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有个谢夫人》 第1章 孝廉夫人 谢舒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趴在一张矮桌上,面前放着一盏鎏金灯台、一只青铜酒樽和三卷竹简。 眼前似是一处古代宫殿,窗格门扇皆是素绢所糊,数盏半人多高的青铜连枝灯摆在殿内四角。殿中立着一架象牙屏风,其后便是床榻,重重纱帐自屋梁间垂落,如云似霞。 谢舒不知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惊疑之下便想起身,却不料坐得久了,腿脚酸麻,起身之际又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立不稳,便扑倒在地,碰得桌上的油灯骨碌碌滚了几周,“咚”的一声砸在地下,滚烫的灯油四溅。 谢舒怕被热油烫着,连忙缩手,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竟穿了件黑地红缘的长袍,看形制像是古代的礼服,其长曳地,自己方才正是被衣摆绊倒了。 殿门忽然被拉开,一股冷风灌入,席卷得屋内的灯火齐晃了一晃。谢舒一转头,只见两个侍女打扮的人正开门进来,见自己摔倒在地,忙上前搀扶。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替她抚平了衣摆,关切道“夫人没事吧”又带了满面焦色道“夫人,您可醒了方才趁您睡着,孝廉去袁氏房里歇下了。今日分明是您和孝廉的新婚之夜,可他” 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侍女轻声打断了“先别说了,灯油洒了,快去擦干净,小心夫人滑倒。” 年纪小的侍女满脸怨愤不甘,欲言又止了半晌,骨嘟着嘴去了。谢舒被她二人一番话说得满头雾水,见走了一个,便又转头望向另一个。 只见那侍女穿了身素色深衣,满头青丝以发带松松束于身后。说她年长,却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生得眉目恭顺。谢舒见她面善,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侍女回道“方才孙孝廉来看夫人,见夫人伏在案上睡着了,吩咐不要打搅,便去袁夫人处安寝了。”说至此处,抬眼看了看谢舒的神色。 谢舒迷迷糊糊的,只听得满耳的孝廉,想起从前在历史课上学过,孝廉是两汉时期察举制的考试科目,用以为朝廷选拔人才,后来也以此称呼被推举做官的士人。侍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夫人,如果自己这是穿越了,想必穿成了汉代哪位士人的妻子。 侍女见她微蹙着眉头发怔,还以为她心中哀怨,想了想,低声劝道“还望夫人能忍耐些,那袁氏是袁术的嫡女,如今袁术虽已兵败身死,但袁氏家族犹在,况且孝廉待她甚为亲厚,袁氏得意些也是难免的。” 谢舒听得心里一动,袁术是汉末诸侯之一,中平末年董卓擅权,焚烧国都洛邑,胁迫天子群臣迁都许昌,袁术起兵勤王,为当时主力。后来袁术居功自傲,野心难遏,僭号称帝,引得天下激愤,四方并力征讨,吴侯孙策、温侯吕布皆在讨伐之列。袁术寡不敌众,内外交困,最终忧惧而亡。袁术死后,其子孙后嗣的境况如何谢舒并不清楚,只隐约记得他有个女儿嫁给了东吴国主孙权,史称“袁姬”“袁夫人”。 谢舒思至此处,又蓦地记起一事小霸王孙策在江东立足后,实力大增,威震一方。曹操为表拉拢之意,示意州郡长官推举其二弟孙权为孝廉,出任阳羡长。那侍女口中的孙孝廉该不会就是 谢舒暗暗吃惊,忍不住脱口道“孙权” 那年长的侍女见她直呼家主名讳,有些不解。先前那个年纪小些的此时正拿着一块干布进来,要擦泼洒的灯油,听得谢舒这一句,忍不住道“奴方才特意绕远从袁氏院外经过,见她屋里的灯早已熄了,孝廉今夜想必是不会再来了。” 待得她收拾了灯油,年长些的侍女见谢舒还在发呆,上前劝道“夫人,夜已深了,奴伺候您更衣就寝吧。” 谢舒无缘无故穿越到此,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孙权的夫人,哪有心思睡觉,摇头道“先不急,我想一个人静静。” 两个侍女见谢舒坚持,只得收拾起布巾灯台出去了。 屋门一关,呜咽的风声被尽皆隔在了外头。谢舒来到窗下的妆镜台前坐下,只见铜镜里映出的女子身穿玄黑赤凤纹袍,云髻饱满,色如鸦翼,发间珠翠堆饰,鬓边斜斜簪着两支金钗,意态闲雅安静,眉目间却有些稚嫩,看着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年纪这已不是自己的模样。 谢舒心乱如麻,在铜镜前呆呆地坐着。三国时代群雄竞逐,烽烟四起,自己放着唐宋元明清大一统时代不穿,穿来乱世,实乃不幸。此时汉祚衰微,法纲崩殂,战乱频仍,一个女子若是流落民间,好点的下场也许是被人强抢为妻,然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衰点的遇上重兵围城或是天灾饥荒,直接被人杀了吃肉也不是没可能。别的不说,刘备就吃过人肉,三国志和三国演义都白纸黑字的写着。刘备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听说军中还流行杀了自己的妻妾给士兵们享用,以此收买人心,使得人人用命。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跟孙权扯上了关系。孙权何等人物三国三巨头之一,谢舒嫁给他,相当于在现代嫁给了全国,不,全球富豪前三甲之一,这几率真比中彩票还玄乎。谢舒一向命途多舛,这次也不知怎么就走了狗屎运。至于那些自力更生在乱世中摸爬滚打甚至行兵打仗最后赢得周瑜赵云诸葛亮之类男神青睐的情节,是小说里才有的,谢舒自认没那个实力,明智之选,还是暂且呆在孙权身边求保护,先抓住这根来之不易的金手指再说。 谢舒方才醒来时本已是四更过了,如此东想西想地发了一会儿呆,窗外的天便不知不觉见亮了,天光打在窗纸上一片蒙蒙的白色。过不多会儿,渐渐有鸟鸣声响起,啁啾悦耳,门外似乎来了个人,颀长的影子透过窗纸投在屋里,是淡淡的水墨色。谢舒等了等,见那人并没有进来的意思,便起身打开了房门。 只见廊下站着个身量高挑的年轻男子,穿了身赭红暗金纹锦袍,满头青丝以一道金冠束于头顶。那男子本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听得谢舒开门的声响,微一侧首,露出半张清绝俊逸的侧脸,鼻峰高挺,薄唇似削。谢舒看得呼吸一滞,又见昨夜的两个侍女正低眉垂首侍立在他身侧,猜到此人十有八九就是孙权。 谢舒想起从前在史书中看过,孙权“形貌奇伟,碧眼紫髯,方颐大口,上长下短”,可如今看来,除了发色稍浅,肤色比寻常人白上几分,其他的一样也对不上,倒是个十足十的美男子。 谢舒正自己寻思,孙权回头见她经过一夜的蹉跎,衣衫不整,云鬓歪斜,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道“夫人醒了那便快些梳妆打扮,待会儿随我去将军府拜见母亲。” 谢舒初来乍到,不明就里,只得暂且按着孙权说的做,两名侍女进屋替她重整发髻,匀施脂粉,又捧来一袭熏香过的赭红暗纹深衣,伺候她换上。 谢舒只觉这衣裳的色泽纹样看着眼熟,大约是与孙权身上的锦袍裁自同匹布料,不禁心中暗忖,原来古人也穿情侣装。 此时大约是秋末冬初的光景,江南地湿气暖,但风霜仍能轻易地凉透衣衫,谢舒在深衣外又罩了一方斗篷压风,由侍女引着一路出了孝廉府。 来到府门外一看,只见门前的官道上煊煊赫赫停着一行车马,一眼望不到头。起首是四个骑兵执鞭开路,一辆两马并驾的马车紧随其后,近百个亲卫身着银铠,腰佩双刀,跟随在马车左右。这等气势排场,不愧是江东之主。 两位侍女将谢舒送到门首便住了脚,孙权早已在门外等着,见谢舒抛头露面的不成体统,伸手将她斗篷的风帽拉起,兜住了她的头脸,才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随后上车坐定,吩咐道“走吧。” 车外的侍从吆喝一声,四名骑兵扬鞭开路,马车随之驶离了孝廉府门首。谢舒敛衣坐在车内,透过半敞的车窗,见随行的亲卫紧紧护卫在侧,将围观的百姓都挡在了外围。孙权坐在她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谢舒看了会儿街景,回过神来,想起孙权自打清晨见面时起,对自己礼数虽周全,态度却有些冷漠疏离,也不知是何缘故,暗自斟酌了一下,试探着与他搭话道“此行拜见母亲,袁氏不与咱们同去么” 孙权原本正襟端坐着,一张脸轮廓分明,肤如白玉,好似高山上的冰雪,冷峻无瑕,听得这话才垂眸看了谢舒一眼,稍缓了面色道“今日是你我成亲的头一天,袁裳身为妾室,不便同去,改日我自会带她去的。” 谢舒“哦”了一声,见孙权不再说话,便也暗自转着心思。按孙权的说法,袁夫人是妾室,难不成自己是正室仔细一想,心里却是一凉,孙权的正妻在历史上默默无闻,却也并非没有记载,三国志有云吴主权谢夫人,会稽山阴人也,权母吴为权聘以为妃。后权纳徐氏,欲令谢下之,谢不肯,由是失志,早卒。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谢夫人,浙江绍兴人,是孙权的母亲吴夫人做主,替孙权求娶的正妻。后来孙权纳了个妾,稀罕得不行,想让谢夫人让出正室的位置,谢夫人不肯,因此失宠于孙权,不久便郁郁而终了。 谢舒只觉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好险没喷出来。就知道自己没那么好命,好不容易傍上了孙权,却是个不得宠的正妻,被废的命运正在前方向自己拼命招手。思及昨夜的遭遇和今晨孙权微妙的态度,谢舒现在只想说有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江东孙氏 一行人马走得既快且稳,未到一顿饭工夫,便已来至将军府门首。 谢舒下了车,只见将军府大门洞开,重兵把守,府内城楼林立,重重殿檐飞脊如山川起伏、峦嶂堆叠,映着秋日苍茫的天空,格外巍峨肃穆。门首的卫兵见孙权来到,早已飞跑进去通报。 因将军府中往来办事的官员极多,孙权带谢舒挑了人少僻静的小路走,半晌来至一处院落,谢舒只觉清幽更胜别处,进了回廊,只见屋门半开着,屋内梁柱间的竹帘纱幔款款垂落。 正对着门口的主位上,坐着位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旁边紧紧依着个小姑娘,正撒娇似的挽着那妇人的手臂,语声呖呖地说着什么,引得坐在下首侧席上的四位年轻男女都笑了。 谢舒原本以为此行仅是来拜见吴夫人的,乍然见了这一屋子的人,不知是何状况,只听屋内一男声朗然道“权儿来了” 孙权闻声便拉着谢舒进了屋,向主位上端坐的中年美妇行下大礼道“儿子携新妇谢氏拜见母亲,愿母亲玉体安康,福寿绵长。”谢舒忙有样学样地随着孙权拜了下去,倒也没出差错。 吴夫人显然十分疼爱自家老二,笑眯眯地让二人起身。原本黏在吴夫人身边的小姑娘此时已坐正了身子,瞪圆了眼睛看着孙权与谢舒。 孙权退后几步,又向坐在左右侧席上的四位年轻男女拜道“权儿见过大哥、义兄和二位大嫂。” 谢舒听得这一句,心知这四位便是孙策、周瑜和二乔了。历史上有名的帅哥美女近在眼前,哪有不一睹为快的道理谢舒偷偷抬眼打量,只见策瑜与二乔对席而坐,孙策穿了身戎装,黑发并不束冠,只随意在脑后扎起,支起一腿坐在几案后,甚是豪放不羁。周瑜却是斯文的世家公子打扮,穿了身紫绸锦袍,一色紫瑛冠束发,衬得眉目愈发温静俊雅,只顾盼之间偶尔流露出的神采,如天际星芒一闪,昭示着他谦抑外表之下的万丈雄才。二乔亦各国色天姿,明艳动人。 周瑜见孙权向自己行大礼,便欲起身还礼,却不想孙策伸手向他肩上一按,道“公瑾,你只管坐着,你是我义弟,便是他义兄,合该受他这一礼。” 孙权何等机灵,忙揖地更深道“大哥说得极是,权儿祝愿义兄和小乔嫂嫂永结同心,白头到老,两情欢悦,蜜里调油。” 一番话,说得周瑜哭笑不得,孙策在旁笑骂道“就你嘴乖” 孙权早已不是面对谢舒时的那张冰山面瘫脸,笑嘻嘻地就要去周瑜身旁坐下,却不想吴夫人身边的小姑娘脆生生道“二哥,还有我呢这满屋子的人你都拜了个遍,怎么偏不拜我” 一句话引得吴夫人和策瑜都笑了。孙权虎了脸道“阿香,好没规矩,还不快过来见过你二嫂” 那小姑娘才从主位上下来,来至孙权和谢舒面前,拖着长音俏皮道“阿香见过二哥二嫂” 谢舒见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格外清澈灵动,分明是个女儿家,却作男子装扮,腰间悬着一柄短剑,便知她是孙权的小妹孙尚香。 孙尚香见谢舒暗暗打量自己,便也将谢舒打量了一番,才展颜一笑,挽过谢舒的手拉她在小乔身旁的席上坐下,道“我一夕之间就多了三位嫂嫂,个个如花似玉,胜过天仙,咱家真可算是三喜临门。” 谢舒听她话中之意,猜出二乔大约是昨日和自己一同成亲的,因此今日才一起来见吴夫人。吴夫人和婉笑道“咱家还是多些女人才好,你从小跟着四个哥哥长大,整日只知道舞枪弄剑、跃马扬鞭,哪里像个姑娘家今后也得跟着你三位嫂嫂多学学女红才是。” 孙尚香撇了撇嘴,尚未来得及出言反驳,孙策已在对面席上坏笑着附和道“就是,你再这样下去,当心来日嫁了人,却不合你夫君的意,被人休了来家。” 孙尚香见他竟当着三位新嫂嫂的面嘲戏自己,将秀眉一蹙,就要发作,哪知孙权的嘴却更快,顺着孙策的话道“那也得有人敢娶她,整日里张牙舞爪的好不嚣张,如意郎君可都被她吓跑了。” 孙尚香气急,站起身来越席追打孙权,孙权只得举臂挡格,疼得龇牙咧嘴。孙策在旁幸灾乐祸,周瑜也只是笑看着并不劝止,显是平日里就见惯了二人打闹。二乔纵使端淑有度,此时亦忍不住掩口而笑。 孙权被打得急了,高声道“你这妮子,下手好狠我可是你二哥”又道“咱家如今在江东立足,少不得要与周遭势力起冲突,将来若是与谁结了仇,就把你嫁与仇人,保管用不上两个月,就能把仇人折磨得跪地称臣” 一番话说得堂中皆笑,孙策拊掌道“二弟所言甚是”孙尚香狠狠瞪了孙策一眼,向吴夫人诉苦道“娘,你看他俩天天合起伙来挤兑我。” 吴夫人蔼然一笑道“好了,策儿权儿,你们俩都是成家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孙策孙权见吴夫人发话,才收敛了气焰不再玩笑。吴夫人又向孙尚香道“阿香,你也是,三位嫂嫂面前,一点规矩也没有。” 孙尚香骨嘟着嘴,又打了孙权一下,才挨着他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吴夫人道“舒儿今年才十五岁,不知针线女红的工夫如何” 谢舒抬眼对上吴夫人慈和的目光,才知这声“舒儿”唤的是自己,原来自己不但与谢夫人同姓,更且同名,这般缘分,怪不得会穿越到她身上了。可谢舒连纽扣都不会缝,何谈针线女红,只得含糊道“回母亲的话,媳妇不大擅长。”说话间转眼望见对面席上的孙权,只见他心不在焉地看着门外。他身旁的周瑜正低头饮茶。倒是孙策直直看着自己,那一双明眸黑若点漆,亮似星辰,一时对上自己的目光,也不闪不避,幽若深潭。谢舒只觉他容颜明灿,不能逼视,连忙低下了头。 吴夫人微笑道“舒儿想来是太谦了,当年你姐姐谢皖最是精于女工,策儿的衣裳鞋袜哪样不经过她手打理你与她同在闺阁受教,想来也不会差。” 这话谢舒听着有些没头没尾,屋里的气氛却陡然微妙,周瑜不自觉地放下茶盏,侧首去看身旁的孙策,大乔面露尴尬之色。 孙策不动声色地看了大乔一眼,转向吴夫人朗声笑道“娘,今日是我兄弟三人同喜的日子,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又向大乔使了个眼色“大乔,娘的茶放凉了,还不快替她添换添换。” 大乔闻言一凛,忙起身浣手,席侧原放着一只黄铜炭火盆,火上烹着热茶,大乔向侍女要过一只漆碗,亲手舀了一盏茶奉与吴夫人。 吴夫人经孙策一语点醒,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见大乔神色婉顺,心下更觉对她不住,拉了她的手道“是我糊涂了,这么好的日子,还提那些旧事作甚,你和小乔、舒儿都是娘的好儿媳。” 大乔柔顺一笑,霞生两靥,便在吴夫人身边坐下,陪她说些家常闲话。孙策见她二人融洽,才回头拉着周瑜吃茶喝酒,孙权和孙尚香还在拉拉扯扯地斗嘴,谢舒便就近与小乔搭了几句话。 转眼到了辰牌时分,将军府中的侍从几次来催,请孙策和周瑜速往前殿主持议事,吴夫人只道政事要紧,众人便拜辞了出门,就此散了。 谢舒随孙权出得将军府,只见天色已比来时放亮了些许,天边厚重的铅云稍稍散去,秋日高爽艳媚的日光自云翳间淡淡洒落。两人仍旧乘马车回府,到了孝廉府门首,只见谢舒屋里的侍女已在门内迎候,谢舒待要跟她回去,孙权却道“你且等等再回,我带你去见见袁裳。” 谢舒应了一声,孙权便走在前头引路。孝廉府虽不比孙策的将军府恢弘阔丽,但楼台相映,曲径通幽,倒也别致,各处殿阁台榭皆油彩鲜明,显见是刚翻新不久。 谢舒跟着孙权来至一处院内,但见树木山石错落有致,布置得疏朗清雅。正面一间明轩静幽敞亮,阶下临水照花,周围茂林修竹环绕,浓荫翠盖。门首廊下正立着两个侍女,远远见得孙权和谢舒过来,忙进屋通传。 两人进了门,孙权随手将罩在外头的氅衣脱了,侍女忙上前接着,孙权问“怎么不见你们夫人” 那侍女道“夫人早起觉得身子不适,没吃饭便又睡下了,此时已起身打扮,即刻就来,还请孝廉和夫人宽坐片刻。” 孙权点点头,与谢舒来至屋中主位后坐下,片刻但见内室的纸门一开,袁裳带着一个侍女款款走出。 因是新婚,谢舒与孙权都穿了艳色华装,袁裳却只穿了身月白素色纹深衣,梳着家常发髻,发间点缀着几朵银白珠络,恰似一株雨后幽兰。 谢舒原本以为孙权对她格外宠爱,连新婚之夜亦留在她房中陪伴,她定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了,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比旁人略白皙清秀些,又见她穿着素淡,不合时宜,想起昨晚侍女似乎说过她父亲袁术如今已兵败过世,心中便隐隐明白了几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袁术嫡女 袁裳先与孙权相见了,便来到堂中跪下,身段高挑纤细,如弱柳扶风,向谢舒俯拜道“贱妾袁氏见过夫人。” 袁氏家族乃是豪门大户,汉室贵胄,袁裳许是出身使然,即使此刻跪伏在地,亦自有种清傲气度,绝不容人轻贱了她。谢舒生在人人平等的时代,何曾受过这么大的礼,只觉如坐针毡,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袁裳,犹豫了一瞬,只得道“请起。” 孙权看出谢舒的心思,在旁提点道“裳儿虽是妾室,却比你年长几岁,你就叫她姐姐吧。” 谢舒闻言道“袁姐姐。” 袁裳低首道“贱妾不敢。”吩咐身侧的侍婢“兰汐,兰沚,给孝廉和夫人上茶。” 两名侍婢应了一声,双双上前向孙权和谢舒奉茶。谢舒瞧那叫兰汐的不过是生得眉目端正,举止恭顺,兰沚却明眸善睐,皓齿朱唇,纵使穿着寻常的侍婢衣饰,亦掩不住其艳色夺人,将银钗素服的袁裳都生生逼得黯淡了几分,饶是谢舒已见过大乔小乔的倾城之姿,也不觉为之侧目。 按着两人的次序,原本该是兰汐给孙权上茶,兰沚给谢舒上茶,哪知兰沚却不动声色地抢前一步,将茶盏送到了孙权手上。兰汐被她挤开,微微一愣,只得转而将茶盏捧给了谢舒。 孙权见兰沚上前,向她笑了一笑,原本冷峻的一张脸褪去端肃之色,如艳阳乍露,冰雪初融。兰沚抬眼一瞥,也向孙权抿嘴而笑,唇角绽开两朵浅浅的梨涡,真如点睛之笔,衬得她一张如花面容越发娇媚动人。然而转眼却对上了谢舒探询的目光,忙又敛去笑意,飞红了两颊,躬身退下了。 孙权收回目光,向袁裳关切道“裳儿,方才我进来时听兰汐说你身子不适,连饭都没吃,要不要紧不如请府中的医倌来看看” 袁裳淡淡道“不必了,想来没什么大碍,只是近来总觉得身上倦怠,没有胃口,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孙权笑道“你还是从前清高的性子,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丝毫不愿麻烦别人。这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症候,却也耽搁不得,还是听我的,请医倌瞧瞧为妙。” 袁氏拗不过他,只得颌首应了。孙权又叹道“你从庐江郡迁来吴郡也不过半月之久,想是不惯此间水土所致。其实如今汉室崩殂,天下缭乱,能安守故土之人又有几个呢我自小跟随父亲大哥四处征战,辗转于各地之间,如今也早已将故乡淡忘了。” 谢舒在旁听至“庐江郡”一句,想起史书上记载,孙策在江东立足后,听闻庐江郡太守刘勋出兵攻打豫章郡,便趁其城内空虚,与周瑜率步骑两万人袭取庐江皖城。 时值袁术兵败身死,袁氏家眷皆在皖城城内,孙策破城后俘虏其妻子及袁氏族人、部曲三万余人,皆由庐江郡皖城迁来吴郡吴县安置,袁裳想必就在其中,如今被孙权纳为妾室。 大乔小乔亦是庐江皖城人,城破后流离无依,便随众迁徙至江东,嫁与策瑜为妻。 庐江一役,且不论攻城掠池功绩甚伟,单只美女便得了二乔与袁裳三个,解决了孙氏兄弟和周瑜的婚姻大事,不可谓不收获颇丰。这一年正是汉献帝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孙权虚十八岁。 谢舒正兀自推想得出神,却不防孙权在一旁将话头一转,道“我记得夫人是会稽山阴县人,会稽郡离吴郡虽然不远,但地气比吴郡湿暖些,夫人在此还住得惯么” 汉时的会稽郡山阴县,便是浙江绍兴,孙策立足的吴郡吴县,即是江苏苏州。谢舒连忙回了神,道“还住得惯,多谢夫君挂怀。” 孙权微微一笑道“那便好,如今我府中只有你们妻妾二人,你们虽则来自不同的地方,家世出身亦各有不同,但如今既都嫁与了我,在一处过活,便要以谦抑忍让为上,切忌争锋出头,平白生事。妻妾和睦,方能府宅安宁,家业兴盛。” 谢舒与袁裳听得孙权,都答应了“是”。孙权见她二人恭顺懂事,心下甚慰,愈加缓和了口气道“现下已近食时,裳儿身子不适,我留下陪她用些饮食。”转向跟随谢舒的侍女道“紫绶,你好生送夫人回去,待会儿我吩咐厨下把饭食送到你们屋里去。” 紫绶答应了,便扶谢舒起身。孙权亦起身将谢舒二人一直送至院外,才折回袁裳处。 此时正是建安四年的深秋,孝廉府虽庭院幽深,却也挡不住渐凉的秋风将萧索之意一层层地吹进院来。甬道之侧枫叶泛红,桐柏犹绿。 谢舒与紫绶一路穿行,经过一处院门,听得院内隐有人声,在宁谧空静的府中听来分外清明。谢舒便住了脚,从门首向内望去,只见一群侍女正将屋里的书卷竹简搬出来堆在廊下。 紫绶自她身后抬头看了看天色,清脆道“前些日子连下了小半个月的秋雨,好不潮闷,今日好容易晴了,想必是孝廉吩咐将书房里的书都搬出来翻晒翻晒。” 谢舒点点头,便留心记了路,想着自己穿越到此,长夜无聊,得空来找几本书回去闲看也好,只是古文晦涩,自己虽学过几年,也只怕难懂。 紫绶见谢舒若有所思,只顾默默低头走路,便跟上两步道“夫人方才注意到袁氏屋里的侍女没有” 谢舒被她打断思绪,微微一怔,摇头道“没有,怎么” 紫绶略带了几分不豫神色,四下瞻顾了一番,见旁侧无人,才贴近谢舒道“袁氏屋里除了兰汐、兰沚,还有个她从家里带来贴身服侍的袁朱,一共三个侍婢。夫人的屋里除了我,就只有青钺姐姐一个。哪有身为侧室,使唤的人却比妻室还多的道理这袁氏也未免太过僭越了。” 谢舒想了想,道“孝廉这么喜欢她,屋里多几个人伺候也是情理之中的。” 紫绶微蹙了眉头,只怨谢舒不争“夫人休要不当回事,孝廉成亲时,青钺姐姐、兰汐和我都是吴夫人从将军府里指派来伺候的。吴夫人倒是嫡庶分明,将青钺和我派给了夫人,只将兰汐一个给了袁氏。可袁氏还从家里带来了一个侍婢,这便与夫人平起平坐了,却还不知足,听说那个叫兰沚的,是孝廉私下里派给她的,可谁知道是不是她开口向孝廉要的呢,只为压过夫人一头,好显得孝廉格外宠她。” 谢舒道“想必你此前与袁夫人有过接触,所以知晓她是怎样的人。” 紫绶道“那倒没有,袁氏是袁术的嫡女,袁术死后她便一直随袁氏族人在庐江郡生活,直到孙将军率兵攻破庐江郡,才将她和大乔小乔夫人一同带来吴郡,奴此前哪里能见过她。” 谢舒道“你既与她从不相识,又怎知她是怎样的人。我方才见她素服银钗,想必是在为袁术戴孝,却又碍着我与孝廉新婚,不敢太过张扬,也是难为她了。” 紫绶撇嘴道“这便是夫人的心太善了,袁氏僭越在先,夫人却还处处为她说话。”顿了顿,又道“袁氏出身显赫,四世三公,簪缨之后,先前袁术称帝,那她俨然就是一国公主了,谁知一朝败绩,却沦为卑贱的妾室。夫人虽也出身官宦之家,算是与孝廉门当户对,但与袁氏世族相比,终究是差了些,那袁氏心高气傲惯了,如何肯屈居夫人之下,暗地里还不知该怎样排揎构陷夫人呢,夫人好歹得提防着她些。” 谢舒见紫绶眉目稚嫩,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是满面人小鬼大的神色,虽则有些小题大做之嫌,但终究是全心全意替自己思虑,便笑道“知道了,方才在袁夫人屋里,孝廉刚叮嘱过不要争锋出头,你就来撺掇我。” 紫绶见她和气,也笑道“我哪里敢撺掇夫人,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 两人搭过几句话,便觉彼此间亲近不少,谢舒心里想着方才似乎听她说起自己是官宦之家出身,又想到吴夫人提起自己的姐姐名叫谢皖,似乎与孙策有什么关系,便转了话头,斟酌着试探道“紫绶,适才我随孝廉去将军府拜见母亲,听母亲说起我的姐姐谢皖” 谢舒适时止住了话头,紧盯着紫绶不放,紫绶年纪小,又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果然接口道“这个夫人得去问青钺姐姐。我在将军府伺候的时日太短,进去的时候,谢夫人就已经” 紫绶抬眼打量了一下谢舒,见她面上并无悲伤之色,才接道“已经不在了。青钺先前一直服侍夫人,夫人过世后,孙将军仍旧让她跟随在侧,直到您过门,青钺因为之前服侍过您的姐姐,知根知底的,所以才被派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姐姐谢皖 谢舒听罢点了点头,心中稍稍有数。两人回至院中,只见侍女青钺已在廊下等候,见谢舒回来,上前替她解了斗篷,道“夫人回来了。方才奴去厨下看人打点饭食,一时抽不开身,因此未能前去迎候,还请夫人见谅。” 谢舒微笑道“无妨,有紫绶就好。”来到窗下妆台前坐下,青钺和紫绶替她除去外裳,换了家常衣裳,又卸下头上沉重的珠饰。 这一日从天色微亮时起,谢舒便随孙权出行,见的又都是些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谢舒不敢懈怠,始终隐隐绷着根弦,如今松懈下来,才觉身心俱疲,一时收拾妥当,来到食案后坐下,也觉得没有胃口。眼见着紫绶捧着面盆出去换水了,便与身边伺候的青钺搭了几句话,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几句。 谢舒虽然因为害怕露馅,不敢太过挑明了问,但透过青钺话里话外的意思,也能将孙策和谢皖的前事猜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自己的姐姐谢皖是孙策的原配,两人结合数年,情深义重,育有一子名叫孙绍。但谢皖生育时难产,诞下孙绍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孙策悲痛欲绝,此后一直不曾续娶,独自抚养孙绍。直到前月率军攻破庐江郡,周瑜有意娶小乔为妻,劝他同娶,孙策这才娶了大乔续弦。 史载孙策英年早逝,身后除了几个女儿,只有两个儿子,长子便是孙绍。谢舒不想自己穿越来此,竟能阴差阳错与孙策扯上这层关系,如今看来,孙氏兄弟娶了谢氏姊妹,那自己与孙权结姻,想来不是偶然。 深秋日短,到了这日酉牌时分,天色已黑得透了,明月尚未升起,满天星斗灿亮如钻。谢舒坐在窗下的妆镜台旁,凭窗望着星空夜色发呆,再回过神来时,一轮弯月已自东天升起,照得院内树影斑驳,中庭亮若积水。 谢舒转头瞥见铜镜中自己的发间还簪着金钗珠饰,面上薄施脂粉,便道“青钺,你帮我把头饰卸了吧,这珠钗簪子坠得我沉甸甸得难受。” 青钺闻言走过来道“夫人这是想睡了不如再略等片刻,孝廉今夜想必是要来的。” 紫绶正端着把黄铜壶,在屋里挨盏替灯台添油,闻言道“孝廉昨日呆在别处,今夜是必定要来的,夫人若是卸妆先睡了,岂不惹得他怪夫人怠慢不如奴和青钺姐姐帮夫人换身鲜艳些的衣裳,再匀面梳头。夫人的眉眼生得好,若是精心描摹,孝廉一定喜欢的。” 说着放下手中的铜壶,来到妆台前,从妆匣内捡了一枚翡翠坠儿,向谢舒鬓边比了比,便要替她戴上。 谢舒见那翡翠足有猫眼大小,忙躲开了,失笑道“我刚才还嫌珠钗坠得慌,你又要来雪上加霜。” 紫绶不听,笑嘻嘻地偏要替谢舒戴上,青钺在旁微笑道“夫人若实在觉得累赘,便卸了妆也不打紧,孝廉想来不会见怪的。” 三人正说着话,只听门外忽然有人扬声道“夫人,仲姜姑娘求见。” 青钺过去开了门,迎进来一位侍婢模样的女子,服色打扮却与谢舒和袁裳的使女并不相同,进门向谢舒施礼道“见过夫人。孝廉说今晚呆在袁夫人处,不过来了,派奴来知会一声,让夫人早些歇着。” 紫绶原本笑嘻嘻地正替谢舒梳头,听了这话,不觉心中火起,摔了犀角梳子,蹙了眉嘟哝道“这是什么道理新婚之夜不在夫人房里过夜已是逾礼越制了,今晚竟还不来,这府里究竟谁是妻谁是妾” 紫绶声线清脆,虽是自己低声抱怨,但屋里极静,也能听得清楚。仲姜闻言忙躬身道“还请夫人见谅。” 谢舒道“不要紧,紫绶年纪小性子直,还望姑娘不要与她计较才是。”说着,见仲姜并无其他的事情通传,便吩咐青钺拿了一盏油灯好生送她出去。 半晌,青钺送了人回来,见紫绶正帮谢舒解开头发,只是犹自骨嘟着嘴不服气。 青钺上前帮手,低声劝慰她道“紫绶,你来孙家日短,不知仲姑娘的来历,她是打小便在孝廉身边伺候的。三年前孝廉辟府另住,又奉孙将军之命外出阳羡做官,都是她跟随在侧照料。如今这孝廉府里的一应事务,大到接待往来官员、誊抄书信诏令,小到添茶倒水、跑腿传话,都是她一力承当,孝廉将她视作臂膀腹心。你方才在她面前抱怨,若是来日传到孝廉耳朵里,岂不是给夫人招祸么” 紫绶委屈道“我只是见不惯那袁氏如此嚣张跋扈,一夜两夜地拦着孝廉不放,全然不顾及夫人的脸面。”又向谢舒低低道“夫人,我知错了。” 谢舒叹道“罢了,你也是好心,只是下次不能再如此出言不逊了。”然而嘴上虽叹,心中却大松了一口气,若是孙权来了,她才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呢,如今不来倒也清省。 孙权既是不来,也便不必再等,青钺和紫绶替谢舒卸妆梳洗了,又放下锦帐,铺开绣被,服侍谢舒睡下。 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今人大不相同,此时还未至戌时,已是夜阑人静。可谢舒是个夜猫子,以前不过午夜十二点绝不睡觉,刚刚穿越到此,时差还没有倒过来,这么早哪里睡得着在榻上翻来覆去折腾了良久,实在躺不住,便披衣起身,思量着去孙权的书房找本书看。 青钺和紫绶都已在外间睡下了,青钺的床榻格外靠近内室门首,为的是谢舒半夜若有事,呼唤一声便能听见。谢舒不忍心吵醒她们,自己向灯台上取了一盏鎏金朱雀灯,便轻悄悄地推门走入了夜色之中。 一弯弦月清明隽朗,悬于墨蓝天幕之上,映得四周散碎的星子都黯然失了颜色。谢舒见月尚未升至中天,估摸着大约是八九点钟光景,府中早已人声阒寂,唯余秋虫唧唧细鸣。 谢舒拢着灯火,来到书房门外一看,只见屋内一片漆黑,没有人在,周遭也不见下人守夜。 谢舒心中暗喜,推门进去,只见书房内书格错落有致,上头陈放的书卷竹简纤尘不染,墨香幽淡,想来孙权平日里对书籍格外珍爱。 汉末三国世道混乱,车不同轨,书不同文,谢舒拢起灯火照着,随手一翻,便翻出了汉篆、隶书、楷书三种字。汉篆美则美矣,却难以辨识,饶是谢舒从小曾被家里人逼着练过几年书法,也看不大懂。隶书和楷书倒还都认得。 书房内书卷甚众,谢舒看来看去,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忽然想起史书里记载,孙权曾劝吕蒙习学经典,涉猎往事“卿宜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以自勉勖。” 孙权的本事大,听他的总没错。谢舒一念至此,便找了本国语揣进怀里,正想再找本左传,却听门外一阵人声,竟朝着书房过来了。 谢舒心中一惊,虽说她如今是这孝廉府中的主人,但夜深人静,又卸了妆衣衫不整,便难免有几分心虚,生怕被人撞见。谢舒忙吹熄了灯,矮身蹲藏在两架书格之间,悄然向外张望。 只听房门“吱呀”一响,两道人影从微敞的门缝中闪了进来,昏蒙的夜色下,但见一个身姿婀娜纤巧,裙袂翩翩,一个高大挺拔,冠带巍峨,原来是一男一女。 只听那男子一进门便低声道“你又把我叫来这里做什么今夜我好歹得去谢舒那儿看看,不然不成礼数,裳儿方才也如此劝我来着。”说着又问道“她知道你出来见我么” 那男子的语声虽低,但声线清朗,在暗夜里若河溪潺潺流淌,窗外的月色照出他的侧脸俊逸鲜明,鼻峰高挺,却不是孙权是谁。谢舒听他提到自己,愈加屏息凝神。 那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孙权低低笑道“这算什么明着赶我去谢舒屋里睡,暗里却又让你来拦我,既是不愿意,对我明说便是,我又岂会怪她你们女人的小心思真是”嘴上虽嗔怪,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色,丝毫不见怨责之意。 那女子道“袁夫人心里是有孝廉的,只是有些事,碍着身份,不得不做罢了。”孙权听了心中受用。那女子见他心绪颇好,便试探着伸手挽住了他的衣袖,形状亲密,话中却带了三分幽怨,道“只是袁夫人虽很好,可我如今这样呆在她身边算什么你究竟打算何时纳我为妾” 孙权面上笑色一淡,语声虽柔缓,却不动声色地从她怀中收回了手臂,道“你也知道我很为难,那谢舒若非与我有婚约在先,我本是不想娶她的。先前成婚之时,我三番五次去找大哥缠闹,说若要我娶谢舒进门,必得纳裳儿和你为妾,可最终他也只同意我纳了裳儿为妾,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那女子沉默不语,似是无尽失望,在月色下低垂了头。谢舒见她是副侍女打扮,只是背着光站着,实在看不清面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书房幽会 片刻,那女子又抬头道“那你能不能去和谢舒说说她姐姐谢皖是孙将军的结发妻子,如今虽已过世,但孙将军对她情深义重,连带着对谢舒也颇为垂爱,若是谢舒能同意我进门,想必孙将军也不好说什么。” 孙权犹豫半晌,道“可我与谢舒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怎么好贸贸然就去与她说况且她进门时已有裳儿一个妾室,如今新婚不到两日,就又多了一个妾室出来,岂不委屈” 那女子手中一紧,轻声追问道“你怕她委屈你是不是见她生得清丽,所以喜欢上她了” 孙权抬手向她面上轻轻刮了一下,那女子一躲,孙权笑道“怎么会是这两日我与她相处下来,觉着她性子还算和顺,新婚之夜我没在她房里过夜,她也不曾为此哭闹,她这么谦和知礼,我也不能太过了不是” 说着却又想起什么,犹疑道“我总觉着我大哥似乎不大喜欢你,我想纳你为妾,他便百般阻拦。前月我大哥和公瑾义兄率兵攻破庐江郡,你也是那时从庐江郡一路随众迁来江东的,是不是在路上曾与他有什么过节” 那女子黯然道“我与你大哥素不相识,能有什么过节不过是他嫌我出身微贱罢了。袁夫人是袁术的嫡女,出身显赫自是不必说,她的族人和袁术的三万兵众如今都安置在江东,你大哥同意你纳她为妾,也是借此拉拢和安抚她的家族部众。谢舒的家世出身虽不比袁夫人显赫,但听说她父亲也曾在朝廷中做官,算是官门之后。我却是一介贱民,先前在江北家乡随族人务农,生计艰难,便想迁徙至庐江郡以求活路,恰逢你大哥攻破庐江,我这才随众来到江东的。” 孙权笑道“你这么说便错了,我大哥绝不是这种人。你出身微贱,我孙氏亦是寒门,当年我祖父不过是富春一介瓜农,我父亲起先也不过是小小县丞,直到黄巾贼乱,我父亲举义兵讨贼,这才渐渐起势。父亲死后,大哥平讨吴郡、会稽二郡,称霸江东,方有了我孙氏的今时今日。生逢乱世,不以出身论英雄,我大哥绝不会因此看不起你。况且谢舒虽是官门之后,可她父亲早在董卓火烧洛阳时就死了,此后便家道中落,嫁我的时候,她已是孑然一身,嫁妆还是我娘和谢氏族人给贴补的。如此论起来,她比你也强不到何处去,可我大哥不还是照样逼着我娶她可见不是因为出身的缘故。” 那女子听孙权如此说,才展颜笑了一笑,道“罢了,谁嫌我都不要紧,只要你不嫌我就好。” 孙权低头见她一张秀面比窗外的月色更见清婉柔丽,唇角两朵笑涡犹如夜昙微绽,不觉心中一动,揽过她低笑道“我怎会嫌你我疼你都来不及。” 那女子顺势依在他怀中,两人相偎片刻,书房的内室中原本备有卧榻被褥,以供孙权在此休憩过夜,那女子扯过他的衣袖便往内室里去了。孙权年轻气盛,乐得顺承,内室的纸门一关,便只剩下了衣袂摩挲的细响。谢舒只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忙将书卷和灯台揣好,摸黑溜出了书房。 回到屋里已是月近中天,青钺不知何时醒了,见谢舒没了踪影,焦急万分,但又不知该去何处找寻,只得站在廊下等候。此时见谢舒回来,忙迎上前道“夫人往何处去了奴竟睡着不知,未能跟随,还请夫人宽宥。” 谢舒定了定心神道“不打紧,是我见你睡着,因此没有叫醒你。方才我觉得气闷,独自出门散了散,此时已好些了。” 青钺道“夫人既是身子不适,便尽早歇下吧,明日奴禀过孝廉,请府里的医倌来看看。”谢舒含糊应了一声,除去外裳钻进了被里,直到此刻心中还怦怦乱跳,半晌才渐次平复,困意上涌,慢慢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孙权仍呆在别处,一夜也不曾在谢舒屋里留宿,只在白日里偶尔来坐坐。但他既不喜谢舒,谢舒又与他没什么话说,坐不了一时半刻便又走了。 闲话渐渐在府里传开,下人越发疏懒怠慢,庭院里的落叶不扫,水塘里的藻苔不除,紫绶本就对孙权冷妻宠妾的作风颇有微词,连日来又在各处受了气,更加心下不豫。青钺怕她嘴快惹祸,起先还提点她两句,但久了也暗自替谢舒不平。谢舒虽每日足不出户,只闲阅书卷度日,但对此略有知觉。因她是穿越来的,平时自己动手惯了,如今虽然下人服侍不周,也并不觉得如何。 江南地暖气湿,虽早已入了秋,但雨水仍旧频繁,天时阴晴不定。这日又是个阴沉日子,昨夜淅淅沥沥下了半夜秋雨,侵晨时分却又停了,天幕灰蒙蒙的,像是笼了层薄纱,暗淡的流云被秋风卷得时聚时散。 谢舒夜来睡不实,一直半梦半醒到天色将明,青钺紫绶已轻手轻脚地起身,在外间低声说话,谢舒此时才觉倦意翻涌,见窗外天色晦暗,便索性蒙头睡了。 再醒来时已过了食时,天色比清晨时略亮了些,青钺恰巧在外间收拾,听得里头谢舒起身的声响,忙开门进来伺候。紫绶拿了一把比她还高的扫帚,正在屋外廊下刷啦啦地打扫,见谢舒屋里开了窗,便也进来帮手。 谢舒打发她道“瞧你累得满头的汗,歇歇吧,待会儿去厨下瞧瞧有什么吃的没有说来惭愧,我这一觉睡了这么久,肚子已有些饿了。” 青钺自身后替她将发髻挽起,低低道“这几日天时不好,总没有个见晴的时候,夫人神思恹怠,昨晚便没吃饭,现下的确是该饿了。只是如今已过了食时,按说厨下的人早该把饭食送来的,却不知怎么一直没动静。” 紫绶在旁接道“如今世道大乱,人心也跟着坏了。这几日我便看出来了,这孝廉府里的下人最是势力,只看着孝廉的眼色办事的,近来越发疏懒得不像话,昨夜下了半夜的冷雨,院里的桐木樟木落了一地的叶子,也不见派人来扫,池塘里的鱼饿得张着嘴吐泡,亦不见有人来喂。”说着,转身在门口的铜盆内浣了手,道“夫人等着,我这就去厨下瞧瞧。” 谢舒叮嘱道“到了厨下,好生与人说话,你性子急,休要为此争执起来才好。” 紫绶已出门去了,在廊下听见谢舒的话,遥遥答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绕出了庭院。 青钺替谢舒梳了头,又浣净脸手,上了妆,见谢舒无旁的事吩咐,便道“紫绶小孩心性,方才虽答应了,却未必往心里去,请夫人稍候,奴去厨下看看。” 谢舒点头道“你处事稳重,我也放心。”青钺便起身去了。 厨下杀鸡宰羊,烹炙煎煮颇为腌臜,因此远设在府中远离居处的冷僻一隅。紫绶一路径至厨下,只见前院里养着各色家禽牲畜,厨中下人往来纷繁,家畜时时受惊,叫成一片,颇为热闹。院子四角开辟了几方池塘,养着河湖里捕来的鱼虾,以供其鲜。后院紧邻菜地,种了各色时鲜蔬果,以备随摘随用。 厨中正忙得热火朝天,虽秋日风冷,走得近了,也觉得一阵阵热意扑面而来,浑身上下都沁出了薄汗。大敞的窗里源源不断地冒出白烟,送饭的侍女正手捧各色漆盒铜簋,从廊下匆匆经过。 紫绶见厨下这般着紧造饭,并不是有意怠慢,才将气消下去几分,见一个侍女手捧着一盏黑底朱红彩绘的漆木碗正从厨中出来,便上前揭开碗盖瞧了瞧,只见碗中盈盈满满,盛了一盏汤水,看着像是牛尾茭白羹。 紫绶道“你们厨下还算用心,知道深秋湿冷,吃这个温补滋阴。那便赶紧送到夫人房里去吧,夫人一早起来便说饿,可不能再耽搁了。” 那侍女抬眼看了紫绶一眼,认出她是谢夫人房里的人,目中便有几分鄙夷好笑之色,却又不敢太过显露,只得略敛了神色道“这羹汤并不是要送给夫人的,是孝廉今早吩咐下来,特意做给袁夫人的。” 紫绶听了这话只觉好不没脸,她心明眼亮,那侍女面上半阴不阳的鄙薄笑色虽只一闪而过,但早已被她收在眼底,当即皱眉道“你说什么” 那侍女道“孝廉昨日在前头摆酒宴客,听说晚夕回房时尚没有尽兴,要袁夫人陪着又喝了几杯。袁夫人不胜酒力,今早起来头疼,孝廉就让做了这道羹汤给她送去。茭白最解酒了,且要热着吃才好呢,还请紫绶姑娘让让,若是放凉了,岂不惹得袁夫人怪罪” 紫绶见她虽低眉垂首,颜色恭谨,但话里话外却处处透着不驯,竟似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气得怔在当地。那侍女见她不肯让,便躬身行了一礼,从她身侧过去了。 紫绶愤愤回首道“你们害怕袁氏怪罪,就不怕夫人怪罪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庖厨搞事 厨下往来的侍女下人闻言都瞧着她。紫绶虽有气,但也怕一时嚷起来闹得自家夫人没脸,便少不得忍了气,跨进厨中问道“夫人的饭好了没有” 紫绶原本是个直性子,喜怒快意,如今这话问出来,已是强压了怒意,算得上是好声好气,但厨下嘈杂忙乱,一时却没人理会。半晌,才有个庖厨踱到门首来喝茶,上下打量了紫绶一番,慢悠悠地道“夫人的饭食还未开火哩,你且等着吧。” 紫绶再也忍耐不住,指着门外道“你看看这日头天色,早已是食时过了,为何还不开火”又见厨中送饭的侍女进出如流水,却全朝着袁夫人的别院去了,越发心下不甘“夫人的饮食用度,理应先于袁氏,如今为何本末倒置,不顾夫人在房里苦等,却先紧着巴结袁氏,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尊卑高下了若是饿坏了夫人,你们担待得起么” 那庖厨见她疾言厉色,却毫不忌惮,皮笑肉不笑地道“就是因为我等眼中还有尊卑高下,所以才紧着袁夫人。咱们孝廉一日两餐,顿顿都是在袁夫人处用的,若是一时怠慢了,惹得袁夫人怪罪倒在其次,若是孝廉亲自怪罪下来,这满厨下的人谁担待得起夫人的房里孝廉却是日也不踏足一次,听闻新婚至今,都还未曾去留宿过呢,便是稍稍怠慢些,只要供应足了,想来也不打紧。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又是官宦之后,为人大度知礼,必不会与我等下人计较的,你说是么,紫绶姑娘” 一席话,虽说得无耻至极,却将谢舒搅在里头,紫绶不好辩驳,恨恨道“你这般张狂,就不怕我去吴夫人那里告状么” 那庖厨情知紫绶是吴夫人从将军府指派来伺候谢舒的,却也不惧她,只笑道“咱们孝廉少年有为,自打十五岁时外出任阳羡长,便离了将军府辟府另住,如今已三年多了,更兼成了家,吴夫人早管不得那么多了。就算你告到孙将军处,咱们府里的家事,孙将军只怕也不好插手的。” 紫绶恨得咬牙,那庖厨生得既高且壮,挺直了腰睥睨着她,刚要露出得意的神色,眼神却向她身后一瞟,立时弯折了腰,满面赔笑道“兰沚姑娘,厨下腌臜,如何亲自来了” 紫绶是孙权成亲那日才从将军府过来的,在这孝廉府里虽还人生地不熟,但那日陪同谢舒去见袁裳时,已捎带着见过兰沚一次,兰沚生得不俗,自然过目难忘。日后在府中各处往来,也碰见过几次,更兼孙权吩咐袁裳,隔几日便去谢舒处走动走动,以免生疏,因此两人早已彼此面熟。 紫绶此时回头,见兰沚穿了身与自己相同的梅子青秋衫,身后跟着几个粗使的小丫头,正站在门首,大约是袁氏遣来催饭的。紫绶见那庖厨对着自己时气焰张天,对着兰沚却极尽谄媚,只觉心下作呕,连带着看兰沚也格外不顺,只抿紧了唇角,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看她。 兰沚见她不与自己招呼,也不生气。方才她从廊下过来,因炊饭烟熏火燎,厨下开着门窗透气,她隔了老远便听见紫绶与庖厨争吵,待走到门首,已将原委听了个七八,此时见那庖厨对自己俯首低腰,便淡淡道“如何亲自来了你问得倒好。我若是不亲自来这一趟,又怎能听见你说的好话” 庖厨听了心中一喜,只道兰沚是赞赏自己替袁夫人争气出头。袁夫人如今在府中得孝廉盛宠,正是如日中天、一枝独秀的势头,家世出身又那般显赫,府中各处人等哪有不争相趋奉的若是能得她在孝廉面前美言几句,那便是受用不尽的好处了。 谢夫人虽是正室,可却逊色多了,如今与孝廉新婚已近半月,孝廉竟一夜也未曾在她阁中歇宿,早已沦为府中下人茶饭后的谈资笑柄。庖厨虽远在厨下当差,不得近身侍奉主上,却也将府中的情势看得门儿清,当下殷勤应了“是”,抬头一望兰沚,却见她一张秀丽面孔冷若梅花被雪,唇角一丝笑色也无,哪里是个赞赏的光景倒像是心下不悦。 庖厨心中纳闷,忙笑道“兰沚姑娘往日里最是个谦和待人,爱说爱笑的性情,今日这是怎么了可是厨下有什么怠慢不周之处,惹得袁夫人怪罪了兰沚姑娘如今是袁夫人跟前的红人,还望能赐教一二才是。” 兰沚将柳眉一挑,冷冷道“赐教我可不敢,你们厨下如今这么有势,连谢夫人都敢怠慢,那即便是怠慢了我们夫人,又算什么呢我们只望不被你赐教便罢了。” 她语声虽轻柔,这话却说得颇重,庖厨如何听不出来,当下面上一僵,讪讪的不好多言。 紫绶本以为兰沚会借势凌越自己之上,如今却听她肯替自家夫人说话,不禁回眸看了看她。恰巧青钺随后跟来,见紫绶与兰沚正站在门口。青钺情知兰沚是袁夫人屋里的近身侍女,只道紫绶与她置气僵持住了,忙上前拉了紫绶,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紫绶恨声道“方才我来催饭,谁知这班狗眼看人低的厨子,只紧赶着做袁氏和孝廉的饭,却将夫人的晾在一旁,还未开火哩,我实在气不过,便争了几句。” 青钺听得微皱了眉,但见兰沚带来的人多,厨下更是人多势众,自己与紫绶只两个女子,况且如今夫人在府中也不大得势,若是硬争起来,只怕要吃亏,便道“罢了,夫人找你另有事吩咐,赶紧跟我回去吧。” 紫绶虽心有不甘,却也晓得利害,乖乖地被青钺拉着衣袖要走,却听兰沚在身后唤道“二位姑娘且慢。” 青钺性情稳重,一向进退有度,听得兰沚声唤,便停步道“敢问兰沚姑娘还有何事”礼节周至,态度却略略疏离。 兰沚情知这些时日以来因府中下人势力,谢夫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屋里的人对袁夫人冷淡也是情理之中。 谢舒是孙权的正妻,青钺和紫绶的地位原本在兰沚之上,兰沚上前向二人施了一礼,谦谨道“二位姑娘在上,厨下怠慢尊夫人,并不是我们夫人的意思,实是下人趋利附势,擅自为之。方才若不是我们夫人派我来厨下督促饭食,偶然听得紫绶姑娘与庖厨争辩,连我都一并被蒙在鼓里懵然不知。这往大了说,乃是为奴为婢欺凌主上,枉顾伦序尊卑。往小了说,厨下虽借此讨好我们夫人,却也是在给我们夫人招祸,今日之事若传到尊夫人的耳里,岂不是要惹得二房不睦么因此今日于公于私,我都要将此事向二位姑娘澄清。孝廉此刻正在我们夫人阁中用饭,待我回去向孝廉禀明,以求孝廉做主。” 青钺听她一番话说得言辞得当,道义分明,又兼神色恭谨郑重,便也对她多了几许敬重,颌首道“那便有劳兰沚姑娘了。” 那趋炎附势的庖厨听得兰沚要向孙权告状,早已乱了方寸,膝头一软便跪下了,道“兰沚姑娘饶命,我并不是有意为之,今后再不敢了。” 又转向紫绶叩头如捣蒜“紫绶姑娘,我乃是一时糊涂,还望姑娘高抬贵手,饶恕则个” 紫绶只咬了牙冷笑,心下颇觉痛快。兰沚冷了一张素面道“饶与不饶,自有孝廉和谢夫人做主,既是自个儿做下的事,便要自个儿担着。” 那庖厨本仗着烹煮的手艺,在厨下地位颇高,方才他当着紫绶的面儿嘲弄谢舒不得孙权宠爱,厨中也有不少人跟着哄笑,如今却都见他落得这等境地,又情知兰沚在袁裳和孙权跟前颇为得脸,说出的话是必能做到的,一时都吓得噤若寒蝉。 当下青钺、紫绶和兰沚各自回去复命。青钺和紫绶进了庭院,见谢舒穿戴整齐,正站在门口看着几个小丫头收拾廊下的落叶,转首望见二人进门,却是空着手,情知有事,问道“怎么厨下的人给你们气受了” 青钺低首默认,紫绶方才在厨下憋了一肚子气,碍着谢舒的叮嘱不敢发作,此时哪里还忍得住,倾诉道“厨下的人好不刁蛮势力,明明已过了食时,夫人的饭食却还拖着不曾开火,只紧着袁氏的忙活,奴看不过眼,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句,那庖厨却说孝廉顿顿在袁氏屋里用饭,一毫也怠慢不得,夫人这里孝廉却是日也不来,便耽搁一时半刻也不打紧的。”紫绶说着委屈得红了眼眶,哽咽道“真乃欺人太甚。” 谢舒纵使不在意,听了这话心中也有几分不豫,像是一口气哽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甚是难受。便是在人人生而平等的年代,背后嚼舌根传闲话,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也令人不悦,何况千百年前等级森严,哪有下人议论主子的道理。谢舒便是一向不将尊卑贵贱放在眼里,此时也觉气结。 青钺见她郁郁的不说话,宽慰道“夫人宽心,好在袁夫人屋里的兰沚姑娘也在厨下,见紫绶与庖厨争执,便帮着分辩了几句,说是待会儿回去会禀明孝廉,请他做主。” 谢舒想起那日去见袁裳时,兰沚鲜妍的笑靥和孙权凝伫的目光,疑道“她是袁夫人屋里的人,为何却肯帮咱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侍婢兰沚 紫绶道“她说的话倒是堂皇中听,只是口口声声说要禀明孝廉,谁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说了不做,岂不哄人” 青钺道“兰沚姑娘也算是个明事理的,知道厨下轻慢夫人,等同是给袁夫人招祸,因此才出言指责。我听她这般说法,倒也诚实中肯。” 谢舒道“的确是个聪明人。”又苦笑道“厨下既是不肯送饭来,我便不吃了吧,左右少吃一顿也饿不死,只是我这个夫人不争气,却连累你们跟着受苦了。” 紫绶一笑,上前搀了谢舒的手扶她回房“夫人这是什么话,只要能跟着夫人,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受苦。” 青钺亦笑道“今早晨起孝廉差人送了几盒点心来,说是将军府里的新花样,给夫人尝个新鲜。我都好生收着了,不如夫人暂且吃些充饥。”三人说着进屋去了。 兰沚带人回到房里时,孙权和袁裳正并肩坐在厅中主位上说话。 孙权今日穿了袭墨青色锦袍,因着雨后风冷,外头罩了件半臂氅衣。秋冬衣物厚重,颜色也略嫌暗沉些,但被他素白的肤色一映,竟也鲜亮了几分。 袁裳仍是清简的打扮,只在发间多点缀了几枚青玉坠饰,衬着她的素色衣衫,像是白兰花瓣上将堕未堕的几点清露。 袁裳昨夜被孙权逼着多喝了几杯酒,今日晨起便觉得头疼,直到此刻还不见好,连带着心绪也有几分低落,懒懒的不爱说话。孙权正哄着她,将一碗羹汤推到她面前道“尝尝这汤,我今早特意嘱咐庖厨做的,解酒宁神最好不过了,我从前喝醉了,都靠这羹汤舒解。” 袁裳向漆碗里瞥了眼,见那汤虽色泽浓白,香氲诱人,却实在没有胃口,轻轻摇了摇头。 孙权想了想,信手拿过一只调羹,向那羹汤中略搅了搅,道“也是,这汤汁黏腻腻的,你如今心绪滞闷,必定不爱喝,得喝些清爽的才好。”说着挪过自己的酒樽,向樽中斟了一盏酒道“这酒水最清冽了,不如你喝一杯如何” 袁裳正是因为喝醉了才难受的,心有余悸,忙向后躲了躲。 孙权笑道“知道害怕了那就乖乖把汤喝了,不然便要一直头疼。”见袁裳一脸畏缩委屈的神色,忍不住抬手向她头顶揉了揉,心疼道“可怜巴巴的,今后我再不逼你喝酒了。” 袁裳睨了他一眼,埋怨道“都是成家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爱作弄人,没个正经的时候。” 孙权笑道“我倒宁愿一直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你多疼我,如今大了,反倒冷淡了。” 这话不知怎么的触动了袁裳的心肠,袁裳逐渐敛了唇角淡淡的笑意,默然不语。 孙权在旁察言观色,忙揽了她道“如今却换作我疼你了不是”袁裳这才稍稍展颜。 恰逢兰沚带人进来,向案几上摆饭布菜,孙权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兰沚跪坐在案侧,将一鼎三足铜簋盛着的清蒸鲢鱼摆在桌上,道“方才奴在厨下撞见谢夫人屋里的紫绶和庖厨吵了起来,劝了两句,因此耽搁了。” 孙权皱眉道“怎么回事她跑去厨下争吵什么”袁裳闻言也抬眸看向兰沚。 兰沚道“不怪紫绶姑娘争执,实在是厨中的下人欺人太甚。我听紫绶的意思,是谢夫人今晨久等饭食不至,便让紫绶去厨下催问,谁知厨下的人只顾着准备孝廉和我们夫人的饭食,却将谢夫人的晾在一旁,还未开火。紫绶姑娘觉着受了怠慢,因此才和庖厨争执了几句。” 孙权蹙眉道“的确是怠慢了,谢舒的饭理应和我的一同造作才是,怎能放在裳儿之后实在是不像话” 兰沚抬头看了眼袁裳,见她只是寻常的淡漠的神色,才又低首道“庖厨说我们袁夫人如今受孝廉宠爱,孝廉一日两顿都是在夫人房里用的,自然怠慢不得。谢夫人处孝廉却是日也不踏足一次,便是怠慢些也不打紧的。” 孙权不听则已,听了只觉心头火起,将手中的酒樽向案上重重一放,清冽的酒水泼洒出来,漫了一桌。孙权怒道“这班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去哪位夫人房里是他们能随口议论的这几日我奉大哥之命备办下月西征黄祖之事,时常不在府里,他们就敢这般不将主上看在眼里了” 说着吩咐兰沚“你不必摆饭了,我的膳食尚没有动过,你带人送去给谢舒,休要饿着她。”又将近身侍从谷利唤进来道“你去厨下问问,与紫绶争吵的是哪个庖厨,将他带来见我” 兰沚和谷利各自答应着去了。此时谢舒正在屋里翻书,因着雨后微风清爽宜人,便半开了屋门透气,凝神之间,只听一阵衣裙窸窣声渐近,谢舒抬眸一看,原来是一行侍女手捧各色食盘进了庭院,看那服色打扮,倒不像是厨下的人。为首的一个身姿窈窕,一袭梅子青秋衫衬得一张粉面愈发妍媚夺目,正是兰沚。 兰沚带人进了屋,向谢舒施礼道“见过夫人,孝廉已知道了厨下怠慢夫人的事,特命我将膳食送来。” 谢舒收了书卷,道“有劳你,替我多谢孝廉。” 兰沚道了“不敢”,便亲自上前向案几上摆饭,青钺和紫绶见状忙也过来帮手。 十几道汤饭尚未摆完,孙权的近侍谷利也来了,因他是男子,不便进谢舒屋里,便在廊下道“夫人,属下已将那出言不敬的庖厨绑了,送在孝廉处,孝廉请问夫人,是想亲自处置他,还是孝廉替夫人料理了” 谢舒道“让他看着办便是。”谷利颌首应下,转身走了。 紫绶带了满面喜色,向谢舒道“夫人,我去看看。” 谢舒埋怨道:“就数你最不安分,有什么可看的”但念着她在厨下受了委屈,便也由着她去了。 兰沚布置汤饭毕,恭声道“请夫人用饭,兰沚告退。”躬身施了一礼,便要起身。 谢舒挽留道“多谢你,方才青钺和紫绶从厨下回来,已将事由原委跟我说了,若不是你将此事禀知孝廉,只怕今日我只能忍气吞声了。” 兰沚微微一笑,神色谦谨道“夫人这是哪里话,维护主上本是兰沚的本分。我们夫人身子弱,平日里不常出门走动,性子又清冷,不大与人来往,若是外头有什么顾及不到之处,冒犯了夫人,还望夫人不要怪罪才是。” 谢舒微笑道“有你这般替她维护周全,哪还有什么顾及不到之处,你们夫人有你服侍,实在是有福。况且今日本是厨中下人擅专,原本不干你们夫人的事,我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如何会对她有所怨怼” 兰沚一笑道“夫人如此说,我们夫人便也能安心了。”说罢拜辞了出门。 过了半晌,紫绶去孙权处看够了热闹,兴冲冲地回来了,谢舒问她“怎样了” 紫绶走得急,微红了面色,匀了匀气息才道“孝廉好不厉害,把府里各处的下人都叫去看着,又让取了他的马鞭子来,命谷利尽力抽了那庖厨五十鞭子,打得衣衫尽碎,血肉横飞,如今已撵出府去了,永不复用。咱们孙家如今在江南是首屈一指的地位,府里逐出去的人,休说是寻常人家,便是势力遮天的吴四姓,只怕也不敢轻易雇用,否则便是与咱们家作对,如此也算是绝了那庖厨的生路了。” 谢舒点了点头,不想多说。紫绶又道“袁氏屋里的兰沚倒是个明白人,我先前只当她是随口敷衍罢了,却不想她果真禀明了孝廉做主,此番也是多亏了她。” 谢舒道“难得你肯夸赞别人。”紫绶赧然一笑,来到谢舒身旁坐下,替她盛汤添饭。 是夜平静无事,次日一早,孙权因孙策无事吩咐,便得闲多睡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微亮时才起,兰沚早已梳洗穿戴了,正在窗前梳头,听见孙权翻身的响动,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醒了我可得走了。” 孙权尚未清醒,支着头半倚在榻上,懒懒道“你急什么我今日无事,你多留一会儿再走不迟。” 兰沚挽着一把青丝笑道“你是无事,袁夫人却还等着我服侍呢,若是回去晚了,岂不惹得她怪”熟稔地将长发束在身后,来至孙权身边问道“你想吃什么我顺路去厨下告知一声,让他们给你送到书房来。” 孙权半垂着眼帘,微长的眼睫被淡淡的晨曦照着,在面上投下墨色的阴影。因是睡着刚起,满头发丝尚且散乱着,略浅的发色映着他玉白的面庞,越发衬得眉目俊逸,唇齿鲜明。 吴夫人貌美,孙坚威仪堂堂,因此孙氏兄妹五人都是天生的好相貌,犹以孙策最为出挑。孙权虽多少不及孙策,但已算是上上之姿,兰沚凑近看着,只觉心旌摇曳,不禁伸手替他拨开了垂落在眼前的一缕发丝。 孙权道“如今你一提起厨下我便来气,这班东西真是” 兰沚笑着打断他道“那犯事的庖厨你也打了,满厨下的人也都跟着罚了一个月的俸钱,总该消气了。其实下人们都是看着你的眼色行事的,你对谢夫人冷淡,他们如何瞧不出来便有那不知事的跟着踩上一脚。” 孙权道“你倒肯替谢舒说话,若非如此,只怕我还不知她受了委屈。说来也是我对不住她,可却又总是对她喜欢不起来。” 兰沚乖顺地伏在孙权胸前,道“那日你说过,妻妾和睦,方能府宅安宁,家业兴盛。我若是不替谢夫人说话,来日她受足了委屈,诚然不敢向你发作,却难免要怪到袁夫人的头上来,两人若是为此生起气来,岂不是闹得妻妾不和了么” 孙权听得心里一动,望向兰沚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难得你竟有这份心思,还记得我那日说过的话。” 兰沚道“怎会不记得你的心意便是我的心意。” 孙权越发心下感动,伸手揽住她纤弱的肩头,把玩着她背后垂落的流水般的发丝。兰沚从他怀中仰头,见孙权面色宁和,便半是打趣半是幽怨地道“我这么懂事,你难道就不打算纳我为妾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三弟孙翊 孙权低低呻吟了一声,将头仰在枕上,道“不是我不愿纳你为妾,实在是大哥他管得太紧。这几日我天天被你念叨,头都大了一圈。” 兰沚听他虽是说笑的口气,却多少含了一丝不耐,情知以孙权的心性,若是一时被催逼得急了,只怕此事更加不好转圜,便道“罢罢,我不念叨你了,全凭你做主便是。”从他怀中支起身来,整了整微乱的鬓发,道“你想吃什么我去厨下知会一声。” 孙权凝神细思道“嗯”嗯了许久也没嗯出个所以然来。 兰沚心知他是故意迁延自己,笑着甩手道“你慢慢想吧,我不管你了”竟使性子径自开门走了。孙权这才在她身后笑出声来。 兰沚走后,孙权不紧不慢地起身,随手从妆台上取过一支簪将头发束起,披着外袍来到外厢主位后坐下。 过不多久,厨下送了饭来,因还未至食时,只是几样糕饼点心和汤粥小菜,孙权道“谢舒那里送去了没有” 厨下的人昨日才挨了罚,哪敢不尽心竭力侍奉,跪伏在地答道“回孝廉,已经送去了。” 孙权点头道“那便好,你回去知会那班庖厨一声,今后先整治谢舒的膳食,再做我与袁裳的不迟,休要再怠慢她了。”厨下的人赶忙答应着出去了。 孙权晨起没有胃口,只捡温热的汤水喝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起身向书格上找书看。正兀自翻弄着,忽见近身侍从谷利进来道“孝廉,方才孙将军派人来传话,说临时有事请孝廉去将军府一趟。” 孙权听得孙策有事传唤,不敢怠慢,忙让人取来衣袍换了,从马厩牵出快马,带了侍从向将军府驰去。 到得将军府门首已是辰时时分,昨日整阴了一天,今日倒见了亮,只那日头惨淡淡的,分外疏离高远,像是谁冷漠睥睨的眼。 将军府中已有臣僚往来走动,见了孙权都来问好。孙权一一与他们招呼过了,便带侍从往将军府前殿走,还未到地方,却听身后有人唤道“二哥” 孙权一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一个英挺少年正优哉游哉地冲自己走过来,正是他的三弟孙翊。孙翊的性情与大哥孙策肖似,英烈好武,最不耐烦穿那束手束脚的长袍冠带,只着一身短衣劲装,衬得猿臂狼腰,肩宽腿长,手里拎了根象牙柄的马鞭子,正甩得咻咻作响。 孙权与孙翊自小便不大合得来,孙权的性子不比孙翊鲜明逼人,于骑射武事上也略不及他,孙翊便时常仗着大哥的宠爱,凌驾于孙权之上,丝毫不将他当作兄长看待,两人见面便要斗嘴惹气的。 孙权乍然见了孙翊,心下便有几分不悦,还是忍耐着招呼道“三弟,你怎么来了”又道“把那马鞭子收了,流里流气的成什么样子。” 孙翊面上带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信手将马鞭一抖,鞭梢便如灵蛇一般绕上了他的手臂,打在鹿皮护臂上发出刷然脆响。孙翊道“听闻大哥唤你有事,我也跟来看看。” 孙权见他将一双英眉斜挑着,满面寻衅的神色,忍着不悦道“你来得倒快,大哥唤的是我,又没唤你,这么上赶着作甚” 孙翊比孙权小两岁,身量尚未长足,比孙权矮了大半个头,气势却是丝毫不弱,半阴不阳地道“咱家如今坐镇江东,你我身为孙氏嫡系,理应同为大哥分忧才是,二哥如何将彼此分得这般清楚” 孙权情知自三年多前孙策立足江东之后,孙氏家业日大,孙翊原本便争强好胜,从此更卯足了劲与自己较量,非要争出个高低上下不可,好讨孙策的欢喜。 孙权便也懒得与他多言,两人并肩入了前殿,只见孙策正在主位后坐着,今日倒戴了冠,束了发,许是待会儿要见客巡军,收拾得一丝不苟,那一张朗逸秀澈如皓月清辉般的俊面,也就越发鲜明得令人不敢逼视了。 孙策抬眼见二人进门,招呼道“权儿,你来了。翊儿如何也来了”虽见孙翊不请自到,却也并无嗔怪之意,只是随口询问一句。 孙翊道“今日无事,便来看看大哥和母亲。”和孙权各自在左右侧席上坐了。 孙策的规矩极严,若有公事不得饮酒,因此府中的侍从只给二人上了两碗茶汤。主位的案头上搁着一纸薄薄的信笺和一道名刺,孙策将那信笺递给孙权,道“权儿,你看看这个。” 孙权连忙接过展开细读。孙策道“孤今早刚得的消息,陆氏的族人陆尚昨夜里殁了。” 孙权将那信笺匆匆阅了一遍,又听得陆尚的名头,心里猛然一跳,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神色。 孙策向后在背靠上倚了,指尖无意识地敲在乌木桌面上,发出细微却沉笃的声响“咱家与陆氏一族的仇怨由来已久,当年父亲死后,我在袁术手下带兵,曾奉他之命攻打过庐江太守陆康。陆康是汉室任命的官员,又是当时陆氏家族的宗主领袖,那一战我率兵围城两年之久,陆康誓死不屈,城破后自尽谢罪。陆氏一族原本人丁兴旺,战后族中成年男子死伤殆尽。因此咱家与陆氏,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孙权匆匆阅毕,将信笺装入封中收好,蹙眉道“陆氏是江南四大氏族之一,与顾、朱、张氏并称为吴四姓,世代居于吴郡。这四大家族中历代在朝廷为官者数以百千计,积累下家财无算,田产阡陌相连,奴仆骡马成群,甚至坐拥兵众部伍,在吴郡乃至整个江南都是首屈一指的豪族,势力盘根错节,气焰遮天。咱家如今虽坐镇江东,但与他们相比,算是外来势力,说句难听的,吴四姓数百年来高高在上惯了,如今一朝被咱们家骑在了头上,如何能服气况且吴四姓向来族内通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家与陆氏有仇,便是与四姓有仇,亏得大哥屡屡以武力弹压,他们如今才肯稍稍低头。” 孙策叹道“当年你公瑾义兄也曾劝我趁早脱离袁术自立,休要攻打陆康,以免与陆氏结仇,我一时躁急没有听他的。如今立足江东,果然明里暗里颇受吴四姓的掣肘,举步维艰,却是后悔也晚了。现今顾氏的族长顾雍、张氏的族长张允、朱氏的族长朱桓都已在孤的麾下出仕任职,虽则还都有些不驯,但明面上好歹过得去了。唯有陆氏久召不至,想是还对当年孤与陆康的一战颇为介怀。” 孙权望着茶碗里沉浮不定的幽碧茶叶,沉吟道“那一战之后陆康自尽,陆氏族中的成年男子也尽皆战死,那么如今陆氏的族长应该是陆康的幼子陆绩” 孙策摇首道“陆绩如今尚且年幼,不过十来岁出头,主不了事。现今替他当家的,是他的从子陆议。陆议虽是他的晚辈,但年纪却比陆绩大几岁,仿佛和你差不多,算是陆氏一族中的后起之秀。” 孙权隐约听过陆议的名头,但孙氏与陆氏向来疏远,两人素未谋面,因此没什么印象。孙权凝神细思了一瞬,向孙策道“此番陆氏族人有丧,对咱家来说却算是桩好事,大哥若是此时派人前去凭吊慰问,一则可以借此安抚陆氏,二则,陆氏的族长陆绩和陆议必定在场主持丧仪。这二人年纪尚轻,平常轻易不出来露面,只在陆氏族中隐居避世,我奉大哥之命时常与郡中的世族子弟往来,都从未见过他们。此番便可借机接近二人,若是游说得当,能使他们在大哥麾下出仕,那陆氏族众自然会随之前来依附。” 孙策赞许地看了孙权一眼,笑道“公瑾常在我面前赞你聪慧灵通,最擅长人际转圜、待物交接,果然不错。我今日叫你来就是为着此事,我与陆氏仇隙太深,不便亲自前去吊唁,况且我如今身居侯爵之位,若是太过自降身份,反倒会纵得陆氏骄矜,不将我看在眼里。但若是派手下臣僚代行,又太过潦草敷衍。你是我嫡亲的弟弟,又有官位在身,何况当年攻打陆康,你并没有参与,如今又向我说出这一番话来,可见此番还是你去最合适了。” 孙权听得孙策对他委以重任,喜不自胜,起身拜道“谢大哥信重。” 孙翊在旁听了自然心下不服,插话道“二哥如今新婚不到一月,丧礼灵堂那种地方岂是能轻易踏足的未免沾染了晦气。我却是无牵无挂之身,论亲疏,二哥是孙氏嫡系,我又何尝不是论官职,我虽不及二哥位高,却也是个茂才。且当年与陆康一战,我也未曾参与其中,不如我替二哥前去吊唁如何” 孙翊在孙策面前与孙权争功早已不是头一遭了,两人为此积怨已久。孙权听了孙翊的话便阴沉了脸色,但碍着孙策在旁,不好发作。 孙策道“老三,你有这份心思是好的,但你自小与我性情相似,虽则勇武刚烈,但遇事也易急躁,若是一时受了陆氏几句冷言冷语,忍不住发作起来,岂不是坏事你二哥却善于与人周旋,脾气也比咱俩和气些,故此还是他去较为合宜。” 说着转向孙权道“待会儿我派人去陆尚府上知会一声,说你明日会前去吊唁,到时你把谢舒也带上,一来郑重些,二来陆尚的遗孀家眷尚在府中,你一个男人,不便与她们说话,让谢舒代为安抚几句,也是拉拢之意。只是你们才新婚不久,我便要你们出席丧仪,实在是委屈你们了。” 孙权听得孙策如此信重于己,心下颇为感念,忙道“不委屈,父亲与大哥创业不易,与咱家的家业相比,余事都无足挂齿。况且谢舒懂事知礼,必不会有所怨怼的。” 孙策点点头,对孙权的应答甚是满意。孙翊尚自心有不甘,在一旁轻描淡写地挑了一句道“方才我听着陆尚的名头颇觉耳熟,刚想起来,他的夫人莫不是姓徐” 孙权眉心一跳,忙端起茶盏掩饰着饮茶。孙策自主位上笑道“是啊,当年我甫在江东立足,陆氏桀骜不驯,我本想与之结姻以示拉拢,但苦于孙氏族中没有适龄的女子,倒是徐氏与咱家沾亲带故,又正当嫁龄,我便做主把她嫁给了陆尚为妻。可惜陆尚如今年纪轻轻便死了,徐氏现今算来也不过十几岁。难为你倒记得真切。” 孙权正将茶碗放下,不知怎地手一抖,碗底磕在乌木嵌玳瑁的案几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在空阔幽寂的殿内听来有些突兀。 孙策看了他一眼,孙翊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是记得真切,当年徐氏的父亲在大哥麾下作战,徐氏与我二哥年纪相仿,二人时常呆在一处,情谊甚好。若不是二哥与二嫂有婚约在先,只怕二哥如今娶的便是徐氏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平地风波 孙权自打听孙翊提起陆尚的遗孀徐氏时起,便知他不安好心,此时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喝道“孙翊,你休要胡说” 孙翊挑眉道“怎么是我胡说当年你与徐氏要好,大哥也是知道的,就连母亲,只怕也有所耳闻,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孙权气结道“你” 孙翊轻蔑地瞥他一眼,面上微有得色,转向孙策道“大哥,你也说二哥擅长与人打交道,他嘴甜会说话,性子乖巧,脾气也好,最讨女子喜欢了,为人又多情。当年袁术的嫡女袁裳何等金尊玉贵,高高在上,多少世家公子上门求亲她都不允,如今还不是被我二哥收在了府里那徐氏本与二哥有旧,若是明日二哥前去吊唁,两人见面三分情,死灰复燃了可怎么好不如还是我代二哥前去,也是避嫌。” 一番话,撩拨得孙策面上没了笑意,深锁了两道英眉凝神沉思。 孙权听孙翊语出过分,又见孙策面色不善,气恼道“老三,你连家都未成,能懂得些什么我的事不劳你操心,管好你自己便是” 孙翊毫不示弱,将剑眉一轩道“你以为我愿意多管你的闲事我是为咱们家着想陆氏若是得知你与徐氏的旧事,又见你巴巴的跑去吊唁,会如何想只道你是去看热闹挖墙角的哩可笑我一心替你思虑,你却只想着自己在大哥面前拔尖卖乖” 孙权气得一掌拍在面前的案几上,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跟着跳了一跳,漾了些茶水出来。他本顾及着孙策的威严,纵使孙翊百般挑衅,也并不高声张扬,此时却也顾不得了,喝道“是我拔尖卖乖,还是你蓄意争宠今日大哥并不曾唤你来,你忙不迭地跟来作甚挑拨离间,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你安的什么心我与徐姝原本清白无事,若是来日有风言风语传到陆氏的耳朵里,也定是你这厮造谣生事” 孙翊皮笑肉不笑地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将军府里人多眼杂,你自己做过的好事,被人传出去也是寻常,这却赖不到我的头上来。” 孙权还待再辩,被孙策打断道“好了你们两个从小吵到大,怎地到如今还没吵够么” 孙权和孙翊见他发话,方不敢造次,各自冷冷地别过了脸不言。 孙策缓了声气道“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提了,况且权儿如今也已成了家。陆氏家风虽严谨,但毕竟是世家大族,不至于因此便对他有所介怀,否则未免失了世族风范。所以吊唁之事,还是让权儿去。” 孙翊急道“大哥” 孙策摆手道“行了,你二哥有你二哥的本事,你却擅长领兵征战,你们两个各尽其用便是,争什么争” 说着又对孙翊道“正好今日你来了,待会儿随我去军营中看看,眼见下月就要西征黄祖了,有些阵法施演起来,还是乱成一团不得要领。” 孙翊见孙策肯带自己去,却不带孙权,这才觉着有几分得脸,忙答应着,得意地斜了孙权一眼。 孙权虽不与他计较,心中却难免气恼。回到府中已是食时过了,近身侍婢仲姜见他进门,忙迎上前替他接了外袍,又换过一身家常衣裳,问道“厨下已将膳食备好了,请问孝廉是去谢夫人处用,还是去袁夫人处用” 孙权在几案后坐下,随手摊开一卷竹简,支着额角道“都不去了,我今日没有胃口,不想吃饭。你替我去谢舒屋里看看,省得一时疏忽了她,又纵得那些下人目无尊上。顺便再给裳儿捎个话儿,说我傍晚时过去看她。” 仲姜答应了,怕自己不在时孙权无人伺候,便叫来了手下的两个侍女,让她们在门外候着,以备孙权传唤。又怕孙权饿着,派人去拿了几盘鲜果小食,搁在孙权案侧,才往后院里传话去了。 袁裳见孙权不来,自己不必等他吃饭,便带了袁朱和兰沚去探望谢舒,只留下兰汐在屋里守着。 深秋时节阴晴不定,清晨时还有几分日光洒落,到此刻却又浓云蔽日。谢舒的庭院紧挨着一方池塘,水上燕子低飞,蜻蜓点尾,微凉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掠过半卷的莲叶和蓬勃的苇草,几对蓄养的鸳鸯受不得风雨,都躲在近岸的芭蕉底下,互相梳理着翎羽。 谢舒正和青钺将屋内被风鼓动的竹帘纱帐卷起,门窗关好,忽见紫绶进来传报道“夫人,袁氏来了,正在院外候着呢。” 谢舒不料袁裳会来,忙吩咐人整设案席,煮水烹茶。因她不为孙权所喜,在府里颇不得势,故此成日里只闭门度日,几乎是足不出户,至多在庭院内走动走动,以此规避是非。既是不必见人会客,谢舒便难免疏懒些,不大妆饰打扮,今日只穿了身松软的素色深衣,简净无纹,面上不施粉黛。如此素面见人甚是不妥,谢舒便让青钺替自己上了妆梳了头,又换了身庄重些的衣裳,才出来与袁裳相见。 袁裳已被紫绶请进屋,在侧席上坐下了,袁朱与兰沚一左一右陪侍在侧。屋外天光阴翳,屋内点了几盏灯,幽煌的烛火闪烁不定地燃着,铜炉上温着茶酒,散出微微暖意清香。谢舒在主位上坐下,笑道“今日天时不大好,看着像是又要下雨,袁姐姐缘何这时候来了” 袁裳是一副安静至漠然的神色,见谢舒笑色和婉,却也不大热络,只淡淡俯首道“孝廉吩咐贱妾隔几日便来看看夫人,以免生疏隔阂,今日孝廉未去妾处用饭,妾得空便来了。” 谢舒倒未料到她会答得如此直白,倒像是并不十分情愿来看自己,只是碍着孙权的吩咐似的,面上的笑色一僵,有些微尴尬。紫绶对袁裳得宠而不知收敛本就颇有微词,此时又见她这般冷傲无礼,不禁将眉头一皱。青钺在旁看见,忙暗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忍耐。 谢舒的尬色不过一瞬,便又重撑了笑意道“前些日子听闻姐姐一直身上不爽,近来秋冷风骤,又颇多阴雨,姐姐出门走动,也应多穿些衣裳才是,不然一时受了凉可怎么好”说着吩咐青钺“快给袁夫人上碗热茶暖暖身子。” 青钺下席浣手舀茶,奉了一盏热茶给袁裳,袁裳轻声向谢舒道了谢,将茶碗搁在了案上。谢舒道“姐姐的身子如今可好些了么” 袁裳道“原本就是不习水土的小症候,已经好了。” 谢舒道“那便好,孝廉对姐姐颇为钟爱,姐姐好了,孝廉想必也能安心些。” 袁裳道“多谢夫人挂怀。” 两人一语至此,却都没什么话说了。谢舒原本就是个聊天苦手,况且古语晦涩,需得字斟句酌方能出口,她又和袁裳不熟,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旁的话由来。袁裳性情极为冷淡,谢舒问一句她答一句,半个字也不肯多言,两人坐在一处,屋里一时便寂寥下来。 袁裳见谢舒沉默,便转头望着阁外的阴色沉沉,秋风萧条,似是心不在此。谢舒亦无意久留她,刚想婉言相送,却见屋外一阵狂风贴地而过,卷得院内的樟桐落叶若枯蝶旋舞,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纷纷而落,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谢舒心中苦笑,面上却不好露了声色,只道“果然是下雨了。袁姐姐可带雨具来了么” 袁朱与兰沚面面相觑。袁裳道“妾出来得匆忙,未曾备得。” 谢舒宽慰道“不打紧,我这里有竹伞蓑衣,姐姐若是要回去,一并带走就是。只是现下雨下得急,姐姐还是等雨小些再走。” 袁裳点了点头。说话间屋外风雨愈大,雨水自檐头上滑落,渐渐连珠成串,密作一道雨帘,打得廊下栽种的花木低垂了枝叶,堪堪欲折。屋内因着雨声震震而更显寂静,谢舒见袁裳不开口,便只得再想些由头与她搭话,两人一向甚少往来,即使袁裳偶尔来坐坐,也都如今日一般不尴不尬。谢舒无从探知她的喜好,只得再度将孙权提起,问道“这几日未曾见得孝廉,不知他可还安好” 谢舒只道袁裳受孙权如此盛宠,必定与他情重,提起心上人,也能多说几句,好将这难耐的死寂捱过去。袁裳正缓缓地引袖举盏喝茶,听得谢舒说话,倒是抬眼向她望了望,只是一双凤目中极尽清冷之意,似还有一丝不悦,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道“孝廉这两日并未在妾处过夜,他安好与否,妾并不知道。” 谢舒被她噎了一下,紫绶此时早已忍耐不得了,在谢舒身侧冷笑一声道“府里如今只有夫人和你,孝廉既未在你屋里过夜,也未曾在夫人处过夜,还能去哪怎么有本事夜夜拦着孝廉不放,却没本事在夫人跟前承认么” 紫绶语出凌厉,声线又脆,如天际乍响的清雷,划破了屋内的沉寂。谢舒心里一动,有个念头蓦地划过,犹似流星一闪,倏然消失无踪。谢舒一时无暇追思,转首向紫绶道“紫绶,怎能对袁夫人这般说话” 袁裳的目光冷漠中带着森然寒戾之色,如薄刃银丝自紫绶面上缓缓划过,似是不屑与她争辩,须臾便将眼底的厉色尽数敛起,端坐着一言不发。 袁裳的贴身侍婢袁朱却是看不过眼,她自小便跟随服侍袁裳,哪能眼睁睁地见她受气,便冷笑道“腿长在孝廉的身上,这府里这么大,出了我们夫人的房门,谁还管得着他去哪儿别是自个儿拴不住孝廉的心,却要赖到我们夫人的头上来” 紫绶听得袁朱讥讽谢舒不为孙权所喜,心中真比自己挨了讥讽还要窝火,涨红了面颊道“你大胆,一个下贱奴婢,也敢对夫人语出不敬” 袁朱亦作色道“我是下贱奴婢,你又高贵到何处去方才你不也正是这般对着我们夫人语出不敬的么” 紫绶口齿伶俐,如何便肯示弱,冷嗤一声道“孝廉府里的一房侍妾,也配称作夫人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所有人都得把你当公主供着么” 谢舒听她说得过分,转头喝道“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妻妾争锋 袁朱还待再辩,袁裳却已起身道“朱儿,不必多说,咱们走吧。”当下再不回顾,决然走入了雨幕之中。 屋檐上淌落的雨水哗然溅在廊下,腾起一层薄薄的白雾,袁裳穿着素色衣衫,身形又细瘦纤弱,很快便被那白雾遮掩得看不见了。 袁朱恨恨向紫绶和谢舒扫了一眼,忙也追入了雨中。兰沚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向着袁裳的背影喊道“夫人,雨太大了,不撑伞是要着凉的呀”见袁裳恍若未闻,只得向谢舒匆匆施了一礼,转身跑出了房门。 谢舒心中虽也有些着恼,但也怕袁裳冒雨而行出了岔子,回头再惹得孙权为此生气,倒霉的还是自己,便吩咐青钺道“你赶紧把竹伞和蓑衣给袁夫人送去。” 青钺知道轻重,如今袁裳受孙权宠爱,如若将此事告诉孙权,只怕自家夫人从此便更不受待见了,当下忙进屋取了衣伞追出去了。 谢舒看着青钺匆忙出门,才皱眉向身侧的紫绶道“看你惹出的好事” 紫绶犹自一脸不忿,见谢舒面色冷肃,才低头辩解道“奴是见她对夫人不敬,所以才” 谢舒道“她对我也不算不敬,至少有问有答,我让青钺给她奉茶,她也道谢了,并无礼数不周之处。只是她的性情的确是冷淡,可从前她也奉孙权之命过来走动过几次,你我既已知道她性情如此,又何苦跟她一般见识” 紫绶蹙了一双秀眉道“性情如此也得分是对着谁,我不信她对着孝廉也敢这般乔张作势。怎么到了夫人面前却这么不咸不淡的了夫人三番四次地找由头引她说话,她不肯兜搭,随口敷衍也就罢了,夫人提起孝廉,她竟还不高兴了这些日子若不是她一直将孝廉霸住,半步也不肯放他踏进夫人房里来,这府里的下人何至于如此势力夫人如今所受的挫磨屈辱,全是拜她所赐也就是现今世道大乱,这若是搁在太平盛世,宠妾凌妻,便是将她拉去府衙出官也不为过” 谢舒听她越说越气,打断道“你噤声些吧,你也知道如今世道大乱不比从前,况且人在檐下站,不能不低头,我在府里不得势,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强要出头,只怕吃亏的还是咱们。再者说,袁夫人虽是侧室,却也是主上,你身为侍婢,如何能对她大呼小叫的被你这么一闹,咱们本来有理,如今也变作了无理。”皱了皱眉,紫绶道“记着,再有下次,我就打发你去后院里烧水劈柴,再不许你跟着我了。” 紫绶毕竟年纪小,被谢舒吓了一吓,便红了眼圈,骨嘟着嘴。谢舒叹了口气,打发她去将残茶收了,将此事揭过不提。 袁裳一路冒雨而行,浑身上下都已湿透了,漆黑的鬓发贴在面上,越发显出面色苍白如纸。兰沚接了青钺送来的竹伞,跟在袁裳身后,拼命替她遮住倾落的雨点,全然不顾自己也被淋湿了大半。到得门首,便将竹伞收了立在廊下,跟着袁裳进屋,要替她更衣。 袁裳的贴身侍婢袁朱本也想跟进来,却被袁裳回眸冷冷地扫了一眼,道“我不必你伺候,你去换身衣裳,到廊下跪着,好生反省反省。” 袁朱的衣裳还淋淋沥沥地淌着水,就地便跪下了,道“夫人,我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袁裳目光一冷,道“口无遮拦,以下犯上,便是你的错处” 兰沚见她动了怒,心中生怕,忙在旁低声劝道“夫人消消气,奴替夫人换身干爽衣裳吧。”袁裳只是置若罔闻。 袁朱跪在地下,仰首道“夫人明鉴,分明是紫绶以下犯上在先今日的事虽不是因谢夫人而起,但紫绶是她屋里的人,若不是谢舒私下里常对夫人有所怨怼,紫绶又怎会平白无故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从前在袁府,咱们老爷纵使脾气急些,也从不曾大气呵着过夫人,如今在孝廉府里,一个伺候人的下贱奴婢也敢对夫人如此不敬,却叫奴怎生忍得” 袁裳越听越气,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道“你好厉害的嘴,我只说了一句,你便有这些说辞。你既然知道咱们如今并非是在家里,便该万事隐忍收敛。从前有父亲母亲疼着护着,任性些也罢了,如今却靠着谁去” 她提起父亲袁术,眼眶便微微泛红,但只一瞬,便湮去了目中澹薄的泪意,道“我不管旁人如何,只要我身边的人安守本分,少去惹是生非。一时的口舌之快不逞也罢,便就是吃些亏又能如何父亲不幸兵败弃世,我沦落至此,早已别无他求,只望能安静度日罢了。” 袁朱从小便跟在袁裳身边,与她主仆连心,见她神色哀戚,也觉心下恻然,当下不再争辩,老实换过了衣裳,去廊下跪着思过了。 到这日傍晚时分,雨势渐收,天色却还阴郁得很,未到酉时便黑沉得如同入夜一般了。孙权忙完了手头的公事,从前殿走来袁裳房里吃饭,一进院门便见袁朱跪在廊下,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跪着” 袁朱低头道“夫人罚奴在此思过。” 孙权进了屋,只见屋里灯火莹然,兰沚和兰汐正在摆饭,袁裳在主位后坐着。今日厨下做了薄烙饼,她正用银筷子夹了葱姜和肉丝放在饼上。 孙权过去在她身侧坐下,袁裳便将薄饼卷了递给他。孙权见她面上虽淡淡的并不热忱,却服侍周到,心下甚喜,接过她递过来的碗碟道“不必管我,你自己吃吧。”又问“你为何让袁朱在外头跪着” 袁裳道“婢子无知,说错了话,罚她跪着长长记性。” 孙权吃了一口饼,笑道“你出身大族,想必规矩极严,只是现下天色已晚,又刚下了雨,凉丝丝的,既然罚过了,便让她进来吧。”说着打发兰汐“去叫袁朱进来。” 兰汐去廊下叫了袁朱进来,袁朱神色恭谨,谢过孙权和袁裳,便在席侧跪坐着,添火烹茶。孙权吃着饭,好奇道“你究竟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你们夫人如此生气” 袁朱才挨了罚,哪里敢轻易回话,只怯怯地看了袁裳一眼,垂首不语。 孙权不明就里,也侧首去看袁裳,袁裳却只是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默然拿过酒壶,替他向樽中添酒。 今日之事兰沚也知道始末,她为人伶俐,便在一旁道“今日夫人带了袁朱姐姐和我去探望谢夫人,谁知谢夫人屋里的紫绶出言不逊,袁朱姐姐看不过去,便反驳了几句。咱们夫人性子谦谨,嫌袁朱姐姐多事,因此” 话未说完,便被袁裳横了一眼,兰沚连忙闭上了嘴。 孙权听得皱了眉,放下筷子道“紫绶是如何出言不逊的” 兰沚哪里敢再说。孙权转向袁朱道“袁朱,你来说,不必怕你们夫人罚你,有我在此呢。” 袁朱原本便替袁裳不平,只是碍着她的吩咐不好多言罢了,此时见孙权肯做主,便道“紫绶说我们夫人夜夜将孝廉拦在屋里不放,还说她只是一房侍妾,哪里配称作夫人。” 孙权听了大怒,道“大胆她是什么身份,竟敢对裳儿这般不敬”当下连饭也不吃了,整衣起身道“我去问问谢舒是怎么回事” 孙权平日里虽好说话,但发起火来也颇有威势,众人见状都不敢拦他,由着他去了。 兰沚心中暗自着急,见袁朱上前服侍袁裳用饭,便借口羹汤凉了,要端去厨下热热。然而出了门,却并不往厨下去,径自拐上了一条花木葱茏的夹道,一路疾走,片刻但见前方枝叶渐次疏落,一道小门隐约掩映在其中。 这条路兰沚本是走熟了的,进了门,便见一个高挑的人影正从另一条路上匆匆过来,到了跟前,与她打了个照面,正是孙权。 孙权不料她来此,心绪正不大好,皱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兰沚见他神色不豫,却笑意盈然“就知道你会走这条路,所以特意来等你。你果真要去谢夫人屋里” 孙权的眉眼在夜色下愈见深邃,“嗯”了一声道“裳儿受了委屈,我不能不去问问。” 兰沚道“知道你心疼她,可你现下正在气头上,若是贸然去质问谢夫人,一时言语不和与她争执起来可怎么好不如不要去了,待过几日气消了再说不迟。袁夫人性情平和,想来不会因此便怪你不肯替她做主的。” 孙权听她劝阻,便也压下了几分怒气,暗自权衡。兰沚见他沉吟不语,试探着道“袁夫人这几日为时气所感,身上总不大爽快,夜里也不能安睡,不如你还是回去陪陪她。若是不愿,我替你把书房收拾出来也好。” 孙权凝思片刻,摇头道“我还是得去看看谢舒,我再不喜欢她,这般拖延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让府里的下人传闲话不说,今日你也听见了,紫绶能说出那一番话来,显见是谢舒已对我有了怨气。我如今已与她结为夫妻,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她,况且大哥今日有事交代,我得去叮嘱谢舒几句。” 兰沚听孙权如此说,情知劝不得,只得顺着他道“既是有事,那便去吧,只是你休要一时急起来,与谢夫人起了争执才好。” 孙权见她处处替自己着想,才略笑了笑,道“我有分寸。” 当下两人别过,兰沚到厨下热菜去了,孙权来到谢舒的院外,先缓了口气,压下了心头的不豫,才踏进了谢舒的房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孙权来了 谢舒吃过饭,便支着额角伏在案几上,对着摊开的书卷发呆,青钺和紫绶在内厢里铺陈枕被。 孙权乍然进来,谢舒不免慌了手脚,她原本料定孙权今夜必不会来,早早便将珠钗妆饰卸了,披散着及腰的青丝。屋里燃着几个火盆,将深秋的湿冷尽皆逼在窗格之外,熏得四下暖融融的。 孙权进门见她穿得随意,微笑道“这才刚过酉时,夫人便要歇息了么” 谢舒从一旁扯过一袭外袍披上,道“妾不知夫君今夜会来。” 孙权倒也不见外,来到谢舒身旁挨着她坐下,将膝上的衣袍略整了一整,道“不怪你,我该让人先来知会一声的。”一眼望见谢舒随手摊在案上的书卷,目光一亮,道“夫人原来竟识字么” 谢舒道“略识得几个。” 孙权想了想道“是了,你父亲曾在朝中做官,家中又只得你和你姐姐姊妹两个,自然视若珍宝,教导有方。” 谢舒对谢夫人的家境背景尚是一知半解,并不敢妄自接话。孙权又道“女子识字甚是难得,夫人看的是什么书”自己伸手向案上翻了一翻,失笑道“左传这不是我等男子才读的书么,夫人缘何看起这个来了” 谢舒赧然道“妾原本不懂什么,只是胡乱翻翻打发时光罢了,教夫君见笑。” 孙权叹了一叹,道“说来都是我的不是,这些日子光顾着帮大哥忙活西征的事,便冷落了你,让你独守空闺,长日寂寞,只好看书打发时光。”顿了一顿,见谢舒低着头不说话,便又问道“如今厨下可还驯服么一日两餐、酒水点心是否都伺候周到了” 谢舒颌首道“都周到,前番全靠夫君做主,妾铭感于心。” 孙权听她应答得体,神色恭顺,隐在心下的不豫之情也消散了几分,道“夫人如此说便是见外了。我听说今日袁裳来看你,却引得紫绶和袁朱争吵了几句,不知是怎么回事” 谢舒心中警觉,情知他对袁裳颇为爱重,斟酌了一下,道“都是妾的不是,对下人管教无方,冲撞了袁夫人,还望孝廉不要怪罪。” 孙权叹道“紫绶是从将军府来的,伶俐自然伶俐,只是服侍日短,还需悉心调教。你与裳儿如今同在府中住着,难免有磕着碰着的时候,能彼此容让最好,若是有什么怨怼,也尽可说与我知,万勿再彼此间合气了。” 谢舒颌首应了“是”。青钺从方才起便听见外厢有人说话,又听其中一人声线朗然有力,情知是孙权,便也不出去,亦不让紫绶出去,只留二人单独在外说话。直至听见紫绶与袁朱争吵一节,青钺生怕孙权一时偏袒袁裳,难为了谢舒,忙出来想替她解围。 然而孙权却并不再谈及此事,只望着她笑道“方才我饭吃了一半便忙不迭地跑来这里,这会儿有些饿了,你们夫人屋里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青钺一怔,道“奴这便去厨下传饭。” 孙权拦了她道“不必了,若有糕饼蜜饧之类,拿些来便好,若无便也罢了。” 青钺想了想道“饭后厨下送了几碟红枣糍糕和蜜汁芋来,还有时鲜果子,夫人尚未动过,奴这便去取来。” 孙权点头道“让旁人送来便是,你服侍你们夫人洗漱更衣去吧,我今夜要留在这儿。” 青钺饶是稳重,也不禁替谢舒欢喜,忙答应了,和谢舒一同出来。 谢舒听得孙权要在此留宿,却是心中叫苦。紫绶从后院提了热水进来供谢舒沐浴,道“今日这吹的是什么风,孝廉竟也舍得来咱们夫人屋里了” 青钺正挽起袖子替谢舒舀热水浇在肩头上,闻言嗔怪道“还不是因为你与袁朱争锋,引得孝廉兴师问罪来了。” 紫绶笑道“兴师问罪还顺带着留宿,焉知不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呢今后可得多来兴师问罪几遭才好。” 青钺闻言失笑道“你还有脸贫嘴,孝廉在屋里要点心吃呢,还不快去拿给他。” 紫绶撇嘴道“我不去,他好容易才来了,若是一时见了我生起气来,迁怒夫人可怎么好我让别人拿去。”说着便出去了。 不一时洗浴更衣毕,谢舒便进来见孙权。孙权已吃过东西,宽了外裳,只着一身中衣坐在榻上,正拿着谢舒的书卷翻看,见谢舒进门,便将书搁在了一边。 青钺和紫绶早已知趣地掩了门出去,谢舒心中忐忑,却又没有办法,只得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孙权道“今日我来,本还有一事。昨夜里郡中陆氏的族人陆尚殁了,大哥吩咐我明日前去吊唁,你到时也随我同去,也好替我安抚安抚他的亲眷。” 谢舒不知陆尚是何许人也,但却知道历史上陆氏乃是江南四大氏族之一,与顾、朱、张并称为吴四姓,势力广大。孙氏坐镇江东,势必要倚仗他们之力。谢舒颌首应了,孙权道“你新婚不到一月,便要随我出席丧礼,实在是委屈你了,不过现下是多事之秋,你也要多加体谅才是。” 谢舒道“妾身不敢。” 孙权见她始终顺从听话,愈加柔缓了面色道“天已晚了,明日还要早起,咱们这便歇下吧。” 谢舒“嗯”了一声,心中却打鼓,只怕孙权要拉她行房,然而孙权只是伸手将帷帐放下,便掀开锦被背对着她躺下了。谢舒从背后打量他半晌,见他并没有要碰自己的意思,便也在他身边躺下,扯过半边被子盖在身上,闭上了眼。 然而这一夜两人睡得都不大安稳,谢舒单身惯了,冷不丁身边多出个人,只觉他温热的气息一阵阵拂上身来,即便一时睡着了,没多一会儿便又惊醒过来。孙权原本对谢舒无意,只是碍于婚约才娶了她,与她同榻只觉得陌生拘谨,也睡不踏实。如此半梦半醒着捱到清晨,天还未亮透,两个人便都睡不着了,在枕上彼此对视了一眼,只觉尴尬。孙权便咳了一声,起身道“已是寅时二刻了,夫人既是醒了,便起来梳洗吧,待会儿好随我出门。” 谢舒没睡好,只觉头疼,但今日有事在身,也只得起来让青钺和紫绶替自己上妆梳头,又换过一身素色深衣,衣缘简净无纹。此时离食时还早,孙权让厨下提前送了饭来,和谢舒简单吃了些,便一同收拾了出门。 青钺和紫绶一直送到孝廉府的大门首,看着二人上了马车,才折回谢舒居住的庭院。一进门,只见院中多了好些仆役,也有打扫落叶的,也有修剪花木的,也有打理池塘的,好不络绎热闹。 青钺打量着他们甚是面生,奇道“从哪儿来了这么些人” 紫绶半是得意半是嘲讽地撇嘴道“自然都是府里各处的杂役,先前咱们夫人失意时,这些人疏懒得紧,十天半月也不来打扫一回,昨夜孝廉在夫人房里呆了一晚,今晨便都齐刷刷地来了,赶都赶不走呢。” 青钺笑道“是么,我竟不知道。” 紫绶道“姐姐今早只顾在屋里伺候夫人和孝廉,想来便没有注意。”又忍不住向青钺低声道“池塘里的鱼昨夜还饿得张着嘴要食吃呢,今早我一看,个个撑得肚子滚圆,游都游不动。可见这些人有多势力,成日只跟在孝廉屁股后头转罢了,连鱼都跟着遭罪。” 青钺听她说得有趣,失笑道“你这张嘴,让我说你什么好” 紫绶笑着挽了青钺的手,两人一同进了屋,只见几个小丫头正在收拾案上的残羹冷饭。 青钺挽了袖子要上前帮忙,紫绶拦了她道“姐姐不必沾手了,我带人将碗碟送回厨下就是,顺便拿些东西来吃。姐姐在庭院里看着这些人打扫,夫人前些天闲来无事,在池塘边种了一溜兰草,如今有几株已发芽了,别被那些粗人当成杂草拔了才好。” 青钺听她说得有理,便点头应下,到庭院各处看着仆从收拾打扫去了。紫绶带着几个小丫头将盏碟收拾了送去厨下。 此时已近食时,厨下正开火造饭,热气蒸腾。紫绶送了碗碟,要了些汤饭点心,让小丫头用食盒盛了,便欲回去,谁知走到门外,却正好与袁裳屋里的袁朱撞上。 袁朱显见也是袁裳打发来厨下催饭的,带了一行侍婢,兰沚也在其中。紫绶见了袁朱便有气,见她冷着脸从自己身旁擦过,便高声道“孝廉今日出府,带了我们夫人同去,可见有些人再得宠,也只是一房侍妾而已,上不得台面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出门应酬 袁朱听了心中衔恨,倒竖了一双柳眉,但碍着袁裳的吩咐,不敢争锋发作,只得死死忍了,带人领了饭食便走。 兰沚故意落在最后,见袁朱等人走远了,向紫绶低声道“姑娘,你又招惹她作甚昨日我们夫人回去,发了好大的火哩。” 前番紫绶在厨下与庖厨争执,亏得被兰沚撞见,告诉了孙权做主,才替她出了口气,因此紫绶还算对兰沚有几分好感,道“招惹她又怎地难不成我怕了她么” 兰沚看看左右,露出一脸畏惧的神色,像是躲避着猛兽的幼鹿,道“你不怕,我却是怕的。自打你们夫人嫁来孝廉府,与我们夫人只会过寥寥数面,可哪一回不是不冷不热的这二位虽都是纤弱女子,但暗中斗起气来,也颇令人不安,我在一旁看着,真怕她俩一语不和争吵起来。昨日不就是如此么你和袁朱也是胆大,我却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哩。” 紫绶想起昨日的事便觉堵心,蹙眉道“若不是你们那位故作清高,又何至于此我们夫人好歹也是孝廉的正妻,却要拉下脸来百般哄她高兴,她竟还不肯兜着,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兰沚赧然赔笑道“我们夫人性子的确孤傲了些,她家从前门第高贵,大约是打小被人捧着惯了,是以如此。可昨日之事她也不是有心的,回去后还怨袁朱多嘴,罚她跪了两个时辰呢。” 紫绶听了快意,道“正该如此。” 兰沚叹道“二位夫人性情不大合得来,倒是苦了咱们这些人,夹在当中,劝也不是,帮也不是,稍有不慎,便要挨罚。说来既然彼此都看不惯,又何必时常相见呢,各过各的也罢了,省得见面惹气。” 紫绶听了心里一动,道“你们那位如今得宠,不如你劝她回过孝廉,免了她隔几日便要来见我们夫人的规矩吧,孝廉那般宠她,必定会同意的。我们夫人也落得清静。” 兰沚为难道“这话我怎么劝得我们夫人虽清傲,但孝廉的意思她却是从不敢违拗的,我若一时劝了,想必得挨骂。” 说着,抬眼打量着紫绶的神色道“你们夫人是孝廉的正妻,说出的话与孝廉同样有分量,不如你劝她免了规矩,也是一样的。” 紫绶犹豫片刻,黯然道“只怕我也劝不得,昨日袁朱挨了罚,我又好到何处去夫人说我若是敢再犯,便罚我去后院烧水劈柴哩。” 兰沚掩口笑道“我向来只见你们夫人性情和善,宽宥待下,何时竟这么有决断了” 紫绶听了羞赧,顿足道“你还笑我” 兰沚忙敛了笑色道“不笑了,不笑了。不过你们夫人年纪小,性子又软,这孝廉府深似海,正室岂是那么好当的如今只有妻妾二人,尚且要生龃龉,来日若是人多了,你们夫人压不压得住呢听闻你与青钺是吴夫人从将军府派来的,想必是要你们帮衬着她,有些事她若一时难以决断,你们好歹得替她拿个主意才是。” 紫绶听了若有所思。兰沚见她凝神,便又道“我们夫人今早本还想去看你们夫人,听说孝廉一早便带了你们夫人出府,这才罢了,听说等你们夫人回来,还要去拜访哩。” 紫绶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立时倒竖了眉道“她还有脸来见我们夫人惹气不够是怎地”顿了顿,又气道“她定是见孝廉昨晚留在夫人屋里,心下不服,因此要来找不痛快” 兰沚劝道“罢了,我也只是告诉你一声,你消消气吧,可莫要再为此和袁朱争执起来才是。”说着,看了看周遭,见趁着两人闲话的工夫,袁朱早已带着侍婢走远了,这才急起来,道“不与你说了,我得赶紧回去哩。”当下别过紫绶,追赶袁朱去了。 这日云消雨霁,虽不见得十分晴明,但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谢舒和孙权正乘马车往陆府去,忽听车外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有人高声喊道“二哥,二嫂,等等我” 谢舒听得那声线清灵若莺啼,是个女子,心里一动,孙权已在身旁推开车窗,道“阿香你跟来作甚” 孙尚香如今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身量娇小,却骑了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比孙权侍从的坐骑还要高大些,甚是神骏。手里拎着条雕花玳瑁柄马鞭子,将马缰一收,自马背上高高地睥睨着孙权道“是娘让我来的。” 孙权平日里虽对孙尚香没个好脸色,但实则对她关切得紧,生怕她独自骑马摔了,忙从马车上下来,要过侍从的马骑了,跟在她身侧道“胡闹,我今日是去陆尚府上吊丧的,娘怎会让你跟着添乱” 孙尚香骑在马上,纤瘦的背脊挺得笔直,侧首看了孙权一眼,挑眉道“怎么不会昨日大哥跟娘说了陆氏的事,娘说陆尚的遗孀徐氏跟咱们家是远亲,我小时候她还曾带着我玩耍哩。二嫂虽与你早有婚约,却是近些日子才嫁进咱家的,只怕不认得徐氏,因此才让我来帮着二嫂安慰安慰她,也是咱家与她亲戚一场。” 孙权道“倒也用不着你帮衬,待会儿到了陆府,我另有要事在身,你只不要给你二嫂添乱就是了。” 孙尚香道“这是自然。”又巴着孙权道“二哥,听娘说那徐氏与咱们差不多年纪,怎么这么早就嫁人了” 孙权便起了戏谑之心,睨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并不是她嫁得早,只是你没人要罢了,成日里舞刀弄枪的,怪不得嫁不出去。” 孙尚香气得瞠目道“你说什么”举起鞭子作势要抽孙权,却哪里抽得着,孙权话音甫落,已一夹马腹,箭也似地冲了出去,显是早有准备,故意逗引孙尚香。 孙尚香紧随其后策马疾追,清叱道“休走,且吃我一鞭子”两个人一追一逃,眨眼间便没了踪影,谢舒从车窗里看着,不觉莞尔。 须臾一行车马到了陆府门首,孙权和孙尚香早已在门外等着了,孙权接了谢舒下车,见孙尚香一双大眼叽里咕噜地乱转,面上还带着方才与自己疯闹时惹起的红晕,便低声告诫她道“把你脸上那笑色收收,咱们是吊丧来的,若是给人家看见了,难免要怪你不恭敬。” 孙尚香嫌他凶巴巴的,冲他皱皱鼻子,走到谢舒身边依偎着她。 过不多会儿,从陆府里迎出来一位少年,素服戴冠,年纪虽轻,举止却沉稳,向孙权和谢舒揖道“陆氏宗主陆议拜见孙孝廉与夫人。” 谢舒听得陆议的名头,心中一动,情知此人便是日后东吴的栋梁之臣陆逊,只是此时尚未改名。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只见陆议一副书生打扮,因着族中有丧,腰间系了白帛,素服银冠,衬得一张玉面愈发清秀出尘,个头与孙权不相上下,身形却略清瘦些。 陆议不认得孙尚香,孙尚香又是临时跟来的,事先不曾派人通报,陆议便问“这位是” 孙尚香倒不认生,仰着一张秀面,拍了拍孙权道“这是我二哥” 孙权嫌她在外人面前没大没小的,暗中瞪了她一眼,向陆议道“正是舍妹。” 陆议恭敬道“见过孙姑娘。”当下带了三人进府,到了灵堂门首,有府中仆从递上蓑带,三人各自往腰间系了。 灵堂里白幔垂地,堂中停着灵柩,上首供奉着祖宗牌位。陆氏世代居于吴郡,历经数世,族人甚众,江南一带陆姓之人十有八九都是族中子弟,祖宗牌位更是密密麻麻,颇有气势,引人敬畏。 孙权带着谢舒上前敬了香,一时致礼毕,孙权便走到一旁去和陆议说话了,自有人引了谢舒和孙尚香去内室见陆尚的亲眷。 两人并肩而行,孙尚香见四下无人,那引路的仆从又远远地走在前头,便低声向谢舒道“二嫂,我见你方才在陆府门首,一直盯着那小书生瞧,可是因为他生得清秀,所以看得呆了” 谢舒一惊,不想孙尚香如此伶俐,自己只是偷偷打量陆议,也被她瞧在眼里,忙笑道“我并没有,你可不要胡说。” 孙尚香轻笑道“你是怕我二哥知道你放心,他总是欺负我,我才不告诉他哩。”又问道“二嫂,你瞧那陆议和我二哥谁生得更一表人才些” 谢舒道“这个如何能比” 孙尚香道“怎么不能比我听说那陆议十几岁就做了一族之长,族中上万族人,田产家业,全靠他一人打理。年纪轻轻便承当如此重任,我还以为他生着三头六臂呢,却不想今日一见,竟是个弱质书生。我二哥虽然十分讨厌,却也很能帮衬着大哥成事,算是少年老成,你瞧他们二人谁更强些”一迭声地追问谢舒。 谢舒被她逼问不过,笑着敷衍道“也许是你二哥强些吧,我已嫁了他,难不成还帮着外人说话” 孙尚香嘻嘻笑道“这倒也未必。我二哥这人看着正经老成,其实最爱说笑玩闹了,你不必怕说错话得罪了他,有我在此,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遗孀徐氏 两人说着话,已来到一间明净敞亮的厅上,那引路的仆从道“请夫人和孙姑娘在此稍坐。” 谢舒原本以为此行是去见陆尚的亲眷的,此时才想起孙氏如今是江东之主,自己身为孙权的夫人,大约是不必屈尊降贵去见她们。谢舒便和孙尚香在厅中坐下,有使女进来送了茶。 过了半晌,只听门外脚步声渐近,谢舒闻声望去,只见几个披戴重孝的年轻女眷簇拥着一位中年妇人进来,谢舒便知大约是陆尚之母陆夫人,欲起身相迎,陆夫人已来到厅中拜道“老身见过孝廉夫人和孙姑娘。”搀扶着她进来的几个年轻女眷也都随之施礼。 谢舒忙从席上下来,上前搀扶道“老夫人万勿劳动,妾身年小,合该由妾身拜见夫人才是。” 陆夫人就着谢舒的手起身,许是中年丧子忧思劳神,脚下有些虚浮不稳,旁边一位女眷见状忙上前搀扶住了。陆夫人搭着她的手,向谢舒道“此是媳妇徐氏。” 谢舒在路上早已听孙权和孙尚香提起过徐氏,此时留意望去,只见她不过十几岁年纪,一张素面脂粉不施,虽略嫌憔悴,却也因着这般憔悴,而格外凄楚动人,有道是“云中彩凤,深巷素衣,人间至美。”不外乎如此。 几个人相见过了,谢舒让陆夫人在主位上坐下,徐氏因要照顾陆夫人,也跟过去坐了。谢舒和几个陆府女眷坐在下首侧席。谢舒道“孙将军昨日得了消息,深表哀悼,因有公务在身,便让孝廉与妾身代为探慰。陆尚英年早逝,实是令人叹惋,还望老夫人节哀,善加珍重才是。” 陆夫人听她提起爱子,面上哀色一盛,目中便有泪垂下“多谢孙将军挂怀,只是尚儿实在可怜,不过弱冠年纪便”一语至此,哽咽得说不下去,侧席上的几位女眷见她悲痛,也都触动了心肠,纷纷低头拭泪,厅中一时只闻啜泣之声。 徐氏目中却无泪意,只微红了眼圈,在旁轻声劝道“娘,您别哭,仔细伤了眼睛。” 陆夫人缓了缓声气,看向徐氏,有几分不豫,道“我怎能不哭想当年尚儿他爹便走得早,虽与我育有几个女儿,但儿子只得尚儿一个,如今也步了他爹的后尘,英年而逝,却是膝下空空,连一儿半女也未曾育得。传宗接代乃是宗族大事,如今这一支的香火断在我手里,却让我来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陆夫人且说且哭,徐氏本在一旁替她抚着背顺气,听她如此说,显见是对自己未曾给陆尚诞下子息颇为不满。徐氏手势一僵,便有几分尴尬,怯怯地收了手垂首不语。 谢舒见状忙接过话头,安慰了陆夫人几句,陆夫人才渐渐止住泪意。谢舒又圆场道“老夫人思子心切,不胜悲痛,可别哭坏了身子才好,不如先着人搀扶进去歇歇。” 陆夫人哭过一场,也觉憋闷疲惫,拭泪道“多谢夫人体谅。”便要起身归去后头。 徐氏见状忙要搀扶,陆夫人却拨开她的手道“不必你扶我,尚儿在世时你与他夫妻不谐,百般置气,此时人走茶凉,做出这孝顺之状却又有什么用你便留在这里,替我招呼孝廉夫人吧,让旁人扶我便是。” 下席的女眷闻言过来搀了陆夫人进去。徐氏被人挤开,愈觉尴尬,分明嫁入陆家已有几年,却时时处处如个外人一般格格不入。徐氏方才还哭不出来,此时却生生气出了几分泪意,愤愤地在谢舒对面的席上坐了。 谢舒见她满面愤懑哀戚之色,只含了泪垂首不语,便劝道“陆夫人老来丧子,可谓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哀痛,嘴上说了什么未必便是本意,你莫往心里去。况且她是长辈,咱们做人媳妇的,也该多体谅才是。” 徐氏原本只是暗自忍气,听了这话,却蓦地抬眸,目中冷光一闪,似一道尖锐的冰凌刺向谢舒,道“我们家的事,你知道什么,这里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谢舒听她语出凌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怔了怔。孙尚香在旁皱眉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二嫂好言劝你,你怎地出言不逊” 孙氏兄妹五个酷似孙坚,个个都是急脾气,便是孙权稍稍温和些,一时发起火来,也是雷霆暴雨之势。谢舒生怕孙尚香与徐氏吵起来,忙按了她的手,示意她忍耐,向徐氏道“我的确是不该置喙,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应节哀顺变,善自保重才是” 谢舒说着话,只见徐氏一双清波碧水般的妙目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目光中带了显而易见的锋芒,竟似是有几分敌视之意,忽然冷笑了一声道“我徐姝贱命一条,又是丧夫之身,有什么可善加保重的哪似孝廉夫人这般有福,该善加保重的,是你才对。” 谢舒听她一番话说得半阴不阳,也不知是怎么了。孙尚香在一旁倒竖了一双细眉。忽听门外有人唤道“夫人,咱们走吧。” 谢舒转头望去,只见是孙权长身玉立,正在门首站着。谢舒正没话说,当下如获大赦,起身向徐氏施了一礼,便带孙尚香跟了孙权出门,问道“内苑里都是女眷,你怎么进来了” 孙权替她将风帽兜上,道“见你们久不出来,所以进来看看。” 说着话,回首向厅中望了一眼,又问“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谢舒道“无非是些劝慰之语罢了。” 孙尚香尚自替谢舒不平,在旁插嘴道“哪里是什么劝慰之语那徐氏也不知发什么疯,我二嫂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她却语中带刺,处处挑衅。” 孙权原比谢舒高出许多,闻言安抚地拍拍谢舒的肩道“许是她丧夫哀痛,一时口不择言了,咱们便多担待些吧。” 谢舒点点头,三人回到前院,仍是陆议亲自送了出府。孙权扶谢舒上了马车,自己与孙尚香骑马跟随在侧,不久到了将军府门首,孙权从车窗里向谢舒道“我将阿香送回去,顺便去见大哥,你自回府吧,白事不祥,记得要沐浴除晦。” 谢舒答应了,孙权又吩咐侍从“好生送夫人回去。”便与孙尚香下马进了将军府。 孙权将孙尚香送回吴夫人处,又与吴夫人说笑了几句,便去见孙策。此时已过了食时,孙策一早去城外军营里巡军,迁延得晚了,才摆案吃饭,见孙权进门,招呼道“权儿来了可吃饭了不曾” 孙权在侧席上坐了,因今日不聊公事,府里的侍从给他上了一壶清酒,孙权斟了一樽喝了,道“方才在母亲屋里吃了些点心。” 孙策笑道“点心能当饭吃正好我摆饭,你便也跟着吃些吧。” 孙权答应了,侍从按着孙策的汤饭菜式给孙权上了一席。孙策道“去陆府吊唁的事办得如何” 孙权正举箸夹菜,闻言停了筷子道“今日我在陆府见到了陆议,陆绩倒是没曾见得。我与陆议简单聊了几句,他虽恭敬客气、礼数周至,却也十分疏远,倒有些油盐不进的意思。只怕请他出仕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孙策夹了一筷子鹿肉脍吃了,叹道“你一向擅长与人周旋,连你都如此说,可见此事是难上加难了。也难怪,当年我与陆康一战,陆氏族众死伤殆尽,这等仇隙,一时之间只怕难以释怀。此事想必不能一蹴而就,只得慢慢来了。” 孙权点头称是。孙策道“原本我想着下个月中便是冬至大节,依着往年的规矩,该是我在将军府设宴宴飨群僚,但今岁战事连连,眼看着又要出兵征讨江夏郡,军费能省则省,因此我不想铺张,酒宴便不办了。就由你在府里设个家宴,不必太过隆重,但务求精细用心,请几位重臣和吴四姓的人去坐坐,既过了冬节,又是个拉拢之意。” 孙权连忙郑重应了,道“江夏黄祖与咱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年父亲便是死在他的手下,此仇必报,自然一切以战事为先。家宴之事,权儿自会一力承当,还请大哥放心。” 孙策听了满意,颌首笑道“权儿自打成家以后,愈加稳重历练了,你与谢舒如今在府里过得如何” 孙权原本听得孙策夸奖,心中欣喜,听他提起谢舒,满面谦谨之色却是僵了一僵,低头敷衍道“还好。” 孙策道“舒儿比你小几岁,凡事需让着她些,你大嫂当年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我,如今我又将她托付给你,你可得替我好生照看着,万不能亏负了她。” 孙权心中越发没底,也不知孙策只是随口一说,还是听说了什么,只得诺诺地应了,抬眼向他面上偷偷一打量,却见孙策原本淡淡的神色蓦地明朗起来,唇角笑意一绽,如艳阳普照,晃得人睁不开眼。 孙权正奇怪,孙策已向门口扬声唤道“公瑾,你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沐浴除晦 孙权闻声转首望去,只见周瑜穿了一身铠甲,腰佩长剑,一袭银白斗篷若云霞招展,雄姿英发,大步跨进殿来,问道“伯符,你唤我来有何事” 孙策见了周瑜,满面的笑色如澄阳泼洒,止也止不住地泛溢开来“没什么事,只是我见今日天色甚好,这两日又正闲得浑身难受,想着找你出门打猎舒散舒散。” 周瑜在孙权身侧的席上坐了,孙权为人机灵有眼色,见他热得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忙斟了一樽酒递过去。周瑜接了道谢,向孙策苦笑道“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我正在太湖上练水兵哩,火急火燎地就派人去叫我,害我大老远的骑了半个多时辰的马紧赶慢赶过来,原来却只不过是为了打猎。” 周瑜说着,将头上的兜鍪摘了搁在桌上,举樽喝了一口酒,又道“我说你是猢狲投生的前月才出兵打了庐江郡,下个月眼看着又要出兵征讨黄祖,好不容易这几日新婚得闲,却是一时半刻也坐不住,被针扎着似的要去打猎,新婚燕尔,也不在家好生陪着大乔。” 孙策平日里虽颇有一方霸主的威严,却是一见着周瑜就没正经,斜睨着他坏笑道“大乔好好的,我总陪着她作甚未免宠坏了她。我知道你一心只想陪着小乔,所以不愿随我去打猎,娶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喽” 周瑜失笑道“你胡说什么,我是在替你练水兵哩。” 孙权见二人言笑晏晏,便也在一旁插口道“义兄,你这话便差了,正是因为大哥娶了大乔嫂嫂,有人替他照看孙绍了,因此他才得闲。要不搁在从前,他闲来只有在家看孩子的份儿,哪里还能出去打猎” 周瑜拍手笑道“仲谋所言甚是。” 孙策从案上果盘里随手捡了一枚果子扔向孙权,笑骂道“就知道帮着你义兄挤兑我,去去,把孙翊也叫来,咱们进山好生耍耍。” 孙权接住果子,笑着答应了一声,起身啃着果子去了。孙策自拉着周瑜喝酒吃菜,说些闲话。 谢舒回到府中,已是午时时分,天色比晨起时越发亮堂了些,日头烁然曜目,映得院落外的一方池塘碧波粼粼,几对五彩鸳鸯都从芭蕉底下钻出来,在水上浮游嬉戏。 谢舒今日饭吃得早,青钺怕她饿了,早已去厨下要了几碟糕饼小菜放在屋里备着,谢舒回来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烧水准备洗浴更衣。 紫绶年纪小闲不住,往院子里看着小丫头劈柴烧水去了,青钺捧了一袭家常衣裳进来,服侍谢舒洗澡。 一时往水中添了香药,谢舒便将全身浸入浴桶里坐着,青钺替她洗了头,又舀热水自她肩头缓缓浇下。谢舒今日一早便出门奔劳,此时又被热气一蒸,只觉浑身慵懒无力,俯身趴在浴桶边沿上,露出大半白皙瘦美的背。谢舒将脸埋在臂弯里,闷闷道“我昨晚没睡好,现下有些困了,待会儿你让人把枕被铺开,我想午睡一会儿。” 青钺答应了,出去传了话,便又回来服侍谢舒。两人静静地挨过片刻,忽然听得门上被人敲了两下,在雾气蒙蒙的屋里听来分外突兀。谢舒本已快睡着了,此时一惊清醒过来,只见是紫绶推门进来道“夫人,袁氏又来了,正在院外候着呢。” 谢舒略有些诧异,道“她怎么来了往常不是隔几日才来一次的么” 紫绶微蹙了眉,不悦道“谁说不是呢,昨日才来惹了一场闲气,今日又上赶着跑来。不如我替夫人回了她,让她以后不必来了吧” 谢舒犹豫了片刻,摇头道“不行,她既是来了,我总得见见,只是我现下正在洗澡,待会儿还得更衣梳妆,只怕耽搁的不是一时半刻,你且让她在外头等等吧。” 紫绶答应了出去。谢舒胡乱洗了洗,便从浴桶里出来,又紧着让青钺替自己梳妆打扮。正忙成一团,只见紫绶又进来道“夫人不必忙活了,袁氏等了一会儿不耐烦,方才已带人回去了。” 谢舒听了一怔,往髻上簪玉钗的手便顿了顿。青钺一向温和从容,听了这话,却也不觉低声道“咱们夫人已然紧着更衣打扮了,这才过了不过盏茶时分,她便等不得了么” 谢舒将玉簪拔下放进了妆匣里,道“随她去,不见也好。她既是回了,便帮我把头发拆了吧,我去睡一会儿。”紫绶和青钺应了,双双上前来帮手。 这日傍晚时分,孙权兴冲冲地从将军府回来,径直进了袁裳的别院。 深秋日短,屋里已掌了灯火,厨下的使女侍从正流水似地将各色菜饭肉羹摆上案几。孙权进了屋,却四处找不见袁裳,正自纳闷,只见窗上映出一道人影,云鬓低垂,身形纤婉,正从廊下经过。孙权看着眼熟,便出屋唤道“兰沚” 兰沚正走到门首,不防孙权出门,与他撞了个满怀,只觉他温热的气息从额际拂过,忙红了脸退开几步,道“你慌什么冒冒失失的。” 孙权穿了一身戎装,似是心绪颇好,兴冲冲地问道“裳儿呢怎么不见她” 兰沚打量着孙权高兴,又见四下无人注意,便撇嘴道“一来就找她,你就不问问我好不好” 孙权带了满面嬉笑之色,因兰沚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略弯了腰道“你好不好” 兰沚见他清润俊逸的一张面孔映了窗纸内透出的晕黄灯火,越发玉白无瑕,目中亮得像是汪着一泊清水,便伸手向他尖挺的鼻尖上虚点了点,道“还是罢了吧,一看便知道是虚情假意,我哪能和袁夫人比” 说着又道“袁夫人午间带了袁朱和兰汐,去正院看望谢夫人了,说是昨日的事她也有不是,谢夫人是正室,总不能让她先低头,好歹得去向她赔个礼才是。” 孙权听了心下颇为欣慰,叹道“裳儿竟这般懂事,也是难为她了。”顿了顿,又疑惑道“只是午间去的,为何到现下还不回来她与谢舒不是一向没什么话说的么。” 兰沚道“许是二位夫人将心结解开,彼此间便有话说了呢。” 孙权笑道“如此最好。” 兰沚觑着孙权的脸色,试探道“袁夫人这般大度知礼,难怪你那么喜欢她。” 孙权听她提起袁裳,面上都是柔缓的笑色,道“那是自然,当年我爹在她父亲袁术手下带兵打仗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原本我以为她家门第显贵,我是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了,谁知世事更迭,袁术兵败寿春,大哥称霸江左,她最终还是来到了我身旁,可见是姻缘前定,命该如此了。如今她既已跟了我,我便要好好守着她,就算她比我年长几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兰沚听了只觉心下酸涩,只道人与人果然是不能比的,然而只黯然了一瞬,便又重撑起笑意道“我看你今日颇有兴致,可是有什么得意的事” 孙权被她一语提醒,又高兴起来,亮了一双眼道“我今日随大哥进山行猎,比孙翊多射了两头鹿,只比我大哥和公瑾义兄少射了一头哩,孙翊那厮气得脸都绿了。” 兰沚情知孙权与孙翊向来不睦,笑道“孙翊轻佻躁急,胸无点墨,又尚是个半大孩子,哪能和你比先前不过是在武事上略强些,如今却也越不过你去了。” 孙权听了心头舒畅,得意道“这是自然。”又道“那两头鹿我送了一头去母亲那里,还有一头已交给厨下料理了,今晚便做了来吃。”说着想起什么,走去一旁扯了个送饭的使女,交代道“你去知会庖厨一声,将鹿肉切了先送去谢夫人屋里,她一个女子吃不了多少,便挑肩胛上的精肉给她吧,剩下的再送来此处。” 那使女答应了离去,兰沚笑道“你如今对谢夫人也这么好了” 孙权叹道“我不能不对她好啊,若是太过偏颇,惹得她将气都撒在裳儿身上,岂不是害了裳儿么况且她如今坐着正室之位,面上总得过得去不是今日大哥还问起她近况如何,唬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兰沚讪讪笑道“孙将军可真疼她。” 孙权听她语出幽怨,低头问道“怎么” 兰沚低垂了纤白的脖颈,轻声道“袁夫人有你宠着,谢夫人虽不大合你的意,却也有孙将军高高在上地护着她,只有我一人无依无靠罢了。” 孙权见她一把青丝柔顺地蜿蜒在身后,正是楚楚可怜,浮萍无依之状,劝道“别瞎说,你” 一语未完,却听一阵环佩泠然之声由远及近,原来是袁裳带着袁朱与兰汐回来了。孙权与兰沚此时正站在廊下幽暗处,因着兰沚低声说话,孙权凑过去听,两人挨得很近,形状颇为亲密,只怕早已被袁裳看在了眼里。袁裳却只当作没看见,目不旁视,冷着脸径自进了屋。 兰沚发觉二人形状不妥,忙要从孙权身旁走开,却不想孙权早已撇下她,亦步亦趋地跟了袁裳进屋,问道“裳儿,你怎么才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误会升级 袁裳原本因着体弱,便面色苍白,此时被屋里明曜的烛火一映,更是面白如纸。孙权携了她在主位后坐下,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主位旁有两座半人多高的十五盏黄铜连枝灯,灯火盈然抚在袁裳清秀的颊上,照出几点突兀的红痕。孙权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被虫子叮了” 袁裳淡淡道“没事。”顺手拨了一绺青丝遮在颊边,恰好厨下送了切细的鹿肉来,袁裳便执起长箸,替孙权向煎锅里烤炙鹿肉。 孙权又将行猎胜了孙翊的事高高兴兴地说了一遍,像个想讨赞扬的小孩一样。袁裳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孙权见她心绪不大对,便转了话头问道“我刚听兰沚说你午后去看谢舒,怎地迁延到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谢舒留你说话来着” 袁裳听他提起谢舒,便逐渐收敛了面上淡薄的笑色,夹了片烤好的炙鹿肉沾了酱,送进孙权的碗里道“快吃吧。” 孙权见她似是有意回避,越发摸不着头脑,侧首看了看坐在近旁的袁朱和兰汐。袁朱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对上孙权的目光,忙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兰汐,兰汐谨慎地看她一眼,仿佛有些畏惧,但还是道“夫人今日并没有见到谢夫人。” 孙权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疑道“怎么回事” 兰汐道“夫人午后去看谢夫人,正碰上谢夫人沐浴,便让我们夫人在外等着,因此没有见到。” 孙权点头道“今日我曾带谢舒去陆尚府上吊唁,是我吩咐她回来后沐浴除晦的。” 袁朱嫌兰汐慢腾腾地说不到重点,在旁接道“可谢夫人洗了澡,又要午睡,连面都不露,只打发侍婢出来传话,又不请我们夫人进去坐坐,只让她在外头站着等。一直等到天黑,这才又打发侍婢出来说谢夫人不想见她,让她以后都不必来了。” 孙权听了先惊后气,道“竟有这事” 袁裳原本不愿袁朱出头,此时也只是在一旁静静坐着,并不出言制止,显见是心中有气。 袁朱又道“谢夫人的院外有好大一片池塘,昨日刚下过一场雨,今日正是蚊虫肆虐的时候,秋末的蚊子又毒,我们夫人好心好意带了我和兰汐去赔礼道歉,却平白在池塘边站了一下午,还被蚊虫叮咬。昨日与紫绶争吵,的确是我的不是,可也不能因此便将气撒在我们夫人身上,孝廉,您说谢夫人如此,是否有些过分了” 袁裳转首轻斥道“朱儿,说事便说事,谢夫人却不是你能议论的。” 孙权紧皱了一双浓眉,再没心思吃饭,道“你也不必替她说话先前我见她安静顺从,还以为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却不想原来竟全是装给我看的么”吩咐袁朱“你去把谢舒叫来,我倒要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朱听了只觉心下痛快,利索答应了一声,起身便要出门。兰沚正立在门首,见状忙拉住袁朱的衣摆,跪下道“孝廉息怒,如此只怕要闹得二位夫人更加不睦啊” 袁裳也在旁拉了孙权的衣袖道“夜里黑灯瞎火的,你一时把她叫了来,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还像她罚我一样罚她就算不罚她,你对她质问呵斥一通,她也难免有气,到时又与我合起气来,闹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还是该我忍忍,她如今罚了我,想必气已经消了,从此能两下相安最好,若是不能,彼此便少往来些也罢了。” 孙权听她如此劝阻,好歹冷静下几分,又想谢舒一向得母亲和大哥的喜欢,若是果真三更半夜地把她叫来质问一番,且不论结果如何,若是来日妻妾不睦的闲话传到母亲和大哥的跟前,他们心向谢舒,只怕吃亏的还是自己。此事就算要查,也不能如此大动干戈。孙权一念至此,便歇了要趁夜把谢舒叫来当面对质的心,却又舍不得袁裳受苦,道“可若是如此,你不觉着委屈么” 袁裳放开孙权的衣袖,淡淡道“我有什么可委屈的。你若是实在怕我委屈,便少宠我些就好了。” 这话一出口,屋里的人都是一惊,袁朱失色道“夫人”孙权亦微微变色,伸手揽过袁裳单弱的肩,道“裳儿,如何说这种话我知道你因为家中变故,如今心境不大好,但那都过去了,我自会好生护着你,你莫要这般消沉才是。” 袁裳不说话,只顺从地依偎在孙权的怀里,漆黑的鬓发安静垂落,遮着她清丽秀白的侧颜,看不清神色。兰沚适时道“夫人被蚊虫蛰了,只怕这会儿不大舒爽呢,不如我去取些消肿止痒的药膏来,孝廉替夫人擦擦吧” 孙权道“也好。”又低头向袁裳道“谢舒既是让你今后都不必去见她了,你便不需再去,只在这里好生过你的日子便是。” 往后的数日,孙权未踏入谢舒的院子一步,但谢舒早已对他的冷淡习以为常,孙权一直不来,她也并不心急,且平日里又很少出门,便也不大知道外头的事,只隐约听得袁裳仿佛是病了一场。 这日,谢舒一早起来,懒怠梳妆,只漱洗了,松松地将头发挽起,将案几挪在窗前,听着外头的鸟鸣风吟心不在焉地练字。青钺在一旁静静地理着妆奁里的珠钗坠饰。 过了半晌,谢舒静中忽而心里一动,问青钺道“今日是初几了” 青钺想了想道“是二十五了呢,咱们闭门度日,险些连日子都忘了,十月一过,眼看着便是冬节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谢舒搁了笔道“我得去将军府瞧瞧吴夫人。原本吴夫人念着孝廉府离将军府路远,只让我每逢朔望之日去看望一次,但身为儿媳,半月一次毕竟太过疏懒,我便自请每逢五、十都前去侍奉,如今这不是又到日子了么” 其实谢舒是穿越来的,与吴夫人本是陌路,谈不上婆媳情深,但当初是吴夫人亲自替孙权挑中了她,自然对她颇为钟爱,与现代自由恋爱导致婆媳之间水火不容勾心斗角决然不同。谢舒虽是指腹为婚嫁给孙权,不得他的喜爱,但却与吴夫人和大小乔相处得甚是融洽。谢舒在三国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对吴夫人生了几分依赖之心,平常与其整日闷在府里,还不如去将军府和吴夫人亲近亲近,也好顺带着威慑孙权。失宠被废的命运明晃晃地写在史书里,谢舒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现下因着尚未完全摸清自身的处境,而不知从何下手改变,但与吴夫人搞好关系,至少能让孙权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不敢妄动。 谢舒暗自转着心思的工夫,青钺已笑道“夫人真是孝顺。”便要上前替谢舒梳头。谢舒道“紫绶那小丫头去哪儿了让她去厨下挑几样精致些的点心送来,我总不能空着手去。” 青钺左右瞧了瞧,道“一大早便跑得没影了。紫绶年纪小玩心重,又见夫人和气,近来越发顽皮了,昨日我还见她在后院墙根底下与兰沚说笑。” 谢舒没多想,道“那便罢了。” 青钺道“待会儿我去也是一样的。” 谢舒凝神片刻,道“不过孝廉府里的东西都是从将军府拨来的,咱们厨里的点心,想必将军府也有,若是带去,只怕有些敷衍。” 青钺挑了一支翡翠流珠簪,替谢舒在鬓发间端端正正地簪了,问道“夫人有什么主意” 谢舒道“你从前是在将军府伺候的,可知道吴夫人喜欢吃些什么” 青钺想了想道“吴夫人一向吃得清淡,没什么特别的,倒是孙将军喜食鲜菱角,常能与周护军说说笑笑地吃上一大盘呢。” 谢舒听得孙策与周瑜要好,也不觉莞尔,但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此行是去看吴夫人的,且孙将军与孝廉是兄弟,我与他总得有个避嫌之意,只怕带菱角去也不大合适。” 青钺听谢舒如此说,便也没了主意。谢舒沉吟半晌,忽而心头一亮,道“孙将军家的公子孙绍如今正年幼,小孩子总是嘴馋些,你可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一语倒也提醒了青钺,青钺拍手道“夫人灵慧,孙公子最喜欢吃鸡卵蒸的甜米糕了,且只有我会做,我被拨来孝廉府之前,将军府的庖厨们虽也学会了,但总是做得不好。孙公子是夫人的侄儿,吴夫人又对公子分外疼爱,可见带这个去最合适了。”说着,替谢舒整好鬓发,道“夫人稍待片刻,奴这就去做,用不了多少时候的。”谢舒笑着应了。 待得青钺蒸好了米糕,又挑了几样精致点心,一同用漆盒装了,便陪谢舒往孝廉府前门去。紫绶此刻也回来了,方才是去池塘边侍弄那几棵兰草去了。谢舒先前自己闲来栽种的花草,如今早已浑忘在了脑后,倒难为紫绶还替她记着。 三人一道走至府中林苑附近,但见苍竹随风摇曳,枫火烈烈如焚,临水一间亭榭中似乎有人影错动。紫绶眼尖,指着道“那亭子里坐着的不是袁氏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公子孙绍 两方人离得虽远,但林苑中安静,紫绶的声线又颇为脆利,经风一送,袁裳显是听见了,转头望着这厢,袁朱和兰沚侍立在她身侧,也朝这边瞧了瞧。 谢舒见袁裳凝睇,便也停住了脚步,思量着先前虽因紫绶和袁朱拌嘴,与她闹得不快,但一时碰见了,也不好不招呼,否则未免失了礼数。谢舒便站在原地等她过来,袁裳果然缓缓起身,袁朱见状向她肩上披了袭素青斗篷。哪知袁裳带着两个侍婢出了亭榭,却径自拐上一条小径走了,将谢舒撇在当场。 谢舒饶是性情平和,也觉得尴尬气恼,忍不住道“这我又是何处得罪她了” 青钺微微皱了皱眉。紫绶愤愤道“夫人何曾得罪她,是她自己性情孤僻罢了。听闻孝廉近来免了她隔几日便要来探望夫人的规矩,这不就纵得她越发轻狂无礼了么。” 谢舒道“我说这几日怎么不见她来,还以为她仍介怀着你与袁朱争锋的事,却不想原来”缓了口气道“不来也好,落得彼此清静。”说着带了青钺与紫绶走了。 袁裳也带着袁朱与兰沚,顺着水边的小径往回走,袁朱从后替她扯着斗篷的下摆,道“夫人靠里些走吧,仔细斗篷沾了水湿冷,回头又要着凉。” 又道“夫人不理会她也好,先前她害夫人淋了雨,又站了一下午,大病了一场,直到如今才好,谁知刚出来散散,便又两厢撞上了,真是晦气。孝廉这么爱护夫人,咱们也不必敷衍她。” 袁裳闻言顿了顿,似是想说话,兰沚却在一旁“哎呀”了一声道“夫人恕罪,夫人用来盛鱼食的小金盅怕是忘拿了呢,奴得回去一趟。” 袁朱皱眉道“成日丢三落四的,要你有什么用那小盅是孝廉的东西,还是金的,丢了可怎么好” 兰沚诺诺地应着,慌忙转身去了。袁裳回首见她走远了,才向袁朱道“你待她客气些,她虽是当初跟着咱们一同从庐江郡迁来此处的,但是在半路上才伺候我,有些不知底细。待她客气些,也是防范疏远之意,不可将她当成是自己人使唤。” 袁朱一凛,也添了几分警醒。袁裳又道“你悄悄跟着她,看她究竟去了哪里。”袁朱忙答应了着去了。 谢舒带着青钺和紫绶出得林苑,又穿过几进院落,眼见孝廉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了,谢舒道“紫绶,你嘴快性子直,将军府里人多眼杂,比不得孝廉府,你还是在家呆着,省得去了惹祸,让青钺跟着我便是。” 紫绶虽不情愿,但前番毕竟是她和袁朱争锋才惹起的事端,紫绶心下有愧,便也不敢埋怨,道“我将夫人送到门首就回去。” 谢舒点点头,转眼却见兰沚从岔路里追了来,到得眼前,微微喘息着向谢舒施礼道“见过谢夫人。” 谢舒便也颌首道“兰沚姑娘好。” 兰沚平复了气息,恭敬道“兰沚不敢。是我们夫人派我来给夫人见个礼。” 紫绶见是兰沚,便站在一旁不说话。谢舒微微蹙了眉,道“怎么她自己不来,却让你来么” 兰沚听她罕见地语气不善,忙恭谨垂首道“我们夫人刚病过一场,不大能见风,是以方才才急着回去,怕夫人见怪,因此派奴来告罪一声,望夫人宽宥。” 谢舒见她应对得体,恭顺之至,先前又曾帮衬过自己,便也不好难为了她,道“知道了,让你们夫人宽心就是。”兰沚道了谢,便顺着原路回去了。 袁朱赶在兰沚之前回到院里,袁裳已在屋中主位上坐了,正亲自浣了手煮茶。袁朱过去在她身侧跪坐了,轻声道“夫人料得不错,兰沚去亭子里取了食盅,便绕近路去与谢夫人说话了。我远远的听见几句,仿佛是兰沚见夫人方才没理会谢夫人,因此替夫人向谢夫人见礼去了。” 袁裳微微凝眉,烹茶的手势顿了一顿。袁朱察言观色,道“兰沚虽然有些自作主张,但还算是替夫人着想。” “替我着想”袁裳微一挑眉,将手中的长柄金勺缓缓地放入水中,搅起沉在水底的青碧茶叶“我身为侧室,不亲自去向谢夫人见礼,却派个侍婢去敷衍她,你猜谢夫人身为正室,会如何想” 袁朱心里一惊,倒从不曾想到这层去,微微失色道“难道” 袁裳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袁朱便止住了话头,恰好兰沚取了金盅回来,两人便装作无事一般,随口说些闲话。 谢舒带着青钺来至将军府,已是辰时过了,循着小径一路逡巡至吴夫人的居处,还未进门,便听得屋中有人说话,其中夹杂着女子清凌的笑声,如珠落玉盘。谢舒听那声线不像是孙尚香,大乔虽与吴夫人同住在将军府,但她一向端淑有度,笑不露齿,语不高声,亦不会是她。 谢舒心中纳闷,进门一看,只见屋里热热闹闹地坐了好些人,因着冬节将至,大都穿着鲜亮的衣衫,内中一人却浑身缟素,甚是扎眼,谢舒认出正是陆尚的遗孀徐氏。徐氏与孙家有亲,在此并不算奇怪,倒是孙权也在席中,却让谢舒怔了一怔。 吴夫人已自主位上笑道“舒儿也来了只是为何不随权儿一同过来,你们夫妻两个,倒分开一先一后。” 孙权也不料谢舒会来,亦是一怔。谢舒瞥了他一眼,向吴夫人道“儿媳今早有些身子不适,因此才来迟了,还望母亲不要见怪。” 吴夫人和蔼笑道“若是身子不适,便不来也罢,孝顺不孝顺的,也不在这上头。”又嗔怪孙权道“舒儿身子不适,你也不知道照顾着她些。” 孙权只道知错了,从席间起身,过来拉了谢舒,与她一同在大乔的下首坐了。 吴夫人的怀里抱着个小儿,看着只有两三岁年纪,扎了两个圆圆的总角,生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想必正是孙策的儿子孙绍。孙绍正是万事好奇的年纪,自打谢舒进来,一双眼睛便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此时见谢舒在大乔的身侧坐了,孙绍便也从吴夫人膝上爬下来,趔趔趄趄地来至大乔身边依偎着,瞪着清亮的大眼睛打量谢舒。 谢舒见他一副想过来却又不敢的神色,便向他笑了一笑。孙绍见谢舒和善,便也咧开小嘴笑了,磕磕绊绊地来到谢舒身边,将手中的一样东西递给了她。 谢舒低头一看,见是一只小布老虎,便试探着伸手接过道“是给我的多谢你。” 孙绍露出满面乖巧的神色,依偎着谢舒坐下了。孙权从旁探头过来看了看,纳罕道“怪了,绍儿这小东西一向怕生,怎么偏偏对夫人这般亲昵”又道“这小布老虎我看着就亲切,我从小也是玩这个长大的。”说着就要从谢舒手中拿过布老虎把玩。却不想孙绍蓦地急了,瞪圆了一双大眼,伸开两只小短手护住小老虎,见孙权还一门心思地要抢,便“啊呜”一口咬向孙权。 孙权忙缩了手道“绍儿,我是你二叔父,你怎么能咬我呢说翻脸就翻脸,这小脾气爆炭似的,真跟我大哥一模一样”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吴夫人笑道“亏得你大哥今日不在席,不然听了这话,看他打不打你” 孙坚英年早逝,死时孙策只有十六岁,孙权等兄妹几个更小,都不到十岁,这几年来全靠孙策一力支撑门户,才有了孙氏的今时今日。长兄如父,孙权因此对孙策十分敬畏,这种话哪敢当着他的面儿说,只敢在背后过个嘴瘾罢了。听得吴夫人如此,忙告饶道:“娘可莫要告诉大哥才是,权儿再不敢了。” 大乔向孙权笑道“小叔有所不知,绍儿对这布老虎可喜欢得紧,一向不离手的,连伯符问他要他都不舍得给,如今倒肯给舒儿,也是难得。” 谢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伸手抚了抚孙绍毛绒绒的头顶,孙绍缩着脖子,半眯了眼睛,像只撒娇的小花猫,对她的抚摸颇为受用。 谢舒向青钺道“把点心拿出来吧。”青钺应了,叫过几个使女,向吴夫人案上摆了糕点,又给下首各席上了一份。 吴夫人笑道“舒儿有心了,身子不适还想着带东西来,别累着了自己才是。其实将军府里什么都有,下次可不必费这个心了。” 吴夫人这话只是无心一说,徐氏一直在旁冷眼瞧着。她今日虽身着缟素,面上却薄薄地施了粉,唇上点着朱色胭脂,那一抹鲜红艳烈,衬得她整张脸明丽迫人。只是谢舒即使生在近两千年之后,也明白古时礼制以丧仪为重,服丧期间用这般鲜亮的唇脂只怕不妥。 徐氏此时娇俏地插嘴道“可不是么,将军府里什么没有这些点心都是寻常的样式,我来此住了几日,早已尝了个遍,更别说旁人了。如此说来,夫人也实在算不得用心。” 吴夫人微笑道“姝儿,话也不能这么说,带什么来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舒儿的孝心。”一语至此,不觉笑道“说来你们两个竟都唤作舒姝儿呢。” 徐姝似是对此十分嫌恶,暗自翻了个白眼。谢舒不知她为何总是与自己过不去,只向吴夫人笑道“媳妇听青钺说,绍儿爱吃甜米糕,便也让她做了些带来。” 吴夫人对长孙格外疼爱,听言面上的笑色更蔼然了几分,道“这可巧了,近些天绍儿便一直嚷着要吃米糕,可府里的庖厨无能,做了几遍都不是滋味,绍儿怎么也不愿吃。想着青钺会做,可又派去了权儿府里伺候你,也不好贸贸然地去叫她。难得你竟能想着,绍儿今日算是有口福了,怪不得他待你这般亲热。” 一番话,恰好驳斥了徐姝对谢舒的诘难,谢舒冷眼看着她,徐姝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与谢舒对视。青钺在旁恭谨道“孙公子何时想吃米糕,老夫人唤奴过来就是,我们夫人一向恭顺,绝不会阻拦的。” 大乔如今正替孙策抚育孙绍,闻言笑道“却也不敢太过烦劳了姑娘,只求来日能向姑娘讨教一二,让我学会了手艺,做给绍儿吃也是一样的。” 青钺恭敬道“但凭将军夫人吩咐。” 几个人说着话,谢舒将那鸡卵蒸的甜米糕拿出来,因一路上用锦被包着,温热正好,谢舒拿银筷子夹了一小块,送到孙绍嘴边道“绍儿,你尝尝。” 孙绍乖顺地依偎着谢舒,张开小嘴,露出两排糯米似的乳牙,谢舒将米糕喂进他嘴里,孙绍吧唧吧唧地吃了,面上喜笑颜开,显是十分喜欢,忽然扑进谢舒的怀里,口齿清晰地唤了一声“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亲小姑子 这一声“娘”将满屋子的人都惊得怔住了,孙绍是孙策的儿子,如何能管谢舒叫娘大乔最先反应过来,歉然笑着抱过孙绍道“绍儿,可不许乱叫,那是你的婶母。” 吴夫人风华犹盛的面上却微微蒙上一层哀戚之色,道“是了,绍儿本是谢舒的姐姐谢皖所生,如此算来,舒儿不但是他的婶母,也是他的姨母呢,舒儿与她姐姐又的确是有几分相像,怨不得绍儿错认了她。” 大乔听吴夫人提起孙策的先妻谢皖,面色一黯,只低下容色倾国的一张秀面,轻抚着孙绍的头不说话。吴夫人未曾察觉,向谢舒道“舒儿,你姐姐的儿子如今都这么大了,你与权儿也得早日给娘添个孙儿才是。” 谢舒与孙权听了,各自都有些尴尬,却不得已只得双双颌首应了。吴夫人侧首向身后侍立的使女道“你去把我那两对宜子孙玉佩拿来。” 使女答应着下去了,过了片刻,用朱漆松木盘捧了两对玉佩上来,吴夫人道“这两对玉佩,我本想着给策儿和权儿一人一对,但策儿成日里打打杀杀的,为人又毛躁,不是磕破了这个就是碰碎了那个,好东西到他手里都白白糟践了,况且他骑马射箭,也不大爱佩这些累赘。倒是公瑾如今刚成婚不久,尚没有子嗣,这一对便给他和小乔吧。” 说着让使女将一对玉佩捧至大乔的案上,道“你便替我送给你的妹妹和妹婿吧。” 大乔忙接过,替小乔道了谢,吴夫人又道“大乔,你也不必看着眼馋,等私底下我再挑好的给你便是。” 大乔听出吴夫人乃是善意调侃,望着她羞赧一笑,吴夫人也笑了。 使女又将一对玉佩捧至谢舒和孙权的案上。谢舒见那玉璧镂刻成“宜子孙”的篆字纹样,四周饰以龙凤纹,色泽莹润,翠嫩欲滴,足有一个巴掌大小,显见是价值连城之物,忙恭谨道谢。孙权取了一枚替她佩在了腰间,刚想自己也佩上,却一顿,向吴夫人笑道“娘,我现在正佩着一枚玉蝉哩,再佩上这个,岂不累赘” 吴夫人道“什么玉蝉便摘了不佩也罢。” 孙权道“娘你忘了,是我从小便佩着的那枚,这么些年了一直跟着我,怎么舍得就摘了” 吴夫人道“你一向喜新厌旧的,最没个定性,何时也这般恋旧了让你摘了,又不是让你丢了。娘给你的这枚玉佩,可是有意头在里头的,怎能不佩着” 孙权这才向吴夫人笑道“那儿子便都佩着就是。” 吴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道“和你们说了这大半晌的话,我已有些累了,要进去歇歇,你们在此自己说话吧。”说着,唤孙尚香道“阿香,你跟不跟娘进去” 孙尚香一向是个快言快语憋不住话的性子,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一直坐在席间,却一言不发,只慢慢地吃着糕点,眼珠子却叽里咕噜地乱转,一会儿看看孙权,一会儿看看徐姝,此时听得吴夫人声唤,方拍了拍手上的渣,道“我不进去,我还与二嫂有话说哩。” 吴夫人嗔怪道“你少顽皮些吧,小心缠烦了你二嫂。”说着进内室去了,大乔见状忙抱了孙绍上前搀扶。 吴夫人走后,屋里便只剩下谢舒、孙权、徐姝和孙尚香,孙尚香喝下一碗茶,起身过来拉了谢舒道“二嫂,我方才吃多了糕点,这会儿喝了水,有些撑得慌哩,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谢舒也正觉得与孙权共处一室有些不自在,况且那个徐姝更是莫名其妙,便顺水推舟地要跟孙尚香出门。哪知孙权也随她起了身,道“你们去哪儿我也要去。”谢舒尚未答话,徐姝却在对面席上蹙紧了一双秀眉,向孙权猛使眼色,孙权只当看不见,似是刻意躲着她似的,急着要跟两人出门。孙尚香却毫不客气地拦下他道“我与二嫂有私房话说哩,你一个大男人跟去作甚”孙权见她如此不给面子,便也只得讪讪地停下了脚步。 谢舒随孙尚香出了门,便一路缓行进了府中林苑。此时冬节渐近,好在江南湿暖,风中并无料峭肃杀之意,只是有些微寒凉。谢舒方才在屋中闷得久了,被风一吹,倒觉得浑身舒爽,气朗神清,只见院墙下栽了一溜红梅,都结了满树的花苞,分外鲜明惹眼。 谢舒正瞩目,孙尚香却凑近了她,低声道“二嫂,那个徐姝,你只怕得防着她些。” 孙尚香从小跟着四个哥哥长大,脾性与男子相似,一向干脆豪爽,光明磊落,甚少在背后论人短长,更没有寻常女子的矫揉做作之态。谢舒见她今日颇异于往常,便问“这话怎么说” 孙尚香带了满面隐晦的神色,挽了谢舒的手臂,低低道“我总觉着我二哥与她有些不明不白的。我娘因着她近来丧夫,心下怜悯,便接她来将军府住了几日,我二哥自打她来此,就常与她在一处说话。说来这也没什么,但当年徐姝的父亲曾投在孙氏麾下,跟随我父亲大哥征战,徐姝因此与二哥一早就认识。且我听三哥说过,若不是二哥当年与你有婚约在先,说不准他如今娶的就是徐氏了。这话我怎么听怎么不对,他俩如今又是这等情形,二嫂,你还是得防着些。” 谢舒现下的处境虽管不了孙权,但听了亦觉心惊。孙尚香见她沉吟着不说话,便又道“二嫂,这些话我原本不该对你说的,否则未免有挑拨你与我二哥的嫌隙,但你们才成婚不久,且成婚时二哥便已纳了一个袁氏在身边了,如今若再纳一个,岂不是委屈了你我从前的大嫂,也是你姐姐谢皖对我很好,我不想你受委屈。” 谢舒听了心下感动,道“我明白,多谢你。”此时再回想这些天来徐姝对自己微妙的态度,心中才隐隐有了几分明白。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吴夫人的院子,来至两所院落之间的林苑中,只见远远的茂林修竹之间忽然走出一位青衣公子,生得纤瘦斯文,风度翩翩,正朝着这厢来了。 谢舒本是穿越来的,并不看重男女大防,但见孙尚香在侧,想着她还没出阁嫁人,还是拉着她回避了。孙尚香反倒不大在乎,自枝叶缝隙间向那人一张看,忽然道“我认得他” 谢舒正待细看,孙尚香却已撒开她的手钻出竹林,来到那青衣公子的背后一拍,唤道“小书生” 那青衣公子显然是被惊了一下,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一双幽黑湛亮的眼眸即使略带了惊异之色,亦是乌定定的沉稳,像是浸在清水里的两汪墨玉。 孙尚香此时却已顽皮地绕到他前头去了,青衣公子见身后无人,复又回过身去,这才看见了孙尚香。 孙尚香带了满面奸谋得逞的顽皮的笑,道“你不是陆氏的族长陆议么在我家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陆议前番在丧仪上见过孙尚香,因此认得她,作揖道“见过孙姑娘。”又一本正经地道“我并没有鬼鬼祟祟,吴夫人前些日子接了陆尚的遗孀徐氏来住,她家如今没有男子做主,因此我今日是替他家来接她回去的,只是此前从未到过将军府,一时迷了路。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见怪才是。” 孙尚香嘻嘻笑道“你并没有冲撞我,是我冲撞了你才对。你进来时,就没有府中的侍从引着你么” 陆议道“有是有,只是他们把我引到一处厅上坐着,便都走开了,我等了几个时辰,不见人来,又没处询问,因此只好出来自己找找。” 孙尚香听得皱了眉,道“这班侍从越发不像话了,撇下客人独个坐着,岂是待客之道未免让人议论将军府傲慢无礼。等我告诉大哥去,看大哥抽他们不抽” 陆议见她满面愤愤之色,忙道“也是议的不是,不该贸然出来闲逛,孙姑娘莫要生气。” 孙尚香这才向他一笑,道“那好吧。可是再往前走便是我娘的居处了,你一个男子怎能过去况且徐氏如今还在我娘屋里没出来,只怕你还得等等,不如我仍带你去前头坐坐吧” 陆议道“也好,那便有劳孙姑娘了。” 孙尚香毫不认生,随手牵起陆议的衣袖道“你跟我走吧。” 陆议不料她竟待自己如此亲近,身子一僵,面上微红,还是跟着孙尚香走了。 孙尚香走了几步,想起谢舒还在原处,回头招呼道“二嫂,我和这小书生去去就来,你在此等我” 谢舒笑着点头 ,陆议见了谢舒,远远地向她致礼,谢舒亦颌首示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青梅竹马 殿中孙权看着孙尚香拉谢舒出了门,回首向徐姝道“这屋里有些热哩,我去母亲屋里换件衣裳,你在此坐坐。”说着便要进内室去。 此时殿中的近身侍婢都跟着吴夫人和大乔进屋去了,只有几个不入眼的小丫头候在门口听命。徐姝来此住了几日,她虽是外姓,但自吴夫人以下都将她当自家人看承,因此将军府里伺候的仆从都对她唯命是从。 徐姝一挥手,门口的几个小丫头都躬身退下了,殿内一时只剩她和孙权二人。徐姝便从席间起身,紧两步跟上孙权,扯了他的袖襟道“你休走,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大冬天的,怎么会热,可见是在找借口了。” 孙权本也是随口一说,此时被她拆穿,只得叹了一声,被徐姝强拉着来到席间坐下。 两人在席间坐定,徐姝扯过他腰间的宜子孙玉佩看了看,又一把摔了道“什么东西,让你佩上你就忙不迭地佩上了,你便那么情愿与谢舒凑成一对儿么” 孙权情知她不喜谢舒,只得道“是娘的吩咐,我总不能不听。”又道“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徐姝这才自满面锋锐之色中露出几许颓丧,从身侧拿过一只白布包袱放在案上,瞥了眼孙权,哀怨道“你就这么让我走了” 孙权拿过那包袱随手摆弄着,道“那我还能怎样” 徐姝双眸一眨,眼底便蓄点泪意,道“可我实在是不愿回去,我这一回去,要替陆尚守丧三年不说,势必还得侍奉他的母亲,教养他的幼妹。陆夫人一向看我不顺,他那几个妹妹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我如今才十七岁,便要如此守寡一世么” 孙权这几日与她私下相处,已数次听她唠叨过此事,是以方才才百般躲着她,以防她再借此事纠缠自己,此时只得沉默着低头摆弄手中的包袱。徐姝见他轻易不肯松口,强拉着他要他面对自己,道“你就舍得让我守寡么” 孙权叹道“我舍得不舍得的,又有什么用你不愿奉养陆尚的家人便罢了,当初你本不是心甘情愿嫁进他家的,但守丧三年却是祖宗规矩,礼制所限,断断推脱不得的。” 徐姝道“三年,女子韶华苦短,能有几个三年当初我与你一朝分开,本以为此生再不能相见了,谁想陆尚那厮短命,此番再要我和你分开,却是死也不能了况且你也知道陆氏是江东大族,家风严谨,如今改嫁虽不是什么难事,但我若在他家再呆上三年,与他家牵系日深,只怕是想脱身也难了。就算要守丧三年,也绝不能在他家里,我可不能再陷进那泥潭里去” 孙权听得微微皱了眉,犹豫了片刻,道“那你想怎么办” 徐姝见无旁人在侧,挨近了孙权,低低道“我与你算是同宗,族人都在老家富春,到时我让父兄知会陆氏一声,说是要接我回老家服丧,你便一条船半路悄悄载了我回来。你的孝廉府那么大,到时找个偏僻的院落把我悄悄安顿了就是,我一定乖乖的,不给你惹祸。” 孙权闻言吓得从她身边弹开,道“这如何使得你是孀妇带丧之身,我是男子,又有家室,如此岂非于礼制有违况且若是让我大哥知道了,就他那爆炭脾气,非得把我吊起来打不可。便是一时让谢舒知道了,只怕她也不会善罢甘休。不行不行,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徐姝“啧”了一声,嫌他闹出的动静太大,将他挽回自己的身边,劝道“你怕什么老话说灯下影,岂不知最危险之处就是最安稳之处你大哥如何能想到你敢把我藏在府里就算你三弟孙翊一向与你过不去,只怕也想不到。谢舒一介女流,你决定的事,她难道还敢违抗你不成” 孙权断然摇头道“那也不行,你若不想呆在陆尚府里守丧,让你父兄去找陆氏说情便是,但若要我瞒着陆氏与大哥将你接入府里,待得来日东窗事发,咱们遭人指点是小,惹得陆氏与孙氏交恶,却是悔青肠子也来不及了。当年我大哥攻打陆康,曾与陆氏结下仇隙,如今坐镇江东,却又需要陆氏归心辅佐。大哥为此费尽心思,对陆氏极尽拉拢,我可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徐姝情知孙权平日里虽好说话,但涉及公事,却是极有原则的,只觉心中焦急,当下越发挨近了他,柔声恳求道“我一个小女子,如何就能引得陆氏与孙氏交恶了你也未免太瞧得起我了。再说我娘走得早,母家的亲眷也少,就算陆氏同意我出府守丧,难道我一个寡妇,要随父兄到丹杨军营里呆着么未免太不成体统。你好歹心疼心疼我,哪怕不必将我接入你的府里,只需在这吴县城里替我寻一容身之所便是。你们家如今是江东霸主,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孙权这几日已被她软磨硬泡过多次,情知她轻易不肯罢休,只得将指尖一下下地划在檀木桌面上,沉吟道“可我大哥虽是江东霸主,家财万贯,但他拨给我的钱都是有定数的,帐也查得紧,若要安置你,少不得得在吴县城里置房产,只怕我一时拿不出这许多钱来。” 徐姝听他似乎有些松口,忙依偎在他身侧,越发缠住他道“你好歹想想法子,如今我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孙权无比为难,静了静,却忽然想起什么,推开藤萝软蔓一般倚在自己身上的徐姝,让她坐正了,道“咱们先不说这事,我问问你,你方才在席间为何要刁难谢舒阿香和我说,谢舒前番随我去陆尚府上吊唁,你也曾对她出言不逊,这却是为哪般呀” 徐姝将柳眉一蹙,目光陡地凌厉“怎么你心疼她了你只顾护着她,却不想想我因为她吃了多少苦么” 孙权无奈道“怎么会你也知道我与她成亲前素不相识,若非父母大哥做主,我本是不愿娶她的。但她好歹是我的正妻,你怎能对她如此无礼” 徐姝将纤细的眉峰一挑,本就明艳逼人的面上更添了几分锐色“当年若不是谢舒横刺里挡在我前头,今日做你正室夫人的,便该是我你不知那日我见你与谢舒并肩离去,心里有多难过。咱俩当初青梅竹马,就因为你与谢舒有婚约在先,便要生生分散,这几年我嫁给陆尚,与他婚姻不谐,在府中受尽冷眼,如今又要遭受丧夫之辱,这些全是拜谢舒所赐,你让我如何不恨她” 孙权见她说着话,面上的声色虽利,目中却已聚起了泪意,显见是受足了委屈,只得劝道“谢舒与我的婚事,是我父亲在世便定下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若如此想,便是难为自己了。” 徐姝触动了旧恨,伏在案上嘤嘤地哭了。孙权递过一方绢巾,轻声哄她道“擦擦吧,别哭了。”徐姝怎么也不肯接,孙权只得将绢巾放在她的手边,望着她叹了口气。 这日因孙策有公事吩咐,孙权一直在将军府中留到傍晚时分才动身回府。回到府中时天已暗了,天幕中流云如曳纱舒卷,星月隐曜。殿中侍婢仲姜已带人点燃了灯火,见孙权回来,上前替他宽了外衣,询问道“孝廉今晚想在何处用饭” 孙权道“先不吃了,我手头还有些事务未完。” 然而他说是有事,进门却只往主位后一坐,既不铺纸研墨,也不观书阅卷,只是皱着眉头发呆,似是在暗中转着什么心思。过了大约一顿饭时候,忽然抬手唤过仲姜道“你去将谷利叫进来,我有事问他。” 仲姜答应了出去,不一时,孙权的近身侍从谷利推了门进来,孙权让他将门关上,低声道“我想在县里置一处房产,咱们府里如今有多少钱” 谷利斟酌了一下道“孙将军每月拨给咱们的银钱是有定数的,孝廉虽治家有道,月月都有剩余,但想用这些积攒下来的钱置房产,只怕还是远远不够。” 孙权显是无比头疼,伏在案上捏弄着眉心道“你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能尽快弄到钱的法子” 谷利也有些为难,沉吟了半晌,道“置房产之所需不是小数,仓促之间如何能弄到若是真有这么快能来钱的法子,孙将军凑起军费来也不必头疼了。况且江东的财赋大权都握在孙将军和周护军手里,孝廉若想用钱,只有去向他们索要,可如今连年征战,军费所需甚重,这么大一笔钱,孙将军想必不肯轻易拨给,便是周护军好说话些,怕也得斟酌一番。” 孙权将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闷气地道“置房产的事绝不能让我大哥知道,自然不能向他要钱,公瑾义兄虽出身豪门,家财雄厚,但近年来资助我大哥打仗,已耗费不菲,我怎么好意思再向他开口这事还得我自己想法子。” 谷利听他如此说,愈加没了主意,两人沉默半晌,孙权却突然打了个激灵,目中绽出灼灼光彩“对了,先前我曾在阳羡城做官三年,历年征收上来的的赋税如今都堆放在官衙的藏库里,那些钱别说是置一处房产了,便是二三十处只怕也绰绰有余” 谷利听出他话中之意,唬得大惊失色,打断道“孝廉,那些税银是万万动不得的呀,孙将军隔三差五便派人去查账,若是一时查出数目不对,只怕要出大事啊。” 孙权想了想道“阳羡是我江东的地界,赋税说到底还不都是我孙氏的钱,何况我只是暂借一时,并不是不还了,待来日我手头宽绰些,定会尽快还上的。这期间大哥要查账也不打紧,等我吩咐管账的吕范一声,让他把账做平就是了。” 谷利跟随孙权多年,情知他为人变通,从不为规矩所束缚,却不想他竟变通到了这份儿上,说是胆大包天也不为过,谷利惊得愣在了当地。 孙权“啧”了一声,嗔他道“还愣着作什么赶紧带几个人去阳羡取钱去,越快越好,我急等着用呢。” 谷利毕竟没那么大的胆子,迁延着不肯去,犹豫道“孝廉三思,若是来日此事被孙将军知道了” 孙权挥手道“你去便是,天塌了有我顶着,大哥的鞭子又落不到你身上。”谷利见他如此,也只得应诺,带了一队精骑,连夜驰往阳羡取钱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夜不归宿 阳羡与将军府所在的吴郡吴县只隔一个太湖,谷利快马来去,仅五日便带了足数的银两回来。孙权见事办得顺利,欣喜异常,当即命人在县内四处物色宅邸,又派人知会徐姝的父兄将她接出陆府,一直忙活了小半个月,诸事才逐渐尘埃落定。 这日,孙权得了闲,午后在前殿睡了一会儿,便命人把府中的账册拿来,挪过案头上的一只玉珠算盘,兀自埋头筹算。 待得将一本账慢慢翻阅完,已是傍晚时分。时已入冬,白日渐短,苍蓝的天幕染上了重重墨色,夕阳正自远山后敛去余晖。殿中伺候的仲姜此时见孙权稍稍分神望向殿外,便上前询问道“时候已不早了,孝廉今晚想在何处用饭” 孙权将毫笔搁在砚边,仔细吹干了账册上的墨迹,将账册卷好收入怀里,这才起身整衣道“去裳儿屋里吧。” 袁裳屋里正在摆饭,仆从们见孙权进门,都齐声问好,孙权“嗯”了声,径自进了内室,只见袁裳穿了身银白曲裾深衣,披散着青丝,正坐在案后观书,见孙权开门进来,欲要起身相迎,孙权道“你坐着吧,不需那些虚礼。”也来至袁裳身侧,挨着她坐下了。 侍婢袁朱端上一碗热茶,孙权挥退了她,道“我方才从外头进来,见外间的饭尚没有摆好,正好,趁此工夫,我有件事与你商量。”说着,从怀中拿出账册,搁在袁裳面前的案上,道“这是咱们府里的账,如今我奉大哥之命备办年末西征黄祖的战事,又要主持冬节家宴,阳羡那头虽暂且不需前去赴任,但府衙中的大小公事仍归我管,如此,府里我实在是无力分神了。原本这些家务也都是内眷的分内事,我大哥早已把将军府交由大乔嫂嫂打理了,你若能替我分担些,那便是再好也没有了。” 袁裳低首恭谨道“能替孝廉分忧,是妾身之幸,但”目光犹疑,在账册上略一逡巡“但贱妾是侧室,府中现有夫人在,孝廉若想有人分忧,该去找夫人商量才是,否则贱妾岂非有越俎代庖之嫌” 孙权摇头道“谢舒年纪太小,只怕主不了事,况且她前番曾借故折磨你,我总不大放心将府里的事交给她。你从前在袁府却总是帮着你娘管家理账,府里的事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些。” 袁裳听了有些犹豫,孙权道“我意已决,你与其想着如何推诿,不如想想该如何当好这个家吧。如今我四弟孙匡和小妹阿香都还小,跟随母亲住在将军府中,在外辟府另住的,只有我和老三孙翊。孙翊那厮打小就与我合不来,自大哥在江东立足之后,更卯足了劲与我较量,不管什么都要分出个高低上下来不可。从前住在将军府时,比读书,比骑射,比谁更能讨母亲的欢心,如今开府另住,比的便是谁更能当家立纪、持家有道了,因此这账上的事,可万不能出了差错,以免授人以柄。” 说着将账册翻开,指点给袁裳看“我已将府里近几个月的用度大略算了一遍,账房平时给各处拨给银两,都是按着这账册上的数目来的,到时你关照着些,不要让他们拨错了就是。” 袁裳从前在袁术府里,还未及笄时便已能帮衬着母亲管治家事,对此早已熟门熟路,听得孙权叮嘱,便点头应下了。 其实孙权从前对账上的事并没有这么看重,虽然孙翊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也不过是偶尔过问一句,如今忽然重视起来,实在是因为给徐姝置房产挪用了阳羡的赋税,孙权要还钱,又没有来钱的路子,就只有从府中每月的用度里省俭,虽然能省出来的不多,但攒上个一年半载也够了。 孙权本想亲自管账,以免假于他人之手,一旦横生枝节,引起孙策的注意便不好了,但却又撞上西征黄祖。 黄祖是荆州刘表手下的大将,屯兵盘踞在江夏郡一带,孙坚当年奉袁术之命征讨刘表,被黄祖的手下射杀,因此黄祖对孙氏来说,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况且江夏郡在吴郡、会稽以西,孙氏立足江东,若要向西扩展势力,势必要铲除黄祖。 这一仗可谓是非打不可,孙策十分重视,早在与周瑜突袭庐江郡之前便已着手备战了,命孙翊每日排兵布阵,演练阵法,又命孙权备办兵甲粮草。孙权为此整日奔忙,便是有心管账也无余力了,只得将账册交给袁裳打理,想着她从前有过管账的经历,自己也能放心些。 待得两人交接已毕,侍婢在外厢敲门,请二人出去用饭。孙权和袁裳一同吃过了饭,孙权便让人去书房取了几卷书来,倚在灯下翻看,袁裳在一旁替他缝衣服上的绽线。 孙权虽不太好动,但架不住整日在军营里走动,衣裳上不是勾破了这里便是擦坏了那里。孙权尚且如此,孙策就更不用说了,大乔自打嫁给他,就没一日不替他缝缝补补的。 两人各忙各的,静静相处了一个多时辰,已是月近中天的光景,屋外秋虫唧唧,屋里点了火盆香鼎,开着半扇窗透气,微凉的秋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进屋来。 袁裳凝神纫针之余,发觉孙权今日总有些心不在焉的,她也不理他,直到补完了最后一针,才轻轻抚平那以赤线为底、暗金线勾边的龙虎纹,抬头一看,见孙权正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一卷书简,目光却早已飘向了别处,手中把玩着案上搁着的一只铜漏壶。 袁裳收起针线,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妾服侍孝廉梳洗歇下吧” 孙权听她说话才回神,见衣裳已叠好了放在一旁,笑着凑过来道“缝好了我瞧瞧。”展开衣裳看了看那处勾破的地方,只见针脚细密妥帖,赞道“跟新的一样,裳儿辛苦了。” 袁裳淡淡道了句“不辛苦”,孙权便将那衣裳穿上,又唤袁朱取来腰带系了,道“我还有些事要办,得出府一趟,今夜不能在此陪你了,你早些歇着吧。” 袁裳不料如此,一愣道“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 孙权本已起身离座,走到门口穿鞋,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回首见袁裳亦步亦趋地随在自己身后,禁不住逗她道“怎么你舍不得我你若留我,我就不走了。”伸手便欲揽她入怀。 哪知袁裳却退后一步,躲开了孙权,屈身施礼道“孝廉既是有事,妾又怎敢强留,夜深风寒,还请孝廉小心慢走。” 孙权略略失望,只得收了手,笑道“那我走了,你回去吧。”出门带了侍从下阶,不舍地回首望了一眼,才隐入了夜色之中。 袁裳目送着他出了院门,便关上房门,走到主位后坐下,动手拆下头上点缀的珠饰。 袁朱过去帮手,从旁觑着袁裳的脸色,低声道“夫人,您就这么放孝廉走了” 袁裳不说话,苍白清秀的脸上神色冷漠,似是连屋里盈烁的灯火都暖不过来似的。 袁朱忍不住又道“夫人,自从老爷兵败过世之后,咱家便今夕不比往日了,更被孙将军迁来此地安置,全族的人都是靠着孝廉对夫人的垂怜,才得以在这异乡苟且求存。夫人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看在袁氏几千族人的份儿上,对孝廉敷衍着些” 袁朱从发间摘下一支蝴蝶流苏簪,放进妆匣里,冷冷打断道“这道理还轮不到你来教我。这里不需你伺候,你出去看看,兰沚那丫头可还在外头候着么” 袁朱还想说什么,但见她如此,只得欲言又止地应诺去了。 孙权从袁裳的偏院里出来,便命侍从去马厩牵马备车。他本想顺着小路先去府门外等候,哪知走到半途,只见袁裳的侍婢兰沚从前头过来了,却只是站在路边,并不敢上前与自己说话。 孙权遣散了身边的随从,兰沚见旁侧无人,才过来与孙权并肩而行。孙权道“我怎么在哪儿都能碰见你你是不是又抄小路截我来着” 兰沚怀里抱着一个陶罐子,面上薄施脂粉,梳的虽只是府里侍婢最寻常的发饰,却是娉婷绰约,风姿过人,笑嘻嘻地道“我方才见你从夫人房里出来,就跟来看看,要不要我帮你把书房收拾出来” 如今孙权身边只有三个女人,谢夫人不得宠,因此孙权平常不是呆在袁夫人屋里,就是与兰沚呆在书房。孙权听她如此问,情知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道“你倒机灵,不过我今晚的确是有事,并不是随口敷衍裳儿的。” 兰沚本以为孙权深夜从袁裳屋里出来,是有意与自己私会,听了这话,才知道是自作多情了,心下颇觉尴尬,但面上却不露分毫,仍是笑着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孙权点点头,兰沚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外,躲在暗处看着他上了马车,才怅怅然顺着原路回去。一进院门,只见袁裳的近身侍婢袁朱正冷着脸在廊下站着。 袁朱是袁裳的陪嫁,为人严正护主,除了袁裳,对谁都不假辞色。兰沚有些怕她,正想顺着墙根溜去后院,却听袁朱遥遥唤道“兰沚,你方才去哪儿了” 兰沚听她指名道姓,不敢含糊,只得上前施礼道“回袁朱姐姐的话,奴方才去厨下取涮好的药罐子了。” 袁裳平素身子羸弱,常年服药进补。袁朱含了狐疑的神色上下打量兰沚,见她怀中的确抱着个陶翁,一时挑不出什么错处,便道“知道了,将罐子送到后院,赶紧烧水去吧,夫人要洗澡哩。一时看不见就跑得没影了,也不知是取药罐子去了,还是借机偷懒去了。” 兰沚诺诺地应着,不敢辩驳,顺着回廊走了。 袁朱推门进屋,来至袁裳身边,袁裳已换了一身宽软的纱衣,正由兰汐服侍着除下珊瑚珠耳珰。 兰汐为人机灵有眼色,见袁朱进来,便退下了。袁朱上前低声道“夫人,兰沚方才去厨下取物什去了,现下已回来,被我打发去后院烧水了。” 袁裳点点头。袁朱含了一丝隐秘神色,愈发挨近了袁裳道“夫人是不是怀疑她和孝廉那日咱们从谢夫人处回来,恰好撞见他俩在廊下形状亲密。” 袁裳垂下眼帘抚着衣袖上细密素雅的花纹,淡淡道“他俩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怀疑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朱见袁裳说起孝廉和侍婢有染,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神色,又想自己与兰沚也算朝夕相处,却从未发现她早已与孝廉有私,不觉心下悚然,屏住声息,只待袁裳往下说,袁裳却道“不过如今看来,似乎是我多虑了。” 袁朱听了只觉满头雾水,袁裳又道“朱儿,你去煎药吧,我要洗澡。” 袁朱一愣“夫人今日还要用药么” 袁裳点头道“你去就是。” 袁朱只得答应了,拿了药包绕进后院,只见大小侍婢都正忙着添柴烧水。袁朱找了处僻静避风的地方,搭起土灶煎药,却不想刚点了火,却发觉因着近日多雨,炭火受了潮,怎么也烧不着。 袁朱想去柴房换些干炭,却又怕丢着药没人管出了岔子,正为难之际,却不知兰沚从方才她进门时起,就一直暗中留意,此时带了个粗使丫头过来,提了一只竹筐,筐中装着冒尖的干炭,道“姐姐每日只在前院里走动,因此并不知道,墙角里的那堆炭是受了潮的,不能用,姐姐用这些吧。” 说着蹲在袁朱身边,倒出筐里的干炭,替她向灶内添火。 原本细弱的火苗渐渐燃得旺了,没多久灶上便飘出淡袅的药气。袁朱侧首打量身旁的兰沚,暗叹她机灵有眼色,却又恨她背着夫人勾引孝廉,便冷下脸不理她。 兰沚却挨近了袁朱道“姐姐,这煎的是什么药我见夫人每次沐浴都要添这汤药进去,想必是能润泽肌肤,使容颜常驻的了” 袁朱心中警觉,闻言剜了她一眼道“不该你打听的别瞎打听,这里不需你帮手,到别处去吧。”兰沚只得闭了嘴,讪讪地自往别处忙活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不得不防 次日一早,天色阴晦,谢舒早起梳洗了,又吃了些东西,便在外厢的主位后坐下,摊开一卷书看。 侍婢青钺见状便也不打扰,和紫绶将残羹收拾了送去厨下,回来路上只见漫天浓云翻卷,似是要下大雨。 进了门,只见谢舒仍安静地坐在案几后,心思却早已不在书上,只支着下颌出神,任凭冷风裹挟着湿意将书页翻得簌簌乱响。 青钺过去轻声道“夫人,起风了,外厢里凉,不如咱们进屋去吧。” 谢舒回了神,却道“不,青钺,你去收拾收拾,让紫绶过来替我换身衣裳,我要去将军府一趟。” 青钺正替她收拾被穿堂风拂乱的书卷,闻言一愣,停了手道“今日不逢初五初十,并不是夫人该去侍奉的日子,况且外头天阴得很,看样子要下一场大雨哩,夫人为何这时候出去” 原来谢舒自打那日听了孙尚香的一番告诫,便添了几分警觉之心,只道陆尚的遗孀徐姝,十有八九便是史书里记载的徐氏,孙权后来的续弦徐夫人。 三国志有云权纳徐氏,欲令谢下之,谢不肯,由此失志,早卒。比起眼下得孙权宠爱的袁夫人和尚未出现的步练师,这个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鼓惑孙权夺走她正室之位的徐氏才是最大的威胁。 谢舒不敢不放在心上,回府之后,便留心探听消息,得知孙权近来时常漏夜出行,又派谷利出了趟远门。谷利是孙权的近侍,史上有名,孙权对他格外信重,派他出行并不算异常之举,但孙权夜不归宿,却让谢舒不能不多想。 然而谢舒能探听到的消息也仅止于此了,孙权平常很少与她碰面,孙权身边的人也只在前殿附近走动,谢舒即使有心收买,一时之间也有些无从下手。谢舒便思量着与其终日困在孝廉府里束手无策,倒不如去将军府走动走动,彼处人多口杂,若是能探得些风声,自己也好未雨绸缪做些应对。 青钺却只道今日不逢五、十之日,又要下雨,还当是谢舒一时兴起,因此出言相劝,却不知谢舒早已在暗中等待了几日,才等来今天这么个天时地利的好日子。只是这心思不便告知青钺,谢舒便也只是道“不需多说,你去准备就是。”青钺答应着去了。 这日袁裳清晨醒来,只见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唯有外头寒风扫落花木,飒飒有声。 袁裳披衣起身,将窗推开半扇透气,回首只见孙权昨日送来的账册还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几上。袁裳便来到案后坐下,将那账册翻开,缓缓看过几页,神情间若有所思,忽然扬声唤道“来人。” 纸门应声而开,却是兰沚从外厢露了头,站在门口施礼道“夫人有何吩咐” 袁裳看她一眼,问道“袁朱和兰汐呢” 兰沚道“袁姐姐带着兰汐姐姐去厨下了。” 袁裳淡淡瞥了眼桌上的铜漏壶,只见里头金沙细细,方是卯时刚过。袁裳道“现下尚未至食时,她们急着去厨下做什么” 兰沚道“袁姐姐说今日天色不好,看云势风头像是要下大雨,因此想赶着把饭食取回来,否则待会儿下起雨来,又不知何时能停,饭菜淋了雨便不好了。” 袁裳点点头,便将账册合上,搁到了一边。兰沚暗中打量着她的面色,轻声道“袁姐姐才刚走不久,想必要耽搁一会儿才能回来呢,夫人若是有事,吩咐兰沚也是一样的。”目光掠过案头上的账册,又道“方才奴在院门口碰见孝廉跟前的云筝姑娘,听说谢夫人要去将军府小住几日,孝廉已答应了,正派人替她打点车马和随行的侍从哩。” 袁裳闻言微微蹙眉道“那她何时能回来” 兰沚犹豫道“这个云筝倒是没说,只说是小住几日。但谢夫人是吴老夫人亲自下聘迎娶的儿媳,想必老夫人对她格外疼爱,因此留她多住几日也未可知。”说着,禁不住露出满面喜色,却又不敢太过张扬,压低了声线道“谢夫人这一走,后院里便是夫人最大了。” 袁裳却冷下脸,斜睨了她一眼道“这是你该说的话么”她声虽不高,语中的疏冷之意却显而易见,兰沚连忙低下头噤口不语,却并不告退出去。 袁裳静了片刻,方缓了口气,拿过案上的账册,唤她上前道“趁着现下谢夫人还未成行,你赶紧将这账本送去给她,就说是孝廉昨日送来的。我身为侧室,不敢自专,请夫人拿个主意,是她亲自收着,还是我暂且替她打点着。” 兰沚接了账册,道“夫人贤明,奴这就去。” 袁裳叮嘱道“记着带把伞,省得路上落起雨来,湿了账册。” 兰沚答应着出门去了。过了大约一顿饭时候,天际闷雷滚滚,眼看着一场瓢泼大雨便要倾城而至,浓黑的阴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袁朱和兰汐此时已取了饭食回来,正在外厢摆桌,过不多久,兰沚也回来了,进屋禀道“夫人,谢夫人将账册收下了。” 袁裳道“知道了。”便挥退了她。 谢舒赶到将军府时,漫天里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势渐大,打在青石地上,溅起银花无数,天地间一时只闻一片震耳欲聋的水声。 谢舒下车换了木屐,青钺撑着竹伞跟随在侧,两人一路冒雨来至吴夫人的房门外,只见廊下几个侍婢正用铜缸承接檐头淌下的雨水,其中一个见谢舒过来,忙进屋通传。 谢舒让青钺将伞收了搁在廊下,进门一看,只见外屋里没有人,那进去通传的侍婢正从内室里迎出来,向谢舒施礼道“老夫人请夫人进去。” 谢舒进了屋,只见因着外头风雨大作,屋内窗扃紧闭,几盏半人多高的鎏金鹤首灯将室内照得通亮,四下里供着数个火炉香鼎,干冽的暖意扑上身来,驱走了方才冒雨而行的湿冷。吴夫人穿了一身轻薄的鼲子裘,自主位后笑着招呼道“这孩子,下着大雨呢,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跑来了也不让权儿送送你。” 屋里并不止吴夫人一人,大乔是孙策续娶的正室,与吴夫人同住在将军府中,日常侍奉在侧,小乔也在,倒是有些出乎谢舒意料之外,谢舒忙屈身施礼道“见过母亲和二位大嫂。” 吴夫人让她起来,慈和道“你今日来得可巧,公瑾的护军府远在城外的太湖边上,小乔进城一趟不易,倒让你给赶上了,你们妯娌三个难得齐聚一堂,我也好趁机享享天伦之福才是。” 小乔坐在下首侧席上,面前的案上放了一架古琴,想来谢舒没来之前,她正抚琴给吴夫人听。自上次新婚时一别,小乔的气色愈发好了,更觉艳光夺人,想来周瑜婚后待她很好。小乔闻言一笑,容色滟滟,几可倾国“娘若不嫌儿媳聒噪,儿媳日后常来侍奉就是。” 谢舒上前与大乔在吴夫人身侧一左一右坐了,挽着吴夫人的手臂撒娇道“小乔嫂嫂说得是,我这些日子在孝廉府里呆得好不烦闷,正想来陪着娘多住几日呢,此番定让娘享够了福,撵着我走我才肯走呢。” 吴夫人被她说得笑了,抬手虚点着她的鼻尖道“你这孩子,何时也这么油嘴滑舌的了就会哄我开心,定是跟那个不成器的权儿学的。”谢舒面色一黯,勉强笑了笑,低下头依着吴夫人不说话了。 大乔在旁察言观色,发觉谢舒情绪不对,便接过话头圆场道“现下已是食时过了,舒儿一早从府里赶着过来,可吃过饭了么” 谢舒道“早上起来吃了些。” 吴夫人道“早晨吃的那三汤两水的能顶什么用这会儿只怕早饿了。正好,策儿和公瑾带着绍儿去军营骑马了,我们正等着他们回来吃饭哩,舒儿便也一同吃些吧。”说着叫过身边的侍婢吩咐道“你去知会厨下再添一席。”那侍婢答应着去了。 谢舒连忙称谢,吴夫人叹道“你们这些孩子休要仗着年轻,便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策儿权儿他们倒也罢了,整日带兵打仗,饥一顿饱一顿也是难免的,况且他们是男人,铁打的身子,便是饿上几顿也不打紧。可女人却是要诞育子嗣的,怎能不善自保养尤其是你”说着攥了攥谢舒的手,心疼道“大冬天的下着冷雨就不管不顾地跑来,你摸摸你这手凉的,进屋这么久了还没有暖过来。” 谢舒忙道“是媳妇不孝,让娘担心了。” 吴夫人道“说来你们三个都并非出身小门小户,想必是自小娇生惯养,身子有些弱,不然怎么成婚至今都还没个喜信呢” 小乔笑道“娘,我们成婚至今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哪能就那么快了” 吴夫人道“怎么不能当年我可是成婚头年就生下了策儿。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催得太紧,怕你们嫌我唠叨,可若不催,又怕你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回头我得寻个宝贝,你们三个谁先生下孙儿,就把宝贝奖赏给谁。” 大乔接口笑道“娘的手里可都是好东西,随便拿出一件来就够我们眼馋半天的,到时我们三个人为了争宝贝吵起来,娘你还享不享福了” 一席话说得屋里的人都笑了。吴夫人笑道“你们一个两个都牙尖嘴利的,我可说不过你们。” 谢舒待得众人笑毕,趁着屋里气氛正好,装模作样地往四下望了一周,道“说了这半日的话,怎么不见前些日子来此住着的徐姝” 吴夫人道“姝儿已被陆氏的族人接回府去了,她有重孝在身,不便在外久留。但近来又听说她的父兄将她接出陆府,送回老家服丧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策儿一向与陆氏走得近,这事还得问他。” 吴夫人话音方落,只听外厢一阵吵嚷,似是有人进来了。时已入冬,门上糊着的绡纱都已换成了厚重的绢布,隔音极好,却仍能清晰地听见男子的朗朗笑声。吴夫人笑道“正说着呢他就来了,可真是禁不起念叨。”便听门上被人敲了两下,正是孙策在外头扬声道“我和公瑾回来了,现下可方便进去么” 大乔道“你们等等,舒儿在呢。”谢舒闻言要起身去屏风后暂避一时,吴夫人却拉了她道“不打紧,都是一家人,先前又不是没见过,你坐着便是。”谢舒便仍坐在了吴夫人身侧。 这当口屋门一开,孙策和周瑜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孙绍头上戴着一顶小斗笠,正骑在孙策的脖子上。孙绍年纪还小,周瑜怕他坐不稳,从后头扶着他。三人方才在军营里显然玩得十分尽兴,虽然都淋了雨,却都笑嘻嘻的。孙绍尤其高兴,居高临下地一眼便望见了坐在吴夫人身边的谢舒,忙伸开两只小短手,坐在孙策的脖子上奶声奶气地唤道“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过得不好 孙策听得笑了,看了坐在席间的谢舒一眼,将孙绍从自己的肩头上抱下来,半是哄着半是教训道“绍儿,可不许乱叫,那不是你娘,是你的姨娘。” 孙绍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看父亲,又望望谢舒,软软地唤道“姨娘” 谢舒忙笑着答应了一声,孙策方满意地胡撸了孙绍毛绒绒的脑袋一把,将他放到了地下。 孙绍如今还不到虚三岁,走路尚且不稳,一离开孙策的怀抱,便像只出了笼子的小鸡一般,撒着欢跌跌撞撞地奔向大乔。大乔忙伸手接着,将他揽进怀里问道“方才回来路上淋雨了没有” 孙绍只管依偎着大乔撒娇,并不应声。孙策笑道“他可一点没淋着,倒把我和公瑾淋得透透的。”说着向吴夫人道“娘,我与公瑾进屋换身干爽衣裳。” 吴夫人点了头,孙策便和周瑜进屋去了。这当口厨下的人进来送饭,孙绍满心好奇,见屋里好些人进进出出的热闹纷繁,便也不肯安分地呆着。此时大乔和谢舒一左一右陪吴夫人坐在主位后,孙绍便从大乔怀里爬出来,一直爬过吴夫人的膝头,钻进谢舒怀里,才乖巧地依偎着她不动了。 大乔笑道“绍儿跟你可真亲,我瞧着都羡慕呢。” 吴夫人道“舒儿和她姐姐长得像,绍儿待她亲热些也是情理之中。说来这小东西也是可怜,谢皖走得早,他这么小就没了娘,幸好还有你和舒儿。” 大乔温婉道“请娘放心,媳妇一定尽心照看绍儿。” 两人说着话,孙策和周瑜已换过了衣裳,一前一后地从里屋出来了,孙策穿了身家常白麻短衫,将宽松的袖襟挽到肘上,显见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周瑜却收拾得一丝不苟,一边往外走还一边整理着腰带上的佩囊。孙策回首看见,不耐烦地催他道“你快着些,换身衣服也慢吞吞的,都等着你开饭哩。” 吴夫人嗔他道“策儿,你这猴子,怎么跟公瑾说话呢” 孙策笑嘻嘻地搭了周瑜的肩道“左右公瑾不会生我的气。” 两人在侧席上坐下,吴夫人道“徐姝那孩子最近如何了方才舒儿和我闲聊时还问起她来。” 孙策在军营里陪孙绍玩了一上午,此时早饿了,已自行开吃,吴夫人说话时孙策正拿筷子夹菜,闻言才顿了顿,道“前几日她父兄将她接出陆府,送回富春老家守丧去了。”说着看了眼谢舒,问道“弟媳为何想起她来了” 谢舒此时已从主位上下来,坐在小乔下首,一时对上孙策目光,便道“前些日子曾在将军府见过她一次,因此有些印象,后来又总听仲谋提起她,这才想着问一句。”说着有些惶惶不安,又道“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还请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有些画蛇添足,孙策原本没多想,此时听着也觉不对,蹙眉道“权儿总提她做什么” 其实孙权平素做事不露声色,若不是孙尚香提点,谢舒只怕根本发现不了他和徐姝的渊源,他又怎会时常在谢舒面前提起徐姝谢舒本是故意扯谎,只为引起吴夫人和孙策的注意。孙策果然上了心,又问“今日权儿怎么没陪你一同过来下着大雨呢,他倒也放心得下” 谢舒神色一黯,虽只是一瞬,却也被孙策看在眼里。谢舒这才又勉强撑起笑色道“仲谋平素公事繁忙,等闲脱不开身,我不敢劳烦他。”孙策闻言只是默默低头吃菜,一双浓眉却皱得越发紧了,神情间若有所思。 待得一屋子人吃过了饭,已是巳时过了,外头的雨还在下,打在窗格上泠泠有声。因着下雨出行不便,孙策和周瑜便也不去军营练兵,周瑜让人将古琴摆出来,亲自指点小乔音律,孙策和大乔在旁逗着孙绍玩。只有谢舒孤零零地坐在对席,呆呆地看了几人半晌,忽然起身离席,来至吴夫人身侧,依着她坐下了。 吴夫人侧首看看她,又转向孙策和周瑜道“我有些累了,让舒儿陪我进去歇歇,你们随意吧。” 孙策和周瑜答应了,吴夫人便带谢舒进了屋。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孙策正和周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忽见吴夫人身边的侍婢进来道“老夫人请将军过去一趟,说是有事商量。” 孙策不敢耽搁,向周瑜和二乔打过招呼,便随侍婢进了吴夫人的卧房。只见屋里下了竹帘,吴夫人待会儿许是要午睡,已换过一身宽松衣裳,正在榻边坐着,屋里倒是没见谢舒。 吴夫人见孙策寻找,便道“我刚打发舒儿去后头藏库帮我找东西去了,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过来坐下,我与你有话说。” 孙策来到榻边挨着吴夫人坐了,道“娘有何事吩咐” 吴夫人道“你可知舒儿如今在权儿府里过得如何” 孙策闻言怔了怔,道“我先前曾问过权儿几次,他只说还好,我便也没有多问。权儿如今已大了,又成了家,他府里的事,我不太好插手。” 吴夫人望着榻边一架青铜连枝灯上微微颤动的烛火,叹道“还好只怕是不大好吧。舒儿这孩子孝顺,先前我见权儿住得离将军府有些远,况且又有你和大乔在身边,便让她每逢初一十五来看看便罢了,谁知她丝毫不肯怠慢,自请每逢五、十日都前来侍奉。可今日是初八,并不该她前来侍奉,又下着大雨,这孩子怎么就冒着雨一个人来了,还缠着我说想在咱们府里多住几日。” 吴夫人说着顿了顿,又道“方才咱们吃过饭,你和大乔忙着哄绍儿,公瑾和小乔在一旁弹琴,你可瞧见舒儿的反应没有” 孙策道“没有,怎么” 吴夫人叹道“你们都成双成对的,舒儿自己孤零零一个,坐在对面看了你们一会儿,一声不响地来到我身边依偎着我。我瞧她都快哭出来了,这才借口要歇歇,带了她进来,省得她再看着你们刺心。” 孙策闻言一凛,道“是儿子疏忽了。” “这倒也怪不得你。”吴夫人轻叹一声“娘也是打年轻的时候过来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一看就知道了。像公瑾和小乔,小乔哪次来将军府看我,不是公瑾亲自送来的哪像舒儿,每次都是自己一个,前些日子竟还和权儿分开一前一后地过来,当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还有,小乔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却总是不肯在将军府里多留,想必是急着回去和公瑾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舒儿每次一来便赖着不愿回去,若是在府里过得好,她怎会如此” 孙策听得蹙了眉,道“还是娘细心。方才舒儿在席间问起徐姝的事,说来她俩从前并没有交情,就算见过几次,也没必要如此上心。老二当年和徐氏” 孙策一顿,隐去了后头的话没说,吴夫人却已心知肚明。孙策又道“况且舒儿还说他近来时常提起徐姝,会不会是因为这,两人生了龃龉” 吴夫人道“这便是你要留意的了。我是妇道人家,平常又不出门,你却是消息灵通。当年你父亲还未起势时,舒儿的父亲已位至九卿,却没有看轻咱们家,将皖儿许配给你。如今咱家称霸江东,舒儿的父亲却已过世,家道败落,咱们可绝不能因此薄待了舒儿。舒儿的娘家没人,咱们便是她的娘家,不能让她受了委屈,却连个依靠都没有。” 孙策郑重颌首道“娘说的是,儿子都记着了,一切都在儿子身上,请娘放心便是。” 这一场冬雨下得酣畅淋漓,一直到晚间时分,才稍稍见小。孝廉府里,孙权从前头派人来传话,说忙完手头的事就去陪袁裳吃饭。袁裳借口外头下雨泥泞不堪,出行不便,又说自己昨夜没睡好,今日身子不爽,婉拒了孙权。 孙权对袁裳爱重有加,听闻她身上不好,急得跟什么似的,好容易耐着性子处置完公事,饭也顾不得吃,便冒雨来探望她。 时值黄昏,深秋时节本就日短夜长,况又阴雨,天色已黑了,袁裳所居的正房里烛火幽微,半点声息也无。孙权远远见了,加紧几步跨进了外厢,只见兰汐和兰沚正在屋里守着,内厢纸门紧闭。 兰汐与兰沚见了孙权进门,一齐上前施礼,孙权问“你们夫人呢” 兰汐道“夫人今日身子不大舒爽,已睡下了。” 孙权着急道“那她吃过饭了没有” 兰汐道“已吃过了。” 孙权这才稍稍放心,贴着纸门听了听内厢里的动静,又轻声唤了两声“裳儿”。 内厢里袁朱正守在榻边,听得孙权声唤,眼睛一亮,便欲起身过去开门。哪知一只纤手却从床帐里伸出来,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袁朱一惊,隔着轻透的锦绡纱帐,只见袁裳一双秀媚柔美的凤目清定异常,向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袁朱既不解又不甘,却也不好违拗袁裳的意思,只得重新在榻边坐下,眼巴巴地望着门外。 孙权叫了两声不得回应,以为袁裳已睡了,便在外头向兰汐和兰沚低低嘱咐了几句,带人走了。 兰汐和兰沚送走了孙权,又见袁裳无事吩咐,便也收拾了一同在外间睡下。 兰沚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却又不敢随意翻身,以免吵醒了兰汐。就这么静静地挨过大半个时辰,只听身侧的兰汐气息渐渐沉缓,显见是睡实了。 兰沚这才轻悄悄地起身,披了外裳拢起头发,推门出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东窗事发 此时已差不多是戌时的光景,外头雨还在下,各处的婢侍仆从都早早歇下了。兰沚熟门熟路地来至书房门外一看,只见里头亮着灯火,心下暗喜,忙敲门进去,果然就见孙权正坐在案后,正一边翻弄着一卷竹简,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兰沚在身后掩了门,笑道“别人早都睡下了,你怎么这时候才吃饭” 孙权不料她会来,道“大哥今日有事交代,一忙起来就晚了。”说着又问“这时候你怎么来了裳儿今日身子不适,你也不好生照看着她。” 兰沚道“袁夫人身子一向弱,又多思善感,想必是因着阴雨,心绪不好,不打紧的,屋里还有袁朱和兰汐呢。”说着来到孙权身侧坐下,笑道“你吃饭便专心吃饭,公事一年到头的忙不完,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说着探身要抢孙权手里的书。 孙权听她关怀自己,心下稍暖,便由着她将书抢去搁在了一旁。兰沚服侍着他吃过饭,收了碗簋下去,夜色便已深了。孙权一向起得早,此时已觉困倦,一边看书一边呵欠,却强撑着不肯去睡。兰沚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也不好催他,只静静地在一旁陪着他。静中忽然见他腰上拴玉佩的锦线旧了,更磨损了几处,绽出丝丝缕缕的经纬线来。 兰沚笑道“你这玉佩是怎么了锦绳磨成这样,也不知道换换,佩出去不怕人说你失礼么” 孙权低头看了看,道“不打紧,回头摘了让仲姜替我换副新绳就是。” 兰沚道“正好此时有空,不如我替你换换”说着坐直身子,从腰间解下一个绣囊,仔细挑出几根锦线,要过孙权的玉比了颜色,便编起绳结来。 过了不到一炷香时候,孙权正凝神,只见兰沚笑嘻嘻地凑过来,把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孙权放下书拿过玉佩一看,只见原本暗沉沉的玄金二色锦线已被换成了簇新的翠碧色,映着光华流转的羊脂美玉,分外亮眼。孙权道“这颜色选得倒好,看着也鲜亮。” 兰沚笑道“就知道你爱新鲜。”替他将玉佩拴在腰带上,却见那枚玉旁边的扣眼里,还拴着一块玉璧,玉质温润莹和,镂刻繁复华贵,足有一个巴掌大,瞧着便价值连城。 兰沚之前从未见过这块玉,忍不住拿在手里把玩,道“这玉的花纹倒是好看。” 孙权低头看了眼,失笑道“那不是花纹,是宜子孙三个篆字,你不认得么” 兰沚一窘,微红了面色道“我一介女流,从没读过书,哪里识字可见是比不上袁夫人与谢夫人知书达理,能体贴你的心意了。” 孙权也觉自己方才语出唐突,只因自己身边谢舒和袁裳都认字读书,他便想当然了,其实当今世上能识文断字的女子可谓是凤毛麟角,谢舒和袁裳都出身官门世家,是以如此。孙权便安慰道“不识字也不打紧,你不必妄自菲薄。”看她爱惜地抚着那玉璧不舍松手,问道“你喜欢” 兰沚低低地“嗯”了一声,孙权为难道“可这玉佩是娘给的,我与谢舒一人一块,只怕是不好给你。倒是这玉蝉还值几个钱,不如就给你拿着玩吧。” 兰沚欣喜地应了一声,孙权便解下玉蝉交到她手里,临了又叮嘱道“这玉蝉是我从小佩到大的,身边的人都认得,你私下里玩玩也就罢了,可莫要戴着出来招摇,否则将咱俩的事张扬得人尽皆知,可就不好了。” 兰沚本还心下欢喜,听了这话,却是浑身一凉,道“怎么你怕我把咱们的事张扬出去你难道不想纳我为妾么”一语至此,愈加觉得惶恐,急急追问道“你是不是从未打算纳我为妾” 孙权三天两头被她缠着逼问,如今提起这事便觉无奈,道“不是我不想纳你为妾,实是大哥他管得太紧。当初我与谢舒成婚之前,曾三番几次去找大哥替你说情,这你都是知道的,可大哥他不知为何,就是不允,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说着起身,道“我还有事,得出府一趟,你将书房收拾了,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兰沚情急扬声道“这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不过是见我提起此事,便找借口推脱罢了” 孙权没有还口,到门口穿了鞋,带着侍从走了。兰沚心下委屈不已,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袖襟下的一双手越攥越紧,任由那玉蝉将手心硌得生疼。 孙权却也并非是找借口,他从书房出来,便命人备车,一路带着侍从出了孝廉府大门。 吴县是孙策的驻兵重地,入夜有宵禁,此时雨还绵绵地下着,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夜色黑沉,伸手不见五指。 孙权提起衣袂上了马车坐定,随行的侍从点起数十支火把,又有侍婢在车侧拢着纱灯,灯影明明灭灭,像是暗夜里浮沉不定的萤火。 孙权掀开车帘看了看周遭,低声吩咐道“走吧。”他虽未明言要去往何处,府里的车奴却心知肚明。自打半个月前起,孝廉隔几日便要趁着夜色去往城西阊门附近的一间民居,近几日更是走动频繁。车奴不消多问,将马鞭一甩,马车便辘辘驰离了孝廉府门首。 待得一行人马走远了,孝廉府门侧的暗影里忽然闪出了一个夜行人,黑衣黑裤,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尾随在车队之后。 孙权等一行人毫无知觉,待得到了吴县城西阊门附近,便拐进一条小巷,停在了一间毫不惹眼的民居门外。 有侍从下马上前敲了敲门,须臾,只听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中迎出来一位年轻女子,身形窈窕曼妙,却穿了身惨白的孝服,异常扎眼。 孙权上前与她说了几句话,两人便一同进门去了。那夜行人在暗处看得分明,从小巷里悄悄抽身出来,便去了孙翊府上,到了门首也不叫门,径自翻墙入户。到了正院一看,只见屋里的灯还亮着,孙翊尚未安寝。 那夜行人上前敲了三下门,便有一名侍婢出来,亦不多问,便引了他入内。孙翊穿了一身燕居常服,敞着领口,正坐在案几后喝酒。那夜行人除下面纱,上前单膝跪道“末将见过三公子。” 孙翊懒懒地将手中的酒樽搁在案上,笑道“可把你给盼来了,这回看清楚了么” 那夜行人道“看清楚了,出来应门的,是个穿着孝服的女子。” 孙翊冷冷一嗤,俊美的目中泛起寒光,映着幽暝的烛火,委实阴鸷难言“我就知道,孙权那厮一向死性不改,当年他与徐氏那等要好,怎会心甘情愿将她拱手让人如今徐氏死了丈夫,他若是不趁虚而入,也就不是孙权了。”说着,看向那单膝跪地的夜行人,道“你做得很好,明日回军中领赏去吧。”那人应诺去了。 是夜孙翊自以为抓住了孙权的把柄,兴奋得几乎一夜未曾阖眼,次日一早,便急急地带人去将军府见孙策。孙策穿了一身明光铠,正打算去军营,见孙翊进门,招呼道“老三,你来得倒巧,我正打算派人去找你哩,赶紧收拾收拾,随我去军营。” 孙翊见孙策整装待发,一心着急出门,道“大哥,你且等等再去巡军不迟,我有事和你说哩。” 孙策从刀架上取下佩刀拴在腰间,道“你有何事路上再说不迟。昨日整下了一天的大雨,将练兵都耽搁了,眼看着下月就要出兵西征,眼下可再耽误不起了。” 孙翊凑近了孙策,神色隐晦,道“大哥莫急,此事与二哥有关,牵系重大,只怕在路上说不清楚,还请大哥稍安勿躁,听我把事说了,耽搁不了多久的。” 孙策听孙翊提起孙权便觉头疼,这俩不知为何,分明是嫡亲的兄弟,却一向八字不合,从小斗嘴打架,长大了便争功较劲。孙权还好些,到底比孙翊大两岁,虽然也看孙翊不爽,但好歹凡事知道让着他些,有时被孙翊纠缠着不放,孙权也能躲就躲,并不与孙翊针锋相对。这些孙策一直以来,都是看在眼里的。孙翊却性情使然,争强好斗,三天两头的便要寻事端挑衅孙权,更时常在孙策跟前说孙权的不是。孙策心知孙翊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夸大不实的,但念着他在带兵征战上颇有才能,向来睁只眼闭只眼,此时便“啧”了一声,训他道“你怎么又跟你二哥过不去有这功夫,不如去军营里将阵法多演练两遍。” 孙翊知道孙策一向偏袒自己,见他面色不善,也丝毫不怯,道“今日可不是我要构陷二哥,是他自己做下的事,现有人证在呢”说着愈发凑近了孙策,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陆尚的遗孀徐氏我二哥瞒着你将她接出了陆府,现就藏在阊门附近的一间民居里哩。” 若是搁在往常,孙策听了这话只会觉得荒唐,可昨日谢舒却也在他面前提起过徐氏,孙策不能不重视,转头看向孙翊“此事当真” 孙翊一拍大腿道“怎么不真我有人证看得一清二楚哩。大哥,你派人去把孙权那厮叫来,今日这事,我定能给大哥一个答复。” 孙策沉着脸凝思片刻,来到主位后坐下,沉声道“来人,去叫孙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