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九思》 第1章 倦倦华年 腊月里的雪落得绵密。 纷纷扬扬,才几日就将皇城的琉璃瓦覆上厚厚一层。 瑰延宫的紫柱金梁在雪中依旧分明,恢弘而大气。 宫道旁的两棵万年松在皑皑素白中愈显青黑挺拔。 冬日是一个适宜睡眠休养的季节。但眼下不过卯时,天才破晓,苑九思就被人唤起来梳洗。 晨起是件没有半点人道可言的事。 她困得睁不开眼,只好半眯着眼坐在妆台前任由几个婢子给自己拾掇。身子软着,人几乎是仰躺在花笺怀里。 窗外彤云密布,雨雪雰雰。 允阑轩外的几株红梅倒是开得格外鲜艳。 苑九思眼皮子懒洋洋的一抬,透过窗朝外望了眼。 只一眼,她就愁容布满面,不禁长长一声太息。 情景交织,忍不住低声诵起前两日新学的词,也不管适宜与否。 调儿拖得哀婉悠长“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唱毕,她虚虚掀开眼帘瞟了眼花笺。 花笺正仔细而专注地用紫檀梳梳着手中浓密的青丝,并没听她咿呀。 苑九思想她一定是没听懂。说到底花笺陪自己念学的时候,也老是在打瞌睡,与她不分伯仲。 不过太傅说过凡是遇到问题,毛病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找。 苑九思思索了一会儿,想来只能归结为她吟唱的感染力不够罢,不然花笺不会连一丝心疼的表情都没有。 现在连花笺都不了解她了。 苑九思幽幽叹气,蓦然生出几分不胜寒的寂寞。 想来这偌大的瑰延宫中,只有鎏金百花炉鼎里的苏合暖香懂自己,熏熏然烧得她更困了。 迷迷糊糊地,她察觉头顶上的动作停下。 苑九思眼珠子咕噜一转,忽就捂住心口有气无力地“哎呀”了一声,彻底倒在身后婢女的怀里。 她气如抽丝“花笺,我估摸着昨夜里遭了风寒凉了心口。本公主本” 说着就像昏死过去一般没了声。 所幸几个婢子都见惯她这番,动作仍有条不紊并不惊慌。 花笺使力小心撑住人,大着胆子伸出指头在她鼻下探了探,再摸摸她的额头量温。 而后向另几人做了个放心的手式,一边摇头小声嘟囔“公主又睡过去了。” 这时午门城楼上的晨钟敲响,将皇城从夜里唤醒。 守在门口的兰猗几步进来,看着几人慢条斯理的动作又看看天色,免不了催促“早课开始了快着点儿时辰晚了太傅又该训人。” 替熟睡的人披了一件妃色妆缎狐肷大氅,抱了个小手炉,几个婢子手忙脚乱地将她塞进轿子中。 期间,苑九思愣是没有再醒。 软轿一颠一颠地朝着国庸监荡去,把苑九思摇得心潮也荡漾起来,瞌睡颠没了大半。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心中非常抑郁。她现在极度怀疑这群小儿是故意要荡醒她。 床气若不趁现在及时发了,只能待会儿留到国庸监去和太傅发。 苑九思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太傅真知子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简直比皇城官道上百马踏过都还平,故她下意识抗拒地摇头。 那个老迂腐谁的手板心都敢打,对女孩儿也不手软。 夏夷国民风虽开放,可还是有许多自诩有文化的人骨子中被“男女授受不清”、“小手一摸定终身”等等等老规矩束缚。真知子就是这样的人。 摸准太傅的想法,苑九思每回挨打时看见篾片向她扇来时,手心都会堪堪一缩,再装做痛彻心扉的样夸张哀嚎几声。如此下来都会虚挨许多,就算连遭十下也并不会太疼痛。 每当国庸监的男学生用艳羡目光看她时,她会略微得意。 虽然挨板子不是什么光彩事。 其实打过就罢还好,最可恶的是真知子下学后还会去向她母妃告状。 苑九思对此很是不耻,这等小人作风居然出现在一个教导皇族的太傅身上。滑天下之大稽,实不该是一个人师应当有的气度胸襟。 她曾作过文章,从多方面着手对真知子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论君子的有所为与有所不为 含沙射影地讲述作为一个有风度、有涵养的人,有恩怨就要该当面与人算清,切忌背后阴人,给人穿小鞋。 其中又以当面已经结算,事后还不罢休要地再插人一刀,这样的行事最为恶劣。 可憎程度残忍至极、令人发指完全不该被世所容。 这篇文章雄风滔滔,论辩技巧缜密纯熟,文风气势浩然。 还运用大篇幅的排比增气势,文中例子亦举得强有力。 真知子头一次在课堂上夸了她,褒奖她颇具孟子之风。虽然被夸了,但是再后,真知子打她时篾片仍甩得带风呼呼响。 枉他饱读圣贤书,竟未能领悟她文章的精髓,苑九思暗骂。 她苦心白费,数天点灯夜读的努力皆付诸东流。 以至于后来,苑九思在挨板子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思虑,是自己曾经太过认真也太过天真,竟试图以文章感化这种老顽固。 这一晃神就使她忘记缩手,头一次,苑九思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板。 因真知子知晓她爱偷奸耍滑的性子,所以打她时都会较男学生都还用力几分。没想到此次破天荒地,她竟然不躲。 刹时,一道血红的条子印记赫然显于白皙柔嫩的小手板上。 花笺的瞌睡登时吓没了,小脸都惊得煞白煞白的,像玉容粉擦多了一样,十分可笑。 她忙跑过去眼眶红红地扶着苑九思,小心替她吹着手,抹金疮药。 苑九思再抬眼看真知子,他正捻着花白胡子在微笑。 脸上每一根毛发都渗透着一种夙愿以偿的得意。 瞧见他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心思,苑九思又得出一条结论,此人非君子,更非顶天立地的英雄。 疼是疼进心窝子,可苑九思不敢恼怒,只如霜打蔫儿了的茄子。 事情是万万不可闹大的,若闹进母妃父皇的耳朵里她不会有好果子吃。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如此劳心地和真知子斗智斗勇,终究还是输了一筹。 轿子离国庸监越来越近。 透过轿撵缝隙,可以见得蓝底牌匾上了涂金箔的醒目三字。 办事讲究有效率。思及此,苑九思重重一拍坐榻,摆好架势,猛地撩开轿撵。 嘴巴将将张开,还没发出个音。 阵阵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呼啦呼啦就顺着她拉开的口子往轿子里灌。 哈了满口冰渣子,脑门又被狠狠一吹,苑九思当即冻得哆嗦。 训斥人的念头顷刻烟消云散,她赶忙紧紧怀中的暖炉,匆匆放下帘幕。 “公主”轿子外传来花笺的不明所以的询问。 缓过来后苑九思重新寻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悠悠吐了口气道“无事本公主是体恤你们辛苦。遂亲身感受卯时的凌厉风雪,清醒一下,以激励自己上学堂需发奋图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将门文臣 国庸监统共有两个女学生。 一是她,一是她皇姐柔徳公主,苑西荷。柔徳是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好姑娘,自进学以来文章、行事虽无什么出彩处,但也不曾有什么过错。 皇姐待苑九思极好,凡事没有不依。 因二人关系亲近,自小就在一起念学。柔徳的字端正秀丽,苑九思十分喜欢,所以从小就爱比照她的模样写,时间久了连真知子都不大辨认得出。 太傅喜不喜欢皇姐苑九思不知道,但太傅对她一定是又爱又恨。 从自己早年入学堂记起,与他相爱相杀已有五年多的光景。 五年中算来算去,她受罚的原因几乎都是因早课晚了时辰或不交课业这两件事。 苑西荷肯定也有心疼她,不然就不会时常替她写文章,做课业。 但苑九思会顺杆子往上爬,见有人顺着自己就爱蹬鼻子就上脸。常常在苑西荷面前摆足无赖模样,不肯做功课。 长此以往,苑西荷几乎每日会做两份。 从课业由皇姐代写的第一天开始,至今足有大半年。大概真知子再精明倒也抵不过现实许是有他有老花眼了,未其中察觉有什么不妥。 于是这件事秘密地进行得很顺畅。 进了国庸监,一如往常,柔德身旁的座位正空着。 苑九思赶忙过去挨着,挽住人胳膊涎笑着轻唤“皇姐。” 苑西荷别过头看着半倚在自己臂上的人儿,粉雕玉砌,十分惹人疼爱。 此时她弯弯眉眼里又满是讨好,几句软语撒撒娇,换做谁都对她硬不了心肠。 难怪父皇那么宠她。 苑西荷目光越发柔和,伸手替她捋了捋垂在颊边的一缕头发,整理齐了才嗔怪地点她额头,“你呀今早晨可又是花笺和兰猗将你塞进轿子后拖来的” 苑西荷的声音不大不小,前后两桌人刚好能听清楚。 察觉自己自进门后就一直偷偷注意的方向有目光看来,苑九思面上一红。 鼓鼓腮帮子,嘴硬道“我可是早早就起了” 花笺也不戳破,只捂着嘴偷偷地笑。 苑九思赶忙坐正身子挺直身板,可又控制不住不去看那处。 于是她装作不经意一般扫过去,没料恰与少年四目相接。 苑九思微怔,脸更加烧热。 她岁数不大,又没人来教导她这方面,自然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 捂着心肝儿说她对朗月歌是有几分好感,但就算没人教,她也知道这是不可随意告人的要紧事。她生怕被人窥见自己正蠢蠢欲动的春心。 平日面对这人,苑九思愣会摆足一副不食烟火的皇家气派。 今日亦不例外,于是她再一次冷艳地、趾高气扬地别开自己高贵的头颅。 那方的少年无端被瞪了一眼,不明所以。 其实初时朗月歌还很惶恐。以为自己仪容仪表有不整洁,或言辞谈吐有不妥帖之处,才惹得淑仪公主不快,实际并未。 几年下来他对苑九思这种莫名的仇视也逐渐习惯,心道淑仪公主既好面子,又爱无端生气。 瞧见朗月歌恍若无事般转回身去,末了还自如地同身旁的太子交谈。 全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心间的姿态。苑九思愤愤一跺脚,掩饰不住懊恼。 “公主,奴婢刚才似乎看见朗公子在看您。恭喜公主”感觉到她情绪不对,花笺赶忙偷偷凑到她耳边讲话,意图安抚她。 苑九思再次瞪了瞪眼珠子,啐道“恭喜什么看我看本公主笑话么” 在她们几人中,淑仪公主暗恋朗月歌并不是秘密。 那年,苑九思刚来国庸监,还是一张睡不醒的瞌睡脸。 真知子来回打量眼前哈欠连天的女童她是聂贵妃唯一的女儿,夏夷国最受宠的公主。 据传,天资聪颖,有闭月羞花之貌。 样貌尚不错。但如此年幼,真知子不知后宫的那群人是怎的看出她有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貌 至于天资么更不可随意妄论 忽然,真知子就想掂掂她的斤两,遂念起她的官名“九思” 询问年仅八岁的她一个简单的问题“公主可知自己的名是何立意出自何处” 苑九思当时有些懵。 她怎么可能知道她若知道还来国庸监学作甚还要太傅作甚不过印象中,母妃应该是有教过她自己名字的含义。 可现实总是骨感,她忆不起来。 小时候的苑九思面皮子还很薄,当下瞌睡就被彻底惊醒。 手无措地背在身后,脸上羞得要滴下血来,比擦了胭脂还红。 许多双眼睛就那么盯着自己,不怀好意。 余光扫过周围,除了她的三姐柔徳外,其余大多都是冷漠姿态,其中还包括她的太子哥哥。 苑九思开始想,若她摇头,许下一刻他们就会拍桌大笑。 到时她一定要记住有谁笑话过她,事后去重重报复。 正当苑九思羞窘地要摇头时,一个翩翩少年郎站了起来。 只见他恭恭敬敬向自己做了个揖后就回了太傅“太傅可是在考察昨日新学的功课,学生会答,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039”侃侃而谈,仿佛信手拈来。 末了少年又与她道“望淑仪公主恕臣冒昧,不知臣说得可对” 苑九思这才注意到这人,不过大她三四岁的模样。 身穿一袭绣青花纹的月白常服,腰上系的缎带镶着木槿花边,衣着简单却不失贵气。 背脊挺直,年纪不大就有了玉树之姿,眉宇间尽是从容不迫。 正如他的名,朗月如歌。 许是他问题回答得铿锵有力,音色若琴弦拨动,语调还抑扬顿挫听着悦耳。 许单是因他长得俊俏,又有意向她示好。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敢啪啪啪打太傅的脸,实乃好汉一条。 苑九思的心跳倏地就快起来。 碍于睽睽众目。故她摆足一副深沉模样,微微点头算是认同“不错,本公主以为你说得甚好。姑且恕你无罪。” 说话间,她那颗稚嫩的童心再次为他扑通扑通地快了几分。 她在后宫呼风唤雨,赶着来巴结的人并不在少数。 年幼的苑九思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可等到下学,也不见朗月歌过来讨好处。 最后是苑九思自己按捺不住了,差兰猗偷偷去打听。 才知那人是已故郎后朗歆的侄儿,系英国公幼子。此人才思敏捷卓尔不群,宣帝欣赏其才华,特许他到国庸监与王公贵族一同念学。 先皇后诞有一子,正是苑九思二哥苑明疆。出生不久就早早被立为太子。 宣帝对他寄予厚望,特取名“明疆”,希望他能守住夏夷辽阔疆土。 既然是朗后的侄子,和太子走得近就不足为奇。苑九思与苑明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生分倒不至于,只是不怎么亲近。 得知朗月歌有大树所依,应该不会来抱自己这小树苗了。 苑九思心头微微失落,原来他对她根本没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她自己遐思太过香艳,以为方才一幕就算英雄救美,就该定一定终身。 几年来,苑九思都没能与朗月歌好好说上话。在国庸监两人的言语不外乎就是“这是你的功课”、“嗯,这是你的功课”一类,除此外便干瞪眼。 苑九思本盘算让他有空好好看看自己,毕竟自己颜色也还可以,说不定多看两回,他就对自己心动了。 但事实与苑九思脑补的情景完全不同,他从来都在忙着躬腰作揖,鲜少有直视她的时候。 出了国庸监,他身边又总是立着太子那群等闲杂人。甚是讨厌。 总归,她很失落。 想下手却苦于无机会,难得有一点点机会她又去装矜持了。 其实花笺说得不错,今日她与朗月歌的目光难得地交汇了一下,照理说她与他有近一步。 就是要这般叫人反复看,看得他不敢忘记她。 太傅正在命小童分发昨日交上去的功课。 趁着无人注意,苑西荷从桌下偷偷将昨日替苑九思做的功课塞给她。 觉到有东西在触着自己的手,苑九思抿嘴就笑了。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拂就将那几张薄纸藏进袖里。 昨日苑西荷代她写的功课很不错,上头真知子的朱砂批不多。 东西到手,苑九思便惬意地倚着后桌敲笔杆,和一旁正替她磨墨的花笺闲聊“花笺,讲真的,本公主就喜欢这样爱浪费时辰的太傅。你看这今日功课一收昨日的再一发,时候就过去大半了。” 花笺起先也乐呵呵地应她,但笑到一半就似想起什么,脸上聚了深深的担忧。 她凑过去低声道“公主,眼见还有一个月就过年。您功课已经落下大半年。过完年就会有殿考的” “奴婢听说此次殿考的主考是上卿公皙大人。您最近可该好好温习温习都说此人铁面无私,做事一板一眼,谁的情面也不讲,更容不得有作假呢。” “殿考么”苑九思柳眉一挑,不说她都差点忘了这事。 但人依旧没个正形,兀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她问她“你是说公皙堇” 公皙一门乃夏夷开国之臣,金刀铁马,赤胆忠心。 据后宫八卦所传,公皙堇自幼就随父沙场征战驻守边境,戎马关山。 骢骑银鞍,昂藏七尺意气风发。 就在众臣以为此人定将继父爵位,镇守山河金戈铁马一生时。公皙堇却毅然回京,悬梁苦读考取功名,当时朝中上下哗然一片。 雄才诡辩,心怀山图。 少年将军只用了短短两年,就从朱门皇墙之外步步踏入金銮殿。 平步青云,风光无限,十九就被拜为上卿。 声誉斐然,齐民不可望。 指尖轻轻敲着桌,想来这位声名极盛的上卿她还未曾见过。 苑九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军营艰苦,刀光剑影。世袭的爵位不要,偏要从头考个文官做。这是个什么意思” 若说是出于崇高的人生理想,她才不信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皮囊美人 在国庸监老老实实坐了三个时辰,下学的时候苑九思只觉全身都十分困乏。 晌午过后日头就出来了,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并不晒人,风雪也不再像早晨那样厉害。盘算着瑰延宫离学堂不算远,苑九思便弃了轿撵,带着花笺兰猗两人慢慢步行兜回去。 雪后初晴。翠竹似琼枝,半掩着红墙。 白雪细腻如盐,婉若洛神的玉骨冰肌。 天高云阔,偶有鸟雀叽喳觅食,皇城难得有这样的幽雅恬静。 朱曦照在人身上,洒落满身碎金。 苑九思悠闲地踱着步子,彼时她娉娉袅袅,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少女的娇俏气韵,尽在举手投足间。 太阳晒得她很惬意,半眯着眼,苑九思慢慢呼出一口气,学着聂贵妃的口气道“今年风雪可是格外紧,我在皇城中住了快十四年。就觉着今年比往些年都要冷几分。” 皇城宫墙都方方正正,她抬头,才发觉看见的天也是四方形。 脚步踩在雪上有“咯吱”声响,惊动了不远处的鸟雀。乍然就飞起三两只,转眼不见。 苑九思忽然缓了一步,问起跟在身后的人“花笺,你小时候是在宫外头长大的,和我讲讲外边的天和这里的可有什么不同” “这里是皇城天家,哪里是外面可以比的宫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巴望着进来呢”若是给她讲好了,她心思肯定就会整日往宫墙外头飞。花笺干脆避重就轻,含含糊糊想敷衍她。 苑九思转头时,花笺看见她领口披风的系带有些松了,快步走上她跟前伸手替她理领子,恰好挡住前方视线。 很不满意她的回答,苑九思睨她一眼,“譬如说你么” 颇为扫兴地撇撇嘴“既然宫里这样好,怎么鸟儿都不肯留你整日就只晓得说这番冠冕堂皇口不对心的假话,真是半分情趣也没有。” 花笺只得苦笑。 话音将落苑九思像又想起什么,她突然就兴奋地握住花笺的手,面上神情变得鲜活起来。 “不过如此一提本公主倒想起件事。过完除夕,就是皇姐的及笄之年,要在正月底那日乘宫船绕护城河而游,接受子民祝祷的。你说我去说说如何” 罢了,她自己都觉得底气不充足,于是又补上一句。“我寻思着若是能在殿考那日答考好些,叫父皇满意,他兴许会允我同去” “公主”花笺更为难了,犹疑着实话当讲还是不当讲。 “这恐怕十分有难度不是奴婢打击您,您这样怎么可能考得到好” 苑九思杏眼一瞪,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将手从袖内抽出手,踮起脚后捏住花笺圆润的小脸。 凶神恶煞地道“花笺,枉你空长一张看似机灵的脸。知不知道你这样不会讲话,本公主很想把你挂在架子上,拿绣花针线缝你的嘴巴同你说话,本公主时常感觉心中有一股无明业火在燃烧。” 花笺仿佛并不害怕,还正义凛然地回她“奴婢知公主蕙质兰心,菩萨心肠,人美心还善。断不可能为这样的小事罚我。” 微微一怔,苑九思松了手,半埋怨地看,“本公主的性子倒是被你摸得十分透。” 后面的兰猗终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但见二人都瞪她又赶忙噤声。 几人玩笑完了,苑九思又肃起脸,十分认真地拉住二人偷偷摸摸地道“我将才说的可是正经事,我想随皇姐一同出去看看外头。如此一来,殿考就是至关键之处。应只有叫父皇高兴了,才有商量的余地。” “在国庸监的时候本公主就一直在思索。手么,怕只有从考官身上动。” 花笺一听,霎时吓得花容失色,张口就否决,“公主,此事万万不可” 白了她一眼斥责她大惊小怪,苑九思并不理她,继续独自分析下去“考官也是人,管他再怎么刚正不阿,照说总会有敌不过的诱惑。以往失败的、说他正直得很的,恐怕都是没把好处开得使他心动。” 兰猗也是没想到她真要打这种馊主意,可又不敢明着反驳。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公主您是讲咱们要投其所好可是,咱们能给他什么啊” 分外嫌弃地摆摆手,苑九思打断“你不听后宫嬷嬷的八卦吗男人嘛,不都是爱权爱钱财爱美色的吗” 说着她一条脚往前一点,她拍了拍自己的腿“本公主勉强可以给他一条大腿抱。” “” 另二人皆杵在原地垂着头不说话,苑九思见衣带终于系好,便拨开花笺打算继续走。 这一拨,她才看见一个人正从她前方不远处走过,还是个男人。 男子身形颀长,身着一袭工整的绀紫官袍,长发束冠固以玉簪。 贵气袭人,巍峨如玉山。 花笺看清几步远处的人,惊得合不拢嘴,抓住苑九思的袖子,手莫名地直发抖。“公主,公主那人是” “你慌什么”苑九思轻啐,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人来。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形貌甚是昳丽。不禁让她已成长为少女的心又失了一下节奏。 皮囊美人,她所欲也。 只微微一滞,她回过神就凑住花笺耳畔小声发表议论“待本公主到及笄之年,就要尝一尝那样好滋味的。” 花笺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下意识地接口“那朗公子呢” 想起那个清朗少年,苑九思面上罕见地浮起一抹羞态,别别扭扭地扭道“哼,谁管他呢” “微臣公皙堇,见过淑仪公主。”既然撞上了,公皙堇也就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音微低,低沉而醇厚,有如潺潺流水在耳边淌过。 面前的少女身着公主华服,头簪三头凤钗,秋水剪瞳珠玉缀面,端得一副高贵不识烟火的姿态。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刚才她说那些话,公皙堇决计不能把二者之间联系起来。淑仪公主,果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听清他自报的姓名后,苑九思神情逐渐变得古怪。她不敢置信地别过头,压低声音问花笺“他便是我们说的那个公皙堇殿考那个” “嗯”花笺头点得如鸡啄米,生怕她再讲出什么不该讲的话。 苑九思有点无语,这种状况她也是第一会遇到,处理经验还不丰富。 不知怎么回事,只是莫名就觉今日风雪有点渗人骨头。太傅教得对,真是不能随意在背后议论别人,说不定就撞上了,分外尴尬。 “咳,”苑九思绷住脸清了清嗓,十分严肃地打量他。 顾不得客套,也顾不得再欣赏男色,她作不经意状询问他“公皙上卿,你可有听到本公主刚才说的什么” 兹事体大,她委实想知道自己和花笺兰猗说的话有没有被听见倘若不幸被听去,又究竟被听到一分还是十分 闻声公皙堇缓缓抬起头,但仍躬着身,礼数上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一举一动,优雅如淡墨写意,只是那狭长的凤眼中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佻达。 “回公主的话。若是没错,该听见的都听见了,而不该的”他声调微微拖长,甚至有些戏谑。 “也听到了。”在苑九思满含期待的目光中,他缓缓道。 他自小长于军中。视听之力,极佳。 苑九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真真是耿直。 强自镇定下来,她一声冷笑,为他十分不耻“没料到公皙大人竟有听人墙角的癖好。” 心中不悦,她锋芒逼人地道“既然事情都知道了,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大人要什么条件,都说出来吧。”语毕,头微微一扬,神态十分倨傲。 苑九思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自信敢这样同他说话,她分明已经黔驴技穷,心头慌得很。 万一他不接受她的邀约,转身就去父皇处告她一状,说她欲行贿收买考官 她就卒了。 虽心头忐忑万分,但不能在气势上输掉。越到窘迫时越要稳住,在最坏的情况下努力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苑九思沉默着等着他回话。可公皙堇并不言语,就淡淡地看着她,目光深邃若古潭老水,嘴边还噙着一抹笑。有暖黄的日光映着他,为他镀上一层金色,恍若九天神祇,流芳隽美。 好看归好看,至于那抹笑意,苑九思并不以为是在传达友好互助,共建美好家园之意。 他笑得自信、从容、且饶富深意,那种笑容她似曾相识,并不陌生。是每当她做错事被聂贵妃逮住,聂贵妃准备吊打碾压她时,通常就以这样的笑开场。 想来她和公皙堇不熟,所以不太清楚他会以什么样的角度,什么样的体位吊打她。 思及此,苑九思背后发凉,一控制不住打个寒噤。就目前来看,情景和自己想象的有点不同,可以说甚远。 花笺察觉她在抖,怕她不留神会摔着,下意识就要伸手扶她。苑九思被托了一下后就微笑着看了花笺一眼,手不留痕迹地甩开她。 人家只笑一下就被吓得站不稳了,不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虽然站不稳的是她自己,但她也不要人帮忙。 不知她丰富的内心活动,花笺真不知晓自己哪里有做错,总之她很是无辜。 见公皙堇还不答话,苑九思思忖或许他这人吃软不吃硬,自己凶神恶煞地会吓着人。 于是干脆利落地又换了另一副嘴脸,改走柔情路线,打一打温情牌。 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只是刹时,明艳的小脸如簇簇春花在盛开。声气也放柔几分“公皙大人你可想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狡兔三窟 听闻她倏然转得温柔的语气,花笺和兰猗脸皮都不住一抖。 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有拆主子台的嫌疑,又赶紧垂下头,表示不插嘴。 “这话应该是微臣问公主才是,公主不若明确告诉臣您要什么,下官才知道怎么做。”公皙堇微微笑着,神情不变,言辞朗朗。他似乎并不以为自己在说什么难为情之事。 赞同地点点头,苑九思面上愈发和煦,心头却对此人嗤之以鼻。 如此爱贪赂受贿的小人,竟能作为当朝上卿。不知暗地中吃了多少夏夷子民的血汗钱,她捂着心口,那里好痛。 突然之间苑九思就心怀天下忧心忧民起来,等到恰当时日她一定要为父皇铲除这个奸佞小人。 作为当朝公主,她深谙做大事必要事先绸缪,所以此时不能急着表现。一是免打草惊蛇,一是他于自己还有几分用。 既然清楚公皙堇的秉性。苑九思心头才生出的那丝惧意也不见了,她现在甚是看不起他。 “本公主听闻年后的殿考是大人做主考官,届时父皇与母妃也会在场。但本公主近日学思疲惫,每至念书时都恹恹欲睡,大人可知本公主该如何是好” 公皙堇闻言不禁沉吟,剑眉微蹙,像未明白她那层实在的意思,“公主玉体违和实令微臣担忧。可臣并不精通医理。臣以为,公主还是御医开几副清神醒脑的药为宜。” 他似真真为她紧张一样,友善温和地提点她。 咀嚼着他的话,苑九思总觉得有点不对味。 明白过后,她完美的笑靥不受控制地出现些微裂痕。赶紧深吸口气放宽心态,反复叮嘱自己还有求于人,不能随意翻脸。 勉强按捺下性子,苑九思刻意忽略掉话里的刺,与他好生温言“本公主的脑子清醒得很,不然怎会站在这里认真同大人说话” “本公主以为,大人可与我商榷商榷,殿考的题目是何,以免去我神伤。若大人今日承了本公主的情,往后自有你多多好处。” 苑九思觉着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日臻佳境,腔调拿得准准的,功力越发炉火纯青。 “这倒不是难事,可以讲。”他眉眼含笑,使人如沐春风。 竟然应得这么爽利,苑九思有些意外。盯着那张俊脸,她的心刹时就被人拎起来,到底是年幼,不由就面露期待看着他。 “历来殿考无非就考大学、尚书、通鉴节要几本,外加几册要史,诗书。公主若好生温习,心思用在正途上,殿考之时心愿定偿。” 苑九思嘴角一颤,笑忽然就僵在面上。 “天朗气清的,大人可是再和我说笑”这些是所有所学书目,她怎么会不知要考的都在上头。 “臣不敢逾矩僭越半分。”他谦恭得很,可偏偏说的话叫人那么恨。 卑鄙无耻的样子,颇有一点她平日的。 想到白白被人玩耍了,苑九思拳头攥得紧紧的,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那张爱迷惑人的脸。怒极反笑,她连连点头道“甚好。这全就是你要说的” “臣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苑九思的少女心刹时就像被人从高空摔下去般,摔了个粉碎。感情他一直在浪费她的唇舌。她可能真是脑子不清醒,才站在这儿与他议论这样久。 说罢她嫌恶得看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大步就要从他身边走过。 许是她情绪太过激亢致使忘记注意脚下,许是雪天的道有点滑,又许是她把头昂得太高。总之,苑九思走路没留神,当即一个趔趄。 眼见最后一丝面子都要在他跟前碎掉。她也不顾了旧仇,赶忙伸出一只手攀住人胳膊,鼻尖正嗅到他袖上凌冽的冷香。 公皙堇臂上微微一使力,勉强托住她立稳。 “公主,走路小心,遇事心平气和些好。”见她站妥,他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无需你多管闲事”苑九思唾道。说罢她又回头瞪一眼花笺,不该动的时候乱动,该扶人的时候反杵着不动。 花笺自知是真错了,赶忙低下头。兰猗赶紧识眼色地跟上。 见人走远,公皙堇才慢慢挺直脊背,眼中神色莫测。 茫茫苍白中,独立孤瘦雪霜姿。掸掸适才被苑九思扶过的袖子后,他才转身扬长而去。 回瑰延宫的路上,苑九思忧心忡忡。今日遇上公皙堇真是糟透了,而她选择得罪他更是糟透了。假设他在殿考上刻意刁难她也罢,就算不刁难,她也过不了。反正现在下学后的心情,比早上去念学时还要忧郁沉重。 她万不该以为周围无人,就可以随意与花笺她俩讨论那种见不得光的事。 眼目含愁地回允阑轩更了衣,苑九思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瑰延正宫行去。 几个美貌宫婢见她来了忙在门口通报。 瑰延正宫中。 层层瑰色罗纱帐,绿釉狻猊炉鼎中正烧着银丝炭,春意融融,哪见半分严寒。 殿内正熏着微甜的香,苑九思驻足细品,在即逝的余味中又尝出微微辛涩。就像她现在的心情。 美人榻上坐着的聂如扇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因平日精于保养,看上去仍如二八少女。 乌云般的倭堕髻斜插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腰间系着金丝软烟罗。 打起精神走上前,苑九思走上前乖乖唤她“母妃。” 让她在自己身旁坐好,聂如扇笑道“算着你要回来了,我就命川穹给你蒸了一碟栗子薏仁糕。”说着递了一双银奢给她。“快尝尝。” 糕点色泽糯白,缀上珍珠般的细糖,气息香甜,入口即化。 聂贵妃见她吃得高兴十分欣慰,不免在一旁絮絮念叨起来“再等半月年过了你就十四。近段时日太傅都说你乖巧不少,九儿开始懂事了,知道不叫娘操心。后边时候,你也无需日日过来请安。只管心无旁骛地温习好课业,年后的殿考,可不要叫本宫与你父皇失望。” 聂如扇是江南水乡生的女子,说话也是柔柔的,如浅唱在耳畔,婉转动听。 但苑九思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如有雷在轰她。 口中的栗子薏仁糕吞得急了,一个不慎就被哽住,当即就涨得面红耳赤。 见她咽着,几个婢子赶忙上来给她抚背顺气。 直到灌下聂贵妃给自己倒的桂花露,苑九思才觉得稍微好受了点。 “你这孩子真是什么能少了你似的。喜欢吃明日我命人又蒸碟就是,就算用得急,今日也不可再多食了。”看她缓过来,聂如扇一面替她擦嘴角,一面忍不住嗔怪。 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粉腻酥融娇欲滴。看得人心酥。 苑九思没感受到心酥,心惧倒是有。口中道着无事,她面上干巴巴地笑。 觉出她今日有几分异样,聂贵妃轻啜一口甘露后,慢慢放下杯子“九儿,你今日可遇着什么事了这刚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知女莫若母,花笺听着,面上虽稳住声色,心中却暗暗叹服。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贵妃娘娘的慧眼。 苑九思有些受不了聂如扇灼灼的目光,闪烁其词“今天太傅讲了新课,许是有些累。母妃,孩儿没事。” 聂如扇浅浅地笑着,笑得意味深长,而后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花笺,她细长葱白的手指轻抚着杯盏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好奇怎么没了动静,一抬头苑九思就看到自己娘的神情。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公皙堇。真是如出一辙,她肝胆都在颤。 瞧着二人满脸紧张,聂贵妃也不愿再追问。 年纪渐长,她现在什么事都会渐渐有自己的主意,不说也罢。于是聂如扇幽幽地叹气“本宫也有些乏了。九儿,你先回允阑轩去吧。” 苑九思虽纳闷母亲怎没寻根究底,但也庆幸。 一直以来聂如扇都对自己管教严厉,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她的法眼。 难得逃过一劫,苑九思心里到底舒了口气,遂乖乖应下后就带着花笺回去。 刚进允阑轩,苑九思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又摔一跤。 正厅的桌上整整齐齐叠着无数本书和竹简,皆厚如砖头。 鉴于前车之鉴,苑九思警惕地环顾周围一圈,见确实无人后,才蹙着秀眉问兰猗“兰猗,这是何意思谁叫你翻出来的” 兰猗嗫嗫嚅嚅地回她“是奴婢奴婢擅做主张,还请公主恕罪。公主,只有半个多月了,您真该”若是殿考一塌糊涂,她们又该如何向贵妃娘娘交代。 这回苑九思没有像往常一般使小性子。 她来回踱着步子,审视那沓堆得如小山高的书本。她只有两个感觉,头,甚疼;心,甚慌。 紧紧锁着眉头,苑九思难得地表示了赞同“也对,事情紧迫,本公主确实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花笺一喜,以为她要发奋苦读,当即兴奋地讲“奴婢现在就去为公主磨墨。” 苑九思却伸手拦住她,须臾,她笑得不怀好意“殿考么,做过去做过来不就是写篇文章么本公主就不信他能玩出什么花样。兰猗,你替我去找只圭笔和几方颜色艳丽的丝绢,样式越简单越好。我自有办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血色东珠 宫廷贵族用墨大多都是徽墨中的漆烟,色泽透亮黑润,经久不褪。只有用这样的墨汁书写,待帕子干了后才会不轻易晕。 光线逐渐昏暗下来,苑九思抬头才发现兰猗早替她掌了灯。 允阑轩中灯火阑珊,春意融融。精致的红色宫灯中烛焰不断跳跃,暖橙的光映在灯下少女精致的面庞上,散发着柔和的光。 苑九思的五官与聂贵妃有七分相似,乍眼看过去,只见眼角眉梢都像含着情。 只是看仔细后才吃透,明明是楚楚动人,潋滟如水的温婉女子,气质中却有不容忽视的凌厉与冷清。美人美矣,但只敢远观。 一边翻着书一边用笔杆敲脑袋,生疏的书目竟然这样多苑九思心中急躁,连带着面上神态也生动起来,不再是白日那样端着架子,盛气凌人的样。 见她杵着笔头犹疑不定,花笺犹疑着替她端来一盏小厨房刚送来的牛乳,上前劝她“今夜写不完公主就明日再看吧,天色晚了仔细别伤了眼。” 不说倒不觉得,这么一讲苑九思倒确实觉得双眼有些酸涩。听话地搁下笔,她勉强安慰自己反正还有半个来月,不急。 见她停下笔,兰猗才好奇地把脑袋凑过去瞅,只见檀木桌上放着的那方锦帕已被写得满满当当。上头的蝇头小楷方圆兼具,极具赵体的妩媚风流。 看着锦帕上的字,兰猗瞠目结舌,手都在抖。“公主您这个是要带去殿考的” 苑九思一面朝着帕子扇风,想让帕子快点干,一面理所当然地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可是万一” 兰猗话还未说完,苑九思就不耐烦地拍拍桌子,语重心长地道“你二人年纪不小了,凡事就该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做人,不就该积极向上么兰猗,你说本公主被那讨厌鬼逮住是几个意思” “奴婢知道错了,可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只是怕”兰猗小脸一垮,委委屈屈地嗫嚅。 苑九思也不是真的恼,只是随口教训几句,没想到那丫头竟吓着了。 站起来拍拍她的肩头,言语温和许多“别老一口一个奴婢奴婢,听着怪不舒坦。公皙堇今日的嘴脸你也是看到了,反正呢我会小心行事。” 说着她灵光乍现,想起一个成语,冷哼“小人得志。” 骂这一个词似乎稍嫌单薄,于是她就停不下来了,继续自言自语地数落“还出言不逊,全然不将本公主放在眼里。哼哼,真摆出一副本公主非求他不可的样儿。我之所以写这些,不过是为自己争口气,到时候狠狠扇他面子,打他脸罢。” 等得她终于歇气,兰猗才插上话,声中带着诧异“其实奴婢并没有提公皙大人,是公主您自个儿老说他呢。” 苑九思当即就被她哽一下,细细思索,好像还真是。 脸上挂不住,她水滟滟的眼鼓得有铜铃般大,嗓门也高了“就你嘴碎,知晓最多,你再提,今夜本公主就将你赶出去打更守夜”说罢干脆谁也不再理,摆着腰肢径自朝里间走去。 后头的花笺听得忧心得很。 苑九思的犟脾气她二人都一清二楚,只要主意定了任都谁说不会改,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种。殿考这样大的事,哪里可以轻易蒙混过关 最近苑九思尚算过得顺畅,一切风平浪静。 可不知为何,她心头总如有事压着,莫名烦闷,静不下心。 冬日的太阳是白的,在厚厚的白雪的反射下更加明晃晃刺人眼。聂贵妃怕雪天的日头会灼伤眼,不由仔细叮嘱花笺兰猗多拦着苑九思,让她少出门。 因此除了去国庸监与请安,苑九思都一直闷闷地呆在允阑轩。本来她就忙着在锦帕上做手脚,压根没出去闲晃的时间。 可那边聂贵妃见她整日闭门不出又坐不住了,怕人闷坏,所以又差宫女来问究竟。 川穹得了意思就去问花笺,才晓得苑九思整日下学回来都在温习书卷,常常秉烛夜读,十分刻苦,就求殿考能有个好成绩。 聂贵妃听闻后甚是欣慰。 大年临近,宫中四处张灯结彩。国庸监暂时不用去,苑九思更闲下来。 清晨去正殿向母妃请安时,她倒没想到今日的瑰延宫难得地热闹非凡。 后宫无主,聂如扇身为四妃之首暂掌凤权。说到头,她母妃到底是个懒散性子,若无要事,也不爱三天两头就将一众妃子召过来。 眼不见为净,她们叽叽喳喳吵得自己会头疼。聂贵妃如是对她说。 苑九思以为这话深有道理,不然她不会才走到门口,听到里头的嘈杂声心头就跳得慌。 珠帘轻动,衣香鬓影,言笑晏晏。 候在门口的婢女辛夷轻轻向里头传报一声“淑仪公主来了。” 内间的嗔笑、说话声顿时就轻下许多。 “孩儿来向母亲请安。”迎着一群妃子的目光,苑九思朝着九凤妆缎软榻上的聂贵妃盈盈拜下,恭敬完整地行了一个礼。直到榻上的美妇点头后,她才就着花笺的手徐徐起身。 “贤妃娘娘,和嫔,林婕妤。”苑九思笑着向两旁的人道。 身着烟紫色织锦宫袍的贤妃裴氏是大皇子生母,但大皇子先天不足,出生没多久就去了。 裴令为此事受了不小打击,后来也鲜少再在后宫露面。站在贤妃身旁的和嫔明潇则是她幼弟苑淮南生母。 林婕妤林夙之是她三姐苑西荷母亲。 因苑九思常去娴吟宫找苑西荷,待林婕妤自然比其他妃嫔亲厚些。 年关时际,夏夷周边列国、各辖地都会向朝中进奉一年来积攒的贡品,有的文武百官也会借此时机献上一些礼品给宫中。 因昨日宣帝安排的赏赐下来了,聂贵妃今晨才特意召集后宫一众宫妃聚在瑰延宫里。 不过又是送进一批新的绫罗绸缎,珠玉玛瑙古董花瓶。稀罕玩意儿苑九思见过不少也玩过不少。早些时候她倒还贪图漂亮有几分赏玩的兴趣,但十几年来,每回赏赐的东西来去不过都那些花样,没什么新意。时间一久她也就看乏了。 正打算请了安就回自己的轩楼,却倏地因林婕妤的话顿住脚步。 “早就听说今年朝中的上卿大人献了一枚血色东珠给陛下,没想到臣妾今日能在贵妃娘娘这儿开了眼界。瞧这色润,真是稀世珍宝。”言语里无不是艳羡。林婕妤倒不是爱冒尖的人,因出身低微,在宫中一向谨小慎微,说话做事都惯会看人脸色。 苑九思听到,忍不了回头一看。 只见金色嵌红宝石的底座之上,一粒鸽子蛋般大小的珠子正发着莹润的光泽。 珠身遍布银色纹路,细纹很巧妙地勾勒出近似祥云的图案。用手再稍稍一遮光线,暗处便会投映出幽红的珠光与银纹,华贵而美丽。 的确是颗罕见的珠子。 素闻公皙一门清正廉明,苑九思决计不信真的两袖清风还可以献出如此稀罕的宝贝。 心把子止不住抽搐了一下,她暗暗寻思,这枚血红东珠定是那个衣冠禽兽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得来的果真是夏夷之悲哀。 聂贵妃倚在一旁神情淡淡,静静看后妃们挑选缎子,议论血东珠。 始终含笑的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们。而后,她在人堆里恰巧看见说要离开的苑九思,正眼也不眨地盯着珠子,看得极为入神。 收回目光,聂如扇复又看了看那枚光华盛丽的东珠,若有所思。 晌午后,苑九思正倚在美人榻上眯着眼假寐。 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嘀嘀咕咕说话声。 “花笺,谁在外头”她向外头唤道。 门外头的人见她醒了便跟着进来,“淑仪公主,是贵妃娘娘吩咐奴婢给你送东西来。”苑九思懒洋洋地睁开眼,眼角眉梢都是慵懒之意。抬眼就见川穹手头端的盒子里装的是早晨那枚血东珠。 看着川穹手头的东西,苑九思不由得蹙起秀气的柳眉,“这是”若她早上没听错,这粒珠子明明是父皇给母妃的。 “娘娘今晨见公主喜欢,下午就特意让奴婢送过来。娘娘说公主近来学思刻苦,本就该嘉奖。”聂如扇出自江南商贾家族,自小就过惯富裕生活,对身外之物向来都不怎么在意。 进宫前聂如扇读过许多书。虽然夏夷国也曾兴盛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说法。 但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精通诗书礼乐,做个识礼数有气度的女子。所以一直以来对苑九思抱有很高的期许。 虽不是真看上那颗珠子,但仅听前头半截话,苑九思还是很欢喜。可是川穹的后半句就犹如一瓢冷水,浇她一头,连心都凉了。 川穹是跟在聂如扇身边几十年的人,跟个人精似的。所以她还不能表现出什么异样,万不能叫她看出什么不妥当。 “如此,川穹姑姑替我先谢过母妃。晚间请安的时候我再过去。”苑九思心中五味陈杂,却又不敢显露,她连一句保证的话都没底气讲出来。 当川穹从眼前彻底消失后,苑九思的视线还流连了一阵。 下意识瞟了眼书桌上花笺替她理的已经堆成小山的书。突然之间,她觉得,她的生命已经被虱子爬满,还没有袍子遮掩。虱子咬得她浑身痒。 伸手紧了紧领口,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女怕思凡 临近大年,各宫道回廊上都是宫人奔波忙碌的身影。 自朗后故去,后宫大事基本由聂贵妃操持主理,贤妃、和嫔等人在旁帮衬,今年亦不例外。 雪已经停了几日,聂如扇瞧着天气似有晴下去的模样,便命人去观星台请相。派去的人回来告知后几日都是大晴。 问过宣帝的意见后,聂如扇索性决定三十设宴于琉璎台。定好地方,各宫分配也就安排了下去,众人都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允阑轩外的红梅经历霜冻后愈发鲜艳。苑西荷到瑰延宫来寻人时,就见苑九思正在采梅蕊上的雪,花笺捧着罐子在底下接着。 动作间眼角无意扫见一抹鹅黄。苑九思一转过头,就看见正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的苑西荷。 “皇姐”把手头拨雪用的银针递给花笺,她掸了掸大氅上不慎沾的碎雪就欢喜地走过去。 摸着苑西荷微凉的手,九思忍不住埋怨看院门的采容,“柔德公主来了你们怎的不传唤一声,竟然任皇姐在这儿站着挨冻。” 采容不敢不答,微微抬头,她飞快瞄了苑西荷一眼后,小声说“柔德公主吩咐奴婢不要惊扰公主。” 闻言苑九思嘴唇动了动。柔德见她不悦,赶忙抢在她发作前一步说话,“是我见你兴致正好,才特意吩咐她不吵你。不过,妹妹采这些雪作何用”目光落在花笺捧着的小坛子,苑西荷拉着她岔开话道。 一听提起雪水,苑九思果真不再计较。面上还露出几分得意,“皇姐不若去拨些尝尝梅蕊上的雪可是吸足了红梅的滋味儿,味道甘甜,吃过后齿颊留香。” 指尖掠过头顶一枝开得锦簇的红梅,她的眼里是流转的光华,人比花艳。 “眼下隆冬,正是梅花最盛的时节。挑最娇最香花上的积雪,将它们收起来封好藏在冰窖里,待明年春来再拿出来化开。烹一壶上好的明前茶,赏一眼春色,茶水里还有冬时的梅花香,那意趣可是极佳。” 末了又似想起什么,苑九思随口又补了一句,“去年我见母妃就是用这样的水给父皇沏茶,连父皇都赞不绝口呢” 苑西荷仔细地记着,唇边含着浅浅的笑,附和道“贵妃娘娘的心思可真是别致。” 两人边说话边向屋内走去。几个婢女伺候着替二人取下披风后,就都自觉地站在外间等候吩咐,不再跟进去。 没有旁人,苑九思自然少了顾虑。她亲热地挽住柔德,将小脸埋在人的胳膊上“皇姐,几日过后就是你的及笈年了。按照祖例,正月里要乘宫船出去接受子民祝祷的呢。” 她话说得委婉,苑西荷却明白里头的意思。不由得失笑“按照祖例,公主成年时都会有这样的机会,淑仪明年就能出去了,现在急什么” 苑九思晓得她是在故意装不懂,索性站起来拉着她手臂不住地晃着撒娇“皇姐肯定知道我的意思,莫和淑仪打哑谜了。” 被她来回地摇,苑西荷只觉得头晕眼花,遂连忙告饶“唉呀我知道了,再晃我骨头都散了,到时谁带你出去” 直到得到想要的回答,苑九思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苑西荷稳住神后佯装不满地睨了她一眼,嗔怪道“你这丫头可真好生无赖” “难道皇姐就不希望我能陪着么听闻到时候好些王公贵族都会乘船一起出行而我的皇姐生得这样好看,万一有人生了觊觎心怎么办这些事都是需交给我的,本公主定将他们都撵得远远的,保护皇姐。”苑九思桌子一拍,壮志凌云气势滔天。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苑西荷听着她的话,神思略微恍惚。眼前少女还是一副懵然不知不谙世事的模样,想来是聂贵妃还没差嬷嬷教她。 夏夷只有两名公主,近年来夏夷边疆宁和,国昌民顺,暂不存在什么和亲之说。 所以公主成年,乘宫船顺护城河出宫那日。名义上讲是接受子民祝祷,实则是一场变相的相亲游,毕竟届时只有未婚娶的身世显赫的少年公子才有资格同行。 费了点力气把她从自己臂上扒下来,苑西荷似笑非笑地看她,尔后不咸不淡地飘出一句“听闻朗公子那日也会去,淑仪可是特地去赶他妹妹不会连带着把自己和他一同赶不见吧” 苑九思一愣,本来她就是想跟去玩玩,没想到朗月歌也会去。如此,莫善于是 半晌,回过神来。苑九思哼哼唧唧着看了一眼苑西荷,试图用眼神意会她讲一些要紧事,可这下苑西荷架子端得足足,没有半分要主动说明的意思。 到底拗不过心里渴望,苑九思红着脸迟疑地问她“朗月歌也会去”说起那个名字,她的声音不自禁地温柔了几分。音色明而高,细腻清越缠绵动听。 见苑西荷终于点下金贵的头,苑九思心头窃喜得直打颤。深呼一口气好不容易按压下来,她这才冷静地点点头。出游之日她真还非去不可了。 苑九思正暗暗脑补与朗月歌相遇的场景是不是人群之中他多看自己一眼,就再无法忘记她容颜,是不是她终会是他在灯火阑珊处看到的那个人 她的遐思,突然就被苑西荷说话的声音打断。“淑仪,其实这事你与我说我怎么会不答应可是决定终究是在父皇那儿。” 说着苑西荷轻叹一口气,拿出一册书给她。苑九思好奇地翻开一看,上头正是苑西荷的字迹。 “平日里太傅讲的要点,我回娴吟宫都会再誊抄一遍,如今都在这册书里,时间不多了,殿考前你要好生将它们都记仔细。至于出宫的事,考过后咱俩再一同想法子如何这几日念书要好好刻苦,文章做得好,事后去央求父皇也会容易答应。这些,全当是为了去见你的朗哥哥。”苑西荷实在忍不住多嘴最后那句,边说还边忍不住抿嘴轻笑。 本来苑九思接过书正要好好谢她,不料下一秒她就揶揄自己。 “皇姐你好不害臊”知她拿这事调侃她,苑九思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 倏而她脑筋一转,想到苑西荷年后就到了婚配的年纪,便嘴上不饶人地骂回去“还是未来的驸马爷有福气,九儿真盼望他能早些把皇姐收了去” 苑九思素来是个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话音一落,刹时苑西荷就笑不出来,脸上是红彤彤一片,低垂着头坐着,不再做声。 室内的人都默然,气氛就变得不对了。看苑西荷缄口不讲话,九思心头突然心虚起来,到底是怕柔德真生气不愿意再搭理她,就央着为方才那句话赔了好一阵不是。 这边,苑西荷在她几回保证后终于展露笑颜。 直到苑西荷带着婢女离开,花笺和兰猗才推门进来伺候。 兰猗一面往小炉子中添新炭火,一面自言自语“柔德公主在瑰延宫呆了小半日,林婕妤许久没见到她人,都叫人来问过呢。” 彼时苑九思正啜饮着花笺端来的桂花玫瑰清露。清露是将采摘的玫瑰鲜花以蒸馏之法萃取精华后,再加桂花糖与新鲜花瓣熬制而成的。费时费力,单是手上这一小碗,就用去数百枝花。 粉色的汁水温热甘醇,上头还飘着几片花瓣。 水里倒映着人的面庞,显得她面若春桃。 听见兰猗的话,苑九思不免疑惑,“皇姐在允阑轩不过才坐小半个时辰,林婕妤哪会那么心急。” 兰猗手上一顿,“咦”了声才一拍巴掌道“奴婢记起来了奴婢听看门的采容说柔德公主的确是早就来了,不过之前像是去了贵妃娘娘那儿,据说话了许久话呢。” 聂贵妃对苑西荷向来不冷也不热,今日怎突然就生出兴趣 白皙的指尖轻敲着桌,苑九思思索无果,也便不在意地笑笑“想必皇姐有她的事吧。” 除夕之夜,繁星明空宫灯照夜。灯火通明的宫阙中人影如织,树影摇曳。 白玉砌成的琉璎台上,歌舞升平。熊熊炭火烧得正旺,温度暖融,整个白玉台宛若南国之春。 东海明珠润泽的光下,歌女舞姬身着薄纱,姿态曼妙,仿佛丝毫不觉凛冽的严寒。 凤箫声动,琴瑟铮然,编钟叮咚悦耳。 觥筹交错海陆杂陈,玉壶光转。高台上身着华丽宫袍的妃嫔,无一不娇俏动人。 苑九思面上都快笑快僵了,很想揉一揉。 但这样的盛大宫宴上,她若敢有什么不合礼数的小动作,聂贵妃下来一定会扒她的皮。好不容易借饮水时用袖子挡住脸搓搓脸颊,她脸上才舒缓几分。 放下袖子那一刹那,苑九思怡怡然睁开半眯的眼。入目即是金簪玉钗,那些亮晶晶的首饰在明丽的灯火下闪着刺眼的光。 陡然间,她觉得眼睛甚不舒服,更想揉了。 愣神之际她换位思考了一下。兴许她自己头上顶的那支嵌硕大白玉的发钗,也有闪瞎在座其他人的眼吧,苑九思暗想。 酒过三巡,苑九思终于寻得个借口从席间出来。 白玉琉璎台外戒备森严,她慢步往人少的地方走去。里间的歌舞声终于渐渐远了。 琉璎台正处皇城中心,苑九思站在高台之上,万家灯火、绮陌巷道,尽收眼底。 侧耳仔细分辨着,还能依稀能听到隐隐的炮竹声响,想是哪家爱玩闹的孩童在院子里放鞭炮。 此刻的皇城繁华却又静谧祥和。 因没让花笺兰猗跟着,她耳畔只有凛凛北风的呼啸声。独自驻足静立了一小会儿,苑九思怕在外呆久了聂贵妃会让花笺出来寻她。刚打算转身回去,便听得后头有个人叫她。 “殿考近在眉睫,没想到四皇姐还有赏灯火的闲情逸致。再怎么说殿考可和太傅平日布置的课业不同,不是让三皇姐多写一份,就能糊弄过去的。” 一听那声气,苑九思立马就垮下脸。而话中内容,更叫人怒火中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惨绿青年 苑九思一转过身,就见苑淮南那双贼溜溜乌黑的大眼正盯着她直转。 苑淮南在他们四个兄弟姊妹中年纪最幼。此时他头发整齐梳在银冠中,身穿薄花色蟒袍,腰系玉带,上束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足上蹬着一双鹿皮小软靴。 寒下脸苑九思面色不大好看,“我不知皇弟在说什么。” 她眼神冷下来有些慑人,不怒自威,苑淮南迎着她的目光,心头倏就有点慌。这个皇姐不仅岁数长他,肚子头灌的肚子也不输他,并不是什么省油的好灯。 他今日冒险前来,四下没有旁人,谁知苑九思会不会打以大欺小的龌龊算盘。 稳住心绪,苑淮南安慰自己毕竟身为男儿,况今日还有备在身,最忌讳随随便便就怂。 他身量比苑九思足足矮一个头,仰着看久了不免就觉得脖子酸疼。压下惧意,苑淮南甚是顽强地摇头晃脑起来。 “入学这大半年,我都坐你和三皇姐后头。本皇子慧眼如炬,你俩藏在袖子底下做的事,以为瞒得过我”他讲话时激动得身上系带的绦穗都一甩一甩的。 见苑九思哑然,苑淮南更加笃定自己已抓住她的把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越说越忘记分寸。 “没想到淑仪皇姐赶着练和三皇姐一样的字,是大有缘由。啧啧,这件事不知太傅和贵妃娘娘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听他说话,苑九思深感头疼。那些代做的课业是对不得质的。 她开始思忖,若趁现在没人和苑淮南打一架,自己会有几分胜算。 自幼苑九思就和这个弟弟不对付,两人见面必生争执。年纪小时尚有聂贵妃与和嫔相互将二人拘着,他们不见面也倒没事。 可自打苑淮南今年满十岁踏进国庸监后,苑九思就没有一天安宁过。 平日中无非念书念乏了,不小心往后靠到他的书桌,苑淮南必趁其不意,将桌子狠狠往后一拉。 好几次若不是有柔德拦着,她铁定栽倒在地出尽洋相。 按说依苑九思有仇必报的脾性是绝对该和他发作的,可她有顾虑。 她怕朗月歌见到她粗放一面后会不心水她为此苑九思便一一忍耐下来,尽量不叫人看笑话。 只是她心头更加讨厌这个弟弟。 在四个兄弟姊妹中,到底只有苑西荷待她最好。 至于苑淮南,兴许是他因没有得到回应而感到无趣,又或是他忌惮随意胡闹会惹到聂贵妃和和嫔那边去。在与朗月歌接触几次后,他收敛了许多。终于勉强有个人样,苑九思暗松一口气。 倘一直相安无事下去还好,没想到他竟丧心病狂地在暗中关注她一举一动。竟然将她好意的忍让视为懦弱的妥协 “稚子无知”苑九思随口感慨一句。 约莫因晚上风声太大,苑淮南并未听清她讲的什么。但凭揣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可她不敢说大声叫自己听到。想来确实是怕了。 苑淮南看她锋芒尽褪忧忧郁郁地别着头的样子,就忍不住鼓起腮帮子笑。看四姐吃瘪的模样真叫人心头爽快。他满心欢喜,一副浑然不知危险近在眼前的无忧无虑模样。 伴随他的笑,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柔软的肉抖出一波波优美的弧线。 和嫔将他喂得太好了。 苑九思头一次认真地半垂着头打量他,单论眉眼,其实还很活波可爱。 若是丑八怪,怎么配做她弟弟 手肘撑着白玉台,苑九思并不急,闲闲地问他“若真要和太傅告状,恐怕五弟早就去了。还会同姐姐我在这儿闲谈” 她漫不经心的模样让苑淮南有些恼火,毕竟他可是在以极认真的态度要挟她。 一旁便是玉树琼枝,头顶的月华,宫灯烛光都柔柔打在上头缀的花上,瓣瓣晶莹。 她的侧脸在朱辉映掩下显得轮廓分外精致。苑淮南不懂什么灯下看美人梗,只知这时他这个讨厌皇姐比往常还要好看些。 听她问自己话,苑淮南回过神后挺直小身板理所当然地道“本皇子来,主要是想给皇姐一个自我救赎的机会。” “哦赎罪”淡淡一挑挑眉,苑九思也不恼,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转开话头“皇弟可曾学过骑射学过刀枪剑法” 她话头转得太快,苑淮南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地僵在原地,尔后他的表情出现细微的变化,大约是赧然,当中还夹杂着几分震惊。 后宫之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六岁读书七岁习武。按理说刀枪之事苑淮南也不该晚到哪儿去,可他小时候生过大病,好了以后体子仍不好。饶现在已满十岁,宣帝和嫔也未让他接触刀剑骑射。 于是他下意识摇摇头,内心十分沮丧。其实这正是他来找苑九思的目的。 “如此甚好。”苑九思点着头,唇畔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笑得很勾人却也有点瘆人。 隐隐地,苑淮南觉得自己来找她单挑是个错误,毕竟他尚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天真孩子啊。 苑九思噙着笑一步一步走近他,趁苑淮南不备,两只手稳准地揪住他两边脸颊。肤质细腻,手上的触感软软绵绵,苑九思不由多使了几分力掐了一把。 因太过错愕,苑淮南还真由着她占了便宜。 他眼睛瞪得极大,从出生到现在,真真从未有人这样对过自己 待苑淮南回过神要拍开她的手时,苑九思早已自己松手。他面上只留被揉红的一片,脸颊又烧又疼。 环顾周围,并没有人能帮他。吃痛捂着脸,苑淮南在无助的同时又有点庆幸,还好没人看见他被欺负的窘迫样子。 在这寂寞的夜里,他的皇家气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气急攻心,一时竟忘了来找她的目的,苑淮南嘴巴一扁“嗯哼嗯哼”地就要委屈地哭起来。 见那红了的眼眶,苑九思突然有些心慌。今日是除夕,若自己真把他惹哭了铁定讨不到好果子吃。 苑淮南脾性与她有几分相像,吃硬不吃软。 既然事情都失控了,不如索性赌一把。 苑九思镇定下来,倚在栏边气定神闲地拍拍巴掌,冲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在五弟身上可真一点都不合用。如此矜娇的千金之躯,碰一下就哭了碎了,哪适合征战沙场刀剑无眼,父皇还真是为五弟想得周全。皇弟切要保重身体,别浪费父皇一片苦心啊” 苑淮南先是懵然,听清她话里的讽刺后就越想越气,可话糙理又不糙。 最终,在苑九思隐含期望地眼神下,他还是硬生生地把眶里的泪憋了回去。心道不能叫她得逞。 见他确实没再有要崩溃的意思,苑九思暗松一口气。 幸好苑淮南比较嫩,没识破她龌龊的小心思。 忍耐好一会儿,苑淮南才握着拳头抬起头来。他眼睛被泪浸过,在朦胧灯火下显得亮晶晶的。 深吸一口气,苑淮南才咬着唇道“我找皇姐其实正是为这事,父皇母妃一直未松口让我习武,连太子哥哥也不愿教我。” 他神情十分真实可怜,末了还很诚恳地补了一句“若皇姐肯帮我这个忙,我自会对皇姐的事守口如瓶。” 苑九思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才会答应苑淮南的要求。 明明她都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殿考之日。朝云殿。 日后刚出,几架奢华的缎面轿子就陆续地一荡一荡地荡来。 一顶绣蔷薇牡丹的玫色轿子落下后,跟着一旁的花笺赶忙上前搀扶。苑九思搭着他的手慢步步出撵架,她面带浅浅微笑,似对殿考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日她特意穿了一件簇新的樱粉袍子,颜色娇俏。衣裳稍嫌宽松,便纤腰束带,体态十分风流。她的对襟褂子上用蔚蓝与银色丝线别出心裁地绣了几个祥云荷包,若不看仔细,只以为是衣裳上的绣花。 迤迤然摆着身段向朝云殿走去。梯级层层,苑九思走得步步优雅。 只有搀着她的花笺才晓得,她手里其实已出了层薄汗。 偷瞟了眼花笺,苑九思压低声音和她讲话“你说,本公主现在若是不慎崴了脚父皇会不会”说着她悄悄递过去一个你我皆懂的眼神。 不知为何,今晨一起来她就觉着两只眼皮子跳得厉害。感觉真是不大好,所以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打退堂鼓。 花笺很为难,怕稍一松口她就真退了,咽两口唾沫她壮着胆子,期期艾艾地道“奴婢嘴巴笨,讲句实话,公主千万莫要生气。” 轻哼一声,苑九思皮笑肉不笑,“在你眼中本公主就是那番小心眼儿的人嗯” 花笺差一点就想点头。 “那奴婢就直说了,奴婢以为,以为公主就算崴了脚也逃不过毕竟崴的是脚不是崴了脑子”说着说着她就觉得气压十分低,以为苑九思不高兴自己说的话,她渐渐噤声。 突然,苑九思停下脚步,她也连跟着顿足。 花笺想定又是自己说得不中听,惹她不满了,心头忐忑等着她骂回来出气。 本已做好挨骂的准备,可等过须臾,也没等到苑九思斥责。实在没按捺住,她小心去看苑九思,才发现后者根本没搭理她。 她的目光顺着苑九思眯细的桃花眼看去。 只见朝云殿堂中。 清清朗朗,风度翩翩,惨绿青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学霸与渣 朝云殿是夏夷历来挑选拔尖儿人才的地方,也是无数寒门子弟都梦寐踏足的地方。 从一介布衣到声动朝野的肱骨重臣,只取决于能否迈过朝云殿门前那道雕花朱栏。 同普通科考不同,皇族的殿考仅每两年举行一次。但凡国庸监有课业格外优秀的,通过太傅举荐,也将会有与皇子公主同试的殊荣。 殿考的监考、命题一般皆由当朝有名望的文臣全权负责,帝妃旁坐监察。 描花梁柱在日头照耀下有些刺眼,没想到她竟然一眼就看见他,出师不利,苑九思暗想。 目光不甚自然地从公皙堇身上挪开,落在空空如也的殿堂里,她心中不安愈发浓烈。 知有人视听好,苑九思攥紧花笺,故意把声音压得只有二人能听见“本公主记得上回殿考朝云殿中都会安排几张桌子,摆好纸墨笔砚以供作文用,怎的这回什么都没有莫非有变” 上回殿考的情景花笺还记得,她亦不清楚眼前是怎么回事,心头虽古怪,但她嘴上仍得继续宽慰开导她“公主莫要急。一直以来殿考不都那样么,咱们进去看看就知晓了。” 听到她的话,苑九思将缩在银狐毛披风下的左手偷摸了摸口袋。确定帕子稳当地揣在身上后,才向花笺点点头,主仆二人快步向巍峨肃穆的殿中走去。 殿门外候着的几个小太监见她来了,一面躬身行礼,一面长声吆吆地通报“淑仪公主到”一时,朝云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殿门口。看她踏晨光而来。 迎着众人视线,苑九思眼皮也没眨一下,大步踏进朱栏。视线略微逡巡,便看见站在离公皙堇离不远处的苑明疆和苑西荷。 因记挂殿考她从昨夜便开始失眠,以致今日难得地能起早,苑九思本想提前来坐一个离苑西荷近些的位置,不料今日发生的事皆在她料想以外。 眼下她们四个兄弟姊妹中,只有苑淮南还没过来。 “太子哥哥,皇姐。”碍于众多人在场,她不便与苑西荷表现得过于亲密,只简单地招呼一声。 苑明疆只冲她淡淡点头示意。 打量着几个端坐于殿侧的执笔官,苑九思不由皱眉拉拢苑西荷,压低声音问道“皇姐,你可知这可是怎么回事” 莫非还让人代写了再次摸摸自己的荷包,倘在执笔官眼皮子下,她如何翻查她的逢考必过秘籍宝典手帕。 苑西荷嘴唇动动,面上浮现一抹难色,她担忧的是苑九思。“此次与往时殿考的作文章不同,今日之题皆采以轮流口述方式。而所答内容皆由执笔官代录。” 听着她的话,苑九思心中“咯噔”就是一下。 在这样的严寒冬日中,她竟然突然就冒出身冷汗,捋直舌头她笑得颇为勉强“皇姐你是在讲真”其实她知道苑西荷从不会骗她。 果真,苑西荷很负她所望,郑重地点点头。 她本就是很不情愿来的,此时噩耗来得突然,苑九思乍时觉得心力交瘁,有点累。 幸然,她还记得有许多臣子侍仆在旁看着,脸上的笑容依旧很得体,不敢露出任何不妥。 强自镇定下来,苑九思乐呵呵地笑得憨厚“怎能够这样呢再者,若殿考改以口陈的方式,父皇不会不命人事前传令下。”事情来得太陡峭,直指她的玻璃心,饶是再三克制,她还是没能抑制住语中那丝哀怨。 苑九思觉着自己的青春年华被马车狠狠撞了一下,重重闪了腰。如今谁也帮不到她,连自己亲手写的帕子都靠不住。 她甚是想流满面泪。 “微臣见过淑仪公主。”苑九思正无措地垂着目,听见有人叫自己便循声转过去。一个眉目温和的少年恰好撞进她的视线,温润如玉,气质清朗淡若雅菊。 是了她都忘了,今天朗月歌肯定也在,他自入国庸监来骑射诗书样样不落于人后。 作为真知子的得意门生,真知子肯定会举荐他至朝云殿参考。 像苑九思这样的渣,表面上对品学兼优学霸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暗地却还是会怀揣些许小崇拜。加之他又有爱地帮助她、替她解围。 极重要的,他还是个长得很不错的小青年 心情虽不佳,理智好歹还在,苑九思并不愿在他面前有半点不美丽。一双琥珀般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她难得和气地叫了他一声,“朗月歌。” 唇畔是温暖的笑,朗月歌知她在担心什么,主动开口同她解释,“以往殿考,皇子公主不论入国庸监时日长短,所考题目皆是一样,譬如五皇子殿下,入国庸监才半年。上卿大人以为此行有失偏颇,故特向陛下请令将殿考改为口陈方式。题目依据个人念学时间长短、平日所做文章来定。公主学思敏捷,太傅布下的课业也只要不过于紧张” 后面几句苑九思并未听进去,她只抓住一件事是公皙堇折腾的幺蛾子作的妖。 世上有那么一种可恨的人,为了献媚邀功,什么无聊点子都打得出来。 与朗月歌客气几句后,苑九思估摸着时辰父皇和后宫宫妃应都快来了。她万不能当出头的第一个,于是赶忙往后挪朝苑明疆背后站。 神情恹恹,苑九思神思很是恍惚。忽然,一阵淡淡的冷香扑面而来,若不是她收脚及时险就撞进身后人怀里。 不若初次相见时那身紫绀华袍,公皙堇今日只着一件素雅的月白朝服,矜贵高冷。许是衣裳颜色素了些,比起往回少了许几邪气,优雅更加,恍若谪仙。 直勾勾地盯着始作俑者,苑九思只想用自己玻璃心碎成的渣子戳他。 还来不及行动,猝然,不远处一个稍稍稚嫩的声音就闯进她耳中,“皇姐,你眼也不转地盯着公皙上卿看做甚” 苑淮南面上很懵懂,带着天真无邪的甜美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周围的人刚好能听清。 表情一僵,苑九思再抬头便对上公皙堇那双饶富玩味的眼。 面上挂上一种堪称慈爱的笑后,苑九思伸手拍拍苑淮南的脑袋,很温柔地同他讲话,“因为皇姐觉得公皙大人长得很像一个好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劝学劝学 手边是一众学生近来所做的部分课业,公皙堇一边翻看着苑明疆的文章一边问他一些题目。 声音清润,谈吐有度,言辞简明扼要一针见血。也并未因他的太子身份而有偏倚。 苑明疆入国庸监还早她两年,公皙堇所问题目不仅局限于史书经词,还涉及当下民生民事。 手将荷包攥得死紧,苑九思眼都不转地盯着公皙堇那一张一合的嘴。薄唇色嫣,很是勾人好看。这般好颜色,若放在平时她还可能会有心情欣赏。 不管上前的人答得如何,公皙堇始终微微笑着,喜好分毫不露。那笑容明明是该使人如沐春风,可他的却不能捉摸,实叫人心生忐忑。 好在苑明疆心理素质尚佳,但凡公皙堇所问,他都答得井井有条不慌不乱,在论及某些事况处理上,还别有一番自己的见地。虽不见得高远,却能看出他私下定下过苦功。 苑明疆言谈得体,叫高台龙椅上的宣帝都不由赞许地点头。 一旁的执笔官见宣帝高兴,不由激动地奋笔疾书。苑九思目光落在他们极速挥舞的笔杆子上。 不知那众人将太子殿下描绘得多么龙章凤姿,才学过人。 兴许那力道只要再重一分,纸张应就戳破了。 在那一刻,苑九思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和苑明疆朗月歌等人上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国庸监。 苑西荷过后,便轮到她了。随着公皙堇念着她的名字,众人目光不由向那抹俏嫩的樱粉色看来。 迎着宣帝与聂贵妃略含期许的眼神,苑九思头皮一麻。 将要起身朝殿中走去,坐在她身边的苑淮南若有所指地小声说了一句“皇姐今日若把平日胡编乱造忽悠人的本领发挥三分” 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苑九思边走边思索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没看出来苑淮南竟是如此机智的一个孩子,不枉是她弟弟。 反正今日再不会有比答不上来更丢人更糟糕的事。投机取巧,司马做活马医,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在奢华的朝云殿中站妥,苑九思并未搭理公皙堇。而是朝高坐上的宣帝与聂贵妃行大礼,缓缓起身,尔后才向公皙堇谦恭地一弯她金贵的腰。 “上卿大人。”声若珠落玉碎,不见半分惊慌。 公皙堇也不言语,剑眉一挑,神色微有些散漫地打量着她。而他修长手指间捏着的,正是她前些日子的做的课业。 虽夏夷也提倡“尊师重道”这一说,但实际皇子公主见了自己的太傅也不必行此躬身大礼,更何况于公皙堇这样与他们素无来往的外臣。 果真,高座上的宣帝似有不解,“淑仪这是。” 浅浅一笑,苑九思乖巧地温声答道“回父皇,今日殿考的所见所闻,令儿臣获益匪浅。其实儿臣在前两日读书时就积攒了一些不懂的问题,本还计算着年后念学了去国庸监后请教太傅,没想到方才听到太子哥哥与柔德皇姐一些见地,平日不懂的地方倏然就自己透彻解了,儿臣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偌大的殿堂倏然就安静下来,静得掉下根针也能听见。苑九思不禁抬头去看宣帝的脸色,幸而,后者神色并无异样。 苑九思估摸着想时间能磨一分是一分,干脆顶着压力壮着胆子继续胡诌。 “儿臣之前听闻是上卿大人向父皇谏言将殿考改做口陈的。古语有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1。且三人行,必有我师。儿臣想,上卿大人虽未直接为淑仪解除疑难,可大人安排这样的殿考,实较从前令儿臣学会更多。淑仪为表谢意,故向上卿大人行此大礼,上卿大人理应受淑仪一拜。” 苑九思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为了凸显自己比较有文化,她还故意背上几句自己以前背过的句子。 殿上,宣帝沉吟半晌,像是有所触动。他转头向公皙堇示意,“爱卿以为” 听了苑九思的话,公皙堇淡淡勾了勾唇角,笑容明明干净,却又似别有深意。 出于心虚苑九思自不敢与他对视,可这并不妨碍她在心头发表鄙夷。一身素色朝服在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端得多么霁月光风,高风峻节。 “公主谬赞,臣惶恐。”公皙堇拿着她的课业一边仔细打量一边说道,只是那模样并不见得多么惶恐。 “公主这篇是白首辞”他扫过她文章的题目,随口一问。 苑九思正要应他,公皙堇却未继续看下去,反而伸手在那一小沓已看过的课业中翻了翻。 心里正疑惑,苑九思就见他直接抽出一份苑西荷的文章,将二人的课业并排放在一起,看似漫不经心地对比起来。 他的举动状若无心,可吓得有的人肝胆俱寒。 默默比较一番后,公皙堇仍然笑得温和,他目光越过苑九思直直看向已退至殿旁的苑西荷,意有所指地道“柔德公主的字淑雅端秀,气韵生动,只需稍注意莫露峰太过,便是佳品。” 苑西荷闻言当即滞住,小脸变得煞白。直待身后的婢子轻轻碰了她一下,苑西荷才回过神来,赶忙点头道“柔德谢大人指点。” 苑九思听着他的话,只觉如雷轰顶,莫非他瞧出了端倪。 若此事就这样被当着父皇的面被抖破,皇姐必然要受牵连,连带着还有花笺兰猗也不会好过。苑九思血气上涌,牙关一咬试图辩解“大人可能有所不知” 可公皙堇没给任何辩解机会,又转而向她道“既然淑仪公主此篇名为白首辞,那定极明晰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2这一道理。”他不紧不慢地打断她,唇畔似笑非笑。 本以为他就要当众揭穿自己,没想到他竟将话头又调回来。 揣测不清公皙堇究竟何意,她一边后怕一边陪着笑道是。这种身为鱼肉任人宰割的感觉糟透了。 “臣记得先秦有劝学一文,文章朴实深厚,道理深刻。淑仪公主今日不若就讲讲这篇”那深幽的眸中隐有戏谑之意,他说着话,同时白皙的指尖还不断来回摩挲那页写满字的薄纸。 就像是无声的威胁、 苑九思深深以为若她敢有半点不从,后果一定不堪设想。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宽慰自己不要与小人计较。 稳下心绪后,苑九思背得还算顺畅,值得庆幸的是这篇文章真知子早前就要求他们背过。所以她一边背诵一边讲解“君子曰学不可以已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3。” “公主且慢,”公皙堇忽然打断她,态度谦恭又恳切。 “公主可与臣讲讲这一句是何意” 苑九思本就记得不熟,现下又脆弱得很,经此一吓便忘了。 见她怔住,公皙堇勾唇一笑,居然意外暖心地替她化解尴尬。 他温柔地与她讲解,耐心且仔细,如贴身小棉袄。“你这个人啊,不要总是贪图安逸。恭谨对待你的本职,爱好正直的德行。神明听到这一切,就会赐给你洪福祥瑞4。公主以为这样解释可好” 咂摸着他的话,苑九思十分怀疑他是在拐着弯骂自己。可撞上去,公皙堇的目光又那么坦坦荡荡。 猝不及防地,苑九思就被他灌下好大一碗鸡汤。 心头再不是滋味,她也不能随意发作,遂垂着头温温柔柔娇弱地点头,“大人说得是。” 如果有面铜镜摆在面前,苑九思一定能看见自己青红交替、还泛点调和而成的紫的脸。她就道那厮怎么可能安好心真帮她。 他不仅雄心吃了豹子胆地要挟她,还设计讥讽她。 苑九思努力背下去。心道忍辱负重这一时,事后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迟。好在背书总比回答那些史事要略来得轻松许多。她姑且忍一忍。 踏出朝云殿时,苑九思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如行于云端。这回殿考题目虽不难,可她的玻璃心到底受了很大创伤,从未有人敢这样对她。 踏出殿门时苑九思余光一直在留意那道素雅身影,她故意放慢步子落在人后。 花笺见她没被难到,心中还是高兴,一高兴她话就停不下来,所以在苑九思身后小声说话“此次多亏公皙大人宽松,不然一定会惹陛下不快。看来公主的话大人还是有放在心上,公主,这事一次便够了,您没听公皙大人劝的么劝学咱们回去以后还是好好念” 她话还未讲完,苑九思就回过头瞪她,痛心疾首地道“花笺,你是何时学会胳膊肘朝外拐的人家稍给一点蝇头小利便得意得这样,怎一点志气也没有” 花笺嘴一扁,垂下眼帘不敢顶撞。 想等的人迟迟未出来,苑九思有些不耐,干脆直接在朝云宫外的南屏朱桥边坐着侯他。时近午时,又斗智斗勇这么久,其实她有些饿。 等得良久,苑九思终见到一个颀长清俊的身影徐徐而来。苑九思赶忙戳了戳旁边的婢子,“花笺,动作快点,去将公皙堇请过来。” 想了想,苑九思又补上一句,“小心别叫人看见。”说来自己也不是个清正的,她和公皙堇间也还算有一点点龌龊勾当。 加之殿考上她的题目都比其他人容易,若叫旁人看见自己和他私下在一起,怕会落下口实。 极重要的,她并不想有谁把她和公皙某人的名字放在一起。 花笺领着人过来后,公皙堇仍规矩地向她俯身作揖,“淑仪公主。” 就算弯着腰,他依旧高出她许多。可能她患了被害妄想症,那高大的身影笼着她,让苑九思有点不安。 好在她已不若之前惧怕他,慢慢起身背对着他,精致的小脸冷若冰霜。苑九思半真半假地开口“没想到公皙上卿还知我是公主。方才在朝云殿上淑仪真是多谢大人照顾。” “公主既然夸微臣像个好人,臣自然不能负公主所望。”挑挑眉,他淡淡道。 凭自己的实力让他惶恐是不大可能,但苑九思万没想到他竟如此有恃无恐。 饶是没看他,苑九思单听声也能想象他那张面上是何种化雪的温柔,那种为迷惑人、蒙蔽人而刻意制造的假象。 对于他的有眼不识泰山苑九思不由恼怒起来,一声冷哼后,她转头讥讽,“那些个话,淑仪劝大人切莫当真,本公主在殿上讲的都是违心的。” “哦” 狭长的凤眼微眯,公皙堇亦无所谓地一笑,“无妨。淑仪公主心思机敏舌灿莲花,违心或不违心的话都能随手拈来。可臣那句是实在的肺腑之言,公主资质并不蠢钝,望公主殿下能将心思用作正途,莫要一昧贪图享乐。” 说着公皙堇话锋一转,“毕竟下回,公主不见得会再有好运气遇上微臣这样的好人了。”笑意惑人,如有簇簇繁华盛开,苑九思突然觉着朝云殿外冰雪霜冻的冷意都在渐渐褪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心悦君兮 缓缓踱步绕过公皙堇,苑九思斜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侧脸。 许是雪地中光线太强,她竟觉微微晕眩。 稳住心神待眼前不那么花了,她才捧着小手炉轻描淡写地道“轻仇之人多寡恩。大人今日的照顾,淑仪会铭记于心。至于我的私事就不劳大人费心,而往后呢”说着苑九思淡淡一笑,睨了他一眼后继续说。 “大人是聪明人,应当不必本公主多费唇舌。时辰不早了,大人还是早些出宫吧。”她神色倨傲,言语中又不怀好意,俨然一副过河就拆桥不认账的姿态。 其实苑九思觉得自己很大度,她恩赐地没有追究他羞辱她那事。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公皙堇倒不以为意,一来他本身就没打算要和她有什么纠缠,二来节省心神就是来自世上最友善的人情关怀。他很乐意接受。 于是微微抬手慢条斯理地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微臣多谢公主体恤。” 苑九思顿时哑然,不敢置信地仰头盯着公皙堇,他是何处来的自信承下她的客套话世上竟还存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幸在殿考尚可她心情算好,被哽了也能及时想开。 苑九思有觉悟,对上公皙堇嘴巴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少做。毕竟她是胸襟宽宏又不爱计较的豆蔻少女。 轻哼一声她便搭着花笺的手走下南屏朱桥,甩了一个娇俏的背影给他。腰肢款摆,摇曳生姿。 苑九思眯细眼看着放晴的天,骄阳当空。 年都过了,春也立了,眼见天天放晴,逐渐就到了冰消雪融草长莺飞的时候。 春风该开始得意,如她这般。 朱桥的重羽亭中只留一道挺拔瘦削的身形。 公皙堇神色淡漠地看着那面安静躺在地上的蚕丝锦帕,俯身捡起。 锦帕上遍布细密的字,同为赵体与苑西荷的字确有几分像,只是稍嫌乖张,难怪。看清上头写的内容之后公皙堇嘴角勾起一弯弧度,还真是不劳他费心。 兰猗早就在允阑轩外候着了,一见回廊那头遥遥而来的两人赶忙带着几个婢女迎上去。原有些清冷的院子陡然热闹起来。今日苑九思去朝云殿死活不让人跟多了,连她都只得在允阑轩等人回来。 因在苑九思在朱桥上和公皙堇周旋耗去好一阵时间,所以眼下午时都快过了。 兰猗怕她饿着,待苑九思将踏进允阑轩的门栏后就热络地凑上去道“公主您可回来了,贵妃娘娘今日留在御心殿与陛下一同用膳还未回来,娘娘特吩咐奴婢们好好照顾公主用膳。时候不早公主一定饿了,奴婢这就去让人端过来。” 苑九思有点不满,任身后的婢女替她解下大氅退开后,十分严肃地向兰猗道“兰猗,你怎的不关系关心本公主今日考得如何是否安好一回来就只知说吃吃吃。” 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叫兰猗有点惶恐。莫非这是考砸了拿她开涮的前奏么 花笺早晨走前有再三叮嘱她,今天一定要善于察言观色,不能随随便便就提公主的伤心事,而伤心事多是殿考了。 回想方才,她以为自己还是算避得巧妙,不该有破绽才对。 “这”兰猗琢磨不清她是何意,便求救地瞟了一眼花笺。 苑九思若要刁难人玩照理说花笺才是首选,不该轮到她毕竟她没有花笺那种黑色幽默。 莫非苑九思早晨在朝云殿当真受了不可言说的重创花笺已经被涮过了 兰猗觉得甚是难拿主意。 本只想随意吓吓人玩,可她没料到兰猗竟敢当着她的面开小差,纤纤五指“啪”地就拍在织锦翡翠提花桌布上。 苑九思精致的眉眼一横,很有深意地看着她,“呵呵,兰猗你犹犹豫豫的是在质疑本公主的能力想了这样久,你想好怎么说了么” 数道飘香四溢的菜肴上桌后,其余婢子都识趣地站在外头等着,膳厅中只剩花笺与兰猗伺候。 暖炉里袅袅的青烟升腾,偶有烧的银丝炭轻微的“噼啪”声回应。苑九思惧寒,就算天气渐渐暖和仍还会在宫中烧点炭火焚些暖香。 殿中温暖宜人,兰猗脸颊红红的,细如蚊呐,“奴婢不敢,那公主的殿考考得” 见她有顺着自己的意问下去,苑九思很满意地点点头,十分自信地道“区区一回殿考,怎可能难倒我稍后且让花笺与你好好描绘本公主在朝云殿上的英姿。本公主毕竟是块闪闪发光的金子,不识吾之慧者,无目也。” 许是她自恋得叫兰猗看不下去了,兰猗的脑子难得地转过弯,突然插上一句“那今日主考的公皙大人是识公主之美之慧的人了” 她话音一落,花笺便以一种名为钦佩的眼神看向她。 苑九思正喝小口地喝汤,听她一提某人险些就被呛到。手忙脚乱接过花笺递来的帕子拭去唇角的汤渍,苑九思放下银碗难得认真地观察她。 若不是兰猗此时一脸诚挚,她简直要怀疑她是在故意找茬。 正了正神色,苑九思坐端正身子吐字清楚,“罢了,兰猗你闭嘴吧。本公主倏然发现你比花笺更无趣,以后本公主用膳时你二人都莫要再说一个字。” 花笺本欲言,碍于她这句话,动了动唇最后却讷讷地闭了口。 “仅此次容许你说一句。”咀嚼咽下口中食物,苑九思已做好心理准备。毕竟花笺讲话得她三分真传,甚至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 花笺果真不客气“恕奴婢多嘴,每回咱们一提公皙大人,公主您的反应总是格外强烈。比说及朗公子的时候都要激动三分,公主” 指尖抚过碗上的纹路,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好在情绪尚算稳定“你没看出来我讨厌他”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没有眼色。 “奴婢知晓了。”花笺心头舒了一口气,不然她还以为她喜欢他。 毕竟对方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苑九思又曾表示过垂涎于他的男色、只要说起公皙堇的事她还比谁都八卦。 较之朗月歌,怕是公皙堇才是能波动她心绪的那个人。 苑九思胃口不大,但吃得精细。慢吞吞地用完膳她正要起身去休息,目光突然就落在适才揩拭嘴角的那张绢帕上。 苑九思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好像少了一块什么。 就在兰猗要收走那块帕子的时候,苑九思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裙上的云纹小荷包。东西好像不见了。 刹时,神色剧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俟河之清 愣愣地转向不明所以的花笺,苑九思声里都带了哭腔,她翻开自己空空如也的荷包给她看,“花笺,我的帕子掉了” “什么帕子”花笺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待想到她说的是什么时,花笺也不禁变了脸色。 刚进门就不见了,定是落外头了。晓得苑九思是个脾气暴躁的主,花笺连忙稳住她,小心安抚“公主莫着急,兴许是落在路上了。奴婢这就带人沿着路去找找,会找回来的。” 殿考的时候揣两张这样的帕子在身上,说不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苑九思自己都不会相信 摇摇头,她失魂落魄地呢喃“若是掉在朝云殿了怎么办若是被父皇或某些奸佞小人见着了怎么办”虽锦帕未绣谁的名字,但就认上头的字,明眼的一眼就能分辨出帕子不是苑西荷的就是她的。 皇姐对自己这样好,断不能无辜牵累牵她,苑九思满心悲怆,自己烧黑的锅跪着也要背。她这个人脑洞天生不羁,只是眨眼,就在心里拟好被逮住后各种坦诚的剧本。 想着想着,她甚至凭空生出一种骄傲感,为自己的诚实勇敢而自豪。 看人半晌没做声,花笺就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于是小心地替她分析“在朝云殿时奴婢一直都跟在公主身后留意着,若是帕子掉了奴婢不该看不到。倘陛下真见到公主的帕子奴婢斗胆说一句,今中午公主就应在御心殿陪着陛下与贵妃娘娘用膳了。” 听着她的话倒是让苑九思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于是赶忙向兰猗吩咐“你现在带人去娴吟宫看看皇姐回去了没。” 说罢又觉单这样去有些不妥,于是又补上一句,“你去我妆奁里把那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和一对莲花缨络坠取了送去,就说送给皇姐月底出游时用。” 花笺颔首,“奴婢也带几个人从南屏朱桥至回允阑轩的路上挨着找一找。公主刚用过膳先歇一会儿,奴婢让采容进来伺候。” 阖上眼苑九思有些困乏地摆摆手,“不用了,你们先去吧。” 她最近委实太不顺了,乐极生悲。 做人还是收敛些好,再得意也不可忘形。 手指描摹着美人榻上雕刻的纹路,苑九思冷哼一声,说起来真要怪某些人,若不是为了和他唠叨不在亭子里坐会儿,帕子就不会掉。 她开始回想南屏朱桥上的那一幕。倏地,苑九思陡然睁眼,面色剧变。记得在亭子里说话时她好像真踩住了一个有些软绵又有些柔韧的东西,但她当时忙着斟酌字句也没放在心上。 苑九思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莫不是真被自己的乌鸦嘴说中了。 “采容”她朝外头喊了一声,一个模样秀气伶俐的婢女闻声进来。也顾不得其他,苑九思张口就道“你赶紧唤个腿脚麻利的小太监去给花笺传话,让她赶紧去桥边说话的地方找” 娴吟宫不若瑰延宫珠宫贝阙处处奢靡华贵。此处小桥流水、楼院秀丽,倒别有一番婉约清新。就是偏了点冷清了些。 兰猗去的时候,苑西荷恰好午睡起来,正在曦宜殿暖阁和生母林夙之请安叙话。守门的小太监进去通报了一声后,便乐呵着出来请她进去。 林婕妤没有焚香的习惯,暖阁中只有淡淡的木质炭火气息,配上淡雅的茶味倒也好闻。 知她是苑九思的贴身宫女,林婕妤十分客气地命云绣替她斟茶。 茶汤清翠兰香高爽,叶片如藻,兰猗老远地一闻,就知是年前宣帝赐下的黄山那边进贡来的太平猴魁。当时季节潮湿,苑九思怕绿茶保管不善受潮后会失了甘香气。便赐下一些给她们用。 苑西荷见兰猗杵着未动,面上闪过一丝赧然。 打量着苑西荷的神态,兰猗估摸她应还不知帕子的事,就放下心来。笑了笑谢过林婕妤的好意,“奴婢奉淑仪公主之命特地给柔德公主送几样东西来,稍后还赶着回去伺候,便不多打搅了。” 说罢,她身后跟着的小婢女适时上前承上匣子中的珠翠。 苑西荷打开那只盒子,只见雪白的绒布上规整地置着几样样式别致的首饰。看那做工与质地,应当是皇城最好的珠宝铺漱玉斋制的。 “这些是贵妃娘娘前两日亲自给淑仪公主挑的。公主一直都宝贝得很,舍不得戴。但又记挂着月底就是皇姐出行的日子,就叫奴婢一定给您送来。” 指尖触上冰凉珍珠,苑西荷淡淡一笑,却未有过多的欣喜,“总是淑仪最有心。” 林婕妤替她盖上盒子,笑吟吟地接话掩了过去“那可不是,你二人自幼就感情好,淑仪公主年纪虽小,但总是最会照顾人。” 兰猗已经离开后,苑西荷仍在盯着茶盅出神。 慢步行至她身旁,林婕妤俯下身子轻声问她“柔德哪儿不舒服” 苑西荷抬眼见到林婕妤眼中的关切后,笑得有些勉强,摇头道“无事。”林婕妤性子柔弱,她做女儿的哪里舍得她为自己忧心。 因和苑九思走得近,她平日时常出入瑰延宫。父皇去年赐下的猴魁,她早就见着允阑轩里几个丫鬟在饮。 苑西荷记得清楚,平日间林婕妤对那些茶十分珍惜。 算起来父皇已许久没来过娴吟宫了,苑西荷神色黯了许多,她处处循规蹈矩不犯错处,可恩宠远不及苑九思一半。 见她神思恍惚,林婕妤知她有心事,坐旁边的软榻上语重心长地劝她“淑仪虽跋扈了些,但也算是个热心的孩子。你二人自幼投缘,咱们如今这样也算有聂贵妃和她照顾。母妃说的话兴不大中听,兰猗那个丫头心思虽没有花笺多,但你也别” 发髻上垂下的银丝珠串流苏映着她半含愁的脸,眉若远黛,姿容秀丽。 看着低垂着头沉默无言的女儿,林婕妤亦不忍心再说下去。苑西荷仅长淑仪一岁,却远比淑仪懂事得多。她的孩子明明也是个样样不输人的美人,可自小到大只能站在淑仪身后。 林婕妤眼眶有些发酸,到底是自己没本事让她享福,让她从小就看人脸色长大。 看到林婕妤伤心,苑西荷心中十分自责。收拾了思绪,拉着她的手展颜笑道,“孩儿不难过。只是孩儿念及自己年已十五,以后不能时常陪在母妃身边,一时有些伤感罢了。” 后宫无主,仰仗宣帝信赖聂贵妃一人掌权,因此几位皇子公主的命运她也相当于握了几分。 那是个看似散漫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但苑西荷林婕妤都清楚,这深宫禁苑里只怕没有她不清楚的事。 没有威胁的时候狮子自然会收起爪牙,或者说,她是在营造假象诱谁上钩。 没料到她是在担忧此事,林婕妤微微一怔后便握住苑西荷的手,又喜又心疼。“傻孩子,你以后也能时常进宫看望本宫啊母妃在宫中也会为你祝祷,只要你过得好,母妃便心满意足。” 聂贵妃是不容易亲近的人。她知道苑西荷接近苑九思不是没有目的,好在她识得分寸,既然女儿有心为自己的将来筹谋打算,林婕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孩儿不会让母亲忧心。”苑西荷声音极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灿灿萱草 聂贵妃从御心殿回来的时候,苑九思正在瑰延宫的正殿等她。 古色古香的殿中铺了厚厚的锦缎,半人高的精制铜炉中飘起几丝袅袅香烟。 这是她为免自己心浮气躁露了马脚,特地挑选的西域进贡的茵犀香。作提神醒脑,镇定心神之用。 “母妃”见她回来,苑九思立即从榻上起身,掀开珍珠帘过去迎她。 聂贵妃进门后含笑应了声,直到嗅到炉中香气,不由轻轻挑了挑眉。 苑九思懂的香,大部分是和她学的。不同的香效用各不相同,什么时候焚什么味儿,也有一定讲究。茵犀香味微苦辛,余味带一点辣,这种气烈的香不像是她会喜欢的。 再淡淡一眼扫过苑九思脸上神色,聂贵妃心中就跟明镜似的,想是又做错了什么事心里慌吧。可她今日却没挑破。 “殿考结束了你怎的没叫上柔德那丫头出去玩儿和嫔头两日还与本宫道太液池正在化冰。” 搭着川穹的手,聂贵妃缓缓坐下,声调平静,听不出喜怒。“方才回来时本宫还与川穹说你肯定溜出去了,不想竟错怪了你。” 若不是帕子掉了,心头总是发怵她哪愿意这样闷着。没弄清状况苑九思倒不敢先声张,只小声嘀咕“皇宫不就这样大么,能去的地方早就去过了。年年景致都相同,宫里头还能有什么玩儿的” 偷偷看了聂贵妃一眼,苑九思觉得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正在逐步提高。遣词造句含蓄又婉约,暗含一层薄薄的深意。 这些小把戏自瞒不过聂如扇,她嘴角微扬似乎噙着笑意,闲闲地道“四月寒食节,陛下会亲自去普陀山燃香奠酒,祭祀先祖。九儿且放心,你自会在随行之列。” 闻言,苑九思开始不解,她怎的不按常理出牌,直接越过苑西荷出宫那事直奔寒食节了到底婉约在这个露骨的年代含蓄行不通啊。 有了这种觉悟以后,苑九思便别别扭扭红着一张脸央求“母妃,您一定是知道的正月底孩儿想同皇姐一起一起”到底底气不足,苑九思声音越来越低。 因她说话时还在担心被弄丢的帕子,那可是一件巨大的把柄。 “哦”聂贵妃淡淡应了一声,伸手轻揉了揉额角,面上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说起这个,柔德年前求见本宫时正巧与本宫提过,本宫今天也顺势向陛下提起”聂贵妃尾音一转,看了眼紧张的苑九思,忽就不言了。 “皇姐竟然替我说了母妃,父皇怎么说的”苑九思没想到苑西荷这么为自己着想,一时又欣喜又期待。双手撑住榻上置的小桌,睁大眼问。 没料她反应这样强烈,聂贵妃有些讶异,但还是与她转述“你父皇说这一来不合祖制,二来你年纪尚小,届时宫船上可能时会有外臣往来,尚不宜同去。” 随着聂贵妃的话语,苑九思神色一点一点黯下去,最后还是十分低落地回了一句话,“儿臣知晓了。”不许去都算了,还找出这么多理由拒绝她,让她没有一点争取的希望。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她此时还是抑制不住失落的情绪。 见她耷拉着头,聂贵妃竟然笑了,又道“你父皇原是不许,但当时有人为你说话,那人劝了你父皇几句,陛下最终还是恩准了。” “什么”苑九思一怔,不慎就将手边的青瓷杯撞得一声清脆响。音量高了几分,她不敢置信地又问她一遍,“父皇真准了” 那是何方做好事不留名的神圣。苑九思感激涕零,若她知晓是谁,一定要重重答谢这份无价的恩情。 或许她反应太大叫聂贵妃有些不悦,所以还不待苑九思问清帮忙说话的人是谁,聂如扇就眉头一皱地嗔怪“也是不小的人了,还不注意仪态。这两日若真闲得慌就去和教仪嬷嬷学学礼数。” 苑九思一听教仪局,当即一个激灵。跳下凳子几步走到聂贵妃旁,拉着她的手不依不饶地撒娇“谢过母妃,儿臣不闲,儿臣可忙呢和皇姐出宫这样重要的事,不提前准备一番怎么行。” 聂贵妃任她攀着,口中继续叮嘱,“你去了以后也不许随意露面,到时让花笺替你准备一张面纱。这毕竟是柔德的祝祷礼。还有,千万不可下宫船” 知她意思,苑九思满口胡乱答应,“儿臣只是跟去看看,怎会抢皇姐的风头。” 听了好一阵嘱咐,苑九思用过一碟子梅花香饼和几枚吉祥果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边走她还边吊儿郎当地思忖,聂贵妃应当是老了,她记得她以前没这么唠叨的。 川穹送她出去的时候,苑九思还是不太踏实,斟酌再三才向川穹开口“川穹姑姑,今日殿考我走了过后母妃可有不悦之色”怕被误会,她忙又补了一句,“今日背诵文章我都背得断断续续的,不甚流畅,而母妃对我素来要求都极高我今日的表现,定是叫她失望了。” 没料到她会这样想,川穹和蔼地笑笑“贵妃娘娘固然希望公主能做人中龙凤,饱读诗书。可她也是一个母亲呀头些时日公主的刻苦,瑰延宫上上下下都看在眼中。娘娘嘴上虽没说,其实暗里即欣喜又心疼,还担心公主太用功会伤眼,招太医来问过几回呢。白日也常与奴婢说公主长大了明事了。” “既然公主有进取之心,娘娘如何会责怪您。是公主多虑了。” 川穹说得诚恳,苑九思听着却不是滋味极了。若聂贵妃知道她那些日的刻苦,都是在捣鼓偷奸耍滑的小动作,一定会很失望吧。还有那些皇姐帮她写的课业。 她笑得很不自在,也没心思再问下去。 故作镇定地谢过川穹后,就带着采容回允阑轩了,一路无话。 苑九思一离开,殿中就静了下来。静得让聂贵妃有些不适。她记得早些年她最是怕吵了,她是在水乡长大的女子,温柔如水。 洪宣二十九年,年满十六的她就离别家人,割舍檀郎,带着川穹与银朱千里迢迢远赴皇城。 初入宫时水土不服,总是食不下咽,人也逐渐消瘦。 后来家中知晓她的状况,母亲老远地托人捎了一包乡土来,兑在水里喝了才慢慢好一些。她体子不太好,生九思的时候又大出血,所以三十出头也就这么一个孩子。 闻着清神醒脑的香,聂如扇却觉得神思倦倦。 直到川穹回到身畔,聂如扇才将视线收了回来。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聂如扇挥手示意,“有什么就直说。” “奴婢在想咱们公主开口闭口不离柔德公主,感情好得真是让奴婢羡慕。”川穹随口一说。 聂贵妃垂下支着头的手,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什么。而后瞟了她一眼,聂如扇才佯怒啐道,“什么时候你也爱拐弯儿抹角了怕什么,本宫不是还坐在这儿坐得好好的么” 讪讪一笑,川穹道“奴婢不敢僭越,只是淑仪公主性子直,又将姊妹感情看得过重。而柔德公主那边似有又所保留。” “姊妹呵呵,宫里哪会有真正的姐妹情深”拨弄着指上的玛瑙戒指,聂如扇似讥讽似叹息。 “先就这样吧,淑仪年纪小,本宫看得过来也护得了她。何况眼下正值柔德婚配的紧要关头,她没那么傻,她比谁都担心前功尽弃,且等等。”像柔德那样心眼儿多不见得一定就好。 苑九思只是不善辨别人情世故,并不是傻。 回想起那日苑西荷独自来见她,言语之中几多试探。她若直接讲明想要的还好,可偏生自作聪明,斜处看人。 就算真嫁了显赫门第风流少年又如何,也要有福分受啊。聂如扇嗤之以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返璞归真 苑九思最近比较忧郁,去国庸监也没再频繁打瞌睡。 花笺估摸是她丢了东西,战战兢兢,脑子里的弦绷得紧才老实做人的。 怕她晚上心绪不宁睡觉不好,花笺嘴上虽没说什么,但还是悄悄去兰香阁配了几样安神香回来,趁她晚上睡觉前都提前在寝殿熏一熏。 香气品类她自是辨得出来,看了花笺一眼,苑九思倒也没说什么。 睡得不踏实是真的。每每午夜梦回,她都预见东窗事发,有人拉她在父皇和母妃面前对质。 不过是夜里擦了两回冷汗,没想到花笺就贴心地发现了。打量着浸在水中的千亩香,苑九思面上终于沾染了几分暖意。 其实她和花笺想的略有出入。不论帕子,单那日川穹的话就让她难过了好久,一种骗人后还被当好人般供起来的负罪感,深深萦绕在她心间。苑九思回去思索了半日,决定洗心革面,做一个励志奋发的好姑娘把自己也骗过去。 而关于这个决定,最高兴的莫属花笺与兰猗。 早在半年前柔徳刚代苑九思写课业时,花笺就私下去找过她,但期间苑西荷一直犹犹豫豫,一心想袒护妹妹。 只道若是传开了,事情若不可遏制闹到陛下那儿去,苑九思定会遭到严罚。 她满口都是为妹妹着想,一句也未替自己辩解。 但花笺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也不怕冲撞她。 苑西荷拗不过她,便好声宽慰道自己以后尽量少帮她写功课。 花笺当时是信了。而往后苑九思再求苑西荷帮忙写课业时,苑西荷便总先为难又迟疑地先看花笺一眼,再做出吞吞吐吐、迫不得已地样儿答应下来。 见三姐目光忽然就闪躲起来,答应她前甚至还要先看看花笺的脸色,苑九思何等精明,自然察觉其中端倪。 当时她倒没做声,只是回去关上殿门后立即变了脸,二话不问,直接罚花笺跪了半日。 她万没想到仗着柔德性子好,自己的贴身丫鬟都敢欺负到她身上去。 花笺伺候苑九思多年,虽然偶尔会被冷嘲热讽几句,但实实在在地受罚还是头一遭。殿外候着的兰猗听不下去,就要冲进殿去求情为花笺抱不平,好在有采容几人拉下来。 在那之后苑九思没有半分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更加猖狂,甚至平日出门都不带她也不使唤她了。 花笺看在眼里心中难过的很。她曾是川穹一手带出来的丫鬟,所以委婉地和川穹提过苑西荷与苑九思要好的事,但其中紧要也留了口。 按川穹的意思,花笺之后就没再干涉主子二人往来。苑九思气消了依旧开始继续对她冷嘲热讽。 花笺虽继续麻利地和她斗嘴,但看着她日渐落下许多的功课,还是盼望有个人能去提醒她。 没想到那个人还竟然真出现了。比如说花笺十分看好是的殿考那日的上卿大人。 她虽听不懂劝学的意思,却能听懂公皙堇骂苑九思的那句。 果真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字字珠玑,直戳她心坎儿。 花笺窃窃以为,骂得甚好,她心中附议 随着她入学越久,真知子布置下的课业也越来越难。 许久不曾仔细看过书本,苑九思啃着笔头,一个一个念着书上那些密密麻麻晦涩难懂的文字,仿佛看天书一般。功课果真不可落下太久啊 这些天以来她每日下学后要耗去将近两个时辰,才可勉强做完。没有苑西荷的帮忙,第二日交上去后,她功课上始终布满密密麻麻的朱砂批。 为此苑西荷很是关心她,听闻她学得吃力,晚上时常点灯读书,便殷切地拉着她手心疼好一阵。 花笺在旁静静看着,神色莫测,她实在看不出一丝假意。 课业频频出错,真知子训斥过她几回。 但苑九思破天荒地未像从前那样负隅顽抗、强词夺理。 国庸监的学生都在背地里议论淑仪公主是要重新做人,竟不与太傅吵架、不打瞌睡、不唠嗑了。 时日一天天过去,苑九思那边毫无动静,每天都规规矩矩去念学。 这厢苑淮南倒开始着急起来。 他早就听人说习武要趁早,倘使岁数大了筋骨就硬了,学起来会更困难。 眼看着距苑九思答应他都过去了大半月,竟然连个回响都没听到,他便开始按捺不住。 这天下学时苑九思依旧沉默得深沉。刚要踏出国庸监,苑淮南却如门神一般拦住她。 苑九思平平直视着前方,只见眼前倏然冒出一个紫金冠,伴随人的摇头晃脑,紫金冠正一颤一颤地抖得厉害。 她往后退开一步,微微垂头睨着他。 “四皇姐近日的功课似乎做得大不如从前了。”苑淮南伸手抵在朱红的门栏上,昂着头颅两个鼻孔出气,声量不高不低还暗暗着含威胁。 陆陆续续有离开人侧目看过来,眼神或多或少都有探究。 苑九思被盯得不甚耐烦,快言快语地要想打发他“五皇弟可拎动剑扛住刀整日就嘴上喊得厉害,话是谁都会说的。若真想习武就先拿出点样子,倒时候不用本公主去说,父皇都会考虑。皇弟整日缠着我这个姐姐有什么作用” 说罢脚步往旁边一迈就欲离开,但走了两步又像想到什么。 苑淮南见她停下,以为她终于生出一点觉悟为自己说了重话要向他道歉,苑淮南甚至还在犹豫,若是她道歉,自己究竟应不应当接受。 然而背对着不发一语的苑淮南,苑九思压低声音阴沉地道“还有,五皇弟可知有的事说一次就够了,婆婆妈妈地只会叫人心生厌烦,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吃这一套。” 不待他反击,兀自说完,拂袖扬长而去。 发髻上斜插的镂空兰花钗上有长长的翡翠颤颤垂下,珠串底下那只翩跹的金蝶随着她的步伐不断摇曳在空中。 苑淮南此时彻底呆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怀疑,究竟是谁拿了谁的错处,她竟敢这么凶悍,真是笃定自己心善不会去告发她么 果真,他不该怀着团结友爱去揣摩这个姐姐的心思。 众人向他看来他觉得尴尬得很。若地上有石头,苑淮南想自己一定要捡一颗砸碎她那道骄横满满的背影。 从未见过这番无耻以大欺小之人,她今日都懒得和他虚与委蛇直接返璞归真啊。 见苑淮南被骂得莫名其妙,花笺有些不好意思,让兰猗一行人先跟着去,她自己留了下来善善后。 瞧着苑淮南面色不善,她小声解释,“五殿下胸襟宽阔气度非凡方才的事还请莫要放在心上,淑仪公主这几日休息不好,所以火气难免重了些。” 看她说话得体,也给了自己台阶下,苑淮南的脸终于黑得没那么厉害。 花笺一张小脸清丽,笑起来双颊有一对隐隐的酒窝,十分可人。 但苑淮南还是不饶人“你这个丫头还算不错。”说罢,忽然意识到自己没说中要点,微有脸红地又喃喃一句,“无妨,女子与小人难养,本殿是不会与一介皇姐计较。” 若时光能倒流,他希望倒回去一刻钟。 将才苑九思气势太凶,唬得他斗嘴水准竟然跌破。 “呵呵。”花笺只得干笑两声。“殿下不计较便是最好。其实奴婢斗胆一句,公主说得也不无道理。” “是么”苑淮南撇了撇嘴,眼睑低垂似在深思。 见引发苑淮南思考,花笺迅速告辞,如脚底抹了油般溜了。 苑淮南神色肃穆望空良久,穿着如意仙鹤小靴子的脚一下一下点着地打节拍。 待过了一阵彻底想清苑九思的话后,他怒目瞪着花笺离开的方向,气得牙痒痒。那个死丫头竟敢也欺负他年纪小反应慢,还借苑九思的原话骂他。 混账东西下次见了你非扒你的皮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苑淮南攥住拳头暗想。 “胥墨”苑淮南怒气冲冲地朝身后的书童喊了一句。 苑淮南想找回一点面子,甩了个眼神过去,“你以为她方才说得如何” “回殿下,其实淑仪公主说得还是有一些道理。”胥墨回话谨慎,自以为答得万全无疏漏。 “蠢钝如猪”苑淮南怫然而骂。 他的玻璃心碎了,要回雅风宫找母妃求一求安慰。 “其实五殿下也不能单责怪淑仪公主。” 苑淮南正要离开,后头却有人出声叫他停下。 “朗公子可是觉得皇姐骂我是对的”这国庸监难得还有他敬服的人,就算在气头上,就算他还在为他的讨厌皇姐说话,苑淮南还是转过身,将语气放缓了一些。 因留在内间为太傅整理书籍,所以朗月歌出来晚了些,正将几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自国庸监复学后,他就察觉到苑九思的反常。 以前学堂上她总会拉着花笺或苑西荷小声叽叽喳喳议论,刷一刷在真知子跟前的存在感,或瞪一瞪自己,冲他翻翻白眼发个脾气,再不济也会打打瞌睡打发时间 她突然心无旁骛一心向学,倒叫他觉得陌生。 朗月歌曾经还未发现,她的琐事他皆能一一细数,没想到自己对她的了解有这样多。 若竹色长衫衬得他身姿越显挺拔,朗月歌疏离而有礼“藏书阁书目万千,五殿下即醉心武学,可有读过那些最基本的书目在下虽知习武之事不能局限于纸笔,可不论学习什么,知其宗旨对往后修习总有裨益。殿下与其漫无目的等待,不如先去藏书阁找两本书静心读读。” 苑淮南细细咂摸着,觉得十分有道理。遂赞同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下去。 “再者,文武相同,皆不能一蹴而就,太子殿下自幼时便师从掌銮仪卫事大臣,每日日旦便起,不论冬夏,从未有一天懈怠,意志至坚” 闻他提起卫事大臣,苑淮南面上就生出一丝难过与气馁。 又是一桩心酸事。 他叹了口气摇晃着脑袋“本殿早就想跟太子哥哥一起可是,唉”只说了几个字他就说不下去了,往事不堪回首。 朗月歌知其叹息的缘由,掌銮仪卫事大臣李贺,最不喜柔弱不禁风的男子。而在他眼中苑淮南便是这样的,从小体弱多病像个女娃样娇气。 李贺不仅人糙,脾气也躁。几次与苑淮南见面,苑淮南都是一副哭哭啼啼的娇贵模样,他心中更是不喜。后来苑淮南想跟他习武,他自然拒他于千里。 难得朗月歌不嫌他厌烦,苑淮南看他的眼神都愈多亲近。 拉着他几步走向回廊中坐下,苑淮南托着肉团团的腮帮子问他“公子以为本殿该如何是好本殿都听你的。” 浅笑翩然,朗月歌温和的眉眼中全是笑意,“其实拜师于人,气性相符尤为重要。至于最终定夺,还需要殿下自己斟酌。殿下性情直爽悟性极好,又不乏天真,定能觅得良师。” 若是换成苑九思夸他天真,苑淮南一定以为她是在骂自己蠢。可这话于朗月歌这样的人物说出来自不同了。 苑淮南羞涩地笑笑,摆手道“哪里哪里,只是普通罢了。” 笑过后,他开始蹙眉思索。 少顷,苑淮南巴掌一拍“那朗公子以为上卿大人公皙堇如何” “听闻那位大人在塞外征战长大,骑射之事想来是懂一二的。虽说他如今身居文职,但也教教本殿应是不妨碍的,待有进益了本殿就不信李贺不收我况如今朝中公皙堇深得父皇赏识,只要他同意收我,父皇一定会松口的” 想法倒是与他的人一样单纯,要公皙堇收他,怕是比李贺难上百倍。朗月歌不由失笑,但还是不忍打击他难得升起的信心“殿下既然已有人选,大可放手去做。” 至于成还是不成,真不好说。 朝中之事父亲与苑明疆偶尔都会向他说些,太子对公皙堇其人倒是夸赞不绝,甚至隐有几分拉拢之意。但对方一直巍然不动。 可他父亲朗弘却几次提醒他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此人,父亲口中公皙堇古怪诡谲,为人狡猾。 回想起殿考时所见,与所闻可谓大相径庭。 “唔,这倒是”三言两语间苑淮南又重新恢复了春风般的得意。 末了,他坏心眼儿地朝朗月歌的位置挪了两步,小声地故作神秘地凑住他跟前“不瞒公子,本殿其实还看中他一点。” “何事”他一肚子坏水的机灵模样竟与苑九思有七分像,朗月歌淡笑着接口,笑容清清朗朗让人分外舒心。 带着一种迷之自信,苑淮南亲热地与他道“这事本殿可只与你说” “你瞧殿考那日皇姐那样蠢,那位上卿都能极有耐心地诱导,不生一丝厌烦。足以证明他是个有耐性,好脾气的人。再者,本殿资质高出皇姐万倍,他岂会不收我哈哈哈哈哈哈”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流水浮灯 三月十五,正月底。 娴吟宫中,天才将亮苑西荷便开始梳洗打扮。 天气已暖和许多,已能只着一些轻薄的宫装。芙蓉色的流彩暗花云锦裳长及曳地,裙裾飘飘,外头罩一件白梅蝉翼纱就极是好看。 薄纱之上有银纹绣的百蝶,莲步款移就有暗香浮动,蝴蝶追衣。 早在一月前,尚衣局便用百濯香反复熏染她的衣裳。 此香沾衣,就算用水洗濯百次气味也不褪半分。 三千青丝束成望仙九鬟髻,发髻上簪着苑九思送的珍珠簪,身上一色千叶攒金牡丹首饰。 精致的眉眼都用颜料细细勾勒过。 额间再贴上花钿,用殷红绘纹。原本的柔婉雅淑中不自觉多了几分妩媚风流。 揽镜而照,琦年玉岁,花晨月夕。 只待有人为她簪花。 只待有人千金而聘,为她筑屋以黄金,让她做屋中娇娥。 苑九思去娴吟宫找她时,正逢她梳妆正好的时候。 珠帘掀动,苑西荷转过身来,柔柔对她笑。 看她发髻高束,身着盛装,苑九思除了为她高兴,心里却有一丝难过。 本该道贺的话到了嘴边却转为感慨“母妃同我说皇姐长大了,要嫁人了,只是不知以后我能不能时常见到皇姐”说着,神色渐渐暗淡下去。 换在往常,苑西荷定会笑她口不遮拦,可此时她神色认真尽是真情,反倒使她不好再说什么。 夜幕缓缓落下,月渐上梢头,护城河畔早已聚了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 河流外延漂浮着各种花灯,样式颜色新奇各异,依稀能见到上头写满一些祝祷的话。花灯顺着河水流淌的方向缓缓飘走,为公主照亮行船的路。 远远望去,河的外延两道一片通亮,粼粼水波反射着五色斑斓的光,煞是好看。 酉时一过,城楼鼓响。 皇庭水道中一声巨大清响,使喧闹的岸畔骤然安静下来,万民齐齐望向城楼。 楼台上的司仪朗声祈愿,声音在宫城上久久回荡。 随着司仪词,宫中水道中央一艘楼船缓缓露出一角,慢慢向众人驶来。刹时,无人再拥挤推搡,众人屏息凝视,身子一动不动,目光紧紧追随船身。 虽隔得甚远,但总有几个眼尖的看能清。 楼船上身着华服的婢女犹如天宫神阙的仙子,个个朱唇粉面,巧笑顾盼。 而被那群婢女簇拥其间的女子始终含着浅笑着,白嫩如玉的面颊用上好的胭脂染过,美似琼花。若河上灼灼绽放的芙蕖。 “那就是公主是公主”如炸开的锅,有一人高呼,百人相继附和。 岸边看热闹的人群顷刻喧闹起来,喧嚣不绝人声鼎沸。甚至有人叩首行礼,顶礼膜拜。 苑西荷在婢女搀扶下打量着远处岸边跪伏成一片的人,唇畔的笑终于由心地加深几分。 因母妃不受宠,幼时她曾受过些奴才白眼与冷待。本是遥远的事了,可她心思细而敏感,那些感受那些人脸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后来年纪渐长,她与苑九思交好。虽无人再敢怠慢她,可她又开始一直活在苑九思身后,饶是这样,也有人在背后话她居心叵测。 今时今日,苑西荷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了本该属于她,却姗姗来迟的东西凌驾于万人之上、享受万人跪拜臣服的快意。 至少此时,在他们眼中她就是一个享尽荣华宠爱的公主。 她眼中神色莫测。静静看着这一切,不知在想着什么。 皇家舫楼顺流缓缓而驶,一路繁华,烟花烂漫。宫船有中的一间轩阁,此时并未点灯。 流苏窗幔被花笺挂起,苑九思面覆静静藏匿在暗处。 就算没有外人,她脸上依旧覆着一张滚雪细纱制成的面纱,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嗅着外头踏实的灯火烟气,只觉比自己宫里燃的那些香味道都更叫人心怡。 趴在雕花窗上,苑九思好奇地瞪大眼打量外头的一切,船周陆续有少年贵公子的画舫楼船行过。她仔细打量着小船里头的人,皆是意气风发。 大多一副貂裘换酒、焚琴煮鹤的年少轻狂。 花笺早看过名册,见苑九思盯着那些船上的人眼都不转,便在她耳畔小声替她解释 “那青色船里坐着的,是鸿胪寺卿秦默的独子秦少尤,他旁边是云麾使屈陵。两位公子祖辈交好而那秋香色里的是” 顺着花笺指头悄悄示意的方向,苑九思挨着挨着看过去,眼中有些迷惑。 忽然她打断了花笺,努努嘴道“你看他们这些人,饮酒交谈甚是自在惬意,画舫夜游根本不似头一回。只是奇怪,我怎的看都觉得缺了一块儿。” “缺了什么”花笺不解,垂头看她。 虽然屋中没有掌灯,但有外头的火树银花、粼粼的波光。花笺仍能看清她脸在暗中的精致轮廓,内心唏嘘,斗转星移,等到明年此时,在外头站着的就该是她了。 花笺沉入自己的深思中。 苑九思一脸深沉,最后似想起什么,拍拍窗框将花笺的思绪拉回来“你道他们身边是不是缺了莳花馆里的姐儿”青葱纤指搭在栏上,格外莹白。 听她提起那个地方,花笺有些错愕,半晌才红着脸羞答答地讲话“公主你是怎的知道莳花馆那种地方” 苑九思白了她一眼,“大惊小怪地作甚你不是也知道么” “” “听闻它背后那家南风馆里的小倌口碑很不错。”主仆二人静默片刻后,苑九思似试探地随意讲了一句。 “那南风馆早就被莳花馆买下来了。”花笺嘴快地反驳了她,只是话出口后肠子就悔青了。 莳花馆属皇城中最风流的那块烟花地,里头各个姑娘、小倌都是一等一的姿色,只要出得起银子,就没有满足不了的需求。 果真,苑九思下一刻就以看稀奇的眼神看着她,十分不可思议。 半晌,她站起来颇有豪情地拍拍花笺的肩膀“花笺,本公主果真没看错你。你且放心,本公主以后出去见世面潇洒的时候定会带上你” “奴婢是进宫以前”看她误会,花笺张嘴就要辩解,可说了几个字后一顿,还是讪讪住了嘴。尴尬地笑笑不再言。 她进宫前差一点就被卖去莳花馆,所以自然知道那些。只是她觉得那些并不是什么好事,说了图让人烦恼,没有提的必要。 就像她曾数次问她,皇墙外头是不是真的天高海阔自由自在,花笺从未正儿八经过她回答一样。只道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日最好的地方。 花笺未讲过,苑九思便一直以为她就是普通穷苦人家的女儿。 于是苑九思一直以为花笺是在敷衍她,殊不知那确是她的肺腑之言。 听她忽然收了口,苑九思便留了一个心眼。花笺素来敢说敢做,可一直以来唯独不愿与她说她进宫前经历的事。每每问急了,就道那时年纪小就尽数忘了,可现在看来这分明是没忘。 苑九思也不勉强,只是伸过手去握住她。见花笺神色疑惑,她朝她笑笑“花笺,我冷。” 她本是随便说说,花笺却当真,怕她被河面上的风吹病了,赶忙将帘子放下来。 因苑九思不要她掌灯,室内陡然暗下来,只剩几缕稀薄的月光。 良久。 “你说朗月歌今夜来了么”苑九思阖上眼听着外头的喧嚣,喃喃问她。 花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既然这样问了若是没来,她应当会失落;可若是来了,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顺流而下,朱色宫墙、巍峨城楼渐渐远去。两岸房屋鳞次栉比,处处热闹繁华。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苑九思再次掀开窗幔。 通过水面花灯的光,她能看见不远处一座水榭正亮着,轩榭正巧建在河道弯处,能将护城河大半都收入眼底。 苑九思再看岸边,两岸却未再像方才那般人潮汹涌。只是河面的画舫和公子小哥都不减,心中好奇她遂出声问花笺“外头怎么没人了” “就快到临仙榭,船行了这么久,咱们也得下去歇息歇息不是水榭有重兵守卫,人就少了些。”花笺见她醒了,忙答道。 点点头,苑九思不再作声,揉了揉额角,静静打量着那栋独具匠心的楼阁。屋檐边角过年时的余味都还未褪去。 夜有微风徐来使她神思清明几分。 恍惚中,她似听见有歌女唱着新谱的小曲,声音远远顺着风飘来,婉转绕梁。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苑九思正支着下巴仔细听着,忽然,船悠悠停了下来,正好停靠在水榭边。 她下意识探出头张望。 灯火阑珊之处,恰见有人,芝兰玉树,英姿绰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暗香浮夜 那人视线只与她有交错一瞬,随即便迅速扫开,仿若没看到她般。 苑九思本满是殷切地望向他的,见他匆匆挪开目光心中忽就不是滋味。她思绪一转,再想想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原本微扬的唇角不禁就渐渐展平,脸色有点不好看。 伸手摸摸脸上蒙着的那层轻纱,她心头浮了惆怅。一时想让他认出自己却又怕他认出来。 悻悻然侧脸转开眼,苑九思忽然看到亦和自己一样探出脑袋朝外张望的花笺,她便犹疑了,连最后一个能为自己找的借口都没有了。 花笺是自己的贴身婢女,在国庸监里日日见到,他应是认得的啊。 既然知道,那怎的还装作不认识 收敛下神色,在花笺搀扶下苑九思缓缓步下宫船。 擦身而过时她双眼平平直视前方,自始至终未再看他一眼。她不是不盼望他能唤她一句、认出她,就算仍如在国庸监里那番客客气气向她作揖,也比这样陌路好上万倍。 花笺看在眼里,心中太息,先扶她去楼上稍作休息。 圆滚滚的月亮亮堂地挂在天上,夜色越来越浓。 酉时快过,离回宫的时辰也近了。 厢房里的桌椅都是用竹篾编制,不仅看着雅致,还带着经久不散的清香。只是苑九思觉得这味道都掺杂着苦涩。 因静极,就坐在楼上都能一清二楚地听得下边隐约传来的笑语。 苑西荷正忙着,倒是没空管她。苑九思失落地趴在桌上,看着外头蜿蜒不知流向何处河流。 没人来正好,她心中本就有点难过不想理人。尤其是在她胡乱想一通后,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苑西荷。 自己对朗月歌的心思皇姐知道,苑九思亦相信她。 只是没想到最后忙活一气后她瞧上的人没瞧上她,苑九思越想越觉得委屈,两眼都微微湿濡。 虽然她还没失过恋,但心里那种抽疼抽疼的感觉,她感受得很真切。 看着冷冷清清的月华,苑九思大抵知道古时候那些人为什么总爱对着月亮伤悲了。人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心绪都尤为脆弱敏感,它却长得这么寒碜、还阴沉沉的,不哀愁才不合逻辑。 苑九思不生气,她只是觉得很可惜。 因她尚未来得及实实在在地与他恋一恋、甚至朗月歌还不知道她喜欢他。她就这样突然失去机会了,炮灰得连狗血的苦情话本都排不上她的号。 要是早知道,她随意哪个课后带几个宫女小太监将他堵在国庸监门口,摁在墙上三言两语表个白总之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失落。 闷闷趴在桌上对着窗外,苑九思闷闷问后头的人“花笺,你说朗月歌真的是喜欢皇姐的么” 她问后稍顿了一下,花笺却并未答她。 原本也不指望她能说些什么,苑九思没等到人说话,干脆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似要把一切都发泄出来“可是为什么那个人是皇姐呢若是他是喜欢其他的女子,呵呵本公主都会把他抢过来。”一面自行脑补,她一面发出两个简单却森然的哼声。 只是笑过之后声气就降下去两个调,苑九思神色黯然,“可那人是皇姐的话就不一样了” “若那人是皇姐,淑仪公主打算如何”身后的人似乎含着笑,声音清澈如山涧涓细的水流,幽幽地拂过她心上。 “我就不会抢了啊” 苑九思下意识就答了,答过后她倏地就觉出不对劲,重新回味一番刚才的话。 那个声调苑九思鸡皮疙瘩掉得一地,脸也遭吓变色。连心头都蓦地“突突突”跳得慌张,口齿再不甚清楚。 莫不是她悲痛至极连神智都不清了花笺怎会变成了男人。 那声音听着还很耳熟的样子。 她难为情极了,都不敢回头去看是谁,颤抖着再小心地唤她一声“花笺是你么” “奴婢在。”花笺这回赶忙应她,一边吭声一边思索待会儿她转过来后自己该怎么解释。 苑九思听得她回话终于宽下心下,舒了口气,原的确是自己悲痛过度。 母妃说过,千万不能随意伤心动怒,这些不好的思绪即伤身体又催人老。自己还年纪轻轻地,竟就幻听了。 她理智一回来就开始寻思,晚间回去后要让小厨房送一盅大补汤来进进补,她今天难过着了。 苑九思边盘算边转身看向身后“花笺,我适才竟听得你声音变成了一个男” 大致看清那个人影,她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 还真是个男人啊她没有听错,就是不知有没有看错 朗月歌静静立在门口,只有一席稀疏的珠帘将他阻隔在外。 见她终于回身,他才伸手掀开帘子。顷刻,浓浓月辉透过窗棂打在他身上。 若说刚才那光华还是惨淡凄苦的,现在则那样神圣且美好。 柳染衣裳,清湍修竹。 是她日思夜想的人呀。 苑九思一见是他,下意识动手掐自己一下,不仅幻听,现在连眼睛都花了么。 这是病,得治被自己掐疼了,她原本惆怅的双瞳更是婆娑含泪。 反应过来一切都是真的。苑九思腿就软了,心跳快得愈发吓人,僵僵坐在原地不得动弹,说不出话来。 许是面纱戴久后后头系的结会松,或是她转身时候动作太大不小心碰到耳畔,又或是窗外的清风兴。 时候不偏不倚,她面上那张纤薄的滚雪轻纱就堪堪被风吹开。 在空中随风打了几个美丽的旋,优优雅雅地掉在他面前。 细纱上的粉色梅花正娇,正好九朵。 他弯腰捡起。 苑九思回过神后下意识要伸手遮自己的脸。可习过的礼教告诉她这样的举动究竟不合礼数,她慌慌张张地将手拿下来,捂住自己那颗几要蹦出来的少女心,生怕失了仪态。 毕竟她平时端得那么好。 一手扶着椅子扶手,她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因看见是他,她原本的恼怒陡然就消散开,随着那阵风,她的心实已飘到他面前等他拾捡。 所以在起先一个重音后,苑九思后头的话语不自觉地就放得轻而柔。 想起自己起先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苑九思又羞又气。 可恼来恼去又如何,终是一副娇滴滴的女儿家姿态,眉眼之间皆是情。 花笺在一旁睁大眼看着这种奇观,大呼稀奇与神奇,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神秘的爱情力量。 察觉花笺猥琐的眼神,几个来回间地,苑九思顺道瞪花笺一眼,只是都软软地没什么威慑力,更似娇嗔。花笺汗毛马上立一身,突觉倒春寒来了。 但她知自己理亏,扯扯嘴角干笑两声就老实垂眼避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花笺也纳闷,朗月歌不是在底下接苑西荷么早在半柱香前他还装作不认识她们。 但她们上来后不久他就跟上来了。 花笺当时本是想提醒一下正喃喃自语的苑九思的。 可她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呢,那几句至关键的就已被他听去。思及再叫也是于事无补,且苑九思平日总是死鸭子嘴硬暗恋得辛苦。 花笺想了想直接装聋作哑当没看见,只当帮一个顺手的忙,给二人一个机会。 朗月歌仍站得离她远远的。 其实他也讶异,早前在国庸监苑西荷就私下差人与他道有要事相告,今日一定要来。 这家临仙榭本就是他母亲名下的产业,每月他也会来巡查两回,想起苑西荷的话,他便顺道等候一会儿。 只是找他的人并不是柔德,而是方才那位蒙面的女子。 听闻是她,他又何尝不欣喜。 早在船刚停岸他就认出她,虽看不见全貌,但他认得那双眼。 本想向她示意,但朗月歌思量她既覆面纱应是十分不想叫人认出才对,所以犹豫了。果真,她看他的眼神亦是淡淡,甚至漠然地从他身边走过,叫他那丝喜悦一纵即逝。 直到上楼后,无意听见她软语娇声抱怨。 原她竟这般误会于他,朗月歌哭笑不得。只是他更喜,她对自己的情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红情绿意 朗月歌一步步向她走来,步伐稳健。 行至桌旁坐于她对侧,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倒叫苑九思不知该把眼神往何处安放。 在他的目光下,苑九思手足无措不晓得如何是好,翻来覆去只知垂头攥着袖角。 好在花笺尚存一丝自知之明,余光瞟到缄默的二人,她深以为自己这盏煤油灯若再继续亮下去会招人厌了,迅速扫过两人,她无声退至门外。 昏暗的灯光下,花笺靠在雕花门板上看着地板上的年轮。 听着楼下的嘈杂之音,她伸手细细描摹木头的纹路。 朗朗月下,他终于能认认真真地看她的模样。饶是苑九思还垂着头,朗月歌都能感受到她浑身正无声向他倾诉的怕被拒绝的不安。 想了想,朗月歌率先开口,眼神温柔“还望公主恕罪,是” “你既已经听得我说的话,此刻自是知晓我心意,你还要继续虚与委蛇地同我说话么” 苑九思脸涨得通红,似乎是在生气,还不等他说完便抬起头打断他。眉黛春山,秋水剪瞳。 朗月歌看着她的脸,不由有一瞬间的失神。 逐渐将握在手中的面纱收紧,纱绢他本想还给她,可是这一刻他十分想反悔。 抿唇犹豫再三,朗月歌还是觉得不能不敬不尊重她。指腹偷偷抚过细纱上的梅花后,他将它叠放平整搁在她面前,“这是公主的东西。” 一动不动地打量那纱布,苑九思也没动一下,只觉得崩在心里的弦突然就松了。良久,她发出一声轻叹息,勾勾唇角如在自嘲“我以为谁捡到了就是谁的,原不是这样。” 他几回言语都在闪躲,苑九思心中自然明了意味着什么。 定定盯着桌上,时间久了以后眼眶就开始酸疼。她匆匆站起身来背转去“今夜的话,朗公子就当没听到过罢。时辰不早了我还要与皇姐回宫。” 他应是心中另有所属吧,是不是皇姐她不知,总之那个女子不是她。 苑九思勉强稳住身形,迈着稍嫌沉重的腿慢慢向门外走去。就在抬起手将要掀开珠帘时,朗月歌却开口反驳她 “公主此话差矣,话既已出口,哪有轻易忘了的道理”他终于起身,手中握着白色滚纱挺直地站在窗前,定定看着她。噙着温柔的笑,他一字一句讲得分明“朗月歌定不负公主美意。” 他笑得那样好看,好如无瑕白璧。 苑九思蓦然愣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怔怔地望他,只听他继续道“只是公主凤体金贵,往后莫要再无端对在下发脾气了。”语中尽是揶揄之意。 苑九思已经记不大清晚上花笺是怎样把她拖回去的。从临仙榭出来后她脚步就一直轻飘飘,如行云上。 云里雾里地去和聂贵妃请安话了几句话后,苑九思就迷糊着踏进允阑轩的门。 沐浴的时候兰猗站在外头与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可她忙着琢磨着自己的事,哪有闲工夫听,但还是给面子地偶尔适时敷衍地“嗯嗯啊啊”应几声。 大概是朗月歌说的话对她冲击太大,幸福来得突然,当天夜里苑九思就想入非非做梦了。 依旧是临仙榭里,只是朗月歌没在。 且不知怎的,她送出去的那张面纱竟还安安静静躺在桌上。苑九思满腹狐疑地走过去伸手去拿,只是一揭开,底下赫然出现一方熟悉的锦帕,上头都是蝇头大小的字。 苑九思当即吓得一个激灵,警惕看看四周,赶忙把帕子收起来揣到怀里。因心中预感不妙,她也顾不得等什么情郎了,快步就想离开。 这时,暗处传来一个微哑的声音,蛊惑而低沉如醇酒醉人,可实实在在让她头皮发麻 “公主拿了锦帕就要走了” 声音不是朗月歌的。 暗中那人穿着棠紫衣袍,袍子上用银线绣着振翅的仙鹤。 苑九思正想仔细看看是谁,眼前忽骤然一黑,就从梦中惊醒了。她突然坐起身弄出不小的动静,惊得正靠在床边打瞌睡的花笺立即醒过来。 花笺睡眼惺忪间看得她额头汗湿,于是打个哈欠醒神替苑九思揩汗。 今晚没有燃香,可能苑九思又做梦了。 迷糊中花笺本还在思索她究竟是做了什么梦,居然大汗淋漓酣畅至此,可垂头看到苑九思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花笺才觉着自己似乎猜错了。 “公主”花笺端过手边的杯子掺了些热水递给她。 小口啜饮着热腾腾的水,苑九思勉强平复好心情复才躺下去。只是怎么都睡不着。 翌日。 天刚蒙蒙亮,苑九思没要人叫自己就起了,她寻思着朗月歌是个好学生,自己既偷偷与他好了,那断不能再像以往那番没个读书的正样拖他后腿。 毕竟她很注重人与人之间思想层面的交流。 花笺带着婢女上来替她梳洗时,苑九思不经意地瞟见她们替她准备的衣裳。 打量一会儿,她眉头轻轻一蹙,就抬手示意那几个人停下,呢喃道“这身菊纹水雾裙是不是太素了”说着看了旁边另一件,“那件翡翠撒花的颜色似乎又太深。” 几个婢女皆对她今日的反常感到一头雾水。记得往时淑仪公主并不是这么挑剔的人,衣裳珠钗都喜简单,基本都让她们决定鲜少提什么要求。 好在花笺还算明白。女为悦己者容,想来她挑挑拣拣就是怕打扮不好看,于是转过头就向旁人吩咐“你去把尚衣局新制的那套云雁装拿过来,我记得那件颜色和样式都好。” 换上新衣,拿嵌花镜左右对照一番后,外头钟声恰好敲响。 苑九思掐着时辰出了门。 国庸监就在前头,她看着天色以为自己算是来得早,然进学堂后,今日学生已经到了大半。苑九思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溜向斜前方的位置,那儿意外空空的。 她一进门苑西荷就注意到她终于上了几分心的打扮。见她此时偷偷看着某处,苑西荷捂嘴低笑,她凑到她耳畔小声调侃“好妹妹可与姐姐说说昨日到底和朗公子说了些什么怎的今儿一大早就这么殷殷切切急着要见谁。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苑九思面上浮现一丝羞赧,但还是压低声音谢她。 想来若不是苑西荷昨天让朗月歌上楼找她,自己那些小心思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露出水面,想到此苑九思又生出几分怨怼,既然他喜欢自己的,为何还要藏着掖着。 知她羞了,苑西荷也不再继续逗她,正了神色“听闻昨日太傅出宫后不慎摔伤了腿,伤筋动骨,需得好生养一阵子。朗公子现在正在里间替新来的大人整理东西。” 真知子竟然受伤了。苑九思虽确实不怎么喜欢真知子,迂腐呆板讲课还无趣得紧,可当真切听到这事,心间除了担心竟再没其他想法。没想到自己被他打了几年手板心竟被打出了感情,她心中暗叹。 “太傅伤得重么这么要紧的事怎的我昨天回来都未曾听说”后头半句苑九思是向花笺问的。 花笺微微迟疑后回答道“公主昨夜里一回宫兰猗就禀了,只是”公主当时在想朗公子没听进去。花笺很识时务地把剩下的半截咽回肚子。 不用听完苑九思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想是当时自己正做春秋大梦,压根没顾忌兰猗。 掩饰般地清清嗓子,苑九思与她安排道“待会儿回去后你就带两个人出宫去给太傅送点儿东西。” 一旁听得兴致勃勃的磨墨婢女没管住嘴,嘴碎地插上一句“贵妃娘娘昨儿就已经吩咐过了。” 苑九思倒也没怪她不懂规矩。 花笺见她今日性子尚好,便叹了口气向小丫头解释“那单是贵妃娘娘的意思,而公主让奴婢去办,则是公主的一片心意。” 听了花笺的话,苑西荷看了她一眼,赞同地点点头与苑九思继续说“只是太傅这一伤,国庸监一时找不出合适接替的人。父皇昨日另命了朝臣代为授课。” 话到此,苑西荷面上开始出现几分不安。 回想起倒转那段时间,她忧声道“那位大人妹妹应该还记得,殿考时他还曾让你背过书。” 闻言,苑九思神色一僵手头捏着的笔“啪嗒”掉在桌上,墨渍在雪白宣纸上晕开一大圈。她心头有一万匹马呼啸奔腾而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奸佞之臣 国庸监学堂中忽然就静了下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低低传进人耳里。 正在苑九思怔忡之际,前门一道清瘦的身影徐步而来。 因她正垂着头,视线不偏不倚,来人衣角上精致绣的仙鹤正撞入她眼底。绣工绝佳全然看不出针脚,随着他的步履几要振翼而飞,一袭紫袍幽深。 苑九思抬起头,目光掠过那张仿若刀凿的冷峻侧脸。 下一刻便胶着在跟随他身后,一同出来的朗月歌身上。 一见到朗月歌,苑九思就不由自主想起昨晚相互倾吐的心意,一幕幕重现于她眼前。于是她唇一抿,就抑制不住地对他笑了。连面颊都附和般的染了半分红晕。 难得的新装打扮下,女子朱唇艳红眼波缠绵。 目光中情意满满,好似她的惊惶只消心间人一眼就可抚平。 淡淡扫过她的笑靥,公皙堇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狭长的凤眸微眯。 若是记得不错,从她前两次对待自己时,那幅剑拔弩张的姿态来推断看到自己,她应当该笑不出来才对。 可眼下她不仅笑了,还笑得很是甜美可人。 这是件不符合逻辑原理的事情。就算她是真心实意,再退一万步讲,他仍旧不以为苑九思会有这样宽大的肚量。 是了,或许是她是在觊觎他的男色。 因公皙堇尚记得头一回见她时,她便有尝尝他的滋味的想法。 唇角几不可见地一扬,他心中开始唾弃,世上竟有此等不知羞耻口无遮拦的女子。 思及此,公皙堇故意伸手拢拢自己的领口。意图委婉地示意她收敛一点。 遗憾的是,她并未领悟。 不打算再管他,公皙堇不动声色地就要示意朗月歌坐回位置去。 他一回头,正好见着后者脸上有一丝难查的温柔。 稍一怔,公皙堇并不以为朗月歌是在对他温柔。可只是一眼,他就懂了其间意味着什么。 虽唇角还噙着勉强算得上和善的笑,可公皙堇脸色终还是变得阴沉几分,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还在痴痴笑的苑九思,他忽就觉得她笑得甚为蠢笨。 原是退而求其次了么 可是她不会觉着得不到的始终会在心头骚动么 大概讲过几句场面话后,公皙堇便翻开书本接着真知子未讲过的地方讲下去,语音低沉,十分似情人在耳畔得呢喃。 约莫是瞧他不顺眼的缘故,苑九思心头陡然就生了厌学情绪。 正专心致志开着小差,却不料忽地被花笺一连串赞叹以及附和声打断,苑九思顺利地被她的赞叹声叹回神。 侧过脑袋端详着花笺已经溢满崇拜的脸,苑九思以为她应不是在装。于是她就更加参不懂了。 二话不说将身子倾一倾,就凑过去掩住嘴巴压低声音问人“你今日怎的不打瞌睡” 一边说着,她再瞄一眼花笺面前的纸张。 她竟然已经记下许多要义苑九思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愣是觉得她好陌生,“花笺你是中了魔” 见她瞪大眼一脸的质疑,花笺并不争辩。 将纸向苑九思面前一推,就满是殷切地与她讲“公皙大人方才道,读这几本书读后对人的学思见地都大有裨益,还有这本名字叫律例注疏,大人讲这个读了都也是极好的。今儿下课回去,奴婢就去藏书阁照着单子给公主取几本回来。” 前头公皙堇的声音继续沉沉传来,细细一听,嗓音顺如有光泽的顺滑丝绸,其实并不让人觉得翳闷。 眨眼间,花笺见先两句又被自己打岔错过没听仔细,忽然就开始心急。 也不欲再与苑九思洗脑,她动作麻利两下就替苑九思把书本翻好,简言劝道“公主不若听一听。公皙大人授课比咱们太傅讲的要有意思得多,连这样奴婢没读过什么书的都能听明白里头道理呢。” 说罢她真真开始听讲,真不再与苑九思一齐放飞自我。 苑九思不甚自在地偷偷环顾一圈四周,在座之人好像真都学得十分用心除了她。 意识到这一点,她脸上不免有点难为情,毕竟自己是个想和学霸做朋友的人呢。 原本思量着公皙堇年纪轻真知子许多,阅历差了几十年、以前还是个武官、书读得不久肚子里该没多少墨水,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才对。 可当真苑九思静下来端坐身子试着听了听后,才发觉花笺所言确实不假。 条理清楚,用词简明使人易懂,全然不同真知子那番都使晦涩难懂的文辞。有那么些瞬间,苑九思倒真觉得他很有个人魅力。 逐渐她亦听得津津有味,眼光不离地看着前方的人,也不与人议论了。 仅半个时辰下来,她就觉得受益颇多。 因讲得太久喉间微微发涩。公皙堇顿了顿,伸手端起新换的和阗白玉茶盏,斯文地啜饮一口。 苑九思坐在底下,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哪里有半分握过刀剑的样子,真是个读书人该有的手。 或是他自己觉着累了,亦或怕一回教太多使他们学得疲惫,公皙堇也不再继续讲下去,安排一众人自己翻看书本。 一时国庸监中就安静下来,静得只有纸张摩擦的轻微声音。 比真知子的威慑力不知高出多少。 苑九思仔细回想他方才说的那些,思路缜密,心思细腻。想他应真是个博学多才之人。 至此,苑九思才顿悟他那个上卿的位置应不是单靠拍马屁、魅惑君主捡的便宜官,之前她还以为父皇是老糊涂,居然养了这么一个奸佞小人。 现在看来可能是她错了,不过同时也引发了她更深一层的担忧。真是忠良倒罢,若奸佞之臣是个有文化的、学识见识样样都胜过她,那铲除起来怕更会棘手。 忧心忡忡,苑九思不由得复抬头再看他一眼。 此时那坐于前方的人正微微轻伏在梨花木案前,似在看着什么。 他好像也未觉察她的目光,兀自看得专注。 漂亮的眼睛微垂,今日未曾再穿那身颜色亮堂的衣服,这棠紫倒趁得他多了许多阴柔的美感。 待苑九思看仔细了,才知公皙堇看的正她们前两日交上去,真知子尚未来得及批改的课业。 他看东西极快,本在殿考时就对她们几个大多都了解得差不多,所以这些功课扫过几眼后心中也就有数。看过后公皙堇皆伸手随意放置一旁,动作行云流水好似漫不经心,可摆得出奇的整齐。 苑九思紧紧盯着公皙堇,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数着。 若是她神志还清醒,没数错,现下他手头拿的那份则是她的。 白皙圆润的指尖无声地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在苑九思足足敲得三十下后,他才好似看完,眉头也未皱一下,与看之前的人无异。 见公皙堇稳妥地放下她的,苑九思正要舒一口气低头看自己的书了,却见他将手伸进袖子里头。 近日苑九思的预感都是格外准,尤其是不好的预感,譬如此时。 她耐着性子继续观察他,尔后她见得他优优雅雅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远远看去,那帕子上好像写满了东西。 色泽料子,她才在昨夜的梦里见过。 错愕之中,苑九思似乎见得他突然抬头对她笑了一下,笑得格外瘆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绕指而柔 待她回过神,公皙堇早已低头继续看他的东西。眉目疏冷,寒若玉山。 刚才那瞬像是她的错觉罢。 屏神思索一会儿。苑九思深深以为不管他的举动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是一种挑衅、近乎于一种无声的威胁。 她原本柔和的眉眼渐渐变得凝重,敲击在书案上的手指毫无觉察地就失了节奏。 虽心中也曾有过最坏的心理准备,苑九思还是觉得这真想委实太过残忍,她阴沉着一张脸也不再打什么掩饰,漠然地看向公皙堇。 若是她能修得江湖已经失传的武林绝密,前方那张桌上坐的应当已是一个被戳成马蜂窝的人。 课已经未讲,花笺见她仍专注地凝视着公皙堇,心下不免好奇。再次寻着苑九思的目光看去,只一眼,她就惊愕了。 公皙堇手头拿着的东西她也分外熟悉这不是那日她带人去找了许久都未找到的帕子么 竟真的被上卿捡去了花笺怕自己惊叫,下意识严严地捂住嘴。 直到过了阵子情绪稍安定下来后,她才嗫嚅着嘴唇试着叫苑九思,细如蚊呐。 她亦有些不明白,大人光明正大当着众人把这东西掏出来,其中意思真是引人深思。 花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是积极乐观的人,转念往好的方向想一想,花笺还是没出息地以为,帕子被公皙堇拾得终比其他人捡着都好。 在花笺心目当中上卿大人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会教学生的、品德高尚之人。 至少几次他嘴上不饶人,但背地都给苑九思留了条后路。他是没有理由害她的。 其次,他不若真知子那样有老花眼,辨不出柔德与苑九思的字迹;他敢当着陛下的面拐着弯骂苑九思,加之而适才讲课时又这样有风采。 跟苑九思在一起久了,她也有凡是先看人模样的癖好。所以重要的是,他模样生得也好。 如此总结下来,近乎完人,倘来人借她一个胆子,花笺就敢把自己的粉红心倾给他。 旁人对事理最是辨得分明。花笺置身事外对事自看得更清楚,可是明面上她不敢表露出来。 若被苑九思知晓自己心里是向着公皙堇的怎么得了,说不准她还真一气之下给她安一个背主的罪名。花笺满面严肃,下意识垂头打量自己的娇躯,她应当受不起。 午时,稍作休息。 不少人都去国庸监的偏殿唠嗑歇息,厅中剩下的人不多,格外宁静。 苑九思仍心心念念念着那事。黑着张脸,冷冷看着前方如没事一般惬意看书的人。他将帕子在她眼前晃过一眼后又收进袖子里头去了。 她在考虑待会儿究竟要不要主动留下来,同公皙堇谈一谈人生价值的体现与实现这样高深的学问。可这样做似乎正合他的意。 思虑得正入神,意外地有个人坐在她身旁已经空出的位置上来,文质彬彬,谦和有礼。“淑仪公主。” 这声音,已经在她心底反复念过无数回,苑九思支着下巴的手忽然就松开。 “朗哥哥。”看了他半晌,苑九思抿唇一笑,小小声地叫他。 语气是在故作轻松,可仅短短几字之间,面颊已然红了一片,幸在有手遮掩。这个称呼是她头一次这么亲热主动地叫别人。 少年也没料到她会这样唤自己。他记忆中的淑仪明明飞扬跋扈性子骄纵,可此时,她却如一只被他驯服的猫。正用一双水盈盈的眼含羞带怯地看他。 朗月歌耳根子也红了,白玉般的面上似也浮上一抹柔情的笑意,正要说话。 后头的座位上却突然“呼啦”一声响,正趴在座位上小憩的苑淮南倏地就站起来,硬生生打断二人之间那丝暧昧。 似乎是受了那声娇娇的“朗哥哥”的影响。 苑淮南不解地看着坐在苑九思身旁的少年公子,很是不可置信,到底他已堕落到何种地步才会与他的讨厌皇姐坐在一起。亏得自己对他还有几分崇拜呢。 若是他耳朵还中用,他应当明明白白听得皇姐叫他“朗哥哥”。 说来也奇怪,平日苑九思唤苑明疆“太子哥哥”时,他都未曾有这样的恶寒感。不就是把“太子”二字换成了一个姓,怎么咂摸起来就不对味了呢 还有,他也记得以往苑九思与朗月歌并不亲近,怎么突然之间两人就好了,还腻歪起来了莫非他二人间有什么猫腻 想到这里苑淮南不禁有点后悔,都是自己太冲动。 若他沉得住性子,装着睡觉模样再听一听,说不定又能听得苑九思新一件惊天大秘密。不住遗憾,是他自己把机会白白浪费了。 两人皆看着他,苑淮南站在原地不禁有些尴尬。 看了看前头的公皙堇,为避免苑九思生疑防他,苑淮南瞪她一眼后大摇大摆地就朝公皙堇走去。 他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珍惜,连他的一个小小请求都不帮。靠人不如靠自己。 “大人”苑淮南行至公皙堇身旁,声音正好。 将手上书最后两句读尽,公皙堇拿过镇纸,小心地压住一点书眉。复才淡淡看他“五殿下有何事”因苑淮南身量太矮,公皙堇即使坐着仍比他高出不少。 苑淮南体子虚,和嫔兴许私下找了许多方子替他进补。效用大不大并未得知,将他养得虚胖倒是有目共睹。 本来他是没什么想说,起身只是听不下去为走开罢,只是一时走反了方向。应该向门外去才对。 可如今公皙堇既然问起,他总不能忽悠人说自己只是无事叫着他好玩。 公皙堇方才课讲得很好,他已然心服口服,更何况他还是父皇的爱重之臣,苑淮南没有胆子胡乱捣蛋。 总归要说点什么才圆满,苑淮南眼珠子贼溜溜地转着。 他还指望在他那儿搏得个好印象,待公皙堇这段时间授课完后,才好恳求他教自己学学刀剑。 每年秋季父皇都会带人春山狩猎。往几年他只有看的份,但今年他十分想去试试。 苑淮南照研究真知子的套路去推测着公皙堇的喜恶。 太傅嘛,都喜欢读书嗓门儿大、课业写得最多、书背得溜,平时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替自己搜罗情报打小报告的学生。 想到告状这一茬,苑淮南偷偷瞄了一眼还不知在于朗月歌说什么的苑九思。 心头有点紧张,似在考虑着什么。 其实苑九思除了脾气臭一点、说话不兑现、以大欺小以外也并无什么不道德的地方。 见他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且眼神飘忽不定,公皙堇目光淡淡扫过前方那卿卿我我的两人。真是什么体统可唇畔的笑意更深,语气十分和煦“若五殿下忘了,仔细想想便是,不用着急。” “本我没忘”想了想,苑淮南将声音在压低几分,心若有鼓在擂。 毕竟打小报告这种事是他人生头一回做,还当着苑九思的面,不禁刺激又害怕,“我要向大人检举一事,是四皇姐淑仪公主的事。” “哦”目光不留痕迹地扫过全心扑在朗月歌身上的苑九思,怎的二人越坐挨得越近了他以为自己也是个传统的人,看不得这些,且他还觉着她那身衣裳领口也开得太低。 公皙堇眉峰微微一挑,幽深的眼色里似有一丝悲悯,语中喜怒不明。 他话说得风轻云淡,可苑淮南听着那一个淡淡的语气词。不知怎的头皮就开始阵阵发麻,心里一虚,就不由后悔了。 正估计着打退堂鼓,他却听见公皙堇继续漫不经心地道“说来听听。”他好似还是有兴趣的。 咽了咽口水,苑淮南混不自知他如他手里下的一个小啰啰。鼓鼓腮帮子,苑淮南大着胆子道“大人兴许已经知道,四皇姐与三皇姐柔德的字是极像的。” 公皙堇听着,既不点头也不否认。 苑淮南见他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以为是自己没切中要点,遂直截了当地讲“四皇姐的课业其实一直是柔德皇姐代做的,若大人不信大可好生比照一番,毕竟这世上是不可能” “此事可有其他人知道”他始终淡然的语调中自有一股威慑力。 这个问题倒问得出乎苑淮南意料。 一般来说,得知这样的事后不该先立即抽出头日交的功课,看看他所言的虚实吗 但苑淮南还是乖从地答了“除了大人,本殿并未告诉过其他人。” 他数次想象过他人知道此事后不置信的神色,他也想过面对别人的质疑自己该怎么回应。 可公皙堇连一丝惊讶的神色都不曾有。 苑淮南皱皱眉,难道他早就知道脑中不由闪过这个念头。 终于,听得他这句话后公皙堇才微微颔首。而后几句就将他打发走了,但最后他好像叮嘱了一句继续看着 除却这个小风波,这一天国庸监众人皆相安无事,大家都学习得很是愉快。 苑淮南坐回位置真真就后悔他万不该如此鲁莽地把自己唯一一个把柄交了出去,自以为很重磅的消息,甚至波澜都未曾掀起半分。他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失落。 本来下学后朗月歌想同苑九思一齐走的,外臣无另不能在宫中久留,莫说朗月歌还算不得臣。但他想着二人虽道不同,但至少也可以一同过一个南屏朱桥,总归还是能多看她几眼。 可苑九思怕太招人眼。毕竟今日午时自己破天荒地与朗月歌话了一阵话,已惹得不少人侧目。 人多口杂,万一传进聂贵妃耳朵里也不是不可能。她需得注意一番才是。 一反往常的敲钟便跑,苑九思今日磨磨蹭蹭地拖延至最后几个还没有什么要走的意思。 其实她倒不是要留下来问锦帕的事,早在一炷香前她就想通了,那方帕子已被他捡着许多天,若真是要怎么样他早就如何如何了,犯不着这么久后才来示威。兴许她以为的威胁,公皙堇并未放在眼里。 苑九思总觉得起先苑淮南上去的那一趟,说的东西多半与她有关。 只可惜两块地不仅隔得远,那方声音还小。她并没听见苑淮南说了自己什么。 若是公皙堇要找她,众目睽睽之下他就这样把自己叫住岂不是有些丢脸,指不定人家以为她又不安分犯了什么事,尤其是在朗月歌跟前。 所以她留在最后是一种无声试探。 拖延至国庸监都没了人。苑九思就慢吞吞起身要迈出门槛时,果然,那个微哑而有磁性的声音叫住了她,“今日微臣讲的学,公主可有听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身归何处 苑九思倒不打算过去与他啰嗦,让花笺收拾好自己的纸笔。遥遥敷衍他“大人讲得很好,学生听得明白。忘大人莫焦莫燥再接再厉。倘若没什么事,学生先走了。” 说罢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一口气逃也似地离开,幸在公皙堇也未再拦住她。再接再厉么他面上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直到苑九思步出国庸监的殿门,才终于觉得背后的芒刺散去不少。 天色蔚蓝,她走在路上总爱想些什么,于是一边踱着步子一面算计着时日。 等些日子皇姐的亲事定下后,国庸监就只有她一个女学生了。朗月歌也该是入朝为官的年纪想到此,她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蓝底的牌匾。 要不了多久,她喜欢与亲近的人都不能再日日见到。 正想得入神,花笺忽然拉了她一下。疑惑地转过头,花笺暗暗朝她示意。 不远处的桥上,有男子身长玉立负手站在桥边。 “朗哥哥”看清人后,苑九思快步走过去。脚步轻盈,嘴上却不住埋怨,“你怎的在这儿等我若是晚了出宫的时辰怎么可好”说着她觉着有点害羞,小声辨道,“明日也是能见到的呀” 知她是在担心自己,朗月歌温和地笑笑,眉眼温柔“我等会儿要去太子殿下宫中。事前有陛下应允,不急着出宫,所以就在此等候公主。” “原是这样。”苑九思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以后朗哥哥直接唤我名字就好,就你我二人时不必守那些规矩。” 朗月歌唇角微弯,勾起的弧度很好看,十分顺从地叫她,“九思。” 因要看她,朗月歌的头一直低垂着,那声“九思”好同在她耳畔的情人呢喃。然而事实确然这样。 苑九思蓦地就想起他第一回叫她名字的时候,他同真知子背那段话君子有九思。 只是那时给她的触动远不及现在半分。 手中摩挲着一枚沁凉莹润的玉珏,似还带着几分他余下的温度。他说她既投桃,他也应报李。那枚玉珏苑九思认得,是他日日随身携带的。 见人走了,花笺发自肺腑地感慨“原朗公子也时兴这套” 脚下一顿,苑九思斜睨着她,“你还看过谁使这套” 花笺也感觉自己最近的感慨特别多,也许和这个躁动的季节有很大的关系。想想后她挤眉弄眼地道“奴婢见那种书上写过。” 苑九思一听便不乐意了,她竟然背着她看那种书,行径这样不仗义。不满地看着她,苑九思一脸恨铁不成钢“花笺,你还是多读点正经书罢。” 语稍一滞,她干脆停下身转过去拍拍花笺的肩膀,那双水雾朦胧的眼又换了一种诚挚地看她,“本公主到底是为了你好,你可知你看那样那样的书被母妃发现后会有什么后果为了你的身心健康与人身安全,回去便都交由我保管” 说罢她步子快了许多,带着一些期待。 苑九思回到宫中,从旁边路过正殿时隐隐听得里头有说话声,是母妃与川穹。按道理她本该回去换身衣裳再过去请安,可两人话里的内容让她不由驻足。 “若说朝中青年才俊,首数上卿大人。可是这位上卿性子不近人情,公主嫁过去恐是不易相处” 几个音便勾起苑九思的好奇心,她虽听得不尽然,可隐约还是能明白个大概。 无声示意花笺盯紧四周,她悄声走过去小心地趴在窗台上,将耳朵贴住缝隙,欲竭力听仔细一些。 里间聂贵妃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上回殿考时本宫对他有些印象后来他还帮九儿求过情,让九儿跟着柔德出宫去” 听到这话,苑九思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好汉真是公皙堇 这个讯息委实来得太突然,她还来不及消化,聂贵妃又继续讲下去“其实光禄寺少卿魏礼倒是不错,官职虽不高可胜在年纪轻、稳重踏实,家中也算是名这本是陛下与本宫替柔德看的,可她” “公主”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来的毫无防备。 花笺到底还是没有拦住人,苑九思懊恼地扶额。 兰猗今日有事替苑九思打点,一整日都留在允阑轩。但心中到底记挂,掐着下学的时辰就开始等,等了半晌却迟迟不见人回来便出来看一看。 见苑九思似头疼地捂着额头,兰猗以为她不舒服。 近日天虽然暖和许多了,但寒意没没彻底消褪。遂她忙跑过去扶住苑九思。 怕有其他宫人过来,苑九思干脆佯装不适任由她扶着。 拉着兰猗与花笺几步走开,苑九思才暗吐出口憋了好久的气。 也顾不得抱怨兰猗打断她,她怀揣着一颗八卦心,一手拉一个向她二人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可知道我方才趴在那儿听得什么” 花笺兰猗面面相觑,不出她意料地一致摇头。 她们懵然的表情大大满足了她,苑九思将她们再拉拢一些,声音压得极低“光禄寺少卿你们可知刚才本公主听得母妃说父皇替皇姐相中了他” “光禄寺少卿”花笺皱着眉头喃喃,显然没有什么印象,好似名册上都未见过。 走得离瑰延正殿远了,苑九思也渐渐放开些声量。 她如见过其人一般,神色满意地道“你们不知也是无妨,毕竟本公主也不知。母妃说这魏礼虽官职不高,但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简言,母妃都说好的人定是没有错的” 这倒没错,贵妃娘娘看人毒辣,花笺鸡啄米般附和地点头。 说着苑九思又像想起另一事,不免背着手嗟叹“还有一事本公主也是才得知。前几日我之所以能随皇姐出宫,是有人替本公主求情,你们可知求情的人是谁” “难不成是公皙大人”花笺见她面上尽是怅惘,犹疑着道了出来。 刹时苑九思惊愕地瞪大眼,反问“你怎的知道” 她左思右想,都觉不和情理。花笺怎的这样轻易就猜出来了她还想看她们同她一起质疑的模样,这样她才不会有心理负担。 花笺有些为难“诚如公主亲口说过,奴婢就以为上卿是一位好人。” 如此看来更是了,现在任谁也动摇不了公皙堇在她心目中的好人地位,花笺崇拜的粉红心又快速“扑通”几下。 苑九思撇撇嘴,难得地不置可否。 父皇的旨意还未下来,苑九思心量苑西荷定也还不知魏礼的事。 允阑轩外的红梅林花已经谢了,铮铮铁骨上已经绽出新绿的芽,看上去煞是可爱。看得苑九思嘴角都不自觉带上笑意。 更过衣后,她带着花笺过去正殿。 聂贵妃正半阖美眸,惬意地品着茶碗里的明前茶,汤色幽碧,一室清净。仿佛适才并未与川穹说过话一般。 行礼之后,苑九思坐过去亲热地挨着她,八卦的心又开始骚动,想多从聂如扇那儿知道些什么,于是斟酌着问她“母妃,皇姐的事您可知道了” 聂如扇瞥她一眼,茶碗搁在紫檀小桌上发出清脆的轻响,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感情,“柔徳那丫头让你来问的”这可委实不像她的性子。 头摇的似拨浪鼓,苑九思一口否认“皇姐从未教我问这些。孩儿不是自己好奇么,我听嬷嬷说若皇姐亲事定下就不会再去国庸监了,到时候孩儿没有说话的人。” 纤细白腻的指尖勾勒着银丝茶碗上精致的纹路,聂贵妃神色淡淡,“九儿你年纪不小,凡事自己多自己想一想,该知道的时候自会知道,你父皇旨意未下其中变数岂是旁人能左右” “再者,事情总会向好的地方走,你如此,柔徳也一样。”对柔徳的事,聂贵妃似乎并没有说的兴趣。 知母妃不会再告诉她,苑九思也不再强求。 从瑰延宫出来,她没回去,反而一路向娴吟宫而去。不告诉她也罢,该听的适才她都听见了,苑九思捂着嘴巴偷偷笑。打定主意要去找柔德话一话她未来的如意郎君。 苑西荷这阵子虽一切如旧,未表现出什么。但作为妹妹她到底能感受她几分心思。 银朱将苑九思送至回廊外,目送她离开。见人走远以后,她缄默回至殿中。 “回去了”聂贵妃轻声问了一句。 恭谨地立于一旁,银朱答得字句清明“回娘娘,公主出去了。” “真是被听见了”聂贵妃似自言自语地说着,眼色莫测。只是不知她听到几分。 川穹静静站在一旁,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天之骄女 娴吟宫,陶然居。 自公皙堇说她的字露锋过多,苑西荷便有意避免。只是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 静静练着字,苑西荷神思却在远游,自出游之后,后宫中再没有半点音讯传出。眼下朝堂宁静,却无其他紧要的事。 甚至没人在意她年已及笈,她的归属着落似被人抛之脑后一般。若不是日日梳妆对镜看着束起来的发髻,苑西荷几乎也要以为那日只是她的一场梦,一个错觉。 只是梦境那样真实,她享尽万民拥戴,那一刻她终切实感觉到自己尚为天之骄女。 悬肘运笔的手一滞,苑西荷抬头看向正替她磨墨的翠裳婢女,忍不住询问“款冬,你说是不是本公主太心急,叫聂贵妃看出了端倪” 此时苑西荷清丽如出水芙蓉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眼神沉沉,神色格外凝重。与平日的温婉可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研着磨款冬试图打破沉闷,细声打趣想宽慰她“陛下定是舍不得公主,还在仔细替公主挑驸马爷,事情才迟迟未定下呢” “仔细挑选”苑西荷咀嚼着这几字,换其他时刻倘若有人这么调笑她定害羞极了,可是这此时她颇怅惘地勾了勾唇角,眼底有些茫然。 她自嘲一声“若是真的记挂在心上,早早就会留意着,哪会临到头了还不知选谁” 见她有隐隐的自弃之色,款冬不知怎样劝慰才能使她宽心。遂大着胆子道“公主不若与婕妤娘娘说说这宫中最担心公主的莫过于娘娘了,实在不” “那你可知道父皇有多久没来过娴吟宫”苑西荷面上浮现几许冷意,像是自嘲般冷笑着打断她。 “你不知,可是我都一一数着。”顿了顿,她觉着自己语调委实太生硬,耐着性子又道,“且母妃本就浅眠,夜里时常睡不稳,与她说这些不过是徒增人烦恼。” 款冬默默看着她,想道她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 本张嘴要讲,可忽觉满口苦涩。苑西荷的事在很早前皆样样是她自己拿主意,她只是个婢子,只怕多说也是徒劳。于是话语一时尽哽在嗓子眼儿中。 半晌,款冬讪讪垂下头收口。 心中浮躁,定不下心绪。苑西荷盯着墨汁氤氲开糊成一片的纸,面上难得地出现一丝忿色,拿起桌上几张纸揉成团就朝门口掷去。 纸团被扔出门外,在门栏口滚了几圈才不动了。 “这样好看的字儿,被糟蹋了多可惜”门口一声巧笑,一个身着青嫩的芽色衣裙的美人迤迤而来,脸蛋尖尖,柳腰纤纤,裙裾上团团锦簇的白蔷薇开的极艳,她弯腰拾起。 苑西荷坐着纹丝不动,语调沉沉,看想来人的面上已写满不悦,“安美人。”目光不留痕迹地掠过守在门口的枳实,责怪之意不言而喻。 仿佛不曾觉察她的不欢迎。 安沁如兀自替她将皱巴巴的纸抚平,放回旧位,指尖一下一下点着那未干的墨迹,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也未看门口一眼,她抬起头就笑盈盈地辩解“公主可莫怪枳实那丫头,是嫔妾不懂规矩,走得快没打招呼就闯进来。害婢子遭了骂,瞧她小模样真怪可怜的,嫔妾看着都心疼。” “安美人误会了,本公主只是习惯了娴吟宫的清净,一闹杂就觉头疼不适,心里烦闷而已。” 将手中羊毫在笔洗中洗净后,苑西荷缓缓起身就要朝里间走去。显然没有与她虚与委蛇的心思,或者说在她眼中这个人并不值得。 见人要走,安沁如也不拦,只娇娇笑了,梨涡浅浅音似银铃。 站在原处,眼儿柔媚,愈发显得腰细楚楚。 “嫔妾知公主烦忧,可公主还是要以千金贵体为重。” 听着那串婉转的音色,苑西荷不由得睨她一眼。想了想终顿住脚步,面色缓和几分,“安美人有什么事不妨说吧。” 后宫中不缺美人,却许久不见她这样风姿别致,又鲜嫩的,只是较之聂如扇 苑西荷垂下眼帘,这一颦一笑风尘气究竟太重了,果真不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可打量着她的脸,苑西荷忽觉着就白白埋没在也是可惜。 一直以来她见不来安沁如的狐媚油滑,尤是不耻。 好在这女子也是识趣的,只是没想到今日对方竟找上门来。古话有说“物以类聚”,或许自己在她眼中也不见得有多高洁,苑西荷不动声色地想。 安沁如美眸一转,“嫔妾哪有什么事,不过是在晚香阁闷得慌,便想寻个人说说话罢。” 话出了口她才似觉不妥,拿帕子半掩瑰红的唇笑道“嫔妾这张嘴就是比旁人欠了些,该打如有冲撞公主的地方” “不妨事,”浅浅瞥她一眼,苑西荷转头柔声向款冬吩咐,“愣着做甚还不去给美人斟茶” 得了款冬的应声,苑西荷才对安沁如露出笑“美人快言快语性子直爽,本公主怎会不悦说起来父皇身侧到已经许久不曾有过美人这样标志可人了。” 对于夸赞,安沁如倒谦虚起来,伸手拨了拨鬓边的细发,无意地随口就是一句“嫔妾蒲柳之姿,怎比得上贵妃娘娘与婕妤娘娘嫔妾有幸与贵妃娘娘同生长于柳城,却及不上贵妃娘娘半分。” 苑西荷品着她的话,虽仍不有什么笑意,但说起话终归多了几分亲切“难怪安美人模样性子都这样好柳城果真是个毓秀之地。美人且放心,贵妃娘娘宅心仁厚,看在同乡的面上,必不会薄待美人的。” “嫔妾岂能有福分入贵妃娘娘的眼听闻后宫之中除了淑仪公主,娘娘最疼爱的就属柔德公主您了。” “疼爱”苑西荷语意不明,有如反问。 扫了一眼旁边立着的款冬几人,安美人欲言又止,低低叹了口气。 看着她的眼,苑西荷目光未偏倚半分,淡笑着“我听淑仪妹妹说兰香阁新调出了几样新的香,味道极是好闻。款冬,你带几个丫头去替我取些来。” 见人都退下去,安美人才接口回忆起往事“说起调香,贵妃娘娘才是个内里行家。当初在家中嫔妾就听说过娘娘的芳名,真真是艳绝柳城。” “嫔妾的表哥就认得一个,那人样貌学识什么都不错,就是好笑得很,总口口声声说曾与娘娘真是痴人说梦” 端起杯子饮水润嗓后,安美人才娇俏一笑,只是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不过管他的呢,恐是个患有臆症的可怜人罢,也不怕嘴碎送命。天底下的祸事,哪件不是从嘴里露出来的” “可不是本公主见过许多乱嚼舌头最后命都没了的女子,倒不知道现在的男儿嘴巴也这么不干净。” 苑西荷十分附和地点点头,如说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般。 此时她已经恢复往日姿态,柔柔浅笑,十分温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昔我往矣 “公主、安美人,淑仪公主来了。”两人正说着话,款冬就在外间敲敲门,小声喊了一句。 安美人听得,扶着椅子徐徐站起身,斜了外头一眼,便捏着有点发酸的胳膊边笑着“看嫔妾这张嘴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总是忘记时辰,既然淑仪公主来了,嫔妾也不再搅扰,先告辞回晚香阁了。” 点点头,苑西荷算是应下,“安美人平时如果没什么事,大可多来陶然居坐坐,你也看见的本公主常一个人在这儿怪冷清,多个人说话也好。” 说着几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安美人如花般的年岁,浪费在晚香阁煞是可惜,四月寒食节要去普陀山祭祖,美人也可提前准备准备。” 苑西荷稍一顿后,多了些迟疑,“至于方才说的那人,美人还是让你那当差的表哥管住他嘴才好。毕竟是条人命,平白送了这世间岂不又多一桩杀孽” “公主真是菩萨心肠嫔妾谢公主提点。”饶富深意地看她一眼,安美人嫣然而笑,乖顺地答应。 矗立在原地看她走远,苑西荷脸上的笑逐渐僵硬下来,点点褪去直至消散不见。 看着自己白净的双手,倏地,她扯出袖子中的帕子仔仔细细擦拭起来,但一股令人恶心的黏腻感始终挥之不去。 木然直视搓得微红的手,她凛声喊道,“款冬,去打盆水来替我净手。” 苑九思进门的时候,苑西荷正呆坐在书案前思索着什么,目光还有些迟滞。 屋里的窗棂全都开着,有微风吹进来,裸纱窗幔阵阵临风而起。瑰色斜阳打在雅致的小轩屋中,竟渲染开几分淡淡的薄凉。 走过去替束好散开的窗纱,苑九思欢喜地叫她,“皇姐”瞬间打破了沉寂。 “我方才在母妃那儿听见些事,就立马过来找你了。”她嘴巴管不住,一见苑西荷便迫不及待地讲起来。 “淑仪来啦,贵妃娘娘说了什么”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苑西荷一时笑不出来,迅速挪开脸故作轻松地勾勾唇角,神态有些勉强。 也没觉出她的不对劲,在一旁的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苑九思捡起碟子里一块梅花状的小糕点尝了尝,虽不比上瑰延宫小厨房做的,但酥酥糯糯倒也香甜。 她摆着手很是得意地讲话,“母妃她哪会和我说那些是我趴在窗外头偷偷听见的。” 将手上碎屑擦干净,苑九思神神秘秘地行至苑西荷身边,抿着嘴直笑,“我听得父皇为皇姐相中的驸马爷是谁。两只眼睛啊,两条” “是谁”苑西荷的手刹时紧紧攥起来,声量忍不住就高起来。 似是不信她有这样大的反应,苑九思被吓得怔着不动,有些错愕。 察觉自己的失态,苑西荷垂下眼睑不甚自然地笑笑,“是姐姐失态了。” 苑九思倒也不在意,对她报以理解的目光“此时若换做我是皇姐,有人敢戏耍我,本公主一定恨不得扒了她。”她自顾自笑起来,“哼哼,皇姐你现在是这么想的么” 对于她拐着弯说自己苑西荷像是很不满意,伸出指尖点她的额头,佯怒道“扒你倒不至于,可若是再逗皇姐玩儿,我这就把你赶出去”作势也足,还真把她往外撵。 苑九思先是讶异地看着她,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她巴掌一拍后便躲远了。 声不大不小地就叫喊起来“原是这样那本公主真得先为光禄寺少卿魏礼大人道一声好,皇姐这样刚烈的性子嫁过去铁定会把公主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啧啧那位大人可真是唔” 还未得意完,苑九思就被追上来的苑西荷捂住了嘴,看得柔德又羞又气的表情,她便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笑个没完,柔德一急干脆转身往里走不再搭理她。 苑九思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两步赶上去拉住人袖角,心头忐忑地哄她“这些都是我冒着胆儿偷偷听母妃和川穹说的,皇姐竟不领情。母妃说魏公子年纪轻轻一表人材,官途无限,习性也好家中并无其他姬妾,还是个” 话还没说完,苑西荷就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刚苑九思说的时候她看上去状不在意,其实一字不落地都听了下来。 朝中几位肱骨中确然有一魏姓之臣,家中幼子年纪轻轻就在朝为官。 倘使不错应就是魏礼了,如果这话聂贵妃明着说给苑九思听的她兴许还不相信。可淑仪说她是偷偷听得的 看她乐了,苑九思终于才放心下来,拉着她胳膊想讨赏“我是头一个听得风声的人呢,听得就马上过来了,可皇姐竟然恼我,你若不好好谢我淑仪一定不依” 心中一直压着的事终于有了个着落,苑西荷含着笑替她理歪了的衣襟,满口答应“你不是垂涎我那锦鲤海棠样的荷包许久了么赶明儿就替你做一个新的,可满意了” “这还差不多。”由着她给自己理衣裳,苑九思小声嘟囔,目光一抬看见她专心致志一脸温柔的模样,“皇姐会一直对我好么” “当然。” 她笑得和煦,宛如阳春。 春风十里,万物生。但苑九思心头很难过。 两日前南平有加急的信件送来。 南平震灾,城中房屋大片倾塌,百姓死伤人数过百。陆路通不了,都是人走水路带出消息。等到皇城已是将近一月之后。 宣帝连夜召重臣入宫商议,国库拨银万两,物资千斤。 其中太子极力举荐朗月歌任九府巡督一职,上卿公皙堇亦谏言附和,宣帝最终首肯。命其与按察使王勉共赴南平赈灾安民,治理灾情,即时整装出发。 苑九思将要入睡便听到南平灾情严重,朗月歌深夜入宫的消息。她百思不得其解,朗月歌尚无官职,陛下召见应轮不到他啊。莫非此次派遣 他已到弱冠之年,后有太子撑着,前边儿国庸监中的真知子一直又对他称赞不绝,委以重任不是不可能。 最近没再烧碳火,有风吹来,苑九思就觉得身上总发冷。心中左右不踏实,她对着花笺兰猗一阵软磨硬泡,不管不顾地穿上花笺的细花绣裳,胡乱扎了个婢女的双环髻样式就偷偷跑了出去。 怕人多惊动聂贵妃,她愣是没让人跟上来。 月上梢头,月华如纱。 春日晚上的寒气十分重。苑九思小心避着巡逻的侍卫与来往的宫女太监,稳着踉跄的步子绕过层层宫墙。 夜晚的皇城静得可怕,头一次夜里独自出来,一路上她腿脚都在发软打颤。 战战兢兢,双手为取暖不断相互搓磨。 摸着夜在出宫必经的白玉廊桥下蹲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见半个人影,这处离宫门和前殿都有好一段距离,守卫相对来说没那么森严。远远望去那宫殿里还亮着灯,应是还没商议完吧。 大概是晚上吃得不多,她现在又冷又困还有点饿。 苑九思脑袋昏沉,累得眼皮子不停打架,心头盘算着若是待会儿看得他还好,要没机会见上她甩甩脑袋,低低呸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她都以为聂贵妃要来捉自己这只妖怪回去时。远处终于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苑九思迷糊着打起精神悄悄站起来。 踮起脚尖向那方望去,只见一行身着官袍的人陆陆续续从威严肃穆的议政殿中出来,皆是行色匆匆,面色沉重。 南平灾情定是很严重吧苑九思提着纸糊的灯笼,老远就在人群中看得他。 如玉公子此时眉峰紧锁,苑九思从未见过朗月歌这副神情,心中愈发不安。她甚至想马上跑过去问一问父皇与他说了什么。 正寻思着要怎么去叫他才不会惊动旁边的人时,那边已有一人率先发现了她。 那身紫袍在黑夜中浓得化不开,瑰丽而妖异。 远远的,苑九思看不太真切公皙堇的神情,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她有些央求地看着他,若是他真认出自己来,希望他能替她向朗月歌说一说。 可是那方,公皙堇讥讽地勾起唇角。 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决绝地将头转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夜半偷香 那行人渐渐走远了,逐渐消失在重重宫门尽头,宫道上只剩一路明明灭灭的灯火。 苑九思站在原地看着朗月歌的背影,几次按捺住冲过去的想法。再三安慰自己或许是她想多了,明日他们都还要去国庸监,如果有事他一定会和自己说的。只是她太莽撞太心急,才在夜里跑出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神色木然地转身准备离开。还没走远,身后突有一道气力牢牢拉住她。 挣扎之中手中灯笼里残喘的火苗几番就熄了,苑九思一惊下意识就要叫,那人却先她一步动作,捂住她的嘴。 无垠暗夜里棠紫色的衣袂翻飞,直到苑九思低头看清那抹熟悉的颜色,才微微定下心绪。 刚要发话质问,身后那人却揽着她的腰,几步就俐落地将她带入桥下的暗处。动作快得她根本就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边刚藏匿好身形,外面刹时就通明了一片,转角处一队巡逻侍卫齐齐而来,不时夹杂着些微说话声。 暖融融的火光溢进暗处。 借着微弱的光,苑九思清晰看得他下颌硬朗优雅的线条,有如精雕细刻,疏狂而冷峻。 察觉她正望着自己怔神,公皙堇垂下头,狭长的凤眼中都噙了笑意。 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颊,不肯放过一丝一毫情绪。“知道害怕了等了很久”触到那染了凉意的小手,他压低声音问她。 不问还好,一问她鼻子就发酸心里犯委屈,等那么久还不是没能上前问一句,只有远远地看着。 许是方才公皙堇带她的那几步动作太大,还不等人先说话,苑九思扎得不怎么严实的头发倏然先散开。鸦云般浓密的青丝刹时倾泻在公皙堇修长的掌心,微凉却柔滑,牢牢缠着他。 头上那簇简单的珠串猝不及防地就掉了下来,在地上转了几圈,滚远在外头的道上。 苑九思没说话,神色僵硬地看着掉在外头的珠花。想去捡回来但又不敢。 她下意识地紧紧攥住那紫色的袖角,用力得手指边缘都微微发白,头一回夜里一个人出来说不怕是骗人的。 不甚在意地一笑,公皙堇缓缓松开自己虚掩着她嘴唇的手,倒不怕她真的喊出口。 只是挪开时,那微微翘起樱红菱唇在他掌心落了一个浅浅的吻,挠得他手心和心头都微微发痒。 外头有些嘈杂。 公皙堇躬身把她护在怀里,神色莫测。 脸颊贴着苑九思的头,因二人靠得极近,有阵阵清冽而微苦的淡香气悄悄钻进他的鼻翼。似怕再惊了她,公皙堇声音竟意外地带了几分温柔,浅声问她“珠花是你的” 苑九思看着他,无声摇头。 “那就不管它。”含着笑,他说得极快。 守夜的侍卫渐渐走来,外边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只听一声疑惑的声响后,外头似有人发现了她掉的东西。 苑九思无助地抬头看他,原本满腹的疑问都忘了,只知伸手去拽公皙堇的袖子。 那副紧张无措,又尽是依赖的模样着实取悦了他,让人不能不起戏谑的心思。 公皙堇也不迟疑,微哑的声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已到子时,公主穿着宫女的衣裳偷偷跑出来,就为了私会深夜进宫的臣子”说起其中两个字,他尤是暧昧地咬重了音。 兀自笑笑,他讲得漫不经心,“既然都有胆子出来,还怕被发现吗,嗯”那尾音拖得微长,在沉沉夜色中显得低哑且诱惑,比夜里出来吸精气的山鬼还要勾人,而她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俏书生。 浅淡的呼吸喷薄在苑九思的耳根,湿热而黏腻。 她想退开些,却没有可以避的地方。 外头来来往往的侍卫巡逻声还没散。 苑九思半晌都不敢吭一声,四肢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苑九思渐渐松开抓住他衣服的手,瞪着水雾氤氲的眼警惕地看他。 因夜里出来得匆忙,她脸上半点脂粉未施。在此时朦胧灯火与皎白月华下,雪色肌肤反愈发显得细腻如盐。头发乖顺地披散在身后,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里茫然又无助,纤长的睫羽不停扑扇,柔软无声,可怜得怪招人心疼。 没了平日的跋扈,难得地又娇又乖。 白玉旱桥下空间狭小,公皙堇站立极为不便,为了迁就她不贴她的身,一直几近半俯在她身上。 他稍隔开些距离想看她的眼,二人面颊之间就只间开了几分距离。 想起掌中还带着余温的吻,公皙堇不自知地描摹起她圆润饱满的唇形。 一时间连彼此呼吸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巡逻的声音逐渐远了。听清他的混账话苑九思就回过神来,一抬头便对上他猖狂恣意的目光,那眼神让她不安极了,只想快些逃开,“就算要见,本公主想看的人也不是你”别开脸,苑九思语音忿忿。 “朗月歌”收回眼神,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公皙堇也不恼。只是身子俯得更低,双眸深邃杳不见底。 凉薄的唇瓣几乎擦在她脸上,有意无意地撷香。 有微微的甘甜,在引诱他。 “可公主此时和微臣如此亲密地在一起。公主说若你心心念念的朗哥哥知道这些,会是何神” 还未说完,他手臂上忽然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听着威胁,苑九思又气又怕。只是一时冲动张嘴咬下过后,她就明显意识到自己做了个十分糟糕的错误决定。 漠然看着手腕间那道极深的牙印,公皙堇眉头也未皱一分,反而勾勾唇角,笑了。 只是笑得格外阴沉危险,叫人看得心底发怵。 偷偷瞟着眼他的表情,苑九思不由自主地就畏缩起来,此时她真宁愿被外头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去,也不愿再留在这儿,“我不是,不是故”她嗫嗫嚅嚅,指甲都掐进自己的手掌里,生生急出了哭腔。 只是不待苑九思话吐清楚,她的下巴忽然就被人掐住,力道虽不至于弄伤她却也不小。 “臣记得公主一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现在惧成了这副德行”他神色散漫,像极一只刚吃饱喝足,闲得无事便将老鼠堵在墙角随意折腾的猫。 可是我怕神经病啊 苑九思被掐得有些疼,差点就脱口吼出来。好在她尚存几份理智,两眼就泪汪汪看着他,只敢在心底在咆哮。 “这就哭了”借着微光,骨节分明的手温柔地替她揩去眼角盈盈的泪。公皙堇似颇为心疼地道,徐徐贴近柔嫩的樱唇,留下一声低低的叹息。 “可是怎么办我这个人最是锱铢必较,公主得让微臣咬回来才算不失公允啊” 见公皙堇不像是玩笑,苑九思卯足劲儿恨恨推开他。趁他一个不注意手脚并用,狼狈却意外顺利地跑开老远。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一个自以为算安全的距离后,苑九思一手撑着腿一手捂住几乎要蹦出来的心,才回头望一眼。 枉她差点还真以为他是一个好人。苑九思气得浑身哆嗦,也不怕被人发现了,脚一蹬鼓起嗓子就吼过去“你个无耻之徒卑鄙小人你且等着本公主明日就向父皇上奏参你一本,不把你拉下马” 还来不及想一想该怎么骂下去,远处就传来一阵熟悉的骚动。 苑九思错愕,瞠目结舌看着那身形矫健,潇潇洒洒消失在黑夜中的人,她还呆若木鸡地留在原地。 足足顿了有三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头大叫不好。 慌乱中赶忙挑了个方向,蒙住脑袋飞似地逃了。 依照公皙某人的说法她与臣子私会。私会时未被发现就已极好了,可作为一个事事竭力要求完美的人来说,回去也要顺顺利利。确然她是有惊无险,虽苑九思路上已拟好借口,无非就是夜里遭了夜游,婢子们不敢动她,所以游出来了。 有幸,这个蹩脚的借口没能派上用。 苑九思回到允阑轩,一进门就看得兰猗立在门口抖得和筛子一般。 “是我”捂脸低叹一声,委实是她今夜惊吓过度,不适宜再动心绪。遂也不与兰猗多言,和衣就躺在床上。 “公主见着朗公子了”花笺替她脱下绣鞋掖好被角,柔声问她。 她声音很轻,夜里听起来像潺潺流水在淌。 苑九思并不说话。“夜深了,公主明日还要早起去国庸监呢,早些休息吧。”花笺见她神色不对,快速劝了几句就缄口不再多言。 盯着头顶藕荷色的鲛绡帐,苑九思突然闷闷道“明儿莫叫我,天亮堂了你就去国庸监和公皙堇道一声本公主夜里遭了梦魇,精神不好。” “夜里梦见有罗刹索命。” 花笺以为她又在耍性子想赖床,正欲装作没听到悄悄退出去,却听见她又继续唠叨。 “还是个穿紫衣裳的鬼,人模狗样衣冠禽兽,可怖极了。” “罢了早晨记得叫我,本公主要去的本公主还要去见” “” 终于睡着了,花笺嘘了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夜游夜梦 公皙堇回到府邸时,夜色渐褪,天边已微微泛白。 古朴简洁的书房有些空旷,除了书楼,这儿就是上卿府最宽敞的一间屋了。 烛台上火光寥落地燃起,烛泪滴滴滚落。 “大人待会儿还要进宫授课,眼下还有些时辰,不若先回房歇息一会儿吧。”身着青衫面容清秀的仆童见他一回府就进书房,就忍不住劝话。这样的熬法长此以往,身子怎么受得了。 公皙堇并不接话,与他淡淡道“南平灾情严重,但周围尚有相邻近的几座城,消息再迟滞也不至于一月才传进宫中。” “大人是怀疑其中有人作梗故意推延” 见光线太暗,青麓又点上盏烛台。一簇橘色火光一跃,室内瞬间亮堂许多。 公皙堇不语。 “属下这就下去安排。”知他意思,青麓就要退下。 许是因公皙堇坐着迟迟没有动作,青麓掩门时动作稍微一顿顿,下意识抬头再望了一眼。 里头的人还慵懒地斜倚在太师椅上,神色淡漠,眼神落在远处。 柔和的灯光下,高大的身形倏有几分说不出的苍凉。像幅能感染人心绪的画卷。 不知怎的青麓头中突然就冒出老夫人的话这宅子头就你们几个粗糙爷们儿,气氛怪是瘆人。若是有瞧得顺眼的姑娘,赶紧让阿堇早些把事办了整日多为阿堇娶媳妇的事张罗张罗,留意到哪家有姑娘性子好样貌好的就赶紧提一提,实在不行赶明儿我就进宫求陛下下道 真当是在集市买猪肉么 青麓当初转述这番言语的时候颇费了点力气,他每多说一个字屋里就冷下一分。最后他愣是牙巴打颤哭哭啼啼才把字吐干净。 也不知公皙堇有没有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 “你亦觉得本官很缺女人”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简单的问话足以让青麓噤若寒蝉。呃,也许吧不然怎的一说这事就什么都不对劲了。 也可能不该说缺不缺,而是公皙堇愿不愿意点头。 若论条件,他家大人长得又好,官途也亨通,平日也有个人样。就是私底下个中滋味委实难以用区区言语来形容,唯有亲自感受,方可领悟其中妙味。 也要有姑娘受得住这福分啊青麓戳着手指头哀怨地腹诽。 虽然他受得住,可遗憾的是他是大夏夷国最硬最笔直的男儿。 寻思着夜里寒气重,青麓打算去给他端盏热茶。 还未合拢门,一个蛮横的黑东西眨眼间就窜进去。 猫儿浑身皮毛黑得发亮。几下就蹦上公皙堇的书案,爪子随意地拨了拨案头的书,而后蜷缩在案角就不肯再进一步。它拿一双幽蓝水润的眸子看着他,似有怯意,可又分明想靠近他。 懒散地朝后半倚,公皙堇用手支着头,颇有闲情地与它静静对视着。 忽像想起什么,他剑眉一挑,狭长的凤眼就沾上笑意。低沉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温柔,如情人的呢喃,“小朝,过来。” 紫裳瑰丽,人好如暗夜里引诱众生遁入更深苦海的鬼魅。 “喵。” 许是他笑得太可怕,小朝徐徐站起来,警惕地打量他。身子没过去,反而挪动柔软的爪子更退后几步。 见它退后,公皙堇笑意逐渐加深,难得耐着性子诱哄“连你也怕本官” “喵”不知是不是听懂他说的话,小朝最后大声一叫就屁颠屁颠地跑了,留他一人坐在原处。 青麓端来热茶时,不经意就瞥见公皙堇衣袖半掩的手腕上留着的深深印子,已经发青紫色。据那颜色与半露的形状来看,应是个女子在小半个时辰前咬的。 只是咬的人定是下足狠劲,牙印深得他看着都觉得疼。 他明明记得大人平日最不喜闲杂人近身,可这不仅近了,还让人得了手。 亲密地带唾液那种还是个女子青麓觉得稀奇。同时他更好奇自家大人究竟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才逼得人家女孩儿去咬他。 一定是一个激荡人心的夜 且但凡入宫,青巍几个都会在皇城门外等公皙堇,等人一出来就接回府中。公皙堇的习性他再清楚不过,万不可能沾花街柳巷的姐儿的。 再者青巍八卦功力不输自己,若是他晓得的事,只消眨眼,上卿府定就传开消息。既然青巍都不知晓由此可断,那女子一定是宫里的人 青麓快被自己的机智感动哭了,看着公皙堇如玉的手腕,他越发忘情。 真是惹人想入非非。 后宫之中,莫不是哪个俊俏小宫女儿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宫的,性子这么坚烈,不从都罢了竟还敢咬人。可他转念一想,兴许大人是乐在其中,不然怎会由着人家为所欲为。 自行脑补一番,青麓脸蛋都红了,这你咬我我咬你的游戏,真是有些重口味呢 他暗里盘算,若等自己知晓那丫头是谁,一定偷偷进宫去帮大人把人掳出来。到时候就让青韵将她洗刷得香喷喷五花大绑地捆在公皙堇的床上 青巍和他讲过女子一般只要那样那样后,就没有不乖顺从了的。 遗憾的是他年纪不大,尚不清楚究竟要哪样哪样,想来应比较玄妙就是。 总之,这是一个表达自己对大人与老夫人忠心的机会。 平时有什么风头都让青巍青崇几个抢得一干二净。没有展现自己本事的机会,青麓很苦恼。 觉出他盯着自己手腕一直不转眼,公皙堇似略有不悦地抬头睨他一眼。 赶紧将目光收回来老实站好,可青麓还是按捺不住浑身上下每一个跳跃叫嚣的八卦细胞。壮着胆子故意装不晓得地问“大人是被小朝抓的么属下去替大人请大夫” 沉默半晌,青麓几要以为自己是触了逆鳞时。 公皙堇一拉衣袖掩住手,淡淡道“不必,是被外头的野猫儿咬的。” “还活着。” 不待青麓再绞尽脑汁地诈人,他就先坦然讲出来,说罢又饶有深意地看了青麓一眼。 好奇心得到满足,青麓赶紧识趣地夹紧尾巴“那属下先退下。” 他要退下去拉上府里另几个大老爷们儿,添油加醋地八一八大人手上暧昧又可疑的女子的牙印子 翌日一早。 花笺照例去唤苑九思起床,在外头叫了几回里头仍没动静。 她伸手掀开两重的帷幔,进去点亮铜架上的烛灯。 暖黄的光刹时洒满绯色的鲛绡帐。 淡淡火光下,苑九思面上有点发红,发际还微湿。花笺一惊,赶紧去探她的额头,温度有些高。 又轻轻叫几声没见反应,花笺寻思她大概是昨夜出去吹风受了凉,颤着声正要吩咐人叫太医时,苑九思却半迷半醒地睁开眼。 费力扯住她袖子不让她走,苑九思笑得有些虚弱“花笺,我这回装得像么” 花笺轻轻松开她,柔声安慰“奴婢知道,公主先忍一忍,奴婢这就去取湿帕子。待过会儿太医来了就不会难受了。” 见她一脸着急,苑九思便开始笑,“装的呢,本公主还要去国庸监念学,并无大碍,不准惊动其他人”说着,一面就翻身下床,死活不要人扶,趔趄着走了几步苑九思回过头去看她,“这不是没事吗” 脑子被烧得有些糊,左右几下稳住身形。 她心头却在暗骂,一语成谶,当真是罗刹索命了。 两相对峙,花笺终又没拗过败下阵。 但临走前仍插得个空隙,偷偷叫了个小丫头去给聂贵妃禀报。 轿子颠得人难受,但苑九思怕花笺又找着借口反驳自己,愣忍着没吭声。心头庆幸还好早晨没吃下什么东西,不然依着这状况一定得吐出来。 “公主不若咱们回去吧,奴婢先替您去一趟,回来一定仔细说与您听。”花笺跟在外头始终不放心。也不知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当该休息时候她偏要来念学,传个消息也不愿假借人手,今晨偏要亲自来一趟。 在轿子头闷了半晌,久得花笺都要掀开帘子看一看,苑九思才鼓着劲咬牙挤出一句,“你倒回去试试我困得很,没到就莫叫我。”瓮声瓮气,鼻音有些重,听上去虚弱得很。 花笺在心头叹一声,走快几步,绕到前面吩咐抬轿的小太监再走稳走慢些。 轿撵徐徐稳当下来,没再那么颠簸,苑九思瘫在里头真觉舒服不少。 因走得太慢,到国庸监时时辰已经延误了,里头公皙堇也未等她,已经开始授课。 还在门外,苑九思就听得一个微低哑的声音传来。昨夜的事还历历在目,她刹时就觉得那字字如魔音,贯耳地轰轰炸响。 幸而平日她坐得靠后头,花笺悄声扶苑九思坐下时还算低调,没怎么惊动前头的学生。 公皙堇只当没看见她二人一般,说话的语调也不曾变半分。只是晃眼间看得苑九思形容憔悴病怏怏地,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精神如此不济,是被他吓病的么公皙堇不由得重新审视自己。 底下苑九思也不搭理他,连正眼也不曾看他一眼。全然没有一个女子该有的羞赧 他平日在书房里坐着偶尔也会听见青巍向青麓青崇他们传授东西,虽然没放在心上,但总还是不知不觉地记了一些。遇到类似情况,难免拿出来作个比较。 本坐下都直接趴下了,苑九思忽想起自己带病都来的目的,揉揉有些重的脑袋,又勉强打起精神。手支着脑袋满怀期待地抬头望了一眼斜前方,只见得那位置处空空。连应该搁在桌上的墨砚都已经被收走。 神色倏然一黯,心头五味陈杂。 果真已经走了啊,甚至都没与她说一声。 颇是忧愁地重新伏回桌子上,苑九思本要静一静,自己抚慰一下受伤的心,可耳畔公皙堇一直嗡嗡嗡地不停歇,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声音。 苑九思听得脑袋越发昏沉,头一回觉得他聒噪得这么让人烦躁。 眼下自己刚来,说立刻走总是太得罪人,虽他们已经彼此得罪了。 尚存有一分理智,苑九思直接忿忿蒙住头。 “淑仪”半晌,苑西荷瞧见她打一进门就一动不动地,伸手轻轻推了推她。 只是她还没使什么力气,苑九思却像没骨头一样,立即就软软地顺着桌子整个人都滑下去,完全没有意识一般,眼睛还紧紧闭着,脸上是不正常的烧红。 “公主”花笺手忙脚乱地去拉她,失声叫了出来。 再摸摸她的额头,已是烫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他的软肋 估计是花笺声音太大,那一嗓子吼得国庸监刹时就安静下来。 花笺正无措地扶着人,但还没待她再出声。 后桌苑淮南立即推了把自己旁边傻愣着的胥墨,他撑着手站起来看情形,一边十分仗义地啐道“看什么看,腿长跑得快就去请太医啊” 胥墨这才如梦初醒,慌张应下,拔腿就向外头跑去。 告状那回事他老早就搞忘了,满心只记得苑九思曾对他有多恶劣。 刚被自己不计前嫌的大义感动完,苑淮南一咂摸回味刚才说的话,忽然觉自己好像没讲对。这不是连着把自己都骂了吗 他眼睛向下瞟了一眼自己身上。 腰以下全是腿,分明是长将要有七尺的趋势。 公皙堇抿唇快步走来,从苑西荷身边擦过,打量着瘫倒在花笺怀中不省人事的苑九思。终于众目之下俯身从花笺怀里接过人。 苑九思脸色红得颇是不正常,迷蒙中眉眼和唇角都微微下撇,许是难受着了,模样可怜得很。 三月的衣衫已经渐薄,她浑身滚烫,公皙堇扶着她背的手隐隐能感觉到有几丝温度透过布料传入他掌心。 “真是不顾惜自己。”叹息几近无声,他眼睑微垂也不多言。 想起想起国庸监后院还有几间空房。公皙堇手臂略一用力,就将人轻松地打横抱起来。头顺势一偏,苑九思的脸正好埋在他胸膛上。 迷迷糊糊中她像是听得谁的心跳,气息清冷,怀抱宽厚。 彼时太阳已经露出一角。 公皙堇稳步抱着她朝国庸监后殿走去。 身长玉立,紫绀袖摆拂碎的晨光散落了一地。 美人腰肢柔如无骨,倚在他臂中。 授课的时辰里宫女太监若没主子应允都不得随意进入殿堂,殿后的小太监适才听得里头那么大的动静,早就在外头候着等吩咐了。 此时见公皙堇抱着人出来,赶忙迎上去。 “本官记得学监里有备用的治温病的紫寒丹,去取过来。”早晨微冷的光使得他的面容愈发冷峻。公皙堇神色淡漠一丝涟漪也无,冷声道。 小太监一惊,点点头赶忙退下去找药。 那二人离开以后国庸监殿中,鸦雀无声。 苑明疆站在原处静静看着公皙堇已走远的背影,目光徐徐又落在苑九思的桌上,眼中情绪不明。他这个皇妹什么时候与朝中上卿搅和到一处去了 公皙堇的底细早前他就命人试着查过。 此人一直以来清心寡欲,从未听说过与什么女子有半分亲近。古板得甚至府中连个使唤丫头也没有可眼前所见,实与传言相差远了。 还是他唯独为这个皇妹破了例 苑九思与朗月歌的事,苑明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不是知晓详尽,可根底也握了几分。 后宫中聂贵妃独大,苑九思又是个受宠的,若朗月歌能娶得苑九思,于自己继承大统并无坏处。 遂苑明疆偶尔也会留朗月歌在东宫小坐,自己先行一步,却叫他随后过去,时常朗月歌会来得迟一些,但他从不问中间间隙他去了哪里。 有意无意地撮合 可如果插进来的人是公皙堇,就该另当别论。 相反,若仅用一个妹妹就博得公皙堇的好感,苑明疆乐意至极。 毕竟他和朗月歌这处不同。 朗月歌就算没了苑九思也会有其他人蜂涌而去,其中不乏较她更加美艳窈窕的女子。 而朗月歌也定会理解自己,仔细权衡清利弊,苑明疆勾唇一笑,复坐回位置不再吭声。 见公皙堇将苑九思带走,花笺忙也要起身跟过去。 刚迈出步子,苑西荷就直接拉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花笺,苑西荷似笑非笑,“看你模样,是早就知道淑仪身体不适” 花笺没开口辩驳,苑西荷就当她是承认了。 “既然自己上不了心伺候不好,就别事事逞强碍手碍脚,还是去叫兰猗跟在淑仪身边看顾更妥帖。”情真意切,言辞少不得尖利几分。 甚至一反平日温婉柔和的模样。 旁人皆是晓得苑西荷那温柔的性子,也晓得她和苑九思关系有多好。见她此时如此大变脸色,定是担心过度。遂都道她出于心疼妹妹,气急之下才叱责花笺。 也是头一回在人前遭这样的冷语,花笺咬着唇不发一言。 怕耽误了苑九思那边,她听了话低头就跑出去叫兰猗。才在国庸监外的坝子中跑开些,她就远远看得胥墨与太医院的人来了。 胥墨老远就见得花笺匆匆出来,心下不由纳闷,她不在苑九思身旁呆着,一个人出来做什么。 “幸好今儿大清早贵妃娘娘就知道公主气色不好,前不久才差了小太监去太医院叫太医,我跑着半路就见得陈太医过来。” 左思右想,以为她是等急了,胥墨挥挥手先几句解释让她定心。 看得有人来,花笺才笑笑,只是不大自然。 “咦,你怎还不进去”胥墨带着陈太医往里走去,看她杵着不动便回过头问她。 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蓝底的牌匾,再看着里头仍坐住的几人。 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花笺笑得有几分勉强“我出来叫兰猗进去。” 国庸监里边种着许多木兰,眼下正是花开时节,窗正开着,往外一望就能见得重重白如雪的花瓣。 一树一树开得正盛,密密压枝。 有缓和的光透过雕花窗棂柔柔地打下来,公皙堇正要俯身将人放上矮榻,臂上却突然被抓得一紧。低头看去,苑九思的手正牢牢拉着他。 察觉人要走,她还往他怀里微微缩了一下。 好笑地伸手拍拍她圆润细滑的脸,公皙堇神色不自觉地就柔和下来。 “我不走。”语中意外地带上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像是听明白他的话,苑九思的手渐渐松开。 腾出手替她拨开有些汗湿的发际,公皙堇有一瞬的迟疑,还是从怀中掏出张锦帕给她揩汗。 指尖逐一掠过她的眉眼,他眼带笑意,但嘴上忍不住骂她“真是个丑丫头。” 冰冷的榻全不如在人怀中躺着舒坦。 苑九思难受地缩着身子,不住哼哼。 这时,方才那个小太监取了药敲门进来。将东西放好,小太监下意识看了眼巍然坐于一旁的公皙堇,心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是病了一个就连课都不授了么真没看出来上卿大人是个这样有人文关怀的人。 但他不敢多言,规规矩矩地退下去。 就着手公皙堇就欲将药丸往她口中送去。 本不是个难事,只是没让他想到的苑九思虽人还病着,但脑子里还意外地机警。 觉出有人喂她东西,苑九思紧抿着唇先偷偷试了试那东西残留在唇上的味道。 吃着是苦的,她当即皱紧眉头,死活不肯张嘴。 “吃药。”见她昏迷中都不忘咬紧牙关,公皙堇忍不住扶额。 硬邦邦地哄了几句都不见成效。 “那下官走了,随公主吃不吃。”委实没有耐心再继续和苑九思耗下去,他直接撂话下了最后通牒。 “朗哥哥,不走。” “” 公皙堇难得的柔情与耐性就被她那声“朗哥哥”唤得烟消云散。 面上一黑,刹时就像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公皙堇直接就捏住她的下颚。 稍微一用力,那粒黑滚滚的药丸就滚进她嗓子眼,动作干净利落眨眼就完成。待苑九思吞下去后,他连口润喉咙的水都吝啬的没喂,任由她烂着一张脸。 真是越来越丑了,他唾弃。 兰猗走在门口,恰巧就目睹他一连串粗暴无比的动作。 “上卿大人”防止他继续害人,兰猗赶忙出声打断,心疼地跑过去,迟疑地看着睡得昏沉得苑九思,她脸上一抽。 虽她知道上卿与公主彼此不合,但也不至于相杀至此啊。 毕竟公主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尤其眼下还在病中 不怜香惜玉都罢,竟还趁人之危 “花笺呢”见进来的人是兰猗,公皙堇随口问了一句。 就算心头不悦,兰猗也不敢表现出来。 连苑九思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都怕他,而自己能有什么本事和他斗忍一时风平浪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苑九思平日教的东西在关键时刻还是顶管用,遂她还算恭谨地答了“花笺姐姐在外头候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春寒料峭 因有苑西荷的话拘着,花笺只能一直守在外头。 苑九思病得厉害,陈太医替她瞧了后吩咐下来,她现在体子虚弱得很,不能急着送回允阑轩。花笺在外面听说后就去隔壁屋里找得几个软垫子,叫小宫女拿进去,让兰猗替苑九思垫在身下。 国庸监的用度比不了瑰延宫,她想着榻软些苑九思躺在上头应该好受点。 天渐渐热了,午时日头渐盛,太阳晒人。 中午稍作歇息时,公皙堇出去正巧就遇上在外边罚站的花笺。 花笺见是他本想过去,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无声地张张嘴,叹了口气。 眼看着人就要走过,公皙堇却忽然在她面前顿下脚步。 “大人。”花笺咬咬嘴唇,有些惶恐。 “即便公主是主子,可你心中也需要拿捏好分寸。殿考时如此,昨夜今日亦然。”公皙堇言语虽算平和,但眉目间是淡淡的疏离与严寒,晦暗难测。 他言简意赅,瞥了眼花笺还是向她道,“兰猗一人看顾不过来,你先进去伺候。” 听着他的话,花笺心头倍感意外。没想到公主暗地里筹划的几件事,他竟然都知道得如此详尽。 “花笺多谢大人。”那丝害怕的情绪被她极快地掩了下去,感激地看着他,花笺连声谢过。 回廊外摆放的盆花在阳光炙烤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花笺垂着眼一面走一面思量,昨夜的事照说不该有其他人知道才是,可公皙堇竟然这样说了。 莫非公主晚上是去见得花笺眉头微皱。难怪昨天她回来就闷闷不乐,还说有紫衣裳罗刹索命,今早一定要再来见朗公子一面才安心。 原真是没见到想见的人。 老天偏爱作弄人,花笺暗想。 走到苑九思歇息的房门外,花笺看见往日常跟在朗月歌身畔的那个仆童也在。想了想,她将要过去问问朗月歌到底是怎么回事,房门却倏地打开。 里面信步走出一个人来,身躯凛凛,气宇轩昂。 硬生生地掐断花笺将要出口的问话。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一时也顾不得其他,花笺赶忙躬身行礼。 苑明疆颔首示意她起来,端详她半晌,色厉内荏地道“皇妹既然经由你们几个下人照顾,你等便要守好本分,仔细地上心伺候。若出了事谁能担待起责任” “是奴婢没能伺候好公主,奴婢知罪。”花笺把身子埋得更低,连声应道。 许是天太热,她一急,额角就浸出细密的汗。 看她实是害怕,苑明疆冷哼了一声,“也罢,柔德的话你且也好生记着。再有差池,本殿也不会这么轻易饶你。”说完也不再看她,径自拂袖离去。 而那几个侍从也一一跟着后头离开。 花笺眼睁睁地看着,终是什么都没能问上。 太医院里的人都晓得苑九思怕苦,所以陈太医给她捡的药里照例放了些许蜜枣。如此一来,虽说不上好喝但总没那么难以下口。 苑九思服过药痛痛快快睡了一觉,醒来时已临近下午,身上的热也褪了。 但她还赖着不想起来,仍旧半眯着眼养神。 依稀记得梦中有谁对她极是不温柔,还被逼着吃下难吃的东西可恶至极,敢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 苑西荷正守在她榻前。忽见她的睫毛不断颤颤巍巍地动,就知人多半已经醒了。 “淑仪”摇晃她的手,苑西荷试着叫她。 半明半寐间听见是苑西荷的声音,苑九思才懒洋洋地睁开眼。咂咂嘴,掀开眼皮子打了个哈欠,一连串动作后才有气无力地问她,“皇姐这是什么时辰了” 虽精神看上去仍不大济,但归于睡得久,她脑中还是格外清明。 端过盏茶替她润喉咙,苑西荷没好气地道“未时刚过,你时辰也掐得准,病了一个早晨,如今刚下学便晓得醒。既然早上知道自己身子不舒坦,不好好歇在允阑轩跑来学监做什么切莫告诉我你是怕荒废学业” 她虽话都是在与苑九思说,可有大半截显然是冲着旁边的花笺去。 这么多年来,苑西荷从没对她大声说话黑过脸。 苑九思知她是因担心自己才生气的,便忙扯扯她的袖子给花笺辩解“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关花笺的事。她不知道我病了。”烧才退,她鼻音还重得很,一急起来就有哭腔。 看着她的神色,苑西荷突然就笑起来,半真半假地拍着她的手道“主子病了做下人的竟不知,也是有罪。不过皇姐怎么会与你的小丫头置气再说,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叱责过她了,你可心疼” “淑仪最心疼皇姐了。”见她不是真的恼怒,苑九思松了口气,笑意盈盈地就将脸埋进她臂弯儿里。 从国庸监回来,还未到娴吟宫,苑西荷就觉气氛有些不对。 走近了刚要问话,宫外就有嘴巴快的小太监告诉她,宣帝午后就来了。 唇角不甚在意地一勾,她面色却有些怅然。毕竟父皇记得的只有瑰延宫里的女儿。 似是玩笑一般,苑西荷与出来迎她的枳实笑道“安美人有手段也有好本事,既然如此,之前还来本公主这儿做什么这现在的人呀,总是不信自己,要将希望寄托一份在别人身上,若是两个人皆弄糟了,想着总有一个人是陪着自己的才安心。” 枳实知她在什么。只是她越如此看重,让她在旁看着越是难过。 鼻头都有些发酸,枳实勉强笑笑“陛下是来瞧公主的,现正与婕妤娘娘在里头说话。” 下意识地睁大眼,苑西荷有些不信,停下步子转头看她,音量高了些“你是说父皇真是来看母妃的” 枳实面色苍白,嘴唇发颤,点点头。而后低着讲得极小声“嗯,陛下今日是为” 出于过于惊讶,她意外地没注意到枳实的神情。 “不用说了,”苑西荷浅浅吸了口气,回头就看见园子里将要开的花儿。三月有桃花开柳絮飞,还有和煦的春风暖阳,其实也是个让人有盼头的季节。 心头莫名涌上一丝期待与紧张,她步子亦下意识加紧几步。 面上不自觉地带了笑,是她总不相信自己。 想来自己毕竟也是父皇的亲生女儿,虽说比不上淑仪,可父皇总是该对她、对母妃有几分感情。 殿外的小太监刚刚高声通传完,苑西荷的脚步已经落进殿中。 “儿臣参见父皇。”嘴角微微上扬,她的平柔的音色较平日轻快许多。 只是宣帝的声音并未如她想象一般温和。 “起来吧。”那言语寡淡,甚至还像有一丝未消的余怒。 苑西荷再站起身抬头,入目即是林婕妤泣涕涟涟的面容。 心下一跳,看着那身着明黄龙袍,两鬓已有些斑白的人,苑西荷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目光下意识看向宣帝身后的高公公,后者却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也是在说自己无能为力。 心间发冷,苑西荷极快回过神来。 偌大的殿中,只听她膝间一声闷响,苑西荷已经跪伏在地。 即使痛楚尖锐她眼也没眨,恳切地道“母妃日日思念父皇,时常都会坐在宫门口望着御乾宫的方向。柔德虽不知母妃做错了什么,但柔德恳请父皇看在母妃一片痴心的份上,不要责怪母妃” 见她懂事,林婕妤的泪落得更加厉害,是她自己无能 宣帝看着母女二人,口气终是松动几分。 垂目看着跪在地上的柔德良久,那张威严的面上难得地浮现抹和蔼之色,“柔德你端庄稳重识得大体,确实让朕不舍。” 苑西荷正不明所以,一旁的林婕妤却似受了刺激,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就朝扑过去拉住宣帝。随着她的动作就是几声巨大清脆的声响,杯盏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陛下,陛下可是您只有这两个女儿啊为什么是柔德她是在宫中娇养大的,南平那样的荒蛮的地方她怎能过得习惯” “臣妾知道自己是个没有见识的妇人,可是陛下不能这样对柔德您怎么忍心这么对她不能啊” 她哭得凄厉,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殿中,久久不散。 高公公与其他宫女太监上前时林婕妤已经挣扎得力竭,几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拖至一旁。 “父皇是要儿臣嫁去南平么”冷眼看着面前糟乱成一团的场面,苑西荷突然开口,但嗓子有点干,说话像有火烧一般地疼。 “若是柔德没有记错,南平王的儿子应当是个不能自理的跛足瘸子吧父皇您知道么”她声音很轻格外平静,像在对自己说话。 宣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柔德。” “真的不一样呢。”这句话苑西荷是对自己说的,说罢还笑了笑,笑容里尽是苦涩。 原本冷清的娴吟宫像是突然热闹起来,充斥满了哀怒怨杂。 天色渐渐暗了,苑西荷觉得身上有点发冷。摸摸肩膀,才发现自己竟还不合时节地穿着冬日的小夹袄。 她神思渐渐呆滞,甚至忘记宣帝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听闻有适龄的公主,南平王在年前就向宣帝请过旨求亲。 其实那时候她的命运就已被人决断了吧,宫船出游只是一个陈年旧俗,苑西荷怔然,却为自己感到有点悲哀。 想起那天的烟花烂漫,那仍是属于她的一个仪式。 只是她不知其中腌臜,什么都尽信。 坐在原地出神,有些碎裂的瓷具已经扎进苑西荷的肉里,浸出丝丝血迹。 她依旧不觉得疼。 款冬看得难受极了,想将她扶起来,苑西荷大力却地甩开她。 良久,眼见双目蓄满泪的款冬,苑西荷双目无神。 视线落在窗外,半晌后她才喃喃自语“款冬,我要嫁人了不是好事么你哭做什么” “只是你看外头的天啊,好端端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适才不都是晴的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四月寒食 事情有没有传开苑西荷不知道,只那日以后她就觉得宫人看她的眼神或悲悯同情,或讥讽嘲笑。犹如芒刺在背,十分不自在。他们仿佛都在嘲笑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贵为公主又如何,嫁去那样的地方甚至不比在皇宫做宫人自在。 她自己都没想到,苦心积虑为自己经营了这么久就讨得一个这么可笑的结果。 天将亮,苑西荷没让人叫就自己醒了。 这两日她总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实在困极睡过去,但稍听见些夜里的风声,或烛火的“哔剥”声她又恐慌地睁开眼。 款冬看见她眼下的青黑,心疼得不行,“公主,不若您再歇一会儿吧,奴婢这就差人去国庸监与上卿大人说说。” 听见她的话,苑西荷看向雕花铜镜的眼神变得更加木然,打量自己半晌。她伸手摸了摸脸后,兀自打开玉容粉的织锦盒子,在眼睑下厚厚涂了一层。 初晓的皇城最是宁静,款冬枳实没说话。 一室只有妆奁开关的轻响,一下一下叩在人心上。 眼下的青色被雪白细腻的膏粉一覆,便被严实地藏起来。 可再是梳妆,苑西荷神色里依旧有掩不住的黯淡,“父皇前儿不是还夸柔德最识大体顾全大局吗这种紧要时候本公主怎么能随便病了” “若是不去学监,母妃也少不得知道,”心里堵得慌,她深深呼了口气。 “这些年她身体本就不好,要多嘱咐太医看着。” 苑九思自被人抬回去后就被聂贵妃下了几天禁足令,还守着她又喝了几回调养的药才肯罢休。 被禁足的日子苑九思觉得有点空虚,但她也不看书,成天就倚在美人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红梅树抽新芽。偶尔也沏一沏明前的茶尝尝兰香,或试试兰香阁新送来的香料。 “朗月歌悄声背着我走了,皇姐也不来看我。光阴寸金,本公主却被困在这儿虚度。花笺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 手头摩挲着朗月歌赠她的玉珏,苑九思两眼放空。 “言念君子,其温如玉1。当真是骗人的你道他怎的能连个话都不捎给我就冲这样的态度,本公主便不要再喜欢他了。” 看花笺一直不吭声,她忿忿地跳至她面前,试图找一找存在感。 花笺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怕她再胡乱猜疑忙说“或是事发紧急,朗公子没来得及罢了。依奴婢看,朗公子心中还是有公主的。公主还是姑且喜欢他吧。”一边讲话,花笺目光落在苑九思手上那枚青绿的玉佩上,无声质疑她的口不对心。 “咳”有些尴尬地把东西重新收进怀里,苑九思清了清喉咙背过身去。“其实本公主也是怎么想的,这样就不理他,惩罚委实重过重。本公主菩萨心肠,还是不计较这回好。” 末了,她慨叹“花笺,你我果真英雄所见略同” “” 四月寒食,晨光熹微。 普陀山地处皇城北郊,仙云缭绕,常年翠笼树青。气息肃穆而又祥和。 山前两座石碑巍然而立,直指云霄。石碑上篆刻的都是夏夷历代帝王的丰功伟绩。 坐落于山脚的普陀寺是宣帝早年就命人建下的。 因是皇家的庙堂,又有高僧主持,几十年来香火从未间断过。 锣声高鸣,皇家明黄的仪仗绵延了数里,威严壮阔。 苑九思端坐在银顶黄盖红帷的凉轿里头,偷偷张嘴打了个哈欠。随即一股沉沉的香火燃烧后的烟味就钻进她鼻子里。 重重纱幔虽将她面容隐匿得很好,但外头还是能大约看清里头的轮廓人形。 被呛着了她也不敢乱动,怕被人看见自己失仪态。只能小动作在袖子里翻翻花笺早前给她准备的小人书,分散注意。 普陀寺的住持方丈是个眉眼和蔼的老头,虽已杖朝之年,看上去却不过花甲。头顶有九个戒疤,披着袈裟。早早地就带着一众弟子庄重地侯在庙门之外。 苑九思抬头看那顶金箔牌匾,上头的字正是宣帝亲手所书。 大钟敲响的声音堂皇而厚重,冗长的繁文缛节之后。 苑九思带着花笺兰猗来到后院,暂做歇息的禅房早已经安排好,虽然简单但打理得格外干净,不染纤尘,房里古朴的木质香混杂烟火味道,调子也好让人宁静舒心。 兰猗将窗子支起来,院里头栽满槐树。 一簇一簇密密麻麻的槐花在枝头打了圆润的骨朵儿,风一吹就零零散散掉下些许开过了的,雪白的花配上嫩翠的芽,煞是好看。 在榆木盆子里净了手洗干净脸上沾上的烟灰,苑九思便悄声摸着从花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件男子样式的衣裳。 “这是公主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花笺看着他拿出的东西,脸皮忍不住一颤,嘴角抽搐起来。 苑九思故作神秘地一笑,冲她眨眼。“若是被你知道你会乖乖将它带出来” “”花笺很坚决地摇头。 “这不对了既然如此本公子为何要告诉你你可知这叫什么叫情趣。待我出去逛一逛”说着又像变戏法一般,从包袱里抽出一把折扇。学着书里戏里的浪荡公子模样,拿扇子挑起花笺的下巴。 花笺板着脸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一步,“若是公主要这样去外头,奴婢立马就去禀报贵妃娘娘。” 没料到她会突然倒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苑九思亦警惕地往后退去,阴阳怪气地嗔唤,“嘿花笺你这是在威胁本公子,哦,公主” “奴婢可是在讲真的。”她站在门口,似随时就要跑出去告状。 花笺竟然不屈服于她的淫威,这全然不在苑九思掌控之中。她什么时候学精了还有脾气了 “你不怕我赶走你么” 花笺点点头复又摇摇头,要告状的态度摆得很坚决。 苑九思衡量再三,想起自己前几次惹的麻烦都是花笺在善后,也是怪可怜的孩子。 “那我就在这庙里头走一圈如何庙里那么多小和尚守着,稳妥得很。”退一步海阔天空,皱着眉头,苑九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苑九思尝试着商量,这已然是她的底线。 花笺没做声,像是在考虑可行性。 “小娘子,还不快伺候本公子更衣”看她像有松动,逮着缝隙苑九思赶忙就拉她。 “” “万一贵妃娘娘或者陛下传公主过去,公主穿成这样” “兰猗,若是你不那样乌鸦嘴,磨磨唧唧,父皇母妃便不会传我。” “再说我讲过要走很远么公子我只是去前头庙里逛一逛。换身衣裳,才显得低调。” “可是公主” “是公子啦” “” 将发饰褪下、面上铅华洗净,头发端稳束起,再换上一身柳色的男子衣裳。苑九思对着水盆自照,刻意敛下女子的娇柔妩媚,竟也有几分英气刻于脸庞。 看着水中英姿倜傥的自己,苑九思觉得十分满意。 但好像觉得缺了什么,想想后她红着脸把朗月歌的玉珏拿出来系在腰上。 山水折扇一开,原地转了个圈儿,故作风流地扇扇风后朝花笺抛了个媚眼,苑九思伸手就去勾她的脖子。口中慨叹“今时今日,我皇城第一大美男才子出游,不知要惹多少痴情少女为本公子倾倒与疯狂了” 说罢也不给兰猗和花笺嘲笑自己的机会,一掀衣角,大步就迈出房门。 路过苑西荷门外时,苑九思下意识朝里头看了一眼。 说起来也怪,她病着的时候苑西荷不仅没来看她,连病好以后也显少和她说话,明显避着她,整日不知在想什么。 想了想脚下打了个弯苑九思就去敲她的门。“皇姐” 里面有人应声,却也让她等得好些时候才开门。苑九思正等得不怎么耐烦,也没让丫鬟出来,里头苑西荷慢慢走出来。 苑九思乍一看,觉得她形影在不知不觉中单薄了许多。 见她一身男子打扮,苑西荷也露出讶异之色,目光来回逡巡,“淑仪这是要” “在下听说普陀寺的签灵验得很,就特地前来邀公主同去求一卦,不知公主可赏光”文人扇被她挥得呼呼作响。曲里那样文绉绉的套路,她说起来也有木有样。 苑西荷起初一怔,然后神色略微复杂地看着她。 她的妹妹还是一如从前的样子,天真烂漫,爱耍小聪明。她们同长于朱门红墙围成的四方天地里,却有截然不同的命运。 有那么一瞬间,苑西荷想大声质问她,那日她在聂贵妃处究竟听到了什么为什么父皇说的和她亲口告诉自己的是不一样的。这边才有人给了她希冀,才不过几天又被人狠狠摔碎。 她自知道消息后眼眶都不曾红过,可此时看着苑九思却觉得眼眶潮湿。 苑九思眼中有诚挚有关切,倒让苑西荷觉得难以启齿,甚至有一种负罪的恶感。她知道她是真心待自己,从小到大,从没有一点防备。 问她也没有什么用处吧,她的心荒凉一片。 “皇姐你哭了”苑九思慌了神,有些无措地望着她。 勉强地笑笑,苑西荷摇头。 彼时春光正明媚。 瞥见苑九思身后坠落的团团白如雪的槐花,她轻声解释,“风里有沙子,迷了眼罢。” 这时正有和风缠绵地拂过。 她眼红红,还没流出的泪随着风就碎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一见红颜 诚如从前,对于她的要求苑西荷没有不满足的。 春晓之际,寺庙中来来往往都是上香的善男信女。 虽苑西荷已换了件衣裳,褪去不少珠翠,但起先在山外迎接过的一些弟子还是认出她。见她身着常服,料应是不想人叨扰,遂也不惊动,事事皆依常礼而待。 有她同路,花笺放心不少,至少一行有个能约住苑九思的人在,她应不敢真闹腾着跑出庙去。 普陀山山有灵气,三季如春冬如玉,众人都道此处有神灵庇佑。 天色尚早,远处还有晨雾绕青山。普陀寺前却已排了长龙般的队。 趁人不备,苑九思悄悄拉着苑西荷爬上雷音阁的二楼。 与嘈杂的大殿不同,阁楼上一片清净,蒲团桌椅都规规矩矩地置着,打扫得干干净净。 雷音阁中的观音像不大,看上去虽然是吟吟笑脸,却眼含悲悯凝视苍生。 鬼斧神工,刻凿细致。 四面墙壁都画着繁复厚重的彩图,浓墨重彩。 壁龛内供奉着几个她叫不出名的神祗。 因香火从没断绝,庙里有沉沉的香火味,浸入梁柱桌木。 苑九思正趴在红褐色的扶栏上看下头跪着摇签的人。 忽然,门口先是一挤,而后又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进门的人身着素色白衣上头仅简单绣几朵嫩绿黄的梅花,但有风过,裙裾飘飘风鼓衣裳。女子身畔还跟一个粉衫的丫鬟,打扮亦雅致脱俗。 气质甚佳,苑九思就不由得好奇人长什么样。正要细看,却听得下头隐约传来几声议论,其中不乏酸语。 “那可是季六儿” “从前没听说她信菩萨,是什么风将她从莳花馆吹到这儿来了” “你不瞧瞧今日” “菩萨佛祖宽容,真什么人都渡” “这就是莳花馆的人么”听得那些话,苑九思喃喃自语。再稍挪步避开挡住视线的扶栏,就见得那女子的形貌。 扶风杨柳,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远山黛下的秋水瞳若熠熠星辰。 仅露出一双眼,就勾得人心,如九天仙女迤迤而来。 “皇姐快看有美人名不虚传”站得高,殿中光景也就一览眼底,苑九思目不转睛地盯着殿里头的白衣美人,一边神神秘秘伸手朝后去拽苑西荷的袖子。 “等待会儿人少些咱们自己也去求一个,那木头桶子我还没玩儿过。皇姐,你说里头的签都是一样的么” 只是拉得的粗布衣料子十分割手,根本不是她们惯穿的那样。 苑九思又捏了捏,还是觉着不对,一脸狐疑地就转过去。 “阿弥陀佛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1佛经中已有真谛。” “再者不论求仙问佛,都讲究心诚则灵。桶里的签各有各的运,施主在挑它,它何尝不是在择人自然不一样。”那人吐字字正腔圆,声调清正亮堂,就像讲经一样。 只是他开口突然,委实有点吓人。 “贫僧清玄,见过几位施主。” 苑九思被那洪亮的一嗓子吓得不轻。脚下一崴,险些顺着楼梯道摔下去。 手忙脚乱扶稳,她怨怪地看了眼花笺与苑西荷,她二人竟都不提醒她 那光溜溜有些反光的脑袋总是惹得她分神,脑袋上三个戒疤烫得甚圆。勉强集中注意力后,苑九思忍住怒气“你这和尚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就在方才。”清玄将自己还被她攥在手头的衣角小心扯出来,手一点儿也没碰着她。 扯出来后甚至还有心思仔细抚平上头的褶子。 他的眸色很黑,受尽经书教导洗涤,不见半分尘世的烟火秽气。 清澈如泓流,让人能一眼看穿。 清玄不卑不亢理所当然的态度叫苑九思心气有点不顺,于是忍不住小声哼哼“你们住持见到本公子都会礼敬三分。小和尚你可知我是谁” “是女施主。”清玄手持念珠双手合十,道得坦坦荡荡。 他竟然认出自己是个女的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约莫最近是太常被人堵话,以至苑九思都习惯起来。 不过是被哽一下,她回神还是很快,正在思虑怎么反驳。清玄却更快她一步,不待她开口就率先严厉地撵人,不容商量“还望几位女施主楼下请,雷音阁二层是师父们清修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那个“闲杂人等”着实叫她不悦,照说她是贵客,可和尚有眼不识泰山。苑九思本还想挣扎一回,但还没发作就被苑西荷拉了下去。 气不过临走前她不忘示威地朝人瞪一瞪眼珠子。 花笺在后头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见楼上走下来一行人,众人不由纷纷看了过来。 华服女子温婉如水,如不染尘的芙蕖。立于她身旁,手持青绿山水折扇的柳衣公子极是风流多情,只是英气勃勃的简洁装束仍掩不住花开媚脸的顾盼多情。 见她二人衣着精致,身畔奴仆数名,大家皆道是又哪个王公贵胄家的公子小姐来求签。 今日皇帝陛下来普陀山祭拜先祖,真是引得各路神仙妖怪凑热闹。 季六儿见得她,不由“咦”了一声。身畔的丫鬟立即上前,却被她挡开。 隔着人群无声打量苑九思良久,被掩在薄纱下的唇瓣勾起浅浅的笑。季六儿慢步走来,意外地朝她盈盈一拜“奴家见过朗公子。” 空山凝云颓不流,声若空谷黄鹂,婉转动听。 旁边看热闹的人听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偷偷道不愧是莳花馆最红的姐儿。单说这声音都听得人骨头酥掉半截,更莫讲其他。 随后不少男子拿暗含艳羡的目光瞄苑九思,朗公子能是季姑娘的入幕之宾,又是朗姓,皇城里头就统共就能有那么一家了。 传言朗月歌十岁既能做诗写赋,果真才子是要佳人来配的。 连带苑西荷几人,听得季六儿的话后都是一怔。 苑九思不傻,见季六儿目光直往她腰间的玉上扫,就晓得里头藏着什么意思。玉珏质地成色都难见的,上头虽没刻一字,但花样古朴,样式罕见。有常见的人认出来并不奇怪。 而季六儿认的是这块玉吧。 不是她草木皆兵。若朗月歌没去那种地方季六儿怎可能晓得他的东西。且看上去交情似是不浅。 苑九思心头突然就难受起来,原还不待她动手清理,外头的莺莺燕燕竟自己就叫嚣着上门了。拿着扇子的手指头已偷偷攥得发白,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的人还真是深谙不能坐以待毙的道理。 “你这个人怎么胡说我家公” “花笺”苑西荷淡淡看了她一眼,挡下她的话。 苑西荷下意识看向苑九思,见妹妹杵着没吭声,心头也明白七八。 之前的埋怨竟也一扫而散,眼下生怕她在外头吃了亏。 遂一步上前就挡在她和花笺面前,也不愠怒,甚至笑得颇是端庄大方“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家父历来家教甚严,我姐弟二人一言一行都要约着,更莫说与外头女子有什么往来。舍弟年纪尚小,姑娘这般玩笑也真不怕吓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采花和尚 苑西荷将关系撇得干净,季六儿也不急与她争辩。 再看了苑九思几眼,笑起来,客气而有礼“奴家也只是认东西罢,眼前这位公子不认得奴家也不足为奇,既是奴家认错了人,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说着又是莲步轻动,虚虚折腰。 眉目缱绻,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不让人心动。 见苑九思等人都不再做声,季六儿低敛眉目。表过歉意后便不再停留,带着婢女徐徐步出殿中,款款离去。 旁边看热闹的人是一头雾水,但苑九思听得分明得很。 这季六儿分明就晓得她不是朗家的人,还偏居心叵测,故作不知地提起。 苑九思本不信鬼神,经此一闹也失了求签的兴致,怏怏不乐地就要回屋去。 反倒是苑西荷拉住她,半真半假地骂“你这人也是,莳花馆中的姐儿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以前那些机灵劲儿都哪去了你那可怜的朗哥哥身在南平,恐什么都还不知就稀里糊涂地被你定罪。” 苑九思眼盯着地上,没做声。见她似有松动,苑西荷继续道“再者,就算两人认识,也不代表有什么呀同窗数载,他的几分品性咱们都看得真切不是还是待人回来好好盘查番再治他罪也不晚。” 想了想,苑九思觉得这倒是大实话。 所谓关心则乱,自己被季六儿那么一气确实有些自乱阵脚。越是紧要她该愈要端住。 “知道了。”悻悻地点头,虽知其道理,但她心里还是不怎么高兴。 彼时已临近午时,热闹也退了,殿中的人顿时散去不少。 看她神情低落,苑西荷突生出不忍。 拉着妹妹的手臂,温声劝着往菩萨面前的蒲团带,“方才那位师父不是说了吗心诚则灵,既然都走到这儿不求一签怎么也说不过去。说不准就真问准你想要的呢” 约莫是长期来求的人多,蒲草编制的团已被磨得光亮柔软。 “皇姐你平时不怎么说话,怎么安慰我起来道理一套又一套的。”苑九思抬头看她,见她面上写满关切,心中十分感动。 知她好了,苑西荷没好气地笑笑“感情哄你还是姐姐做错了。” 伸手替她拿过扇子,又将案上的签筒递过去,“喏,想问什么便在心间念着,菩萨会告诉你。” 既然苑西荷都这样说,苑九思也不好再扫她的意。 毕竟还是自己软磨硬泡将她拉出来的,遂收敛嬉笑的神色,难得地肃下脸,带着几分诚挚跪在蒲团上。 拾起木桶里掉出的签去换了签文,苑九思一面端详,一边喃喃自语“谁寄锦书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这是什么意思” 手头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其实她隐约知道这意味什么,却又不敢信,只缄默着反复诵读签文解说的那句诗文。 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头顶的观音像,观音面容和善,眼却像能洞悉一切微尘。 苑九思心中不由一惊,赶紧收回目光,当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容人亵渎。 苑西荷见她求得的是这个,也不由信得三分。 按说依苑九思的性子,若是签文没说到她心坎儿里去,她定要嚷嚷出来才罢休。且二人方才才议论了朗月歌呢,她要求这个也不稀奇。 不自觉地,苑西荷看向观音像的目光都多了些许祈求。 虽命数已被人定下,可她无时不刻不求一分转机。这两日祭祖回宫后,父皇的旨意应就快下来,皇城距南平路途遥远,但有圣旨、南平的情况再好转些,迎亲的使者就会来接她。 南平虽地广人稀兵力单薄,但胜在矿藏丰富。 南平王恪尽职守,每年都会向朝中进贡一批极大的银财。 就算宣帝之前还尚有犹豫顾虑不想将柔徳嫁过去,可此月前的震灾南平伤亡惨重,也让帝王不得不做出决定安抚人心。 虔诚地跪下,苑西荷恭敬地拜了三拜后,才拾起苑九思方才放下的签筒。 “砰砰”地闷响后,只听一声清脆的响,一根有些陈旧的桃木签“啪”地掉在地上。 听见签落的声音,苑西荷心乱如麻,木头上的字她看不清楚。 苑西荷突然害怕起来,怕这是最后的定数。她的手隐隐颤抖,正想抓起来将它塞回筒里去。 但苑九思见她摇出来后半晌都不动,干脆就去替她捡。 “皇姐姐,你一直跪着做什么我去替你拿签文。”弯身将她扶起来,苑九思便热络地去替她换解文。 苑西荷看她拿走,也不阻拦,只低低叹了口气。 在一旁默默目睹,花笺神色复杂,她实在说不清楚苑西荷对苑九思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那边苑九思替她取回东西,也没偷看直接递给她“姐姐,师父说你这根签叫仙人指路。” 接过那张纸,苑西荷迟疑一下,还是打开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切莫营谋。” “诗解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2” “必有路”苑西荷定定看着手上的黄纸,似要将纸看穿,神色晦暗莫测。 一时说不清心里是喜是忧,她温柔如水的眼里笑中含愁。 “要去的路是什么样来时的路,又有人记得吗” 求过签后两人随意转了转就觉得困乏,便延原路回去。 中午歇息一阵过后,苑九思醒来觉得腹中有些饿。 “花笺兰猗”她揉揉眼叫了声,却半天没见人回应。 桌上的茶壶水盅都没见着,想来该是去为她掺水。庙子里头用度简朴,事事麻烦一些也不奇怪。 苑九思也不等她们,径自寻着路出门,想在后头找着膳堂拿些吃食。 普陀寺的禅房都傍山而建,地势也不大平,一路寻出去不免爬坡上坎,十分耗力气。 她亦不认得路,干脆存着侥幸,巡两旁盛开白色花儿的道走。 弯了好几个弯,苑九思终看得一间房外头堆满柴垛,这当是庖厨吧她摸摸肚子,觉得自己一路找来甚是辛苦不易。 院子头的槐花几乎全开了,只有零星的槐米仍含苞待放。 丛丛枝叶掩映下,苑九思依稀见得一个身穿青色粗布衫的光头和尚。那和尚正在专注地摘槐花,边摘还时不时尝一尝。 苑九思没想到这树上的东西能吃,不免觉得稀奇。 等她眯细眼去看,发现那和尚还恰好是之前把她赶下楼的那个。冤家路窄啊。 “好啊” 看他采花采得专注,苑九思就起了满肚子坏水。脑筋一转就冲着他的背影叫“花和尚” 听得有人讲话,清玄先是一怔,转过身来见是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 这个词似是不讨他喜欢。怒气虽不见得,但清玄极是吝惜面上的表情,一板一眼地问道“女施主何出此言” 苑九思摆摆手“摘花的和尚,不就是花和尚么” 本生了一张冷清妩媚的美人脸,可杏子般的圆眼却藏着与之不符的狡黠光。她捂着嘴巴偷笑,话说得理所当然。 “施主这说法未免过去牵强。”清玄板着脸不苟言笑,也不继续和她耗。兀自往干净的竹编篓子丢采新下来的槐花。 苑九思起先见他吃那白色的花,早就跃跃欲试,于是也踮脚伸手摘了一朵。 花瓣雪白柔柔嫩嫩,她小心翼翼打量片刻后,也学着清玄的样子把花塞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没料到味道格外清甜。 “和尚清玄小师父”苑九思瞧着他的表情,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向他扬扬手头那一拎盛开的槐花,她有点讨好地道“我以前没见过这东西,竟甜丝丝的,这样好吃。” 没有什么感情色彩地“嗯”了一声,清玄继续自己的事。 但一阵过后他瞥见她贪嘴还吃个不停,就开始担心她吃坏肚子会不舒服。遂勉强带上一丝友情冷声提示“槐花性凉,不可多食。施主还是莫要贪嘴。” “那你摘这么多是做什么”察觉他的善意,苑九思话也多了。 清玄掂掂手头篓子的分量,估计着差不多后就转身走进那间外头堆满柴的屋里。熟练地支锅生火烧水,然后麻利地将采摘下来的槐花倒在碗里散开,冲水洗净。 见苑九思一直守在旁边他也没撵人。 “这水是山涧的泉水,若是渴了施主自己取一勺饮吧。”许是看她唇上龟裂,清玄再一回友情提醒。 沥干洗净的槐花后,清玄又在碗中加上澄面和糯米粉子仔细和起来。瞧他动作娴熟,应当是常做这些。苑九思窃以为会做吃的的人最是能干,遂看他的目光不由变得崇拜起来。 如鸡啄米地点点头,她拿过桌上的碗舀一勺,没什么形象地喝了几口。 当真甘甜苑九思以赞许的目光看他,花和尚果然不打诳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