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 第1章 引子一:金陵春梦 金陵。徽音殿。 云母屏风上烛光的影子,贺兰袖已经看了很久了。金陵的冬天比洛阳冷。“不知道三娘走到哪里了。”她轻轻地说。 侍婢南烛跟她多年,最知道她的心思,登时就笑道“也就只有姑娘,这么多年了,还惦记她。” 只有她惦记她贺兰袖微微一笑,忽又说道“天下乱起,三百年了” 从汉末黄巾之乱算起,三国归晋,而后金瓯有缺,足足三百四十年。就如今这个南北对峙的局面,也两百年了。人心思安,人主思功。萧阮想要提兵北上,不是一朝一夕,他想要机会,她给他机会。 纤指如葱玉,凭空慢慢画出一个人的轮廓,眉不是太长,却浓;眼睛不是太大,却清;一点朱唇,颀秀的颈。看人的时候总带了三分天真,三分戒备,像猫儿,圆溜溜的眼睛不知道北边那个权臣是不是喜欢她这一点。 她以为她早就死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奇遇,在她父兄死后,在她被抛弃在洛阳之后。 周乐,贺兰袖蹙眉。她不记得这个人,也没有见过他,只听说是个军汉,在洛阳城破之后领军进京,扶立天子,天子就是个傀儡。到如今,参差也有近十年。 都说他独宠华阳公主。 贺兰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偷偷儿看萧阮,萧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他的发妻。她不知道华阳在他心里是怎样一个位置,她从前以为是没有的。 也许是真的没有。 苏卿染说“既然燕朝答应送还我国皇后,我愿意为陛下前去迎她。” 那时候他该知道元嘉语是必死无疑的吧 她过不了江。 她注定要死在长江以北,燕朝的土地上,那是她最后的价值她的死,即便不能让燕朝君臣反目,至少能让他们心生芥蒂;亦能让吴国上下哗然诚然华阳是他燕朝的公主,但也是他吴国的皇后 一个出兵的借口。 她等着这个结果。 她等着苏卿染归来。 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燕人杀了华阳,萧阮也该知道不是。苏卿染的手染了华阳的血,皇后这个位置,合该落在她贺兰袖手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引子二:华阳公主 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天寒地滑,行人稀少,一队衣甲鲜明的人马就很难不引人注目了。 “这天气,怎么会有贵人出行”护卫装备如此精良,被簇拥在当中的人却是徒步莫非是流徒兵荒马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张老三心里感慨,请教身边人,“先生瞧着,这是个什么人物” 被称作“先生”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身蓝衣浆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永平镇在燕国和吴国的边界上,紧靠长江,两国最近往来频繁,过界的贵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远远看了一眼“一般流徒用不着这么大排场” 说话间人马走近,没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惊呼“华阳公主” 女子听到声音,转头来看了一眼,惨白,黑洞洞两个眼睛裸露着,如九泉之下爬上来的厉鬼。 是的,她就是华阳公主元嘉语。 从洛阳到永平镇,她已经徒步三千里。 前月吴国使臣北来,索要他们的皇后,她进宫叩谢天恩,余光里扫过天子身边的女子,她的妹妹嘉言,只要她一句话,兴许她能留下,但是她没有,她笑吟吟举起酒觞,笑吟吟对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 一路都顺风,那真是世间最隽永,也最恶毒的诅咒。北风割得脸上、身上、手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因为太冷,血流出来又结了痂,痂裂开,再结一层,层层叠叠,叠着尘,叠着土,叠着风里的沙,江南之地的雨水。 往前走,还有三千里,还有三千里,她就能够见到那个人。 出了永平镇,暮色渐深,远远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是长江近了。南北以长江为界,长江近了,燕国就尽了。嘉语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故国,但是她回不了这个头。 燕朝的分崩离析,有她的过错,她明白嘉言的恨意,但是她无能为力。 越走越荒凉的路,越走越荒凉的人生。 忽然远远一队人马,黑衣黑骑,风卷残云般过来,将华阳公主一行人团团围住。 “什么人”领队按刀喝问。 对方不答话,只缓缓举起手,金光闪闪一面令牌,嘉语勉强抬头来,逆着光,就只看到一个字敕。 皇帝之命曰敕。 一场拼斗,或者说屠杀,不断有滚烫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她知道这就是结局了,萧阮不会见她,哪怕她只是想问他最后一句话。 死在燕国的土地上,是她最后的价值,嘉语冷冷地想。她没有逃,也不想做无谓的挣扎,如果一定要死,那至少死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那个所谓的皇后 领头的黑衣骑士跳下马,语声里压着得意“公主可还记得我” “十年了,”苏卿染掀开兜鍪,“公主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 “不开口没关系。我问你一句话,你会开口的。” “公主难道就没有疑惑过,你父亲始平王虽然不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但是对你们的皇帝一直很提防,到底那一日,为什么会轻身入宫,被皇帝亲手击杀” 嘉语霍然抬头“为什么” “想知道”苏卿染笑了,“求我啊。” “求我啊” “舔我的靴子” 嘉语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慢慢俯身下去。 苏卿染眉梢眼角,盈盈都是笑意。她知道她一定很想知道答案,也知道除了求自己,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忽然腿上一痛,却是被嘉语死死咬住,血当时就涌了出来。 苏卿染大怒“疯子、你这个疯子” 苏卿染挣不脱,终于咬牙抽刀,长刀从背心插进去。 鲜血喷出来。 嘉语被迫抬起头,最后死死瞪住苏卿染,这样怨恨的目光,即便是苏卿染,也被骇得退了半步。 又哈哈大笑起来,死了,她已经死了,再怨恨又能怎样死不瞑目是吧苏卿染笑了一声,走过去踢了余温未散的尸体一脚,笑吟吟地说“想知道为什么是吧,如今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 “因为你。” 最后三个字落音,冰冷的空气像是颤了一颤,一颗星陨落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死而复生 嘉语醒来,在正始四年。 她听到了苏卿染的最后三个字,在灵魂将散未散的时候。 是因为她,父亲和哥哥才会轻身入宫、惨遭屠戮吗 隔了十年的时光。恍惚宫车辘辘辗过金砖的声音又响在耳边,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嘚嘚马蹄,嘈嘈人声,一双血手攀住了车窗,绣帘被粗暴地扯下,血肉模糊的脸,刀伤狰狞,从额角一直划开到下巴。 她想要尖叫,她叫不出来。 她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孔,或者说,是看明白他的口型,他说“别怕是我。” 她的哥哥元昭熙,是洛阳,乃至大燕出名的美男子。这时候形如恶鬼,只来得及说最后一个字给她听走 走、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当时她就该有这种觉悟,但是她没有,她呆呆看着哥哥死在自己的面前,呆呆看着一地横流的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很多她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人,还有她的父亲。 一刀入腹,干脆,利落,果断。 最后是一个诧异的表情,也许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明明前一刻还权倾天下,纵帝王不能掠其锋,下一刻,身死人手。 她从来没有想过,父兄的死亡会是因为自己。 然而 苏卿染没有必要骗她再没有什么,比真相更能让她死不瞑目。 她因此活转过来,回到十三岁的身躯里。那就仿佛是执念太深的鬼,能从九幽地狱里爬上来。 苏卿染说,是因为她。 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她没做什么 她不知道。 帘影一动“姑娘,宫姨娘来了。” 宫姨娘是她父亲的侧室,也是她的姨母。 她母亲过世之前,寡居的宫姨娘就在元家照顾她和哥哥。当时元景昊尚未发达,宫家也没那么多讲究,宫氏临死时候抓住妹妹的手和丈夫放在一起,虽然没有说破,意思已经很明白,是希望丈夫娶妹妹做继室。 宫氏一片慈母之心,把夫君和儿女托付给妹妹,但是后来人永远无法预料到后来,无论是后来元景昊的飞黄腾达,还是背弃初盟。 “王妃找来这个严嬷嬷,是什么居心,”宫姨娘坐在床沿上抹泪,“没见过这么折腾人的” 燕国首都原在平城,高祖时候迁的洛阳。嘉语的祖父是当年留平城的宗室之一,后来她父亲元景昊外出闯荡,她年岁尚小,元景昊怕继室对女儿不好,只带走了长子。 一直到最近,太后寿辰,才让王妃把她们接来洛阳,找了宫里严嬷嬷指点礼仪进退,严嬷嬷就和她的姓一样严苛。嘉语自小娇养,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严嬷嬷让她行第二十次稽首礼的时候,她昏了过去。 “三娘在听我说吗”宫姨娘觉察到嘉语心不在焉。 嘉语平静地问“那姨娘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宫姨娘一头雾水。 嘉语一脸天真“严嬷嬷教得不好,那姨娘能给我另请一位吗” 宫姨娘张口结舌,她这辈子大概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擅长抱怨,可不擅长解决抱怨,半晌,方才期期艾艾问“咱们、咱们不能回平城吗” “娘说的什么话。”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像是责备,更多娇嗔。 有人打起帘栊,露出十五岁少女俏丽的面容,素白罗衫,束腰画裙,这一步一步走来,仅是风姿,已足以醉人。 嘉语悄然收拢五指,指尖掐进掌心里,要这样,她才能用平常的声音喊出来“袖表姐。” 她的这个好表姐,曾经是她燕朝的皇后,却在皇帝死后跟了萧阮南下,她不知道她的结局,以她的心计手段,理当事事如意。 贺兰袖娉婷走到床前,笑吟吟地说“娘说的什么话,姨父的家在洛阳,表妹的家就在洛阳,平城虽好,到底不是家呀。” 宫姨娘被女儿说得讷讷“可是严嬷嬷” “三娘又作怪了吧,”贺兰袖笑盈盈伸手来捏嘉语的脸,嘉语生硬地扭转头,贺兰袖的手顺下来,拍拍她的肩,“娘你看我身体这么弱都能够坚持,三娘怎么不能,她作怪哄你心疼呢。” 她这么一说,宫姨娘便全然不记得女儿抱怨过严嬷嬷凶蛮的话,抚着胸口叹说“那就好、那就好。” 贺兰袖察言观色,又问“三娘还在怪王妃” “我为什么要怪母亲”几个字到嘴边,嘉语忽然就记起来,当初的她该是这样应的“都是她我好端端在平城过我的日子,把我接来洛阳做什么,打量我爹不在好欺负是吧,还找了那么个凶死人的老蛤蟆” “老蛤蟆”是贺兰袖给严嬷嬷取的外号。 她心里摇头,口中只道“表姐说什么呢,那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这个回答显然在贺兰袖意料之外,贺兰袖微怔了怔,说“严嬷嬷是王妃请来” “母亲当然是为我好,”嘉语不等她说完,截口就道,“我不专心,是我不对,我正要去给严嬷嬷赔礼呢。” 这话不仅贺兰袖,就是宫姨娘也大吃一惊,讪讪道“三娘这是怪姨娘” “姨娘又胡想了。”嘉语拉住宫姨娘的手撒娇。 宫姨娘虽然胆小,怯懦,无用,有私心,不会说话,也没有好好教过她人情世故,但那不是她的错。 当初是宫氏给了她们母女落脚之地。她对宫氏是真心感激,对他们兄妹也是真心疼爱,只是有些东西,她自己这辈子都没活明白,又如何教得了人 嘉语目中涌出泪光“我怎么会怪姨娘。要我说,让我们一直呆在平城,是阿爷想差了,平城虽然好,到底不是洛阳,我们要适应洛阳的日子,也许我们在洛阳,还要呆很久很久比平城更久。” 她会好好在洛阳扎根,生长,她不会再让那些爱她的人惨死。 “三娘每次都这样,显见得就你们母女情深”贺兰袖跺脚不依,“娘偏心,三娘哪里比我好,你就只心疼三娘” “都心疼、都心疼”宫姨娘很享受两个女儿的撒娇,一手搂住嘉语,一手把贺兰袖抱在怀中,“都是我的好孩子。” 嘉语偏过头,看见贺兰袖眼中一闪而没的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故人重逢 “你们姑娘真这么说”始平王妃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微微蹙眉,嘉语什么性子她是知道的,严嬷嬷摆明了整她,她还能忍气吞声去赔礼 事有反常即为妖。 连翘垂着手,恭恭敬敬地回答“婢子不敢有瞒王妃。” 她是王妃指派给嘉语的大丫头,是去伺候,也是去看着的,毕竟嘉语年纪小,又长在穷乡僻壤相对洛阳来说不识的规矩多了,需要这么个人提点,可惜嘉语进府之后,防她和防贼也差不多。 连翘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头,上面压着几个大丫头,出头没指望,费了老大劲才得到这么个差,原以为始平王嫡长女身边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哪里想根本近不了身。 近不了身也就罢了,这姑娘还是个扶不起的,进府不过半个月,就把王妃的耐心磨光了,连翘如今是懊悔都来不及,只得找机会往畅和堂多跑几趟腿,指望王妃看在她忠心的份上却听王妃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严嬷嬷那里帮你们姑娘多说几句好话。” 连翘应一声“是”,碎步退了出去。 王妃瞧着连翘的影子拐过门槛,方才偏头问慢悠悠给她打扇的喜嬷嬷“嬷嬷怎么看” 喜嬷嬷长了张团团脸,不笑的时候喜气,笑的时候更喜气“恭喜王妃,三姑娘这是懂事了。”嘉语虽然是始平王的嫡长女,上头却还有两个堂姐,所以阖府上下呼她三姑娘。 “懂事了”王妃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她可不敢信,“嬷嬷这打量我是戏台子上的昏君呢,尽拣我爱听的说。” 喜嬷嬷不慌不忙打着扇子“王妃这就冤枉奴婢了,连翘那丫头都知道不敢欺瞒王妃,奴婢怎么敢王妃再想想,三姑娘虽然性子急了点,要说坏心眼,怕还真没有”喜嬷嬷用扇子遮了嘴,压低声音,“要真有,就不会一进府就把上下得罪个底朝天了。” 王妃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又笑一声喜嬷嬷是人老成精,明明是要说三娘蠢笨没眼色,偏说她没坏心眼没坏心眼还能把府里上下得罪个遍,要有坏心眼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王妃叹了口气“她也不过就是仗着她爹罢了。” “王妃这话屈心。”喜嬷嬷又叫起了屈,“王爷对王妃,那是真没得说,王妃放眼瞧瞧这洛阳城里,哪个有您这样的福气奴婢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就上头那位怕还不如您自在呢。” “掌嘴”王妃被喜嬷嬷这么一捧,忧心去了不少,连笑带骂,“我阿姐也是你编排得了的” 话这么说,心里并不觉得喜嬷嬷说得不对。 始平王妃的姐姐是太后。 姚太后身为皇帝生母,享尽尊荣是没错,但要论日子舒心,还真未必比得过她。就更不用说洛阳城里那些上有公婆要服侍,中有妯娌小姑不能得罪,下面没准还有七个姨娘庶子要操心的贵妇人了虽然也有个宫姨娘宫姨娘算不得什么。 罢了,都看在那冤家的份上。 “行了你还是专心打扇儿吧,”王妃制止了喜嬷嬷装模作样的掌嘴,转头吩咐芳梅,“去请三娘子过来。” “王妃不可”喜嬷嬷听了这话,却是大惊失色,“三姑娘毛毛躁躁的,要冲撞了王妃那可怎么得了” 王妃下意识按手在腹部。才两个月不到,还没有显怀。京里规矩,胎坐稳前不兴往外说,怕把孩子惊走了。又打仗是见血光的事儿,索性连始平王都瞒住了,府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喜嬷嬷见王妃犹豫,又添话说“王妃莫嫌奴婢多嘴,三姑娘当然是个不晓事的,可是宫姨娘” 王妃听了“宫姨娘”三个字,反而笑了“不碍事,芳梅你去吧。” 送走宫姨娘和贺兰袖,嘉语歪在床上在和婢子说话。 “三姑娘在吗”外间传来叩门声,婢子打起帘栊,嘉语起身,“芳梅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芳梅很受宠若惊,要知道三娘子素日连王妃的面子都不大给,肯屈尊迎她芳梅自觉担不起,忙着行礼“王妃请三姑娘过去。” 听到王妃请她过去,嘉语倒不意外。 前世王妃派了人来训斥,被她气走。这一次自然是连翘去汇报过了,嘉语微微一笑。 嘉语年少的时候,继母姚氏是她生命里至为可恨的一个人,而如今,她在她的面前,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行礼,喊“母亲。” 眼前这个她曾经最恨的人,给她使过绊子,也曾见死不救,但是父兄死后,她给他们报了仇。 王妃也没料到继女一请就来,看芳梅的脸色,不像被刁难过,王妃与喜嬷嬷换了个眼神这三娘,竟真乖巧得像变了个人。 一面提防,一面试探着说“三娘学礼仪辛苦了。” 嘉语垂头,给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答案“劳母亲挂记三娘不觉得辛苦。” 王妃说“坐。” 嘉语依言坐下。 王妃斟酌着字句与她说道“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忽然一个翠色身影连滚带爬冲进来,口中直嚷嚷“王妃、王妃不好了” 喜嬷嬷大怒,上去就是一耳光“胡说什么” 这记耳光抽得颇为响亮,来人站立不住,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嘉语这才看清楚,是嘉言身边的大丫头紫萍。 喜嬷嬷厉声喝问“六姑娘人呢” 紫萍醒过神来,忙跪下磕头,哭着回话说“我们姑娘被宝光寺扣下了。” 王妃身子一晃。 芳梅要上前来扶,被王妃眼神挡了回去。王妃定定神问“阿言怎么到宝光寺去了,你慢慢说看座。” 紫萍这时候哪里敢坐,被王妃镇着,也不敢哭出来。亏得她是王妃为女儿精心挑选的人才,惊慌之下还能口齿伶俐“长安县主去宝光寺礼佛,姑娘也跟了去,叫奴婢在们外头候着,后来人不见出来,奴婢和紫草琢磨着不对劲,买通底下送水的小尼,才知道是我家姑娘闯了禁地被扣留了” 正始帝登基之后,姚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亲封了镇国公,弟弟娶了长安县主,长安县主就是始平王妃的弟媳。 王妃面无表情,左手抚住腹部,右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栏“长安县主和表姑娘们呢” “也都扣下了。”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紫萍点头“是。奴婢和紫草商量,须得有人回来把事情报给王妃听,又想宝光寺敢扣留长安县主和我家姑娘,未必肯放我们走,所以奴婢假装出恭,从、从狗洞里钻出来的” 怪不得这一身狼狈。 嘉语的目光掠过紫萍凌乱的头发和衣裳,脸上几处擦伤。猛听王妃说“好了我知道了三娘”嘉语一惊,下意识应道“母亲” “这里没你的事了,回房去吧。”王妃说。 嘉语和嘉言不和,在始平王府不是秘密。王妃安排嘉言去镇国公府小住,也有这个缘故,所以王妃根本就不想她知道太多,更何况事关宝光寺。她年纪小,性子又莽撞急躁,万一不慎往外漏了一两句口风这事儿就难善了了。 嘉语犹豫了一下,照她从前的性子,这会儿早该回房,管他谁出了事,嘉言也好,王妃也罢,只要不劳动到她头上,她眉头都不会动一下,但是如今嘉语眼望着王妃“三娘有几句话想问紫萍。” 王妃心里乱得揪成一团,面上还强撑出镇定“你问。” 嘉语转向紫萍“你是坐车回来的” 嘉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记忆里没有这一桩。也许是她前世没在王妃跟前的缘故。但是她去过宝光寺,知道宝光寺不近,紫萍要是走回来,只怕狼狈还不止于此。 果然,紫萍应道“是。” 嘉语又问“阿言是坐咱们家的车去的宝光寺,还是镇国公府的车” “自然是镇国公府的车。” “那你上车之后,说的是回王府,还是回镇国公府” 紫萍离开宝光寺,几乎一路逃亡,哪里想得到那么多,经嘉语提醒,才觉察有异“都不是,奴婢、奴婢说的是回府。” 一问一答到这里,王妃也明白过来,扬声吩咐“去,把镇国公府的车夫带进来” “母亲不可” 王妃目光一冷。 “不可打草惊蛇。” 王妃沉默。嘉语虽然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是顺着这几句问话,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扣下长安县主和嘉言,宝光寺没这个胆,多半宝光寺也被挟制住了。对方既然能够挟制住宝光寺上下,又怎么会让紫萍轻而易举逃出来 不过是特意放出来送信。亏得紫萍还以为自己聪明。 他们放紫萍出来送信,为的什么 王妃还在沉吟,紫萍已经急起来“三姑娘行行好,莫要耽误救我们姑娘往日都是奴婢的错,三姑娘大人大量,奴婢给三姑娘磕头了” 头磕在青砖上,砰砰砰直响。 喜嬷嬷呵斥道“乱嚷嚷什么三姑娘是六姑娘的亲姐姐,王妃是六姑娘的亲娘,六姑娘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多嘴” 紫萍住了磕头,眼泪汪汪地看着王妃。 王妃歉意地对嘉语说“紫萍这个蠢丫头,回头我定然罚她。” 要从前的嘉语,自然会阴阳怪气回敬几句,但是如今,她只乖巧地接过话头“她也是护主心切。” “还是你这孩子贴心,”王妃点点头,“紫萍你先起来,阿言出了事,三娘做姐姐的,只有比你更急。” 又握住嘉语的手,殷殷道“看来我不亲自去一趟是不成了,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少时候,这府里不能没个主子,三娘,就都交给你了。” 王妃托付王府是信任,嘉语却不得不再度阻止“母亲万万不可” 王妃皱眉,却还好耐心地解释给嘉语听“宝光寺里如今什么情形很难说,他们放紫萍回来,自然是为了引我前去,我不去,他们不会罢手。” “所以母亲才不能去”。 “三姑娘你”紫萍叫起来,被喜嬷嬷一眼瞪了回去。 始平王妃深吸一口气。嘉语进府这月余,让她不胜烦扰,虽然今日乖巧不同寻常,但是究其心,她并不愿意把王府交到她手上。只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我也知道此去凶险,但是阿言” 嘉语起身,跪在王妃面前,王妃发现自己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阿言是我妹妹,”嘉语说,“三娘不才,也听说过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想必放在姐妹身上,也是合用。母亲要信得过我,就让我代母亲先去探看,要有个不好,母亲也好应对。” 虽然这是始平王妃想要的结果,一时竟也百感交集三娘的心思什么时候这样玲珑剔透了 嘉敏继续道“洛阳城我不熟,王府我同样不熟,要母亲此去,遭遇凶险,我连个求助的地方都没有。日后父亲归来,我怎么跟父亲交代” “阿言犯禁被拘,母亲出面可以,我做长姐出面也说得过去。府中余人,都没有这样的脸面。母亲说得对,对方有备而来,咱们府上大致情形,想必是打听过,如果母亲让别人代替,一旦识破,只怕对阿言不利。” “他们的目标是母亲,只要母亲在,阿言就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嘉语得出结论,“所以母亲,让我去罢。” 王妃按住腹部,原本她还该客套几句,让嘉语更感动一点,但这不是客套的时候。 当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双手扶起嘉语,说道“让喜嬷嬷陪你去。” 王妃又私下交代几句宝光寺,嘉语换上王妃素日便装。王妃身量比她高,裙子稍长拖地,喜嬷嬷跪下去打了个如意结。芳兰帮她把头发绾成妇人的流云髻,髻上插一支掐丝累金含珠凤,再戴上深灰色纱帷,由喜嬷嬷和紫萍陪着出了王府。 镇国公府的车候在门外。 车夫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深褐色短打,手长脚长,眉目却生得极是清朗,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忙忙吐掉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隔着帷纱,嘉语还是看得十分真切,不由微微一怔竟然是他 那人利落摆好垫脚的小杌子,灵活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王妃要去哪里” 喜嬷嬷应道“宝光寺。” “好嘞”车夫爽快地应了一声,甩起鞭子。这鞭子甩得真是有模有样,嘉语在心里嘲笑。 出始平王府南行半个多时辰,就到宝光寺,喜嬷嬷下车,然后是紫萍,再然后嘉语。 嘉语被簇拥着走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正亲昵抱着马头,与它窃窃私语。觉察到有人看他,偏头来咧嘴一笑,牙齿白得有些晃眼。 生在那个除了风就是沙子的地方,能有这样白的牙齿,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嘉语默默地想。 进到山门,里头已经先得了消息,派了女尼来迎,嘉语不认得,喜嬷嬷却是认得的,怕嘉语露怯,抢先说道“你们好大胆子,敢拘我始平王府的姑娘” 那女尼笑嘻嘻上来,合手就是“阿弥陀佛”“嬷嬷这哪里话,我们不过是请小郡主在寺里静修片刻,也没怠慢,怎么说的刀山火海一般,这太后还时不时静修呢,小郡主金贵,总不能比太后还金贵吧” 一口一句“小郡主”把嘉言捧得老高,其实这时候嘉言还没有爵位。 嘉语不听她的鬼话,刻意压出低沉沙哑、像是焦急得随时能哭出来的声音问“阿言如今人在哪里” “王妃莫要担心,”那女尼笑得和气,“贵府的姑娘,我们可不敢动王妃随我来。” 嘉语怕露破绽,便不多话。 宝光寺是皇家尼寺,嘉语盘算过,能在此间绑架镇国公府和始平王府的人,恐怕来头不会小,所图自然也不小。却并不十分害怕,毕竟在上一世,这件事也没有闹出更大的动静,显然是能够解决的。 女尼领路,进到一个幽静院落,花木生得极是葱茏,葱茏到近乎阴森。 人进门,有鸟惊起。 几人直上阁楼,到门外停住脚步,那女尼说“请王妃推门。” 喜嬷嬷要代劳,被女尼拦住“请王妃推门。” 嘉语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只得上前,忽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不由自主踉跄两步进了门,一眼过去,五六个美貌女子瑟缩着挤在角落里,其中穿沙绿百花裙的少女一见她就要扑过来,哭着喊“阿娘” 不是嘉言却是哪个。 十一岁的嘉言,还远不是嘉语离开时候见的那个。那时候嘉言已经褪去少女青涩,那时候嘉言是洛阳城里出名的玫瑰花,最后却被堂兄元祎修收入后宫。也封了公主,琅琊公主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恨她,恨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所以她才会笑吟吟向她举杯,满怀恶意地对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 嘉语心神恍惚,就听得嘉言尖叫“你不是我阿娘” “你、你是谁” 话音才落,也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个瘦小的少年,抬手一推,嘉言被推得后退几步,刀子就架在了脖子上,嘉语头皮一凉,帷帽已经被掀掉,虽然是妇人装扮,但是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什么人,敢冒充始平王妃”有人在耳边问,温言絮语,不知怎的阴森。 另一头是嘉言的叫声“是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借刀杀人 紫萍和喜嬷嬷都没有出声,不用想也知道是出了意外。 嘉语也不敢转头去看说话的人,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抖只能指望那个瘦小少年的手不会抖至少不要抖得太厉害,她心里这样祈祷,声音泄露了她的恐惧“我、我是始平王的女儿。” “胡说”那人道,“始平王只有一个女儿难不成你们中有一个是冒充的你、还是她” “她是冒充的”嘉言这时候已经被逼回了角落,又叫了起来。 嘉语在心里骂了一万次“蠢货”,只恨不能出口她当然明白嘉言是已经知道之前不该叫破“王妃”的身份,指着如今否认,他们能放她走。可惜的是如果不是始平王的女儿,人家凭什么留她的命 她不会以为镇国公府的那些奴婢和紫草,这时候还能活着吧。 “别、别杀我”感觉到刀在脖子上紧了一紧,嘉语赶紧也叫起来,“她的脸看她的脸和我、我的脸” 有目光在嘉语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去看嘉言。乍一看,这两个小娘子完全不像,但那就好像上天用了同样的材料,组合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张脸,一个明艳,一个清秀,眼睛眉毛鼻子却实打实的相似。 嘉语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血缘的力量。 袖子里的手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从最初的惊慌中渐渐定下来他们的目标是王妃,他们没有杀嘉言,自然也不会杀你,不用怕。你见过刀,也见过血,你死过一次,没什么可怕的,她对自己说。 事情完全偏离了预料,从嘉言喝破她的身份开始。原以为对方能找上宝光寺,多半是世家子弟,她凭借王妃的身份周旋,至少也能试探出对方的底牌。 却不料对方行迹近匪。王妃的身份可能还管用,始平王的女儿,对方是全然没放在眼里。 只能先脱身。嘉语顶着刀锋,按住满心恐惧解释“我娘才是我爹的结发妻子,只是过世得早,如今那位就是个继室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被推出来送死的” “元三娘你血口喷人”嘉言哪里听得下去嘉语污蔑母亲。 “三娘子慎言。”长安县主也出言制止,虽然冷静得多,意思却是一样。 “都给我住闭嘴”那人算是确定了这姐妹俩的身份,冷哼一声,“阿乐,看你办的好事” 车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嘴里又叼上了狗尾巴草,抱着手靠在门背上,吊儿郎当扫了嘉语一眼。 都要说美人,小的那个才是美人,要说镇定好吧这房间里哪个看起来都没她怕死,偏还穿得这么不伦不类。少年从鼻子里哼一声,却取笑持刀的瘦小少年“猴子这辈子学不会怜香惜玉了。” 持刀少年下颚一紧,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旁边人“阿乐” “好了好了,”周乐毫不在意地息事宁人,“不就是抓错人了嘛,我再跑一趟就是了。” “再跑一趟”嘉语抓住机会冷笑,“你就再跑十趟,王妃也不会跟你来。” 周乐被顶得“嘿”了一声,正要说话,却有人绕到嘉语面前,饶有兴致地问“哦” 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却明明是个眉目清华、世家子弟的形容。嘉语在心里掂量他的身份。可恨她从前对洛阳城里人物知道得实在太少,知道的人里一个都对不上。她心里转得飞快,却逼出一脸愤色“她送我来死也就罢了,怎么舍得自己来死” 中年男子掀眉“你的意思,她女儿、她弟媳、侄女都在这里,她不打算来救” 嘉语冷笑“没危险她当然来她送我来不就为了探路吗我要是好端端没缺胳膊没少腿地回去了,说明没危险,如今我回不去,你说她会不会这么傻” 中年男子笑了“你这是想骗我放你回去” 嘉语听到那个“骗”字,知道伎俩被识破,心里一怯,犹自强撑“能放我回去当然好,不过我估摸着,阁下目的没达到,也不会放了我我就不明白,有什么事,非、非得王妃才能办到。” “自作聪明”中年男子打量了嘉语一会儿,含笑摇头,“其实始平王的女儿么,留一个也够了,我猜王妃也不会太在意。” 嘉语觉得刀尖又紧了一紧,脖子上像是被戳了个洞,火辣辣地疼。人不由自主往后仰,然后发现自己正被那个看似瘦小却力大无穷的少年挟着往外拖。登时就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你你你不要杀我” 角落里嘉言倏地站起,被舅母拉住。 嘉语的尖叫已经变成哭喊“凭什么是我元景昊把我丢平城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莫名其妙要我来洛阳受气也就算了,说得好好的只是叫我来接个人,凭什么、凭什么” “救命、救命啊” “放开她”嘉言再看不下去,挣脱舅母冲了出去。这一下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不仅一干劫匪意外,嘉语也意外,意外到竟忘了继续哭喊她全然记不得嘉言有为她出头的时候,在过去的十余年里。 周乐很快堵住了她。 嘉言左冲右突都过不去,一低头咬在周乐手腕上,周乐吃痛松手。嘉言直冲到嘉语面前,不及开口,又被拽住衣领拖了回去“放开我”嘉言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们你杀了她,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始平王”中年男子冷笑,“到时候就不是他放不放过我,而是我放不放过他的问题了。” “不用你假惺惺”嘉语从震惊中回过神,已经被拖到了门槛边上,她死死抓住门框,冲嘉言叫道,“要不是你为什么不杀你别、别杀我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觉得,”中年男子制止了猴子的动作,慢悠悠走到嘉语面前,托起她的下巴,“我会让你做什么呢” “骗、骗王妃过来。”嘉语抽泣着回答。 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就算你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也未必能够掌控所有。 被周乐丢回角落的嘉言被长安县主和表姐妹拉手的拉手,抱腰的抱腰,死死按住,嘉言挣扎不脱,只得破口大骂,奈何她词汇量有限,骂来骂去不过是一句“贱婢” 嘉语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不可置否挑了挑眉。 嘉语胆子就大了起来,凑到嘉言面前,恶意满满地问“我是你姐姐,我是贱婢,你是什么” 嘉言一呆。 “风凉话好说,反正死的不是你,你是父王的女儿,我就不是了为什么被推去死的是我不是你元六娘,我不过是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难道你不想”嘉语盯住嘉言的眼睛,嘉言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罢了,就知道指望不上她能听懂。 左脸一痛,挨了一巴掌。 也好。 嘉语捂着脸转向中年男子,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篇话“王妃让我带两个人来,一个是这个臭丫头的丫头紫萍,一个是王妃跟前得力的喜嬷嬷。紫萍和她主子一样蠢,肯定是跑不掉的,但是喜嬷嬷是机灵人,多半能找到机会回去报信。” “那依你的意思” “喜嬷嬷我压不住,你扣住她,让紫萍跟我回去。”嘉语想了一会儿,又添道,“喜嬷嬷是王妃的心腹,你想要知道什么,只管问” 中年男子没有传唤喜嬷嬷的意思,反问“紫萍你压得住” 嘉言恨到眼睛充血,长安县主母女也露出不忍听闻的神色,嘉语却是得意洋洋“紫萍和这个臭丫头一起长大,再忠心不过,你只要和她说,只要她有半点不配合,就划花臭丫头的脸她就会怕了。” “丫头,你这是借刀杀人哪。”中年人笑眯眯地说。 嘉语一扬头,半点羞愧的意思也没有“你舍不得就算了。” “始平王倒生了个快意恩仇的好女儿。”中年人朗笑一声,对周乐说,“你跟她去,带上那个叫紫萍的丫头,要有不对” 中年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变故突生 嘉语几乎是瘫软在车厢里。摸摸脖子,出了血,血流得不多,可够疼。再摸到脸上,红肿还没有消退。 紫萍很快被送过来,一上车就缠着她问“我们姑娘呢,三姑娘,我们姑娘呢” “我们这是去哪里回王府吗我们姑娘呢” “喜嬷嬷喜嬷嬷人呢” “再问我就把你推下去”嘉语恶声恶气地说。紫萍吃她一吓,倒是消停了。嘉语揉揉眉心,发现车还停着“还不走” “你不是说要划花那个臭丫头的脸吗”周乐笑嘻嘻地说,“怎么不和这个臭丫头的丫头说呀” 嘉语兄弟你职业拆台的么 紫萍原本就满腹心事,听到这话,眼泪刷的就下来了“三姑娘你把我推下去我也要说,王、王妃哪里对不住你,你、你、你我们姑娘” 周乐大仇得报,哈哈笑一声,一扬鞭,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渐渐就离了宝光寺的范围。 嘉语不断掀起窗帘往外看,来时她就留意过,这里有一段相对僻静的路。 紫萍还在喋喋不休,嘉语忍无可忍,威胁道“你再哭我就真不救你们姑娘了” 紫萍立刻就住了嘴,只用眼神控诉我不哭难道你会救我们姑娘 嘉语不理她,再看了一眼窗外,扶住车壁,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就算你真对那个臭丫头的命无所谓,你们两个也不是我的对手。”周乐头也不回地说。 这敏锐的观察力是天生的吧,嘉语盯住少年瘦削的背影,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她对嘉言在意。幸而人都有软肋。嘉语扶住车壁,摇摇晃晃走到车门处,低声问“贺六浑,你阿姐又病了吗” “贺六浑”是鲜卑语,周乐的小名。 就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飞驰中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少年的面孔忽然就近在咫尺,深黑色的眼眸凶狠地盯住她“你说什么” “我说,”嘉语重复,“贺六浑,你阿姐又病了吗”重音咬在“阿姐”两个字上。 “谁告诉你的”少年的眼睛冷如冰雪。 “渤海周家的子弟,竟然沦落到鸡鸣狗盗真是没落了。”嘉语再叹息一声,喉头一紧,已经被死死卡住“谁告诉你的” 紫萍吓得呆住,连“三姑娘”都喊不出来。 嘉语睁大眼睛,与周乐对峙。他猜不到,他就是再聪明百倍,也绝对猜不到是他自己告诉她的。当然那是很多年以后了,很多很多年以后,冬夜,有火炉,醇酒,风从营帐外头过去,呼呼地响。 白雪茫茫。 在父兄死后,在整个世界都颠覆之后,她也不是没有过片刻的安稳与欢喜。 而如今的周乐,只能在半晌犹疑之后,给出一个相对可能性比较大的答案“始平王” 手底不知不觉就松了他不是没听过始平王的名声。 “放心,我父王还没有回京。”嘉语知道这瞒不过去,自然不拿这个说事。正要往下套问他们此行目的,忽听得马蹄声,心里一跳,抓住周乐的衣袖低声道“其他人我不管,我妹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就算你们真成了事,你信不信,尉家还是逃不掉一个灭门” 周乐的姐夫姓尉。 渤海周氏是士族没有错,但是周乐的祖父犯法,流放边镇。周乐生下来没了母亲,父亲浪荡儿,哪里肯养儿子,周乐是姐姐、姐夫养大的。 这边话音才落,马蹄声已经到了耳边,有人在外间问“阿乐,停这里做什么” “这个丫头,”少年抬起头,已经换了表情,“说她的丫头吵,问我要点东西堵她的嘴你们怎么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了团乱麻出来,塞住紫萍的嘴。 外间人道“那边交给猴子了。” 这声音耳熟,嘉语仔细一想,可不正是那个中年男子 四骑一车,暮色沉默着往始平王府赶。嘉语掀起窗帘偷看几次,几个人都是侍卫装扮。天色越来越黑了,模样也看不清楚。身手自然是矫健的。 平添的变数,给她脸上更增几重阴影。 四个人,加上周乐没准是五个。虽然他方才为她掩饰,但是那说明不了什么。她知道他最终会长成一个连她父亲都忌惮的人,虽然如今还年少,视野和城府远不及后来,但也绝不个容易被摆布的。 按时间算,如今他会给人卖命,该还是因为姐姐病重,家无隔夜之粮。 如果没有别的原因是最好,但是以周乐的性子,嘉语怕的就是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会是什么原因呢有什么,是她这个始平王的嫡长女比不过王妃的嘉语把头抵在车壁上,默默地想。 王府很快就到了,紫萍噙着眼泪服侍嘉语下车。 侍卫统领边时晨领人迎上来“三姑娘回府了” 嘉语抬头,王府檐下的灯和影,晃晃荡荡地打在人的脸上。这几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够拿下身后四个。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和边统领不过打了回照面,就算她暗示,边时晨也未必能懂,就算能懂,也未必能在身后四人也许是五人之前抢下她和紫萍的命。要不要赌一把嘉语犹豫。 这犹豫间,耳边响起王妃的声音“三娘” 嘉语心里轰然一声“完了” 张口要阻止“别过来”,两条人影已经越过了她,也越过边时晨,到王妃面前,于是嘉语冲口而出的话,就顺势变成了“抓住她、她就是王妃”不用她这句话,两个侍卫装扮的汉子也已经把刀架到了王妃脖子上。 这变故突发,莫说王妃,就是边时晨也懵了王妃叫他今儿警醒些,才特意带了人在府外候着,心里并不太以为然,毕竟洛阳城里,敢来始平王府闹事,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算是防,也是防着外人,哪里会防自家姑娘。 中年男子也没料到竟然这样轻易得手,眼睛往四下里一看,所有人都还在无所适从中。 嘉语笑吟吟上前“刀剑无眼,母亲可千万莫要妄动” 王妃咬牙。她不是没想过她带不回人,或者只回来喜嬷嬷,但是没想过嘉言毕竟是她的心肝儿,心肝儿被人扣留,叫她不去担忧,安安生生坐内宅等结果,那和剜心有什么区别;也怕嘉语此去会出事。 如果回来的是喜嬷嬷,她自然不会现身,可是回来的是嘉语 这个狼崽子 又听嘉语从容交代“母亲叫他们把兵器都放下吧,大门口的,莫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他们自然是指的侍卫。 王妃看了看嘉语,虽然声音有些沙哑,还是很清晰地下了命令“放下兵器。” 边时晨张张嘴,最后也没有发声王妃是主子,难道三娘子就不是了上头主子掐架,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怎么办 就听得“哐当”、“哐当”一阵乱响,左右比他还先抛了刀枪剑戟。 嘉语回头瞅周乐“还不是去把人绑了” 居然使唤起他来了周乐心里一阵猛兽咆哮。拿住王妃的其中一个“侍卫”正是先前宝光寺里的中年男子,微不可觉点了点头,周乐便也不多话,果然扯了绳子去绑边时晨和他的手下。中年男子却押着王妃往马车走。 嘉语却拦住他们“我有个建议,两位要不要听听” 中年男子微抬了眼皮,王妃一口啐在她脸上“贱婢” 嘉语慢慢擦掉脸上的唾沫,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她说“我猜,阁下要的东西,母亲未必会随身携带。” 中年男子没有表情。 周乐适时开口“既然人已经拿下,不妨进去慢慢说话”他凑近中年男子,耳语几句,中年男子又点了点头,两个人架住王妃,往王府里头去。 有王妃开路,自然一路顺畅。 畅和堂闭了门,嬷嬷,婢子,侍卫,一个一个都被绑了粽子。到嘉语的时候,周乐一龇牙,绑得格外结实。 嘉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祸起宫闱 只点了一盏灯,王妃青白着面孔,只管咬紧牙关,一个字不吐。 “所以,诸位是想要母亲带你们进宫”突然插嘴的,自然是嘉语。 果然这一桩,是王妃能,而她不能。 嘉语眼珠子转了转“我虽然没去过皇宫,不过想来皇宫里戒备森严,应该是远胜我们府里。” “不用你操心”假侍卫周安冷冷地说,“我周家” 周乐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周安意识到自己失言,却不服气“说了又怎样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的当然不多,嘉语在心里腹诽,不过世宗的皇后姓周,她还是知道的。 姚太后生下了世宗唯一的儿子是没有错,但是周皇后才是世宗心尖子上的人。世宗死后,周皇后就销声匿迹了,要不是机缘巧合,嘉语恐怕也是真不知道周皇后去了哪里 呼之欲出的答案宝光寺。 宝光寺是世宗所建。 周皇后宠冠后宫十余年,周家满门公卿,世宗驾崩的时候周父正奉命征蜀,被一纸诏书召回,进了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抄家,灭族。周家在朝堂上的势力被瓜分殆尽,但是在后宫,也许还真有残余也不一定。 毕竟在皇帝登基之前,姚太后不过小小充华,九嫔之一,地位之低,能笼络到的人手可想而知。 如果周家在宫里有内应 如果周家人成功混入宫里 杀了姚太后,以皇帝年岁尚小不能亲政为由迎周皇后回宫只要周皇后回了宫,皇帝就没有机会了,一个“孝”字能把他压死;等合适的时机,废掉也不是难事;再在宗室里找个年幼听话的傀儡,周家,就能复起了 嘉语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周乐,她知道周乐为什么给他们卖命了他也姓周。 只不过高丽周,和渤海周,可不是一个周周皇后出身高丽,世宗为了抬举母族,让两家联了宗那也是后来周乐与她说过的。 王妃脸色苍白。嘉语能知道的东西,她知道得更清楚,嘉语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旦她真顺从带他们进了宫,那就是个“死”字,他们绝不会放过她,当然也绝不会放过她的姐姐和女儿。再果断的人,在生死面前,也难免犹豫。 忽听得嘉语“噗嗤”一笑“要我说,何必呢,进宫多危险呐,要能哄得太后娘娘出宫,那就省事多了。” 王妃额上青筋都暴出来了“三娘你” 嘉语瞟她一眼,轻轻巧巧地说“我姨母姓宫。”言下之意,太后是嘉言的姨母,可不是她的姨母,她和姓姚的没什么关系,不愿意遭此无妄之灾。 中年男子之前见过嘉语姐妹交锋,知道始平王府人事虽然简单,内讧却一点也不少。掂量一下嘉语的话,开口问“三娘子的意思,是有办法引太后出宫” 嘉语胸有成竹“太后与母亲亲厚,如果母亲急病,太后没准会出宫探望呢” “笑话”周乐不失时机地反对,“这都什么时辰了莫说始平王妃,就是太后亲娘病了,太后也不会在这个时辰出宫吧又不是天不亮了。”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果然是个小丫头啊,什么都不懂。 嘉言却道“那我怎么知道母亲神智不清楚,说要见太后,我不过奉命行事。太后要来也就罢了,要是不来,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可不能怨我。” “那就更奇怪了,”周乐尽职尽责地刁难,“王妃又不是自己没女儿,怎么叫你去请太后太后可认得你是谁” “正因为我不是王妃亲生的呀”嘉语道,“我不是亲生的才我去请,阿言是亲生的,自然要服侍在侧,不然万一母亲咽了气,不是最后一眼都看不到太后不认得我是谁有什么关系,太后还能不认得我这张脸” 周乐被顶得噎了一下,觑见中年男子意动,赶紧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要是太后问你,王妃得什么病,你怎么说” “我不知道啊。”嘉语越发理直气壮,“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我年纪小,没经过事,又才进府,父王也不在,母亲这一倒,府里上下六神无主,我都慌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听是什么病” 周乐 “元三娘”王妃忍无可忍,“太后出了事,你能落得什么好” “我也不知道能落得什么好,”嘉语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我没娘,我阿爷成天不在家,在家也不管事,母亲和妹妹仗着太后,一个推我去死,一个甩我耳光,我猜,要是没了太后,没准我日子能好过一点。” 周乐 中年男子沉吟,镇国公府的女眷也不可能扣留太久,再久,镇国公府该起疑心了。王妃如今是摆明了油盐不进,倒是这个丫头,和继母、妹妹不和她说的也没有错,元家宗室,就算没了姚太后,始平王手里有兵,又怕过谁来王妃有个不好,对她只有好。 他沉默的这片刻,嘉语像熬过了一万年。 幸而,中年男子终于发了话“阿兰你陪她去。” 黯淡的光影里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嘉语没听到呼吸,只是脚边多了一条影子,淡得像一抹轻烟。 “没有母亲的腰牌,我也进不了宫。”嘉语提醒中年男子,“喜嬷嬷应该和你说过,母亲的东西,一向都是芳桂姐姐收着。” 腰牌很快到手没人敢不把王妃的命当一回事。 森森的寒意割裂光与影,腕上一松,麻绳落地。 中年男子当着嘉语交给周兰、周安一人一枚火流星,吩咐“有不对就放火流星,这头王妃是死定了。阿乐,你回宝光寺,看到信号,寺里的人也宰个干净周安,你送三娘子进宫。” “三娘”王妃看着正活动手腕的嘉语,几乎是绝望地喊了一句。 “母亲放心,”嘉语笑语盈盈,“我会把太后娘娘请来的。”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畅和堂里人人都是一惊,连烛火都摇曳得岌岌可危。中年男子看了周兰一眼,周兰的匕首抵在嘉语腰后“应话” 嘉语扬声问“谁呀” “三娘”贺兰袖的声音。 “这么晚了,表姐有什么事”不等周兰吩咐,嘉语自然而然就问。 贺兰袖心里纳闷,嘉语和王妃不和,王妃也懒得见她,索性免了她晨昏定省,就更加不来畅和堂了,怎么今晚竟在 又想起白日里的不同寻常,心中疑云更甚。口中却只道“我过来给王妃请安。” 嘉语心道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个好表姐,竟每日按时给王妃晨昏定省呢。忽的心里一动,贺兰袖也是个聪明人 腰后一紧,嘉语赶紧说道“表姐回去吧,母亲头疼,已经睡下了。” “头疼”贺兰袖声音里充满了忧虑,“要紧吗” “不要紧。”嘉语也知道这句话是在冒险,可是这个险,她不能不冒之前没有料到王妃会出门探看,被一举拿下,只威胁周乐保住嘉言的命。周乐这样滑头,没准就真只保住嘉言了要知道他方才给她上绑,可丝毫都没作假。紫萍手里有她塞的小锉刀是没错,但是紫萍能成什么事,她真不敢赌千怪万怪,怪王妃关心则乱。嘉语暗叹一声,说道,“我给母亲点了安神香,就我去你屋里我常点的那种” 腰后又是一紧“少废话” 嘉语心道要是这会儿贺兰袖反问一句“什么我屋里你常点的”,她就是死路一条好在贺兰袖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听到话只应一声“那就好王妃好好休息,我回房了。”脚步轻快,不紧不慢走远了。 嘉语手心里攥着的汗,到这时候才凉下来。她用香不挑剔,份例给什么用什么;去贺兰屋里也少,往常都是贺兰过来她房里她房间大,摆设也奢华。 中年男子看她一眼“去吧。” 嘉语领路,周兰亦步亦趋,后面跟着周乐周安。周乐要回宝光寺,嘉语猛走几步,拽住他的袖,身后紧贴着周兰的匕首与喝问“做什么”嘉语也不管,兀自说道“帮我多抽那臭丫头几下,回头我赏你高丽美人。” “高丽”两个字说得又快又含混。 周乐微垂了眼皮在暗影里,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浓密的睫就压在眼珠子上,一重一重的光影,不知怎地竟生出三分秾丽的颜色,他说“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王妃急病 车里没有点灯,周兰的呼吸浅得近乎于无。就好像黑压压的车厢里就只有嘉语一个人,不,一个鬼。 甩鞭子的声音,马蹄得得得的声音,车轮辘辘地转动。 始平王妃的腰牌果然管用,宫城侍卫问过嘉语的身份就放了行。 巍峨的宫殿潜伏在巨大的阴影里,草木葳蕤,初夏特有的香,纺织娘在很远的地方一声一声地唱,脚步都轻得近乎于无。 归来池苑皆依旧。 “七年了。”如果不是数字对不上,嘉语几乎以为是自己。转眸,暗色里周兰的娟秀的轮廓。莫非是当初周皇后身边的人一念未了,就听周兰淡淡地说“再没人比我对这宫里更熟了三娘子,你可莫要打错了主意。” 果然么。嘉语假假瑟缩了一下“你要杀我吗” 周兰笑一笑,寒光在黑暗里一闪而没。再没有光,也没有回答。嘉语自言自语自我安慰“我阿爷还没回来呢。” 始平王握有兵权,就算周皇后如愿回宫,也还有大批的权贵和宗室需要弹压。这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如果周皇后不想再次被赶回宝光寺的话。王妃也就罢了,她可是始平王的亲骨肉。 周兰自然明白嘉语的暗示,哂然一声,并不答话。 又进一重门,验过腰牌,周安留在外面,嘉语与周兰下车,被领往德阳殿。 始平王府,畅和堂。 外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中年男子看了两个手下一眼,正踌躇使哪个出去探看,紫萍猛地挣脱束缚,才逃开几步,被当头一刀砍倒血腥的气息很快弥漫开来。 压在王妃颈上的刀紧了一紧。 再没人敢动,也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注意到,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小小一支竹管,悄无声息捅破了润湿的窗纸。 中年男子又侧耳听了片刻,吩咐手下“出去看看。” 有人领命而去。 嘉语从前见太后的次数不多,但是对太后也有所耳闻。 在世宗后宫,姚充华并不出众,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为世宗生下唯一的子嗣,完全是因为燕朝有项古怪的制度子贵母死为了避免储君母族坐大,凡是生下太子的女人,都会被处死。于是宫妃皆愿生女,不生男。 世宗年近三十,膝下尤虚,未免心中忧虑,有日经过花园,听见有人许愿,说“愿生储君”,世宗心中奇怪,召了人来见,问起缘故,姚充华回答说“当以国事为重,岂吝妾身微命。” 姚充华因此得孕。 更幸运的是,世宗也认识到人皆惜命,再坚持子贵母死,无嗣的难题不仅仅出现在他身上,他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要面对失母之痛和无子之苦。于是悍然废除了这个制度。 那是十四年前。姚充华生子之后不过五年,世宗就驾崩了。 “你是”姚太后听说甥女半夜求见,匆匆赶来,却是个陌生少女,身量比嘉言略高,眉目秀致,却是不如嘉言美貌。 嘉语行礼答道“臣女行三。” 元三娘太后仔细审视她的眉目,已经反应过来,是嘉言那个养在平城的姐姐,气度还过得去,太后在心里微微点头,问“你深夜进宫,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回太后的话,是母亲让我进宫。” “你母亲” “母亲急病。” 太后变了脸色,“盼娘她怎么了,得了什么病,传太医了吗阿言呢你你母亲病了,你怎么不在一旁服侍来人,传、传王太医” 又转头再问“你母亲病了,你怎么不在府中服侍” “回太后,阿言在呢,”嘉语说,“母亲命我进宫。” “进宫”太后像是到这时候才记起她之前的话,赶紧又问,“盼娘叫你进宫做什么” “母亲叫我进宫请太后。” “请我”太后愕然,连“本宫”都忘了自称。 “母亲说要见太后。” 太后果然犹豫“这时辰,盼娘说要见我盼娘到底生了什么病你、你先给我说说” 周兰在嘉语身后,微抬了抬眼皮,袖中五指一紧,指尖一抹刀光。 就听得嘉语不紧不慢地说“是。今儿酉时,母亲忽然喊腹痛,芳梅姐姐来请我的时候,母亲已经痛得昏了过去。太后知道的,臣父兄出征在外,府中除臣女姐妹之外,再无主事之人。臣女常年在平城,来洛阳不足两月,对府里人事也是一无所知,只能阿言做主,拿了帖子去太医院请人,刘太医看过母亲之后,给母亲扎了针,母亲醒来,把臣女姐妹叫到榻前,吩咐臣女来请太后。” 嘉语说得谨慎,一个出格的字都没有,周兰心下稍松,也许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狡猾。 太后沉吟了片刻“盼娘,唉,盼娘这时辰宫门都落锁了,本宫” “臣女也以为,时辰已晚。”嘉语这话,周兰手一紧。 “哦” 却是欲擒故纵“但是母亲坚持要臣女进宫” 周兰这会儿才算是真放了心。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始平王妃是她的妹妹,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最是要强,要不是、要不是是绝不会让继女进宫求助的。只怕太后心里乱成一团,王太医又迟迟不到,太后脸色都白了。 忽听嘉语又道“刘太医也赞成臣女来请太后,刘太医说这病来得太急,怕有个万一” “太急”太后心里一动“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是酉时。” “酉时”太后沉吟,忽然端正了姿态,“今儿晚上,你母亲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你可知道” 嘉语做出努力回忆的神色,半晌,却只能遗憾地回答“臣女所居的四宜居距畅和堂甚远,臣女不清楚母亲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只恍惚听说,母亲今儿晚上吃了一碗樱桃。” 正樱桃上市的季节,贵人吃樱桃是风气,周兰没有听出破绽,太后心里却大起了疑云她妹子不吃樱桃,一口都不吃。知道这点的人不多,难道妹妹这个进门不到两个月的继女竟然知道还是说 姚太后终究上位多年,城府虽然不深,也不是没有。这时候心里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半点颜色都不露,反而逼问了一句“樱桃哪里送进来的” 只这一句,嘉语被“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倒在地“这、这臣女都不知道了。” 周兰也跪下磕头“我们姑娘来洛阳不到两个月,又足不出户,连府里多大都没摸清楚,如何能知道王妃吃穿用度,都来自哪里、经谁之手”几句话,巧妙地把王妃的追问,转化成王妃与嘉语之间的矛盾,暗示太后再问下去,就是在为妹妹打抱不平,有意刁难了。 太后不说话,微垂了眼帘,余光打量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在她的角度,只能够看到周兰乌压压的发髻,嘉语五指抓住袖口,露出雪白的袖口内衬。 内衬上一抹红。 太后眼皮一跳,有人来报“王太医到了。” 太后不疾不徐吩咐“始平王妃病了,烦太医随我走一趟。” 王显应道“是,太后。” “难为三娘了。”太后这样说,却没有叫嘉语和周兰起来,反是说道“始平王征战在外,本宫担心王妃病情,前去探望,一切从简,就不要动用仪仗和羽林卫了琥珀,你准备一下,我们这就走。” “走”字才落音,随侍在太后身侧低眉垂目的琥珀猛地暴起,朝周兰袭去。 变起突然,周兰也始料未及。 但是周兰何许人,在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生活过十多年,又是周家悉心培养。当时就在抓人为质和逃跑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这深宫大内,手里没有人质,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最好的人质当然是太后,其次始平王府的这个死丫头。但是太后已经觉察到她有问题,就绝不会给她留下机会。 这些权衡说起来林林总总一大篇,但在周兰心里,就只是一闪念,手臂一长,雪亮一片刀光就往嘉语削去。 嘉语一直留心,这边袖风才起,顺势就伏到了地上,毫厘之差,刀光贴着头皮冰凉凉过去;才要松一口气,刀光一折,又到面前,嘉语心道不好,就听得“叮”地极细一声,刀光脱手,一溜儿血珠子弹落在金砖地上。 周兰丢了刀,纵身又往嘉语扑,眼前已经多了一个琥珀。 双方缠斗起来。 嘉语自然不可能细察这其间种种。她前后两辈子都没见过几次近身搏斗,以她的眼力,也看不清楚几招几式,谁占上风。但是她和周兰一样,对眼前形势有个基本的判断这是皇宫,是太后的地盘,太后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双拳难敌四手。没有人质,周兰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所以要防备的,不是她跑掉。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越打越远的两个身影,大叫一声“别让她出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凤袍加身 琥珀虽然不明白嘉语为什么这么说,却依言移封住了周兰的出逃之路。 到这时候周兰哪里还不知道嘉语搞的鬼。困在这大殿之内,就算她放出火流星,也飞不出去。她一死,外头周安肯定逃不过,然后是周皇后周家所有的人周家所有的希望。蛰伏七年,竟然毁在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小姑娘手里。 周兰平生,还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也不往外冲,拼着右肩挨上一掌,飘飘就往嘉语袭来。 嘉语这时候还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她半分功夫也无,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兰形如鬼魅欺近,笼住她的天灵盖 她要她死,她死之前,要拖她垫背难道她得天之幸重生一次,就此告终 不 嘉语眼前一黑,几乎是拼尽了全力尖叫良久,嘉语感觉到有人扶起她,有人走近,有人搂住她说“好孩子” 嘉语战战睁开眼睛,周兰就倒在她的足尖,咫尺之地,眼睛还圆睁着,嘴角蜿蜒,鲜红一行血。已经死了,虽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虽然死不瞑目,但也还是死了。 嘉语也不知道是该狂喜还是大哭,更多茫然。这是她重生的第一日,这一日的变故,抵得上常人半生。她费尽心机,装疯卖傻,不过是在赌,赌命既然是赌,就有赢面有输面,她这算是赢了吗 赢了。 “好孩子,”太后的声音,“吓坏了吧” 嘉语慢慢移过目光,聚焦在太后的脸上,摇头“臣女” 两个字,哽咽住。 太后亲昵地拍拍她的后背。侍婢赤珠插嘴问“三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嘉语也知道时间不多,赶紧捡要紧的说了,宝光寺,被扣留的嘉言和长安县主母女,始平王府的变故,以及殿外的周安。 “他手里有火流星。”嘉语强调,“一定要阻止他” “放心,就都交给姨母吧。”太后不自称“本宫”,而称“姨母”,亲近之意昭然,“难为你了。”又吩咐人带她下去包扎伤口。 极淡极淡的香,弥漫了整个畅和堂。 中年男子觉察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双目炯炯地扫过畅和堂中,至少在举止上,所有人都还安分不得不安分。中年男子吩咐“阿立,你出去看看。” 周立应声,才走了步,腿脚一软,栽倒在门槛前。 中年男子脸上变色。 又听得“哐当”刀落地的声音。是威胁王妃性命的刀。 到这会儿,不用谁言语,都知道出了变故。始平王府中人人面露喜色。中年男子反应极快,往前一步,手虚虚掐在王妃脖子上,喝道“什么人” “我。”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 有人手脚并用从窗口爬进来,也许不大熟练的缘故,落地时候“咚”地一响 这响声几乎是敲在所有人心上,无论边时晨,紫萍,还是王妃,都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定睛看时,摔在地上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素白罗衫,束腰画裙,厚纱浸过水,蒙住口鼻。正是贺兰袖。 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中年男子松了口气,虽然迷香让他震惊和恼怒,但是面对一个小姑娘,总好过面对始平王,或者始平王手下的精兵强将一念未了,就听得贺兰袖尖叫“别动王妃” 尖叫声中,众人眼前一花,那少女低头直撞过来。 中年男子不防,竟被她一头撞倒。贺兰袖再抖抖索索从地上爬起来,秀丽的面孔上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凛然的决心“你、你是谁” 中年男子手脚酸软,心里暗道糟糕。却笑道“这深更半夜,在王妃房中,你说我是什么人。”言下之意,他是王妃的入幕之宾。 这话极是恶毒,王府中侍婢已经纷纷地怒骂出声。 王妃更是气得昏头胀脑。 贺兰袖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也知道这人是在胡说。 她心思极是机敏,却想道虽然是胡说,他半夜三更在王妃房里却是事实。他必死的也就罢了,回头王妃想到此事,多少在心里横一根刺,要是哪个在外头露了口风,只怕此中人少不得少不得会被灭口。 中年男子正是要她这样想,一笑又道“你可不是始平王的女儿。”如果是始平王的女儿,始平王妃多少会有些忌惮。 可惜她不是。 “我姓周。”中年男子的声音在淡淡的迷香里,忽然生出三分魅惑,“小娘子年纪小,该是没有听说过;我周家在洛阳,也消失了好些年了;不过你要知道,姚充华眼下再威风,也不过就是个充华,我姐姐周皇后,可还在世哪。” 贺兰袖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周皇后意味着什么,她知道。 “小娘子这等容色,何必屈居始平王府,始平王府给你多少好处,也抵不了寄人篱下的苦,”中年男子柔声道,“只要和我合作,不,你只要解了我的毒,我允你母仪天下。” 所有人的心,一点一点提上来。 贺兰在府里,没少被说拖油瓶。虽然没有作践,但或多或少,都不客气过。而这个男子的许诺,又这样让人动心。贺兰袖不过是个小姑娘,哪里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便是王妃,也只能嘶声道“阿袖你莫信他” 却听贺兰袖问“你也是这样和三娘说的吗” “什么”中年男子愕然。 “三娘年纪小,才会被你这些鬼话诓过去。可你骗不了我你先污蔑王妃,如今又污蔑周皇后,你当我听不出来吗,你什么身份,敢对圣上指手画脚”贺兰袖声音糯软,这几句话却是掷地有如金石。她缓缓站起,捡起地上的刀,一步一步捱到王妃身边,挥刀割断绳索,关切地问“王妃可还好” 饶是以王妃的镇定,也忍不住泪盈于睫,哽咽道“我、我很好。”她担惊受怕了整日,又中了迷香,这会儿虽然还说得出话,却动弹不得。 贺兰袖又割断捆绑边时晨的绳子,泼一杯水上去。边时晨恢复了行动能力,首先就冲到中年男子面前,正正反反给了十几二十个耳光,又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把人绑起来。 贺兰袖这才去开门开窗,畅和堂里迷香被风一吹,渐渐就散了个干净。 紫萍失血过多昏迷,被带下去救治。 边时晨向王妃请罪,王妃这会儿有气无力,只摆手叫他们先下去。又担心宫里,又担心宝光寺的女儿,千头万绪,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心思问贺兰袖“好孩子,你、你怎么发现的这边出了事” 贺兰袖扑通跪下。 王妃大惊“你、你这是做什么” 贺兰袖伏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才呜咽道“阿袖想求王妃阿袖有个不情之请想求王妃” “你这孩子,”见她这等形容,王妃心里也多少有些明白,说道,“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贺兰袖哪里肯起,只仰着头,秀美的面容上两行眼泪潸然“我今儿白天就瞧着三娘不对劲三娘素来心气高,从没人敢给她委屈受的,今儿严嬷嬷我知道严嬷嬷是为我们好,但是三娘三娘大概是咽不下这口气三娘大概是被迷了心,我想求王妃” 始平王妃沉默,良久,方才道“你先起来。” 贺兰袖不太情愿地起了身。始平王妃慢慢地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我知道,但是三娘她” 忽然边时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妃,宫里来人了。” 不会是太后来了吧王妃心里一提,又放下去,失笑就算是太后来了,如今也没危险了,可是嘉言 心口一堵,口中只道“请进来。” 进来的是女官琥珀。 始平王妃经常进宫,自然认得。 琥珀进门时候已经听边时晨说了始平王府中的变故,又见王妃无恙,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行过礼,说道“太后让奴婢来知会王妃,宝光寺那头王妃放心。” 王妃看到琥珀,就知道周家在宫里的计划没能行得通,倒也松了口气,也不问嘉语,只道“那就替我多谢阿姐了阿姐真是洪福齐天。” 琥珀笑道“全靠了贵府三娘子。” “什么”王妃大惊。 琥珀见状笑道“这会儿我赶着回去复命,也没空和王妃详细说,总之是三娘子受了伤,如今太后留她在宫里,王妃也不用太担心,其他的等三娘子回来,王妃再好好问她吧。” 虽然琥珀的口气,字字句句都在暗示嘉语有功,王妃却不这么认为当时嘉语那句阴恻恻的“我姨母姓宫”,实在搅得她满心不舒服。谁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那个狡猾的丫头,没准就是露了破绽,顺水推舟她今儿白天自请去宝光寺,不就那样吗 枉她信她王妃想起嘉语白日里说的话,什么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什么同父亲交代,骗她信了她,把嘉言的安危交给她,她、她就这样回报她王妃咬牙,要她这时候在眼前,她不介意啐她一口。 贺兰袖是她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都说她“气性大”、“从没人敢给她委屈受”始平王妃揉了揉太阳穴,这个继女就是个中山狼但是不管怎么说,阿姐没事就好。 嘉言嘉言也不会有事的,她这样安慰自己,终究再撑不住,渐渐就睡了过去。 贺兰袖轻手轻脚走出畅和堂,月明星稀。 初夏的风很慢很慢地吹过去,她站在风里,扬起面孔,笑了一声元三娘,真是个绝好的踏脚石。是,她不过是个拖油瓶,不过人的一生,还有这样漫长。 谁能够未卜先知呢,谁能够猜到,拖油瓶有母仪天下的一天呢母仪天下算什么就凭这个即将四分五裂的燕国一个空有尊荣的身份,去给燕国天下陪葬贺兰袖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不,她才不要 就和从前一样,会有一天,她会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位置上,俯视所有的人。不是作为燕国的皇后,而是作为吴国的皇后,再一次。一个蒸蒸日上的吴国。相信这一次,她可以不用等那么久,也不用再走那么多弯路。 因为日后统一南北、君临天下的吴国天子,眼下正落魄着,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和大把的机会,与他同甘共苦。 以期有朝一日,凤袍加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人心可畏 次日下午,嘉语被送回始平王府。 随之而来太后的赏赐,落水沉香佛珠,羊脂玉梅花簪两对,宝蓝孔雀吊钗四支,齐纨宫扇十把,蜀锦百匹,并几盒宝石,说是给嘉语压惊。 始平王府上下因此喜气洋洋。 嘉语回府第一件事当然是拜见王妃,在门口就被挡驾,说王妃身体不适。 嘉语不知道琥珀没有把德阳殿里的事说给王妃听,只当是王妃气她冒犯,当时就在畅和堂外跪下了昨晚所为,在她是事急从权,但是冒犯王妃也是事实。 要在从前,她多半当场掉头回四宜居。毕竟问心无愧,太后为证,王妃爱怎么想怎么想,和她没有关系。 可是只要人活得够久,就会知道人言可畏,人心可畏。 畅和堂是整个始平王府的中心,难免人来人往,嘉语只跪了一刻钟,就被传唤进去。 王妃穿躺在青罗软香榻上,病恹恹的,明显的不悦之色。她说“姑娘大了,要知道自重,跪外头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了姑娘。” 嘉语道“是三娘有错,请母亲责罚。” 始平王妃看着她,简直想一耳光打过去装叫她装如今阿姐都说她有功该赏,她却到自己这里来说有错该罚,她这是打阿姐的脸呢,还是打她的脸 心里滚得和沸水似的,面上却淡淡地“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始平王妃避而不谈,嘉语就傻了眼原先盘算着,只消王妃说一句“你自个儿说说,错在哪里”,她就可以解释得清楚。可惜王妃不给这个机会。她并非八面玲珑之人,一时间竟是半点办法也无。 “你父亲想给你讨个县主头衔,刚巧儿太后寿辰将至,就想让你在太后跟前露个脸当然如今太后已经见过你了,那是你的福气,我瞧着,礼仪你也学得差不多了。” 听到这里,嘉语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开口谦虚一下都来不及,王妃已经往下说道“我就打发了严嬷嬷回宫。也因为现今太后已经见过你,太后寿辰,恐怕你要单独备礼你可有什么想法” 从前嘉语是到寿辰前日才得到消息,慌得手忙脚乱,拉着贺兰袖练习了半宿的见面礼,次日更是闹出了大笑话。 但她还是得了封,不是县主,是公主,因为父兄的大胜归来。如今细想,她讨不讨太后欢喜,是不是个笑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可怜她从前为此患得患失,自卑自怜,辗转彻夜不能眠。 嘉语在心里叹息一声。 始平王妃摆明了不想和她说昨晚,她也只能另找机会,这会儿顺着王妃的话头中规中矩答道“三娘虽然人不在洛阳,也听人说过,太后崇佛。” 王妃扬一扬眉,示意嘉语往下说。 “三娘别无所长,愿清水净手,焚香净室,为太后抄经祈福。”嘉语说。 没意思,王妃心里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太后寿辰,哪个不绞尽脑汁地备礼,光是与佛有关,佛像,佛绣,珍稀善本,佛珠,佛香不知凡几,区区几卷手抄经文,再用心,又怎么入得了太后法眼。 口中却道“难得三娘有心,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准备吧,时间不多,这些日子,就不用来我跟前晨昏定省了。” 王妃把话说完,命人送客,嘉语就是脸皮再厚,也只得怏怏回了四宜居。 从这日起,嘉语开始潜心抄经。 中间嘉语也想过外出,但是被连翘拦阻,理由是“抄经要静心”,才知道自己被禁足了。 宫姨娘倒是经常来,换着花样做她爱吃的小食,顺便抱怨王妃,就算嘉语说了一万次“是我自己要抄经的”也不管用,反而振振有词“怎么六姑娘不用抄,光你用功”,还打算叫贺兰帮忙,好在嘉语及时拒绝了。 贺兰袖有时也来,不多。虽然边上人没有说,嘉语还是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上看出来,她如今,该是很得王妃欢心。 应该的,那晚必然是她救了王妃的性命。嘉语有点想嘲笑自己为他人作嫁衣裳。 沉住气。她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急功近利,恨不能一夜之间改变所有人命运,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次主动请缨。 沉住气,还有时间,总要等父亲回府如今父亲还远没有到权势熏天的地步,她还有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改变命运。 嘉语抄好佛经,送去佛前开光。 始平王府中自有小佛堂。用只银平脱双鹿纹黑漆方盒装了经书,由连翘双手捧着,带了婢子薄荷,一路往佛堂去。 从四宜居去佛堂,途径观月湖。 正五月,杨柳丝丝如碧,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缀了一路,小小粉蝶在枝头收起翅膀,蜻蜓歇在水面上。嘉语踏上玉带桥,就看见嘉言迎面走来,大红软罗琵琶衣,玲珑金臂钏,身后跟着紫苑、紫株。 怎么不见紫萍一闪而过的念头。自宝光寺之后,嘉语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嘉言。在嘉语想来,王妃的态度这样,嘉言也不会好。却不料嘉言笑吟吟先行了个礼,又热络问“阿姐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心中欣慰,指着连翘手里的木盒说“我给太后备的寿礼,正要去佛堂开光。” “哦。”嘉言的目光迅速往连翘身上一扫,又迅速收回来,“我要去母亲那里问安,就不耽误阿姐了。” 嘉语想问紫萍,又觉得玉带桥上不是细问的地方,也就点头笑道“去吧。” 双方交错而过,就听得连翘“啊”了一声,回头看时,木盒已经斜飞出去,划出一段弧线,落进了湖里。 嘉语看住连翘。连翘也知道自己闯大祸后天就是太后寿辰,就算不经佛前开光,要临时再抄一份,也来不及。当时唬得脸色煞白,直挺挺跪在嘉语面前,哭道“是六姑娘、六姑娘没走稳,撞、撞了我一下。” 这边问答,嘉言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带着紫苑、紫株,一行三人,渐行渐远,就要扬长而去。 报复。嘉语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这次是经书,下次就可能是人了。 退一步,以后步步都得退哪里有那么多余地可退她从前就退过,起初是为萧阮,后来是一步退,步步都得退,直到退无可退。 这样的日子不会重来,无论在哪里 嘉语垂下手“站住” 嘉言没有止步,连速度都没有减缓。 嘉语提高了声音“元嘉言,我长你幼,如今长姐训话,你是不肯听吗”这句话平平淡淡,却占了一个“长幼”的理。 嘉言和嘉语虽然是姐妹至亲,但是多年来一个在洛阳,一个在平城,见面极少。嘉言就是王府里唯一的千金,除了始平王和王妃,从来都只有她训斥人,没有人训斥她的。 但是不同于嘉语被困平城、少有交游,嘉言很有几个手帕交,自然见过别家长姐训妹,知道“长幼”两个字非同小可。一时站住,又大不服气,猛地转身来,冷笑道“我倒是知道你长我幼,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当长姐的”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嘉言说的是宝光寺。 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错了王妃不给她澄清的机会,她就退缩了。这个退缩的结果,只会是心结越结越深,积重难返,到时候她在王府,只会步步为难,莫说逆天,就是想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恐怕也不可得。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怎么想,想了些什么明明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嘉语心一横,索性撕破面皮,单刀直入问“我问你,紫萍如今人在哪里” 嘉言眼中冒出火来“紫萍你还有脸提紫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久别重逢 嘉语心里咯噔一响,重复“她人在哪里” 嘉言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心里实在悲愤,大声说道“她死了你害死了她” 死了 嘉语愣住。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嘉言说她死了。 从前她可没死这么早。 嘉言的声音猛烈而尖锐地撞击她的耳膜“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你是以为我回不来了是吧,我回不来了就没人戳穿你在宝光寺里摇尾乞怜对吧你是怕紫萍对你起怀疑,怕紫萍戳穿你,所以带她回来害死了她对吧” “啪”在嘉语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挥了出去。 嘉言面皮薄,当时就浮起五个指印。嘉言呆住她长这么大,还是头次挨打,在此之前,无论始平王还是始平王妃,哪个舍得动她一个指头。 嘉言捂住脸“你、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我们到母亲那里说理去” 拽住嘉语,就要去见王妃。 嘉语虽然多活一世,这具身体却只大嘉言两岁,当时要抱住桥头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一旁服侍的紫苑、紫株、连翘、薄荷瞧见两姐妹动上了手,哪个不唬得魂飞魄散,忙忙一个抱住一个,这个说“姑娘有话好好说六姑娘年幼,有什么不能教训的,何至于动手。”那个道“三姑娘是长姐,她说话姑娘就好好听着,哪里有还嘴的道理。” “都给我住嘴”好容易挣脱嘉言,嘉语大喝一声,“元嘉言,你没凭没据,这样诬陷长姐,莫说是到母亲面前,就是到父亲面前说去,我也不怕” 言外之意,就算嘉言仗着始平王不在,王妃偏袒,责罚了她,回头迟早还要闹到始平王那里去。 嘉言虽然吃了打,却也知道自己不全占理,而长姐训妹,原本就没个尺度难道要白挨一巴掌 一时双方都僵住,嘉语又问“紫萍怎么死的” 嘉言扭头不理。 嘉语冷冷看住紫苑“紫苑你说” 她点了名,紫苑不敢不说,被嘉言瞪一眼,又不敢实说,只得期期艾艾道“奴婢、奴婢当时不在” 嘉语心里一沉当时在场的,除了王妃和周家人,就只有边时晨和几个侍卫,另外畅和堂的婢子。嘉语不好到二门外去问侍卫,而畅和堂的母婢,也不是她能审问的。 嘉语想不出当晚是个什么情形,紫萍做了什么如果什么都没做,那她就不会死她做了什么 其实不难推测,只是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她总以为紫萍还活着如果紫萍用锉刀割开了绳索,如果紫萍被发现了毫无疑问,周家那几个人不会放过她。 杀鸡儆猴这种事没做过也听说过。 嘉语长长舒口气“我当时带紫萍回来,是怕她留在宝光寺会没命。紫草死了你知道的,镇国公府的奴婢,也一个都没留吧。如果紫萍和喜嬷嬷两个人我都要带走,宝光寺的那些人肯定不会信我。”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话,我当时说喜嬷嬷是王妃的心腹,阁下想要知道什么,就问她,是让他们意识到,喜嬷嬷是个很重要的人,留下有用。” “是,我摇尾乞怜,但凡我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如果我能保全所有的人,我也想但是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些,我尽力了,你信或者不信,我都尽力了。” “我不可能料到母亲会出门来迎,自然也就没有办法预先知会。当时混乱,我给了紫萍一把锉刀,我问你,是不是紫萍割裂了绳索,被周家人杀了” 嘉言呆着面孔没有答话这记耳光,给她刺激太大了,头一次,“姐姐”这两个字在她这里有了存在感。 嘉语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再说话,该说的都说完了,嘉言又不傻。 她们是姐妹,外间不会因为她们姐妹关系的好坏,而否定她们的关系。所以宝光寺里中年男子要杀她,嘉言才会冲出来,也只有嘉言冲出来; 也所以,她才会威胁周乐,无论如何至少保住嘉言。 血脉是割不断的,哪怕是到最后的最后,她送她一杯酒,说一路顺风。 嘉语转头往佛堂去。虽然丢了佛经,她还是想到佛堂去。虽然她说得云淡风轻,紫萍的死不是她的错,她尽力了。但是但是只有她知道,紫萍原本可以活多久她的重生,提前结束了她的性命。 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先害死了一个人。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你雄心壮志地想要拯救所有人,却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紫萍是一个开始嘉语跪在佛前的蒲团上,低头看自己的手。 染了血。 其实在这样一个乱世,大多数人的手都会染血。不是别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可是紫萍嘉语和紫萍没说过几句话,最近的距离大概是在马车里,她聒噪地问“我们姑娘呢,三姑娘,我们姑娘呢” 明明没什么感情,没什么可惦记,可是偏偏都还记得,音容宛在大概就是如此。 那只是一个开始。她的死而复生,命运偏离原来的轨迹,以这样天真一个姑娘的命为祭奠。只是一个开始。 之后还会有什么、还会死多少人她不知道,她默默双手合十如果佛有灵。 如果佛有灵 “啪嗒” 清晰可闻的水滴声,嘉语一惊抬头,竟看见佛眼中两行血泪。当时腿脚一软,几乎是瘫软在蒲团上。 “这就怕了,”有低低的笑声,在小小佛堂里回荡,“我还当你真天不怕地不怕。” “周乐”嘉语脱口就喊了出来。 守在外间的薄荷听到动静,忙问“姑娘是在唤奴婢吗” “不是。”嘉语应道。 外间又静了下去。 周乐从佛像后头转出来,悄无声息落在了蒲团上。他原本装神弄鬼是想吓吓这个小丫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白了面孔,竟然于心不忍,自己跳了出来于心不忍,那简直是连他自己都诧异。 “你怎么在这里”嘉语问。 “哎,你是真不怕我。”周乐忍不住挠挠头。照理来说,这些贵族千金看到外男,难道不该尖声惊叫,和掐着脖子的鸡一个反应嘛。这姑娘凭什么这么冷静,冷静得就好像好像认识自己很久了。 嘉语再看了一眼佛像,心里竟然诡异得轻松起来。那也许是因为,他日追亡逐北,血流成河,未尝没有眼前这个人的份;她就是再努力,手上染的血,也不会有他那么多。 “不用看了,我弄的。”周乐明显毫无敬神之心。 嘉语 “你怎么还没走” “我倒是想走,”周乐唉声叹气,“宝光寺被你们一锅端了,就我和猴子跑了出来。我可是老老实实照你的吩咐保住了你家那个臭丫头,你呢你就赤口白牙给了我几句话,你你你你不亏心啊” 嘉语瞧了他一会儿,认认真真地回答“不亏心。” 周乐 嘉语瞧着他眉眼都耸拉下来,简直像只沮丧的哈巴狗。不由展颜一笑,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递过去“这个够不够” 周乐 她是欺负他没见识吗 王府千金的贴身首饰,能没点记号没准还有什么香什么香的,就等着他拿去卖,始平王早张好了网等他。 虽然他回头来始平王府找她,确实是为了拿到报酬那是他该得的。 嘉语不紧不慢又添一句“拿去融了,虽然不够重,不过这会儿,也只有这个了。” 周乐看住那支金灿灿的簪子。 他的眼光其实也看不出好坏,不过金子值钱他知道。这丫头是真的打算把这玩意儿给他周乐迟疑片刻,终于问出来“你见过我” 自然是见过。不是以前,是以后,很久很久以后。 嘉语恍惚地想,那时候父兄已经死了,堂兄元昭叙打着为父亲报仇的旗号收拢父亲旧部,强攻洛阳,洛阳一夕陷落,萧阮趁乱南下,皇帝死了,元昭叙被群起而攻之。他计划将她远嫁柔然和亲,换取柔然借兵。然后这个人来了,单枪匹马,闯营质问“当初始平王有什么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对待华阳公主” 这句话可以质问天下大多数的人,满城公卿。 但就和华阳公主这个身份的获得,只与实力有关,和姚太后对她的观感完全没有关系一样,救她于水火,不是口舌之争能够达到的结果。 元昭叙将她交给周乐的条件是,周乐出兵,为他解围。 嘉语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周乐,他大步走进来,单膝跪在她面前,他说“末将营救来迟,公主恕罪。” 抬起头来,是一张英武的脸。 那时候她哪里还有“恕罪”的资格,不过是从一个人手上,辗转到另外一个人手上,生死,去留,都由不得自己。 嘉语叹了口气,摇头不,不会再落到那步田地了,哪怕是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得寸进尺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来历,我阿姐的病,还有我姐夫”周乐满脸不可思议,“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嘉语道“你忘了,我爹是始平王。要打听一个人,有什么困难” 周乐摇头“不可能我问过你家那个臭丫头,她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她的事”嘉语有些不耐烦,金簪一晃,“你要不要,不要拉倒” “要、当然要”周乐一把抢过来,也没看到什么动作,金簪在他手里,忽然就消失了。 这小子,当贼倒是一把好手,嘉语没忍住笑“好了,报酬也给了,你快走吧。” 周乐应一声,又觉得古怪这个小丫头凭什么支使他对了,那晚在始平王府外,也是这么个态度,理所当然地,熟不拘礼地使唤他。他在心里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这大白天的,你往哪里去” 周乐“不是你让我走吗” 嘉语 被这么一搅,真是什么惊惧的心都没了。 嘉语找了借口留在佛堂礼佛,怕连翘太精明看破,打发她回四宜居,就只留了薄荷,送素斋与点心进来。一直到天黑,点了灯,灯火茕茕,佛像在地上的影子,一点明一点暗,灯下有人大快朵颐。 从前嘉语遇见他的时候,已经不是这幅穷酸样,当然也就没机会看到他这样吃饭不要命。那时候的他已经在学着做一个世家公子,虽然在她看来,并不成功不过在真正的世家眼里,元家未尝不是暴发户。 周乐抬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把吃食往嘉语方向推一点点小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距离“你不吃吗” 嘉语摇头“我晚上另有点心可用。” 周乐瞧着掌中半只巴掌不到的斗彩瓷碗,像是意识到什么,半是同情,半是附和“是挺少的。” 这意思,是以为饭食分量太少,所以她晚上需要加餐嘉语啼笑皆非,揶揄道“吃你的吧,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 周乐立时就闭了嘴。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饭之恩嘉语的心思飘忽。 据说淮阴侯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来以千金相报。日后周乐会怎样报答她呢又想到他眼下还只是个边镇少年,这趟来洛阳恐怕是他生平头一次远行,见识短有什么奇怪,生而知之的,大约只有她这种死过一次的人吧。 忽听得少年低声道“要阿姐、豆奴也能吃到就好了。” 平常几样点心,还怕日后常山郡君吃不到,嘉语噗嗤一笑,少年瞬间涨红了脸,有些呆气地看着她。嘉语怕他想歪,忙道“自然是能,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玉粒金莼还嫌硌得慌。” 少年虽然不知道玉粒金莼是什么,但是沾上金玉,想必是好东西。 他有点猜不透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在取笑他类似的话,边镇上是常常能听到的,在取笑有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时候。 这样的眼神,嘉语立时就懂了。那就和她才到洛阳,才进始平王府时候一样,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结果越慌越错,越错越怕,竖起全身的刺,防备每个人的注视。 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和这个世界较量的是实力,姿态好看与否,远退一射之地。 她于是迎着少年的目光,用肯定的语气重复“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 少年怔住,忽然丢下筷子,起身连翻十余个跟头。 嘉语先是吃惊,继而意识到少年是在宣泄心中欢愉,不由抿嘴一笑,想要是手中有笔,画下少年此刻“英姿”,日后“不小心”流落出去足够大江南北说书先生写上几大车传奇话本了。 少年翻回坐席,吃了几筷子菜又放下,双目灼灼盯住嘉语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嘉语 这是传说中的得寸进尺呢,还是泄露天机嘉语只管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少年心里略微失望,想道她也就是一句祝愿,哪里知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转念却又想这小娘子与我萍水相逢,啊不对,是我绑了她妹子,她却一点都不怕我,不当我是绑匪,还一口咬定我是渤海周氏,到底什么缘故 莫非是始平王有意招揽一念及此,眼睛都亮了。 但是少年虽然偶尔异想天开,到底不傻。始平王什么人,他什么人。即便始平王要招揽,随手一招,还愁他不来何至于叫女儿出马怕是这小娘子初识手段,想要收服自己。只是这个理由,仍然无法解释她对他的了如指掌。 罢了。少年对自己说,管他什么缘故,哪怕只是一句吉言,先领了情再说。 一时收敛了欢容,问“我会当上大将军么” 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嘉语心里也很有些称奇。也知道边镇尚武,他能想到的前程在弓马上,也不奇怪。 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可他最初做的,却不是兵而是贼。这时候听到外间薄荷惊叫“六姑娘、六姑娘你不能进去” 嘉语忍不住抚额薄荷没什么不好,就是傻了点她越这么说,嘉言就越想进来。 她要大大方方给一句“我们姑娘在礼佛,六姑娘稍候,容我知会一声”,难道嘉言会不许不过,那也许是她的错,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婢子。 嘉语看了周乐一眼,周乐会意,猫腰一转就不见了。 门“哗”地一下被撞开,嘉言大步进来,金臂钏叮叮当当响得杂乱。周乐在佛像后听得真切,想道都是始平王的女儿,怎么差距这么大,元三娘就一根簪子,这个六娘子的首饰光听声音就知道分量不轻。 这时候再想起宝光寺里的言行,不由心下微酸,想道这个古古怪怪的小娘子,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 嘉语慢条斯理放下银匙,慢条斯理擦过嘴,才慢条斯理说道“薄荷怎么当的差,六娘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明里指薄荷没有尽责,实际上却在说嘉言不知礼。 嘉言自然听得出来,火气蹭蹭蹭就往上冒,好歹还记得之前嘉语给的耳光,怕她又仗着长姐身份教训她,况且她这次也不是来掐架的,难得生生咽了,吩咐紫苑、紫株“你们先下去。” 紫苑和紫株巴不得早早离了是非之地。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气氛,可能是这对姐妹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对过话的缘故。 嘉言清了好几次嗓子才说道“我问过了,那晚紫萍的确是挣脱了绳索,被贼子砍倒在地,流了很多血。” 嘉语微微垂下眼帘。 “但是,”嘉言语气艰涩起来,“当时只是受了伤,大夫说伤不至死。母亲打发人送她回家休养,原本是想等她好了回来重用,但是她回家没多久就没了。 这意思,紫萍不是伤重死亡,而是被谋杀嘉语睁大了眼睛“都有谁去看过她” 嘉言吃了一吓,又觉得不该示弱,稳住了声音道“我也不知道。紫萍爹妈都在府里当差,她伤得不重,也就没有整日守着且当时都以为紫萍有造化了,前去探望的人不少,这人来人往的” 人来人往,谁下手都有可能。 但是紫萍这样一个人,也没妨着谁碍着谁,杀了能有什么好处嘉语寻思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先头你怀疑的是我,对不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佛家因果 嘉言爱理不理地拨了拨金臂钏,叮叮两声响,顾左右而言他“我手里有个金佛,一尺长,是照着姨母的模样打的。原本是我给姨母准备的寿礼,我弄坏了你的手抄卷,这个算我赔你。” 这么别扭的赔礼,嘉语有些无语,良久,方才淡淡地说道“那是你的心意,你自留着吧。” “可是”嘉言才开口,又被打断“紫萍出事的时候,我该是还在宫里。” “不对,”嘉言被这句话带偏,也忘了寿礼,直道,“那时候阿姐已经回来了就三天前的事。” “哦。”嘉语心里一沉。紫萍伤得不重,照理,是一天比一天好转,所以要下手当天是最好的时机。嘉言却说,是三天前为什么是三天前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说“我被禁足抄经,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那也不能证明你没出来过啊,何况四宜居里那么多人,薄荷,连翘,哪个不听你的,还有宫姨娘”越说越不成话,竟然攀扯起长辈来,嘉语瞪她一眼,嘉言脖子一缩,低声道,“本来嘛” 本来就是她看起来最可疑嘛。 嘉语问“这事儿,母亲知道吗” “知大概是知道的吧。”嘉言闷闷地说。定然是知道的,事关人命,王妃可以不处理,可以缓处理,但是不可能不知道。 “母亲要追究吗” 嘉言的表情古怪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母亲说,那是紫萍的命。” 那是不会追查了。 燕朝崇佛,佛家讲究因果,讲究今生修来世,以这个借口推脱,也不是说不过去,紫萍只是个奴婢,忠心护主是理所应当,她的命,不重要。 但是嘉言不一样。嘉言和她有朝夕相处的情分。虽然只是个下人,也不想她死的不明不白。 嘉言大概还是想要查个清楚。来找她,就是存了要她帮忙的意思。 这个忙,要不要帮嘉语为难。 虽然确实可能是她导致了紫萍的提前死亡,但是并不是她杀的紫萍。难过归难过,嘉语不打算给自己平添罪状不是她做的,不是她的错。死而复生是逆天,她也还是肉体凡胎,如果每死一个人,都在心上压一笔血债,那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重生,不是为了忏悔。 现实一点,紫萍是嘉言的婢子,她与嘉言素来不合,不幸灾乐祸就是她心地善良了。插手帮忙落在旁人眼里,难道不是做贼心虚且就算她有这个心,也没那个力。始平王府上下,哪里是她使唤得动。 何况王妃的态度摆在那里。 嘉言天真了。或者说,嘉言没有为她考虑过自然的,她何须为她考虑 嘉语起身拈一炷香,递给嘉言,温言道“你和紫萍主婢一场,如今她走了,给她上炷香吧。” 她这样说,便是不肯管了,嘉言眼圈一红,接过香,默默念道“佛祖在上,信女元嘉言诚心求佛祖指点,到底谁害死了紫萍,我、我一定”想到“报仇”两个字,忽然又踌躇起来母亲是这个态度,阿姐也是这个态度,到底紫萍的死,有什么古怪 她有些不安地抬头,试图从佛祖慈悲的眉目里得到安慰,却睁大了眼睛“啊” 嘉语顺着她的目光,正看到佛像上两行血泪。 嘉语 该死的周乐 嘉言这一惊叫,外间等候得焦灼的紫苑、紫株已经双双抢进门来“姑娘” “姑娘”薄荷跟在后面,怯生生露个头。 嘉言还在发愣,嘉语已经吩咐“出去、都出去” 薄荷也就罢了,原本就没打算进来。紫苑、紫株却还记得下午嘉语的手段,又明明听到了嘉言惊叫,哪里还敢放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事,她们俩就是死路一条王妃可不管什么事出有因。 当下对望一眼,壮着胆子双双跪下求道“三姑娘,我们姑娘年纪小,不知事,还请三姑娘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们姑娘计较。”一面说,一面使劲往嘉言脸上看,生怕又带出什么来。 嘉语却生恐被她们俩也看到佛像眼睛流血,大惊小怪引来王妃,麻烦就大了这里几个人都年纪小见识少容易糊弄,王妃却是个精细人,只要把佛堂一围,周乐完了,她也完了。 当下不动声色上前,阻住她们的视线,喝道“主子说话,要你们多嘴,都出去” 这是第二次叫她们出去了。 薄荷早退得没了影子。 紫苑紫株也怕再不出去,嘉语会不客气。可是她们姑娘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在犹豫中,嘉言开了口“出去” 紫苑紫株这才如获大赦,慌忙退了出去,尤听得嘉语吩咐“把门带上” 紫苑紫株遵命带上了门,可是看着紧闭的佛堂,两个人都忧心忡忡虽然说三姑娘教训姑娘,天经地义,王妃也不好责怪。可是怪到她们俩头上,没看好姑娘,没拦住三姑娘,也是天大的罪责。两人再对望一眼,紫苑看看薄荷,有意无意走开几步,紫株跟上去,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着要去请王妃。 佛堂里剩下两姐妹面面相觑。 嘉语叹息道“这样看来,只怕紫萍是真有冤情了。”佛像后头周乐听到关门声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嘉语这话,不由嗤笑这丫头鬼话连篇,真是张口就来。 嘉言愣愣地。 嘉语知道她是吓坏了如果她不是凑巧多活了十余年,这时候也该吓得魂不附体吧。口中说道“等阿爷回来,让阿爷处理吧。” 嘉言还没有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出来“为什么” “不要告诉母亲。”嘉语补充道。 “为什么” “我在佛堂里,给紫萍念三天往生咒,让她安心去吧。” “为什么啊”嘉言又叫了一句,这次声音却是大上很多,“阿爷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时间会湮灭证据。 时间也会冲淡嘉言对紫萍的心意,但是这已经是最佳选择。嘉语瞥了一眼佛像,说道“母亲才受过惊吓,而且母亲最近不宜操劳。”她记得幼弟昭恂是在她来洛阳之后不久出生。照日子推算,王妃这时候该是有孕在身了。这个理由,足够说服嘉言。 王妃有孕,佛像流血,这个兆头说出去可不好听。 眼见得嘉言还一脸迷茫,嘉语压低了声音含混补充道“怕冲撞了阿弟。” 嘉言自然是知道自己没有弟弟的,听到嘉语郑重其事说“阿弟”,两个眼睛都瞪圆了“你怎么知道的” 她尚且不知道母亲有孕,她这个和母亲离心离德的阿姐,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谎却不难圆,嘉语道“母女连心,你在宝光寺出事,如果不是母亲怎么会叫我去。” 嘉言还半信半疑,嘉语又说道“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 那倒是,这事不比其他,就算骗,能骗得了几时。嘉言咬唇。忽然听得薄荷在外头惊慌失措地大叫“王、王妃” 姐妹俩对望一眼,脸色都是刷地雪白。 到底嘉言知道自己的丫头,期期艾艾地道“该是紫苑” “快”嘉语截住她的话,匆匆道,“快出去拦住母亲” 嘉言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一跺脚,扭身要出去。嘉语又提点道“劝母亲回畅和堂这里不干净。” 嘉言“嗯”了一声。 嘉言出了佛堂,嘉语掩上门,隐隐听见嘉言的声音“我就是气不过紫苑这个笨蛋,怎么又惊动母亲了。” “谁爱和她计较” “阿娘我们回去吧,不能纵了她这德性” 嘉语 还能好好说话吗 好在王妃前来,只是怕嘉言和嘉语起冲突吃亏,既然没事了,自然就转回了畅和堂。嘉语听到脚步声远去,松了口气,一抬头,就看见周乐在冲她做鬼脸。 嘉语没好气道“还不快走” 周乐却不,他蹲在佛坛上,比划着问“你真要在这里念上三天往生咒” 嘉语不答话在可以不说谎的时候,她总选择不说,因为一个谎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这是周乐教她的。 周乐是个聪明人,瞧着她的表情,也猜到了,又问“你是不是知道谁杀了那个叫紫萍的丫头” 嘉语这回摇了头“我不知道不是我。那也不是我能管得到的事。” “那你”周乐语气里明显犹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你会为她报仇吗” 嘉语看了周乐一眼“你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金刚怒目 公道。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少女也许会天真地以为有,但是周乐不是,他也看得出嘉语不是。 他说道“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希望有。” “我也希望有。”嘉语这样回答,“周郎君,要记住你今日的话快走吧,我怕母亲还会再来,她可不比我妹子好糊弄,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我也希望有。”这是她的回答。周乐心里一松,像是压在心上许久的石,终于被移开。 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不知道什么缘故对他了如指掌的人,对他是多大一个威胁,确认她没有恶意,对他有重要。虽然他们身份区别有如天壤,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第二次。 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他记住,更不知道她凭什么肯定王妃会去而复返,但是他明白眼下不是多问的时候,便一抱拳,借着夜色掩护,匆匆翻窗去了。 嘉语站在窗口,看着消失在草木葳蕤中的人影,一句“保重”卡在喉中,没有出口。 王妃倒没有亲自来,来的是喜嬷嬷。喜嬷嬷和王妃一样不喜欢嘉语。 从礼法上讲,嘉语教训嘉言,完全站得住脚,喜嬷嬷也没法挑。她能做的,只是前来敲打她认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她是始平王的长女,得始平王看重没错,但是内宅,终究还是王妃做主。换句话说,她的前程,大半还在王妃手里攥着。 她要真害了嘉言,始平王也不能太过偏袒。 因此喜嬷嬷代表王妃来找嘉语时候底气十足。 当然开口还是客气“王妃听说六娘子无意中弄坏了三娘子给太后准备的寿礼,责骂了六娘子淘气,另备了几样东西,让三娘子挑挑。”话扣住“无意中”、“淘气”,轻轻巧巧,把嘉言的责任全卸了去。 掀开托盘上的锦帕,嘉语还没怎样,薄荷已经“哇”地一下赞叹出了声。 这少见多怪,喜嬷嬷打心眼里瞧不上,嘉语却没在意,只见托盘上摆的三样东西,最夺目的是一柄玉如意,色泽温润,雕工流畅;又一串十八菩提子手链,难得菩提子大小仿佛,每颗上都刻了一尊佛像,栩栩如生;又一卷经文善本,嘉语虽然不如太后崇佛狂热,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看来王妃手上,还真攒了不少好东西,嘉语戏谑地想,口中只道“有劳嬷嬷。” “三姑娘选一样罢。”喜嬷嬷催促道。 嘉语摇头“我就不选了。” 喜嬷嬷愣住“三姑娘是嫌弃” “当然不是”嘉语哪里肯留这个话柄,当即否认,“这几样,随便哪一样,都比三娘的手抄卷要珍贵得多,但是手抄,是三娘为太后祈福一片诚心,在心意上,却不是它们可比。” 这漂亮话说得,喜嬷嬷有些傻眼这还是她认识的三娘子吗 转念又想她只说不选,没说不要,难不成是都看中了不能取舍,想挤兑得王妃全给了她全给倒没什么,只要能够掩盖嘉言弄坏寿礼的事,王妃也是舍得的。当下忙道“那三姑娘索性全拿了吧。” 嘉语还是摇头“嬷嬷误会了。” “哦” “三娘是想求嬷嬷帮个忙。” 喜嬷嬷皱眉“三姑娘有什么吩咐” 嘉语目光莹澈“三娘想求喜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三娘愿意在佛前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 喜嬷嬷手一抖这丫头是以退为进吗。诵经三日后天就是太后寿辰了啊。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如今京中都知道始平王的长女回来了,太后寿宴上却不见人,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始平王妃苛待继女;待日后嘉语出门,再稍稍露个口风,暗示是嘉言有意弄坏了她给太后备的寿礼,她不得已那话还不知道会传得多难听呢,六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缠了喜嬷嬷苦恼地想。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自从宝光寺之后,不对,是自严嬷嬷罚过她之后,言行就诡异起来,心思也越来越难测罢了,这事儿,不是她能做主的。 喜嬷嬷道“这个话,奴婢不敢传,三姑娘还是自个儿和王妃说吧。” 不等嘉语回答,慌忙就退了出去。 嘉语瞧着她的背影,又回头看一眼干干净净的佛像,微微笑了一笑她虽然不想与王妃为敌,可也绝不想谁把她看轻了,当她软柿子。是有金刚怒目,才得菩萨低眉。 嘉语吩咐薄荷准备就寝。 薄荷替她解下钗环,松了发髻,全程都欲言又止。嘉语在镜中瞧见,不由笑道“有话就说” 薄荷原本就是个藏不住话,得了嘉语这句,噼里啪啦就问出来“姑娘真不去寿宴了吗” 嘉语“咦”了一声,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气“为什么不去” 薄荷傻了“可是刚才姑娘说” “我说什么了” 薄荷这才仔细回想嘉语放出的话,什么“有劳嬷嬷送来”、“我就不选了”、“求喜嬷嬷帮忙在母亲面前求个情,就说三娘愿意在佛前念经三日,作为太后的寿礼”这里头可真一句“不进宫”或者“不去太后寿宴”的话都没说,连“念经三日”,都没有指定要在太后寿辰上念。 想通这一点,薄荷面上就欢快起来,才欢快得片刻又僵住“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王妃不让姑娘去” 嘉语笑吟吟看住镜中少女“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去” 薄荷 在嘉语逼问的目光中,薄荷只得不情不愿把自己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全倒了出来“六姑娘弄坏了姑娘的寿礼,王妃让喜嬷嬷送了更好的来作赔,姑娘不收,已经是下了王妃的面子;姑娘还说要给太后诵经做寿礼,那就完全是打脸了,王妃要是恼了” “那又怎样” “王妃恼了,就不让姑娘进宫参加寿宴了啊”薄荷急得要跺脚,嘉语还是笑吟吟的模样,慢悠悠说道“能想这些,也不容易了。” 薄荷“啊”地睁大眼睛。嘉语心里叹息,又添一句“再想想,要是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谁会拦着她呢” 薄荷 “姑娘” “你想想,”嘉语一笑,“如果母亲不让我去寿宴,这府中,可有谁会劝说她,想出来了,我就带你进宫,要想不出来呢” “想不出来”没等嘉语说完,薄荷已经干脆利落地认了输。嘉语被噎了一下这丫头可真是一点身为婢子的自觉性都没有。 不由回身仔细打量。要说物似主人形,这丫头,还真有几分她从前的风采,无论在心眼上,还是傻气上。 薄荷也不是元家的家生子。更准确地说,元家没有家生子,元家到元景昊手里,已经一穷二白,事事都靠元景昊夫妻亲力亲为,后来得了宫姨娘这个助力。嘉语的母亲宫氏过世之后,元景昊渐渐发达,家中才有了余财。 穷人乍富,钱都攥在手心里,要不就求田问舍,哪里舍得拿出来添置人口。一直到嘉语五六岁上头,才得了第一个丫头。 宫姨娘是带着嘉语和贺兰袖亲自去挑的。 就一水儿小豆芽,面黄肌瘦,也看不出哪个乖巧,哪个伶俐。嘉语记得薄荷咧嘴对她笑了一下,漏风的牙,她就看上了。 贺兰袖挑的南烛。后来进京,贺兰身边又添了瑞香。王妃原是指齐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给她,都被退了回去,理由是“客居,不能多扰”是的,贺兰袖在始平王府,一直以客居自居。 当时嘉语想不明白,以为王妃作梗,很为表姐打抱不平,到后来方知嫡庶之别。贺兰客居是从父,是亲戚。王妃不是她的母亲,就不能随心所欲拿捏她。而看在宫氏的份上,又不能薄待了她。 如果承认从母,那就是妾室的拖油瓶,虽然宫姨娘这个妾室不比平常,终究也还是妾。 瑞香伶俐,眼色口齿都好,有贺兰袖不便说的,不便争的,都是她出面。但就连迟钝如嘉语也知道,瑞香不过是爪牙,南烛才是心腹。口风紧,做事可靠,是身边人最重要的品质,伶俐与否倒在其次了。 这些嘉语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也许是因为在她这个位置上,和贺兰不同无论王妃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始平王总是她的父亲,有依仗,就有底气不然她凭什么任性 所以不仅她,连她身边的人,譬如薄荷这个丫头,也可以一直娇憨下去。 不用心。 嘉语忍不住摇头,如果这一世,薄荷还这样不用心就不能留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前尘往事 薄荷见嘉语这样打量她,又不说话,多少有些害怕,唧唧咕咕问“姑娘” “嗯” 薄荷多少松了口气“姑娘叫我想,我就想,不过多半是想不出来的。” 嘉语阴阴笑一声“想不出来,就代我在这佛堂里抄上三个月佛经。” “姑娘” “喊一声再加一个月。”嘉语板着脸道,“我给你三次机会,多过三次就不用再想了,老老实实抄经。还有,最迟到明儿下午,就能知道是谁拦着母亲了,所以,务必在这之前给我答案。” 薄荷 薄荷是真什么都不敢说了,想着三个月清汤寡水,愁得小脸发白。 喜嬷嬷回了畅和堂,将佛堂中情形一五一十学给王妃听。王妃听完始末,淡淡地说“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喜嬷嬷哭丧着脸道“奴婢办事不力,请王妃责罚。” “罚你做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说,“你有什么办事不力,我叫你送东西,你送了,不收,是她的事儿。” “可是”喜嬷嬷迟疑片刻。她不是姚家家生子。唯其不是,才需要比家生子付出更多努力。王妃是他们全家荣华富贵所系,她儿女前程所系,王妃所忧,是她所忧,王妃一时想不到的,她要为她设想周全哪怕是想多了,也好过不想。 喜嬷嬷咬牙跪下“老奴有话要说,王妃莫嫌老奴多嘴。” 王妃也不看她,一个字就回复了“说” 喜嬷嬷将嘉语不去太后寿宴对嘉言的名声妨碍说给王妃听“六姑娘如今说小是小,说不小也不小了,再过得两年,就要准备议亲,这名声,至关重要,王妃切不可掉以轻心。” 王妃却摇头“如果她心气儿不平,就算收了东西,你以为,阿言弄坏寿礼的事儿,就不会传出去了” “可是” “可是什么,”王妃冷笑,“莫非嬷嬷以为,以后,她还能有多少出门的机会” 饶是喜嬷嬷见多识广,闻言也不由面色发白“王妃不可就算王妃这会儿能拦住她,日后王爷回来了” “王爷回来又能怎么样,”王妃冷冷道,“就算我肯带她出去,你想想看,连太后的寿宴都能使性子推拒,哪个家里敢轻易招惹没人邀请,我还能觍着脸带她蹭上门去王爷又能怪我什么” 喜嬷嬷听王妃这样说,虽然还是觉得不妥,也知道不能再劝,只得捧着王妃道“还是王妃见识明白。” 王妃笑一笑,吩咐芳桂扶起喜嬷嬷“嬷嬷来回跑得辛苦,我上年得的那块玉,水色儿倒好,去拿了给嬷嬷。” 喜嬷嬷千恩万谢跟着芳桂去了。 王妃面上这才收敛了笑容,阴沉沉看着雕梁画柱,良久,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对付嘉语,迟早夫妻离心,但是她有自己的孩子,不能不为他们打算。嘉语那晚,实在让她心有余悸。 只是任性也就罢了,继母总是不好当的,刁钻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但是这样城府深沉又心狠手辣,王妃忍不住轻抚腹部,除了嘉言,她还有腹中这块肉元景昊总不能把这个女儿,看得比儿子还重吧。 都说是个儿子呢王妃略舒展了眉,轻快地想。 次日一早,薄荷来见,眉宇间十分雀跃“姑娘我猜到了是表姑娘对不对” “表姑娘会说服王妃对不对” “为什么是表姑娘”虽然是意料之中,嘉语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 “哪次姑娘使性子不是表姑娘给收拾的首尾啊。”薄荷沉浸在自己猜中答案的兴奋中,“在平城就这样,姑娘弄坏了东西,姑娘捅了马蜂窝,姑娘淘气,姑娘骗甘松姐姐”薄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吐吐舌头,赶紧略过去“后来来洛阳就更加了。姑娘自己算算,得罪了王妃多少次,哪次不是表姑娘帮着打圆场” 薄荷说的是实话,唯其是实话,才格外惊心动魄,嘉语听到“甘松”两个字,心神一凛,想起她六岁时候闯过的一个大祸。 始平王极少回平城,在嘉语的记忆里,一年就能见到父亲两次,一次清明,一次过年。清明扫墓,过年祭祖。这两次回平城,都会带着王妃和嘉言。 起初嘉语年纪小,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后来年岁渐长,就有长舌的下人有意无意念叨说她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始平王之所以来平城这么少,定然是因为王妃阻拦;还说终有一日,他会忘掉平城还有她这个女儿。 哪怕是谎言,说上一千次也成了真理。连成年人都难免被蛊惑和煽动,何况她年幼无知。 那些下人总以为她年纪小,听不明白,所以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背着她。但其实她是明白的。明白父亲是她在这世上最大的依靠。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做噩梦。梦见父亲不要她了,哥哥不理她了,连宫姨娘、袖表姐都被父亲带去洛阳,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 事情过去很久,连嘉语自己也很难记起,是什么人说了那些话,也记不起自己从哪里得来的药,又如何知道药的用途。她把药下在了王妃的茶水里,却被兄长误食。当时昭熙腹痛如绞,王妃吓得魂飞魄散。 事发后的腥风血雨。 以她当时的年岁,其实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查到自己身上来,不过那对于始平王显然不是太困难。她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想着如果哥哥死了,她也不活了。她听到父亲咆哮,整个屋子都仿佛震动了,她被父亲从床底揪出来,她记得父亲发青的脸,抬手的一巴掌。 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打死,但是并没有。巴掌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过了许久,嘉语惴惴地睁开眼睛,看到表姐的背影。 贺兰袖替她挨了那一巴掌。 她不知道贺兰袖从哪里钻出来,但是就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她及时赶到了,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她挡在她的面前,抱住始平王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姨父你饶了三娘吧,三娘还小、三娘不懂事” 虽然贺兰袖是养在元家,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始平王也下不了手。 但是嘉语呆呆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忽地冲上去,推开贺兰,自个儿跪在父亲面前,大声说“你打、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我就可以去见阿娘了” 其实她并没有见过母亲。 她生下不久,母亲就过世了,只是在她心里,母亲该是全天下最美丽最温柔最和气的人。永远都不会打她,不会不要她,不会丢下她不管大概世上大多数年幼失怙的孩子,都这么想。 嘉语记得自己当时仰起头,与盛怒中的父亲对峙,记得父亲高高举起的手,怎样颓然落下来。 勇冠三军的始平王,在任性的女儿面前,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父亲。 宫姨娘母女衣不解带服侍了昭熙好些天,直到昭熙好转。 嘉语不敢去见昭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去见。她记得父亲带她去了母亲墓前。 是在深夜,明月如钩,渺渺茫茫的雾气在月色里弥漫。墓地在很荒凉的地方,有幽蓝色的鬼火。小小坟头,坟上有草。有碑。那时候嘉语已经识字,认得墓碑上铁笔银钩写着“爱妻宫氏”。父亲说“你阿娘在这里。” 四月的风还料峭。年幼的她缩着身子,惶恐地想阿爷是要杀我吗我伤了哥哥,所以阿爷带我来见阿娘,是要杀了我吧 但是并没有。 她模模糊糊记得父亲搂着她,在墓前说了好些话,父亲的声音这样低沉,低沉得就像宫姨娘的催眠曲,渐渐就听不分明了,夜这样长,这样倦,这样冷。父亲是冷色里唯一的暖意,她偎在父亲怀里,隐约听见父亲说“对不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醒来,是新的一天,她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宫姨娘说,父亲回洛阳了。 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一场。 要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是在和母亲说对不起,没有教好他们唯一的女儿。他能够把儿子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却没有办法带着年幼的女儿东奔西跑。 只是那时候不懂虽然不懂,总记得父亲的眼泪,掉在她脸上的温度。 后来始平王来平城渐渐多起来,不再带王妃和嘉言,只带昭熙。但是平城对于昭熙来说,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十岁时候的中毒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比之寻常兄妹,他们兄妹始终不够亲密。 总要隔一段时间看过去,才更清楚。嘉语默默地想,到底是谁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呢,又是谁,让她得到了药 都无从追究了。 那次意外之后,家里上下被始平王亲自梳理了一遍,死的死,卖的卖,她当时的婢子甘松就是因此被发卖了出去。 想到这里,嘉语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婢似主人 没有人能把幼时往事记得毫厘不差,哪怕有死而复生的运气。但是后来的事她还记得。记得离开平城那晚,表姐怎样忧心忡忡地提起,不知道王妃知道多少,王妃会不会记恨她,对她不好,那时候表姐抱住她,低低地哭泣,说“咱们都命苦,你没娘,我没爹。” 那时候她昂起头,就好像多年前在父亲面前昂起头一样,她说“谁都别想欺负我” 没有人欺负她,满世界都是她的假想敌。她不断闹笑话,被嘉言笑话,被侍婢笑话,被贵族千金们笑话每次,每一次,贺兰袖都以守护者的姿态为她解围,为她打圆场,为她说好话。 所有人都说,虽然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是个不着调的,却有个难得仁义的好姐妹。 好姐妹,嘉语自嘲地笑了笑,即便是在她的贴身婢子眼里,表姐都比她靠谱,何况是其他人。 “姑娘你笑什么,奴婢猜得不对吗”看到嘉语沉默,薄荷心里的不安像乌云一样越积越多,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问。 嘉语撩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说呢” 薄荷 “我问你,王妃会听表姐的话吗” “王妃”薄荷有些纠结,要说“不听”吧,那不是说明她猜错了,要说“听”呢,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但是,除了表姑娘,这府里上下,还有谁会为姑娘出头难道是“宫姨娘”听到薄荷冲口而出这三个字,嘉语一口老血卡在喉中。她似笑非笑看住薄荷“宫姨娘” 薄荷也意识到王妃更不可能听宫姨娘的话,张口又要猜。嘉语竖起手指“只有一次机会了。” 只有一次机会了,是进宫,还是青灯黄卷三个月,在此一搏薄荷咬了咬唇,一跺脚,说道“还是表姑娘” 嘉语 嘉语指了指书案上经卷“去吧。我会和母亲说,让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只说让她住佛堂,没说什么时候回四宜居。 薄荷一呆,看了经卷一眼,回头瞧嘉语的脸色,眉目里渐渐渗出恐惧,她带着哭腔问“姑娘是不要我了吗” 这一点倒是想得明白,嘉语在心里吐槽明明不蠢嘛。 薄荷抽抽噎噎哭起来“奴婢做错了什么,姑娘和奴婢说,奴婢改奴婢一定改姑娘不要不要我” 嘉语不做声。 薄荷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姑娘是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带奴婢去哪里吧奴婢猜的表姑娘不对吗不是表姑娘,还能有谁难道是六娘子不成姑娘让奴婢死个明白” 嘉语微合了双目靠在床头,也不开口,也不阻止,听薄荷哭了半晌,渐渐气息弱下去,睁眼看时,原本就红的眼睛,这会儿已经肿得像桃子,不由叹息一声“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薄荷收了哭声,只时不时还打个嗝。嘉语道“我问你,如果王妃这会儿恼我,表姑娘去给我求情,王妃会不会恼她” 好容易等到姑娘肯开口,薄荷虽然心中害怕,也不得不压下去,思忖片刻,据实答道“会。” “那我再问你,袖表姐这么多年来,每每替我说好话,打圆场,可有哪一次,惹恼过谁” 这个问题,让薄荷张大嘴,连哭都忘记了。 她从没这么想过。在她眼里,表姑娘是个大好人。每次姑娘有难,都靠了她挺身而出。是有她在,她们这些姑娘身边的人,日子才过得下去。可是要说,表姑娘因为维护姑娘,而惹恼其他人那是真没有。 无论王爷还是宫姨娘,无论府里的,还是府外的人,哪个不交口称赞表姑娘,表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善良,生得又好,特别对姑娘,简直仁至义尽,姑娘得罪的人,她代为赔罪,姑娘做错的事,她多方弥补 莫说别个,就是她这个别人眼中姑娘身边第一人,也都暗地里想过,要是她不是姑娘的人,而是表姑娘的婢子,没准还能少被人为难些吧。 薄荷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嘉语又道“我再问你,袖表姐这么些年来,为我挡灾,挨罚,被骂,可有哪一次,有谁,不知道表姐是冤屈的” 没有,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薄荷迅速得出了结论一来姑娘自己做错的事,从不推诿;二来大家也都长了眼睛,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但总有个是非分明。薄荷的嘴张得更大了,简直收不回来她虽然呆了点,不用心了点,到底不是真傻难道说、难道说表姑娘她 别说是诉诸于口,光是想想,都心里冰凉。 “如今,你还觉得,说服王妃让我进宫参加寿宴的人,是表姑娘吗”嘉语问。 薄荷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薄荷垂着头,良久,方才挣扎似的说“我奴婢不想离开姑娘。” 她身边有什么好。嘉语想着从前她们几个丫头的结局,又想起紫萍,叹气说“你如今年岁尚小,放你回去我也不放心。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去求父亲,销了你的奴籍,你回自家去吧。” 薄荷万万料不到嘉语竟是这个打算。 不是说笑,也不是惩罚,而是赶她回家薄荷在嘉语身边已经很多年。嘉语说不上好主子,但也绝对不坏。这么多年了,她已经记不起自家是什么样子了要是家里境况好,谁舍得卖儿卖女 再被卖一次,会碰上什么样的人薄荷不敢想,也想不出来。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和元家绞在一起,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没法想象回家后的生活,没完没了的挨冷挨饿,随时可能再次被卖掉的恐惧。 她双膝一软,跪在嘉语面前,哑着喉咙道“姑娘姑娘是真不要我了吗” 到这时候才知道害怕。 嘉语别过面孔,疏疏说道“所以,说服母亲的不会是表姐,而是六娘子。表姐得知我不进宫的消息,必然会去找六娘子,她会竭尽全力说服六娘子,一来让大家敬服她对我的好,二来” 嘉语停一停,如果是从前,贺兰袖是必然会促成她进宫,她不进宫,她就没有机会,但是如今 如今还会这样吗 还会的,没有她,谁来成全她光芒万丈当然贺兰袖是美的,可是难道帝都会缺少美人儿她对于眼下的贺兰袖,还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实际上也是个笑话。嘉语于是笑了一笑“表姐给的理由,一定能说服六姑娘,也一定能让六姑娘说服母亲。” 她有这个信心。 她对贺兰袖的信心,恐怕比对自己还足一些。 从来都是贺兰利用她,如今她也用她一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嘉语也想过,贺兰会找什么理由让嘉言去说服王妃,也许是抬出始平王的慈父之心,也许是为嘉言的名声着想,也许还有其他。也许是紫萍的死。 她和王妃之间,不过这点误会,只要进言得当,没有什么解不开的。 薄荷这时候却不关心这些了,只哀哀恳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嘉语道,“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是没打算带你进宫,宫里不比府里,你没学得机灵,我带你去,就是自寻死路了。” “姑娘,”薄荷咽一口唾沫,“姑娘是要带连翘姐姐去吗” 这回轮到嘉语一呆。 薄荷细细地说道“连翘姐姐比我机灵,且连翘姐姐是王妃的人。姑娘进宫,需要王妃照应,在王妃面前,连翘姐姐自然比我好说话,所以姑娘一早想的就是带连翘姐姐进宫是这样吗” 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傻子,只是在被允许的情况下,有人乐意做个傻子,傻子做不下去,自然就会聪明起来。嘉语瞧着薄荷,唇边一抹轻笑,虽然她不知道,在这世上,是傻子还是聪明人更快活,但是她知道,至少聪明人会比傻子活得久。 已经死了一个紫萍,她不想再死一个薄荷。 “你猜得很对。但是三个月抄经不可以免,你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想,想通了就来四宜居找我你下去吧,叫连翘和茯苓来。”嘉语说。 薄荷给嘉语磕了个头,这才下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太后寿宴 嘉语一直等到下午才等来喜嬷嬷。 畅和堂中,始平王妃和嘉言已经等候多时。嘉语一眼扫过去,没有看到贺兰。应该的。她一向不肯自己出面。躲在别人背后,但是功劳从来少不了她。 嘉言抱着一只雕漆方盒,诚心诚意同她道歉“昨儿我弄坏了阿姐给姨母的寿礼,阿姐能原谅我吗” 嘉语笑吟吟地说“我怎么会生妹妹的气。” 嘉言将方盒推到嘉语面前,打开来,里头一尊佛,眉目之间,光彩俨然,果然与太后有七八分像“这是我给姨母备的礼,是我对姨母的心意,大概能与阿姐对姨母的心意相比如果阿姐不生气了,就收下它吧。” 嘉语也不矫情,微微一笑道“既是妹妹的心意,我怎么好推辞。” 始平王妃见状,一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才像话,你们是姐妹啊,就要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的,这才像一家子。三娘,明儿一早,你和阿言、阿袖,都随我进宫去。” 都是聪明人,诵经三日之类的话,一个字都没提起。 贺兰袖会一同进宫,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从前贺兰袖为了进宫,不惜扮作她的婢子,而这一世,她于王妃有救命之恩,自然不需这样委屈。嘉语唇边噙着笑,只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她的这个好表姐啊,这一次,又会闹出什么样的花样呢 太后寿诞,始平王府的车一早就出了门。 车厢宽大,王妃居左,贺兰袖、嘉语、嘉言依次按长幼分坐,当中摆着小几,几上零零碎碎的饮子和小食。从前贺兰可没有这个待遇。她只能站着,还怕被王妃瞧破,一路都低着头。 因为始平王府只收到三张帖子,没有她。 当时嘉语还怒气冲冲去质问过王妃为什么,王妃轻描淡写地回答,咱家有几个女孩儿,就有几张帖子,贺兰娘子虽然好,却不是咱家的人。嘉语还要再争辩,王妃就推脱说,是太后的决定。 那时候太后在嘉语眼中,就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仙,看底下芸芸众生如蝼蚁,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但是怎么和表姐交代嘉语记得真真的,记得说起进宫时候表姐放光的眼睛,记得表姐比自己更勤力地练习礼仪,也记得很多次被王妃为难,她站出来给她解围她怎么舍得表姐不能同去 不知道是谁的点醒,让她想到了那个主意。起初贺兰是不肯,嘉语赔了好多好话,说没有她在身边会害怕,说她答应过的同进退,说王妃只带她和嘉言定然包藏祸心直到贺兰“勉为其难”,答应扮作薄荷与她同去。 她恍惚记得当时表姐问“三娘不带上笛子吗” “带笛子做什么” “万一”贺兰袖眨了眨眼睛,“万一宋王也去呢” 那简直是必然,太后寿宴,宋王怎么可能缺席那时候嘉语忸怩地转过头去“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今想起,悚然一惊原来这个时候,她已经见过萧阮了重生以来,她一直没有仔细想过,总觉得这辈子离他远远的就好,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相遇,不相见,但是她竟然已经见过他了。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那有什么关系 嘉语挺直了背脊,一遍一遍和自己说见过又怎样见了又怎样如今是尘归尘,土归土,从前那个她已经死了,元嘉语已经死了她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问他一句为什么,也不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怨恨自己,因为她不必她不会重蹈覆辙。 “太后是个很和气的人,阿袖不用害怕。”王妃闲闲地说。 “阿袖不害怕,阿袖就是听说,太后是有大福气的人,所以大伙儿都指着太后生辰,能进宫沾点福气呢。”贺兰袖笑着应和。 她这样会说话,王妃心里也熨帖,稍稍掀起车窗帘子,遥遥指给姐妹几个看“永宁寺的那座浮屠,是太后供养,你们进京时候,应该是见过的。” 贺兰袖点头道“可不是。那时候离城还远着,怕有百里之遥,就瞧见一片金光闪闪,好像在云端。我听路人说,当初动工,就在地下挖出金像三十座,是菩萨见太后心诚,所以显灵。” 话音未落,就听得嘉言“噗嗤”一声笑“姨母要建浮屠,莫说是挖出金像三十座,就是百座,又有什么稀奇” “嘉言” 嘉言这样言语无忌,王妃简直头疼,又舍不得训斥,瞪了半晌也没下文。贺兰抓一把果脯塞在嘉言手里“来来来,甜甜嘴。” 再去看嘉语,嘉语一路都沉默着。 就算没贺兰机灵,有嘉语的城府也好啊。王妃头疼地想,问“三娘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嘉语回神来,仓促道,“这次进宫,会遇见很多人吧。” 这让王妃记起之前她和宋王的传言,眉头一皱又是个不省心。正要开口提点,忽然车驾一停。 殷嬷嬷扬声问责“怎么驾车的” 前头传来车夫的声音“王妃有人拦路。” 开什么玩笑,光天化日之下,太后诞辰,这洛阳城里有人敢拦始平王府的车嘉语和贺兰还沉得住气,嘉言已经站起“什么人” 王妃再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坐下” 又命殷嬷嬷“去问问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间就听得有人走近了,似是到了窗边上。连王妃的面色里都难免浮起一丝惶惑毕竟宝光寺的事过去才半个月。 幸而年轻男子的声音适时在窗外响起“元九见过王妃。” 声音温文尔雅,一下子满车厢的人都松了口气。 “九郎”元家人多,宗室里排行第九的,王妃一时想不起来。 嘉语也想不起。她如今来洛阳不久,从前又是个人憎鬼嫌,与宗亲几乎没有往来,看嘉言也一头雾水。 贺兰袖绞着帕子,大概车厢里,她是唯一的知情人。她知道的,甚至比元九元祎炬本人还更多。 那时候她已经身在吴国,嘉语死了,元祎修没敢等到周乐回京匆匆西奔,抛下后宫佳丽三千,也抛下了嘉言,唯一带在身边不离不弃的,就只有元祎炬的妹妹、平原公主元明月。之后,燕国以黄河为界,分裂成东燕西燕。 迎元祎修至长安的西燕大将军宇文泰鸩杀了他,另立傀儡,这个傀儡就是元祎炬。元祎炬当了十多年傀儡皇帝,虽然被宇文氏逼得杀妹,废后,另娶,但竟然活到了寿终正寝,不知道该夸他忍功了得,还是骂一句窝囊废。 贺兰这头回想,外间元祎炬已经娓娓道来“车子半途坏了,二十五娘还小,很受了惊吓,可否请王妃带她进宫” 几句话,元祎炬说得甚为吃力。 他父亲是世宗的亲弟弟,他是当今天子的堂兄,论血统,比始平王近了一个洛阳还不止。 正因为这近,太后寿宴,他们兄妹不能不去。他父母是叛乱被处死,这样尴尬的身份,哪个肯援手 连王妃想起来,眉目里都大有犹豫之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当时热切 “既然是亲戚,”嘉语低声道,“母亲,就让二十五娘上车吧,别误了时辰。” 她虽然不知道元祎炬是谁,但是一个宗室,连辆车都求不到,境况可想而知当初她们家,可不就是这样 嘉语一句话提醒了王妃元祎炬这一家早就是死老虎了,叔伯不管,家里连个成年人都没有,别人怕沾上他们晦气,惹圣心不快,她怕什么阿姐难道会疑她不成 三娘说得对,都是亲戚,雪中送炭,好过落井下石。 何况时辰也确实不早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雪中送炭,自然不吝示好,王妃于是笑着道“九郎哪里学来这么客气,还叫王妃,该叫婶娘才对二十五娘吓坏了吧,芳兰,你和九郎过去,好生带她过来。 “婶娘教训得是”元祎炬大喜过望。 芳兰下车,不过片刻功夫,果然带了个小姑娘过来。 王妃和嘉语姐妹也就罢了,贺兰却吓了一跳她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个年幼版的狐媚子,至少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结果入眼是根豆芽儿,头大身子小,猛一看,就是皮包着骨。 她这会儿也该有个七八岁了吧,身量只有五六岁光景。 头发疏黄,眉毛淡得几乎没有,一双眼睛因此被衬得格外大,格外阴沉,乌溜溜一转,把车中主子奴婢都映了个遍,最后对王妃屈膝,声音略略有些低“二十五娘见过婶娘。”改口这么快,可见不傻。 再与众人行礼“见过各位姐姐。”显然是不知道嘉语、嘉言几个身份,倒是很谨慎,并不乱喊。 王妃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小姑娘轻轻地说,“元明月。” 这名字要安在美人身上,自然相得益彰,可是放在这么个小姑娘身上,无异于把路边一把狗尾巴草叫做牡丹。嘉言要笑,被王妃及时瞪了一眼,方才忍住,小姑娘很敏感,阴沉沉的大眼睛略暗了暗。 贺兰袖在心里暗笑元嘉言这么个性子,活该后来元明月不容她。 按说富贵人家,打小吃好穿好,养移体居移气,没有生得不好的。王妃也料不到元家的孩子,还能养成明月这样饿鬼投胎的模样。怔了怔才叫她近来,抓了只果子给她,好生安抚几句,又叫芳兰牵了去嘉言身边坐。 嘉言嫌弃地移了移身子,王妃咳了一声才停下来。 贺兰道“明月妹子这么可人,我一眼就爱上了,想和王妃求个恩典,让我去她身边坐”这是要和嘉言换位置。 王妃知道贺兰袖是给自己解围,略尴尬,却还是点了头。 隔着窗帘,元祎炬也看不到车中情形,就只听到一把软软糯糯的声音夸明月可人,自告奋勇照顾她。心中大喜。因听她称“王妃”,而不是“母亲”,就知道不是始平王的女儿,语气听来又不像婢子,心里又是疑惑,又想这位小娘子虽然不知道什么身份,心性倒是难得。 因知始平王府的家眷不嫌弃妹妹,元祎炬也就放了心,拱手道“如此,就麻烦婶娘和诸位妹妹了。” 马车也重又起步。 隔着嘉言,嘉语不断听到贺兰袖喁喁细语。倒没怎么听明月回话。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沉默寡言的性子。 马车很快就进了宫。 王妃进宫得多,也不拘什么。大大方方领着贺兰袖、嘉语、嘉言、明月几个行过礼,太后就赏了座,嗔道“来迟了。” 王妃自然不提元祎炬拦路,只道“阿姐生辰,全洛阳都是进宫贺寿的车,就算妹子我再心急,难道还能长双翅膀,越过人家,飞进来不成” “贫嘴” 太后与王妃说了几句,方才对一旁的贵妇人说道“我这妹子从小就嘴上不饶人,见笑了。”太后这个态度,边上人还有什么可说的,纷纷都道“王妃口齿伶俐,都是太后教导得好。”一面说,几道目光都往王妃身后看过来。 当中有个深紫凤尾裙的妇人看住嘉语笑道“这位莫非就是三娘子” 嘉语不认得这妇人,但是被点到名,也不好露怯,只能小小上前一步,应道“三娘见过各位夫人。” “气度倒好。”说话的女子年三十出头,穿的浅灰青色窄袖衣,领口银花绣的行云流散。桑白色纱帔巾,扣一枚松绿如意结。底下暗金团花藕色裙,耳中明月珰。素淡不失典雅,正笑吟吟看住嘉语。 嘉语怔住。 是彭城长公主。这句话在她说来,其实不是赞语。气度好,只是为了修饰她容色不如人。嘉语心里是清楚的要到这时候才清楚。在从前,恐怕会沾沾自喜,以为自个儿真讨人喜欢了。 彭城长公主是她前世的婆婆,也就是萧阮的母亲,更准确地说,她是萧阮的继母。 南北对峙近两百年,以长江为界,时打时和。南方一直叫嚷着要北伐,谁统一了北方,也总谋划南下。 但自高祖马革裹尸而还之后,北方天灾频繁,南边内乱,战事已经消停了十余年。 世宗时候,萧阮的父亲萧永年被弟弟夺了皇位,仓皇北逃,妻儿都留在了南方。世宗巴望着南方再大乱一场,又想千金市骨,指望着南方多投靠过来几个州县,特意许配了妹妹彭城公主给他。 到熙平元年,萧阮带着母亲王氏九死一生北来,萧阮也就罢了,但是正室已经被彭城公主占据,原配王氏实在难以安置。要委屈彭城公主做小固然万万不可,要改王氏为妾就算萧永年良心再少些,也不敢作如是想。决断不下,只得上报世宗,世宗也只能从权,命他以王氏为平妻。 王氏深以为辱,从此闭门念佛。 而彭城长公主心里又何尝好过,她和萧永年琴瑟和鸣好些年,要和离,莫说皇帝不肯,就算皇帝肯,她也舍不得。 大约萧永年也是左右为难,做下心结,到正始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双方都不必再争,彭城公主无子,作为萧永年唯一的子嗣,萧阮也毫无争议地继承了爵位。 彭城公主自然是个可怜人,但是以嘉语的处境,实在没什么资格去说别人可怜。 嘉语恍然记起自己从前听始平王妃介绍说彭城长公主的时候,心里怎样热切地希望能得到她的首肯与欢喜。 如今只剩凄凉。当下盈盈福身,平平淡淡说道“长公主谬赞。” “哪里谬赞了”那位穿凤尾裙的妇人却是唯恐天下不乱,捂嘴笑道,“早听说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长公主若是喜欢三娘子,何不就趁着今儿好日子,问始平王妃讨这个好” 明明众所周知,是嘉语缠着萧阮,到她口中,却成了“宋王待三娘子不一般”,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会听话。就不说萧阮还在孝中了。一时间殿中再没有别的声息,所有目光都往嘉语看过来,如千针万针,热辣辣扎在她脸上。 你看,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始平王妃瞧见嘉语脸都涨红了,倒很生了几分怜惜。心道这丫头城府这样深,却闹出这么大的笑话。终究是色令智昏也怪不得她,小姑娘家家的,在平城那个破地方,哪里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人物。 要开口为嘉语解围,却又措辞艰难,一个不恰当,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忽见贺兰肩头微动,就要探步出去。让她说也好,王妃想。再回头瞧嘉言,嘉言气鼓鼓的,也不知道是在气那个多嘴多事的夫人呢,还是气姐姐不检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天知地知 却是嘉语先开了口“夫人说的宋王,莫非是萧家表哥” 如果说“宋王”强调的是萧阮作为“外男”的身份,那么“表哥”说的就是亲戚了。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自家亲戚,哪能真从小到大不走动、不见上几面 就算是亲热,也大可以推到亲戚情分上去。 始平王妃与嘉言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已经见识了嘉语的口锋,虽然不快,却还能每每切中利害。 贺兰却大吃了一惊三娘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了 她自然不知道,嘉语在车中,因见她俨然在座,想起从前,就备下了这样一套说辞,用来推脱她从前对萧阮的痴缠。她不认,萧阮自然更不会认,时间久了,大伙儿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不会再提起这茬。 穿凤尾裙的夫人也是怔了怔,奇道“原来贵府和萧家还联络有亲” 嘉语被气笑了“夫人糊涂了” 这句“贵府和萧家有亲”,往小了可以局限于始平王与宋王,但是往大了说,质疑的可是元家和萧家的关系,直指彭城长公主和萧永年,那可就大大得罪了彭城谁不知道,这嫡妻原配,是彭城的心病呢。 果然,彭城长公主怫然不悦“三娘久在平城,是远道而来,阿阮做哥哥的,就算多照顾她一点,难道不应该” 王妃适时添上一句“萧郎是个好孩子,长公主教导得当,我家王爷也赞不绝口的。” 穿凤尾裙的妇人也没料到始平王妃会帮着嘉语。她从风言风语中得到的讯息,只道她爹不亲娘不爱,大可以拿捏了当笑话,却不想是个硬柿子。一时大为懊悔,讪讪说了些场面话,岔开了话。 人渐渐来得多了。 王妃领着嘉语姐妹,与众贵妇人一起退出了朝华殿,被女官领着,依官职、爵位站位。这一下,自然离太后远多了。嘉语这才有余暇悄声问嘉言“那位穿凤尾裙的夫人是什么人” 嘉言没好气白她一眼“是于夫人。于家不通文事,通府上下连个知礼的都没有,尽说胡话。” 贺兰袖笑道“三娘今儿好利的口齿。” 元明月牵着贺兰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住嘉语。嘉语摇头道“我也是被逼” 一时间礼乐响起,姐妹几个都收了声。 钟鼓之声俨然,依礼跪,拜,叩,起。像牵线的偶人,无非照着规矩来,按部就班,不必有忧喜然而人生不是这样的。 忽贺兰推她“三娘、三娘你瞧那边” 嘉语目不斜视不是她定力好,她虽然不记得,也猜得到,她当初定然是顺着表姐的目光看了过去的。但是后来沧海桑田,什么繁华都见过,什么苦头都吃过,就不再容易生出多余的好奇心好奇心会害死人。 嘉语道“这是宫里,不好东张西望的,表姐忘了严嬷嬷的话吗” 贺兰袖不意竟被嘉语教训了,心里越发惊奇,前番后事一过心,不由想道怎么三娘竟像是、像是换过一个人似的,莫非她也那她岂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后来的事 想到有这种可能,便是以贺兰袖的定力,也不由面色煞白她原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得天独厚,能事事洞察先机,如果嘉语也知道,如果那会多出几多变数 贺兰袖试想自己与嘉语易地而处,是绝对容不下自己的 贺兰袖按手在膝上,抚平裙角。她对自己说总要先试试她才知道她是不是也死过一次。 到演礼完毕,就是分赐寿宴。 这会儿嘉语姐妹已经和王妃分开。始平王妃是有品级的命妇,这些姑娘被另分一席。 以屏风相隔,屏那边是男子席面。嘉语记得当时有风言,说太后想借着这次寿宴,察看各家姑娘,准备为皇帝选妃。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真。不过那和她没关系她们这一行人,除了贺兰,其余都是宗室女。 想到这里,嘉语眼皮一跳从前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缘故,贺兰才一定要在寿宴上出风头视线不由自主往贺兰飘,贺兰也正看她。 两下里目光一撞,各自心怀鬼胎,又不便移开。 嘉语低声道“表姐,这寿宴,可真真无趣得很。” 这声气,又与往常一般无二。 贺兰袖心中仍有疑惑,微笑道“是因为没见到宋王吗” 从前她也常常这样打趣,那时候她又是羞恼,又是喜欢。如今听来只剩了刺心“表姐要和那于夫人说一样的话吗” 贺兰袖微微一笑“怎么会一样。于夫人是不怀好意,我却是为你好。” 嘉语叹了口气,道“表姐要是为我好,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啦叫人听了去,可不就是笑话吗” 贺兰袖笑道“那咱们就不叫别人听了去,就咱们自个儿说说” 这些话,原是她们亲近时候常说的。 到后来后来嘉语微怔地看着贺兰袖秀美的面容,细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红唇如蔷薇。当初,恨到极处,她也曾恨不能抓破这张脸,戳瞎她的眼睛,缝上她的嘴,彻底地毁掉她。 她不知道,那些恨意里,到底是因为萧阮更多,还是因为她是贺兰袖更多。 幸而这一世,她与他的纠缠,她不必再参与。嘉语长舒了一口气“我幼时,听父亲说过一个故事,表姐要不要听” 事关始平王,贺兰袖哪里有不想听的道理,却又奇怪,她与嘉语是打小一处,哪里有她听过,她没听过的。 当时问“姨父说什么了” “父亲说,弘农杨氏在前朝,出过一个大官。有天途径昌邑,当时昌邑令是他举荐的,知他路过,当晚来见,赠他厚礼。那大官惋惜地说我知你为人,你却不知道我的为人,实在可叹啊。昌邑令说这是深夜,没有人看到我的行踪,不会有人知道,这是我的心意,恩公但收无妨。大官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以说没人知道呢” 话止于此。 贺兰袖想不到嘉语竟然说出这么一大篇道理来。按说,始平王教女儿“四知堂”的典故不足为奇,以嘉语平素为人,虽然说不上君子,“不欺暗室”四个字,还是做得到。但是这等大道理搬到闺中来说教,实在教人哭笑不得。 明月却拽了拽嘉语的衣袖,问“三姐姐,那若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是不是就可以做了呢” 嘉语 “都给我住嘴”幸而嘉言仗义出声,解了尴尬,“就到我们了” 明月年纪虽小,对天威之厉却是感触最深的一个。连忙就住了嘴。 女官朝嘉语、嘉言点头示意,几个人齐齐站起,猛听得“咚”地一声,朗脆,顿时整个大殿都静了。 是一支青玉笛,不用回头,不用看,嘉语也知道,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像是非如此,无以镇压胸中惊涛骇浪。 那是她的笛子,毫无疑问。 那是她的噩梦,毫无疑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抛砖引玉 当一切重来嘉语仿佛能看到十七年前的自己,在所有人寂静的目光里战战。那是她第一次面圣,皇权于她,从来都是个可惊可怖的存在,她从书里看到过无数关于“天子一怒,流血漂橹”的记载。 她不知道笛子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袖子里,更不知道它怎么会掉出来。 而太后已经在问“谁的笛子” 那时候嘉语张嘴,她以为自己能够出声,但其实并没有。她惊恐地看着那个金座上,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隔得那么远,她看不清楚她的面容,看不清楚她是高兴还是发怒。重重珠玉遮住了她的脸。 她的脸隐藏在权杖背后。 大滴的汗从额上滑下来,打湿她的鬓角,然后是面颊不知道妆有没有坏。 是贺兰站了出来,那时候。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站了出来,以“保护者”的姿态在她的面前,朗朗而谈,字字清晰“笛子是我家姑娘带进来的,我家姑娘想吹笛一曲,为太后寿。” 那在当时,也许是急中生智最好的解释,嘉语曾这样为表姐开脱。 可是她不会吹笛,或者说,她吹得不好。 她只是个初学者,之所以会有这样一支名贵的青玉笛,纯粹是因为表姐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说宋王擅吹笛。 那时候的少女心思,总想着什么时候偶遇,有个正大光明说话的理由“我听说殿下会吹笛,可以吹一曲给我听吗” 或者更亲热一点“阮哥哥可以教我吹笛吗” 或者是 那些反复,折转过千百回的心思,设想过无数次,应该是在粉白的樱花树下,或者有流水潺潺,丝丝的柳条垂下来,叶子轻翠。风徐徐从掌心过去。或者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在屋顶,夜色阑珊,阑珊如梦。 到眼前来,都变成逼仄的空气,耳边嗡嗡作响,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目光。惊慌失措应对太后的问话“是这样吗” “是。” “那么,你准备吹什么曲子” 一下子惊醒过来,时光与记忆交错,前世今生,如今太后在金座上含笑,遥遥垂问“三娘是擅长吹笛吗” 屏风后有少年“噗嗤”笑出声来,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宋王倒是擅长。” 那显然是个很得太后喜欢的宗室少年。太后笑骂道“没你的事,乱开什么口,就知道欺负妹妹” 这么一打岔,空气里缓和了许多,贵人都不傻,既然太后说了是兄妹玩闹,那自然就是兄妹玩闹。 嘉语趁机回道“回太后的话,臣女不擅长。” “咦” 太后声音里不悦。她对嘉语印象不错,做好的筏子让给她出风头,却不料她自个儿不争气,多少有些失望。 却听嘉语又道“臣女之所以带着这支笛子,其实是想抛砖引玉。” “哦”太后被勾起了兴致,“怎么个抛砖引玉法” 镇定,嘉语对自己说,只要镇定地把话说完,你就赢了 偌大的殿堂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空如旷野“我来洛阳之前,就听说洛阳风气,高门女子多有才,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目睹。今儿是适逢太后寿辰,各家小娘子济济一堂,要是能够各展所长,为太后寿,该是怎样的盛况。” 她说得热闹,太后的眼睛也开始放光“你是说” “臣女想请众家姐妹合奏一曲,百鸟朝凤。”嘉语揭开谜底。 百鸟朝凤在燕国,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耳熟能详,大俗大雅,衬着太后身份,却是难得的好意象。 一时堂上堂下哗然。 有互使眼色,交头接耳,有忧心忡忡,就有人眉飞色舞,有人迫不及待,也有人冷嘲热讽,唯有贺兰在这热闹中如堕冰窖她果然也死过一次了 如果不是死过一次,不会这样冷静;如果不是死过一次,她决然算不到这样的意外。这时候她原本该像上次一样,惊恐得发不出声,等着她解围。就算是经历过进宫,见过太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急智。 三娘原本就不是个有急智的。 所以,就只有一个解释她也死过一次,也和她一样,得到了重生的机会。这个真相像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收紧了,要了她的命 不,不会的 别说她这会儿还未必知道她也是死而复生,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让她再输一次罢了不过是让她死得明白一点罢了。贺兰微垂了眼帘,对自己的惊慌失措生出隐隐的羞愧三娘都不怕重来一次,她怕什么 “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没你说的那么蠢嘛。”说话的是个穿碧纱袍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目俊俏得单薄。 “能有多聪明。”有人冷笑。 “光说笛子这支笛子也不知道谁给设的套,要是否认,无论是否认是自己的,还是否认是她带进来的,这蠢货的名声,可就到下辈子都洗不掉了身边人都管不住,贴身东西都看不好,啧啧。当然咯,咱们元家的女儿嘛,实在嫁不出去了,不是还有”少年对着一个锦袍少年挤眉弄眼,“穆侯爷嘛。” 穆家世代尚公主,这少年的祖父、父亲、叔伯,都分别娶了公主,所以碧纱袍少年这样挤兑他。 穆钊手一抖,碧纱袍少年额头上已经挨了一下,周边人轰然笑“阿穆快撕了十六郎这张嘴” “那是不要我说了”少年才不怕这等威胁,笑嘻嘻摸了摸额头,又叉腰,装模作样长吁短叹,“不说就不说,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是不是个蠢货,和我有什么干系,倒是有的人啊有的人啊谁知道她随身带着那支笛子,为的谁呢、为的是谁呢” 少年几乎是唱了出来。 之前冷笑那人,不由得眉目生怒。只是他颜色好,就算是怒,也像是薄嗔“何必说这些无稽的话,你不是说,那笛子是别人给下的套吗” “当然是套啦,宋王没看出来么,笛子是掉出来的,不是拿出来的呀,宋王几时见过这样的抛砖引玉又没法否认,太后问是不是擅长吹笛,她要是一口应承,出了这个风头啊,那边那些女人,非把她生吞了不可你当这姑娘在洛阳根基有多深”少年道,“谁不想在太后面前露脸谁要敢独占了这个风头,那是真真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阮闻言,不得不承认这个爱胡闹的少年说的有几分道理,却问“那要是她不擅吹笛呢” “那更是个笑话啦,不擅吹笛,还吹笛为太后祝寿,她这是找死呢,还是找死呢。”少年斜斜抛了个眼风给萧阮,“说到这儿,我的宋王殿下,你倒是猜一猜,她到底擅呢还是不擅” 萧阮低头喝一口酒,不与这少年胡闹。 少年继续往下说“三娘子这一招呢,和咱们做强盗是一样一样的,见者有份,利益均沾,就招不了恨了。要真有绝活出众的,回头还得谢她” “十六郎什么时候又做过强盗了”穆钊嗤笑。 少年脸皮却厚“谁知道呢,天道无常啊。” “还是蠢。”萧阮忽道。 元十六郎扬一扬眉“这话怎么说” 萧阮尚未开口,屏风那头,已经有人质疑“小娘子们固然技艺出众,但是未曾排演过,如何听得” 这种问题,嘉语自然是盘算过的,当时应道“山林中百鸟和鸣,难道是排演过的” “可是” 嘉语道“只要稍作调度,分了个先后,自然就有百鸟朝凤的气象了。” 太后也抚掌道“贵在自然。” 又问“谁来调度” 嘉语认识的贵妇人,其实极为有限,听太后这一问,当时笑道“臣女这儿已经出了演奏者,这个调度人,自然须得是由太后出了。” 太后也知她才来的洛阳,想必不认得什么人,要压住这一干贵女,也不是平常人能办到。当时莞尔,低声吩咐几句,就有女官过来,领一众贵族少女进到偏殿。 元十六郎对萧阮又扬了扬眉。 萧阮面上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这个三娘子,还真有让人意外的本事呢。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一个人若是全心全意喜欢另外一个人,难免会做一些蠢事,譬如苏卿染与他北来,譬如元嘉语为他家破人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少年天子 起初是青笛,那就仿佛是在乳白色的浓雾中,隔着溪水,若隐若现的山林,破空而来一支响箭,英气勃勃,生气勃勃。 这开头倒是不俗,几乎所有人心里都这样想,期待接下来熟悉的曲调。 但是并没有,笛声过后,忽然就静了,静得就仿佛开天辟地之初,所有生灵都还在沉睡,最先醒过来的也许是花,在半透明的空气里,慵懒舒展第一片花瓣。 弦动。 极轻,极慢。就仿佛露珠缀在花瓣尖上,欲坠不坠,是箜篌。每个人心里都转过这个念头,只是说不出来,唯恐有个声响,惊动了那树梢上的鸟儿,树下的花,花畔的草,草边潺潺流水。 渐渐流畅起来,流水一般流畅,浅绿色的春光上了梢头,照见云雀嫩黄色的羽,鲜红的喙,乌溜溜宝石一样的眼珠。 开始唱了。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触到空气的震动,但是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分辨出,箜篌是几时转成古琴。那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个事,雾淡了,花开了,鸟儿歌唱了,唱的春光,天蓝,水绿,飞翔的欢欣。 鼓点响起的时候,有只布谷鸟,咕咕叫了两声。 旋律的急转直下那也许是鹰来了,盘旋九天之上的雄鹰,带着罡风直扑下来,一往无前,不管阻拦在前方的是什么,十面埋伏还是四面楚歌。 女子竟然能够演奏出这样雄壮的风情有喜出望外,也有忧形于色毕竟是太后的寿宴啊,最该喜庆的不是吗 而埙又响了起来,呜呜的,鸽子轻盈,风里飘落一支细羽,洁白。 人心都揪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看到血,鲜红的,滚烫的,从那些歌唱的精灵身体里喷出来,洒在绿的草地上。 却听到一声清唱。谁也听不出那唱的是什么词,什么曲,什么调,只觉得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忽然都舒展开来,就像伏暑天气里,喝了一大碗加冰的奶酪,或者最黑最冷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缕阳光。 也许要这样的声音,才能让百鸟臣服吧。 雄鹰昂首叫了一声;然后是金雕,清亮,高昂,声遏行云;不知天高地厚的云雀不知道又打哪里蹦了出来,婉转和鸣;莺哥儿和鹦鹉叽叽喳喳说着“眉寿无疆、眉寿无疆”,喜鹊跃上枝头,燕子呢喃 殿中有人短促地惊叫一声。 声音虽然不高,还是引得左右目光转了过去,庭中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只白鹤,时婷婷而立,时振翅而舞,时分时合,一动一静,竟与那曲合奏相和。 曲愈繁,舞愈急。 每个人耳中、眼中,都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却每个声音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猛听得一声罄响,恰如无声之处惊雷,所有声音,齐齐止住,一众贵女拜寿的声音遥遥传来“太后眉寿无疆” 身着天子礼服的少年,在阶前高高举杯过额,贺道“母后眉寿无疆” 殿中亲贵、妇人也都齐齐跪下,贺道“太后眉寿无疆” 所有人都跪下了,只有天子站着,太后坐着,庭中两只白鹤,还傻愣愣呆在那里,浑然不知君临天下之威。 太后喜得眉开眼笑,连连道“好、好” 众人又拜天子。 天子叫了平身,太后吩咐宫人好生安置那两只呆头白鹤,莫要吓着了,白鹤祝寿,可是难得的好兆头。又叫人引一众贵女到面前赐座。先赞了嘉语,嘉语早备下说辞“太后还谢我呢,我可真担不起明明是我沾了太后的光,不然哪里来福气听这一曲。” 太后笑着要拧她的嘴“油嘴滑舌,和你母亲一个样” 始平王妃忙道“阿姐又冤我” 太后又细问是哪个弹琴,哪个鼓瑟,哪个敲的鼓,都一一叫到眼前来,问姓氏家世,一面频频往皇帝看。 众贵女心知肚明,这是要为天子选妃。像嘉语这样的宗室女,自知不是主角,都不声不响退坐一旁。 天子这年十四岁。 元家人都生得好相貌,站在太后身边,如青松挺拔,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嘉语偷偷打量他。她从前就没见过皇帝几次,当时无论如何也都想不到,这个稍显柔弱的少年,会在六年之后手刃她的父亲。 嘉语想得失神,天子注意到有人在看他。顺着目光去,是个翠袖云衫的小娘子,一双浓眉无须画,底下两只杏眼,瞪人的时候,想必圆溜溜的像只猫儿,再往下,唇生得极薄。都说薄唇每是负心人。 皇帝拿不准她的身份,看她右手边,大红璎珞纱衣,肤光如雪,宜喜宜嗔一张芙蓉面,却是堂妹嘉言。那这位大约就是姨父养在平城的长女了。当下冲她笑了一笑,正听见母亲问“那声凤凰叫,到底怎么做出来的” “是编钟。”有人屈膝作答。 粉白色烟罗纱裙的少女,裙面上零落绘几片绿萼梅花瓣,淡雅别致,樱桃红宽带束腰,不盈一握。难得落落大方,让人一见之下,心生欢喜。皇帝记得之前母亲问过,是国子监祭酒谢礼的女儿。编钟是礼器,祭酒家的女儿通礼器,也算是理所当然。何况谢家大族,人才济济,出众也是应当。 要是选她做皇后,倒没什么可挑的,皇帝暗忖横竖,小玉儿也做不成皇后,怕就怕 又听太后问“那雄鹰呢” “雄鹰是笙。”声音响亮,活泼。 皇帝看过去。那姑娘穿了妃色曲裾,通身没见绣花,就只有裾角颇为敷衍地几道云纹,这姑娘,是在家里不受待见吧,皇帝想。他这样看这姑娘的时候,有人也在看他,只是皇帝却没有留意了。 太后笑吟吟问“你是陆家的姑娘吧。” “太后明见万里。”陆靖华从前没进过宫,竟被太后一口叫出身份,不由又惊又喜,满脸敬服。 皇帝都快忍不住笑了。 边上传来一个含酸带醋的声音“陆家女儿女红差劲,也算得上是咱们洛阳城里一景了。” 言下之意,太后能知道陆靖华是陆家的女儿,无非她的衣服手工实在太差劲了虽然这也是事实,但是说破了,未免叫人难堪。 一时间目光纷纷看过来,说话的不是别个,正是镇国公的孙女、长安县主的女儿,皇帝嫡嫡亲的表妹姚佳怡。又纷纷都泄了气,心下了然除了她,别个也没这胆子在太后面前放肆。 陆靖华整张脸都涨红了。 陆家将门。还在太祖时候就为元家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军功仅次于穆家。迁都洛阳之后,战事渐少,穆家往清贵发展,数代尚主,牢牢站定在决策中心。而陆家专心守边,渐渐就被边缘化。 偏陆家子女极多,教养却不如其他高门精细,男儿也就罢了,自有沙场扬名,女儿家就难免落下话柄。 姚佳怡这样说话,太后心中也有腹诽。但是姚佳怡是她属意的皇后人选,总不好当众呵斥,教她没脸。话说回来,她也是为了皇帝,太后这样安慰自己如果不是一心扑在皇帝身上,也不至于皇帝多看谁几眼就动了嗔。 太后不说话,当时就冷了场,那些素会做好人的贵女们,没一个站出来为陆靖华说话。 莫非是陆家姑娘口无遮拦,平素得罪人多嘉语默默想,又想道不对,就算是谢家姑娘,落到这个境地,肯出声的怕也不多,到底是太后跟前,哪个好去驳姚佳怡的面子,那不是和太后过不去吗 良久,也只有陆靖华孤零零的声音“阿娘说,女儿家以贞静为要,所以、所以”她原是想说,所以衣上不必绣很多花,却被姚佳怡接过话头,嘲笑道“所以能吹出这么雄壮的笙” 这一下,陆靖华的脸更红了,只低着头,怕眼泪被人看见。 “陆娘子的女红,我是见识了,”嘉语忽出声道,“姚表姐的女红,三娘却还从没见过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姐妹争锋 这话不难听,但是也不好听。 贵族千金做个女红,无非是消遣,比的是精致,也不是随便拿出来给人看的。但是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话从嘉语嘴里出来,怎么听都是讽刺陆家姑娘的女红虽然不行,还见得了人,你姚家姑娘的女红,怕是见不了人 偏偏那还是真的。 姚佳怡狠狠瞪了嘉语一眼。她也知道,在场没人敢和她吵,但是嘉语要出头,她胜算不大没有错,她是太后的侄女儿,可是嘉语在名义上,那也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女。为了始平王妃,太后也少不得要一碗水端平,面子上,没准还得往嘉语那头稍稍倾一倾。就不说嘉语那个宗室身份了。 她又不可能和皇帝有什么瓜葛,吵赢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姚佳怡不傻。 嘉语就更不在意了,她和姚佳怡前世今生就没对盘过。姚佳怡此时骄纵,无非以为皇后的位置定然是她的这样想原本也没有错,如果她不是拦了贺兰袖的路的话。嘉语的目光稍稍往贺兰那头一飘,又赶紧收回来。 始平王妃也觉得继女和侄女之间不好取舍,索性装聋作哑。 陆靖华想不到那个传说中痴缠宋王的始平王府三娘子会帮她,迷惑和惊诧倒压过了欢喜。 嘉语笑嘻嘻又说道“陆娘子的笙,想是陆将军教的吧,所以才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可多亏有陆娘子,太后寿辰,百鸟来拜,有云雀婉转,有鹦鹉吉祥,也不能少了雄鹰展翅啊。” 皇帝接口就道“三娘说得对,鹰声隼鸣,方能显扬我大燕国威,为太后寿的气势,要是弱了些,可真撑不起这份心意说起来三娘的笛子,莫非是始平王叔教的” 姚佳怡气得面色发白。 太后见这般情形,却是不好打断总不能不顾皇帝的面子。佳怡先前这样明着嘲笑陆家姑娘,也确实太过分了。罢了,让她吃个教训吧,左右三娘也是自家孩子。以后相处,日子还长。 嘉语微微屈膝,答皇帝的话“是,陛下。” 皇帝又笑着臊嘉言“朕倒想不到,始平王还吹得一手好笛子阿言怎的不会” 嘉言眼睁睁瞧着姐姐又和表姐对上了,自个儿插不进嘴也就罢了,皇帝还偏帮她阿姐早憋了一肚子气,懒洋洋只说道“陛下这可说到我伤心处了,我阿爷偏心,只教了阿姐没教我,回头陛下可要为我出气。” 太后都给她气乐了“回头本宫罚了始平王,阿言你莫进宫来哭” 嘉语留意到这时候皇帝的表情,眼神里果然暗了暗他还没到亲政的年岁,赏罚都轮不到他。 又听皇帝问“姚表妹演奏的是什么声” 这才叫真戳人伤疤调度的女官是太后亲信,要姚佳怡技艺出色,自然会被放在最好的位置,事后太后第一个要问的也是她了。 姚佳怡迎着表哥关切的目光,满面通红。 忽然有个软软的声音插话道“姚娘子演奏的,自然是百鸟朝凤既是百鸟,少了哪一个,都是缺憾,陛下以为呢” 皇帝的目光转过去“你是” “臣女贺兰氏。” 终于等到贺兰袖开口,嘉语觉得自己长长松了一口气,就仿佛那只传说中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本来她该在笛子掉出来的时候就大出风头的;本来她该在她拙劣的吹笛中,以伴奏的身份再出一次风头;本来她该在太后格外的垂询中,被所有人瞩目都没有。但是嘉语毫不怀疑,她还能抓到别的机会。 皇帝道“贺兰娘子说得对,萤草之辉,虽然比不得明月珠华,也同样不可或缺。” 这算褒呢,还贬嘉语在心里吐槽皇帝嘴损还说得对呢,这话里都把姚佳怡比作萤草了,叫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完全是在给贺兰拉仇恨吧。 这会儿贺兰袖可就难办了。本来嘛,作为嘉语的表姐,姚佳怡就很难相信贺兰会帮她,嘉语笑眯眯地想,虽然从来在别人眼里,都是她连累的贺兰,但是她自己心里知道,这块垫脚石,她做得够冤的。 这一次,却是真连累到了,这种感觉,竟然不坏。 就如嘉语所料,姚佳怡原本就认定贺兰不坏好心,再加了皇帝这句明褒实贬的话,当时就要针对贺兰袖“什么时候轮得到贺兰氏登堂入室了。”还打算顺便问候贺兰袖的父亲所任何职。 贺兰也没想到这一下弄巧成拙。但是她比姚佳怡见机要快得多,一个见势不妙,抢先岔开话题“陛下说到明月,今儿咱们这里,还真有位明月小娘子。” 一面说,一面拉了元明月出来。 一众贵女到这时候才看到明月,心里或多或少都吃惊。皇帝更是如此,他生于深宫,哪里见过这样面黄肌瘦的孩子。 便是太后,也多年没有见过了。始平王妃当时带了四个女孩儿进来,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关注点都在嘉语姐妹身上。最多连带注意到贺兰。后面跟了这么个小尾巴,以为是谁的丫头,万万没想到,竟也是位贵族女子。莫非是哪家庶女太后寻思着,怜意大起,拉住元明月的手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先父故京兆王,讳愉。”口齿清晰,言简意赅。 竟然是宗室女 一时众皆大惊。 元愉是叛乱被诛,所以一众贵女中,知道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连皇帝也一头雾水京兆王从来都是近支领爵,怎么他竟从未听过这位堂妹 他是不知道,叛乱也就罢了,元愉叛乱的由头,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就怪不得皇家讳莫如深了。 太后却是知道的。当时微叹了口气,问道“你家中,还有别的人吗” “还有个哥哥。” “你哥哥是” “家兄行九。” 太后沉吟片刻“九郎他如今担任何职,可有爵位” 元明月垂头道“家兄眼下没有爵位,也没有担任官职。” “那你们兄妹”皇帝冲口说了半句话,把“靠什么过活”几个字咽了回去。 他虽然没见识过人间疾苦,但是看到元明月这个模样,也知道这对兄妹日子不好过,问多了,怕伤她颜面。 太后知道得更多些,这对兄妹既然能进宫来给她贺寿,自然是入了宗籍,有禄米可领,只是瞧着这孩子的样儿,恐怕是那些狗眼瞧人低的克扣了。不然以元祎炬的身份,就算当初京兆王死得不光彩,低级爵位还是能捞到一个的,到如今无官无爵,多半是没人肯庇护,心里稍作盘算,就要说话,皇帝忽道“让他做直阁将军吧。” 直阁将军是从三品下,官位不低了,最最要紧的是,直阁将军的职务是看守殿阁,非亲贵、心腹不能担任。 太后原本只想赏个五品下的轻车将军,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她虽然心里微觉不妥,总不好让皇帝把话收回去,只点头命女官记下。 明月忙跪下叩谢皇恩。 太后又与一众贵女随意说了些家常话。一帮人说笑几回,太后又一视同仁打赏,然后就放了人下去领宴。 到这时候,几乎所有贵女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离了太后与皇帝的视线,兴奋者有之,失落者有之,得意者有之,当然愤怒的人也有,比如姚佳怡。 大伙儿一番辛苦,最后得利最多的,却是明月这么个小丫头。幸而她是宗室女,年纪小,又处境堪怜,拉到的仇恨还不算多。 倒是嘉语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当然这个所有人,须得去掉贺兰袖从吹响笛子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知道,她定然是死而复生,再没有丝毫侥幸。 陆靖华与嘉语擦身而过,低低道一声“多谢” 嘉语微微一笑,没有回应。 嘉言冷笑一声“小人得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贵女留宫 宴毕,天色将晚,贵妇们三三两两告退。 始平王妃一直陪坐,到天色将晚不得不走了,才依依同姐姐辞行,太后拉她说了一会儿话,王妃忽然干呕起来。太后是经过事的,一瞧就明白,低声问“盼娘,你可是有了” 王妃红着脸点点头。 太后道“景昊不在家,阿言还小,三娘又初来乍到,如今那府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不如索性在宫里住上一阵子,也有人看顾。” 太后说这话,始平王妃倒没什么不愿意,只是她回头看了一眼明月“那也得先把二十五娘送还给她哥哥,我带进来的,恐怕还得我送回去。” 太后却道“哪里犯得上这样折腾,要我说,明月也在宫里住下吧,瞧那小模样,说出去人家都不信是金枝玉叶想来她哥哥也是年纪小,不会照顾人。”说着朝明月招手,明月赶忙走近,太后问“本宫想留你在宫里住些日子,你可愿意” 明月哪里能不愿意,自然是叩谢天恩,又说道“太后抬爱,二十五娘求之不得,只不过还请太后知会哥哥一声,免得哥哥着急。” 除了始平王妃一行五人,太后还留了谢云然、陆靖华,穆蔚秋,于璎雪,郑笑薇和李家两位姑娘,当然也少不了姚佳怡。 嘉语得知要在宫里住上一段,虽然意外,倒也安之若素。不过料想,贺兰应该很高兴宫里距离皇帝可比王府近得多。 从前这个时候,贺兰也被留在了宫里,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让太后也许是皇帝对她印象深刻,不然以她的出身,怎么可能被立为皇后 不过,无论她从前做过什么,这一世,她最好是不要再奢想了皇后的宝座了 她知道贺兰想攀龙附凤,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拦她,但是皇后对于朝局影响实在太大。嘉语虽然吃不准她在皇帝身边起过怎样的作用,但是她不敢赌。 她不敢赌她的良心。 以始平王府这么多年对她的抚育之恩,以她与她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也不过是被当成登天梯,垫脚石,日后,皇帝与始平王之间她会怎么选,那简直没有疑问。 一连好些天的宴饮,游园,投壶,也有插花,双陆,斗草,握槊。 贵女们诗歌酬唱,争奇斗艳。太后喜欢这些热闹,可惜嘉语不擅长,不过不擅长明显更招人喜欢,横竖都是陪坐。 让嘉语惊诧的是贺兰袖的格外沉静。既没有找机会让她出丑,也没有刻意为她解围。倒像是平常人家相亲相爱的两姐妹,处处照拂而不过分,比如恰到好处的一杯水,适时记起的口味偏好。这样的温柔细致,嘉语几乎要怀疑,自己前生,如梦如幻了。 过了些天,阳平、永泰两位公主就回去读书了,明月年纪小,被安排与两位公主一起进学。嘉语姐妹就没这运气,虽然这些贵女不难相处,谢云然大气,陆靖华天真,穆蔚秋清冷,郑笑薇娇媚,李家两个姑娘也都知书达理,温柔可亲,但是嘉言还是不耐烦。 都是天之骄女,谁乐意做陪衬呢。 何况姚佳怡和嘉语隔三差五总有些口角官司要打,嘉言也难做。 比嘉言更不耐烦的是皇帝。 他时不时会被太后拉出来站台。虽然贵女们含蓄,但是狼看羊的眼神,再含蓄也有限。更何况还有个缠人的姚佳怡。嘉语瞧他浑身不自在,想当初萧阮看见自己,大约也是这样的心情没准她还更惹人厌。皇帝和姚佳怡,多少有从小的情分。 成不了姻缘,也还是兄妹。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想到萧阮,她总想叹气。 对皇帝,嘉语心情也十分复杂。 诚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是这会儿事情还远没有发生,她总不能因为没发生的事,去怨恨父亲效忠过的人。何况怨恨也无济于事,她能怎么样她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就是她能怎么样,她也不能不慎重。 之前她不知道,但是之后皇帝死后,燕国天下的四分五裂,她是知道的。正因为燕国衰弱,吴国才有底气上门来讨要皇后。 况且,如果当初父兄确实有篡位之意,皇帝不奋起一击,难道引颈就戮 总会有办法的,嘉语对自己说。 皇帝倒是很喜欢找她说话,大约是看准了她和姚佳怡不对付。她又不像嘉言,铁板钉钉太后的人。但是两个陌生人,便纵是亲戚,能有多少话说,无非就是问“平城是什么样子,朕还没去过呢。” “平城不及洛阳繁华。”嘉语这样回答。 皇帝就说“其实洛阳城,朕也没有正儿八经好好看过。” “三娘也没有。” 两个人面面相觑。嘉语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那是夏天的午后。刚下过雨,草木都还湿漉漉的,挂着雨露,时有风,就还有花的香气,一阵一阵吹送过来。他们在亭子里下棋,远远能看到贵女们扑蝶的身影。 花红柳绿,娉婷袅娜,如画。 嘉语说“我家在平城,不像在洛阳王府,那边就是个三进的宅子,人也简单,就姨娘带着我和表姐。” “你表姐”皇帝掀了掀眉,“贺兰娘子” “正是。” “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有这么明显嘉语愕然。她重生之后,确实不如从前亲近贺兰袖,但是至于明显到连皇帝这样没见过几次的人都能觉察出来 “三娘在害怕” 嘉语愣了愣,方才说道“陛下说什么,三娘不明白。” 皇帝的笑容有些狡黠“朕也不喜欢。” “什么” “贺兰娘子”皇帝停一停,像是在斟酌措辞,“太聪明了些。” 嘉语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小皇帝是不喜欢聪明人吗也对,蠢人比聪明人好摆布,不过听他这言外之意是她不够聪明 “你不傻,”皇帝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不过你们的聪明,没用在同一个地方。” “什么叫没用在同一个地方”嘉语结结巴巴问出这句话,心里惊恐和羞愧她活了两世,难道还不如一个孩子 这时候的皇帝在她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 皇帝微微一笑。他很乐意亲近始平王的这个长女,因为她对他没有企图,也因为她背后,站着始平王。 她像是个平城里坊中走出来的姑娘,比贺兰更像。贺兰在某些时候总让他错觉,她和他的母亲一样,不,甚至比他的母亲更像个常年身居高位的人。而三娘不。三娘像个彻彻底底,平常人家养大的孩子。 生于深宫、长于深宫的少年天子,没有见过真正的布衣荆钗,嘉语,就是他所能想到民间女子的极限了。 与她相比,贺兰太擅长人心的揣摩与利用了,就和他一样。 一个人未必会喜欢另外一个自己。 他看得出,太后对嘉语影响力有限。他有把握和她说话不会传到太后耳朵里去,对嘉言,他是没有这个把握的。 太后是他的母亲没有错,但是他才是天子。 皇帝说“三娘不必觉得惊讶,这都我很小的时候,父皇教过的东西,父皇很早就过世了,我能记得的,也不过是这些。” 嘉语迷惑地睁大眼睛。 像猫儿一样的眼睛。 “父皇说,天下聪明人很多,做皇帝的,不必是最聪明的那个,但是皇帝必须是那个会用聪明人的人。而要用一个人,起码须得知道他想要什么,一旦你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你就会知道,他用心在哪里。” 贺兰袖想要做人上人。从前她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而皇帝莫非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嘉语吃惊地想,如果他是一开始就知道,那为什么还娶她 莫非他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妻子,而是一个合格的皇后或者是一个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女人贺兰当然是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她可以作为一个枢纽,在皇帝与她父亲之间。 皇帝看着她的表情,一时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索性沉默,下了一角棋。嘉语跟了一角。啪嗒,棋子落定,方才从惊愕中挣脱出来,却是轻声问“那么陛下,会不会有朝一日,立我表姐为皇后呢” 她需要这个承诺她不想贺兰母仪天下。 只要贺兰不爬到那个位置,她就还有压制她的可能。一旦她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她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从前贺兰没有放过她,这一次相信也不会,嘉语苦涩地想。 皇帝微微怔住,目光在棋局上流连一回,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如果你答应帮朕劝说母后立谢娘子,从今儿起,朕就许你上文津阁。” 嘉语“啊”了一声,几乎撞翻棋局“你你怎么知道我想进文津阁” 连尊称都忘了。 皇帝笑得十分可恶“因为姚表妹讨厌文津阁。” 嘉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棋逢对手 原来皇帝属意的皇后是谢云然。这倒不奇怪,陈郡谢氏的门第,若非元家富有中原,恐怕还高攀不上。自高祖起,皇家就一直致力于与高门联姻,嫁公主,娶嫔妃,崔,卢,郑,李,谢,都是首选。 抛开这些不说,谢云然本身的气度,也足以统摄六宫。 好处还不止于此。嘉语默默盘算。谢家不同于姚家,姚家没有人,即便如今有太后撑腰,一家子攀上权势的顶峰,但还是没有人人才这个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培养出来的。 谢家有。 有谢家的支持,皇帝就有了对抗太后的底牌。 皇帝迟早是要亲政。 娶姚佳怡,皇帝没有任何好处。 姚佳怡是太后的人,相比皇帝,姚佳怡更亲近太后,姚佳怡也知道,没有太后,她坐不稳皇后这个位置。 如今太后的心性,不像是能够把持朝政到死的,把持朝政到死,那需要冷血和铁腕,如汉时吕后。姚太后贪图享乐又感情用事,如果皇帝手无寸铁,她也许还会生出奢望,但是如果皇帝有了底牌,太后多半会因为心存忌惮,而不得不让步只要双方都肯退一步,就不至于反目。 如果皇帝能够依靠谢家顺利亲政,那么亲政之后,谢家权势必然大涨。虽然始平王日后被誉为燕朝第一战将,但是在朝中,必然会为谢家所压制。有谢家在前头顶着,即便功高,皇帝也不至于寝食难安。 有这一文一武,也许他能当个好皇帝。 可是要太后认可谢云然,却不容易姚佳怡是太后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一个名门贵女,一个亲闺女一样的侄女,太后会选哪一个做自己的儿媳,那简直没有悬念。 再说了,立谢云然为后,太后能有什么好处难道谢家会看得起姚家谢云然会看得起她这个婆母笑话 自世宗驾崩到如今,太后在这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八年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她习惯这个位置,留恋这个位置,不容任何人染指,哪怕是亲生儿子不然她为什么最终与皇帝反目 那么当初 嘉语扣一颗棋子在掌心,硌得生疼当初是不是因为太后不肯放权,而皇帝急于亲政,手里没有别的势力,才想到她父亲 嘉语死死扣住棋子,竟是目中酸涩 如果是这样如果有谢家,皇帝在朝中得到足够的支持,是不是可以不必把目光投向连年征战在外的父亲 如果父亲不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如果父亲没有机会看到皇权的空虚,又怎么会 人的野心是一步一步长出来的,周乐这样说。当他还在边镇城门服役的时候,是绝对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权倾天下。 她见过烽火经过的地方,她见过断壁颓垣,妻离子散,她见过家破人亡,鲜血与焦土,她没有野心,她不需要父兄站到权力的巅峰,为她谋图利益,她希望父亲安享富贵,荣华到老。 皇帝瞧着嘉语面上阴晴不定,也不催促,把玩着棋子,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那边的贵女。 总是要娶一个的,他对自己说,既然总是要娶一个,自然要选个称心如意。他会待她好,让她在皇后的位置上,享尽世间尊荣这时候少年还不知道,人心如壑,是永远都填不满的。 有宠爱的,会索要尊荣;得到尊荣的,会希冀温情。 等候许久,方才听到嘉语的声音“这件事不容易。” “哦” “太后不会听我的话。” 皇帝笑了“三娘妄自菲薄,母后如今很喜欢你。” 嘉语也笑“贵人有时候,难免不喜欢个猫儿狗儿的。” 皇帝听嘉语这样贬低自己,越发兴致盎然“那你再想想” 嘉语支着下巴,果然摆出细想的姿态。皇帝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问“如果没有姚表妹,依三娘看,你表姐与谢娘子,哪个胜算大” 自然是表姐嘉语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她呆了一下在之前,她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不管日后如何,如今贺兰袖毕竟还是始平王府的人,在太后看来,贺兰就是自己人相比谢家,胜算何止多出五成。 嘉语猛地抬头“陛下威胁我” 皇帝却摇头“朕怎么会拿这位威胁你朕的皇后是哪个,碍三娘什么事没准三娘还会觉得,贺兰娘子做皇后,于始平王府,还更有利一些,所以三娘你说朕拿这个威胁三娘,朕是不认的。” 嘉语沉默。 那是实话,如果她不是知道了后面的结局,蹚这趟浑水实在犯不上。 “三娘没发觉么,朕是在求你。朕无非是看出三娘不喜欢贺兰娘子,”皇帝自嘲地笑了笑,“朕不想要姚表妹,如果不能立谢娘子,那么哪怕是贺兰娘子,也好过姚表妹三娘再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除去姚表妹,就属贺兰娘子胜算最大了。” 是,因为她出身最低,最好拿捏嘉语从前没想到这一点。 嘉语叹了口气“陛下要我做什么” 皇帝低眉看棋。 嘉语稳住心神。其实皇帝要做的事,一点都不难猜。有姚佳怡在,她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太后不会做别的打算,所以皇帝首先就要搬走姚佳怡这块石头,然后,给皇帝一个“必须娶谢云然”的理由。 但是这两件事,不能经由她的嘴说出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皇帝终于开口“须得分两步走。” “哦” “第一步,是让表妹另适他人。”皇帝对这件事,自然是思虑已久,他既然说到“另适他人”,这个“他人”,想必是已经存在的。 “第二步,”既然皇帝表现出诚意,嘉语也不吝投桃报李,“自然是让谢娘子非陛下不嫁。” 皇帝微微一笑。 嘉语想一想,到底放心不下“陛下为姚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她会满意的人。” 这种鬼话嘉语是不信的。 姚佳怡对皇帝有心不是一天两天,能让她满意的,除了皇帝,还有哪个,不过听这口气,大约是人才不差这个念头升起,嘉语不由有些着恼姚佳怡从来没有对她友善过,她为什么要关心她的死活 那也许是她罪不至死她想她过得不好,可是没有到想她死的地步。 嘉语觉察到自己软弱,多少有些沮丧,默然良久,才又问“怎样才能让姚表姐另适他人” 皇帝轻咳一声,微笑道“再过几日,明瑟湖中荷花就要开了,母后要办凌波宴。三娘见过月下荷花吗” 嘉语摇头。 话到这里,一众贵女扑蝶归来。 陆靖华快人快嘴问“胜负如何” 姚佳怡被抢了话,瞪陆靖华一眼“一局棋,倒下了一下午哪里来这么多话” 嘉语一推棋盘“陛下棋艺高明,我输了。” “三娘谦虚了,”皇帝慢条斯理说道,“明明是和棋,哪里来的输赢。”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是和局。 姚佳怡叫道“皇帝哥哥何必让着她” 嘉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天生祸水 用过晚饭,嘉言去看母亲这时候始平王妃已经显怀,只没对外说。贵女们三三两两在玩双陆。贺兰袖也在其中,嘉语出门,贺兰还问一声“三娘哪里去” 嘉语大大方方地说“陛下允我上文津阁。” 都知道皇帝待她亲厚,所以余人也只“哦”了一声,唯姚佳怡气恨。 谢云然目中艳羡“听说文津阁有很多孤本” 嘉语笑着说“谢娘子不必羡慕,我在宫里,不过就这几日,倒是日后这宫里没准谢娘子要什么孤本善本,应有尽有。”这话暗示谢云然六宫有份,嘉语一面说,一面促狭朝姚佳怡看。 谢云然知道她们表姐妹长期不和,不过拿她做个筏子,倒也不恼,一笑就过去了。 姚佳怡却是冷笑一声,打定主意日后做了皇后,决然不许嘉语这个贱人进宫半步贺寿都不许,叫她没脸不过,要是她不进宫,她又怎么让她瞧见她的威风呢这倒又让她左右为难了。 嘉语从前没有来过文津阁,这时候抬眼看去,但见巍峨。自提了灯,一步一步走上去。 她要找皇宫地图。嘉语偶然听人说起,燕国的皇宫,原是在前朝基础上修葺而成,据说底下有密道但是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前朝的图册,在文津阁都有备份。 她不确定命运的最终结果,如果这一次,也还是有那一日,多一点准备,总是好的。 到处都是书,浩如瀚海银沙。连脚步都染了墨韵余香。每一卷书,每一个字,经历过什么,书写他们的人,是怀了怎样的希望,想在这个世间,留下曾经活过的痕迹这样想,便又仿佛穿行在岁月中。 哒哒哒。 忽然听到脚步声,就在身后,不紧不慢,嘉语猛地回头没有人。也许是自己嘉语也不想自己吓自己,停步,那声音果然住了。 再走,又响起来哒哒哒。 转一个弯,猛回头没有人 嘉语终于慌了这时候她倒又干脆利落得忘记了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只觉惊恐加快了脚步。猛地再转过一个弯,眼前乍亮,有人在灯影中回过头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黑色细麻裳,玉带束腰,羽冠束发。 那就像是被使了定身术一样,嘉语一动不能动。 要仔细论这少年的五官,也许在洛阳城里能找到与他不相上下的嘉语是见过美人的,元家本身就出美人,她父亲元景昊就是个美男子,嘉言长得好,昭熙也是。而眼前这个人,单看时,你也许并不觉得他有多美,只是无论站到哪个美人身边,都没有人能够夺去他的风华。 其实这一类人,也许就都该叫祸水,不分男女。 你猜对了,是萧阮。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眼前更荒谬、更可笑的相遇了。 你要问嘉语有没有想过,重生之后,他们还会重逢想过的。就算嘉语不肯承认,潜意识也想过。最好是不要再相遇,因为她不知道相遇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呢万一呢是该掉头就走吧。 你倒是掉头啊你倒是走啊为什么迈不开步呢 嘉语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还有喉咙里咕咚吞下的一口口水身体真诚实,嘉语悻悻地想,好像她在他面前,就没有过不丢脸的时候。 “你来这里做什么”萧阮扫一眼嘉语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这时节原本就容易出汗,何况嘉语这一路又惊又怕。 有了声音,就会有光,有影,所有的巫咒都被解除,嘉语发现自己能动了,能出声了,她倒想说有人追她,可惜这种话,他不会信的这种把戏她在他面前玩太多次了。 嘉语用了全部的力量来镇压腔子里那颗砰砰砰乱跳的心,以及舌尖上总是想要窜出来的那句“为什么”,谢天谢地,她死过一回了,她被他逼死过一回了她说“我来文津阁找书。” 这种话,萧阮也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接下来,嘉语就转了身不管跟着她的是个什么鬼,不管是个什么鬼哪怕下一刻出现在面前的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让他吃了好了,再死一次好了,即便是再死一次,也好过让她面对萧阮。 她这样想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悲哀,几乎淹没了她。 “找什么书”萧阮在身后问。 嘉语没有回答他。她拖着过于沉重的身体,如在泥淖中,一步一步,走出了文津阁。 书柜后头,闪出另外一张面孔,眉目俊俏得单薄。 萧阮微抬了抬眼皮“你吓她做什么” 元十六郎笑嘻嘻道“你想过没有,其实娶她,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萧阮淡淡地说“我有未婚妻。” “你们不可能。”元十六郎收了笑,“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两好,如宋王你,就不要做这种梦了。”他笑的时候没心没肺,怎么戏谑都不讨人厌,一旦收起笑,眉目之间,却生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如刀光绮丽。 萧阮沉默了一会儿,忽笑道“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长公主看上的是六娘子。” 元十六郎道“可惜始平王妃不会允六娘子下嫁。” 小娘子可能爱慕他的颜色,到始平王妃这个年岁,却不容易再为色相所惑。萧阮在大多数丈母娘眼中,都算不得乘龙快婿,凭他在南朝怎样金尊玉贵,在燕朝能有什么根基彭城长公主与他萧家的情分也就在一线之间,如今长公主活着还好,他日长公主过身,还不是要依附岳家 他是南朝皇族,无论如何落魄,北朝都不可能全心信任他,没有信任,空有官爵,能有什么好 正如元十六郎笑言,元家女儿不愁嫁。 彭城长公主的心高气傲,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萧阮这次沉默得更久一些,文津阁里的沉默,黑暗里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墨香,而咫尺之地,光影黯淡。 这是个不难预想到的结果,但是当初护送母亲北来,图的不过是个骨肉团圆,但是人心不足,得陇而望蜀,他吃了那么些苦头,母亲又有咽不下去的气,连阿染苏卿染倒是不提,只有次失言,说起家乡莼菜。 萧阮记得当时,像是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你看,你背负的那些东西,是永远都不可能卸下来。北人不可能信任他,叔父不可能容他回去,天下之大,原本就没有他立足之地。 但人总想活着,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所以就算有什么图谋,也并非不能原谅。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元三娘方才,走也不能,不走也不能,最后并手并脚转的身,那样滑稽可笑,她自己一定没有看过。而那样惨白的脸色,却是他没有见过。 什么眼波流转,什么笑靥如花,这姑娘是下辈子也学不会了。但是他竟然有些隐隐地羡慕,羡慕她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地喜欢,理直气壮地来缠他,理直气壮制造偶遇。她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父亲,和足够强大的背景,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不过他是能明白的。 燕国内乱,不会让他等太久了。 “清河王人到哪里了”萧阮忽然问。 离了萧阮的“势力”范围,嘉语几乎要跑起来来时不觉得,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住的玉琼苑,离文津阁竟然有这么远,远到总也到不了似的。走得太急,一个没留神就撞到了人。嘉语没头没脑说一句“对不住。” 抬头看清楚,竟然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玉面朱颜,宽袍缓带,俨然神仙中人。 嘉语一愣“你、你是谁”这绝对是惊吓过度的后遗症这皇宫里的人,哪里轮得到她来问“你是谁” 中年男子竟也有些慌乱,迟疑片刻才道“本王本王清河王,受直阁将军所托来这里探望二十五娘姑娘你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皎皎王侯 要是嘉言,定然已经喊起“叔父”,嘉语才见过萧阮,脑子实在不灵光,愣了好半晌,方才呆头呆脑说道“二十五娘不住这儿,二十五娘住清秋阁我带王爷去吧。” 清河王再迟疑了片刻“你是” 嘉语这才想起来自我介绍“家父始平王。” “三娘该呼我清河王叔。”清河王却是记性极好,一听说是始平王的女儿,就叫出了嘉语的排行。 “清河王叔。”嘉语从善如流。 往南走了两刻钟就到清秋阁,明月听说嘉语来了,一路雀跃“三姐姐好久不见” 猛地瞧见清河王,刹住脚步,恭恭敬敬屈膝行礼道“二十五娘见过王叔。” 嘉语不打搅他们叔侄叙话,略坐一坐就回了玉琼苑。贵女们还在戏耍,看到嘉语,姚佳怡就叫起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会是被赶出来的吧说什么皇帝哥哥允你上文津阁,谁知道是不是吹的。” 她提到文津阁,嘉语心里又是翻腾起来,也不与她计较,急步回了房要这时候才忽地想起,皇帝允她进文津阁,并非避开姚佳怡,而是萧阮常去文津阁么 嘉语觉得一口气噎在喉中大约在皇帝眼里,在所有其他人眼里,能见到萧阮,对她,都是一种恩赐吧。 要到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忘掉这件事呢嘉语茫然地想。要到什么时候,见到萧阮,才能够从容,如同见到路人呢如果不能,就还是不要再相见了吧。嘉语拉过被子,蒙上头,她难过得几乎无法原谅自己。 大约人性是这样,最恋慕的是自己,最憎恶的是自己,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但是一次一次纵容的,还是自己,就算能重生一次,也还是人,是人,就须得绝大的毅力,方才能够摆脱人性固有的弱点。 也许做鬼还轻松一点,嘉语忍不住说了一句符合她眼下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该说的话。 自那日撞到清河王,嘉语也觉得明月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宫里未免可怜,又去探望过几次。 近半月的调养,明月好看了许多,眉目也渐渐显山露水。她这时候年岁尚小,日后应该也是个美人。她很亲近嘉语,嘉语也不知道缘故,明明贺兰袖对她看顾得更多一点。 嘉语询问明月起居,功课,明月给她看她的习作,字写得并不太好,但是显而易见进步,嘉语不由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也许是吃过苦,心志比寻常孩子坚毅得多。嘉语很惭愧地想起自个儿晃荡过去的岁月。 明月说“清河王叔那天,其实不是来探望我。” “什么” 明月笑容里有狡黠的光“清河王叔这等大忙人,怎么会有空来看我。” 嘉语微微皱起眉头清河王是摄政王,她其实是听过的,只是年代久远,一时没反应过来。明月说他是大忙人,这话不假。替幼主掌管朝政,怎么不忙如果他肯庇护明月兄妹,他们早不是这个处境了。 嘉语记得当时清河王被她撞到,像是有瞬间的慌乱。只是那时候她自个儿更慌乱,也就没有细究。 论理,摄政王进宫,不算稀奇,但是那个时辰,独自一人嘉语心里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回头往太后居住的德阳殿里看了一眼。如她果真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但是她不是。 姚太后如今,也尚未到而立之年。 清河王当然是个美男子。 从清秋阁出来,嘉语心中诸多疑虑,也不知道该与谁说与谁说都不合适。 连翘机灵,到底身份太低;和贺兰说话又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且贺兰给出一个主意,哪怕十成十看起来是为她,只怕其实九成九是为了自己。嘉言对于宗室,倒是比她知道得多,但是嘉言的性子 忽有人拊掌笑道“三娘也在这里” 是皇帝。 嘉语屈膝行礼,被叫了平身起来,才品出那个“也”字来得蹊跷,抬头一瞧,皇帝身边那个穿浅青色长裳、眉目如画的少年,不是萧阮却是哪个。嘉语只看了一眼,就垂头去有皇帝在,她总不可能拔脚就走。 他在也不奇怪。彭城长公主一早就谋划了让他做皇帝的伴读,后来发现他学识渊博,索性就让他教皇帝礼仪整个大燕,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把礼之一字实践得赏心悦目。 皇帝笑吟吟问“三娘这是打哪里来” 嘉语道“我方才去看望二十五娘。” 皇帝笑了“二十五娘这下倒是成了香饽饽,你看了我看,我看了他看。”他没有明指,嘉语却下意识想道他说的是清河王。 一个清脆的声音插进来“那都是陛下仁德。” 说话的是皇帝身后的小寺人,身段玲珑。寺人衣裳粗笨,在她穿来却是纤腰一握。雪白的面皮,眉目描画得极是精致,嘉语瞧她也不闪避,嫣然一笑,两个梨涡,俏皮又好看,并无怯意。 她知道她的身份,嘉语下意识想。要不是有萧阮,她第一眼看到的,该是这个精致的小美人。 但是不经主子允许,哪个奴婢敢随便开口。嘉语的目光转向皇帝,皇帝面色微红,轻咳一声,说道“朕说错了,是三娘心善,惦记明月,隔三差五去探望前儿清河王叔父,不也是三娘带过去的吗” 这是逃避嘉语悻悻地想。 却听萧阮道“三娘子还真是大忙人,才下文津阁,又去德阳殿。” 这时候天色将暮了,有晚风徐徐吹过去,和着萧阮的声音,倒像是有什么乐器在响,也许是钟琴,或者是零落的星光,不不不,是月光,那须得是初一的新月,明锐,清亮,不像十五十六那样蠢胖蠢胖的。 但是这句话,嘉语不能不反驳皇帝既然能够知道清河王去过清秋阁,那么去清秋阁的时间也不难知道。她不能说这个谎,在皇帝心里失分“我没有去德阳殿,我从文津阁下来就碰到了清河王。” 皇帝“咦”了一声“朕还以为三娘在母后那儿,顺路带了清河王去探望明月,怎么,清河王去清秋阁,竟然没个带路的人” 嘉语心里“咯噔”一响,到这时候,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入了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画舫夜游 萧阮的那句话,就是为了引出皇帝一问吧。他是断定了她不敢说谎。但是他又如何知道清河王在什么时辰去过清秋阁 明着针对她,其实针对的是清河王。嘉语恍惚觉得,有天罗地网,向清河王撒了过来。她不过是其中一根丝。 为什么要她来做这根丝呢 为什么要对付清河王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摒弃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自然是有的,该是半路走开了,我刚好看到,顺路就带了清河王叔过去,是分内之事。” 她只能这么说。 皇帝面色微沉。嘉语在心里揣测,对于太后与清河王的事,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皇帝可不是周乐,有个不负责任的爹。 世宗年过而立方得此子,爱逾珍宝,一直带在身边亲自照顾,连周皇后这个嫡母和姚充华这个生母都靠后。所以对于皇帝来说,父亲也许是比母亲更重要的存在。 忽小寺人拍手叫道“好香啊是荷花开了吗” 嘉语转头瞧去,迎着风,远远只瞧见明瑟湖上碧浪翻痕,哪里有什么花。这个小寺人,纯粹是为了扯开话题吧。 皇帝不想扫她的兴致,跟着就笑道“朕听说画舫清洗过了,正好游湖,三娘也来吧。” 嘉语想要推脱,心里却大是不安,只得应了。 她看得出皇帝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个貌美的小寺人。大约是式乾殿里的宫女。皇帝还没有大婚,就算有宠,也没有名分。特意选了这个时段来,是因为这时候工匠修缮荷灯,贵女们都避开了。 真是用心良苦,看来皇帝是真的很喜欢她只怕想娶谢云然,也是看中谢云然大气端方。 这其实不是太意外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嘉语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小寺人一路说些天真讨喜的话,哄得皇帝眉开眼笑。嘉语和萧阮渐渐落在后头,一个沉默,另一个也不说话,齐心协力做了一对哑巴。但是路这样蜿蜒曲折,嘉语眼角的余光总会看到他,有时是淡青色一角衣裳。 那是非常奇特的感觉,就像在望乡台上如果嘉语当初有机会上望乡台的话,大约也会看到他。那时候的他应该会穿郑重的朝服,黑色与红色的交辉,有精描细绣的十二章纹。 那时候他是吴国的天子了,他身边站着苏卿染和贺兰袖。 而她至死都是燕国公主。所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一段孽缘吧。嘉语默默地想。 忽听得人问“三娘子不断看小王,可是有话要说” 嘉语 皇帝回头说道“表哥,不是朕说你,一家子亲戚,三娘子小王的多生分,直接喊三娘岂不便宜” 嘉语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嘉语头疼地想,待要反驳,猛听得一声笑语“陆娘子这身衣裳,倒正好充作船娘。” 是姚佳怡。 嘉语心里一沉,萧阮唇角,一朵转瞬即逝的笑容。 要避开已经不可能,无论皇帝还是嘉语。 小寺人仰头瞧着皇帝,眼睛里有一丝的惊恐,她不由自主朝皇帝靠近一些,怯声道“陛下” “陛下”一众贵女已经到跟前,瞧见皇帝,纷纷行礼。 嘉语叹了口气,只得出来问“各位娘子哪里去” 姚佳怡倒没有看到小寺人,她的重点在皇帝身上皇帝宽大的袍袖几乎遮住了小寺人纤细的影子。听到嘉语问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俏生生拉住皇帝说“皇帝哥哥来了正好,我们正说要游湖呢皇帝哥哥也是来游湖吗一起吧” 皇帝朝嘉语使眼色,嘉语也爱莫能助。 她倒不是真怕小寺人吃亏,这个小寺人不简单。游湖只是个借口,想来看看未来皇后的成色才是真皇后总在这几个人里,跑不了。以后她还得在皇后手下讨生活,选个好点的主子是必须的。 只是嘉语也不知道这个小寺人心中的好主子是性格软好拿捏呢,还是端方宽厚。要是端方宽厚也就罢了,要是想要个好拿捏的主子,只怕太后不会容她。 一念及此,嘉语眉睫跳了一跳。 姚佳怡像是到这时候才发现了她,同时发现萧阮“怎么,宋王也在”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乐不可支“宋王又被三娘截住了三娘这本事,怎么不去姑父帐下做斥候” 嘉语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做声说什么都是错,辨赢了又有什么好处 姚佳怡不肯放过她“看来日后,宋王出门,须得先派人侦知一番,免得被某些人拦下。” 于璎雪“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赶紧捂住嘴。 谢云然人在暗处,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姚佳怡这样的尖酸刻薄。人皆有软肋,何必苦苦相逼 陆靖华倒是记得嘉语之前为她解围,努力想要挤出句什么话来帮帮嘉语,可惜想了半天,好像确然无法反驳三娘子对宋王的倾慕,原本就是人尽皆知,虽然这位三娘子耳闻不如见面,但是总不会都是空穴来风吧。 贺兰袖饶有兴致地在等嘉语开口。 她倒是想过的,如果她是嘉语,再看到萧阮这个负心人,不从他身上咬块肉下来,是解不了心头之恨。但是看嘉语,眉梢眼角,竟看不出恨意。 怎么会不恨呢,那多奇怪啊,贺兰袖遗憾地想。她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男人了,这时候的萧阮,还没有后来的坚毅果决,也没有后来的狠心。如果说后来的萧阮,是下弦月青白冷硬的光,那么这时候就还是新月,清新,隽永。 贺兰袖其实是猜不透这个男人,也许因为长了过于漂亮的一张脸,又过于优雅的姿态,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是个温柔的人,也许多情,不过,那算得了什么他还富有天下呢。 她没有问过他到底有没有爱过三娘,即便全天下都认定他是被迫娶始平王的女儿。 她记得苏卿染带回来嘉语死亡的消息,他细细问了在什么地方,死了多少人,甚至什么天气。唯独没有问她是怎么死的,最后说了什么话。只是沉默了整日。她是陪他到最后的人,但是到最后,她也不知道,三娘在他心里,占了一个怎样的位置。 但是那个位置,那必然是存在的。 不过这辈子,元嘉语没机会了。贺兰袖嘴角微微向上,一个轻巧的笑容。 “我说,”没人帮腔,连个反驳的人都没有,姚佳怡不甘心,“宋王最近都不来镇国公府了,可是上次吓坏了” 这句话出口,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就连风,都只敢蹑手蹑脚擦过少女们娇嫩的面颊。所有人都在等嘉语反击她们见识过嘉语的口齿,并不相信她无法反驳。姐妹和睦有什么好看,吵架才好看 嘉语抬头看了姚佳怡一眼,皇帝看她的目光有些担忧。最后流转的是萧阮的眸光,那像是极轻极淡的雾气,停留在姚佳怡脸上,抢在嘉语开口之前,轻声笑问“姚娘子这是在打听小王的行踪吗” “小王不甚荣幸。” 嘉语 所有人都呆住不是都说宋王对三娘子不假辞色吗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皇帝方才他还亲眼目睹他对嘉语不假辞色呢。 贺兰袖抿了抿唇。她当然也意外,但是后来萧阮给她的意外太多了。她比在场任何人都更习惯这种意外。她笑吟吟说道“天色越来越暗了,歌姬们恐怕就要开唱,陛下还不上船吗” 皇帝也想把方才的尴尬遮过去姚佳怡的话实在太难听,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堵住表妹的嘴赶忙说道“走吧。” 有皇帝帮忙岔开话题,姚佳怡精神一振,贴到皇帝身边,又兴兴头头起来“皇帝哥哥,今年的荷花会比往年都好吧” 这是炫耀给场中没见识过凌波宴的贵女听的,比如嘉语。 “会的。”皇帝有气无力地回答。 小寺人被挤到后面去了,低眉垂目,我见犹怜一副剪影。 “皇帝哥哥今儿晚膳用了什么早知道皇帝哥哥要来,就该给皇帝哥哥留几只金糕卷,那味道我尝着倒好。” “你尝着好就好,朕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 “也对,”姚佳怡毫不气馁,“桂花糕就清淡多了,下回我做给皇帝哥哥吃” “难为你有心” 嘉语越发落到了后头,余光一扫,萧阮还在身边,就有些头疼。她实在怕了这个人,每次都会被翻起的陈年旧事当然了,在别人眼中,这事儿还正新鲜热乎着呢,但是于她,已经是隔了许多年。 年华如流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一脚踏空 她不知道,她沉默的时候,侧容倔强,像是有许多话,偏偏一个字都不能出口,萧阮想,之前每次遇见,都能看到她绯红的双颊和发亮的眼睛。但是文津阁之后,像是每次,她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这个姑娘,愣得天不怕地不怕,但又像是时时都恐惧着。比如方才他提醒皇帝,清河王行踪有问题的时候。难道她知道清河王意味着什么萧阮心里摇头深闺女子知道什么。替她解这个围,算是补偿他的利用吧。 暮色越来越浓,花香也是。宫人点燃了宫灯,一路珠光色的光和影。贺兰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三娘” “嗯”嘉语转头看她。 “三娘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贺兰微笑着摸她的鬓发,一副“我都懂”的表情“没事就好,咱们不能和她计较。”转头向萧阮福了一福“宋王高义,贺兰这里谢过了。” 又替她谢人不是替她谢人,就是替她赔罪嘉语悲愤地想她和萧阮真该早早配成一对,让她去和苏卿染斗法,让她在两个婆母间周旋去让她应付萧阮那些没完没了的桃花去 萧阮淡淡地说“不客气。” 贺兰微微一笑,在灯影里,月影里,就仿佛花开。 她也知道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一个开端而已,她很知道如何留白,如何适可而止有从前嘉语死缠烂打的榜样在前,她越清淡越好,越沉默越好,桃花开得越热闹,才越见得梅花清幽。 一行人到湖边,画舫靠岸停着。 皇帝率先登船,然后一众贵女。小寺人上船的时候,皇帝眉眼一动,想要伸手去接应,但是余光瞟到姚佳怡,最终也没有。 谢云然的目光随之落在小寺人脸上,这时候光原本就不是很亮,又映着水光与波光,三分颜色也能到七分,何况原本就有七分。谢云然微微一愕,又看一眼皇帝,目光就淡了下去。郑笑薇的笑容更娇媚了几分。 萧阮上了画舫,然后是嘉语,贺兰在嘉语之后,连翘扶嘉语上桥板,忽然一脚踏空“小心”叫出来的是贺兰袖,几乎要出手的是萧阮,皇帝跺脚,笑声当然是姚佳怡“哟,又演上了” 嘉语止住了脚步。 连翘一只脚卡在船板和岸之间,声音里呆了哭腔“姑娘、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嘉语瞧她这个样子,满心气苦也发作不出来,只得问“还能走吗” 连翘含着两包眼泪摇头。 贺兰道“连翘也太不小心了,让南烛扶她回去吧。” 嘉语瞟了贺兰一眼,下意识拒绝“不必了,没有南烛,表姐多有不便,可不扰了表姐的兴致。”停一停,又略略提高声音,“请陛下派人送我和连翘回去。” 皇帝踌躇片刻,说道“小玉儿,小顺子,你们送三娘回去。” 话音落,就有两人应声,一个是皇帝随身小厮小顺子,而叫小玉儿的,赫然就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寺人看来皇帝也明白了姚佳怡对嘉语,不过是冷嘲热讽,占几句嘴上的便宜,要对上小玉儿,怕没那么容易放过。 但是小玉儿不动还好,这一动,是无论如何都再掩饰不住身形袅娜,走不过两步,就被姚佳怡喝住“小玉儿” 小玉儿止步“姚娘子有什么吩咐” 皇帝脸色一白,骂道“她是你主子还我是你主子还不快去扶三娘” “是,陛下。”小玉儿乖巧地应道。款款朝嘉语和连翘走过去,姚佳怡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转身 两人面对面撞上了 小玉儿“啊”地一声惊叫,姚佳怡却是慢慢扫过小玉儿的脸,扫过她精心描出来的眉,精心画出来的眼,以及盛开的唇在男子眼中,是清水出芙蓉,唯有同样身为女子,才能一眼看穿她的画皮 狐狸精皇帝哥哥竟然不声不响在宫里藏了个狐狸精 姚佳怡恨得帕子都绞成了一团,面上却笑了“皇帝哥哥,我瞧着你这个小奴儿挺好,不如送了我吧” 皇帝说“表妹要奴子,回头朕给你送去,她是朕得用的,没法送你。” 姚佳怡的声音愈甜“皇帝哥哥越这么说,我就越想要啦,长这么标致,还得用皇帝哥哥是觉得我不配用”又小声说“我不配用,姑姑总配用吧皇帝哥哥也舍不得” 小玉儿不说话,只半低着头,宫灯照着她纤细的影子,淡得像是一个手指就能抹去。楚楚可怜的侧容,眼角漾着微微的水光,也许是泪光。 式乾殿里想必不缺美人,能从众多美人中脱颖而出,嘉语丝毫不怀疑她有自保的能力,只不过,如果她能自保,那还要皇帝做什么呢 皇帝脸色铁青拿母后压他、又拿母后压他 皇帝抿了抿唇,这是姚佳怡惯用的伎俩了。打小就这样。自父皇驾崩,她来宫里,瞧上他什么人什么东西,胡搅蛮缠一番,最后母后总会说你是皇帝,整个江山都是你的,这么点子玩意儿,让给妹妹何妨 说什么整个江山都是他的,可是他从来连边都没摸到过,他身边可不就这么些人,这么些东西,可是又哪一样是他能做主 永泰、阳平也就罢了,她姚佳怡算他哪门子妹妹 皇帝觉得胸中的气,已经压不住了。 忽然眼前人一矮,小玉儿竟是缓缓跪了下去,颤声道“姚娘子要奴婢,奴婢就随姚娘子去,姚娘子就、就莫要再难为陛下了。” 好个以退为进,好个“莫要为难陛下”明明姚佳怡瞧不上的是她小玉儿,可是偏能扯到皇帝身上去,姚佳怡为难他,她维护他,皇帝心里的天平不偏才怪喝彩的不止嘉语,还有贺兰。 贺兰袖走上去双手扶起小玉儿,竟饱含怜悯道“快起来吧,可怜的孩子。” 贺兰袖这一扶,其实什么都没解决,但是在皇帝眼中,是帮了他的心上人,在姚佳怡看来,是递了下台的梯子既然小玉儿自个儿都答应了 谢云然微微讶然虽然太后面前,贺兰袖帮着姚佳怡说过一次话,但是在后来大半个月里,贺兰袖再未露过什么锋芒,她倒真小瞧了她。 萧阮唇边若有若无一抹轻笑。 嘉语扬声道“陛下让小玉儿和小顺子帮我扶连翘回玉琼苑,姚表姐是要阻拦吗” 姚佳怡被嘉语这飞来一棍打得一呆。 嘉语冷冷又道“如果姚表姐不阻拦,那么小顺子,小玉儿,扶着点连翘,咱们走” 这话里已经把阻拦小玉儿偷换成了阻拦她回玉琼苑小玉儿不过个玩意儿,姚佳怡能明着欺负,仗的就是她没有身份,但是要拦嘉语凭什么如今这场面,只要姚佳怡敢说一声“且慢”,嘉语下一句就能砸她头上去“如今这后宫里当家的,还轮不到姚表姐吧” 姚佳怡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这些天在贵女中使尽了威风,虽然有讨好她的,但是瞧不上的也多,真让嘉语把这句话说出口,哪怕她姚佳怡他日母仪天下,也还是个大大的话柄。一时左想右想,竟只能闭嘴。 小顺子忙不迭过来,便是小玉儿,也知道戏做足了,过犹不及,小顺子扶起连翘,小玉儿扶着嘉语,四人下了画舫。 姚佳怡未尝不想拦下他们,可惜这里不是镇国公府,就算她想,她的奴婢也不敢。她能拿太后压皇帝,不能拿太后压嘉语。 她这里憋了一肚子气,皇帝已经进舱,下令开船。 船桨荡开去,湖面上掀起一重一重脉脉的波痕,皇帝靠在窗边上看得出神,远远的笙箫,隔着水,皇帝低声对跟进来的萧阮说“小玉儿没甚力气,小顺子一个人扶着连翘走不远,表哥你能不能” 萧阮会意,接话道“臣瞧着三娘子走得艰难,臣去送他们一程罢” “劳烦表哥了” 转过一个弯,画舫再看不见,小玉儿扑通就给嘉语跪下“小玉儿谢三娘子救命之恩,三娘子长命百岁”这时候月亮已经上来了,溶溶的银辉照在小玉儿脸上,雪白,一双妙目泪光盈盈。 这话嘉语不肯认“吓糊涂了你陛下叫你和小顺子送我,哪里来的救命不救命的” 小玉儿凄然道“如果方才陛下真让奴婢随姚娘子去,奴婢就、就” “就怎样”忽然出声的萧阮,嘉语被吓了一大跳,脱口道“宋王殿下怎么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君命难违 风打着竹叶,萧萧的声音。 少年的身影在竹林里,挺拔如玉树,嘉语不敢去看他的脸,怕按不住胸腔里咚咚咚乱跳的那个东西那时候她大概是真爱过这个人吧,嘉语惆怅地想,以至于,死过一回,都不能削弱它。 “陛下叫我护送你们回去。”萧阮说,又瞧住小玉儿,“如果方才陛下让你同姚娘子走,你就怎样” 小玉儿垂泪道“奴婢就和姚娘子走,不过,小玉儿这条命,是要留在宫里陪陛下的,姚娘子要带,也只能带走小玉儿的尸体。” 这些话,她是想通过自己,传到皇帝耳朵里去吗嘉语心里一阵恶寒,只道“你起来,扶好连翘,我们先回玉琼苑。”又与萧阮说道“这里有小顺子、小玉儿已经够了,不敢劳殿下大驾。” 萧阮也干脆,一句话“君命难违。” 嘉语 好在玉琼苑不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宫女锦葵迎出来,嘉语说“就到这里吧,各位留步。” 小玉儿又要跪下去说救命之恩,嘉语赶在她跪实之前拦住她“刚好我有话要吩咐你。”小玉儿大喜,赌咒发誓说“三娘子尽管吩咐,只要小玉儿能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嘉语听她这跟着皇帝听说书学来的口吻,哭笑不得,只道“姚娘子恐怕还要在宫里住上一段日子,陛下也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拴身边,她要是真问太后要你,你就是躲在式乾殿,也是没用的。” 小玉儿听得脸色煞白。 嘉语心想,这大概就是不自量力的后果吧。皇帝如今还没有庇护她的能力,就仗着宠爱,急吼吼冲上来露脸。 嘉语生怕她又腿软求救命她可不敢真担了这个救命的名声,她没亏她没欠她,凭什么一定要救她的命呢,嘉语几乎本能地想到,如果贺兰袖在,多半会软软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怪可怜的,三娘咱们帮帮她吧”,从前为了这些话,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官司。 人家忌惮的是始平王,忌惮她是始平王的女儿,她贺兰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能有什么颜面,能有什么损失最后人家说的还不是,贺兰娘子心善,她何尝得过什么好处每每,人被架到高处,就下不来了,人年少的时候尤其如是。 她如今,是不会再吃这个亏了。 嘉语道“你是陛下的人,我可帮不了你什么,要谢,你谢陛下去,我不过一句闲话听说阳平公主和永泰公主的母妃都还在宫里,不知道是真是假。好了,今儿我乏了,你回去吧。” 这句话嘉语不仅是说给小玉儿听,也是说给小顺子听。 世宗驾崩之后,无子的嫔妃都去了宝光寺,世宗子女不多,所以留在宫里的也不多,姚太后如今虽然位尊,但是对世宗的嫔妃,总还是要留几分颜面。姚佳怡在太后面前能够撒娇卖痴,到这些嫔妃面前,可就不管用了。 连翘脚踝肿起老高,锦葵找人检查过,好在只是看起来可怕,倒没有伤筋动骨。已经上了药。连翘给嘉语请罪,嘉语也忍不住埋怨“怎么那么不小心” 连翘抽泣道“是踩东西滑了脚。” “什么东西” 连翘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谨慎地回答“像是珍珠。” 贺兰袖的婢子南烛喜欢珍珠,嘉语也许不知道,连翘却是知道的。 嘉语瞧着烛火发呆。贺兰袖消停了那么久,到底什么缘故,又开始动了 她了解她的这个表姐,言语挑拨是常事,但是亲自出手,其实不太多毕竟出手很难不留破绽,有破绽就有风险。嘉语细想自己今晚,该是没有什么刺激到她。莫非是因为萧阮 萧阮是帮她解了围没有错,但是她不也借着这个机会,替她谢了萧阮吗嘉语郁郁叹了口气,沾上他还真是一件好事都没有,之前逼得她在皇帝面前戳穿清河王的行踪,然后又因了他惹了贺兰,以至于连翘滑脚。 忽听连翘问“姑娘今儿为什么要帮那个小玉儿” “嗯”嘉语诧异得回过神来。 连翘除了初到她身边几日劝诫过,后来话一直不多,大约是寒了心,这时候怎么说起这样的话不过她既然问,嘉语倒也不怕回答“如今陛下看重她,我瞧着今儿情形,真让她落到姚表姐手里,只怕陛下会怨上太后。” 今儿晚上姚佳怡明摆着搬出了太后压皇帝,皇帝自然会想到,没有太后撑腰,姚佳怡没这个底气,所以如果小玉儿有个三长两短,皇帝会怨恨太后,也是理所当然嘉语当时并没有想这么细,她也不是个怜贫惜弱的主,只隐约觉得不妥。 连翘道“姑娘怕两宫不和” 嘉语不说话。 连翘道“这个小玉儿,迟早是个祸害。” “哦” 连翘竟然肯在她面前臧否人物了,嘉语不由仔细打量她,连翘涩然道“奴婢原本以为,姑娘会狠狠处罚奴婢。” 嘉语 以她从前的心性,在萧阮面前这么丢人,还真有可能。狠狠处罚连翘是给她留面子了。不好看是真,大约是几个耳光罢,真要杀人放火,她也做不出来,何况还有贺兰这个大善人在一旁随时等着做好人呢。 “你原本是母亲身边的人,”嘉语沉吟道,“你这样的人才,跟着我,是可惜了。” 连翘一急,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嘉语忙忙制止她。她说这话却是真心。虽然王妃身边有几个芳,人才也好,连翘要出头难,总好过跟着她,从头至尾都没得过什么好处后来在宋王府能嫁到侍卫统领,那是她自己的手段。 连翘哭道“姑娘说这样的话,奴婢是死生无地了。” 嘉语摇头“那就不说吧,你说小玉儿,我听着。” 连翘瞧着嘉语的神色,她对嘉语的了解和审时度势,倒比薄荷要强,当下理清楚思路,说道“她这是来给陛下挑皇后呢先前是哄得陛下和姚娘子对上,之后姑娘一出手,她又赖上姑娘了。” 果然是个明白人。 她都能看明白,在场中能看明白的,想必不是少数,只除了皇帝。在某些方面,男子难免要迟钝一些。或者不,女子有同样的迟钝。人在年少的时候,倾心迷恋过的人,即便是十恶不赦,也能找到理由开脱。 比如她不得不如此,因为她出身卑微,因为她舍不得离开他,因为她害怕。 比如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不是可以囚在笼中的鸟,龙腾四海,凤舞九天,他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 嘉语叹息“你说得对,我怕两宫不和总有一日,太后会归政于陛下。” 连翘道“姑娘心善。” 嘉语扬一扬眉。 “如今住在宫里的,也有七八位,多少都打着皇后的主意,姑娘只需找到素日里与姚娘子不对付的,借她的手”连翘停了一停,重复之前的论断,“这个小玉儿是个祸害,姑娘如今不除去她,日后” “等等”嘉语打断她,“你说什么” 连翘支吾起来“我” 嘉语不理她眉目中的犹豫“如今留在宫里的那些姑娘,如果有人动了这个心思,借别人的手”言至于此,猛地站起“不好” “什么”连翘迷惑地抬起头来,“姑娘不必太忧心,如今人都在画舫上,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只要姑娘明儿和陛下说一声” “不不不,不是她们”嘉语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不不不,她担忧的不是那些贵女,而是担忧别的人借姚佳怡的名义行事今儿晚上闹了那一场,哪个不知道姚佳怡恼了小玉儿。 姚佳怡恼了小玉儿,趁着皇帝游湖找人下手,简直顺理成章,皇帝痛失爱侣且不说小玉儿当不当得起这两个字,至少这时候她在他心里,定然是重要的问罪姚佳怡,而太后定然会护住姚佳怡。到时候,皇帝和太后,想不对上都不可能。 谁会下这个手谁来下这个手嘉语觉得这个人物在脑袋里沉沉浮浮,就是看不清楚,但是必然是存在的。 是是是,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是突发,画舫清洗好了,小玉儿想游湖,贵女们原本应该避开的时辰,却迎面碰上也许还有清河王,清河王那日,到底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那里 巧合得无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人微言轻 都是突发事件,却都指向同一个可能的结果两宫反目。 不会有人怀疑,姚佳怡看到小玉儿之后的反应;同样不会有人怀疑,皇帝得知叔父做了母亲面首之后的心情;这一步一步算计下来再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了。嘉语觉得背心出了一身冷汗。 她就该留住小玉儿只怕之前皇帝叫小玉儿送她也是做这个打算皇帝可真是丢了个大麻烦给她 嘉语换带了锦葵,匆匆就往式乾殿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极黑,隐隐能听到明瑟湖传来的歌声“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是江南小调,柔婉动人。 宫里零零落落挂着灯,疏疏微光,更衬得草木葳蕤。锦葵是个很识趣的丫头宫人都识趣,嘉语只问式乾殿怎么走,就提了灯引路,并不问为什么。 式乾殿离玉琼苑挺远,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碰到,倒是宫室的影子,和在草木里,鬼影幢幢。 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就停在了面前。 这夜深人静的,嘉语差点没叫出声来,抬头看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目生得极是俊俏,只是那俊俏,如刀锋一样单薄,又因为肤色极白,猛地一瞧,倒像是个纸人儿。这个人,嘉语却是认得的。 元十六郎与萧阮交好。当初嘉语纠缠萧阮,未尝没有这人从中周旋。萧阮冷脸,她也萌生过退意,但是只要元十六郎笑吟吟一句“昨儿晚上,宋王殿下倒是拿着帕子坐了半宿。”心里就又欢喜起来那自然是她的帕子。当初是找了什么机会硬塞给萧阮,却不记得了。 有些你以为会永远记得的事,会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不记得了。 原来她也是可以不记得的。 嘉语心里一松。就听得元十六笑吟吟问“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记得这会儿他们还没有碰过面,就微垂了眼帘,作羞涩状“敢问” “我是十六郎,三娘还没见过我罢。”元十六郎快言快语道,“我在宫里给陛下伴读,不过今儿有宋王在,就用不着我了我听说贵女们都去游湖了,三娘怎的不去”却没有解释他如何认得嘉语。 嘉语屈膝行见面礼“见过十六兄。” 元十六郎是个偏远宗室,就和当初始平王一样,比始平王更惨的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嘉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宫里来做伴读的连元祎炬这样的身份都混不到不过可想而知,不容易。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十六兄是去见陛下的吗”嘉语不回答元十六郎的话,反问。 元十六郎笑道“是啊,陛下说想听琴箫合奏,偏有不长眼的,说我的箫吹得比宋王好,特召了我过去,三娘要不要一同去,回头给哥哥我说几句好话”这话说得,嘉语有些啼笑皆非,她元嘉语追着萧阮跑的事儿,还有人不知道吗任谁都拿出来打趣她。 等等元十六郎要她去画舫 嘉语心念急转,袖子里使劲掐了虎口一下,眼眶登时就红了“我、我才不去呢”咬住下唇,急急要走。 “等等”元十六郎一个旋身,拦住她去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三娘”不等嘉语回答,自语道,“也对,明明听说都在画舫上嘛,三娘这是往哪里去” 嘉语也知道绕不开这个问题,好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垂头道“不敢劳十六兄烦心陛下还等着哥哥呢,十六兄快去吧,让陛下等久了不好。”也不等元十六郎有所反应,喝一声,“锦葵我们走” 没有脚步跟上来。 转过宜和宫,然后是清芷苑,想来已经是跟不上了,嘉语稍稍松了口气,才有些得意,忽地眼下一暗,面前又多了一双金丝绣万字纹薄底靴。 嘉语 十六郎的声音,这会儿倒是没笑了,正儿八经地说道“既然让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他抄了近路他竟然抄近路来拦她嘉语盯住眼前的靴子,靴子上金丝隐隐的光。 他是不想让她去式乾殿呢,还是真为她打抱不平嘉语是不信这宫里有人行侠仗义的,何况以十六郎的身份,不是足够的圆滑,根本不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那么,莫非是真不想让她去式乾殿 难道那个挑拨太后与皇帝不和的人,就是他或者甚至是萧阮萧阮与元十六郎有多好,嘉语是知道的。 会是萧阮吗如果说他的布局从这时候就开始了不不不,不会的。这时候燕国分裂,对他能有什么好处这时候他还在努力站稳脚跟吧。嘉语心里千折百转,口中只道“可是陛下” “陛下也不会任人欺负三娘。”十六郎巧言令色,“到底什么事,把三娘委屈成这个样子” 不能再拖下去了嘉语想,也不知道小玉儿如今情况如何,无论如何,如果实在绕不开,不如、拖他下水能在这宫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总不会连见风使舵都不会。她装模作样看看锦葵,又看元十六郎,跺脚说道“还是不要说了没的污了十六兄的耳朵” 言毕又要走。 十六郎果然又拦在了她的面前“三娘要是觉得不便对我说,还是觉得十六郎人微言轻,帮不到三娘” “十六兄哪里话”嘉语道。 元十六郎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咱们去游船找陛下就是了。” “不可”嘉语道,“万万不可” “这又为什么”元十六郎眉尖一挑,却是转向锦葵,“三娘要是觉得难以出口,就让锦葵说吧。” 他认得锦葵。嘉语心里微惊。 锦葵微微转脸向嘉语,像是请示,又像是为难。嘉语道“十六兄不要为难她了,我说就是” 她忽然松口,元十六郎心里诧异,想她说不能让皇帝知道,也许并没有关系他迟疑着,不得不跟上嘉语的脚步。 锦葵照着灯,三人一面走,嘉语一面说“我今儿去画舫,连翘滑了脚,我也失了兴致,就求陛下遣人送我回玉琼苑,谁知道”她眉间薄怒,倒带出几分恶狠狠的清丽来。这几句话是事实,元十六郎也是知道的,她把话断在这里,他也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问“是路上发生了什么吗” “才不是”嘉语有意用上任性的口气,“那两个寺人,一个小顺子,另一个叫什么小玉儿,送我到玉琼苑门口,那个叫小玉儿的过来又哭又跪,说什么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早知道就不该多事”嘉语道,“姚表姐为难她,我也是看不得姚表姐的气焰,帮着说了句话,我还当她知恩图报呢,我我我、我还亲手扶她起来呢,谁知道她走之后,我卸妆要歇,连翘就发现我手上的素银绞丝镯子不见了我这才知道,这宫里还闹贼了” 失窃,倒真真是个好借口。十六郎想,凭他是谁,凭他在哪里,丢了东西总不好让人不追究。特别她还添了一句“要别的也就罢了,也不值什么,但那是我姨娘”到这里,看了十六郎一眼,眼圈又是一红,那话,却再说不下去。 镯子是女子腕上之物,十六郎也不好说你捋起袖子让我看看别说出五服的族兄了,亲哥都不行。该含糊的含糊,不该含糊的不含糊,这个三娘子,确实长进了。况且,就算戳穿她,能有什么用 又问“玉琼苑都找过了吗” “当然找过了我进宫才带几样东西能藏哪里。就连走过的路,都找了个细细的,锦葵你说是不是”嘉语信口胡扯,锦葵做奴婢的哪里能说不是,被嘉语一句话捎带上,只得低低应一声。 到这时候元十六郎也看出她的用意了,踌躇道“果然是腌臜事儿,如何好让三娘自己去问不如一会儿我找个机会和陛下说,让陛下自个儿清理门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贼喊捉贼 嘉语像是气得极了,越走越快,口中懊恼道“我就说了,还是不说的好,这等眼皮子浅的东西,污了十六兄的耳朵,也让十六兄难做虽然就是个宫人吧,到底是皇帝哥哥的人我是不怕的。” 之前十六郎拿“人微言轻”逼她开口,如今她就原话奉还,十六郎虽然并不受激,却也不好改口,只得说道“三娘都不怕,我怕什么总是三娘初次进宫,底下人不长眼,还是我陪三娘走一趟的好。” 式乾殿平静得一如寻常,看来是还没出事,嘉语心里略松了口气,又烦恼起来却不知对方会用什么招数对付小玉儿且不管他嘉语摸摸袖中银针,想道有这东西,不愁她不跟她走。 锦葵叩门,有宫人迎出来。 瞧见嘉语也就罢了,看到十六郎,就有些奇怪“十六郎君这会儿来式乾殿,可是有要事” 嘉语不等十六郎说话,上前喝问“小玉儿呢,小玉儿人在哪里把她给我叫出来” 小玉儿是皇帝心上的人,这人不过是个看门的,哪里敢惹她,只指着十六郎能出声阻止。嘉语想着今儿反正是横了,索性横到底,一把推开他,蹬蹬蹬冲进几步,叫道“小顺子、小顺子” 自有人去禀报。 小顺子倒是来得快,看到嘉语和元十六郎,嘴巴都快合不上了,却也知道轻重,忙不迭训斥侍卫“放开、放开三娘子是你们能拦的、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埋怨那宫人,却埋怨十六郎“十六郎君真真害死人,三娘子性子急,十六郎君也不给说一声是三娘子来了” 嘉语也不与他客套,径直问“小玉儿呢叫她来见我” 小顺子为难“小玉儿这会儿怕是歇下了。” “歇下了”嘉语冷笑一声,“莫说是歇下了,就是死了,也得给我爬起来”口气殊为不善。 小顺子有些吃惊这话听来,怎么都像是来找茬但是小玉儿没得罪她呀。 其实小玉儿这会儿倒没有歇,她在画舫上受了气,又被嘉语说得惊怕,加之皇帝如今还在画舫上,和一众出身高贵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游船,她不喊心口疼就不错了,哪里还睡得下。 这时候靠在榻上,一时皱眉,一时咬牙,琢磨那一众贵女中,那个看起来和气,哪个心软,又想等皇帝回来,好诉苦一番,趁机拿捏至于嘉语说皇帝保不住她的话,小玉儿想了半晌,嗤笑一声三娘子倒恁地好心,就是胆子小。只奇怪,她三番两次想和她攀上“救命之恩”的关系,她却左推右阻,活像这功劳咬手似的。 “姑娘,燕窝好了。”小双儿和小玉儿是一起进宫的,不过略生得差些,如今也不做别的,专给小玉儿熬燕窝。 “搁着吧。”小玉儿心事重重。 小双儿把燕窝盏搁在琉璃几上,劝道“姑娘趁热喝吧” 话没完,就被一阵嘈嘈的脚步声打断,两人俱是一惊,小双儿赶忙抢到小玉儿之前,横眉怒目道“什么人” “一边去”说这话的自然是小顺子。 嘉语道“小玉儿,你还认得我吧” 小玉儿不敢托大,忙起身行礼道“这么晚了三娘子来找奴婢” “我问你”嘉语气势汹汹,“你拿了我的素银绞丝镯子,藏哪里去了” “什、什么”小玉儿这会儿是真失色了。她运气好,一进宫就分到式乾殿,没多久就被皇帝看中,算得上是皇帝跟前第一人,连小顺子都不敢比肩,几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莫说是银镯子,就是金镯子,宝石镯子,那上好的羊脂玉镯子,在她这里,也就听个响 一时气得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成了。倒是一旁小双儿小心翼翼赔笑道“这、这位贵人是弄错了吧” “十六兄你瞧”嘉语却是退了一步,把十六郎推出来,“她还抵赖、她还敢抵赖” 元十六郎 他自然知道小玉儿是什么人,又素来圆滑,只恨之前话说得满,被嘉语拿住,又没能把她诓走,只好硬着头皮道“三娘子丢了镯子,各处都找遍了,所以来姑娘这里问问,姑娘可有看见” 嘉语噗嗤笑一声“她还叫上姑娘了” 好在元十六郎脸皮甚厚,只当没听到。 小玉儿白着脸坐直了“奴婢不曾看见。” 嘉语都快瞧乐了这丫头之前三番两次跪她,软得扶都扶不起,这时候反倒硬气了。却是沉下面孔“十六兄太好性子了,这等子眼皮子浅的,哪里需要这么客气,锦葵给我搜” “不、不能搜”小双儿惊叫了起来。 嘉语一个眼神横扫过去,逼得她住了嘴。 要是小玉儿这会儿还有精神,自然能有一套一套的规矩拿住她,光是闯进式乾殿,就够定几回罪了,虽然到最后多半不了了之,但至少能逼得她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小玉儿完全被嘉语这东一棒子西一棒子打懵了,小双儿又不是个伶俐的真要伶俐,小玉儿也容不得她。 打进了式乾殿,十六郎也知道阻拦不了了,索性省了心他倒要看看,这个始平王府的三娘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却是锦葵微微屈膝劝阻道“三娘子使不得。”只说使不得,却不说原因,想是知道阻止不了,阻止是态度,知道阻止不了,不多费口舌,是识时务,这丫头也妙。嘉语心里这样想,嘴上只道“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 锦葵应了声,也并不真翻箱倒柜,就左右走走看看。 嘉语目光四下里一扫,瞧见琉璃几上温着的燕窝盏,若无其事走近了,袖底一滑,就落了样东西进去。 小双儿看见嘉语盯上燕窝盏,一阵心慌,她虽然不清楚嘉语确切的身份,也知道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忙爬到小顺子身边,求道“小顺子你好歹说句话呀咱们姑娘,能稀罕一只素银镯子” 小顺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小顺子有样好处,不明白就不开口。 就听得嘉语笑了一声“吃起燕窝来了,还真是个姑娘”慢悠悠擎了盏,在小玉儿面前一晃。小玉儿还在极度的羞恼中,没回过神。嘉语厉声道“这也是你能吃的东西你给我好好看看” 她背对着众人,就只有小玉儿能看到她擎着的燕窝盏。 小玉儿被她一喝,才往盏中瞧去。原本就煞白的面孔越发白得可怕,连花瓣一样的唇都褪去了颜色。小双儿犹自嘟囔“怎么就不能吃了,是陛下特特儿赏我家姑娘的怎么就不能吃了” 嘉语手一松,“啪”玉盏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燕窝溅了小玉儿一身。 “搜到了吗”嘉语又扬声问。 锦葵略一屈膝“回姑娘的话,没有。” “那就带她回玉琼苑去审问” 元十六郎 这一手真是简单粗暴。 锦葵犹豫了一下,嘉语也不难为她,亲自上去,拉起小玉儿“这是式乾殿,我看皇帝哥哥的面子,也不能在这里审你跟我回去” 小玉儿被她这一拽,踉跄几步。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三娘子也知道这是式乾殿不是始平王府啊” 这话刻薄。众人目光齐刷刷往门口去,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戎装男子,小顺子率先喊道“刘将军” 其实式乾殿里倒不是没人,只是小玉儿位份不高,却是得宠,又把持着皇帝不让余人近身,眼红的不知道多少,小顺子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且按兵不动,自然看热闹的多,通风报信的少。所以这位刘将军才姗姗来迟。 嘉语估摸着猜是式乾殿里的侍卫统领,口中不乐意地道“就算是式乾殿的奴婢,那也就是个奴婢,我还处置不了了” “三娘子这话不敢苟同,就算是个奴婢,那也是式乾殿的奴婢,只能由式乾殿的主子发落,”刘将军硬邦邦地道“陛下爱重,许我守卫式乾殿之责,她既然是我式乾殿的人,也就在我的守卫范围之内,始平王再威风,也不能威风到我式乾殿来,三娘子要带人恕我不能遂三娘子的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惺惺作态 好一个不畏强权,忠于职守只不知是真忠还假忠,有些时候,假的看起来比真金还真。不管怎样,他占在理上,嘉语没法反驳,或者说,反驳没有用。 屋中难得地静了一会儿。 小顺子揣度形势,三娘子气势汹汹而来,却既不拷打,也不拷问当然了,真要这么着,他就会出手了多少猜出几分,一面在心里埋怨不知道哪个多事通知了刘将军,一面打圆场道“别急、都别急,三娘子,十六郎君,刘将军,都坐下来、坐下来好好说话来人,上酪饮” “本将军不是来饮酪的”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口气。 “我也不是来饮酪的”嘉语也不示弱。 僵持中,小玉儿却开口道“刘将军不必为难,奴婢愿意跟三娘子去。” 莫说十六郎,就是刘将军也大吃了一惊“你这宫人” “陛下让奴婢送三娘子回玉琼苑,这一路,也只有奴婢近身接触过三娘子。奴婢信三娘子,她说镯子丢了,那定然是丢了。如果奴婢不跟三娘子去,这污名,奴婢就得生受了。”小玉儿条理清晰,款款说来,“奴婢虽然身份卑微,这等名声,却是不敢当,所以奴婢愿意随三娘子去,再好好找一找,奴婢相信,定然是能找到的。” 说罢对嘉语微微一福身,“三娘子,我们走吧。” 情势急转直下,刘将军竟也找不到理由留难,就只能眼睁睁瞧着嘉语扬长而去。小顺子一路送出门,临别嘉语多说了一句“要是不关小玉儿的事,回头我自会跟皇帝哥哥请罪,我方才失手打翻了燕窝,小玉儿屋里,还劳烦你打扫。” 小顺子自然满口应承。 等回了屋,越想越觉得蹊跷,索性把人都遣走,也不喊别个,自个儿操起笤帚,一番仔细打扫,末了,竟在燕窝碎玉中找到一支全黑的银针,小顺子手一抖,汗都下来了要没有三娘子进来闹事,小玉儿照着平常的点儿吃了这盏燕窝那他这脑袋 好险 怪不得小玉儿忽然转变了态度。 嘉语虽然没能亲见,这会儿小顺子的惊吓却是能猜到。 她既然料想到可能会有人借姚佳怡的名义对小玉儿出手,就不能不多防着些她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下手,会以什么方式下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及时戳穿。既然都是没把握的事,索性就准备一点有把握的东西燕窝有没有毒她不知道,那根银针,是一早就黑了的。 吃过亏的人,准备难免会充足一点。 至于到底当时有没有人轻举妄动,那就不是她关心的了。 嘉语和元十六郎半道分了手,带锦葵、小玉儿回玉琼苑。她倒不担心元十六郎在皇帝面前怎么说。怎么说,回头皇帝见了小玉儿,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她猜,元十六郎多半什么都不会说。 明哲保身,宫里每个人都是高手。 小玉儿难得地沉住了气,一直到玉琼苑,左右没人,才谢她救命。嘉语自然不认,只推说皇帝深谋远虑,她就跑个腿,还要小玉儿莫要计较她冒犯虽然以她的身份,对小玉儿做什么都用不到冒犯两个字,不过有宝光寺事件中始平王妃这个前车之鉴,嘉语是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小玉儿回想方才惊险,竟也落下泪来,哽咽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得罪了人,竟要下这样的黑手” 嘉语摇头道“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小玉儿原还指着她说一句“陛下定然会为你讨回公道”,回头好和皇帝说。但是嘉语却是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不由得失望这个三娘子,终究是靠不牢。 锦葵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径自安排了小玉儿住下。这寡言少语的性子,都赶得上贺兰袖的南烛了。 天亮的时候,锦葵来报,说贺兰来访。 消息传得可快,就是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去,锦葵、十六郎,还是式乾殿的人 嘉语问过锦葵,知道昨儿晚上小玉儿已经被皇帝领走,因知她已经歇下,特意吩咐了不要打扰。嘉语叫锦葵收拾了东西,又粗粗梳洗过,方才请贺兰袖进来。 贺兰走得有些急。嘉语能听到环佩互击轻响的声音,杂而不乱,清而不锐,如罄声悦耳。嘉语于是知道那不是真急。真急了的人,什么都会乱。贺兰几步到嘉语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过,最后确定她没什么事,方才放了心,执嘉语的手落座,说“我是今儿早上才听说” 嘉语看着她。 贺兰也知道嘉语必然知道她是惺惺作态,不过她不在乎,她惺惺作态,原本就不是作给她看“痛心疾首”地道“怎么能这么鲁莽呢就算是真丢了,一个镯子也不值什么。这不是府里,是宫里,就算陛下不怪罪,要让王妃和太后知道了,可怎生得好” 嘉语慢慢把手抽出来“表姐还没问我,丢的是哪只镯子,怎么就知道不值几个子儿” 贺兰想不到她会揪住镯子说事,微吃惊道“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宫里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凭你什么好东西,也难让他们动这个贼心吧。” “可是这只镯子,”嘉语盯住贺兰袖,“是姨娘当初的陪嫁” 贺兰 宫姨娘是她母亲,只要她敢出言反驳,只要这里的对话漏出去一个字,她就什么名声都没了。这是早下好的套呢,还是急切间,嘉语不疾不徐又道“表姐才是想岔了,我丢了东西,我是苦主,母亲和太后怎么会怪我表姐是想说母亲和太后处事不公吗” 贺兰袖又被噎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污人名节 这时候锦葵来报,说谢、李、郑、姚、陆几个小娘子来探望,嘉语起身迎客,一众贵女进门瞧见贺兰在,其余人也就罢了,姚佳怡揣摩贺兰的脸色,噗嗤就笑了“有的人啊,急匆匆赶来表忠心,谁知道被当成了驴肝肺。” 嘉语堵住了贺兰袖的嘴,也不为己甚,笑着道“姚表姐这是把自个儿也骂进去啦” 姚佳怡一想也是,登时就住了嘴。 锦葵取了酪饮和小食来,疏密摆了一桌子。嘉语随意问昨晚游湖,听了什么曲子,歌舞好不好,谢云然和郑笑薇一一笑答了。郑笑薇兴致勃勃地说,十六郎的箫,比宋王殿下还强些。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 嘉语也笑,猛听得于璎雪问“听说昨儿晚上式乾殿出大事了,三娘子的镯子找回来了吗” 嘉语捋起袖子,皓腕上素白一双银镯子,寻常样式,寻常工艺,实在不值什么。只是这些贵女都不傻,要直接说她的镯子不值钱,万一她任起性来要斗富,可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住南朝那个和国舅斗富的石崇什么下场,大伙儿心里有是有数的,真要斗,那也得他们自家人斗。 果然,姚佳怡不负众望“真是小玉儿做了贼” 这句话不好答,如果说小玉儿是贼,姚佳怡回头就能和太后告状,太后还能留个贼在儿子身边妥妥地跑不掉一个杖毙。要说不是呢,那么昨晚一场闹,毫无疑问,是嘉语无事生非了。 能问出这样的话,姚佳怡自个儿心里也小小得意。 “怎么就传出小玉儿是贼的话来了,”嘉语却笑吟吟,矢口否认,“昨儿连翘葳了脚,陛下让小玉儿和小顺子送我。我回玉琼苑才发现镯子不见了。当时可急,连翘不能走,锦葵又不知我走过哪些地方,也是没法子,才去式乾殿请小玉儿小顺子陪沿原路找找看,结果怎么着姚表姐要不要猜猜看” 嘉语这信口胡说,可是一群贵女又不可能把传闲话的人带出来作证,也只能由着她信口胡说。 姚佳怡怕嘉语给她下套,犹豫了没接口,倒是郑笑薇一脸天真问“怎么着” 在这许多贵女中,除去贺兰,嘉语最熟的其实是郑笑薇。郑家女子多美貌,一家有女百家求,还都不是寻常人家。就她所知,李家和卢家为了争娶郑笑薇的姑姑,就起过大冲突。不过郑家门风很不怎么样。郑笑薇没有进宫为妃,倒是配了个宗室。后来天下大乱,又落到了周乐手里。郑笑薇在周乐跟前很得宠,嘉语在渤海王府见过她,妩媚一如从前。 这时候听到她问,不由莞尔“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正怕得要寻死。” “什么”惊叫的是陆靖华。 “你胡说” 这自然是姚佳怡。昨晚小玉儿和她的冲突在座有目共睹,要说小玉儿没得罪她,任谁都不信,要说她以后不会找小玉儿晦气,也是谁都不信,要说小玉儿不怕她,只怕连姚佳怡自个儿都不信了。 姚佳怡这厢不过是懊恼自己又捅了嘉语这个马蜂窝,贺兰却是心惊。幸而她先来一步,要是嘉语揪住镯子的事往下说不过不要紧,她对自己说且让她威风,她威风也不过就对付得了姚佳怡这种蠢货,她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从前这个时候,她根本不在宫里。没有预案,她就不信她还有这样的好运气,能够全身而退。 就听嘉语侃侃道“我也琢磨着,姚表姐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小玉儿不信啊。要真让小玉儿寻死了,就算陛下不怪罪姚表姐,表姐面上也不好看,”嘉语叹了口气,“谁叫我心软呢,就算姚表姐不喜欢我,谁叫咱们是亲戚呢,就算是为了表姐的颜面着想,这事儿我也不能不管。” “你”姚佳怡咬牙,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于璎雪怯怯道“可、可是三娘子也不能污人名节啊。” “污人名节”嘉语像是吓了一大跳,“于娘子这话从何说起,我污谁名节了” “小玉儿如今满宫里都传小玉儿是贼呢。”于璎雪声音越发小了。 “哪有这么蠢的人啊。”嘉语道,“小玉儿是陛下身边的人,至于眼馋一只素银镯子吗谁会信这种谣言于娘子你信” 指名道姓问到这种程度,于璎雪还能怎么着,只能赶紧摇头。 “就是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啊,”嘉语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我当时也是胡乱找个借口,把小玉儿带回来开导,费了好多口舌才让她信了姚表姐不会加害她。也是好人有好报,安置完小玉儿,连翘就和我说,镯子找到了难为这丫头,瘸了腿还记挂着给我找东西。” 被硬生生栽了这么大一个赃到头上,对方还洋洋自得说“好人有好报”,姚佳怡肺都要气炸了,客套话也懒得说,起身就走。才到门口,就和人撞了个满怀“表姐”却是嘉言。 “表姐怎么在这里”嘉言问。探头一瞧,好家伙,这屋里挤挤有十余人呢。一时脸色阴晴不定。 姚佳怡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听说你阿姐昨晚丢了东西,赶过来探望的”这是来的理由。至于走的原因,不用她说,嘉言也猜得到。姐姐对表姐,是越来越刻薄了以前也没见这么着啊。她和姚佳怡要好,自然不曾留意以前都是姚佳怡挤兑嘉语,嘉语难堪,贺兰解围。如今姚佳怡身边却缺了这么个能解围的人。 嘉言道“我也是为这事儿来阿姐,母亲叫我找你过去” 姚佳怡又高兴起来嘉语能在她们面前胡说八道,到始平王妃面前,也还能这么胡说八道不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王妃训女 既是始平王妃相召,一众贵女自然知趣,纷纷起身告辞,一时人都走得尽了。 嘉言这才埋怨嘉语“好端端你又惹她做什么” 嘉语唔了一声,意识到嘉言说的是小玉儿“你知道小玉儿” “你进宫才几天啊,你都能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嘉言道,“皇帝哥哥要瞒的是表姐,瞒我做什么” 嘉语心里一沉,嘉言能知道,王妃能不知道王妃能知道,太后能不知道但是这些人,谁都没有出手对付小玉儿。 嘉言看出她的心思,直接戳穿道“母亲说了,留给表姐处置呢。” 留给姚佳怡处置,自然是给姚佳怡杀一儆百。可惜像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小玉儿,也都低估了小玉儿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嘉语闷闷跟着嘉言去德阳殿。虽然嘉言没说,嘉语也猜得到,王妃不满她夜闯式乾殿。唤她过去,大约是要训斥。那倒没什么。嘉语心里一动,问“式乾殿的事,你从哪里听说的” 嘉言道“我还要从哪里听说如今宫里传遍了,说皇帝哥哥发好大的火,要整顿式乾殿呢。” 皇帝整顿式乾殿,可不是因为她夜闯的缘故。嘉语也懒得和嘉言解释。嘉言又道“你少去惹她罢。还有表姐。我也知道你和表姐不和,但至于事事都针对她吗别说我没提醒你,表姐是要做皇后的。” “你也觉得,姚表姐会做皇后”嘉语问。 嘉言从鼻子里哼一声“难不成还有别人” 嘉语道“你也觉得,姚表姐适合做皇后” 这话倒让嘉言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想到姚佳怡暴烈的性子。但是再暴烈,那也是打小和她好的表姐。嘉言道“阿姐你胡说什么,合适不合适,哪里是我们能置喙的,万事有太后呢。” 皇帝的婚事,自然是太后做主,可惜嘉语道“陛下怎么对姚表姐,你也看到了何必呢” 嘉言斜看了嘉语一眼“阿姐倒是会说人” 嘉语也知道嘉言说的是萧阮。她说的没有错。她倒是想铁骨铮铮发一回毒誓,比如说“我元嘉语要再缠着萧阮,就叫我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不过仔细一想,她前儿还缠着萧阮,猛然转变态度,只怕更教人起疑。 嘉言一向瞧不上她阿姐。不过佛堂里把紫萍的事儿说开以后,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感激,所以也不过分刺激她。姐妹俩沉默着走完最后一段,就到了德阳殿,王妃和太后都在,王妃躺着,太后坐着。 嘉语进门,王妃就是一声暴喝“给我跪下” 太后忙道“盼娘你这是做什么仔细动了气。都吓着孩子了。三娘你莫听你母亲胡说,到哀家这里来,本宫来问你。” 嘉语瞧了王妃一眼,王妃立时就道“太后有话要问你,还不快去” 这是一个扮红脸,一个唱白脸了。要平常,该是太后唱白脸,把好人让给王妃做才对。之所以让王妃来担任这个角色,大约是因为事涉皇帝,怕真吓到她毕竟王妃动怒,只是家事,太后动怒就是国事了。 嘉语心领神会,走到太后面前。 太后一贯的和颜悦色,拉住她的手说“本宫听说你昨儿晚上去式乾殿,强行带走了一个宫人,惹皇帝发了老大的火。他们不知道,本宫是知道的,你这孩子没那么冲动。必然事出有因。所以,你来告诉本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语跪下道“回太后的话,小玉儿没有拿我的镯子。” “你”始平王妃大怒,几乎要坐起来,被嘉言死死按住,给她顺心口“母亲让阿姐把话说完” 太后赞许地看了嘉言一眼。 嘉语道“昨晚小玉儿得罪了姚表姐,有人要借姚表姐的名义生事,事发突然,我找不到别的借口,只好出此下策。” 太后与王妃对望一眼,王妃问“你怎么知道有人要生事,还是以阿姚的名义” 嘉语平平地道“我没有证据。” “你的意思是,”太后皱了眉头,“是你猜的” “是。”嘉语说。 太后又看了王妃一眼,嘉语不等王妃问,自己就说了出来“大伙儿都知道那个时辰明瑟湖有匠人出没,所以原本并不在那个时辰出来,可偏偏,画舫才清理好,陛下刚好带小玉儿游湖,就和姚表姐撞上了。” “就因为这个” 嘉语道“三娘也自知可能是疑心太过,但是宝光寺之后,三娘只怕万一。” 她提到宝光寺,在场三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了。那件事中,嘉言无疑是受了惊吓,王妃无疑是受了委屈。而嘉语,没有人问过,她有多害怕。王妃甚至想如果是她的亲娘在,也许是会过问吧。这个念头让一向觉得继女多事又不知好歹的王妃愧疚了。 太后摸摸嘉语的鬓发“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嘉语低垂着头,不说话。 太后又问“那你又怎么知道,那人会把罪名推到阿姚头上去呢” 嘉语道“理当如是。就算小玉儿平日里另有结仇,但是昨晚得罪的是姚表姐,所以姚表姐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又因为太后总理后宫,无论姚表姐怎么辩解,都会有人怀疑是太后包庇。”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如果昨晚真死了小玉儿,姚佳怡的名声,是怎么都洗不净了进门之后要处置,那是另外一回事,如今,姚佳怡还真没这资格。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结果,是她没想周全。如果姚佳怡真坏了名声,就算她强行扶她上位,也难免落人口实。幸好太后轻轻舒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不叫人来知会本宫一声,也少些闲话。” “恐怕来不及,”嘉语说,“连翘葳了脚,我身边实无可用之人,三来,我也没有证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试扫天下 “就算没有证据,本宫也会信你,”太后说,“你这孩子,就是太多心了。这么多日不来看你母亲,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吧” 嘉语低头道“母亲有太后照顾,又有阿言在,必然妥当的。我年纪小,不懂事,也帮不上忙。万一带了什么进来,反而害了母亲和弟弟。还不如每日为母亲念一卷经书祈福来得实在。” 这话让王妃心里一阵感动,太后却是笑了“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嘉语心道我当然知道。忽然有人从殿外进来,周围伏地一片“陛下” 太后抬头瞧见皇帝“皇儿怎么来了” “朕来给母后问安。”皇帝笑吟吟地说,一转眼瞧见嘉语,像是十分惊异,“三娘也在” “好了好了”太后拉起嘉语,示意侍婢赤珠搬了坐具来,按着嘉语坐下。又嗔怪皇帝说,“亲娘面前也装神弄鬼,不就是怕我为难了三娘么,知道你们兄妹好,你瞧瞧,可一根儿头发都没掉吧” 皇帝只是笑,因为年少,那笑容里多少有些腼腆。许久才道“还有件事儿臣想把刘统领换了。” “刘统领又哪里不好了”太后像是有些头疼。 “他负责守卫式乾殿,却出了这等事,”皇帝理直气壮地说,“昨儿是小玉儿,谁知道来日会不会是朕” “呸呸呸,尽胡说”太后打断他,“小玉儿什么东西,也配拿来打这个比方。再说了,小玉儿是中毒,要问罪也是膳房,和刘统领什么相干。你要是为着昨晚他得罪了三娘,要给三娘出气,怎么不先问问三娘的意思” 根本就不关嘉语的事,却被太后硬生生拉扯到嘉语身上,而对嘉语来说,这却是个两难。顺着太后回答“刘将军恪尽职守”,皇帝定然不满意,要是顺着皇帝说“刘将军尸位素餐”呢,太后又不满意了。嘉语只得抬头来,傻愣愣“啊”了一声,像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 王妃从旁劝道“三娘哪里知道这里轻重阿姐就莫要为难她了。” 太后却道“你看,三娘都不记得了,皇儿何必还耿耿于怀,就这样吧。” 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作声大约是知道,作声也没有用。 嘉语姐妹和皇帝在德阳殿里陪太后用餐。太后同嘉语说,也不用太忌讳,得空,来看王妃也是可以的。赤珠熟悉药理,让她给瞧瞧身上佩戴就可以了。嘉言是就这样处理的。嘉语只是点头,并不多话。 用过早餐,嘉言陪王妃散步,嘉语和皇帝一起告退。皇帝有些歉意地说“朕知道得迟了” 嘉语说“无妨。” 她原本就没指望皇帝赶来救命。当然太后和王妃也不至于会想要她的命。不过几句审问,至多责备,当不得什么。不过皇帝肯来,还是让她欣慰。 皇帝说“三娘怎么不问,凶手抓到没有” 嘉语道“那是陛下的家务事” “家务事”皇帝登时就笑了,“三娘会不会觉得,朕很没有用” “什么”嘉语大吃了一惊。她是经常觉得自己没有用,知道得太少,能做得太少,能改变得太少,每每想起,夜不能寐。却想不到九五至尊也会这样。一时睁圆了眼睛,“陛下何以妄自菲薄” “如果朕不是皇帝,”皇帝说,“如果三娘不把朕当皇帝,就只是寻常人家寻常兄妹,三娘是不是可以和朕说说实话” 嘉语道“三娘一向都尽力说实话,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太后。” “那好。”皇帝说,“式乾殿是朕的家务事,可是朕连家务事都管不好。朕曾听太傅教导,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如今,可不就连一屋都扫不干净” 嘉语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既然陛下以妹视三娘,那么恕三娘大胆。” “说”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大约与陛下有所出入。” “哦” 嘉语猜想皇帝是对于不能撤换刘统领耿耿于怀,却不便直言,只道“汉时大儒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在三娘看来,并不是说,一屋都扫不了,就无法扫平天下,而是,要是从打扫自己的屋子开始,一步一步走到扫天下。陛下知道,我在平城长大,多少听过俚词俗语,用民间的说法,大约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式乾殿这么大,陛下不妨从角落扫起。” 刘统领动不了,不妨先动刘统领身边的人。 皇帝万料不到嘉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呆了许久,喟然道“三娘该是朕的亲妹妹才好。” 嘉语笑道“那是永泰和阳平公主年岁尚小,到两位公主长到我这年岁,陛下就会说,这才是我的亲妹子呢。” 皇帝哈哈一笑。 嘉语又道“同样,陛下如今无法厘清家务事,也是因为陛下年岁尚小,尚未亲政,到陛下亲政了,三娘就袖手看陛下扫天下。” 这句话,皇帝是不同意的。如果太后肯轻易放手,就不会操控他的婚事了。却也没有反驳,只拿中指刮嘉语的鼻子“朕年岁尚小,说得就好像三娘倒比朕要年长似的你羞不羞” 嘉语心里默默地想可不就是比你年长 眼看长廊走尽,皇帝压又低了声音说“今儿晚上就是凌波宴了。” “嗯” “朕会放烟花助兴。” 凌波宴是在画舫上进行,如果放烟花,那么一众贵人势必离开船舱,走到甲板上看烟花。 嘉语手心里微汗,却是从容点头说“我知道了。” 话说完,皇帝上辇,到嘉语不可能看到的地方,皇帝的脸色就黯淡下来,他轻轻合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对不住了,三娘。” 以后总还有补偿的机会,他默默地想。 天色永远晚得比你想得要早。 连翘不能行走,太后赏了人过来,被嘉语退了回去。嘉语带了锦葵,虽然锦葵未必可靠,胜在不多话。 满湖都是荷花,荷灯,乐声在很远的地方,只由缓慢的风,缓缓地吹过来,嘉语是没心思听这些的,她记挂着皇帝的烟花。 烟花亮起的时候,会发生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探花娘子 距离荷桥,还有盏茶的功夫。 画舫其实已经足够宽大,但是再宽大,也比不得陆地。当中摆了长桌。太后在尊位,贵女们簇拥着太后,玩击鼓传花。 嘉语的位置是大多数人所艳羡的。除去两位公主、姚佳怡和嘉言,就数她离太后最近了。连明月都靠后。明月这晚穿了藕色衫子,月白裙,头上镶珠银钗,素淡得很。在一众花红柳绿的贵女中,反而出色。 连太后都说“明月这样打扮好看。” 一众贵女自然纷纷吹捧太后调教有功。 太后虽然出身平常,于诗词上倒是颇有造诣。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所以这会儿一众贵女比拼的,就以诗词为主。 嘉语不擅长这些,每每被轮到,都喝酒认罚。不过半个时辰,倒喝了五六回。贺兰袖流露出要替她应对的意思,可惜嘉语对她戒备甚严,一次都没让她得逞。其实论起才艺,贺兰的确是强过她,不过和谢云然、郑笑薇一比,又不能看了。有时候出身真是大问题。 一念未了,嘉言已经把荷花塞了过来。嘉语才忙不迭要丢给贺兰袖,就听得“咚”地一响,鼓声又停了。 到这份上,连太后也免不了笑起来,打趣说“三娘今儿晚上,可以说是探花娘子了。” 嘉语苦着脸看琥珀。琥珀是今晚令官,一翻手中对牌,笑吟吟道“烦请三娘子再做一回诗。” 嘉语 嘉语无可奈何说道“我还是认罚” 举杯就饮。 忽听得贺兰“啊”了一声,紧接着嘉语手肘上就挨了一下,一杯酒“咕咚”灌下去,嘉语被呛得连连咳嗽,贺兰面有忧色,轻抚嘉语的背数道“凌波宴还没开始,三娘这里可喝了七八杯了” 姚佳怡幸灾乐祸“三娘酒量好,再喝几杯也不碍事。” 嘉语是恨不能一杯酒直泼到她脸上去。奈何喉中呛酒,说不出话来。贺兰收了笑,正色起身向太后告罪说“三娘不能再喝了贺兰这就带三娘出去醒醒酒,扰了太后的兴致,还请太后恕罪。” 嘉语不知道贺兰这么好心,竟不敢受,又暗想,也的确不能再喝了。当下按住桌面,咳了好几声把酒咽干净了方才道“不不劳表姐,锦葵” 锦葵会意,过来扶她,贺兰还要坚持,嘉语打着嗝道“表、表姐这是信不过锦葵” 锦葵倒也不蠢,应道“贺兰娘子放心,奴婢会看好三娘子。” 这主婢一唱一和,贺兰袖被挤兑住,姚佳怡又在一旁冷笑连连,饶是贺兰的面皮,也只能讪讪让出道来“那三娘多小心” 出了船舱,胸口闷气就消散不少。 虽然在船舱里,位置也就在窗边上,抬头透过窗也能看到星星,但那和眼下在船尾迎着风,看到夜空寥廓,星子闪亮,那完全是两回事。嘉语深吸了一口气。锦葵说“奴婢给姑娘取醒酒汤。” “我没醉。”嘉语说。嘉语很清楚自己的酒量。今儿晚上还有事,她哪里就敢醉了。 锦葵却笑道“醉猫儿都说自己没醉。”又柔声哄劝“奴婢去去就来。” 这是真当她醉了。嘉语有些哭笑不得。 锦葵扶她到栏杆边上,转身去了。 嘉语凭栏迎风,看这船尾甚是宽大。皇帝与她说定,船近荷桥,他就会命人放烟花,到时候,人都会挤到船头去看,船头站不下,到船尾来也不奇怪不过姚佳怡是一定能站下的。没人敢和她抢。正想着要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忽然右侧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三娘子。” 嘉语的身体顿时僵住画舫就这么大,要往哪个方向逃窜看起来才不那么仓皇呢 眼看着少女绷紧了身体,如果是一只猫,没准能看到弓起的背脊,和一根一根竖起的毛,还有猫儿一样的眼睛。萧阮忍不住想笑。不过最终是举起了酒杯,浅啜一口。十六郎说她昨晚唱作俱佳。可惜只要一看到他,甚至于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立时化成了戒备的小兽。 萧阮恶趣味地放慢脚步,放重脚步,如猫捉老鼠的恶意,啪嗒,啪嗒。他今晚穿的木屐,漆底描红,斜放鹅黄一支腊梅。 “三娘子怕我”声音近得像是耳语。 错觉,一定是错觉,是风,风太暖,或者风太冷,或者风太近嘉语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这么巧撞上,她需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声音“宋王殿下喝醉了。” 没准醉的是她,该死的锦葵,还真说对了不不不,她就不该去取那个该死的醒酒汤 “那是不怕我”萧阮百无聊赖地把玩酒杯,余光里已经能够看到有小船乘风破浪地驶近,有人放下船板,有人沿着长梯,一步一步走上来,只穿了平常的宫装,却分明袅娜如风中之荷。 “那么,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陪我饮一杯呢”他说。他的衣袍,刚刚好能够遮住嘉语的视线。 他并不惧怕嘉语会做什么,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 嘉语 这个世界崩坏了。嘉语从喉中挤出干巴巴的四个字“我不擅饮。” “那真可惜。”萧阮说。手一松,玲珑木杯直直坠下去,浮在水面上,也如一朵莲,随波逐流。 嘉语盯住木杯。到这时候她也明白是一场戏弄了。虽然并不明白萧阮怎么忽然有了这个兴致。照理说,他不该看见她就避之唯恐不及吗 那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 蓦地想起他之前戳破清河王的行踪,想起昨晚突然出现的元十六郎。嘉语微微抬起头这时候距离荷桥,只剩半盏茶的功夫了,这么短的时间,该是不会有意外的吧能有什么意外 是烟花不能照常亮起,还是姚佳怡会被拖在船舱里出不来,又或者是,她被萧阮看死,不得脱身 最后一个念头让嘉语心里一紧。 落在萧阮眼里,一朵轻笑盈盈,就在眉睫“三娘子在想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殿下有心 嘉语用力掐了自己一下,这样,说话可以顺畅一些“我在想和殿下告罪,我出来时间不短了,该回去了。” “其实小王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要三娘子解答。”萧阮说。这时候她背后的人已经顺利进了船舱。 嘉语被拦住去路,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说“殿下但问,三娘知无不言。” 她不敢抬头,就只看到萧阮的木屐,在柚木船板上,光艳夺目。啪嗒,啪嗒,啪嗒。 “三娘子笛子吹得不错。” 等了半晌,等到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嘉语觉得自己心里那头小兽分明在张牙舞爪地咆哮了。口中却只能应道“殿下谬赞。” “一般奏乐,都会依宫商角徵羽的本音来奏,但是三娘子在太后寿辰那天吹的笛子就不,宫调平和,偏偏激昂,变徵悲凉,却喜气洋洋,不知者或以为三娘子炫技,但是小王深知,有技可炫,也很不容易了。”萧阮说。 嘉语身量不及他,他的目光很轻易就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背后无边无际、寥廓茫然的夜。但是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鸦鸦的发髻,有极淡极淡的香。 一个戒备的姿态。 这种戒备,其实是他最熟悉的。 在金陵的时候,他就必须这样面对每一个人,枕戈待旦,即便梦里,也不敢泄露一句半句真话。他的手染过血,只是大多数人看不出来,或者是不在乎,一个足够优雅的姿态,足以让大多数的人放下戒备。 元三娘从前是不设防的。她对她的嫡母设防,对她的妹妹设防,对嘲笑她的贵女们充满敌意,但是对他,她是不设防的。如今却这样戒备了,该说每个人都会成长,还是,他在哪里露了马脚 当然,他其实是必须被戒备的一个人,萧阮自嘲地想。 嘉语默不作声,明瑟湖的水波脉脉的,一波一波推上来,又一波一波退下去,卷着星光与夜色。船舱里亮如白昼,这里却是不大亮。萧阮的影子没有落在水波上,都聚在脚边,像是浓墨重彩的一个点。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她就还可以缄默再多一刻。 “小王想问,三娘子的笛技,师承何人。” 一瞬间图穷匕首见的悚然。嘉语觉得有股寒意,正漫漫地从脚底升上来。她的笛子,自然是他教的。 嘉语说“自然是我的父亲。” “哦,”萧阮挑一挑眉,“始平王好兴致,少不得改日,要向始平王请教一二了。” “我父亲军务繁忙,等得空了,宋王殿下再说这话不迟。”嘉语瞧着画舫距荷桥又近了一大截,不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小小刺了他一下。心里埋怨着锦葵取个醒酒汤怎么要这么久,试图绕过萧阮。 萧阮也不阻拦,顺势让开,背靠在扶栏上,风垂着他宽大的衣袖,猎猎地响“我听说三娘子昨儿晚上救了一个宫人。” 嘉语脚下不停“殿下有心了。” “三娘子进宫不过半月,也从没听说和哪位宫人有交情,却不知道何以如此热心。” 嘉语顺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时候距离船舱入口,已经只有五六步,忽地手腕一紧,萧阮的脸忽然就到了面前“三娘子” 嘉语被迫直视他。 即便从前与他成亲,也没有过这样的机会。这时候避无可避。他的眼睛是纯黑色,黑得就像是极深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一滴水,从九天之上,深不可测的苍穹里落下来,就点在他的眸子里。 他就是全部的光。 “你要做什么”她竟然还说得出话来,嘉语惊奇地想。那就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应对,一个围观。 “小王只是”萧阮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想看三娘子被人利用。” 他不想看她被利用嘉语简直想笑。他只是不想她坏他的事吧。虽然她并不清楚他眼下到底想做什么。虽然眼下的萧阮,大约也还不如十七年后杀伐果断。 何况被人利用又怎么了这宫里,这朝堂,这天下,哪个不利用人,又有哪个不被人利用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来利用她。到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嘉语凄然地想起那个最后的冬天,一日一日,一夜一夜的冰寒,莽莽苍苍的路,如旋风一样出现的苏卿染。 然而她眼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萧阮拉她进了耳房。然后她听见太后的声音,森然“拉下去,打打死为止” 嘉语心里一惊太后要打谁太后要打死谁 萧阮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戳破隔间的窗纸,有微光透出来,嘉语瞧了萧阮一眼,这样近的距离,温软的呼吸直拂到她眼睛里。嘉语果断扭转头往里瞧,就看见杯盘狼藉,贵女们惨白的脸色。 嘉语不解,萧阮低声道“仔细看。” 酒水在桌面上蔓延,浸润在酒水中的雕花银盘、银箸,都是漆黑有人下毒 有人下毒 惨叫声响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人在尖叫的时候,声音难免会变调,但是这一声一声入耳,嘉语忽然就听了出来是小玉儿。怎么会是小玉儿,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下毒 那些疑问纷纷地都涌了上来,来不及解决,嘉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死 身形才动,就被按住。这只手修长,就如同白玉雕成。冰凉。这是夏日里,衣裳穿得单薄,那凉意竟然透过衣裳沁了进来。萧阮的声音就在耳边“太后要杀人,三娘子莫非认为是拦得住的” 嘉语道“她不能死。” “这天下就没有不能死的人” “你”嘉语豁地回头,盯住萧阮,萧阮的声音愈低,“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三娘子难道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水火不容 “太后不会杀我。”嘉语肯定地说,“而且太后也不一定非杀她不可。”嘉语想了一会儿,又添说道。这句话没多少底气。她只是记得嘉言说过,太后想把小玉儿留给姚佳怡来立威怎么又出了这样的变故 “你不过是有个好父亲罢了。”萧阮叹息,“三娘子为什么不仔细想想,他叫你做的事,这满宫里难道当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做了吗” 他说的“他”,难道是说皇帝 “他”叫她做的事,是指 “宋王有话不妨直说”外头惨叫一声连着一声,嘉语心急如焚,实在再抽不出什么心思和他打机锋。 “如果这话你不懂,那么我再说你也不会明白”萧阮瞧着她惨白的脸,脸色愈白,眉色愈青。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拦住她。让她进舱也没什么,即便皇帝来了,也拦不住太后的杀心。以她的身份,多说几句,也不过是被厌弃。但是他拦住了她,他带她来这里看清楚他为什么要拦住她。 他也不知道原因,他像是突然的,不想看她进去撞得头破血流。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嘉语不服气道。 “那我就告诉你,你听好了,如果不懂,留着日后问始平王,”萧阮不得不让了步,低声道,“清河王死了。” “什么”嘉语却是立时就懂了。她睁圆了眼睛,要追问谁杀了清河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嘉语觉得身体腾空而起,夜幕忽然垂到了面前,然后下坠水漫过她的头顶,无边无际的水。 落水原本是皇帝给姚佳怡准备的戏码。 “你做什么”嘉语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萧阮的质问,像是有那么一点怒气 死亡从来都不在太远的地方。在生的每一日,它都雌伏在左近,虎视眈眈。 嘉语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死亡的感觉。苏卿染的刀很快,到后来就只记得冷,记得风,记得最后三个字。 记得要回来逆天改命 她挣扎起来,夏夜的湖水咕咚咕咚往耳朵里灌,往鼻子里灌,往眼睛里灌,所有都隔着水,锦葵的哭叫声“来人啊、来人啊我们姑娘落水了”“救命啊”简直连小玉儿的惨叫都压了下去。 有人来得早,有人来得迟,有人来得巧。 细麻掠过面颊,然后身体被拽了起来,头脸露出水面,空气争先恐后地扑过来,嘉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而画舫扶栏边上,这时候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第一眼看到的是贺兰,她在哭,哭着要下水,陆靖华死死抱住她。 贺兰袖之前是不会水的,后来去了南方,不知道有没有学会而萧阮,必然是会的。 嘉语被萧阮抱上画舫,琥珀一个箭步上来,用披风裹住她。 人声嘈嘈,姚佳怡的嘲笑声,太后的喝叱声,嘉言的询问声,每句话都极近,又每个声音都极远。贺兰像是要过来,但是人太多,嘉语被琥珀半抱着推进厢房真好,所有人都被隔绝在外,所有声音。 “三娘子、三娘子”有人在耳边喊。嘉语目光呆滞。 “发生什么事了”琥珀问。 嘉语迟滞地摇了摇头。她也在想,发生了什么事她该怎么回答琥珀瞧着她这个样子,知是受惊过度。宫人取了衣物过来,琥珀指使她们帮嘉语换上,又吩咐宫人拿姜汤,自己去向太后禀报了。 琥珀一走,屋里再没有人说话。 嘉语半躺在软榻上,脑袋里声音太多,一时是姚佳怡得意洋洋的嘴脸,一时是嘉言恨铁不成钢的焦虑,一时是贺兰袖的哭声,再往前,是小玉儿的惨叫,锦葵的惊呼,还有萧阮的质问“你做什么” 他认识那个人,他认识那个把她丢下水的人到底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为着什么缘故,要把她丢下水萧阮定然是不赞成,那是让他意外的一个事,否则他不会那么问。且那人并不想她死,否则不会当着萧阮的面把她丢下水。萧阮是南人,就和北人会走路就会骑马一样,南人会说话就会水。 所以那人的目的也许是让萧阮救起溺水的她 这原本是,皇帝给姚佳怡安排的戏码皇帝说“第一步,让姚表妹另适他人。”当时她问“陛下为姚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当时皇帝回答她“自然是能让她满意的人。”这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是 不不不,姚佳怡没有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笔,倒更像是贺兰袖。嘉语心里浮现贺兰方才的样子,那样着急要跳水救她,竟不像是假装。 而且,贺兰袖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她不会做。所以,不是贺兰袖。 那还有谁谁会想要给萧阮制造这样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嘉语心里猛地跳出萧阮方才的话“三娘子为什么不仔细想想,他叫你做的事,这满宫里难道当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做了吗” 他说“小王只是不想看三娘子被人利用。” 他说“清河王死了。” 等等,再往前、往前萧阮怎么会出现在画舫上她漏了哪里她漏了哪个点那几乎是呼之欲出,明明白白摆在了她的面前“陛下为姚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自然是会让她满意的人。” 容貌,风姿,地位,出身,满洛阳,都再找不到强过萧阮的人了。 嘉语听见自己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是的姚佳怡会满意的,如果皇帝为她选的夫婿是萧阮的话。虽然比不得母仪天下的尊荣,但是作为萧阮的妻子,可以直接把她元嘉语踩进泥泞里去。所以皇帝乐得见她与姚佳怡的不和,越不和越好,越水火不容越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发下毒誓 只要事情按照计划进行,姚佳怡落水,在场都是北人,论起下水救人,难道会有人比萧阮更强 再顺理成章不过。 再满意不过。 再合适不过。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也正正因为是这样一个人选,所以即便到最后,皇帝也不能与她说实话试想,如果是之前的她,如果是重生之前的她,亲手把萧阮推给姚佳怡嘉语无法想象当初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狠 到时候人是她推的,难道她能冲到他面前质问为什么一旦事发,就算始平王妃与娘家不起嫌隙,她父亲和兄长却是必然会受她连累。到时候不能再投靠太后,就只有效忠皇帝一条路可走就算是为了保住她,他们也只有这个选择。 一箭三雕。 结果却是好大一场阴差阳错。 嘉语面色阴沉。皇帝设计了她,也设计了萧阮,所以萧阮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画舫上。因为萧阮不愿意娶姚佳怡,所以拦住了她不不不,不对,萧阮拦住她,是因为太后要打死小玉儿。小玉儿一死,皇帝之前的计划,必然会被迫中断。所以萧阮没必要、也不想她落水。 想她落水的人 “三娘子”赤珠过来探她脉门,片刻,笑道“三娘子真是福大命大” 嘉语倒不担心这个。从落水到萧阮救起她,虽然感觉上像是过了很久,但其实应该没费多少功夫。又听赤珠道“太后有话要问三娘子,三娘子可还撑得住” 三娘哪里能说个“不”字,当时应道“烦劳姑姑请太后进来。” 太后带了嘉言进来。嘉言眼睛还是红的。左右悄没声息退了出去。赤珠在外头扣上门。 太后瞧着嘉语苍白虚弱的样子,首先就叹了口气。嘉言冲口道“阿姐你疯了” “阿言” 嘉语倒不奇怪嘉言会这么说。不说才奇怪。方才姚佳怡就在大声嚷嚷说“三娘好手段”了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这样吧,她爱慕萧阮,所以设计了他,逼得他不能不救她,肌肤相亲,萧阮还能嘴硬不娶 嘉言道“本来就是,我有说错吗” 嘉语瞧太后还是一脸难以启齿,当即应下话头“阿言确实说错了。” “你” “好了好了,”太后又“唉”了一声,“你们是亲姐妹,见面就吵像什么话,阿言你也闭嘴,你阿姐刚遭了难,眼下还弱着。三娘也是,本宫是你的姨母,不与你客气,你自个儿说,这怎么回事” “是是我失足落水。”嘉语说。 她未尝不想说实话。但是她根本没有看到那个人,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和萧阮会在耳房,更没有把握萧阮会说实话他是认识凶手的。如果她与萧阮各执一词,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相信萧阮而不是她。 这就是口碑的力量。 “锦葵呢”太后问,“她没跟着你” “锦葵去取醒酒汤了。” 太后斟酌了片刻“这么说是醉酒落水” “是。” “阿姐这话连我都说服不了”嘉言气鼓鼓地说,“哪个失足落水,能翻过扶栏” 嘉语瞧了嘉言一眼“阿言要怎样才信” 嘉言 太后又叹了口气“三娘啊,不是本宫不信你,就算本宫信你,阿言信你,大伙儿都信你,眼下这么个情形,也是没有用的。方才好在,宋王就和本宫说了,他会让彭城上门提亲” “什么”不但嘉语,连嘉言都是大吃了一惊“宋王他” “本宫想着,宋王这孩子,也是没什么可挑的,何况”太后不着痕迹看了嘉语一眼。 何况她之前痴名在外么嘉语苦笑,却是摇头“如是,岂不是坐实了落水是三娘自编自演” 嘉语从榻上下来,扶着软榻边沿跪下“姨母明鉴,三娘虽然之前糊涂,做了些错事,闹了些笑话,但是三娘早改了,就算三娘没改,也万万不会选这个日子,扰了姨母的兴致。” 她都不提太后,口口声声只呼“姨母”,就是婉拒赐婚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父母尚在,哪里有姨母做主的。 太后原本也当真以为,落水是嘉语的手段。在她的凌波宴上闹出这样的事,让她十分不喜,眼下瞧着她这样子,也不知道是欲擒故纵,还是当真清白,一时倒踌躇起来。 却是嘉言嘴快“宋王都说了要上门提亲,阿姐还撇清什么” 嘉语再瞧了嘉言一眼,又直直看着太后的眼睛,举手过肩,发誓道“那好,我就发个誓,太后给我作证,我元嘉语,今日要是故意落水,设计宋王,天厌之,地厌之,人神共弃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桃花星主 “三娘”太后听她说得狠了,赶忙喝止道,“三娘何必说这样的话,本宫信你就是” “三娘谢太后信任。但还是请太后给我做个见证,”嘉语一鼓作气,“虽然宋王说了上门提亲,但我还是可以发誓,如果我嫁了宋王,那么天厌” “三娘”太后声色转厉,“这话说不得” 到这时候,太后倒是真信了她无辜。只是无辜有什么用,她确实落水湿身,被人抱上来。众目睽睽,赖都赖不掉,难道还能另适他人太后也只能再叹一口气“婚嫁之事,父母做主,哪里轮得到你多嘴了。” 嘉语却道“太后明鉴,如果阿爷定要我嫁给宋王,我宁肯长伴青灯,为太后与陛下诵经祈福。” “你你这孩子疯魔了”太后完全没有料到嘉语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怔住,刚巧琥珀进来,附耳低语几句,太后起身道,“阿言你留在这里,好生劝劝你阿姐,本宫先出去了。” 太后出去,就剩了嘉言和嘉语大眼瞪小眼。 嘉言还在震惊中,嘉语已经开口问“宴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 “我被锦葵扶出去醒酒之后,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嘉语道,“我像是听到有人惨叫” 嘉言“啊”地一声想起来,这晚意外太多,以至于她差点忘了要警告她阿姐之前她可是尽心尽力救过小玉儿“我不管你和宋王,这事儿你也别管也不是你管得了的” “到底什么事”嘉语追问。 嘉言没精打采,言简意赅地说了过程“小玉儿,就式乾殿里的小玉儿来侍酒,不知怎的酒洒了,桌上银盏银碟,全变了色当时大伙儿都吓坏了,姨母吩咐把小玉儿拖下去打死这会儿该是早死了。” 席上有银器,正常;小玉儿来侍酒,是皇帝的安排,还是太后,还是她自己嘉语迅速否决了最后一种可能,又问“小玉儿没喊冤么” “她有什么冤,”嘉言还是不在状态,“那毒便不是她下的,也经了她的手。” 瓜田李下,原本就说不清楚,何况太后是有心杀人。嘉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清河王叔过世,阿言你听说了么” “什么”嘉言又被吓了一跳,发了老半天呆才道,“清河王、清河王叔父几时的事阿姐听谁说的” 看来是不知道了。 也许是太后有意相瞒,隐忍不发,以松懈皇帝的戒心,然后才一举杖毙了小玉儿这么说,清河王的死与皇帝有关皇帝有什么理由杀了清河王,因为他是太后的面首 萧阮在其中,又扮了怎样一个角色 必然不是主谋。以萧阮的身份,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对清河王下手,清河王死了,就算有利益也轮不到他。 是的,如果不是仇恨,就只能是利益,清河王死后,摄政大权会落进谁的手中嘉语想得出神,忽听得外间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嘉语不由自主走到窗前,推开,一颗火流星直冲向天空,就在她头顶的位置,绽开。 荷桥上被人簇拥着的少年,隔太远,嘉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小玉儿的死,他是知道了呢,还是不知道 “阿姐”嘉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一些迟疑,“阿姐当真不答应宋王的求亲么” 这在嘉言眼里,也许是天大的问题,在嘉语,却没有半分犹豫“自然当真。” “为什么” 之前嘉语并不是没有机会表白这个心迹,之所以一直不肯轻易说起,就是怕了这句“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问吧。她自进京以来,自见萧阮第一面起,人尽皆知,她对他的爱慕。若非如此,也不会成为一个笑柄。突然转变,有句话说,事有反常必为妖。 而她也确实经不起追问。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夜空里璀璨的烟花。那是谁说的,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阿言,你看烟花这么亮,还看得见星星吗” 嘉言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抬起头,满天散乱的烟花,但是顺着她的手,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斗七星,破军,武曲,廉贞,文曲,禄存,巨门,贪狼。 嘉语低低地说“阿爷和阿兄如今在前线,不知道战事如何。” 破军主战。如今破军这样亮,谁看得见阴影中的贪狼。贪狼化气主桃花。贪狼星是桃花主,哪里是寻常人消受得起。 “宋王终究是南边的人。”她说。 嘉言年幼,对南北关系认知不及嘉语她出生的时候,南北就已经趋于停战。 吴国有时派人入洛,气度高华,还引发过燕国贵族争相拜访的风潮;南方风物又精致;何况宋王宋王是不可能回国的,吴主不会放过他。这是燕国上下的共识,嘉言自然也这样想。 而且 “谢娘子也是南边人。”嘉言不服气地说。 严格说来,她这样说也不算错。谢家在燕朝,只是一支分支,宗庙在南边。谢家在吴国的地位之尊,也不是燕国这支能比。不同的也许是,谢家在燕国,已经几代扎根,而萧阮,到底是孤身前来。 孤身,了无牵挂,所以无所顾忌。 嘉语和嘉言这一问一答之间,画舫减速,随即船板微震,靠岸了。 又“轰”地一声,嘉语姐妹都探头去看,只见一个亮点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到九天之上 起初只是一个亮点,然后它绽开了,一朵接着一朵,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一朵盛开,一朵凋零,一朵含苞又放,源源不断,生生不息,那样无边无际的夜幕,竟然被这一朵又一朵璀璨的莲花填得满满当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烟花散尽 连一丝儿空隙都没有。 画舫上下,一时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可能惊天动地。 声音会惊动人,其实过分的寂静也会。 这样繁盛到极致的烟花,仿佛能开到天荒地老去,而最后一朵终于在期待中凋零,夜色里零星的星子慢慢浮起,在每个人缭乱的瞳仁里。 皇帝从荷桥上下来“儿臣见过母后。”没有一丝儿颤音,没有一丝儿不妥。这句话打破了烟花的结界,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随即响起,画舫内外伏倒一片。这样近的距离,嘉语能够看清楚他脸上的笑容,就和平常一样,青涩,干净。但是瞬间让她生出毛骨悚然的狰狞感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死了。 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被太后打死了其实不必如果,以他的心机和手腕,他没有可能不知道。但是他还能全心全意地等着最后一朵莲花开完,他还能笑得这样平静,这样温柔如果他这时候暴跳、怒骂、拂袖而去,也许嘉语心里,还不至于这样恐惧。 嘉语一把抓住嘉言的手,嘉言痛得叫了起来“阿姐” “阿言”嘉语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呼痛,“我要回家” “什么”嘉言一脸“阿姐你疯了”的表情,“如今我和母亲都在宫里,父亲和哥哥也不在,家里没人了,你回去做什么” “你先别问,”嘉语急切地说,“我只问你,如果我要回家,你有没有法子” “什、什么时候”嘉言也看出她眉目里的焦灼,不像是在玩笑。 “就眼下。” “那不可能”嘉言说,“你也不看看眼下什么时候了你要回家,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和姨母说一声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着姨母眼下这样子,有咱们说话的机会吗更何况你连理由都没有” “就说我急病” “难道回家就好了还是说外头的大夫,能比太医强”嘉言道,“我就不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了。” 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沮丧“真没办法吗” 嘉言瞧她这样子,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要回家回家做什么是因为落水的缘故吗” “自然不是。”嘉语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有一万句话,却半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叹了口气,“阿言我问你,太后杖毙了小玉儿,不怕陛下生气么” 她不知道回府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困在宫里,就什么都做不了。她必须离开,这里太危险。皇帝的笑容,给了她这样的紧迫感和焦灼感。那就仿佛是一只在生死边缘辗转太多次的小兽,能够轻易判断出风雨将至的气息那并不容易,那是她前世后半生全部的收获。 “这事儿啊,”嘉言笑了,其实她也一直有感觉,自她从宝光寺归来,她阿姐像是变了很多,心事比以前更重,像是一颗心戳了十七八个孔,每个孔都装了没完没了的事,当然嘉言和她并不那么友爱,所以这时候口气里难免幸灾乐祸,“阿姐你怕了” 嘉语竟点头道“是,我怕。” 嘉言越发好笑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她阿姐面前占上风呢。忍不住沾沾自喜“姨母怎么会怕皇帝哥哥呢,阿姐你想太多啦” 那也许是真的。就算皇帝因为小玉儿的死怨恨太后,他能做什么他能怨怼太后他如今才十四岁,权力在太后手里,就算太后要废掉他,他也只能受着。是的,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更温顺和听话。 但是小玉儿的死等等嘉语眼前猛地跳出“清河王”三个字。如果皇帝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清河王怎么死的 嘉言瞧着她又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问“阿姐不出去赏花吗” 嘉语知她爱热闹,定然是呆不住了,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帮我把锦葵叫进来。” 嘉言也不与她客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不多时候锦葵进来,又哭又笑“三娘子” 嘉语这时候想起她方才哭喊,有种隔世的遥远感和庆幸感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她又安然度过一劫,不是吗。 她笑着说“你过来。” 锦葵走到她跟前。 嘉语问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锦葵扑通跪下“娘子恕罪” “恕罪”嘉语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要我恕” 锦葵言辞恳切“奴婢明知道三娘子喝醉了,还放任三娘子一个人,以至于出事如果奴婢一直在三娘子跟前,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奴婢实在罪该万死” 这话里的荒谬,嘉语是知道的,无非归罪。主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总是奴才。不过嘉语并不打算拿这个问罪她。即便她当时真的醉了,锦葵去取醒酒汤也是对的,画舫并不是危险之地。何况她没有醉。 而取一碗醒酒汤,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嘉语的目光落在锦葵的头顶,鸦鸦的发,底下白皙的肌肤,和压得低低的睫毛。是个温柔清秀的小美人“我不过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 锦葵道“奴、奴婢取了醒酒汤来,在船尾没有看到姑娘,就一路找了过去。” “找了很久”嘉语问。 锦葵这次犹豫了更长一点时间,像是在回忆“也不是很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奴婢看见”锦葵吞吞吐吐,身子也在抖,像是极度的恐惧。嘉语说“你说罢,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我恕你无罪。” 锦葵低了头,声如蚊蚋“奴婢看见看见宋王殿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图谋出宫 “除了他。” 锦葵眼睛里些许茫然“三娘子的意思是” “你看见了什么”嘉语重复,“无论看见了什么,都告诉我。” “可、可是除了宋王,奴婢就没有看见其别了。”锦葵更加茫然。 嘉语闻言,微微颔首,仍是没有叫起,却问“那么当时,那碗醒酒汤去哪儿了” “醒、醒酒汤”锦葵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啊”了一声慌忙要站起来,又跪回去,“当时奴婢打了醒酒汤回来,发现三娘子不在,就随手搁在窗沿上,想找到三娘子再说” 嘉语看着她不说话。 “后来三娘子出了事”锦葵在她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往下说,“奴、奴婢就把它给忘了。” “你说谎,锦葵。”嘉语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语速,让每个字都如钉子一样敲进锦葵的耳朵里,那种冲击力,冲得锦葵身子一晃“奴婢没有” “你的谎言很完整,”嘉语说,“但是再完整的谎言,也还是谎言如果确实如你所说,你取了醒酒汤回来,因为找不到我,把醒酒汤搁置在窗沿上,那我问你,之后,你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在找我吗” “什么”锦葵没明白嘉语的意思。 “如果不是偷偷摸摸在找,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喊我呢”嘉语说。她从落水到被救起,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如果锦葵果然在找她,那么之前她在耳房,应该能听到锦葵的唤声。但是她没有。 “我再问你,”嘉语说,“画舫那么大,又有栏杆隔着,你是怎么会想到往湖里看的” 如果锦葵没有看到她落水的全过程,在黑夜里,是决然看不到她在水里挣扎她没有呼救,因为来不及。 锦葵已然说不出话来。 嘉语却又微笑道“如今你可以说了吧” 锦葵沉默良久,方才道“三娘子要我说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锦葵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看到了,她完全可以不必扯这个谎就好像如果不是她和萧阮的特殊关系,她完全不必说谎一样。锦葵的脸色变了变,她跟嘉语的时日虽短,但是和连翘、薄荷不一样,她没有见过嘉语心无城府的一面,在她眼里,嘉语一开始就不好惹。 权衡利弊,片刻,却道“三娘子不会长住宫中,锦葵不幸,无法离开。” 这是讨价还价。 她说得没有错。那人敢推她落水,身份就不会低,弄死锦葵和碾死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嘉语问明白了那人是谁,没凭没证,恐怕不能把他怎么样;如果锦葵给她作证,还可能被反咬一口如果不是这丫头走开,她也不至于遭此一厄;事后她能甩手出宫,锦葵可还在这宫里。 嘉语眉眼一动“你想出宫” 锦葵却摇头“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嘉语这会儿也不操心这么多,直接问“那你想要什么我力所能及之内,我满足你,但是那人推我落水,危及我的性命,我是非知道他是谁不可你怕他,难道就不怕我” “三娘子仁厚。”锦葵立刻一顶高帽子戴上来,不容嘉语推脱,“而且以三娘子聪敏,应该知道,那人并不想要三娘子的性命。” 她当然知道,嘉语冷笑“毁人名节,与索人性命何异” 锦葵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却道“三娘子还是不要再问了,就算三娘子知道了是谁,三娘子也没有办法,就算三娘子告诉太后他是谁,太后也不会信谁都不会相信。所以三娘子,还是不要问了。” 竟有这等人物,嘉语心里纳罕。锦葵当然有可能是骗她,但是这十句话里,总有一两句真。她不怕她,却怕那个推她下水的人,无非是仗着,她不但看见了她被人推落下水,还看见了她和萧阮在一起。 嘉语眼珠一转,笑吟吟道“有件事你还没有听说吧。” 锦葵不解地看着她。 “宋王承诺,等我出宫,就请人登门提亲。”如果还是她空自热络,萧阮不予回应,独处无疑是丑闻;但如果最终结成连理,那就是佳话了,这个世界就这么荒谬。嘉语在心里嘲弄,嘴上只道,“你不对我说,就等着去大理寺说罢。” 锦葵的脸色再变了一次,终于道“三娘子不是想出宫吗” 嘉语 “如果三娘子不苦苦相逼,”锦葵说,“锦葵这里,倒是有个法子。” 嘉语换上羽林郎的制服,顺利穿过了灯火辉煌的凌波宴。 衣裳过于宽大了,压在身上有点重。锦葵解释说是她义兄的,但是她的话嘉语如今是半个字都不敢信。嘉语问过她,怎么知道她想出宫,锦葵说,她擅卜卦。 嘉语 她有没有卜出,她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死过一次呢嘉语促狭地想。 畅通无阻到建春门,门卫索要腰牌、口令,嘉语压低声音,一一都答了。就要出门,忽然身后遥遥传来一个声音“三娘子这是往哪里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兄妹玩闹 圈套 嘉语心中闪过这两个字。 莫非是锦葵设下圈套,哄她穿了这衣裳,用了这腰牌,她前脚才走,她后脚就出首告密不不不,不可能。她用绳索捆了她,用衣裳塞了她的嘴,就算她想告密,那也得先有人发现她。 而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片刻,身后人已经赶了上来,哎哟连声“三娘子可让奴婢好找”这声气听着却是耳熟,嘉语定睛看时,竟然是小顺子 小顺子笑得一脸谦卑和亲热“三娘子好灵的心思也就是陛下了,要奴婢这瓜脑壳子,那是想破了都想不到,如今三娘子会是这模样、到这地方来可算是找到了。三娘子快和奴婢回去吧,太后这会儿正怪陛下胡闹,不知道疼惜姐妹呢,明瑟湖那头,可闹翻天了” 这一串话,对嘉语,是暗示皇帝已经知道了她出走,但是显然皇帝不打算让她出宫,所以派他来带她回去;而对守门侍卫,却是将她从窃用羽林卫身份的罪名中解脱出来,轻松得好像从头至尾就是一场玩笑。 果然,侍卫握枪的手松下来,看嘉语的眼神也从紧张转为释然皇帝年少,和亲近的姐妹玩闹有什么奇怪。只苦了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要真放走了这位三娘子,回头少不了吃挂落。 小顺子到那侍卫面前,从荷包里捡了几颗金豆子“你这孩子,忠于职守,也是个好的赏” 嘉语哭笑不得看小顺子表演。不用他再特意说什么,已经明白,至少小顺子,目前,是没有恶意了。 打赏完毕,小顺子又躬身道“奴婢送三娘子回去。” 嘉语默不做声,跟着他往回走,走了有十余步,左右无人,方才问“小顺子这是送我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玉琼苑。”小顺子面不改色,“三娘子受了惊吓,凌波宴又闹得厉害,怕是禁不起。” 嘉语默默看了他一眼。小顺子和皇帝同年,虽然瞧着年纪小,稚气未脱,但如果不是足够的油滑和能干,也混不到这皇帝跟前第一人的位置。 她没有得罪过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救过他一命的如果那晚小玉儿死在式乾殿里,小顺子定然难逃迁怒。 施恩于人,要么呢,就不要指望报答,譬如她对陆靖华;要么呢,就给对方力所能及报答的机会,譬如小顺子。在嘉语的经验里,施恩不如交易,钱货两讫,两不相欠。施恩不求报,免不了斗米恩,升米仇在民间是这样,在朝堂,是功高难赏,只好一杀了之了。 嘉语于是笑道“那边很闹么” “很闹。”小顺子回答得中规中矩。 “陛下和太后,赏玩得都尽兴吗”嘉语接着问。 “今儿晚上灯好,花也好,陛下和太后,赏玩得很尽兴。” “那么,”嘉语微微抬头,在这里,已经看不到明瑟湖的灯,只是她的眼波在月下流转,就仿佛灯火照了进来,流光溢彩,又漫不经心,“陛下和太后都玩得尽兴,那么是谁,扰了陛下的兴致呢” 小顺子一惊“三娘子这话奴婢不明白。” 嘉语哀怜地道“我今儿晚上,可算是倒足了霉先是行酒令,每每都轮到我,轮到我也就算了,每支签都是作诗,还每支签都是荷花诗,我长在平城,可从没见过什么荷花牡丹的,我也不会作诗,只好认罚,喝了好多杯酒,被太后轰出去醒酒,醒酒也就罢了,不知怎的,就醒到湖里去了我今儿晚上这么倒霉,到底是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扰了陛下赏花赏灯的兴致呢” 嘉语这样,是删繁就简地把画舫上的情形说给小顺子听,至于小顺子会不会把话传给皇帝,或者说,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把话传给皇帝,那就不是她能把握的了。至于落水云云,这春秋笔法,小顺子也听得出来。 听到嘉语又问那句“谁”,宫灯微微往下落了一落,也许是还有顾虑。 嘉语淡淡地又添一句“要不就是阿言,太后叫她守着我,她又贪玩,放她出去玩吧,恐怕那个丫头又惦念我了。” 小顺子却道“今儿晚上人多,六娘子可没机会往陛下跟前凑。” 算她聪明。嘉语心里庆幸,嘴上道“那还惦念我的,没准是姚表姐” 小顺子干笑一声“姚娘子怕是今儿晚上不得空。” 那倒是,今儿晚上花开得这么好,这么多盛装出席、如花似玉的贵女们,姚佳怡一厢要防着别人接近皇帝,一厢还要讨皇帝欢喜,那忙乱可想而知,就算想要抽空来嘲笑她几句,恐怕还找不到时机。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嘉语的眉间多了一些感慨“果然无论什么时候,记挂我的,还是贺兰表姐。”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放过她的,还是贺兰。 只要贺兰袖发现她不在画舫上,惊慌失措到皇帝面前那么一嚷嚷,嘉言那边是不说也得说了。而嘉言是知道的,她想出宫,想必出宫的各条路上,都有皇帝的心腹等着了吧能碰上小顺子,未尝不是运气。 小顺子这次没有否认,只干干又笑了一声,把宫灯提得更高一些。 “今晚的烟花真好。”嘉语说,声音忽地低了八度,“我听阿言说,小玉儿出事了” 宫灯抖了一抖,碎了一地的光。这是秘语了,小顺子也知道,咬牙应了一声“是。” “那陛下他” “三娘子安心,不会有事。”小顺子这样回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三更风起 嘉语微微有些失望,但是她也知道,小顺子能说的,也就到这个地步了,再深,那就不是索恩,是索仇了。于是长长出一口气,像是极欣慰“小顺子都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小顺子躬一躬身“奴婢不敢当。” 嘉语回玉琼苑,首先去放了锦葵。锦葵奇怪她没能顺利出宫。嘉语没解释,也没有责怪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死而复生,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宠,难道还能奢求顺风顺水事事顺利谁也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承诺啊。 只要有命在,其他都不算什么。只要活着,就可能翻盘,但是人死了,就无能为力了。 连翘瞧见她这么早回来,倒是小小吃了一惊“凌波宴这么早就散了” 嘉语有些疲倦地摇头“看样子,咱们须得在这宫里,再住上一段时日了。” 连翘“啊”了一声,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这话里意思,难道姑娘不想呆在宫里 嘉语没理会连翘的疑惑,她还在琢磨皇帝什么意思。她出宫,只是从最低限度打算规避风险,但皇帝还是阻止了她。他不打算放她回去他不打算放出宫去的,定然不止是她,也许还有嘉言、王妃,这些与太后利益相关的人。 但是小玉儿不是她们杀的,甚至不是她们能杀的,皇帝应该很清楚,那就是太后的意思,那就是太后针对他杀了清河王的反击。所以皇帝要针对的,不会是她,而是太后,皇帝不放她们出宫,目的只能是怕走漏了风声。 怕走漏了什么风声自然、自然是皇帝对太后不孝的风声。 他是打算对太后不孝了吗 他是打算如今就与太后反目了 就为了一个小玉儿不不不,当然不是。也许有人以为是,没准他自己也以为是,但是到后来,他会知道不是。 传说中多少冲冠一怒为红颜,说到底为的都不是红颜,红颜不过是个所有物,就和和氏璧一样。他迟早会知道,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没有什么比生死操于人手更可怕,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母亲。嘉语抬头,烟花已经散尽了。 嘉语在半夜里被锦葵推醒“三娘子要喝水吗” 话这样说,却没有点灯。手里也不像是拿了杯盏。嘉语怔了片刻,才要开口问话,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脚步,又像是衣裙摩挲。“当”静夜里声响总是格外惊人,这一声,却像是环佩了。 嘉语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又听了片刻,没有错,是脚步声,是往外走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像是有七八个人会是谁 嘉语要拉开门,想一想,又停住,走到窗边,拔下簪子划开窗纸。外间透进来微微的光,是灯。从纸缝里看去,灯并不十分明亮,受视野所限,所能看到的,也就是衣裙下摆,精美的刺绣,一朵一朵,如牡丹花开。不是宫装。那么是住在宫里的贵女,还是先帝嫔妃,又或者永泰、阳平两位公主 嘉语正揣测,一双藕荷色素纹软缎鞋停在窗边上,少女柔和的声音“我们不去拜别太后吗”是谢云然。 嘉语倒是猜过姚佳怡,没想到是谢云然。听她这口气是要出宫出宫的还不止她一个 “太后不想见你们”嗓音又尖又细,是个寺人。 太后身边的寺人光听声音,实在判断不出是哪个。但是这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太后要这些贵女出宫,而且太后不想再见她们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凌波宴上的事,为什么到现在才发作且发作的不止一人 这些贵女都不是寻常人,虽然在太后面前奉承,但是她们的家世,即便是太后,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到底发生了什么嘉语心里转得飞快这些贵女,哪怕天真如陆靖华,跋扈如姚佳怡,也都知进退,守礼节,怎么可能去触犯太后更何况谢云然嘉语不是没见过世家女,但是谢云然的气度,还是让她心折。 但是这会儿,谢云然像是全然忘了这是在宫里,不依不饶追问“太后到底为着什么恼了我们,要将我们连夜驱逐出宫,还请说个明白” 那寺人像是料不到她有此一问,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这却不是姑娘能问的了,姑娘还是快走吧” 谢云然正色道“阁下不说个明白,我实在不敢和阁下走。” 这句虽然也还是平常口气,却陡然生出凛然不可侵犯的风姿,嘉语隔窗听了,都不免叫好,就更别说其他几名贵女了。穆蔚秋和李家两位姑娘还只不声不响站在谢云然身后,陆靖华已经叫了出来“谢姐姐说得对,咱们这半夜三更地被叫起,赶到这里,可连个明白话都还没有呢” “就算有事,不能等到天亮再说”郑笑薇的声音。 奇怪,闹到这份上,姚佳怡竟然没有出头。嘉语在心里想。莫非姚佳怡不在或者说,莫非整个事,都是姚佳怡挑起的不不不,姚佳怡要有这能耐,姚太后也不用为她这么操心了。 几个姑娘围攻起来,那寺人免不了暗暗叫苦。 别人也就罢了,这个谢娘子,也不像是有多大主意的人啊,陆家那姑娘还多问了几句,这位谢娘子,他亮出德阳殿的信物,她就乖乖吩咐丫头收拾衣物跟了他来,怎地到了这半路,不上不下的,反而闹开了 这几位姑娘,哪个都是金尊玉贵,他得罪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贵女被逐 “我们也不想为难你,”谢云然客客气气地说,“只不过” 话没完,就听得一声轻笑,却是于璎雪。这个平常只跟在姚佳怡身边做应声虫的姑娘,忽然就笑吟吟地说道“真巧,这里是三娘子住的地儿。要三娘子在,少不得问一句,如今这宫里当家,还轮不到谢娘子吧。” 嘉语 她这是躺多远都中枪。 谢云然被她这话一拦,诘问就有些难以为继。于璎雪趁热打铁“既然是太后的意思,咱们就遵旨吧。太后素来心胸宽大,就算一时生恼,等消了气,自然就没事了,难不成还能跟咱们几个小姑娘计较” 寺人连连点头道“于娘子说得对,我们还是快走吧,误了时辰可不好。” 谢云然、陆靖华几个还待不动,于璎雪已经举步“不走你们不走我走了。” 隔着窗,嘉语也看不到谢云然的表情,但只过了片刻,脚步声又窸窸窣窣起来,渐渐的,视野里,就只剩下一片玉色月光。 “什么时辰了”嘉语问。 “寅时初。”锦葵回答。 离天亮还早。为什么是这个时辰送这些贵女送出宫,图的什么嘉语这时候来不及细想了,只朝锦葵招手道“过来,服侍我穿衣不用点灯。” 锦葵麻利服侍她穿戴好,一抬头,发现嘉语瞅着她出神,低声问“姑娘” 嘉语问“你你敢不敢去德阳殿找太后” 锦葵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去了德阳殿,谁跟着三娘子上次姑娘醉酒,就是奴婢不在出的事奴婢可再不敢大意了。” 这话虽然是推脱,也不是没有道理。 嘉语她也不知道锦葵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些贵女会在这个时辰被送出宫,如今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但如果她不跟她走,她却难免不往阴谋上想怎么会这么巧每件事,都自有发生的原因。 而且单她一个,这个时辰,不熟悉宫里的路、宫里的忌讳还在其次,要再冒出个画舫上那样的神秘人来,就什么都完了。 可是没有人去向太后报信,光她跟上去,能有什么用 没有错,嘉语不信这个旨意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虽然有不够理智的时候,但是不傻,好生招待过这些贵女然后客客气气送回去是一回事,这半夜三更,没有理由,没有赏赐,这不叫送,这叫赶,或者像谢云然说的那样,叫驱逐,侮辱的不仅仅是这几个贵女,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 得罪这几个家族的后果,比得罪全天下人,也没差到哪里去。 可是她实在分身乏术。 正为难,忽然外间传来一个声音“姑娘,我去吧。”是连翘。嘉语沉吟不语,目光却往她的脚扫去。 “我有拐杖”连翘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根碧玉杖来,支撑着站起,走几步给嘉语看,“六娘子叫紫苑送来的,六娘子说,姑娘身边只有锦葵,定然是不够用,所以给了我这个,本来昨儿晚上我就想和姑娘说。” 但是昨晚她心事重重,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阿言大概是画舫出事之后想到的吧。如果当时她身边有连翘和锦葵两个,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嘉语有些感动。她这个妹子明明是挺讨厌她的,有时候却想得比贺兰袖还要周到。 想到贺兰,心里又是一动方才好像,也没有听到贺兰袖的声音。 她心里转过这许多念头,连翘已经在问“姑娘让我去德阳殿,用什么借口” “借口么,”嘉语沉吟道,“就说我半夜出宫了。” “那么,姑娘从哪个门出宫” 嘉语没有回答,随手从梳妆台上拾起一盒胭脂,打开来,指甲挑起一点给她看“这个颜色,记下了吗” 连翘说“奴婢记下了。” 嘉语带着锦葵出玉琼苑的时候,谢云然他们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好在锦葵熟门熟路,两个人又赶得急,半盏茶功夫也就跟上了。 天色还昏暗着,月光的光又渐渐暗淡下去,微弱的灯火在风里忽明忽暗,倒忽然生出一股幽冥之地的诡异。 嘉语和锦葵是早把火灭了,就借这一点晦暗的光,从背影上辨认,大约是六位贵女和随身婢子。姚佳怡不在,贺兰袖也果然不在,而护送她们的人,赫然是羽林卫。 是护送贵女,不是押送犯人,竟然出动羽林卫。难怪谢云然质疑。 这里距离宫门,实在已经不远了。嘉语也料不到,自己竟然在一夜之间,两次来到这里。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提声喊道“诸位娘子留步” “三娘子” “三娘子” “三娘子” 有惊,有喜,有释然。 虽然光线这样暗,但是嘉语一眼扫过去,还是把几人神色都收在了眼底。欢喜的是陆靖华; 释然的是谢云然,也不奇怪,玉琼苑外的争执,该是她有意为之。试试运气罢,虽然不能断定她一定醒着,一定能听到,一定肯伸手,但是没准呢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人往往愿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而她赌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