头呢。” 紫鹃又道“姑娘还是先回屋用了早饭吧,这会子天凉,等到太阳升起来,照得地上暖融融的时候,再看也是一样的。” 黛玉遂回了屋,只见漆花桌上摆着用白瓷宝盖盛的冰糖炖燕窝一份,黄盘竹节卷小馒首一份,还用珐琅葵花盒装的四样小菜同山药薏米芡实粥等粥品。 谨记着林如海养生的教导,黛玉先用了碗冰糖燕窝,又因山药、薏米补充气血、调和脾胃的功效,又让紫鹃给她盛了一小份山药薏米芡实粥,就着小菜用了。 因庄子里头下着雪,兼之黛玉身子弱也不怎么出门,这日便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逗弄昨日新得的小猫崽。 只见那小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气,抱着爪子在地上铺的软毯上滚了一圈,随后便咬着自己的尾巴来回转悠,着实活泼。 黛玉轻轻戳了戳它的脑袋,那猫崽便抬起头想要伸爪子去够黛玉的手指。 紫鹃原在一旁做针线活,见状便道“姑娘当心这小猫抓人呢。” 黛玉一下把它抱起,捏了它粉嫩嫩的爪子道“这么小,如何会抓人了。”她拿出自己昨日缝的带铃铛的带子,给小猫系在脖子上。 那猫崽尾巴高高竖起,每走一步就听脖子上的银铃叮咚作响,它倒也不害怕,连蹦带跳,抱着尾巴滚到一边自行玩去了。 至下午,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只略微露出些青白的光,雪仍不曾停,院子里、石砖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 黛玉遂命身侧的侍女穿了厚厚的斗篷,拿了白瓷小勺同红泥浅瓯去取梅梢上的新雪。待满一瓯,她小心收藏起来,预备日后煮茶所用。 因天平山下有一条甚为宽广的河流,这大冷的天,还不曾结冰。故这日下午,林如海喊了宝玉一同去坐船垂钓。 黛玉听了,卷了卷一缕头发道“爹爹怎么突然兴起,这会子要去垂钓呢现如今,这河里头江里头应该没什么鱼吧。” 林如海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想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从前带着你们娘俩来庄子上住就想如此,只是你娘怕你冻着,我一人去又没什么意思。现下宝玉来了,倒可试试。”林如海怀念地说起贾敏在时的旧事。 黛玉道“既如此,我也想去。” 宝玉闻言道“外头天寒,妹妹还是待在庄子上为好。” 林如海也劝女儿留在庄子上,不料黛玉听了噘嘴道“你们都去垂钓,留我一人在庄子上还有什么意思。我不依,我也要去。” 林如海难得见女儿耍小性子,不由得失笑道“好好好你想去便去吧。只是衣裳穿厚一些,什么手炉、脚炉也让丫鬟们带上。你受不得江风,到时我们在江上垂钓,你坐在马车上赏赏四周的景致吧。” 周管家遂套了马车,选了一个稳重有经验的老车夫驾车,又让人去江边筑起的渔屋里寻捕鱼人租了条细舟。 林如海身穿绣仙鹤的洋线番羓丝大氅下了车,宝玉则是一件黑灰鼠里子貂皮大褂,上有秋香色盘金五色龙形纹饰,十分暖和。 江边的风寒冷刺骨,直刮的人脸生疼,两人登上了船,又戴上了毡帽,寻了两个小矮凳就这样坐下,撑船的渔夫吆喝了一声便开始用劲,小舟缓缓离开了岸边。 林如海拿起搁在一旁细竹钓竿,同宝玉道“如何,你在家中可不曾这样钓过鱼吧。” 宝玉张嘴,只觉冷风呼呼地往口里灌,不得已他只好捂了嘴答道“不曾,还是姑父风雅” 林如海哈哈大笑,这几日,他笑的次数到比得上往常一年的次数了。 林如海打开一个陶制小瓮罐,教宝玉如何给鱼钩穿饵,他道“论这鱼饵,自然是活的虫子、蚯蚓最好,可是冬日活饵难寻,只好用米饭一类的了。” 两人穿好鱼饵,一甩钓线入水中,随后便安静等待着江鱼上钩了。 宝玉抬眼望去,只见群山起伏,漫山遍野俱是白茫茫一片,飞雪点点落入江面却很快就被融化,了无痕迹。 林如海的大氅上很快落了薄薄一层细雪,宝玉见状抬手替他拍干净。 林如海道“不打紧,仔细冻着你的手。” 黛玉倚在车上,透过车窗望见江上一片白茫茫,不远处一条细舟上两个小黑点正颤颤地动着。 她同紫鹃道“紫鹃,快支起个炉子,爹爹同宝玉他们回来定然手冷脚寒的,喝口热茶也是好的。” 紫鹃领命而去,从后头带的物件里翻出一青花白底的茶壶并一红泥小火炉,又命下人去不远处拾掇一点柴火来,点燃生火。 黛玉又道“就用今早取得梅花雪煮茶吧。” 紫鹃笑道“还是姑娘您心细,竟还记得带着它。”说着,便打开那浅瓯,只见早上的新雪俱化成了清水,其间透露着一股梅花的清香。 待热水翻滚,茶叶入杯根根舒展,茶汤呈黄绿色,林如海同宝玉也上了岸。由丫鬟服侍脱去被雪水打湿的外衣,二人于暖和的车厢内慢饮一口普洱茶,不由得喟然长叹,感慨好滋味。 见天色渐晚,车夫便赶车回山斋。晚上暖阁用饭时,厨房的役夫抬来了火锅架子,三人围坐着涮羊羔肉吃,席间黛玉饮了几杯用合欢花浸的温酒,有些微醺。 又见林如海同宝玉俱好好地在自己身边,她不由心道天欲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神仙日子也莫过如此了。 这日庄子上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却是徐府的下人,一见林如海便跪下抱着他的脚哭道“林老爷,我们家老太爷昨晚殁了” 林如海一惊,忙扯着那人问道“你说什么” 那男仆边擦着眼泪边嚎啕道“昨夜子时,我们家老太爷殁了,老爷叫我速来通知您。” 原来是当年曾点林如海为县试的案首、有座师之名的徐老太爷去世了,徐知州念着同林家的情分,速打发了仆人上山来报。 林如海听了不觉怔怔落泪道“老师他。”当下他便令周管家火速收拾物件,准备同女儿、侄子下山回府。 待林如海同宝玉到徐家时已是下午,只见三丈长的丧幡系在徐府的匾额上,左右各垂着一白布条。门口有仆人候着,一个个俱腰间、头顶扎了白布条,红着眼、面容哀愁。 见林如海到了,其中一个管事的忙迎上来,哽咽地道“林老爷” 林如海同宝玉跟在其身后进了徐府,只见偌大的中庭俱摆满了纸花同绣了“徐门老太爷之丧”的白幡,屋檐下的钩子上挂着贴了“奠”字的白纸灯笼。 中庭一侧搭了祭台,一身着蓝白道袍戴黑毡帽的道人正坐在上首念着经文,另有八名道人围坐着供桌不住地敲击着木鱼、锣鼓,桌上俱是香烛、果品等祭祀物。 徐知州拄着哭丧棒,头上系着麻绳,见林如海来了,走上前还不曾说话,眼泪便淌了下来,他道“如海兄。” 林如海扶着徐知州略显佝偻的身体,沉痛劝道“节哀。” 徐知州颤颤巍巍地领林如海进了灵堂,只见几个穿袈裟的和尚着经文,两侧伶人腰系白布条、奏哀乐,一众丫鬟婆子俱穿着丧服垂头敛目地站在两侧。 林如海抬头见正中央祭台上,一书“徐参议之柩”明旌覆盖在木质的牌位上,又忆及昔日老师点他做案首、谆谆教导盼他成国家栋梁之才的情形,不由得从悲中来,未张口泪先流。 “如海啊你有经天纬地之才,盼你匡世济民” 林如海跪在徐老太爷的灵柩前,垂泪道“昔日老师之言,如海至今铭记于心,片刻不敢忘却。” 徐知州听了也不由得恸哭,其夫人徐氏并三女一子按长幼序俱跪在一旁烧纸流泪,一时间灵堂内只闻见众人隐忍的啜泣。 出殡那日,丧祝高举功布同柩车行在最前端,仆从举着荆条扎成面目凶恶的“方相”驱鬼开道,林如海同宝玉亦骑马跟在送丧的队伍后面。 林如海双目通红,想他今生参加了无数次丧礼,先是祖父母,而后是双亲,再后来是挚爱的妻子,如今治业之师徐老太爷也殁了。 林如海想到此处,顿觉十分悲哀,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宝玉瞧见了,忙策马赶上来道“林姑父不要紧吧” 林如海无力地摆摆手,叹了一口气道“无事只是我这心里头,着实难受啊。” 待送徐老太爷的棺木入了土,林如海回家消沉了几日,身子也迅速消瘦下来,直叫黛玉看了心急,却无能为力。 后来又听徐知州递了丁忧的折子,辞了扬州知府的官位,携亲眷回乡下结庐守孝去了。临走时,徐知州同林如海又见了一面,两人俱是面色苍白,目露疲惫。 徐知州叹了一口气道“如海兄,愚弟即将启程返乡,临走时却还有几句父亲临终时的话要告诉您。” 他道“父亲那日把我叫到床边,强撑着病骨同我说,待他去后,速速递了丁忧的折子,莫要留恋官位,如此,可保家小平安。” “父亲还道,如今端怀二脉虽倒,可阁老刘砀恐又成心腹大患。若皇上一定要用您,还望您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林如海听了十分感动,想起徐老太爷临终前仍惦念着自己的学生,他不由泣道“学生定谨记老师的教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如今天下虽是海清河晏、一片太平之兆,可每至冬季大雪纷飞之时,城内街头却还是有许多衣不蔽体、食难果腹的穷苦百姓。 林如海心善,年年皆命府内的管事在街头搭建粥棚,一应粥水、馒头皆从庄子商铺的利润中扣除。 周管家曾捧着账本劝道“老爷,您何苦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这冬季赈灾本不归您管,我们自家掏银子还要招人忌讳,更何况天下饥馑之民何其多,您这样做不过是杯水车薪,何苦啊。” 林如海披着一件石青地绣莲纹的大氅,倚在榻上正在翻阅公文,他道“你来府中几年了” 周管家忆及往事,感激答道“小人原是那年逃灾被老太太买进府中,不多不少已是三十年整了。” 林如海合上账册,取过周管家手中的账本,随意地翻了翻“这世上,多得是像你一般因洪水、灾荒而无家可归之人。我虽不能救得他们全部,可能帮一点是一点。” “我常觉着,是否是自身福缘亏损,才招致恶果报应在妻眷儿女上。可我林如海这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究竟为何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周管家听了忙上前劝道“老爷,您是世上难寻的慈善人,多少扬州城的百姓皆念着您的恩德呢。” 林如海淡淡一笑,并无多少欣喜之意,他又吩咐道“今年腊八节也同往常一般的规制,多备些热汤粥水,那些都是逃难的可怜人,用点好消化的暖暖手脚。” 周管家道“是,小的这就去办。” 因劝说无果,周管家只得领命认真去办了,为防着有猪油蒙了心的厨子用霉米掺在煮粥的锅灶中,他皆亲自盯着,以免自家老爷这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林家的施粥摊子支在城东,那处乞丐聚集、居无定所的可怜之人也甚多。 住在扬州城多年的穷苦百姓皆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心的巡盐御史林大人,会在严寒的冬日遣自家的仆人来城东施粥,故日日翘首以盼,更在心中念着他的恩情。 这日寅时一刻,天还不曾亮,寒星闪烁、一弯勾月缀在天际发出冷冷的银辉,府里头便悄悄地忙碌了起来。 婆子自缸内舀了满满一盆米,打了井水淘洗干净后倒入锅内;厨子拾掇木柴,把灶膛烧得火热;另有小丫鬟剥了少量板栗、花生同红枣,一同丢进锅里。 待烧煮了一个时辰有余,锅灶内散发出红枣特有的甜腻的香味,厨子掀开锅盖,只见粥水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浓滑如膏的粥油,米香扑鼻,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一旁的婆子拿出木勺盛了几碗放在桌上笑道“看你那馋样。” 那厨子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俺是逃难进的府,这不看着腊八粥就忍不住了嘛。”说着,他端起碗,也不顾烫嘴,忙吸溜了几口。 米汤同唇舌在齿间碰撞,和着板栗、花生的细碎核仁,弥漫出最醇厚的滋味。 众人皆先用了早饭,后将锅内的米粥盛进几个干净的大木桶内,又拿了不少筷子瓷碗,这才一同装上了车。 这时,周管家拢着袖子走了进来,他身穿青布棉袄,外罩一件短袖衫子,脚踩一双黑布鞋,十分朴素。 他朝厨房内探了探头,问道“这东西可准备好了” 婆子答“皆用木桶盛了装上了车,只是恐摆一会凉了让人吃了闹肚子,您瞧着现在可要出发” 周管家点了点头道“是该如此,我同你们一道去。” 他年纪已是有些大了,费力地爬上车后便有些喘气,车内的小厮见状忙搭了一把手,又给倒了一碗温水。 “周爷爷,这天寒地冻的,您何苦出来干这种差事啊。”小厮生的浓眉大眼,说话也没个忌讳。 周管家闻言拍了拍他的脑袋,又饮水顺了顺胸口的气道“你这小子懂个什么,这是老爷吩咐的差事,我不盯着,若你们办砸了可怎么办” “好好好,我不说便是,周爷爷您可别累出好歹来。” 天将破晓,一弯银月隐入云中,天际是薄薄的青光,寒风凄楚,冷厉刺骨。簌簌的细雪又下了起来,衬的天地一片白茫茫。 城西人迹稀少,唯有一辆青布驴车并两三个木板车在路上走着,拉车的驴子打了个响鼻,身后的尾巴不安地甩了甩。 到地了,小厮跳下车来,同后头的厨子一同去搬粥桶。周管家则是颤悠悠地下了车,他瞧见前头的街巷内皆是穿得破烂的稚童舔着手指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他们有些不过五六余岁,瘦瘦的身子上撑着一个大大的脑袋,两个胳膊如细细的芦苇杆垂在身侧,眼里头满是饥饿。 周管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同粗使杂役一同将木板车上的粥桶搬了下来,那小厮见了着急道“周爷爷,这哪是您能干得活啊快放着,让我们来。” “不碍事不碍事,你们快支了粥摊。”周管家摆了摆手道。 待支好了粥摊,渐渐有闲汉无赖靠了过来,他们争相挤在前头,妇孺孩童俱被挤在了后头。 周管家瞧见了皱眉道“你去让刘二好好看着,让那些妇孺孩童先用了粥。” 下头的人领命而去,因着府卫长刀的威胁同林如海的仁名,底下的百姓乱了一阵后逐渐恢复了秩序,一个挨着一个老实排好了队,等着粥桶前的厨子盛粥。 周管家盛了一大碗递给一个个头堪堪只到他腰间的瘦弱孩童,那孩子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却还是抵不过饥饿,咽着唾沫接过粥来大口地喝着。 周管家摸了摸他绾在头顶上枯黄的抓髻,问道“家中几口人” 那孩子狼吞虎咽含糊答道“就我一个。” “叫什么名字父母双亲呢” 孩子顿了顿,有些不情愿的答道“叫赵狗子。爹娘逃荒的时候不要我了。” 在后来的问答中,周管家得知赵狗子原是徽州人氏,家中有八口人,整整三个哥哥同两个姐姐。因这些年收成不好,两个姐姐俱被卖给地主家做了丫鬟,换得几两银子给前头两个儿子娶了亲。 去年更是蝗灾、洪水不断,一家人彻底断了生计,他爹把他带到县城中说是去买好吃的,实际上却是要丢掉这个儿子。 赵狗子听一伙人说扬州是个好去处,便死乞白赖地跟着商队,一路累活脏活什么都做,换得一碗饭吃,这才堪堪撑到扬州城。只是他没有户籍,每日只得在城中流浪,无人肯雇他做活。 若无林府施粥,这个冬天怕是要饿死街头。 周管家听了不由得为这个孩子的心计、胆识赞叹,又怜他身世,故蹲下身对赵狗子道“我们府上要招家丁,你可愿意跟我走” 赵狗子喝了满满一碗粥,打了一个饱嗝道“能吃饱饭,穿上衣吗” 周管家笑着揉了揉他那撮小抓髻,肯定道“能” 赵狗子望着手里的粥碗,不远处几辆驴车同小厮身上穿着的干净衣裳,遂咬着牙同周管家走了。 卯时三刻,府内的主子们正在用早膳。 只见朱漆雕花桌上分别摆着拿燕窝同冬笋配的八仙鸭子,酥烂色白、奶汤香浓;一碟奶油松瓤卷酥,炸至金黄、酥脆可口;一份杏仁豆腐豌豆糕,软糯香甜。 一旁还有用五福大珐琅碗盛的腊八粥。 宝玉拿筷子夹了一块嫩鸭肉,瞧了瞧道“大早上怎么吃这个油腻的。” 林如海笑着道“这菜可滋补着呢,燕窝入肺生气、入肾滋水、入胃补中。”说着便拿木勺舀了几勺汤喝下。 黛玉则是用了碗腊八粥,也算应了节景。 这林府的腊八粥乃是取胡桃核桃、松子、乳蕈、柿饼、板栗,另加上米和豆,和水蒸煮至米粒酥烂而成,另用杏仁、花生、红糖、葡萄干作装饰。 小小一碗,包含多种果仁、谷物,用着甚为香甜。 贾府内,贾母收到了扬州遣人送来的节礼同宝玉的书信,她看了后,决定同贾政、王夫人商量一番。 用过晚饭,又等贾政下了值,已是天色黝黑,府内上下俱点上了灯笼。贾母坐在上首开口道“宝玉在信中说,明年二月的县试,他想下场试试。”说着她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接过细瞧后,担忧地说道“这孩子怎么如此心急。” 一旁的贾政冷哼了一声道“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他不过才学了一点子皮毛就想着下场作文章,也不想想那阅卷的考官看到他的文章,怕是牙都要笑掉了。” 贾母倒不心急,她慢慢饮了口茶道“我瞧着宝玉像是有大造化的。” 贾政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劝道“老太太,您这样纵着他是会养大他的心的。如今您瞧,他一个小孩子不就好高骛远,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了吗。” 王夫人倒不赞同贾政的看法,只是她也不曾明确提出反对,只是敲边鼓道“老太太要不给林姑爷去信一封,让他劝劝宝玉那孩子。” 贾母摆摆手道“你们都别说了,我那女婿也说宝玉是个擅写文章的,故才叫他下场试试。若如你们所说,真拖个几年再下场,真要磨灭了少年之心气可怎么说” 贾政嘴硬道“那些个中举的,哪个不是把文章打磨至圆滑妥帖、有把握了再下场应试的老太太您就纵着宝玉吧。” 话虽如此,可贾政闻得林如海夸奖宝玉之语,心中不由得大喜,他素来是个固执的,虽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挺聪明,却从来不愿意明面上称赞他,以免宝玉听了心生骄矜之气。 贾政遂轻咳了几声,转了一个话题道“若宝玉下场应试,必定要到金陵待考,如今家中的老宅子是何人在看管” 王夫人连忙答道“是鸳鸯的爹娘在管呢。” 贾母也道“是该吩咐下人们打扫旧宅,预备着明年宝玉住进去了。”她思及宝玉打小就不曾回过金陵,又问道“可要挑一个府里熟悉庶务的妥帖人去扬州服侍宝玉” 贾政听了,心生不满道“老太太,打发了旧宅的下人去码头接他就是了,何苦这般兴师动众。” 王夫人倒心系着宝玉回来过年一事,算了算时间,她不由得讶然道“如此,宝玉可不是不能回京城过年了吗”一想到儿子不能回京城,王夫人神色不由得恹恹。 贾母闻言也叹了一口气,话里行间满是对这个孙子的思念,她道“宝玉这孩子打小就不曾出过远门。原本想着过年好好地给他补补身子,他在扬州日夜苦读,定是饿瘦了。” 王夫人听了也不由得焦心,因着贾珠病夭而亡的阴影,她对剩下的这个唯一的儿子,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王夫人掏出帕子抹了抹眼泪道“老太太说的是呢。” 唯有贾政听宝玉日夜苦读十分欣喜,他只盼这个二儿子有贾珠一半的用功,功名怕是不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俗话说“吃过腊八饭,就把年事办”,故从腊八日起查算田庄、店铺账簿乃是惯例。这日一早,凤姐儿便点齐了丫鬟婆子同管事户头,要查看账本。 那乌泱泱的穿红着绿的丫鬟婆子们俱低眉敛目地安静站在下首,一个个便连喘声粗气也是不敢的;而短袄布鞋的管事户头则站在院外,来往有婆子替他们递账传话等。 凤姐儿坐在上头,见着下人在自己的教导训斥下有了眼色、懂了规矩,不由得十分得意。她支着脑袋,将下面一个个丫鬟婆子挨个打量过去,见她们皆瑟缩了一下,方才满意抬眼。 平儿悄悄递了一盏茶上来,凤姐儿接过,用茶盖撇了撇沫子,庭院间寂静无声,竟可闻见瓷盖同瓷壁相撞发出的脆响。 凤姐儿缓缓饮了一口茶,随后将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手边的桌上,她开口道“你们是懂我的规矩的。” “我也知道你们背后都是如何咒我的。”凤姐儿冷哼一声。 闻言丫鬟婆子们俱腿软打颤,一个个恨不得立即跪下来向她表忠心,口中喊着“二奶奶冤枉啊,奴才们哪敢咒您啊。” 凤姐儿抬手看了看腕子上的伽南香木镶金手镯,端的是雍容气度,她也不管底下丫鬟婆子如何花言巧语,只冷笑道“可有多大本事,就吃多大碗饭。我今日也不同你们废话,你们也知我要干什么。” 她吩咐道“来旺媳妇,点花名册。” 来旺媳妇出列,领了那厚厚一本花名册,先从前头管事的婆子挨个点起,她喊道“钱婆子。”点到名的钱婆子遂从后头的人群中走出,由凤姐提问看视。 钱婆子恭敬地低下了头,朝凤姐儿禀报道“奴才是管府上花园子事的,一应花木栽种修剪俱由奴才管着。” 凤姐儿问“哦,今年的账簿呢”来旺媳妇忙从一叠账簿中抽出花园子所对应的那一本,递到凤姐儿手上。 凤姐儿接过,粗粗地翻看了,指着其中一旬的用度银子问“这四月府中可是种了什么,我瞧着上头的用度比别的月份多些。” 钱婆子有板有眼答道“原是老太太吩咐给宝二爷的院子里移几株三年龄的桃花树,有因着林姑娘是爱风雅清幽的,故又种了几竿翠竹;老爷吩咐花园子中池潭要勤着疏通排淤,还要拔干净枯荷叶种上新的。另外就是府中花木修剪的开支。” 凤姐儿点了点头,挥挥手让钱婆子退下,又用眼色示意来旺媳妇点下一个名字。 “柳婆子。” 人群中出来一个打扮地较为鲜艳的婆子,凤姐儿瞧见了止不住地皱眉,有因着前些日子有人同她告了这柳婆子贪昧厨房采买上的银子,凤姐儿心里头便更不满了。 待找齐了人证,又找到了账簿上的错漏处,她今日打算好好让这婆子长个记性。 柳婆子道“奴才是管府上厨房中事物的,短缺的食材采买同那时新的吃食俱是由奴才管着。” 凤姐儿听了漫不经心地拖长了调子道“哦,那你同我说说这几月府上分别用了多少银子,外头物价如何呢” 柳婆子一听便呆住了,只因她是甩手掌柜,除了使足劲动歪脑筋钻研如何昧银子,其余其他琐事俱是使唤底下不如她又软弱胆小的婆子去办。 本来凤姐查账,她想着不过是按惯例问些平常问题,比如银子用在了何处上,该去何处寻那珍稀吃食逗老太太开心等。 哪里料想到凤姐儿竟然一针见血问她外头物价如何,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本来她欺凤姐儿不过是个初掌事的媳妇,又甚少出门,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做账的猫腻处,故鸡蛋一文钱一个,她稍稍添一笔画便成了十文钱。而这小小的十文钱对于财大气粗的贾府来说,对于管家的凤姐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柳婆子急的额头直冒汗,她结结巴巴道“这这” 凤姐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如何不说话了可是心虚了张婆子,你来替她说” 张婆子清脆地应了个是,走出人群站在柳婆子身旁道“回禀二奶奶,上月府上从外头采办吃食共花了白银二十三两,其中有二两银子被柳婆子偷偷昧下,故账上记成了二十五两。” 柳婆子瞪大双眼,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叫道“你这下贱蹄子胡说我如何贪银子了”说着,她便抬手推搡起张婆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 凤姐儿轻轻咳了几声,阶下两个武壮有力的婆子立马拉开柳婆子,另有来旺媳妇走下来赏了柳婆子两个嘴巴子,好让她清醒清醒。 张婆子扑通一声朝凤姐儿跪下,她道“奶奶不信可翻开那账簿,上头记着的某些不起眼的银两数字俱是做了假的,奶奶遣人去外头打探一声便知这物价不对。可恨那柳婆子欺您年少不知事,这才做假账来蒙您” 凤姐儿拿了那账簿翻了翻,后扔至柳婆子脚下,冷冷道“她说的可属实” 柳婆子仍被人架着,头发乱糟糟的,闻言她哭求道“二奶奶怎能相信她的话,奴才可是捧着一颗忠心侍候二奶奶啊。” 凤姐儿端了茶盏道“继续打。” 来旺媳妇拢了拢袖口,凑到柳婆子面前笑着道“啊呀柳婆子,你别忘了,你的女儿女婿也一同在府上做工呢,莫带累了儿女,你说是不是”说着,又发狠打了几个嘴巴。 柳婆子直叫她打得脑袋嗡嗡作响,又羞又恼,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她垂下头恹恹道“奴才叫猪油蒙了心,这才干下这等错事,求二奶奶绕过。” 凤姐儿站起身,走到庭院中央道“老太太把这家交到了我手上,我那是日夜盯着生怕出了什么纰漏。你们倒好,一个个欺上瞒下,是府里头没了规矩吗,惯得你们这样心大” 说着,她转到柳婆子面前,许是嫌脚下的青砖被这低贱的婆子玷污,凤姐儿站远了道“拉出去打个四十板子,让她好好记着什么是规矩。” 柳婆子闻言扎挣起来,扯着嗓子哭求道“二奶奶,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饶过奴才这一遭吧。” 平儿也凑上来附耳劝道“奶奶,四十板子会出人命的。” 凤姐儿冷哼一声,转身打量着这些噤若寒蝉却个个暗怀鬼胎的丫鬟婆子们道“今日,我便再好好教教你们什么是规矩。许是我很久不发威,你们都当我是面团子捏的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到我头上” “我今儿把话放在这,我是领老太太的意思要勤管着家宅。我不管你们素日里伺候过谁,有多大的体面,敢犯到我手上就没有好果子吃今日是打四十板子还留在府中当值,明日就是灌了热油烫哑了喉咙找人牙子发卖出去” 很快便有人进来拉柳婆子下去打板子,听着外头一声声沉闷的响声,众人俱被吓破了胆,只觉得凤姐儿要比从前还要狠辣十分。 凤姐儿却是只当不曾听见什么,转身回了座位,又命来旺媳妇点下一个名字。 四十板子打完,柳婆子已成了一个血葫芦,臀部上找不出一块好肉,打板子的人又拖着如一条死狗般的柳婆子进来叫凤姐儿看了。 凤姐儿指着柳婆子环视四周道“往后,你们若还敢再犯,下场便如她一般” 凤姐儿在家中威风凛凛、说一不二,元春在宫里头却是难熬。 明瓦红墙,幽深曲折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几枝红梅傲雪而绽,狭长干瘦的枝丫在凛冽寒风中不住摇晃。 元春一人独坐,身着一件香色簇水仙纹间饰灵芝的缎绣氅衣,鬓上戴一银镀素金嵌珠钿花,殿外白雪纷飞、朔风劲吹,如白鹤委地,无尽萧瑟。 抱琴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娘娘外头风大,我们别在这坐着了。” 元春苍白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转头道“抱琴,我进宫几年了” “已是七年了。” 元春叹了一口气“是啊,已经七年了。” “家里头还好吗,老太太同父亲母亲身子如何呢宝玉应该长大了。” 抱琴捏着元春冰凉的双手,心中酸涩几近落泪,她道“姑娘,这些年苦了您了。” 元春道“我十五岁入宫做女史,熬了七年才坐到如今的位子。宫里头的人情冷暖我见得太多了,妃嫔之间的明争暗斗、互相陷害,后宫的权利倾辄何曾弱过朝堂” 抱琴劝道“姑娘,您已经熬出来了,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 元春摇摇头道“抱琴,前些日子我听说于承望死了。这事传得满城风雨,阖宫上下如今都知道为太上皇办事没个好下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皇上可会从此厌弃了我” “娘娘,您身后还有府里头呢,待日后宝二爷长大了”抱琴说至一半又遗憾道“娘娘,您若是有个一儿半女就好了,也算是后半生有个依靠。” 元春望着殿外的雪景出神道“是啊,只是凡事都得看个缘分。”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便听一打帘的小丫鬟兴冲冲地跑进来,先是行了个礼,然后兴奋地道“启禀娘娘,皇上来了” 元春惊喜地抬起头,她紧张地拉住抱琴的手道“你看看我的妆容可还得体你快帮我看看。” 抱琴安抚一笑道“娘娘,好着呢。” 元春紧张地砰砰乱跳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殿门口,见皇帝走近了,柔柔屈膝行礼。 皇帝只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了声“免礼”,便掠过她走至殿内,元春面上闪过一丝黯淡。 待皇帝落座,元春心里头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又忙用眼色示意抱琴去倒茶。 她带着笑意道“皇上许久不曾来过嫔妾这儿了。” 皇帝拿起一个青花梵文杯瞧了一眼,饮了一口茶道“元妃也看佛经” 元春道“不过是略懂一点皮毛罢了。” 皇帝放下杯子,兴趣有些淡了,他今日来本是瞧一瞧这个被太上皇塞进他后宫的女子,看她可有生出别的心思。 后宫佳丽无数,又因元春是个守礼少言的,皇帝就对她更没什么印象了。倒是对贾家有印象,还有他预备着重用的林如海,竟是贾家的姻亲。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到底还是不愿做刻薄寡恩之人的,且看贾家是知趣还是不知趣了。 思及此处,皇帝决定赏元春一份体面,他道“传膳吧,朕今日和你一同用饭。” 元春闻言有些失态,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还是抱琴有眼色,忙上前行礼道“是,奴婢这就去传膳。” 皇帝瞧着脸上有些惊喜的元春,觉得十分有趣,他淡淡笑道“怎么,可是很久不曾见过朕了” “陛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周管家将赵狗子领回府内,同外院的管事说“这是个可怜的,你看看能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让他填饱肚子就行。” 管事瞧了一眼躲周管家身后怯生生的小童,点了点头道“周爷爷您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吧。” 待周管家走后,管事把赵狗子带到下人住的地方,他招手叫来一个正在打扫庭院的小厮,指了指赵狗子道“这是府里头新进的下人,你带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后再来见我。” 那小厮也不废话,朝赵狗子伸了伸手道“你同我来。” 赵狗子闻言,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跟在后头,随那小厮进了房,趁小厮从柜子里翻找衣服的空档,他这才敢抬头打量这间屋子。 从前他还待在乡下时,住的是茅草屋。那墙壁是用泥浆、麦秸二者糊在一起垒起来的,屋顶上则用茅草厚厚地铺了一层,每遇大风大雨,茅草便被风卷个精光,雨水透过缝隙滴了进来,淅淅沥沥,直叫人厌烦。 屋外是用山上、河边上捡来的旁人不要的石子粗粗堆起来的矮墙,院子里支了个竹棚子,一家人平常就在这下头吃饭。 林府的建筑布局自然同乡野粗鄙之人的房舍不同,便是供下人居住的屋子也是干净整洁、明亮透风。 墙壁用砂浆和油毡砌成,防水坚固,梅雨季节角落处不会因潮气而生出霉斑;房梁由三根粗壮的木头撑起,顶上覆以陶瓦;屋内一侧有供睡觉的大通铺,上头的被褥俱叠的整整齐齐,中央还摆着木头桌子,上放一黄褐色的陶壶同三个倒扣的喝水用的杯子。 倒像地主家住的屋子了。 赵狗子曾去偷偷看过被人牙子卖到隔壁庄子上富户家的两个姐姐,虽然他只敢站在外头踮起脚朝里头张望,还总是被门人驱赶,但他懵懵懂懂的内心中还是明白了富贵的地主同那些整日里在黄土中刨食的人的不同。 那小厮翻找了一通,终于找到一件赵狗子瘦小身形能穿的,他挠了挠头道“你就穿这件吧。” 赵狗子探头一瞧,是一件赭色布袄同一条的石青绒裤子,比得上他过年穿的衣裳了。 小厮又去到厨房要了一桶热水,随后把他领到下人们惯常洗漱的地方,丢给他一块胰子道“冬日洗澡不便,你忍着点,速把自己打理干净吧。” 赵狗子不敢多说什么,忙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用抹布打湿热水擦拭起来。此处漏风冻得他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了身上的污垢同头发里的虱子,他赶紧穿上放在一旁的衣服。 待收拾干净后,小厮过来瞧了瞧,觉得可以了便把他带过去见管事。 因刚好是吃午饭的时候,管事把他领到众人面前,叫吃饭的停一停,听他说几句话。管事咳了几声,同大家宣布道“这是府里头新进的下人,叫”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低下头问赵狗子。 赵狗子低着头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突然就不好意思说出自己那个粗俗至极的名字,他憋了半天,直至涨红了脸,才嗫喏道“赵狗子。” 果不其然,下头的几个捧着饭碗的小丫鬟听到他的名字,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管事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别笑了。”他见赵狗子有些难堪,好心对他说道“你这名字主子叫着恐怕不太顺口,我给你改一个可好” 赵狗子闷闷地点了点头。 管事摸着胡须,想了一会儿道“要不就叫赵全吧,富贵双全,也算是个好兆头。” 见赵全精神了一点,管事又接着道“赵全呢,是府里头新进的下人,也是周爷爷领回来的。大家在府里头干了这么多年,也知道我们林府呢是有规矩的。故大家也别做那等欺负新人的事,平白丢老爷的脸。” 底下众人皆响亮地应了一声。 管事低下头摸了摸赵全的小脑袋,温和道“我们老爷惯是个和善的,在府里头做差也算能吃饱穿暖。往后你先去厨房那帮役夫烧火打打下手,待我禀了周爷爷,再想想哪处缺人,补了你去。” 赵全点了点头,随后管家便命婆子给他盛了碗黍米饭,又领他到饭桌前坐下。 赵全端着碗,怔怔地坐在了饭桌前,见身旁俱是和自己一般打扮的小厮,他这才真切感受到,自己往后的生活有着落了。 他低下头扒着饭,咸咸的眼泪不自觉顺着两腮淌下,身旁的小厮捡了一筷子咸菜放入他碗中道“别光顾着扒饭,吃菜啊。” 赵全的眼泪流的更狠了。 随着年关逐渐近了,林府上上下下也愈发忙碌起来。 这头一件事就是清点过去一年田庄、店铺的收入,按照林家历代的规矩,这本是由主母负责,而贾敏仙逝后,就由周管家事先点齐了,再统一交给林如海过目。 林如海这几日皆忙着替宝玉相看文章,因备着二月份的县试,他又托人寄过来不少金陵当地流传的文章,准备揣度那知县阅卷的喜好,好给宝玉押题。 直看得他头晕眼花,倒令他想起自己曾经下场应试时候的事了,林如海不由得失笑。 他翻阅数篇据说得了知县“上佳”考评的旧文,林如海觉着这个知县是个喜言词质直的,又潜心修行理学,风格则偏向清新闲逸,而这三者俱不难操作。 思定,林如海特意为宝玉选了条出自大学的题目“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这道题的意思是人生在世,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心德修行的不圆满,如恼怒、恐惧、喜爱、忧患等四种情绪,皆是人欲,因有此人欲,故难存天理,故心不正。 他命宝玉力求精准扣住程、朱二人的批注作答,言辞上则要求以微言深入阐发题旨,不失理学纯真,着实是用心良苦。 待宝玉作好了文章,林如海又替他细看,见宝玉以程颐“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作答,不由得十分赞赏。 喜怒哀乐皆是人心之所感,若人一时不能全部察觉,则喜恶会扰乱心的判断,从而导致“欲动情胜”,那要如何解决这难题呢 百年前的理学大家程颐早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道“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宝玉指出乃人心之用有不察,故不得其正。通篇行云流水,紧扣理学注释、深入阐发题旨,四大股更是前后相承、逻辑严密,从头到尾读下只觉得“精细浑全”,这是深入体会了理学精义之人才能写出的文章。 林如海心道看来这几月宝玉的确精读了不少自己给他的文章,行文间隐约带上了点儒学大家的影子,只这一点,怕就够他用到乡试、会试。 天下文章皆一脉相承,更毋论这体制严格的八股文,吃透了它的,这作文章便就真的不难了。 林如海抚须道“如今来看,你的文章是的确不需要我再操心了。” 宝玉拱手道“老师过奖了主要还是您教的好。” 林如海哈哈大笑,他捏起宝玉的文章,又扫了一遍,嘱咐他道“县试就这么写。” “我在金陵亦有不少好友,其中一人姓季,乃是个私塾先生。你初次下场考试,父母双亲又俱在京城,你一个人在金陵难免人生地不熟,待我去信给这位好友,托他照料你一二。” 林如海又道“有季先生照料你,以他的人脉,则童生互保同那廪生具保大约不成问题。宝玉,你不用担心,待你去了金陵,科考一切准备事宜他都会同你详说。” 宝玉听了好奇道“这季先生是姑父的什么人” 林如海笑道“他和我是一同乡试、会试的情分,虽中了进士授了官,却对朝堂污浊之状心灰意冷,不愿同那等谄媚小人同流合污,故辞官回乡隐居去了。不过终日闲着也无事,故开了个私塾好传授道业。”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周管家拿了账本走了进来,恭敬地朝林如海道“老爷,这是今年庄子同店铺的账,还请您过目。” 林如海道“把这账交给玉儿看吧,如今我看她管家手段愈发成熟,心里头也十分高兴,再让她历练几年,以后待她怕也是不愁了。”林如海说着,隐去话中的几个字,不舍地叹了一口气。 周管家应了个是,拿着账簿退下了。 至黛玉处,周管家托了婆子进去禀报一声他来送账本给姑娘过目,屋内黛玉正在做针线,闻言好奇道“怎么给我送过来呢,爹爹那边怎么说” 婆子笑着答道“是老爷吩咐的,说是姑娘如今管着家,故都拿来给您看了。” 黛玉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旁候着的小丫鬟立马上前收起了绣棚、剪子、彩线等物,又有雪雁上茶、婆子们抬来一扇屏风挡在黛玉面前,如此方才引周管家入内坐下。 周管家掏出几本厚薄不一的账簿,递给了婆子,婆子接过再恭敬地呈给黛玉。 黛玉拿来一瞧,只见其中有新有旧,深蓝的封面上俱用红纸贴了,挨个写着“流水账”“事物账”“现银钱账”等字。 她随意翻开一本,只见最右侧的竖列中规规矩矩地写着辛寅年十二月立,从右往左则是具体的货物名称、价钱、花费银两、赚得利润多少等,俱写得清清楚楚。 屏风那处的周管家解释道“姑娘,咱们林府在扬州共有五间铺子,分别是两间胭脂水粉铺、一间绸缎铺、一间倒卖南北货物的商铺同一间当铺。其中两间胭脂水粉铺子利润最为丰厚,一年能赚得千余两银子,绸缎铺次之,当铺垫底但也要看具体行情如何。” “姑娘,具体收支您可查看那现银钱账,每一月府中的用度、店铺的收入上头皆细致记载了。” 黛玉点了点头道“劳烦周管家了。” 周管家听了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这是老朽的分内之事。” 黛玉又道“我曾听爹爹提及,我们在姑苏、京城亦有几间铺子,为何此处不见它们的账簿” 周管家答道“姑娘,姑苏、京城两地的铺子俱是年后掌柜才会亲自来交账。” 黛玉道“原来如此。” 日子在宝玉作文章、林如海点评、黛玉管家中过得飞快,一眨眼便至年关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这日赵全起了个大早,预备着和管事一同去林府乡下的庄子上置办年礼。他原在厨房帮役夫烧火打下手,后来管事的禀了周管家,周管家瞧他还算机敏,就把他调到传话跑腿的值上去。 他在府上干了十几天的活,日日三餐皆吃到饱,心中又没什么牵挂,故整个人被养得白白胖胖,瞧着十分有精神。 管事正在记账,见赵全进来就顺口道“赵全啊,你去同周爷爷取个对牌来,还有那年礼的单子也别忘了。” 赵全利落地应了个是,就赶紧去前头院子里寻人。 周管家正在指挥下人贴春联、窗花、年画,这种事虽琐碎却也重要,只是下人贴的俱是厨房、廊道等不重要处,堂屋、府门口等地还要等林如海亲自写了再找人贴上。 周管家对着一踩在高凳上的小厮说“歪了歪了,往左边去一点。” 那小厮听了,忙颤颤巍巍地往左边挪了一点,手举得高高的,直到听见“就此处”三字才如临大赦地松了一口气,小心地贴上春联。 周管家后退几步,满意地看着左右两侧贴的对称、意头又好的春联缓缓吟道“天地和顺家添财,平安如意人多福。” “不错不错。”他摸着胡须,刚要放心,转头就见一小厮不小心将那年画福禄寿三星图撕开了一个小角。 周管家上前用力拍了那人的脑袋怒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大好的日子弄坏东西这可都是些吉利的物件。” 那小厮护着脑袋讨饶道“周爷爷,您饶了小的这一遭吧,日后万万不敢了。” 周管家小心地接过那幅缺了一角的福禄寿三星图,他道“你去库房里再找找看,我记得还有一两幅,万不可再弄坏了。” 小厮忙点头,拔腿就跑去找了。 “周爷爷,周爷爷,可找着您了。”赵全看见周管家的声音,忙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喊住了。 周管家转身见是赵全“何事啊” 赵全答道“管事的让我来找您拿年礼单子和取东西的对牌。” 周管家听了,从袖中掏出一副小对牌递给了赵全,他道“原来是这么个事,那年礼单子照去年一样就好。你同他说一声,往后对牌、年礼单子这些事都早点同我来说,莫等赶着要时才来问我。” 闻言赵全点点头,拿了对牌就连忙去给管事回话。 管事听了赵全传的话,接过对牌又点了二三十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随后便套了数辆车,一行人在漫天大雪中往乡下庄子上赶去。 林府在乡下的庄子原是林如海初来扬州做官时置办下的,因他任正三品的高官,当地管地皮迁办的吏员为了结善缘,给的俱是上好的田地。 赵全坐在车上探头朝外望去,只见一片雪野无边无际,远处是山峦起伏,天地之间俱是苍茫。 管事的见赵全一副赞叹的样子,笑道“如何,呆了不曾” 赵全挪开了眼道“徽州冬天也常下这样的雪,只是雪一下就没东西吃了,我腹中又饥饿难耐,故觉着冬天是个很可怕的事。如今,身在府中,有饭吃有衣穿,再看这茫茫雪景,竟也懂得那书中夫子说的道理了。” 管事听了好奇道“你还读过书不曾” 赵全闻言羞涩一笑,他道“家中只有大兄读过书,我不过是听他念得几个字,才记牢了。实际上也是个睁眼瞎,不认识什么字。” “不过我听说,咱们老爷可是个顶顶厉害的” 谈及自家老爷,管事也不由得骄傲道“没错,我们老爷那可了不得。有才,心地仁慈,府中好几个西面逃难来的难民俱是因着老爷的救命之恩才活下来的。你来扬州不久,估计不知道,我们老爷每年冬季都会在城东施粥,那花费的可不是一个小数字,都是老爷自己掏腰包呢。” 管事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老爷啊,那可真是一个活菩萨。” 顺着官道往南行,出了扬州城门便可见城外百姓的田地。细雪靡靡,沾湿了泥土,导致路上有些泥泞,驴车很不好走,一路上十分颠簸。 走了约一个时辰,终于到了林家在乡下的庄子。五六个庄子连成一片,十分宽阔,地里头常年种着稻米,户头更圈了一块地养些寻常的牲畜,如鸡鸭、猪羊等。 入冬,又正值下雪之际,四周俱是一片白茫茫。 管事同赵全今日来就是要从庄子上拉回一些年货,如猪、羊肉、鸡鸭等,这些都是最普通的。 因庄头贴心,将那些大的活牲畜都拔毛宰了,切地整整齐齐,又用粗盐抹上,用红布包了,收拾地妥妥当当,等待着府里来人。 管事下了车同庄头寒暄起来,他道“李庄头,今年收成如何啊” 李庄头抽着旱烟道“不错不错,初春那场及时雨可救活了田里头不少的麦苗啊。今年夏天日头虽烈,可幸亏庄子上的庄户去几里外的河道里挑水,周爷爷又遣了工匠来凿了几口井,才没误了收成啊。” “你瞧瞧,冬麦的种子我已经播下去了,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一个好收成啊。” 管事听了十分高兴,他拍着李庄头的肩道“好好好,庄子打理地这般好,也少不了你的功劳,赶明儿我就同周爷爷据实禀报了去,定在其中大大地夸你。” 李户头听了嗫嚅了一会,才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他试探着道“可否叫我那犬子到府上当差我们一家人皆念着林老爷的恩德,恨不得做牛做马报答啊。” 管家想了一会儿道“此事也不是不可,这样吧,我试着同周爷爷提上那么一两句,不过,我可不保证能说成啊。” 见管事点头应下,李户头忙兴奋道“行那就多谢您了”说着他在前头殷勤引路道“您请,年货我可都准备好了。” 管事带着赵全同府上的小厮入内,中庭修得方方正正、十分宽敞,屋檐则挂着腌制好的香肠、冻鱼、鹿肉等物,透露着一股农户淳朴的气息来。 李户头命儿子将东西都取了下来,又亲自带人开了库房,他指着道“您瞧,这是五十斛碧粳米、五十斛白糯米、五十斛粉粳。另有数担胭脂米,俱是今年田里头的收成,还有一百来担的各类粱谷、常米等,已减去庄子里的口粮和下一年的种子。” “这是庄子里养的鸡鸭、猪羊等,有乌骨鸡、芦花鸡等,吃着可补身体呢。猪也是我们用心喂养的,俱宰杀好了,等您来拿呢。那边上还有百来筐鸡蛋,这您拿的时候可得小心了。” “共计肉猪二十头、黄羊二十头、鸡鸭鹅一百只,另还有鹿筋、鹿舌、牛舌各三十条,鱼虾二百斤。山里头的野货如榛子、杏仁、核桃等上百斤,都用结实的口袋装了,要拿方便的很。” 管事挨个掀开红布,一个一个细瞧了过去,最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差事你干得很好。”说着,他掏出对牌想要递给李户头。 李户头却看也不看,推阻道“嘿我还能不相信您吗” 管事随后吩咐道“赵全,你们几个赶快把这些都搬上车去。” 一旁李户头听了忙道“不劳烦几位,让我来就可以了。”说着,他唤自己的三个儿子同庄子里体格健壮的小伙子上前,,三四十人一同用力把那些东西抬到了驴车上,另有婆子取了那腌制的农家野味,也都放上了车。 待一切收拾妥当,管事站在车前,同前来相送的李户头道“留步,我这就走了。” 李户头抽了一口烟道“好,您走好。”他顿了一下又隐晦问道“我那事” 管事道“放心吧,我会同周爷爷提的。”李户头松了一口气,望着管事登上驴车,一行人的身影逐渐在雪中消失。 回了林府,管事忙另叫人出来把车上的东西卸下,又对赵全道“你在这看着,我进去同周爷爷说几句话。” 赵全点了点头,管事见此忙着急地进去了。 周管家仍在忙着府中的诸多事宜,见管事来了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管事笑道“好着呢,那李户头办事妥帖,东西俱准备地十分齐全,再也不用我操多余的心。”说着,自袖口中掏出对牌,还给了周管家。 周管家收下对牌道“那就好。” 管事见府内众仆都在专心忙自己手中的事,忙走上前附在周管家耳边说道“那李户头想求个恩典可否把他儿子调进府内服侍” 周管家抬头瞥了管事一眼道“这是他同你说的” 管事小声解释道“他这件差事干得的确不错,故才有胆子来向我问询,不过我也同他说了,只负责传话,上头允不允可不敢保证。” “不过,他一个黄土地里刨食的庄稼人,一辈子的指望也就是给儿子找份好去处,将来再说个好亲事了。” 周管家内心有所触动,摸着胡须点点头道“不错,既然如此你让他儿子年后找个空闲进府让我瞧瞧,若人还行的话,就到府里头干差吧。” 周管家叹了一口气,也说出了自己的难处“如今,府里头也的确缺人,我是忙得团团转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待管事拉了年货来,周管家吩咐厨房里做了些预备着敬神用的米糕、水磨年糕等,准备完了吃食,他又让府内专门管裁衣一事的婆子从铺子里扯了缎子给自家老爷、小姐量身裁衣。 自唐安史之乱后,扬州逐渐繁荣富贵起来,城内商贩南来北往,新奇的物件层出不穷。 茶庄里掌柜用陶罂和竹叶储存着祁门红茶、桐木关正山小种、金骏眉、滇红等名贵茶叶,防着潮湿阴冷和异味;银楼里的伙计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店内的簪、钗、步摇等首饰,或镶金嵌玉、或錾花镂空,皆精巧繁复、昂贵异常。 绸缎铺内更有图案庄重、色调绚烂的金陵云锦;有质地柔软、色彩艳丽的蜀锦;更有纹样细致、明丽古雅的苏州宋锦。 这日婆子捧了绸缎铺新进的几种样式来请黛玉过目,因黛玉这几日查账也查的着实累了,见婆子来了,就让紫鹃把她唤了进来问何事。 那婆子上前道“奴婢是来给姑娘量身裁衣的。”说着,让数十个捧着衣料的小丫鬟站到前头排成一排,让黛玉挑选衣料。 只见从左到右约十多匹布料,颜色则各自不同,有银红、水红、珊瑚色、葵黄、杏黄、秋香色、皎月、湖色、藕荷、青莲色等。 布料的图案则多以“散花”“缠枝”表现枝藤曲折流畅,似月晕,其间另饰有细小叶芽,花苞丰盈秀美。 黛玉站起身来,抚摸着一匹黄地织金荷叶牡丹妆花缎,轻声道“真是好看啊。” 那婆子听了十分高兴,她挺胸抬头隐有自豪之色地道“姑娘,这都是府里头的绸缎铺新进的料子,花样颜色皆是时下流行的。” 婆子上前一步道“便是京城也没有呢,独独扬州同苏州两地才有。” 黛玉闻言点点头,目光在众多颜色花式之中徘徊,有些犹豫不定。 那水红的花缎颜色鲜妍、底布细腻、图案生动,可穿着是否太过张扬又看了那青莲色的,图案样式也是顶顶好的,用料复杂,更可见金银线、孔雀羽穿梭其间,整匹缎子流光溢彩、不似凡品,却总觉着没有方才的好看。 婆子见黛玉拿不定注意,便在一旁介绍道“姑娘您瞧瞧这匹织金缎,灿若云霞,上头藕荷色的纹饰更是栩栩如生,再加上触之柔软,整匹布料雍容华贵,还极衬您的肤色。到了那下雪的大冷天,您外头再配上个羽毛缎斗篷一穿,真真是天仙下凡啊。” 一旁的雪雁也附和道“姑娘,钱大娘说的不错,这料子真的很好看。” 黛玉闻言微微一笑,指着她方才抚摸过的妆花缎道“那便穿这个吧。” 婆子喜得应了个是,又问黛玉于褂子、鹤氅、鞋袜的样式上可有什么偏爱的。 黛玉道“素日在家俱是你们给我做衣裳,我瞧着样式还算不错,那便照旧吧。只一件,不要太过奢华。” 婆子忙点点头道“姑娘说的我都记下了。”说完,她指挥着十多个小丫鬟小心地收拾了衣料,又浅浅地给黛玉行了个礼,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这边林如海同宝玉也在量身裁衣,因宝玉只带小厮不曾带丫鬟来,身形大小、尺寸如何俱要重新量过,手下的小厮不比丫鬟心思细腻,不大懂这些,故有些手忙脚乱。 领头的那个婆子夸赞道“宝二爷,您人生的俊秀,定是穿什么都显得好看的。” 一旁端茶倒水的茗烟也鹦鹉学舌道“是啊,二爷。” 宝玉抬手指了匹宝蓝的面料道“我瞧着这个不错,就它吧。” 婆子还不曾说话,就听茗烟嘟囔道“二爷,您平常在家都不穿这种颜色的,怎么到了扬州反而爱起了这等颜色,穿在身上瞧着怪老气横秋的。” 宝玉挥手让他别多嘴,那婆子见此就笑道“这位小哥说的不错,宝二爷您还是看看这匹竹青的吧,淡雅脱俗,配您正正好呢。” 宝玉听了不好意思道“哪能这么麻烦呢,你随便拣匹料子按扬州的款式做给我就好了。” 婆子忙道“啊呀,二爷,您可是府里头的贵客,怠慢不得。” 宝玉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听那婆子把所有花色的布料介绍过一遍,什么大红底的织金寸蟒妆花缎、蓝地双狮戏球妆花缎、石青地织金库缎、柿蒂纹妆花缎、大红织金飞鱼缎 直说的婆子眉飞色舞、口干舌燥方才停下,一旁的茗烟极有眼色地递上了一杯茶。 宝玉听完道“那你瞧着哪个最好呢” 婆子指了指那匹“红地织金吉庆双鱼妆花缎”道“奴婢瞧着二爷还是适合穿红色。故这匹配您最好。” 宝玉点了点头道“那便这个吧。”说着,又让茗烟给她包了打赏银子,那婆子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日天气大好,阳光晴朗,林如海便做主开了宗祠,又命周管家着人洒扫,收拾祭祀用的礼器,预备着年关祭祖一事。 林如海站在祠堂外头,正在嘱咐周管家何处要悬挂何物,又有哪些东西是需要替换补足,就见一小厮喜气洋洋地小步跑进来道“老爷大喜老爷大喜” 他抚着胡须,转过身来淡定道“什么事啊,慢慢道来。” 小厮笑的牙豁子都露了出来道“皇上皇上特地遣宫中内侍给老爷您送春祭的恩赏啊天使如今就在门外,老爷您快出去看看吧” 饶是淡定如林如海此时也是惊了,只因林家并不在往常领春祭恩赏的名单上。 这等赏赐通常是给那些受祖上封荫的官员使用,他们家族中大多出过开国功臣,或是有匡世之能的阁老尚书等。 可林府自林老太爷那一代便有些衰落,更是渐渐淡出朝堂,太上皇半点印象也无,更不用说是领银子了。 况且扬州离京城那可不是一点半点的距离,皇上能记得提前一个月吩咐底下的人去扬州送春祭的恩赏银子,这便是记着林如海了。 林如海心下有些激动,眼角更是噙着几滴热泪,他喃喃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说着,便急忙越过小厮朝外头走去。 到了门口,只见那天使身着圆领窄袖绯色蟒袍,头戴软角青黑幞头,他见林如海亲自出来相迎,就不住地贺喜道“恭喜林大人,咱家得了陛下的口谕,特来扬州送这份恩典啊。” 他说着指了指后头一青衫内侍手中端着的托盘,只见盘内有一明黄色的布袋,上有封条同朱笔花押,压低了声音道“寻常人家可是没这个福气。” 林如海也拱手道“臣实在是万分惶恐,承蒙皇上爱重。” 那内侍听了笑着道“皇上只盼着林大人能长长久久地尽忠呢,如今朝中也就大人您被皇上看在眼中了。” 林如海骤然逢此大喜,有些失态,待回过神来却记起恩师徐老太爷临终前的提点“父亲还道,如今端怀二脉虽倒,可阁老刘砀恐又成心腹大患。若皇上一定要用您,还望您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顿时心头的喜意不禁减去了一二分,林如海心中暗道士为知己者死,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少不得要辜负老师“明哲保身”的提醒了。 如此想着,他脸上又重新添了几分笑意,忙将天使迎进府内。 待用过了茶,又收了林府的报喜银子,那内侍道“林大人,时候也不早了,咱家还等着回京同皇上禀报呢。” 林如海遂起身相送“既如此,那就不耽搁天使您了。请” 内侍站起身,又朝林如海拱手道“林大人留步。”临走时,他却附耳悄声道“那咱家便在京城等着大人您了。” 此话暗指林如海升官在即,提前相告,也算是内侍卖个人情。 林如海也不迟疑扭捏,当下就承了这个人情道“多谢,那便借您吉言了。” 送走了内侍,周管家小心地托着那金贵的春祭恩赏银子,跟在林如海身后又重新回了林家祠堂,这是个重要物件,周管家须得自己亲自去做才肯放心。 见林如海眉头微蹙,周管家不解道“老爷,这是皇上赐给您的体面,如何”愁眉不展呢 林如海也不曾道明忧心缘由,只叫下人点燃祠堂牌位前的大炉子,自己则净手后亲自取出明黄布袋中的银两,奉在了祖宗面前,袋子则是丢进炉子里焚烧了。 他挥袍跪下,又从一小厮手中取了酒爵,将杯中酒水一同倒入炉内,然后面朝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端端正正行了叩首之礼。 礼毕,他接过周管家递来的三炷清香,插入香炉内。 林如海开口道“无事,不过是近日烦心事甚多,故才如此,你也无需多虑。府中节礼筹备如何啊” 周管家道“俱已准备妥当了,只是内院主祭一事可要” 此事需主母亲自奉饭菜、汤水点心同茶酒于供桌前,另携女眷在槛内祭拜,只是林府子嗣凋零、五服之内近无亲友,加之贾敏仙逝,林如海又不曾续娶,故让周管家格外为难。 林如海抬手打断了道“如今府内人口少,也无需那些繁文缛节,一家和乐心意到了便是,想来祖宗垂怜,也是不会怪罪的。” 周管家应了声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大年三十日,府上的门神、挂牌、桃符俱已换了新的。 自大门一路往里,两侧仪门、大厅、暖阁、内厅也俱大开了门户,迎福神入内。正堂点着两支朱红色大高烛,火光熠熠,似明星一般,瞧着十分喜庆。 香炉内早有侍女事先续上了崖柏香,尾调柔甜、十分清扬,后看屋内炭火烧得旺盛,又添了几份百合草,此物有养阴润肺、清心安神之效用。 因林府人口稀少,故今年的年夜饭数来数去,桌上也不过林如海、黛玉、宝玉三个人,林如海坐在中间,宝玉东黛玉西归坐。 丫鬟先送了茶来,只见一黄木托盘上摆了三只小巧玲珑的象牙雕杯,杯身呈桃形,似小桃初熟,杯柄则雕刻成树枝叶状,精巧灵秀。宝玉拿起一个细瞧,只觉触手温润细腻,实为上品。 林如海饮了一口茶,笑着对宝玉道“家中有些冷清。”林府自然同荣宁二府不大一般,就说这小厮丫鬟的数量也堪堪只有荣府一半而已。 如今府中的正经主子唯有林如海同黛玉两人,同贾家的枝繁叶茂那是不能比的。 平日里不觉得什么,可一到这阖家欢聚的日子,便觉着说话的人有些少,那些个下人又是敛声屏气小心翼翼的,偌大的府内,竟是十分安静。 宝玉道“姑父这说的是什么话。” 黛玉也劝起林如海来,她道“爹爹,日子是自己过的,与旁人比较作什么一家人只要团团圆圆的在一起,女儿便心满意足了。” 林如海听了心中十分慰贴,忙道“好好好咱们一家人在一处就好。” 开席之前,先是林府的众位婆子、丫鬟、小厮按照差役的大小,挨个上来给主子行礼、祝贺新春,待行礼毕,林如海命周管家赏了些铜钱串子作压岁钱,平常管事得力的奴仆还得了塞了金银锞子的荷包。 一旁的周管家道“开宴。”便有数十个穿的十分喜庆的婆子丫鬟手捧着菜肴鱼贯而入,一个个俱眉梢含笑。 门下的庄户进了些鹿舌、鹿尾等山中野味,故今日厨子也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做了酱香鹿舌同鹿尾烧猪肉。 酱香鹿舌是洗净的鹿舌切成薄片,用细盐、黄酒、姜葱汁腌渍,后下锅滑熟沥油、翻炒,最后以沸水汆熟的撕去了筋的扁豆调味。 鹿尾烧猪肉则是去了毛的鹿尾用沸水泡干净后,用料酒去膻味,最后同猪肉一起蒸煮至八分熟。去其尾、沥干水,切成小段后再以麻油入锅爆炒,依次加入酱油、料酒、精盐、花椒等,炖至酥烂,盛入盘中,辛香扑鼻。 另有家宴常菜五香猪肘子,是用完整的猪肘子和八角、花椒、陈皮、姜片、香叶、茴香、桂皮、山楂等众香料一同闷煮而成。待肉熟之后,刀工好的厨子沿着边缝将骨头刨出,然后再切成薄片,同洗得干净的翠绿菜叶摆在一道,淋上肉汁,供包裹了吃。 还有野鸡爪、蒸肥鸡炸羊羔、烧狍肉等菜,俱用铜胎掐丝珐琅碗碟盛装了摆在桌上。 周管家烫了壶热热的桑落酒来,刚要给林如海斟上,就听宝玉道“周管家,给我吧。”原来是宝玉想要亲自斟酒,周管家见林如海只是抚了抚胡须并未出言反对,便将酒壶递给了宝玉。 宝玉起身接过白玉酒壶,给手边林如海那盏青玉竹节酒杯倒了酒水,他道“侄儿祝愿姑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林如海听了十分高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那我便盼着你们几个往后一年都能顺顺利利。” 林如海顿了顿,看向宝玉欣慰地祝愿道“宝玉下场应试定能蟾宫折桂、金榜题目我就在扬州等你的好消息了” 给林如海倒完了酒,宝玉拎着酒壶转至黛玉跟前,他关心地问道“你身子如何,可能喝上一杯” 黛玉手边乃是个花玛瑙质地的单螭耳杯,她手指轻轻扣住杯身,递到宝玉跟前道“一杯还是使得的。” 宝玉道“好。”说着给黛玉浅浅倒了一杯。 林如海道“都吃菜,别拘束了,我们家如今也没什么复杂琐碎的规矩。宝玉,来,快坐下。” 桌上的大菜则是鹿筋酒炖羊肉,选鲜鹿筋、嫩羊腿肉撕除筋膜,用纱布裹了,再同葱段、姜片、蒜瓣、桂皮、丁香、茴香小火慢炖;燕窝口蘑火熏白鸭子,取上好的燕窝同圆润的口蘑,再挑上一只肥美的鸭子拔毛火熏,口蘑嚼之甘甜,鸭子皮嫩肉酥,整道菜滋味咸香鲜美。 另有炒木樨肉、冬笋鸭腰、羊肠羊肚暖身汤等,还有花卷、米糕、汤面等物。 一番酒宴过后,三人皆十分欢宜,遂移步花厅,预备着守岁。 此时周管家则指挥着府中的下人忙着厨房炉灶前的焚香上供,另有小厮在府邸正门上挑起角灯,守着各处门的婆子也点上了大红灯笼,府内上下一片灯火通明。 不用侍候了的丫鬟小厮各分了主子们的剩菜,吃上几口,也沾一沾喜气,期盼着明年的日子能过得更好。 另有拿了赏钱同金银锞子的婆子管事开了牌局,趁着这难得的日子也一同乐呵乐呵。 花厅内,林如海坐下后有些微醺,他撑着头道“宝玉啊,你来扬州也有些日子了,觉着如何” 林如海心道在扬州到底不比在京城里痛快,宝玉在这又无一二个认识的好友,平日里俱被拘在府内读书,也不曾收过什么相邀的帖子,也是苦了他了。 宝玉听了却道“姑父,若无您的教导,侄儿这作文章的火候定是远远达不到下场应试的要求。” 宝玉虽在拍林如海的马屁,可这却也是他自己的真心话。素日他在京城里,有贾母护着,父亲贾政是不敢吹胡子瞪眼的,房中一应事物俱有丫鬟安排地妥妥帖帖,用不着他操半点心。 如今一个人被孤零零的扔到扬州来,虽只是待了几个月,却是成长了不少。 林如海笑着摆摆手道“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如今我们既是姑侄又是师徒,关系自然是更加亲密。往后可不许说这么见外的话了。” 两人开始闲聊起来,林如海又夸道“主要还是你聪慧,我将作文章的技巧一点,你就懂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呢。” 他摸着胡子感慨道“内兄来信同我说你是个贪玩的,果然是自谦了。” 黛玉听了抿嘴笑着道“爹爹您还不知道吧,宝玉他常看的可不是什么子经史集呢。”她说话时支着头懒懒地靠在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上,双颊红润,明眸水亮。 林如海闻言十分好奇,他道“哦此话何意” 另一旁的宝玉预感到黛玉要说什么,忙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好妹妹,你怎么说出来了 黛玉笑着朝他看过来你怕什么,我爹爹可同二舅舅不一样呢。 宝玉见此,遂老老实实道“不过是常看些话本子,因祖母爱护,父亲并不敢过分逼着侄儿读书,故常叹道若我有大哥一半用功就好了。” 提及贾珠,林如海亦有所耳闻,知道那是个年少早慧的,可惜伤了身子根本,才会一场大病没能熬过去就撒手人寰。 林如海叹道“你那哥哥是个好的,若还在” 两人伤怀了一会儿贾珠,林如海又同宝玉提起金陵应考一事来,他还是不放心宝玉独自一人前去,身边也没个老人照顾,这如何像话。 林如海询问道“可要我遣周管家和你同去他侍候我久了,金陵那边很多事情都是懂的。” 宝玉听了忙辞道“姑父不可,周管家负责着府中大小事宜,若离了他,府中可不要乱了套,侄儿一人还是应付的来的,如此也算是磨砺自身。” 林如海听宝玉言辞恳切,歇了心思道“既然你这样说,那也好。” 一婆子此时悄声进来道“老爷小姐,如今要放焰火了,可要在外头支张桌子” 林如海饮了酒后便有些困倦,又强撑着说了一会话,精力已是不济,便同宝玉黛玉道“你们二人出去看吧,我在这歪一会。” 黛玉道“爹爹可要进屋去歪一歪,在这里小憩,身体不得放松,醒来怕是要浑身酸痛。” 林如海道“无妨,不过是眯一会,待你们看完了焰火,我还有话要同你们说呢。”黛玉闻言点了点头,又让婆子抱了一条金银线边地莲枝呢绒毯子来给林如海盖上。 外头风大,宝玉接过紫鹃手中的大红羽纱面白狐狸皮的鹤氅为黛玉披上,黛玉退后一步推着他的手道“这哪是你能做的事。” 宝玉为她扎紧鹤氅两侧的带子,防着寒风灌进去,他道“我如何不能做了。”说着又转头同紫鹃吩咐道“你们姑娘手冷体寒,还不赶快递个手炉过来。” 紫鹃应了一声,忙匆忙转身去找。 黛玉抬起头盯着宝玉笑道“不过就一会功夫,哪里就能冻着我了。” 宝玉用手指轻轻地戳了她的额头道“你还是当点心吧。”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下头一小厮伸长了胳膊,用手中的香去点放在庭院正中央的炮竹,见引线被点燃后,他忙跑远捂着耳朵候着。 一声巨响,一束火光冲天而起,在院子上空绽成朵朵璀璨金花,照得天都亮了几分。 竹竿子上的一连串鞭炮也被周管家用烛火点燃了,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浓浓的烟雾自庭院中弥漫开来。 宝玉问黛玉“可要去那边的桌子旁坐下” 因周遭声音嘈杂,他不由得加大了声音。黛玉捂着耳朵摇了摇头,两个人就一同站在阶上安静地看了会儿焰火。 待烟火的声音小了下来,黛玉扯了扯宝玉的袖子,突然道“你可是要去金陵了” 宝玉低头,见黛玉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额上碎发点点遮住了两弯细眉,鬓边蝴蝶簪上的两只嵌珠蝶须微微抖动,似要振翅飞走。 他柔和了眉目道“县试二月举行,府试四月举行,院试则要看今年学政定的日子了。若不出意外,你六月就可见到我了。” 黛玉见宝玉展颜一笑,不觉面上微红,忙移开了眼掩饰道“我就是问问”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黛玉望着院门口那盏红彤彤的大灯笼,状似不经意地关心道“你书背得如何了,这次下场可有把握” 宝玉道“起码有六分把握,姑父又托人打听知县擢文的喜好,给我押了题,考中秀才还是不成问题的。” 黛玉听了喃喃道“那就好。” 她又道“那你何时走呢”如此说着,不觉有些惆怅,思及自己马上又要去京城,黛玉心中则更是哀戚了。 宝玉叹了一口气道“不过就这几日罢了,老爷太太想来也同金陵祖宅那边的人知会过一声了。毕竟人生地不熟,既要温书,还要上门拜访姑父的旧友。” 黛玉攥紧了帕子,她小声道“那我祝你金榜题目。” 宝玉见她眉头微蹙,不由提议道“我们两个写信如何” 黛玉闻言心中猛地一轻,沉重之意尽数除去,可回过神来细想,手指却止不住地搅动着帕子“这可会不方便,万一耽搁了你温书的功夫可如何是好” 宝玉听了道“无妨,左右我每过一个月也要给老祖宗写家信呢,倒时候我把信和递上京的小玩意放在一起,借着送给姊妹们玩乐的名头让晴雯给你送去,保管她们都不知道。” 黛玉听见这话,顿觉似喝了蜜糖一般,无尽欢欣雀跃之意自心口处涌出,她点了点头道“好,那我等着你的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第三十章 几日后,宝玉便辞别了林如海,坐上了去金陵的船。黛玉则是在家待至元宵十五,也洒泪辞了父亲,回了京城。 宝玉坐了约半个月的光景的船,便到了金陵。管祖宅的鸳鸯爹妈这几日天天打发人在渡口处候着,一连等了七八日才把宝玉给等来。 接了码头处传来的消息后,鸳鸯的爹金和顺忙点了数十个小厮,一行人乌泱泱地往渡口处赶去。 站在码头上眺望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金和顺才看见远处一尾轻舟悠悠靠岸,从船上下来一个年轻公子,身边围有三四个小厮,殷勤地伺候着。 待走进了细瞧,只见他头戴紫金冠,身穿八瓣团花立雁纹大红箭袖,腰束五色攒花结长穗宫绦,脚踩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 金和顺暗道好一个富贵公子,这怕就是阖府上下俱捧在手心里的宝二爷了,又见后头跟着的奴仆中有自己熟悉的面孔,更加肯定了猜测。 如此想着,金和顺忙挤出一张笑脸,热络地凑了上去,行了个礼道“见过宝二爷,奴才是管金陵旧宅子的,叫金和顺。” 宝玉抬眼见一老仆行礼,又听他自报家门,遂点了点头吩咐道“金管家派人把船上的东西都卸下吧,我初次来此,难免人生地不熟,往后还要依仗着金管家一些。” 金和顺一听忙道“二爷抬举奴才了。”又拍着胸脯道“只消您一句话,便是摘星捞月,奴才也没有半分推辞的”说着立马吩咐手底下的小厮去办事,自己则伴着宝玉说话。 宝玉走在前头,笑着问道“宅子收拾的如何了” 金和顺答“都已收拾妥帖了,也拨了几个懂事知礼的丫鬟到屋里伺候您呢。” 宝玉道“丫鬟就不必了,我在姑父那几个月已经习惯凡事自己动手,实在不行也还有底下小厮伺候着。老爷太太也说红袖添香反而乱了读书心思呢。” 金和顺忙点头“是奴才考虑不周,这就回去撤了那几个丫鬟,二爷您看如有哪处不爽快的,也只管同奴才说,保证遵您的意思改了。” 金和顺引宝玉上了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贾府旧邸。 收拾了几日得了空闲后,宝玉拿出林如海写的信件,打发人去季先生的府上投了拜帖。 这日季先生原在品茶,就见小厮拿了张帖子进来,口中还不住地说着“老爷您的旧识,扬州的林老爷来信了。” 季先生大感讶异,忙接了信展开细瞧,看过了片刻,一拍大腿道“如海兄啊如海兄原来你是托我办个事,我说如何给我写信呢。” 此是戏言,当日季先生因官场黑暗而痛心罢官,对自己这个一同下场应试朋友的品行却是信得过的,知他不是嫌贫爱富的,如今瞧林如海步步高升,内心也暗暗为他高兴。 宝玉在拜帖上道三日之后上门拜访,季先生吩咐了门房的下人好生擦亮眼睛瞧着,莫要怠慢了客人。 一旁的小厮一边为其倒茶,一边开口道“这位贾公子可是荣国公之后” 季先生手执一斗彩灵云纹杯,正要饮茶,闻言想了片刻点点头道“金陵应考,姓贾,听说如海兄同贾府又是姻亲,应该错不了。” “老爷如何打算” 季先生笑了笑道“你老爷我又不是那攀附权贵之人,任他身份如何高贵又与我何干。此次如海兄不过是托我周全童生互保廪生具保之事,轻而易举。” “如海兄信中还说,他收了那位贾公子当弟子呢,倒叫我十分好奇贾公子得了老师几分真传。不过也不急,左右县试、院试下场一试,到时候便也知晓了。” 三日后宝玉果然上门拜访,门人领着他来至季先生待客的书房。 季先生正拿着一幅古画赏玩,见宝玉来了也没有站起相迎,只略微掀了掀眼皮,开口叫他坐下。 宝玉并未恼怒,反而行了个拱手礼道“晚辈见过季先生。” 季先生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仍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古画,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抬眼见宝玉仍是端端正正地坐着,面上也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心下有些满意,这才柔和了面目,同他说起话来。 季先生先是指了指手中的古画,问道“你可知这上头画的是什么” 宝玉道了声“失礼”,站起身来细瞧,只见那上头画了四个身穿宽襟大袍、神色颇为自得的士大夫,每人身旁各有一小童站立侍候着,四位隐士瞧着甚为放浪形骸、不拘于形。 最右边一人袒胸露乳,双手抱膝而坐,懒懒倚着纹饰繁复的靠背;第二人是赤足而坐,手上拿一柄如意作舞蹈状,身旁的童子手捧着书简;第三人则更是奇异,手持酒樽却回首作呕吐状,更有一青衫小童手持唾壶跪在身边侍候;第四人手持麈尾,小童恭敬地端着放置酒杯的托盘站在一旁,面前另有两盘蔬果。 宝玉见此心中已有答案,只是数字却对不上,思量片刻他还是道“晚辈斗胆猜测,这上头画得可是竹林七贤” 季先生抚了抚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猜出这个却不难,他意在竹林七贤背后之意。 他悠悠吟道“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合该采菊东篱,与至交好友游览竹林。” 见宝玉并不答话,季先生道“我观你面上似有不赞同之意” 宝玉道“世人皆道魏晋风流、名士更迭,晚辈却不这样认为。九品中正盛行,擢士只看中门庭,视吏务实干为污浊之事,整日只顾清谈、黄老之说。” “君可见五胡乱华、九州分裂生灵涂炭之惨状偌大北地,人口剩余不足三成,过半命丧胡人铁蹄屠刀之下。” 季先生辩解道“那是因官场黑暗、帝王昏庸之故” 宝玉道“晚辈拙见,官场固然黑暗、帝王固然昏庸,可略伸手就能救下更多的人。诚然这仅是萤火之光,不可与日月争辉,但若终要有人要为这乱世流血,晚辈愿做第一人。” 季先生闻言愣了片刻,复又问道“南宋刘潜夫曾道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这你如何看” 宝玉思考片刻道“晚辈认为,出世与入世全在于个人选择,旁人并无置喙干预之权力。只是,若为这天下万千黎庶,晚辈更愿做那承鼎之人,虽社稷重逾千斤,但吾志不折” 季先生面露复杂地看着他,不由得大笑,边笑却流出眼泪来道“你果然是林如海的学生” 和你老师一个样子。 一番深谈,季先生终于认可了宝玉,只见他叹了一口气,叫宝玉坐下,又命小厮上一壶好茶来。 季先生端起茶,饮了一口,复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贾公子,你莫见怪,实因如海兄乃是我此生挚交好友,我少不得要替他相看他这门下唯一弟子品性如何。” 宝玉道“季先生您言重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季先生兴起竟指点起了宝玉的文章,他做老师多年,名响江南,宝玉很是有一番收获。 待天色渐晚,宝玉婉拒了季先生留下用饭的邀请,季先生送其至门口,见宝玉登车离去,不由得在心里感慨道如海兄收了个好学生啊。 且说黛玉这边回了京城,贾母仍同她当初上京一般派遣了众多奴仆候在码头处伺候着,一见扬州来的船只就立即快马加鞭前去回了老太太。 贾母同王夫人、凤姐儿则是候在正屋等着,下首坐着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同宝钗。众人脸上俱洋溢着笑容,迎探惜三姐妹更是因同黛玉多月不见,心中越发想念了。 “老太太,林姑娘到荣宁街了。”一小丫鬟挑帘子进来禀道。 贾母听了喜不自禁,同旁边的儿媳孙媳道“好好好来了,来了” 凤姐儿瞧了打趣道“看把老祖宗高兴的。” 贾母笑着道“这两个玉儿都是我心尖上的宝。那个去了金陵应考,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个身子弱,平日里常叫我揪着心,他们俩一去扬州几个月,可不让我牵挂着吗。”说着,贾母让鸳鸯把自己扶起来,颤颤地走到门口。 余下小辈见了也忙不迭地站起身来,随着贾母一同走至门口处候着。 只见黛玉一身大红云缎织金绣竹纹对襟褂子娉娉袅袅地走来,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似芙蕖出渌波般灼灼逼人,一旁紫鹃小心地搀扶着她的手。 待走近了,黛玉柔柔给贾母行礼,鬓边一只镶宝石碧玺芙蓉花簪衬得她容姿卓越、风流婉约。 贾母忙叫人扶起,又拉着黛玉的手,祖孙二人走至屋内说话,旁边几位姐妹也“林姐姐林妹妹”热络地喊着,黛玉一一点头应下。 王夫人也显得热情了几分。 至屋内,鸳鸯让人挪了个靠近贾母的凳子给黛玉坐下,就听贾母在上首问道“你父亲最近身体如何啊” 黛玉笑着道“爹爹身体好着呢,承蒙皇上恩典,赐了御医给爹爹调养身体。” 贾母听了也十分高兴,她同一旁的王夫人和凤姐儿道“这是圣上的恩典。” 王夫人心系着唯一的儿子宝玉,她关切道“宝玉这几个月如何他在信里也不同我们细说,叫我和老太太替他担了几个月的心。” 黛玉道“宝玉也好着呢,爹爹夸他才思敏捷,作文章技巧一点就通。他自己也说,此次下场考试有六七分的把握呢。” 王夫人听了大感慰藉,不由得掏出手帕擦拭眼泪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盼着他出息。” 贾母对王夫人道“我就说宝玉是个有造化的吧,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说着,贾母又夸起了林如海道“真真是多亏了我那探花女婿。” “老太太说的极是。” 祖孙俩说了一会子话,贾母便放黛玉去和三春、宝钗玩乐说话去了,说是她们这几个小辈多月不曾见,互相之间也应该甚是想念。 迎春、探春、惜春拥簇着黛玉,一行人说说笑笑一同回了院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迎春同惜春走在前头,探春挽着黛玉,宝钗一人走在右侧,紫鹃、莺儿等侍女则远远地缀在后头。 见黛玉的院子就在前头,迎春回过头,对黛玉道“你去扬州的日子,老祖宗让人勤着打扫呢,里头的摆件也一样都不许旁人动了,和旧日里一个模样。” 探春则打趣道“我瞧着林姐姐真如琏二婶子说的一般,倒像老祖宗的嫡亲孙女了,如此放在心头,你们说是不是。”她说着,伸出手指来虚虚地指了一圈,被点到的众人俱玩笑般点头赞同。 黛玉装作羞恼地轻轻打了一下探春的胳膊,她道“枉我记挂着你,还给你从扬州带了不少好东西,你就这么编排我” 探春忙笑着讨饶道“好姐姐,不敢了,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们几个也都想着你呢。你问问她们,我说的可对不对。” 宝钗闻言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呢,少了林妹妹,便是得了那出众的诗文,也不知要同谁赏阅评析去呢。” 迎春也道“前些日子我们几个还商量着办个诗社,姐妹几个和珠大嫂子也一同取乐取乐,可是数来数去,少了你和宝玉,湘云妹妹也不得空,独我们几个,真真是没什么意思。” 众人正说着话,黛玉的院子便到了,紫鹃跟在黛玉身旁服侍,故留下收拾整理房间的乃是雪雁,她如今也成长起来,可以搭上一把手了。 见几位姑娘跟在黛玉身后进了院子,雪雁上前道“姑娘。” 黛玉道“去取我新得的君山银针来,用冬日里存的梅花雪泡茶,要小心着些。”雪雁听了点头应下。 待东西取齐全了,黛玉请众人移步位于堂屋旁的茶室,屋子不大,只堪堪放了一张散线了的木桌同几个造型古朴的矮凳,桌旁摆了个三只脚煮茶用的铜铸风炉。 桌上铺着白蒲草编织而成的畚,是用作放置茶碗的。 迎春、探春、惜春、宝钗四人落座。 惜春抬头看了一眼茶室,只见正对面开了扇窗,用松绿色的软烟罗糊了窗户,远远望去,只瞧见浅浅的阳光照了进来,窗前竹影婆娑。 她不由得赞道“林姐姐这屋子真是雅致。”余下几人也点头十分赞同。 黛玉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今日就请你们吃茶吧。那茶叶是我新得的,煮茶用的水是我今年叫丫鬟们收的梅花枝上的雪。一月前吃过一遭,很是清淳。” 众人听后笑着道“今儿我们可是有口福了。” 黛玉先是取出一圆口短颈的紫砂题诗梅花纹茶叶罐,用圆形的竹罗筛出罐中的茶叶,抬手取了桌上倒扣的青瓷碗,想了片刻后又命雪雁去取了几个自己从家中带过来的珍藏的杯子。 她这样解释道“难得请你们吃茶,茶是好茶,水是好水,若用平常的杯子,岂不是浪费了。” 雪雁小心提来小柜状的木质具列,将其中的杯子一个个取了出来,众人定睛看去一只碧玉璃耳带托杯;一只象牙质的玉兰花式杯,杯身纹路细腻,枝叶盘曲于底部、花苞初绽;一只犀角雕松树纹杯,松干为杯柄、松叶鳞纹斑驳,苍古朴拙;另有一只通透圆润的青玉镂雕枝叶葵花杯,葵花枝叶沿杯身环绕。 黛玉将犀角雕松树纹杯给了宝钗,碧玉璃耳带托杯给了探春,迎春和惜春则各得了玉兰花式杯同青玉镂雕枝叶葵花杯。 黛玉自己仍是用家中用惯了的茶杯。 用竹罗筛出罐中茶叶倒入各自杯中,又用拂末扫净,此时风炉上紫砂壶内的水已经煮沸,发出轻微的气泡破裂声。 雪雁用细白软布小心地包了茶壶柄,端起后挨个注入杯中。 碧绿嫩芽细卷如针,经过沸水冲泡后于杯中悠悠地打着转,静置片刻后叶片舒展开来,竟根根直立不倒,茶香扑鼻。 宝钗细细地吃了,果然清淳,又见手中的犀杯集浑朴和精巧于一体,甚得自己的心意,不觉莞尔一笑。 探春放下手中的碧玉璃耳杯道“林姐姐,你在扬州几个月如何我们也许久不得二哥哥的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黛玉道“不过是闲时赏花、凭栏听雨。今岁还去庄子上住了几日,爹爹和宝玉一同去江上垂钓,雪大时,天地间俱是一片白茫茫。” “宝玉如今的文章可是做得好,爹爹说他聪慧、一点就通,现下他去了金陵,预备着二月、四月的县试、府试,若是考中了,可就有秀才的功名了。” 探春听了道“阿弥陀佛,那可真是太好了。” 宝玉这几日在家中苦读,管家金和顺却领了几个金陵铺子的掌柜前来见他。 金陵虽是贾府祖宅所在之地,可阖族尤其是有权有势的贾代善一脉俱已搬入京城,平常不过打发一二下人来看顾铺子田庄的情况,这些个管事、掌柜在主子心中的分量越发轻了,故才有些熬不住,见京里头的宝二爷来了,立即眼巴巴地赶了过来请安问好。 贾府在金陵约莫有一二十间铺子,这次来的是几个大掌柜,他们自恃管的铺子生意还算红火,也有脸给主子请安,若能说动宝二爷回京美言几句,那便更好了。 金和顺道“宝二爷,这几位听说您来了金陵,那是非要来拜见您,给您请安啊,奴才拦都拦不住。” 宝玉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瞧了眼低眉顺眼的金和顺道“哦,拦都拦不住” 金和顺生的五短身材,这些年在金陵过得也是养尊处优的日子,一双儿女皆在京城贾府内服侍,心头再也没有什么忧虑的事了,故脸型越发富态。 他原道这位宝二爷是富贵窝里的凤凰蛋,从小被人夸到大,应该是最喜旁人对他阿谀奉承了,只消把他服侍地舒舒服服,便也妥当了。 不曾想宝玉这样反问,面上更瞧不出什么喜色,反倒像有些恼了,金和顺不由得暗骂自己想了个蠢主意,这位爷如今准备着下场科考,自己还拿这等俗物来扰他。 “那奴才遣他们离开”金管家试探着开口,一双小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宝玉的神态。 宝玉心道难免来金陵一趟,便查看一番吧,省得下头的仆人以为天高皇帝远,偷奸耍滑。 思量了片刻,他开口淡淡道“你叫他们进来吧。” “是,奴才这就去。” 片刻后,几个身着鼠灰色短袄的管事便一个接一个进来了,应该是金和顺事先敲打过了,瞧着一个两个都不怎么张扬,老实得很。 “给宝二爷请安。”因新年刚过,又是头一次见主子,管事们行的是跪拜之礼。 待他们磕过头,宝玉叫众人起身,先点了站在最前头的一个问道“你是管什么的” 那人垂着头,也不敢盯着宝玉瞧,只恭敬的道“回禀宝二爷,小的管着一间米铺。” 金管家在一旁描补道“二爷,这是城东米铺的” 不待说完就听宝玉打断道“我听他说。”金和顺瞬间闭上了嘴,悄悄地退到了后头。 “今年米铺的生意如何” 那人大概是备着主家要查账,故把账本带在了身上,只见他麻利从胸襟夹层处掏出一账本来,用手指沾了唾沫翻到某一页,接着念道“辛寅年和记米铺共赚得纹银捌佰贰拾叁两。” 许是害怕宝玉嫌米铺赚得少,那人小心地解释了几句道“二爷,您别嫌银子少,实在是今年稻米的价钱不好,谷多粮贱,伤农啊。” 宝玉闻言,忆及扬州林如海冬日施粥之举,遂开口问道“今年丰收那为何江南一带还有北地的饥民涌入” “这许是那些百姓租种的地主的田地,各自缴纳的税不同。遇到心善的主家,只要交三四层,遇到那心狠的,足足要交上七八层呢。又要留足口粮和来年播种的种子,这可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宝玉沉默不语,他心道开国皇帝建国之初曾实行均田制,只是随着时间发展,世家大族依仗着权力地位逐步蚕食小户百姓的土地,这才让没了地的人不得不去租种田地,而征收的租子又苛刻无比,故饥民多南逃,有些甚至跑去了京城,只是让京郊驻守的兵士拦下来了。 长此以往,必生大乱,而天下百姓何其多,若真乱起来,恐怕江山不稳。 宝玉挥退了那人,复又问过其他人,其中有管茶肆、酒楼、绸缎脂粉铺的,还有银楼、珠宝阁等。 “二爷,不是小的自夸,这偌大的金陵城,就属咱们店里的珠钗头花最为精致,都是那苏扬二地传来的紧俏货。” 金管家见那珠宝阁的管事说得眉飞色舞,恨不得上前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没眼色的东西,不晓得宝二爷就是从扬州来的吗你在他面前卖弄他早已见识过、甚至已经熟悉到厌烦的东西不是找不痛快吗 再者读书应试的男子会对女儿家的脂粉钗环感兴趣吗 金和顺刚要开口训斥,就听宝玉问他“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金管家愣了一下,似是没明白宝玉的意思,他呆呆地答道“已是一月二十了。” 宝玉算了一下日子,二月十二花朝节乃是黛玉的生辰,他招手让那珠宝阁管事上前,附耳问道“店里头可有什么稀奇物件” 那管事也没明白宝玉意在何为,只老老实实地介绍道“有几件点翠工艺的首饰,甚是难得。” “一件点翠海棠花纹头花,乃是用玉石雕的海棠花,花蕊以红宝石点缀,枝叶用翠蓝色的鸟羽粘贴而成,色泽明艳纯正、经久不褪;还有一翠十八子手串,以翠珠、碧玺、珍珠、珊瑚米珠串成,下有金点翠六瓣式结牌,难得的是正中央的那颗东珠。小的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经手的货物数不胜数,可却从不曾见过如此饱满浑圆的东珠。” 宝玉道“好,这几件首饰你帮我包了,送到京城的府里头。” 管事惊喜抬头“二爷” 宝玉拍拍他的肩头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做,做得好,我自会记着你,到那时京里头若有位子空缺,就调了你去。” “多谢二爷多谢二爷”那管事喜不自禁,连连行礼。 宝玉又道“我这另有几封信,你也一同捎过去。” 金和顺见此有些吃味,他挤了上前道“二爷有事让奴才去办就是了,底下的人没个眼色,行事难免冲撞了贵人,办砸了二爷交代的差事可就不美了。” 宝玉拿起书,翻了几页,头也不抬道“无妨,多历练历练本事也就出来了,金管家说是吧。” 金和顺见此只好带领一帮管事行礼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这日贾母用饭,记起二月十二乃是黛玉的生辰,待散席后便唤了凤姐儿来,嘱咐她要小心操办着这桩事宜。 凤姐儿听着贾母话中的意思,自觉拿捏不好尺度,开口问道“老祖宗的意思可是要大办” 贾母倚在榻上,鸳鸯跪坐在一旁为其捏腿,贾母听了笑道“她是个小人儿,再说又不是什么整生辰。你拿几十两银子出来置办几桌上好的酒席,再请一班唱腔身段俱好的小戏子来便也够了,也让迎春同宝丫头她们几个跟在后面乐呵乐呵。” “我这个老婆子就不去打搅她们了,也省得拘束。” 凤姐儿听了劝道“老祖宗这说的什么话,有老祖宗在,那席面上才热热闹闹呢,林姑娘她们定也是盼着老祖宗去的。” 贾母叫她说的有些意动,想了一会儿后还是回绝了道“算了,我知道她们。若我去了,唱的戏定然挑着我爱看的谑笑科诨的点,桌上的吃食定也大多是甜烂之物,这样有什么意思。” “本就是玉儿的生辰,叫她松快松快吧。” 凤姐儿又奉承道“还是老祖宗想的周到,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老祖宗您更通透的人了。”一番话直把贾母逗得笑起来。 隔天凤姐儿就托贾琏寻了一班十二三岁的小戏子来养在府中,府里头的下人也闻得风声,侍候越发尽心尽力起来。 二月十二日,花朝节,也正是黛玉的生辰。 这日一早,黛玉便去贾母院子中拜见贾母,贾母正在里头同王夫人、凤姐儿说话。 待行过礼,贾母慈爱地唤黛玉上前,望着外孙女稍显病弱的脸庞,贾母抚摸着黛玉的鬓发道“好孩子。” 说着,贾母招手让后头一个捧着红木匣的小丫鬟上前,黛玉一瞧,木匣子里头却是放着一块玉锁上头琢着并蒂莲开、游鱼戏水之纹,玲珑剔透、暖润滑泽。 贾母亲自取了玉锁为黛玉戴上,她道“天保九如,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茂,如南山之寿。” “外祖母盼你往后的日子平安喜乐,心头再无烦忧之事,一生顺遂安康。” 黛玉听了眼圈一红“外祖母” 贾母笑着搂了她道“今儿是你的生辰,可不许哭鼻子,仔细冲走了福气。” 一旁的王夫人也让身后的彩云呈上的贺礼,是一珊瑚十八子手串十八颗圆润的珊瑚珠首尾相衔,四面皆刻有“囍”字,另有青金石佛头、结珠缀在下头,翠坠角乃是蝙蝠口衔“五铢”钱币之状,栩栩如生、雕工精细。 王夫人不似贾母那般动情,只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 待到王熙凤,她上前托了黛玉的手道“瞧瞧妹妹这通身的气度,真真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人物。” 贾母听了哈哈笑道“你这凤辣子,准备了什么好东西给你妹妹,还不赶快拿出来。” 凤姐儿扭头朝贾母道“谁人不知老太太的屋子里好东西最多,便是从手缝里漏出来一点也足以叫我们长见识了。” “可巧前些日子得了座玉雕,我瞧着,配妹妹最是合适不过的了。”凤姐儿说着便让几个婆子合力捧了上前来。 是一青玉兰亭修禊山子。 凤姐儿在一旁道“这东西沉得很,得几个人才搬得动。我听人说,这刻的好像是什么兰亭序。” 正说着,凤姐对黛玉道“林妹妹你莫见笑,你婶子我读书少,不晓得什么书中典故。” 黛玉忙摇摇头,抬眼去瞧玉雕只见偌大一块青玉石上沁着点点黄褐色,背山临水、雕松画亭,一侧岩壁上刻有楷书“兰亭”二字;苍竹青翠,一老者凭栏而坐,作眺望远景之状,身边的童子正在烧水煮茶,往右则是一人席地而坐抚琴,身边另有数人围坐聆听,不甚风雅。 黛玉不由抚掌赞叹道“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她对凤姐儿道“琏二嫂子,这个玉器实在是太贵重了,我” 凤姐儿抬手打断道“哎,妹妹这么说可就是和我见外了啊,不过是一件死物,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放在我屋子里头也是锁在库房里落灰的命,不如赠给有缘人,妹妹闲时也能赏玩一二,岂不快哉” 贾母也道“玉儿,你快别和凤丫头见外,她那里好东西多着呢,给你啊,你就收着。” 凤姐儿闻言跺跺脚耍赖道“诶呦喂,老太太说着话可是叫孙媳吃味呢,我不依。”说着,她便滚到贾母怀中闹腾。 贾母抚着凤姐儿的背,顺道拍了几下,就叫她起来,别叫小辈看了笑话。 凤姐儿起身,装作噘嘴道“老太太如今都不疼我了。” 贾母闻言开怀大笑,连连道“疼你疼你你看这一家子媳妇里头,我不是最疼你吗” 和贾母、王夫人等长辈用了早饭,迎春、探春、惜春、宝钗一众小辈便手拉手相伴着去了黛玉的院子。 院内,紫鹃正领着几个小丫鬟剪五色彩笺,后又取了丝带,将彩笺系紧挂在了花树枝上。 惜春拉着迎春的手,她生的年幼,瞧着比迎春还矮了一头。她道“大姐姐,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宝钗听了为其细心解释道“二月十二是花朝节,这剪五色彩笺挂于树枝上乃是节日特有的习俗,谓之赏红。” 迎春点点头道“却是如此呢。” 黛玉拉了雪雁到一旁嘱咐道“你去宝玉院子里看看袭人同晴雯可在,若在也把她们二人唤来。宝玉不在,他那院子里也怪冷清无趣的。” 雪雁点点头,当下就跑出了院子去传话。 这边惜春已问紫鹃要了彩色的带子,还分给了迎春、探春、宝钗,大家一同扎系彩带,以祈求花神降福,保佑来年院中的花草树木茂盛生长。 凤姐儿早已命粗使婆子在内院搭了小巧的戏台,又在上房摆了一二桌酒席,如今只等主子点戏,后头那班候着的小戏子们便要登台献唱了。 黛玉邀众人进去坐,几人不肯,偏要等黛玉坐在了最上首,才肯靠着挨个坐下,正是探春坐在黛玉左手,宝钗坐在黛玉右手,迎春、惜春两个则是相伴着坐在了对面。 探春道“我们先用了饭再点戏” 黛玉道“往常都是这般,只是如今这席面上也没有外人,都是自家姊妹,我们都别拘束了,吃着饭喝着酒看戏也是使得的。” 惜春闻言拍着手道“这样不错。”说着,便遣退了那些夹菜端饭的婆子丫鬟们。 紫鹃端了那乌梅银花酒壶来,壶中的酒早已烫地滚热,吃下也是不伤肺腑的。众人面前俱摆着几个同式样的银錾花梅花式杯,上头錾着凸起的花朵,杯柄则镂刻枝叶。 待斟满了酒,黛玉举杯道“愿吾等姊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余下众人也一同举杯附和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完,纷纷仰头饮下杯中酒。 下头的婆子递上了戏本子,黛玉翻了几页道“你们都想听什么戏啊” 惜春夹了几筷子芽韭炒鹿脯丝道“都好,只是别再听那些老调重弹的了。” 探春也道“往年过年过节,我们都听些西游记刘二当衣,有趣是有趣,可这么反反复复地听,真叫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黛玉手指顺着戏本子上的曲目挨个下滑,到桃花扇三字停了下来,她念道“桃花扇,这名字倒新奇,可要听这个” 宝钗听了戏的名字,委婉道“不如换个吧听这名字,不像是我们能听的。” 探春却道“宝姐姐,这话如何说呢这戏本子上的戏不就是唱了让人听吗,如何有能听同不能听的区别呢要我说,你也太小心了些。” “老祖宗不曾来吃酒席,连太太、琏二婶子都被拘了不让来打扰我们,不就是希望我们少些拘束吗” 宝钗闻言歉然一笑“倒是我想岔,有些迂腐了。” 黛玉抬手覆在了宝钗的腕子上道“宝姐姐快别这么说,你也是为了我们好。”见四人都点了头,黛玉便点了这折桃花扇,让小戏子上台唱了。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唱腔婉转,水袖惊鸿若游龙,一双漆目似寒星,掩在折扇后头,若隐若现。 众人正支着头凝神听戏,就见雪雁领着晴雯悄悄地进来了,她小心绕至黛玉身旁,附耳道“袭人姐姐说要看院子,便不来了,还叫我们玩的尽兴。倒是晴雯姐姐一听消息就同我来了。” 黛玉点点头,同雪雁道“你领着晴雯去下首那桌席上坐了,那桌是专门摆给你们的。叫她莫拘束,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少拘束些。” 雪雁点点头,领着晴雯下去了。 黛玉转头见紫鹃仍在自己身边服侍着,不由道“紫鹃,你也同她们一道去吃些吧,我这边还有人侍候呢。” 紫鹃笑着婉拒道“姑娘身边没个妥帖人伺候我不放心啊,再说雪雁她们几个会给我留些酒菜的,姑娘就让我服侍着吧。” 黛玉见拗不过她,便只好答应了。 又见台上的小戏子着薄衫戴金钗,腰肢纤细、莲步轻移唱道“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探春品味着其中的唱词、曲调不由得称赞道“真真是珠圆玉润,一唱三叹、余响绕梁而不绝啊。” 迎春拿着汤勺舀了一碗银耳莲子羹道“的确如此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黛玉同众位姑娘正听戏听地入神,就见一穿红袄扎红绳的丫鬟捧了个铜胎掐丝五福珐琅碗进来,先祝了一声寿,后脆生生地喊道 “林姑娘,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后厨房做的,叫做延生龙福面。据说有滋阴润燥、调和脾胃之效呢。” 黛玉笑着道“那就放在我面前吧。” 紫鹃听了忙上前去搭一把手,接过那碗长寿面,放在了黛玉跟前。一旁的婆子极有眼色地递上两根镶金嵌玉的乌木筷子来。 这“延生龙福面”即是平常人们所说的长寿面,乃是取上好的猪大排熬汤,直至骨汤香浓,后加入茶树菇、菠菜、陈皮、白芷等食材,调味去腥、精心熬制。 黛玉吃了一口后,用帕子压了压嘴角,转头对紫鹃道“果然极鲜美,紫鹃,赏。” 紫鹃浅浅福身领命而去,自内室拿了装金银锞子的荷包出来,下阶亲自赏给了那丫鬟。 待一折桃花扇唱完后,黛玉将戏本子推到了宝钗手边,她道“宝姐姐也点上一出吧。” 宝钗摇了摇头推让道“今日是妹妹你的生辰,还是点你自个喜欢的戏来看吧。” 黛玉却抿嘴笑着道“姐姐怎么同我这般见外。” 还是探春拿了戏本子道“我来点吧,我点的戏,保证你们都不曾听过。”只见她翻了整本才终在一处小角落上找到了。 “我要点的,乃是连环计。” 惜春捧着脸好奇道“连环计是个什么东西” 宝钗道“这出戏我却有所耳闻,讲的可是王司徒、吕布同貂蝉的故事貂蝉甘愿为司徒义女,凤仪亭一见吕布倾心,后更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诛杀董贼、官拜温侯,还江山一片安宁。” “千古凤仪成绝剧,连环妙计巧周旋,说的就是此剧了。” 探春笑道“宝姐姐真是无书不知,只是我原是想卖个关子,如今叫姐姐戳破,却是不美。宝姐姐还当满饮此杯”说着,她便起身斟了一杯酒要宝钗喝。 宝钗推辞不过就端了酒盏饮下,一时两颊绯红,她道“你们瞧瞧,我不过点出戏文的大概,她就逮着机会要灌我酒。” 迎春道“她啊如今是说不得,我们且看戏吧。” 探春上前玩笑道“姐姐可是还要再饮一盏”说着将酒杯递到宝钗唇边,被后者避开。 宝钗拉住了探春的手腕道“还是正经看妹妹点的戏吧,如此精挑细选,辞藻曲调定是不错的。” 只见台上扮温侯的小戏子身着白裳绣三爪龙纹的戏服,背上插四根令旗,头上另有两根长长的凤翎子,双手端袍在台上那么走一遭,真是好不威风。 小旦貂蝉则是一身桃红色小圆立领绣花对襟,外加一枝子花纹样霞帔,正朱唇微启唱道“哀哉,汉室将倾,非人力可挽。” 她挽了个花,莲步轻移,同吕布一人站在戏台一端,又接着唱道“吁嗟炎汉兮末运否,奸臣弄权兮干戈起。吕布骁勇兮为爪牙,虎牢一战兮众皆靡” 众人听她竟要舍身饲虎,入董贼的太师府施展连环计不由得感叹道“果真乃奇女子。” 黛玉亦道“古往今来多将绝色女子视作红颜祸水,不曾想九州崩裂、社稷将倾之时,这些个柔弱女子竟也铁骨铮铮,不比男儿逊色多少。” “貂蝉敢舍身入相府,借吕布之力刺杀董卓,除去汉室心头大患;李香君宁赴死也不愿委身嫁给漕抚田仰,血溅桃花扇,始终忠于自己的国家民族。” 她缓缓道“这两出,都是好戏。紫鹃,赏。” 紫鹃领命捧了一大把铜线来,让内院闲着看戏的小丫鬟们抓了几把撒上戏台,霎时间只闻铜钱撞地所发出的“咚咚”脆响,一旁看着的戏班子班主那是喜笑颜开,不住地躬身作揖谢恩。 探春见黛玉神色微戚,悄声安慰道“林姐姐,那些情节都是戏文里写的,当不得真,为这些个伤心,这戏看的可就是不值当了。” 宝钗也道“如今海清河晏、八方来朝,吏治一片清明,已不是汉末群雄逐鹿的乱状了。” 一折戏终,迎春又点了出白袍记,说的乃是高丽之战,唐朝名将薛仁贵救唐太宗于危难之中的故事,皆大欢喜的结局逗乐了众人,方一扫适才颓唐的气氛。 众人用了饭又看完了戏,已是日头西垂,橙红色的余晖透过薄薄云絮洒在庭院内,直暖地叫万物都化了开来。 探春犯了困意,侧身悄悄打了个哈气,又给贴身丫鬟侍书一个眼色,侍书便心领神会地取来旧日探春作的两件针线活其中一件乃是一方用心绣的帕子,上头两只蓝身白腹、凹尾短喙的雨燕栩栩如生。 迎春同宝钗送上的生日之仪也俱是绣品,宝钗的要更为出奇精致些,乃是一枚绣了八宝吉祥纹的香囊;惜春则是一张精心绘制的春日踏青图,颇有些“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味道在。 待散了席,众人皆回了自己的院子,独晴雯不曾离开,站在下首倒似有话要说。 黛玉见状忆起宝玉旧日“写信”之语,便把她招上前来问何事。 晴雯道“姑娘,昨日二爷来了家信,随行的小厮却托内院侍候嘴又严的婆子私下给我送来一木盒并一封二爷亲笔写的短信,说是让我把这木盒交给姑娘呢。”说着,她将木盒小心地递了上来。 黛玉接过一瞧,却是一嵌白玉木雕首饰盒,上头的锁扣刻成梅花纹饰,轻轻一拨弄,便打开了里头摆着一件玉石雕的点翠海棠花纹头花,流光溢彩、不似凡品。 身旁的紫鹃抬眼瞧见了也是倒吸一口气,她小声道“姑娘” 首饰下另压了一张巴掌大的淡绿色花笺,镌着游鱼戏莲纹,黛玉小心抽出,上头却是写着“不日华诞,遥叩芳辰”八个字,再无多余。 见字如面,她不觉嫣然一笑。 虽只有短短八个字,黛玉却好似收到了什么不可说的珍贵之物,她让紫鹃莫要声张,只将宝玉送来的首饰盒锁进柜中,并不拿出来招摇,反而是将那张小笺夹进了自己常读的书中,不时拿出来赏看一番。 入了二月,县试在即,宝玉这几日皆在家中苦读,偶得闲暇,算了算日子在心中暗道林妹妹多半已收到了自己所赠之物。 在季先生的关照下,他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月前已向县属的礼房报了名,又填了亲供。 那收履历的小吏见上头写的“荣国公云云”的名头,虽面色庄肃,还是露出点讶然的意思,似是在奇怪这等勋贵之后不留在京城入太学读书,平白跑到金陵作甚么。 至于五童生互结、廪生具保之事则不需宝玉操心,已依仗季先生多年的人脉办妥了。 二月十五,县试第一场开考。 天蒙蒙亮,金和顺便套了马车,又将手炉、脚炉等暖身的物件一同搬上车,宝玉在正屋用了点易消化的吃食,再饮了几口热茶,便上了马车赶赴考场。 越往考场走,路边的马车、驴车便越多,还有徒步走来的应考考生,人潮拥挤却是安安静静,皆挤在考棚外头等着。 季先生早就来了,他见宝玉下了马车慢悠悠地走来,手里揣着手炉,身旁还有书童小厮帮忙提着考篮,不由叹气道“你倒是不急。” 宝玉笑道“急有何用,左右这进场顺序乃是根据那吏员唱名的先后来。季先生在这寒风中站了许久,可要用一盏热茶” 季先生见宝玉两颊红润,面上犹带笑,丝毫不慌,反观自己站在寒风中冻了大半个时辰,面庞青白,心道看来这真是个心大的。 待季先生在宝玉的劝说下用了一盏茶,身子暖和了一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方才唱到贾宝玉的名字。 茗烟将手上的考篮递给了贾宝玉,里头装着文房四宝同一些软糯不费口的糕点,不是很重。 茗烟怯道“二爷” 宝玉拍了拍他的肩道“莫要担心,我好歹读了这么多书呢。” 季先生领着和宝玉一同结保的其余四位童生走到龙门前,两名青衫小吏正站在门口检查过往考生的衣裳鞋袜,防止携带抄写纸张进入考场。 那小吏瞥了一眼递过来的亲供书,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放轻了些,人也和善道“公子还请自行脱了衣裳鞋袜。” 宝玉照做,又递上考篮让那人细细查看了,才被放入内。一旁季先生也在“廪生唱保”之时确认了五位童生的身份。 进场后,又有一小吏过来指引,将宝玉带领至中堂大厅,宝玉自帘外官手中接卷,按照上头的卷号,根据院内立着的纸糊灯牌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因还有考生入场,故县试题目尚未贴出,此段空白时间乃是留给已入场仍心绪不宁的考生平复心情之用。 宝玉心头倒没有这层顾虑,他安心坐下,从考篮中取出自己用惯了的文房四宝,磨墨润笔,摊平自己方得的答题卷子并两张作草稿纸之用的素纸。 那答卷用红色横线标的整整齐齐,一页共十二行,每行共二十个格子。 宝玉闲着无事就抬头打量起四周的考场,其实只是一座北朝南的简陋棚子,外圈以木栅,内里人坐得满满当当,另有数位立考官在旁一刻不落地盯着他们这些应试的童生。 待所有考生均入场坐定,衙役举着贴了题目的木板在考场内来回走动,叫每一位考生俱看见抄下题目。 宝玉持笔蘸墨,定了心绪,工工整整在草稿纸上抄下题目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 这道题目乃是出自论语八佾,孔子认为管仲此人气量狭小且不知礼,与儒家倡导的节俭知礼背道而驰。 四书章句对此早有注解,宝玉心道看来县令此人果然如林姑父所说,极为偏爱理学,作答不宜偏离程朱二人的立论太远。 第二题则是“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 题目出自中庸,意思颇为宏大,指天际无穷,日月星辰、世间万物俱系于其身。此题又证明林如海押中了知县喜清新闲逸、平淡雅纯文风的特质。 两道县试考题,俱与林如海猜的八九不离十,宝玉不由得心下大定。 冷静思考了一会儿破题的角度,他便觉得文思如泉涌,当下便在草稿纸上写了答题的大概,预备着写完后再润色几分就填到卷子上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四书章句中对这一段的注解大致可以概括为管仲器小且不知俭,格局偏浅、规模卑狭,将王霸之略混为一谈,不习圣贤之道,所以他不能够正己身修明德,辅佐齐桓公一统诸国,成就王道。 宝玉将其中关节想了个透彻,孔子从始至终都是讥讽管仲器小、不堪大用。 只是他也曾翻阅春秋典籍,知管仲乃是法家执牛耳之人,与儒学所倡导的学问背道而驰也无可厚非。 宝玉心道难怪要将他贬的一文不值。 想当年管仲入齐国为相,得齐桓公一声“仲父”相称,对内实施改革叁国伍鄙,维护国家稳定,以政绩功劳大小选定任事官员;对外则打出“尊王攘夷”旗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任齐国如何强盛,终恪守人臣本分,不曾将周天子取而代之。 管仲是生活奢侈,可对比其对齐国所作出的贡献,堪为千古第一相。论语八佾的一番评论,终究有失偏颇。 只是他心中虽是如此想,笔下却不可流露出半分贬儒的味道,反而是要顺着四书章句的意思来,宝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提笔破题道“圣人陋霸臣之器,而两辟伸之者之说焉。” 管仲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天下人皆传颂他的功德,唯独圣人言其“器小”,其他人从未提及。这是为何 “盖功之大者,才有馀于霸;器之小者,量不足于王也。” 器小不知俭,故管仲的才能可以成就霸业,却不可成就王业。齐桓公终究只是一方诸侯,而并非天子。 当然,他器小不知俭,都是因为他没有研习圣贤之道。 宝玉写完了破题、承题,又用一句话直接带出起讲,因考虑到言词质直之要,他放弃对偶分股的手法,而是直接用几节分叙,将全文题旨和盘托出。 从“三归之丽,家臣之冗”点明管仲生活奢侈,不知道“节俭”对于德行的重要性,无俭即是无德,所以圣人要指责他是器小之人。 接着写管仲器小、奢而犯礼的根源皆因其无修身正心之学 如承题中他提及的一般,管仲没有研习圣贤之道,所以会受到孔子的斥责。 最后大结发表根正苗红的儒家正统见解只有修身正心的君子才器大,这才是王臣国士之器,岂可是区区“霸臣之器”能相提并论的,首尾呼应结篇。 写完了“笔下言皆非心中意”的第一道题目,宝玉将笔搁在架子上,直起身来揉了揉腕子,开始看第二道题。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出自中庸,同第一题相较而言,此题题干较长、内容庞杂,若不能很好把握住主旨,考生很容易泛泛而谈,从而导致文章没有筋骨,抓不住重点。 题干冗长的题目多与原文上下处有所牵连,所以考生很容易犯“牵上连下”的错误,而这可是答题中大大的忌讳,一旦犯了,那就是被阅卷官落黜的下场,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中庸有言一撮土之多,可载华岳振河海;一卷石之多,可生草木兴宝藏;一勺水之多,鼋鼍蛟龙鱼鳖等俱居于其中。 可以说山石草木、飞禽走兽,乃至水土这世间基本之物俱被包含到了题目之中,涉及范围之广,着实叫人难以下笔。 宝玉心道看来要找个包容万物的东西将他们统统囊括其中,如此方可以总代分,文章不散。 他盯着题目更加用心地看了一会儿,蓦然大悟这世间万物不皆由天地生发而来吗 他写道中庸究天地生物之盛,所以明至诚无息之功也。 如此一举将题中的精妙之处直白明了地破解出来。 承题、起讲二处更是将文章由“观天地”引向“见圣人”这一更高层级的境界论圣人,固全乎天道;观天地,则见乎圣人。 文章整体拔高了一个层次,有“格物致知”的意思在,恰巧符合了程朱理学的大义。 因开头宝玉以天地囊括万物,故下文要分别论述其与山水草木、走兽鱼龙之间的关系。这正文虽好操作却也容易显得平庸,若宝玉只意在一个小小的秀才功名,他大可老老实实按规矩来。 可是,如此简单施为倒浪费了林姑父押题、讲解文章,又托金陵旧友季先生为他周全万事的一番苦心,更毋论他出身荣国府,若只为一个小小的秀才功名,他何苦先赴扬州求教名师,后至金陵潜心备考 在京城,请一二个身负举人功名的西席教导,一样可以。 这世间旁人可轻易写出的文章,我不写。 我要写,就要写地与旁人不同,比众人出彩。 心中绕过千转百回,终绕不过“少年意气”四个字,试问“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畅快,谁人不想 学得一身文武艺,报与帝王家。 宝玉下定决心,缓缓落笔道天无穷,日月星辰悬象于上,万物覆帱于下。天之生物,一何其盛耶 天地间磅礴不可穷者,是山;天地间浩渺不可极者,是水。山水生物之盛,不就是天地生物之盛吗 洋洋洒洒百余字中运用缴归法、变化法、蝉联法、脱卸法,无穷参差变化论证“天地生万物”这一核心论点。 通篇简朴而理足,体方却意圆,初窥之,虽然用词遣句平平淡淡,可越往下所阐述的道理便越深刻,实则由浅入深、浑然天成。 不追求词藻的华丽,但求用字准确而无错漏,品格雅纯、法度细密,莫过于此了。 做两篇文章约莫费了两个多时辰,宝玉已觉腹中有些饥饿了,这倒是个新奇的体验,但他也无意用些考篮中携带的软糯糕点,万一点心皮子掉在考卷上拓下油印,真真是无妄之灾了。 仔细誊抄了文章,又润色了几笔查看没有错处后,宝玉便打算交卷走人了。 如今考棚内天色大亮,日头高悬,瞧着像是到了晌午,宝玉将摊在桌上的笔墨纸砚收进考篮中,亲自捧了答卷递给端坐在正堂上的县令。 堂上的县令头戴乌纱帽,身着鹭鸶补子袍服,正伏在案上仔细翻阅先前考生交纳上来的试卷。 县令下意识接过宝玉递上来的考卷,瞥了一眼题目一的破题,又将文章匆匆扫了个大概,不觉满意点头。 一抬头见宝玉仍站在原地,他想着这是个能作好文章的童生,将来说不定能在自己的教化功绩上添上几笔,遂缓和了神色道“不错,下去吧。” 同先前一般,有一个青衫小吏带宝玉走至龙门处,那处已有数名交卷的童生在等候了,待凑齐了十人便一起放了出去。 一出考棚,就见茗烟扑上来,殷勤地接过宝玉手中的考篮,口中不住地念叨着“二爷如何” “可口渴要用些什么小的准备了” 宝玉抬手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朝季先生走了过去。那季先生乃是名享金陵的私塾先生,此次县试,手底下自然也有童生应考,因他素来尽职负责,故在考棚外等着自己的学生。 瞧见宝玉眉间舒展,面上更无愁苦之色,季先生笑道“看来你心中定是有把握了。” 宝玉拱手作了个揖道“惭愧,还不曾正式谢过当日登门拜访之时,先生的点拨之恩。” 季先生并不把这等小恩小惠放在心上,反而拉着宝玉的手嘱咐道“如今只是县试第一场,后头还有四场要考。” “虽说县试名次排序多系于头场,但也不可轻慢了后几场的作答。我同你说,其余几场不过考些孝经论、律赋、五言八韵试帖诗等,不求多出彩,措词间无过错就行了。” 季先生郑重问道“这么说,你可懂了” 宝玉点点头应下,又谢过季先生的提点。 考场内知县正在仔细相看宝玉的文章,观其卷面整洁、字迹工整,似铁钩银画,从中可辨得下笔人的根骨气性。 知县心道这人破题倒破的严谨,承题起讲皆严格按照四书章句的正统注释,精准扣住题旨,微言大义,难得的是说理清晰有条理,文风简朴,神足气足。 且看他仅运用二节分叙便将题旨揭开,节节深入、环环相扣,由“奢”说至“无俭无德”再说至“器小难成王业”。 后于结尾处一针见血指出管仲器小之根源,再对比写下儒家正统见解,一锤定音。 全文夹叙夹断,脉络层次虽曲折却清晰分明,章法完密。 读此文章,就如攀登崇山峻岭,令人深觉作文章之人胸中沟壑,新意迭起、奇气纵横,不似寻常人那般照本宣科、老调重弹。 知县审完了第一题,深感满意,又将目光投向下一题。 他作为出题人,自然知道第二题难在题干涉及之物的繁杂,难在正文出彩不易操作,所以他十分好奇这位童生是如何写的。 一入眼见“天地”二字总起全文,知县便知这人至少懂了一半,往下看其正文四股,只觉分配地十分妥帖,无过重过轻的不适之感,竟是正正好好、周详严密。 后又见大结“是则天地功用之盛至于此,至诚无息之功用,所以配天地而无穷也,又何凝乎”一言蔽之,中庸之大义俱含其中。 知县不由得抚掌大赞曰“好好好望之平平无奇,然纵观县试数百卷,终不能如此妥帖。” “此人堪为案首” 一旁的小吏附耳道“大人可要再斟酌斟酌,看看这人后几场的答卷” 县令敛了笑意正色道“合该如此,明日对外发案之时,将此人的座号填至第一个,也好叫他知道我对他的看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自上次皇帝陪同元春用膳后,一连几日皆歇在其寝宫,这份突然的爱宠直叫后宫众人侧目,便是贾元春自己也吃不准究竟是哪一点得了皇帝的青眼,只好越发小心服侍。 某日一早无人时元春屏退众人,悄悄对抱琴说了自己的顾虑,她道“这份爱重着实叫人惶恐,如今只怕我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往后的路倒是难走了。” 抱琴道“娘娘最初入宫之时不就下定决心了吗一入宫门深似海,皇上的恩宠就是落水救命的浮木,娘娘您得抓牢了。” “遭人嫉恨又如何,如今您好比站在云端,只要站住站稳了,底下那些心怀鬼胎的小人碰不着您分毫。” 抱琴跪在元春身侧,珍视地托起元春冰凉的双手,沉声道“恩宠、子嗣、家族这一路千难万难,奴婢陪您走。” 元春敛目,倏地一笑自嘲道“不错,我不能倒。” 抱琴起身将元春搀至妆奁前坐下,扶住其双肩柔声道“娘娘,该梳妆了。这几日皇上常召您伴驾左右,您该好好准备着啊。” 元春拿起面前的铜镜,有些恍惚地望着镜中那张脸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是了,她自幼生的一副好相貌,加之出生的日子好,正月初一,命格贵不可言,老祖宗同父亲才起了送她入宫的念头。 初入宫时她尚不及二八,历经层层筛选,好不容易攀着贾府旧日同太上皇的一点子交情,这才没被管事嬷嬷刷下去,一路摇摇晃晃熬到了最后的面圣。 她那时极慌乱,不敢抬头,更不记得皇上问了什么,自己答了什么,整个人绷地紧紧的,直至听见殿上太监一声尖利悠长的“留牌子”,方才松了一口气。 有嬷嬷领她到寝宫,后又得了位分,虽然极低极不起眼,泯然众人,叫人都记不住她。 更不用提皇上了,她入宫整整两个月,才被皇帝召了侍寝。 “叫什么名字”皇帝一身明黄色宽松衣袍,上绣五爪金龙,靠在枕头上,手上拿一本书翻阅,漫不经心问道。 而她只敢蜷缩在床榻一角,小声道“贾元春。” 皇帝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听了她的名字也无多大反应,只同她道“元这个字过于贵重,不是你能用的,朕会下令让宫中诸人都改口。” 元春原以为皇上会一同改了她的名字,不料他却笑着道“姓名乃父母所赐,一番苦心不忍辜负,便不改了。” 她蓦地有些哽咽,强忍着道“多谢皇上垂怜。” 当然,从那以后皇上就如同忘了她这个人一般,她照常请安、跪安,一日一日在宫中煎熬,学着去明哲保身,不招惹是非,两三月得见皇帝一次。 第二次侍寝之时,皇上依旧不记得她的名字,他换了另一件深色衣袍,侧身支着头,双目微阖,瞧着有些疲惫。 他道“叫什么名字” 元春凑上前去,轻轻伏在皇帝胸口,附耳道“贾元春。” “朕记得。” 不过是短短三个字,险些叫她热泪盈眶。 如此熬了三四年,腊月祭祖之时,皇上给她升了位分。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偏殿,不用和旁的妃嫔挤屋子。 “娘娘”抱琴的声音唤回了元春的心神,只见侍女从漆朱画彩的妆奁内拿出一柄花簪道“您瞧这个怎么样” 那是一根银镀金碧玺粉牡丹花簪,内含宝光,珠玉圆润。 元春微微点头,抱琴便轻轻将簪子斜插进了云鬓中。 点唇描眉,最后又往两腮上了浅浅一层胭脂,瞧着眸似秋水、粉面含春。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是时候去给皇后请安了,抱琴扶着元春,身后跟着四个宫女、两个太监,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坤宁宫走去。 路遇成嫔,两人惯例是不对付的,不仅因为争宠,更因背后家族势力针锋相对、势如水火。 元春如同不曾看见成嫔一般,依旧走自己的路,就见成嫔眉毛一竖,捏着绢子掩口冷嘲热讽道“这不是如今颇得恩宠的贾嫔吗” 元春初入宫时,因为皇上下令后宫诸人不得称其“元”字而遭人耻笑,众人更传她因自己的名字犯了忌讳而被皇帝厌弃。 如今升了嫔位,也不曾得封号,故帝王恩宠,着实叫人看不透。 元春站定,冷冷看她,成嫔越发笑的张狂肆意,更是走近了道“有些人,就是做着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见她还要上前攀扯,身旁的丫鬟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悄悄伸了脚,成嫔一时不察,整个人被绊地朝元春倒来。 虽抱琴眼疾手快扶了元春躲开,成嫔仍是挣扎着抓住了元春的衣角,“划拉”一声,那名贵轻薄的衣料便被撕拉开来。 成嫔气得涨红了脸,整个人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未站直,便兜头挨了一个响亮的嘴巴,直把她的脸扇地偏了过去。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碰我的衣裳。”元春收手,气定闲神地揉了揉腕子,站在成嫔面前道。 “抱琴,我们走。” 等成嫔捂着脸反应过来,元春早已走出一丈开外,她只好气急败坏地抬腿给了身边伺候的丫鬟几脚,又在心中发狠道定要给这贾元春好看 入坤宁宫,照例是在殿外站立一会儿,如此也算是皇后给众位妃嫔立规矩,众人皆老老实实安静候着,等皇后召见。 期间有人瞧见了成嫔脸上鲜红的巴掌印,又瞥了瞥元春,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 元春同抱琴主仆二人仍是安静站立,脸上既无得意之色,也不见慌乱,一副沉默平静的模样。 入殿还不曾坐下,元春出列下跪请罪。 皇后坐在上首,眉目柔和,噙着笑意问道“何罪之有” 元春垂首答“今早遇见成嫔姐姐,姐姐一时不慎毁了嫔妾一身衣裳。嫔妾想着,若是回寝宫换一件,请安定会来迟,所以,还请皇后娘娘饶恕嫔妾衣衫不整的不敬之罪。” 皇后示意下首的嬷嬷扶起元春,她道“此事并非你之过错。” 见皇后口风一转,竟有问责自己的意思,成嫔忙起身,亦下跪辩解道“回禀皇后娘娘,此事皆因嫔妾身旁的婢子侍候不力,才导致嫔妾摔倒,慌乱间扯住了贾嫔的衣裳。” 答话时,成嫔有意将脸上的巴掌印显露出来,好叫皇后看得清清楚楚。 不曾想皇后恍若不曾瞧见一般,反而转动着手指上的宝石戒指,下了结论道“那么就是婢女失责了。” “嬷嬷,按后宫律例该当如何” 皇后身旁站立着的大嬷嬷适当补充道“娘娘,婢女失责导致后宫妃嫔贵体有损,按律当毙。” 此时,殿外来了两个粗壮的嬷嬷,将成嫔的贴身婢子捂了嘴从座位旁拖了出来。 皇后轻巧道“那便杖毙吧。” 成嫔顿时软了身子瘫倒在地,她还要再说什么,却在皇后警告的严厉目光中讷讷闭嘴,独元春背挺得直直的,甚至还回了皇后投来的目光一个得体的笑容。 门外响起一声声沉闷的钝响,在座诸位妃嫔均面露不忍之色,却无一人求情,成嫔仍瘫软在地,面色苍白、抖若筛糠。 皇后道“本宫掌管后宫多年,行事皆按律例,从不敢逾越分毫。盼各位妹妹也能克己守礼,莫让皇上为后宫琐事费心劳神。” 下首妃嫔连忙答道“娘娘圣明。” 不知何时,门外的钝响声停了,又听见太监提桶洗刷冲淌之声,众人始知是刑行完了。 回去路上,抱琴扶着元春,贴耳问道“娘娘何不为那婢子求情施恩于仇人,除了能让旁人感慨您心胸之宽广,对成嫔而言,更是羞辱,恐怕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元春淡淡道“宠妃有贤名,皇后就该不安生了。” “杀鸡儆猴,如此施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找我麻烦了。” 坤宁宫内,皇后正在饮茶,下首的大嬷嬷很是不解,她道“娘娘,您素来慈悲为怀,如何今日竟杖杀了那个婢子” 皇后摸了摸腕上的佛珠道“不是本宫杀,是贾嫔杀。” “本宫只是为皇上的爱宠做主罢了,不然初得宠,什么下贱玩意儿就都敢欺到头上,你让皇上的脸往哪搁” “爱宠嘛,就该一心一意给皇上找乐子,要什么贤名呢” 皇后伸直了手,满意地端详着指甲上头恰到好处的颜色,大红,正红,是配得上正宫皇后的颜色。 她心道身兼宠爱、贤德二者,下一步就是名分了。 见大嬷嬷仍面带忧色,她不以为意道“贾嫔当个妃就到头了,若皇上待她有一二分真心,兴许会封她个贵妃,只是无论如何,本宫后位安稳。” 大嬷嬷道“娘娘您不担心皇上被那狐媚子迷了眼” 皇后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笑地上气不接下气道“嬷嬷您真是” “本宫同陛下年少夫妻,风风雨雨十多载,一路携手而过。”皇后眉目流转,点到为止,打住不再谈论。 早看清了皇上是个薄情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事还少吗 他的心里只有祖宗家业、江山社稷,且看着吧,待贾嫔怀有身孕,若生的是女孩还能有个盼头;若生的是男孩,怕是活不到三岁。 皇后捧着佛经,念了几句,又喃喃道“摆设嘛就该老老实实当摆设。” 却不知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后宫众人,连同贾元春在内的许多妃嫔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这日一大早茗烟就匆匆骑了马赶去考场外头的放榜处,他到时已是人山人海,众人俱屏声敛气,紧张地看着两个青衫小吏贴好名单。 只见偌大的圆形白纸的正中央,用朱砂端端正正写了个“中”字。内外共两圈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座号,直叫茗烟看得头昏眼花。 他咽了口唾沫,费力地挤到榜下,心里暗暗念叨着“天字捌号天字捌号。”目光顺着榜上座号的顺序一个个找了过去。 他原也不懂,以为位于内圈的座号县试名次要高于外层,故先找的内层。 只是费力找了一圈也不曾见那心心念念的“天字捌号”,茗烟的顿时就有些丧气了,仿佛不信邪似的,他又重新找了一遍,果真没有“天字捌号”。 蓦地,他的心就冷了,暗道“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二爷县试一轮就被刷了下去,这也太没脸了些如何向老爷交代啊。” 不经意间抬头瞥见了外圈最上头居正中的座号,茗烟喜地嘴巴也合不拢,忙抓住旁边一人的袖子,结结巴巴道“劳驾这位老爷瞧瞧,这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的座号是个什么意思” 那人顺着他手指指向看了过去,好心道“哦,这个啊,可是头名案首呢” 茗烟一下子蒙了,脑袋里只剩下“案首”两个字在不断回旋,立即跌跌撞撞骑上马往回跑,回府下马时差点绊了一脚,还是门下小厮扶了他一把,才没摔到地上。 “茗烟大爷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问醒了茗烟,他连忙挥开了门人搀扶的手,一蹦三尺高,匆匆进去回禀消息了。 “二爷二爷中了” 宝玉正坐在书房里翻阅后几场要考的孝经论、律赋、五言八韵试帖诗等内容,见茗烟行事如此不稳重,不由得道“急什么,缓缓再说。” 茗烟站定,喘了几口粗气,兴奋道“二爷,中了头名呢” 宝玉应了一声“哦。” 茗烟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二爷中了头一名呢这可是案首啊” 宝玉抬头笑着道“错了,县试还剩四场呢,没完呢。” 茗烟着急道“我的好二爷,奴才就是不懂这些,也知道这县试头场最重要,往后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不出错,您这案首之名还不是十拿九稳。” 宝玉站起身,将手里的书丢进茗烟怀中,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宝玉道“急什么,别露了喜色,等县试结束正式放榜后再高兴也不迟。” 茗烟讨了个没趣,他跟在宝玉身后,过了一会儿又道“二爷,可要给京城府里头送信” “太太老太太知道您考了第一名,定然是极高兴的” 宝玉转身,敲了茗烟一记头栗,他道“蠢材,不过是考了个县试头名就大张旗鼓地回京报喜,叫那些解元会元知道,怕是笑的牙都掉了。” 茗烟捂着脑袋躲到一边抱怨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干,二爷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宝玉也不理会,只嘱咐道“待县试完了后,记得定一桌金陵城顶好的酒席,我自有用处。” 茗烟应了声是,记下宝玉的吩咐。 又过了几日,宝玉依次考完县试后四场,因县令格外喜他言词质直、清新闲逸,后几场又无大的过错,便点他做了案首。 放榜时,县令特地召见了自己亲点的案首,他原是觉得此人文风浑然天成,行文间更是收放自如,应该是下场打磨多年,不曾想竟是一个少年郎,故十分开怀道“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因承了个座师的名分,宝玉连连拱手谦虚道“大人过誉了,小子此番不过是侥幸。”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见县令还有公务要忙,宝玉便告退了。 待案首消息传了出来,金陵贾府旧宅一连几日都是喜气洋洋,金管家还做主给下头的丫鬟小厮们一人都发了一吊钱,也算是沾沾主家的喜气。 宝玉着茗烟备下金陵顶好的酒席原是为了答谢季先生周全提点之恩,此番他能中案首,先生出力颇多。 三日后席上,宝玉满饮杯中酒,郑重道“晚辈” 季先生抬手打断,他这人不爱听谢来谢去的场面话,如今见林如海的学生考中了案首,心中也十分高兴。 “你此番考中了县试的案首,两个月后的府试、院试更要好生准备,不然落了榜,鸡头凤尾可就会被旁人笑话了。” 宝玉亲手斟了酒奉给季先生道“还请先生指点。” 季先生摸了摸胡须,将自己多年的心得娓娓道出“我也不同你说虚的,咱们作文章乃是为了中举做官,而文章是否投考官的喜好则十分重要。” “我猜,此次县试,如海兄约莫是点了你喜好理学、文风清逸八个字。” 宝玉敬佩道“先生大才。” 季先生接着道“那府试,我也赠你八字箴言明体达用,雅正俊伟。” 宝玉迟疑道“先生这” 季先生神秘一笑“能否领悟,就看你悟性如何了。”说完,他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许是想起了什么,他有些怅然道“我同如海兄是一同乡试、会试的情分,如今回首,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也是这般酒席上,我们饮酒作诗,畅谈胸中抱负。” “那时我年少轻狂,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意思,见朝中多为无能之辈、污浊不堪,一气之下便起了效陶潜弃官归隐的念头。如海兄也曾劝过我。” 他道元和,你留在朝中,若得遇明主,假以时日定能施展胸中抱负。 “我不曾听进去他的良言,反而误会他是眷恋权势官位,险些同他断交。只是这些年我冷眼旁观对比前几任巡盐御史敛财无度,将扬州盐政弄得乌烟瘴气,如海兄,的确是好官。” 酒过三巡,季先生已是有些醉了,他喃喃道“若我不曾弃官,是否也可以如他如许多人一般做出一番事业呢我所不平的,我所厌恶的事物皆可由我亲手去改变。” 宝玉见状命小二撤了席上的酒,安慰季先生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先生还是莫要自寻烦了。” 季先生闻言哈哈一笑,疯疯癫癫道“没错”说完,便伏在桌上睡着了,眼角犹有湿意。 宝玉叹了一口气,拉开门对候在外头的季府小厮道“你们老爷醉了” 三月初,那点子冬寒还不曾褪干净,黛玉一日睡得迟了,早上便微微咳嗽了起来,同贾母一同用早饭时,亦咳了几声。 就见上首的贾母闻声看过来,关切问道“可是冻着了” 黛玉捏了帕子捂住口,又咳了几声,小声道“外祖母,不打紧的,不过是睡得迟了些。” 贾母絮絮叨叨道“唉你打小身子弱,也该注意着些,是不是又看书忘了时辰” 黛玉闻言羞涩一笑,低下了头不曾答话。 贾母转头朝鸳鸯道“去岁我吩咐的,每日给林丫头炖一盏燕窝,底下人可曾照做” 鸳鸯笑着道“老祖宗您放心,林姑娘每日都用呢。如今瞧着,可不是气色好了些。” 贾母仔细打量着黛玉的脸色,点点头道“嗯,是好了些。” “可往后看书也不能忘了时辰。你不比宝玉,他身子骨健壮着呢,骑马射箭,成日里和他那些朋友出去玩。就是整日里被他爹赶着读书,我瞧着也是神采奕奕,精神地很,还有空偷偷来找老婆子我抱怨。” 底下的人听贾母说起了宝玉的糗事,俱是噗嗤笑了出来。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姑娘家,应顾惜着自己的身子。还是应该找个太医来给你瞧瞧怎么这药总吃着,身子也不见好。” 第二日,贾母便凭着贾府旧日的人脉关系请了宫中如今不当值的太医来给黛玉看病。太医姓郑,是宫中的好手,此番能够请动郑太医出马,贾母很是费了一番力气。 看病就在贾母院子的正屋看,丫鬟拉上帘子,又在帘子前摆上一张桌子,黛玉坐在帘子后头,太医坐在桌子前头。 黛玉自帘后伸出腕子,轻轻搁在了脉枕上,郑太医伸手按在脉上,凝神了约有半刻钟,待细细诊了脉后,又让黛玉换一只手。 郑太医心中大约有七八分把握,摸着胡须对贾母点点头,贾母请其到外边屋坐下细说病症,又命底下人上茶。 黛玉收了腕子,心中有些忐忑,只因她自吃饭时起就开始吃药,原是打算一辈子抱着自己的身子就这样了的想法,如今也不由得重新燃起希望。 紫鹃扶起她柔声道“姑娘,定没事的,我听说这位太医可是宫中的好手。皇宫里多少娘娘的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了。” 黛玉摸着紫鹃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外边屋里,郑太医饮了茶,同贾母道“阴虚生内热,是虚火内扰之症。” 贾母道“那该如何诊治” 郑太医道“这倒也不难,只是这位小姐先前可是忧思太过此举着实太过伤身,长久以往会暗耗阴血,致使心肾两亏。” 贾母唬了一跳,不由紧张道“这般严重” “老太君莫要担心,幸亏诊治的早,在下开一贴药,长久服用,只要心情保持舒畅,不出半年,定可痊愈。” 贾母缓了气忙道“劳烦郑太医了。” 郑太医写了方子,递给贾母道“补心丹用柏枣仁,二冬生地当归身,三参桔梗朱砂味,远志茯苓共养神。” “切记,莫要再劳心伤神了。” 贾母谢过郑太医,又着人备了重金,千恩万谢送走了对方,方才转身回屋去瞧黛玉。 贾母见黛玉神色惴惴,知她也担忧着自己的身子,又见她身形娇弱,想起早逝的贾敏贾敏,不由得更加怜惜。 遂托了黛玉的手道“太医看过了,说不打紧,几贴药吃下去便也好了。只是往后不可再劳神多思,这太过伤身。” 黛玉当下便红了眼圈,她依偎进贾母怀中哽咽着道“如此劳烦外祖母,玉儿实在是不孝” 贾母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哭了啊,有外祖母在,旁人欺负不着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四月十日,宝玉入贡院考府试。 与县试不同,府试更为严格,考生除了考引,其余别物皆不可携带,笔墨纸砚也一应由场内。 卯时一刻,贡院开门,众位考生依次入场。 宝玉原老老实实地排着队,就听前头传来了争吵之声。 一青衫小吏梗着脖子大声道“没私自携带抄写之物你那般心虚做什么还不快将衣衫脱了让我看看” “为何仅令我一人脱衣,前面几人只是略微查看一番就放了进去” 自然是因前头那人乃是本地富有名望的乡绅的公子,而面前之人 小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这人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脸颊削瘦,面上隐有羞恼不服之色,又瞥了一眼他的考引,顿时心生轻视。 虽说众考生入贡院均需要搜身,但这如何搜可大有讲究。既有不伤面子、和和气气的搜法,自然也有存心折辱人的搜法。 “废话少说,你究竟脱还是不脱”今日,他是定要给这人一个下马威瞧瞧了。 “你”那考生指着面前趾高气扬的小吏,面色涨得通红 排在他后头的考生纷纷抱怨道“快些啊,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那小吏越发得意“怎么,看来你定是私自携带小抄了。”说完,他递了个眼色给一旁候着的身材高大健壮的两位军士。 那两人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夹住了那考生的胳膊,强行将他的外袍撕撸了下来,不曾想那人身上清清白白,无半点可疑之物,除了内里穿的衣裳着实破旧伤眼了一些。 内衫正面打满了深蓝、浅蓝各色不一的补丁,后腰那处甚至还有块显眼的大红色撒花补丁,不知是从何处裁了下来缝在了衣服上。 后头排队的考生里当即就有人笑出了声,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扯了嗓子道“怎么穿成这样就来贡院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两旁的军士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局,讪讪地松了胳膊,将那考生丢在了地上。 李琛双手撑地,十根手指紧紧抠住地面,他抬头眼眶通红对众人道“怎么了我如何就没资格来考试了” 众人愣了一下,很快又说说笑笑起来。 站在边上的青衫小吏也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又开始检查下一个人。 李琛颤抖着穿好衣服,因手指不听使唤,衣襟上的带子一直系不好。他只觉喉头哽咽,眼前泛着白光,众人或好奇或讽刺的目光如一只只利箭般朝他射来,万箭穿心的滋味莫过于此。 他低着头,用洗的干干净净的衣袖擦去了眼角的湿意,仿佛是被当众扒皮将那点子卑微可怜全都抖落干净后,再次故作镇定。 他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我是家中贫寒,连一身好点的衣服都买不起。路上的盘缠都是村里人凑的。” 他盯着那青衫小吏道“可我考过了县试,乃是县试第四名,你说我如何就没资格来考这府试了” 那小吏似是没想到李琛还上前同自己理论,撇撇嘴道“疯子。” 李琛闻言更受刺激,挣扎着想去抓小吏的领口,这可把对方吓了一跳,连忙大喊道“发疯了” 没喊几声,就见里头走出来一个黑脸军士,面色不善道“贡院面前,何事喧哗” 小吏抢先道“大人啊,这童生怕是神志不清,刚才我不过是检查了他可有携带小抄,他竟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在贡院门口打人啊。” 那军士怕是专管这贡院秩序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闻言也懒得再听李琛的辩解,当下命人要把他以“妨碍考场秩序,有作弊之嫌”的名义丢出贡院。 李琛仰天大笑,振臂喊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他指着躲在人群后头的那名小吏一字一句泣血道“朝廷抡才无道,竟取这等小人为官,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我知道,你不过是看我出身微寒才这般肆意折辱、百般践踏。” 黑脸军士喝道“一派胡言,知府大人治下吏员岂容你一白身诋毁给我丢出去”当下就冲出数人按住李琛的手臂,想要将他强行拖出去。 李琛使劲挣扎着,大喊道“我考过了县试乃是县令大人圈定的第四名我如何就没资格来考这府试了”尾音凄厉,神色悲怆。 见此情景,当下就有几人不忍,可是碍于强权不敢贸然出声。 见那吏员一副小人得志的得意模样,宝玉再也忍耐不住,当下出列拱手道“大人小子可保证此人并无作弊之心,只是遭人误会这才焦急莽撞了些,还请大人明察,莫让朝廷白白流失了英才” 顿时,又有数名考生一同出列道“大人小子也可担保” “小子也可担保这位仁兄的清白” 前前后后共有数十人出声,那军士见状神色迟疑,思绪半晌还是抬手命人撤了下去。 “何事吵闹啊”犹豫不决间,一位身着孔雀补子官袍的中年美髯男子走出,军士见状立即恭敬地行了个礼,小声道“知府大人。” 王知府见贡院门前一副乱糟糟的景象,不由得皱眉朝军士道“这是怎么回事” 军士原也是糊里糊涂,当下就结结巴巴道“这他” “知府大人,小子可为您说明。” 王知府抬头瞥了一眼出声的人,见此人相貌堂堂,面上并无油滑猥琐令人生厌之色,就点了点头道“那你来说吧。” 宝玉又恭敬行了一礼,方才开口道“适才这名青衫小吏检查过往考生是否夹带小抄等违禁之物,但轮到那位考生时”宝玉指了指如今灰头土脸、十分狼狈的李琛。 “却当众强行脱衣,更在言语上多有诋毁,污蔑其携带小抄。” 王知府见那小吏神色慌乱,便猜出了七八分真相,只是听了宝玉一番话后也不急着表态,反而神色淡淡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如此胆大妄言就不怕我也将你一同逐出贡院吗” 宝玉道“大人此言差矣,小子只是不忍见一潜心读书的有识之士,仅因家中贫寒买不起一身体面的衣服就遭人轻视欺辱罢了。” “都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如今朝廷广开恩科,圣上更是求贤若渴,若大人执意将其逐出贡院,岂不是与朝廷之意相违背。” 这话有些冒犯了,只是王知府也不恼,反而是亲自走到李琛面前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李琛见王知府面上并无盛气凌人的高傲神色,遂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子姓李名琛,乃是金陵屯庄人氏,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唯寡母含辛茹苦抚养小子长大。今岁二月,下场应县试,承蒙县令看重,中第四名。” 王知府瞧他虽衣着寒酸却自有一番志气,整个人如一杆苍翠青竹挺拔而立,不由得道“好,年少有志” 王知府转过身环视一周,触及他目光的考生俱低下了头,见此他高声道“众位考生,此乃府试贡院所在,在场诸位中或有人将来会成为朝廷上的栋梁之才老夫不忍见明珠蒙尘,故不愿错失在场任何一位英才” 说罢,他吩咐军士放李琛进去应考,临走时又深深地瞥了贾宝玉一眼。 李琛拢了拢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宝玉跟前同他道了谢,他道“方才真是多谢兄台出言相助,若不是兄台高义,我定会被那等小人赶出贡院。” 宝玉笑着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我姓李,单名一个琛字,敢问兄台贵姓” “我姓贾。”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方才轮到搜身,这次换了一名吏员,从前那位不知道哪去了,言语动作规矩了很多。 待验明了考引,又搜完了身,宝玉同李琛两人便一前一后进入贡院,在执灯小童的带领下去了不同的考场。 宝玉走至自己的考位上端正坐下,只见桌上已经摆好了纸墨笔砚,同他往日里用的名贵物件不同,这里俱是便宜货。 磨完墨、润好笔后,众位考生也差不多均已入座,知府坐在上头遣两旁吏员开始发卷。宝玉拿了卷瞥了眼上头的题目,只见头场经义题考的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这道题出自孟子,意思是周公兼并统领四方的夷狄各族,驱除凶猛的野兽,百姓这才得到了安宁。 此题倒也不难理解,要知道原文后紧跟着的就是“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谈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 孟子道我也想端正人心,摒弃邪说,抵制错误行为,批驳荒唐言论,继承三圣大禹、周公、孔子的丰功伟业。 宝玉心道虽说作文章不可牵上连下,但核心观点可是一脉相承,这就是圣人大义,故写此文,重在“以世道为己任”六字,具体如何发挥,还需细细斟酌。 他伏在案上专心致志地写着文章,期间用过吏员送来的饭食和清水。只见窗外的日头从东边升起渐渐往西面偏移,方才作完了文章。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宝玉见无错漏处,便拉动身边的小铃,示意自己要交卷。 不一会就见上头走下来两名吏员,过来给他的考卷糊名,一脸严肃地将其放入专用的木匣内,又收走了桌上剩余的笔墨纸砚等物,方对宝玉点头道“可以走了。” 一连三日俱日日如此,倒是第三场考策论时与先前不同,竟是要连考两天,连过夜用的棉被都由考场。 茗烟初听此消息时真真是愁死了,他跟在宝玉身后不住抱怨道“二爷这可如何是好,那贡院里的枕头被子定然又脏又臭。” “这冬天刚过,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万一再把您冻着喽,那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宝玉也心里打鼓,他虽不惧贡院环境艰苦,可有点洁癖,若是那被子沾满汗渍,气味酸臭难闻,那 多想无益,他暗自叹了口气,反过来对茗烟道“无事,左右不过是睡一天,若我连这个都不能熬过,那乡试就更难了。” 茗烟不满地嘟囔道“可乡试您可以去京城里考啊。” 茗烟担心着他夜里冻感冒,后果真叫他说中了,那被子虽不至于酸臭难闻,却也带了点不好的味道,又比较薄,宝玉盖着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鼻子就有点堵了。 他强撑着交了卷,坐马车回府后,金管家一听二爷这声音,暗道不好,忙请了金陵有名的大夫开昂贵的药方给宝玉看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