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1章 钟鼓 开元十七年的长安城就像一颗光耀天下的璀璨明珠,以最雍容的气度吞吐着世间一切的盛情,无论诗乐风流或狼子野心,无论金玉富贵或伶仃苦难。 这样的长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傩舞满街,烟火不落,每一夜的宵禁都带去醉意与失落,每一日的黎明都来得隆庆而磅礴。 五更一点,瑞雪仍在飘飞,巍峨的明德门前聚集起庞大的人群。肩背竹篓的河东书生,挥鞭赶骡的安州行商,过往无忌的川西侠客,远嫁门楣的苏杭女子,形形色色的来客,全都在悸动中等待着以燕雀之身进入京都的那一刻。 嘈杂之中,一个身穿破衫的纤瘦男孩肩扛一个布袋,踮起脚尖朝那五道紧闭的圆拱形门洞里张望,突然,身边窜过一辆香木顶琉璃马车,男孩看都没看清,就像一片的叶子,登时被掀起的人浪给冲倒在了地上。 “阿六,快给我个暖炉烤一烤。”马车的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白净而瘦的面容,少年裹着狐绒,声音细得似清涧流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城” 马夫阿六的额头上渗满汗水,嘴里冒着白气“贺连少爷,暖了手,快再练练曲子,千里迢迢接你来,要能被崔叔看中,留了长安,韶娘在府中也好过些。” 满地是土,土像金粉与香膏,满地是脚印,印子像凤儿抖落的羽毛,坐在地上的男孩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颠三倒四地又站起来,手里抓起一抔长安的土。 他生在岭南韶州,自幼身子孱弱,下田被水蛭一咬都能丢掉半条命,书更是一字读不进,唯一会的便是吹木叶。奇的是,他的耳朵极其敏锐,无论酒肆茶坊的莺歌,还是田间地头的吆喝,只要有个调子,定都能吹出一模一样的。 有此绝技,加上近年来各地教坊广招乐伎,家里人都说他种田还不如从艺,好歹是一条活路,便给他取了小字叫叶奴。叶奴八岁离家,在韶州教坊得了一把五弦的木器,名琵琶。他也不知事,逮到什么曲子学什么,浑浑噩噩五六年,有幸被司乐看中,捡得一个进太乐署做长役乐伎的机会。 回过神时,后面的人推着叶奴往前涌去,而前面人更密,如井壁一般,堵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尚不及开口说话,突然,听到了一声庄严的鼓声从天而降。 “咚,咚” 一阵又一阵的震颤天地的鼓声和钟声由远到近地聩响,按照既定的节奏在早春宁静的清晨激起交错的狂澜,淹没了人们的嗟叹。明德左右门洞徐徐敞开,叶奴眯了眯眼,见旭日透过狭窄的门缝,在乌泱泱的人海中刻下一道丹红的细线。 浪潮再度翻涌,叶奴撩起袖子,利索地将手中的公验递给门吏,又经过一番激烈的鏖战,脚下一磕绊,终于闯入了这扇挤破脸面方才能踏进双足的城门。 面前,一条笔直的朱雀门大街直通云霄,整座城里的数不清的里坊、高阁、阙楼、佛塔、流水、花林,全都笼罩在一团紫色的烟火气中,随之旋转而浮动。 一路上,铺子边叫卖羊汤的吆喝,摊子炉里烙胡饼的噗呲,男子女子出门揽活的叫喊,孩童在街坊里奔跑的吵嚷,披獬豸甲巡游的侍卫的脚步,宿醉的游子口中高吟的诗乐,伴着钟鼓声萦绕不绝。 叶奴从没来过长安,什么人也不认,什么路也不识,只记得韶州那边告诉过他,进明德门直走十里,若遇见一个平齐而森严的五孔城门,便是皇城朱雀门。 到时,天还未全亮,一列又一列身穿公服的头戴进贤冠的官员分为两道,在掌灯侍从的引领之下,次序井然地与城门郎一一校对着鱼符和身份簿而入。 叶奴站在门前徘徊,思忖要如何进去,一回头便看见那辆方才撞倒他的香木顶琉璃马车也停在了此处。风雪中,贺连的手里捧着金暖炉,一动不动,几个仆从扛着箱子跟在旁边。阿六走到门前,拿出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红绸袋往门吏的怀里塞“太乐署岁里招乐伎,可孩子还小呢,让咱送送。” 门吏司空见惯地挡开。阿六道“诶,你这”门吏撇过脸,骤然一声暴喝“你,做什么的”叶奴才知道在叫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公验是韶州教坊开的,这玉镯玉镯是假的,就给缴去吧,谢官爷包容。” 门吏收下,一个咧嘴,手掌拍在阿六的肩膀上“瞧见了这孩子往后比你家的娇少爷有出息。”一扭头,又对叶奴道“快进去,太乐署在太常寺,右边第一个坊里,令是李升平,丞是崔立。”叶奴连连称谢。 乐行有多深,长安多大,皇城什么地方,叶奴全然不知,他是听着嘈杂鼓吹声音走近太乐署的,无人与他招呼,只有高阁飞檐下挂着的一串蟾蜍金铃在摇曳。 叶奴坐下静候,不久就听到脚步声,原来是贺连好歹也从皇城外面进来了,和他一样,孤身一人,自己背着包袱,手里没有金暖炉,身边也没有仆从。 这时,一个身穿石青圆领袍衫的尖脸男子路过,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叶奴站起来,生涩地笑了笑“崔丞,崔叔,我们来了。”崔立皱起眉头“你们是”叶奴指了指旁边,说道“他是贺连,我和他一起来的。” “谁和你一起来的我都不认识你。”贺连蹙起秀气的眉毛,拍了拍身上纯白的狐裘,嫌弃地站开,“一个田舍子,身上脏死了。” 崔立笑对贺连道“来,和阿叔去见李大人,他手里管着你崔叔还有数十乐正,数千乐工,一会你别胡说话。”叶奴抿了抿干裂的唇,死不要脸就跟了去。 太乐署的正堂是一间六间进门的单檐歇山顶屋宇,正脊的两端雕刻凤与凰,四条垂脊尖端立有振翅问天的朱鹭。戗脊下的庭院中,摆着一坛六足金莲香炉。 一晌,叶奴站在崔立和贺连身边,听殿内回响一声又一声由低到高的玉石之音。他偷偷抬起脸,见面前赫然是满墙的雕刻云纹的大小不一的倒钩形状的石头。 太乐令李升平立在磬架之后,装束和崔立一模一样。他手里执着木槌和锉刀,轻重不一地敲击磬面,每听辨一个音,都要耗费一刻钟的光阴修磨棱角。 “崔丞,你这样实在是让某为难。”李升平修完最后的音,抬脸扫了一眼,淡淡道,“太乐署,毕竟不同于教坊,这次新招八百长役,韦寺卿盯得很紧。” 崔立鞠着腰,赔笑道“升平,我这侄儿天资聪颖,三岁就会辨识调式”李升平道“某知道,贺家做天竺香料的生意,在东市开留仙堂,他是野子。” 随后,几个小吏碎步而来,摆出几把形状不同的琵琶。贺连挑来四弦,在坐毡上坐稳,先行校轸,而后弹出一段黄钟宫调的旋律,为吴音名曲虞美人。 叶奴既没有正统地学习过乐理,也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乐器,所以根本不敢多嘴,轮到他,只抱起五弦,弹出一支在韶州民间广为流传,却不知名的小曲。 李升平道“虽未闻名,还算好听,哪个司乐所教”叶奴道“我听过,自己就学来了。”李升平放下锉刀,顿了一顿“平声羽调的第一运中吕调,是四声二十八调中最为婉转清丽的调式,也就是你方才所弹,记住,别再错。” 叶奴的那对浓密的睫毛,轻轻扑扇了一下。待堂中的红香燃烧殆尽,李升平放下锉刀,甩袖而去。崔立道“升平,这孩子”李升平道“下不为例。” 登时,崔立一拍大腿“叔就说能成的吧”贺连这才明白,也跟着松口气。叶奴笑了笑,伸出手去拉崔立的衣袖,十二分亲昵“多谢崔叔,往后我” 可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崔立先是面含春风地让几个小吏接走贺连,回过身时神色一变,瞬间笼罩了阴霾,一只铁手掐上叶奴的肩膀。叶奴只觉得锁骨都要被狠狠地拧出去,眼里抑制不住地闪出泪光来,“崔叔,疼,你弄疼我了” “别哭呐,不是挺知道麻缠人你有个好叔叔哩。”崔立咧了咧嘴,一把将叶奴推出去,邪笑道,“小可怜碎子,还不快去春院里写字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乐户 叶奴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一会功夫就被几个小吏拖着离开了正堂,崔立的那张尖尖的含着笑意的脸,一隔屏风,终于在他的视线中彻底消失。 春院里莹雪满堂,并不安静,相反热闹得很,包括贺连在内,十余位少年排队在廊下相谈甚欢,大多还是长安的口音,尽说些千奇百怪的新鲜玩意。 “听说这回波斯的商队带了一个鎏金的琵琶来,竟叫鹦鹉用爪子弹呢,等顾郎为咱们安顿完户契和住处,下晌就去西市那家酒肆瞧瞧。” 叶奴排在队的尾巴,因为身量瘦小,只好左右往队的尽头看,那里摆着一张黑漆案,案后跽坐着一位素淡长衫的齐整男子,想来就是大家口中所言的顾郎。 每个少年离开院子,怀中都捧走一件羊袄,指尖还染着印泥的红色,而顾郎则慢条斯理地将案前的纸页叠在旁边,又执起笔沾墨,喊下一个报名字。 叶奴一面等,一面挨雪,终于轮到他时,后面已经空无人影,他深吸口气,擦干自己的两条白花花的眉毛,抬起脸道“我叫叶奴,是韶州教坊司来的。” 顾郎打量他一眼,放下笔,一双白皙而干净的手伸到炭火盆边取暖,对旁边的小吏侃道“崔丞的这个侄儿,怎么和前面的不太一样,一看就不到十五。” 因太乐署奏的是朝宴和祭祀的大曲,所以其招收长役乐工的要求在大唐司乐机构里一向最为严苛,不仅只收身世清白的男伎,且在外州者必须年满十五岁。 叶奴不敢多犹豫,提起自己肩膀扛的布袋子,踮脚道“我身子弱,路上不小心把公验丢了,但我已满十五。”顾郎应一声,翻起炭火“还算伶俐,十五就十五,正名什么”叶奴道“正名”顾郎道“譬如某,姓顾名越,这就是正名。”叶奴道“那我没名。”顾郎信手欲在官契上落字,念道“崔无名。” “我不姓崔,也不是他侄儿。”叶奴一怔,拧紧手心,不知是哪里来的委屈,指甲硬是在破旧的布袋子上抠出一条不甘愿的白痕,“我姓苏,就叫苏安。” 一片廊外的雪絮被风卷入炭火盆,呲的腾起云气。顾越盯着叶奴,手中那支细狼毫悬停在纸上三寸,不动了。叶奴伸出冻得发紫的小手,把一个个手指头轮番在印泥里摁下,几乎挤干红汁,抢着在契纸上盖了印。 顾越道“签了此契,你就是乐杂户,户籍得转入礼部的太常寺,终生不得与良人和官户通婚,你这么小,明白什么意思么”叶奴的话音不大“明白,阿爹阿娘都说过,契钱十金,一半填补家里,一半给花奴娶女子,花奴是我弟。” 旁边几个架腿的小吏耸着肩膀笑起来“你倒不像前面的,被家里卖了还自以为是少爷。”叶奴道“给我一件袄子。”小吏叉起腰“还没给崔丞交过入门的钱吧”叶奴指了指顾越“他是管事的,轮不到你说话。” 一阵沉默,顾越叹了口气,捏起桌角边的册簿,翻过几页,交代众人道“这两天铺位暂时不够,秋院排班之前,让他在咱们春院挤一挤。” 叶奴道“我能拿袄子吗”顾越取来布巾,沾了水,放在炉火前烤热“手给我。”叶奴还在犹豫,顾越直接抓过他的手,替他擦起指尖丹红的印泥颜色。 “宵禁尚且还早,待我办完差,带你去东市。”顾越道,“你也别再惦记崔叔,他的侄儿少说也有几十个,个个都是百金才认的亲,你跟我就行。” 那瞬间,冻得僵硬的手心逐渐传回温暖,叶奴眼眶一热,两行泪就下来了。顾越见是如此,温和地笑了笑“没事,你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而已。” 春院深百丈,四面围有绘草木纹的漆墙,是太乐署里办文事以及官户人员的居住之地,与教授乐艺的冬夏两院和供乐伎和乐正居住的秋院并称为四季院。 叶奴动作利索地在顾越的卧房里打好地铺,独自又发了一会儿呆。他看见书架上摆满古今书簿,也信手翻了几页,却是一字不识,索性懒得再翻。 期间有三个人来过,一个是邻舍的小吏张俭,问顾越讨教一些礼部的公务,一个叫谷伯,说是顾十八来收信的伙计,还有一个,自称韦员外,搬进几坛子酒。 如此,叶奴大概了解到,顾越在太乐署里打杂,负责安排招工、伙食、住宿和采购等日常事务,是个勉强能够顶着崔立办点事情的文吏。 于是,待送走各路来客,叶奴偷偷取出布袋子里的荷包,坐下来开始盘算自己还剩几文钱,够不够打点顾越,突然,门砰地一声打了开。 “怎么,囊中羞涩”顾越笑着,一手撑在门边,“你说你,今年究竟多大,十岁一个人跑这么远来长安,竟没有被拐卖了去,真是难得。” 叶奴脸一沉,紧张兮兮地收起钱“我十三,老大不小了,就是看起来瘦弱而已,我们走。”语罢,他刚准备起身,一抬眼,又不禁怔住。 门前的一缕夕光照在顾越的侧脸,衬得那肌肤如瓷,明眸若皓石,即便是千里迢迢来长安,一路上,也从未见过五官生得如此精致的人。 顾越从木抽屉里取出了一枚鱼符,晃悠道“今日进皇城该见过这个吧往后你也会有,出入朱雀门用,偶尔迟些也无妨,城门郎叫程巡,你报我的名字。” 二人路过朱雀门时,叶奴又低声问“那些肩膀上有獬豸的是什么人”顾越一边和城门郎打招呼,一边解释道“金吾卫,宵禁时专门抓我们这种私自跑出去逛街买东西的人。”叶奴“” 将入夜的长安,夕光迷离,灯火辉煌,胡马的嘶鸣,皮影戏的咿呀,男女老少吟咏诗歌时的欢笑,在流水花桥与飞檐高阁中汇成一片海。叶奴的眸中染上一丝不同寻常的颜色,这样绚烂而温和的长安,与他在早晨时体味的不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东市 “长安烟柳繁华处,无甚西东千百户,西户隆隆通阳关,奶酒胡璇夜无宁,东户昭昭仰大雁,富贵王侯乐常行你该庆幸,长安对两种人最宽容,一是诗人,二是乐人,无论文士才子,王公贵族,还是市井浪徒,作坊工匠,都爱乐人。” 南边不远处的大雁塔在夕雾中若隐若现,道路两边排满雕刻云纹的石灯柱,店面富丽堂皇,数以千计的牡丹旌旗点缀在层叠的楼阁与秀巧的花桥中。 叶奴跟在顾越身后,不管是丝绸锦缎、珠宝香料、瓷器木雕、文房字画,还是银鞍的骏马,亮羽的孔雀,凡是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都要留意几寸。 阁楼花窗里隐隐透出欢快的琵琶音,叶奴自然跟着就哼起来,突然又眸中一亮,总算看见摊铺边摆着一样让他颇感熟悉亲切的物什茶叶制成的茶饼。 叶奴伸手摸了摸晶莹剔透的镶嵌血珀的茶罐“这个好看。”顾越拾起几片茶饼来闻“这是按照东彝的古法烤制,须得沸水三煎。”一个坦胸的茶娘含笑走来,嘴唇点着深深的唇脂“小郎君好生俊秀。”叶奴一惊,吓得慌忙跑开。 顾越摇摇头,笑道“我看你平时胆子贼大,怎一见姑娘就跑,看来是去不得平康坊了。”叶奴道“什么平康坊”顾越的笑容尬然而止,抬头看星星。 叶奴跟着抬头,当真看到了光。天空窜过一道火星,呼啸着从脸颊边烫过去,窜入花桥洞,飞夺牡丹旗,终于落在一位骑着骆驼的蜷发褐髯的老头手中。 老头笑眯眯地伸出手,“小郎君可愿与沙君逍遥一道今夜星象,天梁在午宫与文曲同度,是为大贵之征。”叶奴的手摩挲着衣角,不明就里。顾越指尖一响,隔空投六个通宝钱过去“麻烦沙君。”叶奴道“怎么,啊” 叶奴还没反应过来,浑身便被卷入了一团浓雾,雾里盛开一朵三瓣无叶的花,他想摘花,突然脚下腾出一只麒麟,咆哮着将他载到了一片桃林之中,茫茫粉黛的尽头,飘着一座巍峨的宫殿,玉石之音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回响。 “咚” 叶奴一醒,沙君已骑骆驼而去。顾越笑道“这是仙宫术,好玩么”叶奴喘着气,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顾越道“时辰不早,走吧,去长春居。” 叶奴静下心,应一句便跟着走了。虽留恋繁华,但他也知道,人活于世不是梦,东市贩卖的好看的多为名贵器物,达官显贵才能消遣得起。 转过街角,来到一家挂满印花绫罗的院落,顾越娴熟地摇一摇门口的铜铃,招呼道“丽娘,咱又来了一位小郎君。”叶奴瞪大眼睛。 “正是小店。”迎面而来的丽娘体态丰腴,眉眼含笑,穿一袭茶色的襦裙,面容泛着东市之人特有的红润光泽,“小郎君千里万里来长安,一路辛苦。” 话刚落,一个高壮的蜷发胡人肩扛十几件厚实的羊绒袄而来。顾越捡起一件,比划道“里面先裹几层,外边再套太乐署的公服就圆实多了。” 叶奴不知价,也不多问,一尺一寸地检查针线。丽娘笑侃“合适着呢,小郎君若是怕错了价钱,就让顾郎替你垫着,我做中人便是。” 叶奴的手一停“已经够麻烦顾郎了。”丽娘道“敢情小郎君比我还不识顾郎呐。”顾越捏着嗓子咳了咳“丽娘,别说不正经的。” “行,说正经的。”丽娘动作麻利地打包袄子,话和刀剁豆腐一般,“小郎君,顾郎不入流,回回科举落榜,双十年华仍在太乐署做文杂,你可千万别学他。” 顾越掏钱结账,拢袖一礼“诶,未敢忘丽娘冷暖之恩。”丽娘一记白眼道“某要计较早计较了。”叶奴接过衣包,笑了笑,在柜上立下欠据,连声说多谢。 是日光阴,随钟鼓声而逝,二人买了几样零碎物件,酉时已将尽。回太乐署的路上,叶奴一边躲金吾卫,一边听顾越说起曾经发生在东市的各种故事。 十二年前上元灯节,日本使团来访,宫门不设禁,烟花色彩映在太液池里,叫那宫里舞马全乱了方寸,一头奔进东市,窜入云鹊桥。 六年前,玉面美人玉真公主李玄玄在月楼荡着秋千,抛诗引秀郎,相中一个角抵戏班戏子,逗来万千画师为其染笔,作为月楼春。 四年前,至尊起驾东往泰山封禅,市署督促各家各户准备贡礼,富家当先捐金钱,穷家紧跟出人力,光是旌旗和彩练,便连绵三十里有余。 一年前,骑兵在河陇地区大破吐蕃,捆回几千胡奴在市面贩卖,各家富贵公子争相抢夺,七丈宽的街道人满为患,堵了整整三个月。 早春的夜本是寒凉,因这一遭游历而变得温暖,叶奴不再畏惧长安。洗漱之后,他蜷在自己的地铺里,看着坐在案前读书的顾越,唇角勾起一丝甜润的笑。 顾越伸手拨一下陶豆灯的灯芯“你笑什么”叶奴想了想,扒开布袋,取出一包煎饼子递去“喏,这叫土烙,分你吃。”顾越道“非亲非故的,我还稀罕你这个不成。”叶奴道“正因为非亲非故,所以我记着,你对我好。” 顾越把书简拍在案上,捏起一块土烙。叶奴赶紧爬起来倒好一杯凉水“这太硬”顾越的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月影中,碎了,又凝聚起来。 年少为乡贡,随商队至长安赶考,落了榜方知人间滋味,在车水马龙的东市里游走,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几乎快要昏倒时,遇见身穿茶色襦裙的丽娘。 丽娘的面容油光发亮,笑音如铃响“长安岂是刻薄的地方,一个流浪小书生也怪可怜,就在铺子里落个脚,陪我一道等那位负心的郎君吧。”他答应了。 杂役三载,受丽娘照应,历万年县衙吏、京兆府吏,之后才得遇恩家韦氏父子,即太常卿韦恒及礼部员外郎韦文馗,承其恩情,入皇城为太乐署吏。 却是离开长春居时他才知道,丽娘等的情郎其实早已在对契丹的冷陉之战中亡故,铺子里的胡人,便是她当年流干眼泪后,一口气买下的契丹奴隶。 叶奴问“那她现在还恨吗”顾越道“如她自己所说,长安岂是刻薄的地方,十余年盛世如斯,她不恨了,不仅给胡人发月钱,还接济来往的过客。” 在艰难的时候,即便是半块残糕的扶持,都是弥足珍贵的情意,这些过客,无论是飞黄腾达,还是寻常安身,大多会回头找丽娘报恩,所以,长春居才能在东市里立足这么些年,一文委曲求全的平安钱都没交过。 回想起这些,顾越一笑,撩起叶奴脸颊边的乌黑头发,撇在他肩膀后面“你看,你们将来学成乐艺,名动长安,我现在的一点小恩小惠也不必是枉费。” 叶奴点了点头“我虽然初来乍到,不知深浅,但家里阿爹阿娘和几个兄弟姐妹都还在,有仇未必能报,有恩一定会答谢,你放心。” 于是,这小半个月,叶奴就住在春院里,耐心地等待太乐署三月排班。他知道,满城乐伎过万,成名的没有几个,却只因遇见顾越的恩情,所以不惧世间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琵琶 三月,皇城的桃树开出一片粉黛颜色,太乐署冬院,八百新长役穿着霜色袍衫,排成一个方阵。太乐令李升平、太乐丞崔立二位乐官衣缕飘飘地坐在阙楼上。 叶奴的个子矮小,活生生是万花丛中的凹,可惜他自己觉察不到,一蹦一跳地朝站在通往阙楼的长廊上的顾越和春院的一众小吏招手。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冽的笑音“田舍子,你这几日都住在顾郎那儿听说他还不让你上榻去睡。”叶奴回过头,见那少年正是贺连。 因入了春,贺连没有再裹绒袄,显得身材高挑,尤其白皙的脖颈上刺的一朵彤色海仙格外醒目。 贺连道“顾郎是流外之吏,你讨好他没有用,不似崔丞,进士出身,户在长安,能照应的地方多着呢。” 叶奴道“我在春院打地铺,是因为秋院暂时还没安排铺位而已,今日分了班认了师,说不定咱俩就住同一间,你少说两句。” 晨鼓绵延将近半个时辰,结束之后,流程正式开始,乐正依次上台,从乐器百八十样到乐种几十类,从大小的曲目到署内的纪律,一样不落为新人讲解。 乐器分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等八类,其中金是编钟、方响一类,石是磬一类,土是埙、缶一类,革是鼓一类,丝是琴、瑟、筝、琵琶、胡琴、箜篌一类,木是拍板、叶一类,匏是笙、竽一类,竹是笛、箫、筚篥一类。 乐种更多,有用于祭祀朝会的雅乐,用于国宴迎宾的燕乐,用于庆贺军功的凯乐,还有由南北朝传承而来的中原华族清乐,和各民族融合而生的四方乐。 叶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奇形怪状的物件,此番大开眼界,听得比谁都认真。贺连讪道“这有什么,这些我都见过。”叶奴道“你少说两句。” 太乐署的各类乐伎加起来过千人,能够教授乐艺的乐正自然非同凡响,个个气质斐然,但场上的多数人还是跟随宫廷风尚,想进丝竹类的乐班,演奏燕乐。 正是这时,李升平清一清嗓子,所有人停下讨论,朝阙楼看去。李升平走到凭栏前,说了一句话盛世好比花开正艳的牡丹。 牡丹的根系扎在社稷子民之中,牡丹的茎叶散在文武百官之列,牡丹的花瓣是诗词礼乐的颜色,牡丹的花芯是大明宫中的至尊圣上。 “圣上雅量,盛世难泯,自开元以来,从没有一位诗人死于狂背之语,从没有一位乐人死于高亢之声,再不济,也就像李某这样,余生种牡丹,升平不升官。” 一片笑声延绵不绝,叶奴也跟着笑。贺连只觉得周围的人是傻子。叶奴道“你最是厉害还不成么,我就服他。” 李升平不紧不慢,接着把幞头的系带整好,说道“李某还要去宫里调合钟律,这就不奉陪了。”场面沸然,协律郎击鼓以示肃静。李升平提袍下楼,各吏起身目送。崔立扶正头顶的乌纱帽,主持接下来的排班。 贺连道“李大人就这么走了,果然是醉心音律而不闻人间事的一介仙官,也难怪崔丞要劳心劳神。” 鼓声再度响起,一名身材精瘦的瘸腿的乐正手握一卷厚厚的竹简,拄着拐杖走上了台面。他目光如炬,仅仅扫周围一眼,所有的乐工都低垂脑袋,不敢抬眼。 叶奴便听旁边说,此人致力于雅乐,曾和至尊一同制定大咸、大韶、大汉、大夏四曲,是传言中闭着眼能弹奏所有丝类乐器,还做过军中凯伎的名家韩昌君。 韩昌君挥起宽大的袖子,“哗”一声排开竹简,宣念道“金类,编钟二人,从师李方,名张乙、崔元丝类,琵琶八十人,从师韩昌君,名贺连” 每念过一个名字,叶奴的心都要扑通扑通跳五六下,贺连倒是无事一身轻,随随便便打了一个呵欠,巧的是,刚打完,场上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名字,苏安。 不幸言中,两个人,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全都被排进了韩昌君的琵琶乐班中。贺连没好气道“我才不愿与你小竖同流合污”叶奴长吁一口气,笑得很开心。 一炷香过后,韩昌君手中的竹简已经拖在地上,像一挂流淌着金水的瀑布。院中每个角落都听得到他的声音,这声音如泉,非但没有嘶哑,反而愈发雄浑。 就这样,叶奴听过一场人生大戏。数月之前,他还在韶州教坊里弹着岭南各类不知名的民俗小曲,现如今,却又要跟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重学琵琶。 下晌,各乐班子弟行拜师的礼仪。贺连因家里卖的是天竺的香料,特立独行要参拜拈花一笑的摩诃迦叶佛像,别家少年郎有一心向道的,挂起太上神像。 韩昌君跽坐打盹,又过了一炷香才悠悠地开口,寂住胡闹“都说圣上修道,可圣上也在东都洛阳凿建佛像,所以人各有其信,这没什么,某只说三条铁律。” 其一,不得私自进入朝中官员府中或其他官署衙门进行演奏;其二,不得在皇城之外卖艺或收授生徒;其三,不得与良户或官户女子通奸。 直到这时,叶奴侧过脸,才发现贺连的眼眶是红的。叶奴道“你怎么哭了”贺连道“没哭。”叶奴笑了笑“我家比你还远呢。”贺连甩开袖子“你懂什么滋味” 贺家业大,庶子因受长房排挤,十个里八个都被送去官宦或宫廷中为侍,混得好就算是一条后路,混得庸了,也不必再牵挂。自贺连入太乐署,除了韶娘的仆人老六会时不时偷给他送钱,贺府,就像一方禁地,从未对他敞开过门。 周围的子弟全看过来,贺连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中。叶奴想了一想,贴近贺连的耳朵“别怕,你学着我做。” 语罢,叶奴挺身一跪,膝行至韩昌君的面前,猛的一顿磕头,磕得额头上血糊糊的“师父在上,弟子今日一拜,余生砍手指断骨,全听凭您的一句话。” 韩昌君握过身边的拐杖,抬起叶奴的脸,朗声笑道“这口气,劲头足。”贺连见此,倒回眼泪,一改往日的骄奢,也跟着俯首磕头,认下了此桩师生恩情。 对于长役乐伎而言,认师分班只是一个开端,而秋院的一个铺位往往才是其一生的归宿,是日,叶奴终于有了这样一个铺位,还有了用于出入皇城的鱼符。 去春院搬铺盖时,花瓣落了一地,几位仆从挥着扫帚,哗哗地清理门面。叶奴进门,正巧就碰见顾越一个人在喝酒,那酒是透明的,闻起来浓郁呛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秋院 叶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道“这是什么酒”顾越道“这叫乾和诶,你额头怎么回事”叶奴道“不小心磕碰的,不打紧。” 顾越又仔细地打量过一眼,站起来到柜子旁,七翻八找,找出一个小盒子“喏,隔壁张郎配的偏方,用了你们岭南的鲸油,祛疤的,拿去抹一抹。” 叶奴打开,看见里面是白花花的一团软膏“你平时抹了这个,皮肤才这么好吗”顾越咳了一咳“我没用过。”叶奴笑道“好,那我且试它一试。” 他没说,其实他舍不得,长安最是繁华,却也最是等级森严,自己一去秋院,今后这样共处一室的时光就很难再有。 叶奴把所有的土烙都留下,临走时交代道“这些放到年底都不会馊味,下次发月钱,我请你吃好些的酒菜。”顾越闷了一口酒,没说话。叶奴又追问“你怎么,嫌弃我的”顾越回过神,摆了摆手“怎么会,我会常去秋院看你,等你能弹琵琶曲,再请我吃酒不迟。”叶奴道“一言为定。” 秋院,集贤阁,双进的阁门,镂空雕刻忍冬纹案的轩窗,东西两偏房各摆有用于陈放私人物件的红木格子柜,屏风之后是三丈长的横榻,榻上有十铺。 头夜,因新人不熟悉细碎,署里不灭烛盏,叶奴和贺连把铺位搬到一处,与几位同舍的早几年的师兄谈起心来,大多说的是家里的境况以及各自的经历。 才知道,冬夏两院均为习乐之地,区别是冬院的乐伎先得练习基本功,经过太常寺的考核,才能进入夏院,学习诸如坐立二部伎的大曲,在这之后,若出类拔萃,礼仪得体,得到乐正的推荐,方可被安排去宫中奏乐。 几位师兄中,年纪最大的许阔有二十六,通习龟兹曲,擅长打拍板,却仍没有通过考核。他祖上原本就是前朝乐户,因此也不求闻达,只想早日娶妻生子。 还有一位奇人叫孟月,传言是某位王爷的私生子,主攻清乐,擅吹笙,不仅笙音如泣如诉,催人泪下,自己也成天孤芳自赏,酸不溜秋,见人就挖苦。 贺连说,自己偏好吴音,曾经练过音声气息,只是后来嫌弃太苦太累,没有坚持。孟月就笑他,美姿容,善歌舞,并非好事,还是别学称心为好。 叶奴和贺连听完,瑟瑟发抖,其实哪个又不是命如草芥,谁的身世也不比谁强,大家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的,直至戌时三刻,突然,外面的门响了三声。 紧接着,榻上塌下的,全都收拾起自己的粗糙模样。叶奴道“这么晚了,是谁”孟月一笑,转过身,对着镜子照了照容貌“还能是谁,月照红尘路,春篮家书长。”贺连耸肩膀,酸得鸡皮疙瘩起一身。 许阔穿好了打底的白襦裙,回头见新人不知规矩,才解释道“是顾郎,他每月都来秋院替我们和家里捎信,也能办些琐碎的事。”叶奴眸中一亮“顾郎” 几人议论间,顾越已经进门,一袭素衫,左手秉火烛,右手提着盛放笔墨纸砚的竹篮子。叶奴就光着脚,笑道“顾郎,我想你。”顾越放下篮子,在案前铺开纸页“怎么不穿鞋,你过得还惯吗”叶奴点头。顾越道“帮我研磨。” 许阔和孟月眨巴眨巴眼,下巴都要惊得掉地,随后,大家簇拥过来,先在竹篮子里找自家的信,不识字的找识字的念,念完之后,按顺序请顾越代笔回信。 笔墨自然属于署里,而信纸就比较讲究,用的是经过均匀涂蜡和砑光的硬黄纸,看起来光泽莹润,且质地密实,不易损烂,绝非一般公署用的染黄纸。 叶奴挤在最里面那圈,心想原来这就是孟月口中的“春篮家书长”,其中不光是家书,还有给教坊女伎的情书,甚至连禁忌的期约朝中官员春游的书信都有。 集贤阁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大家乐同乐,苦同苦。下笔前,根据每个人的实际情况,顾越都会做适当的询问和修改,一旦文思成,连起墨绝不停顿。 除此之外,还有人要托着办事的,譬如许阔,就想要一本春宫反正不管邪的还是正的,当然大部分都是邪的,顾越都会很淡定地记在一本册簿上。 叶奴托着腮,感叹这得背住多少人情世故,突然面前飞过墨汁。顾越怔住,呀了一声。叶奴道“什么”顾越笑了笑,索性在他的额头上涂画了一朵团花。 旁人说传神,叶奴脸沉。顾越道“你要不要也写一封家书”叶奴回头看看,除了贺连和孟月两三个不书信,其他人似乎都已经轮完。 “可是我家在岭南乡下,即使一路骑驴,来回也得要两个月,你写了这些,去哪里递送”叶奴道,“就算递到,阿爹阿娘不识字,也不知何日才会回。” 顾越道“你信我,天涯海角都能递到,十载八年回信不丢。”叶奴脱口而出“不必,你要帮我写,就只帮我一个人写。”顾越看他一眼,没多问,低头开始收拾篮子“一封家书抵万金,岂是与我负气这叫什么话。” 叶奴一阵羞窘,要去擦额头上的花,却看到许阔去偏房的柜子里取来了三贯通宝钱。顾越自然地接过,一句没解释,塞进篮子下面挂的布袋里,飘身而去。 这下子,各自钻各自的被窝,贺连摆出商户精明的模样,开始算账。统共是六封信,如何生生要了三贯通宝钱有人还没写,怎么用的是集贤阁的公钱 “人呐,谁不遇十难八难若没交这点钱,咱指不定受多少欺负呢。”许阔吹灭烛盏,娴熟地摸上榻,说道,“月照红尘路,你们早晚会知道滋味的。” 前年,许爹大病,许阔几人私自去崇仁坊卖艺赚钱,不想被崔立得知,只给两条路,一条是打死,一条是交钱,情急之下,顾越先是把此事捅到太常寺,钳住崔立,然后通融几家乐坊销账,给他们开了第三条路。 得知这些,叶奴才打听到,两京流外吏在外经商的很多,顾越不仅在春院办差,还在皇城东门外的永昌坊中,开着一家名叫顾十八的茶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南安 日复一日,晨鼓隆响之际,集贤阁里鸡鸣狗跳。许阔噼里啪啦地敲拍板,督促各位起床,叶奴匆匆忙忙套好白襦裙和袍衫,贺连刚睁开眼便要去看看自己的那条金锭还在不在,孟月总是半敞纱袍在窗下嗟叹。 众人水房洗漱,廊下用食,步往冬院,一路上与细碎不停的脚步声齐鸣的是各类嘈杂的乐器声。院子里的圆凳摆得像莲蓬上的莲子,一朵一朵地簇拥成团。韩昌君拄着拐杖,一只手背在身后,来回在冬夏院之间往返。 头月里,旧人照例练习左右手指法,新人所学只有两样,即坐姿和气息。叶奴和贺连隔着六尺的距离,各自头顶一个盛满酒的玉碗,面对面地怀抱旧木琵琶而坐,正中还摆放着一支烛。 手肘一动,系的金铃就会发出响声,身子一动,头顶的酒就会洒出来,坐定的同时,还要均匀地往中间的烛火吐气,烛火的位置必须不偏不倚地竖直在中央。 别的乐班苦,不至于苦成这样,只是韩昌君训练子弟讲究合统,即姿势正,音色纯,按照他的路子,不管之前会不会弹琵琶,习乐前得学会宁心静气,通俗而言,就是要端的住。端不住,得罚饭,端住了,则可以把那碗美酒喝下。 叶奴身子纤弱没有力量,刚开始每回时辰不到就会落得一地狼藉,好在他吃的也不多,饿着也就饿着,挨得起罚,后来,他活生生憋出一股狠劲,无论是胳膊抽筋,汗进眼睛,蚊虫叮咬,全都能保持铁打不动。 那日,旁人都坐在廊下饮酒,叶奴看见桃树发了新绿,一时兴起放下了空饭碗。许阔喊道“你作甚呢韩乐正就快回来了。”贺连道“他想家。” 叶奴爬上树,摘下一片叶子,坐在枝头对底下人道“日日如此,也当解乏,我吹岭南给你们听。”语罢,他背靠架腿,秀手拢新绿,一曲过春风。 岭南的曲调,缠绵而温柔,以悱恻多情的羽音为主。叶奴吹着吹着,悔起那夜里在顾越面前任性的话,因那一句不经思虑,得再熬一月才能给阿爹阿娘寄信。 “哪个田舍郎在吹桃木叶”拐杖拄地的声音传来,蜻蜓点水一般,渐渐靠近,众人让开道,只见韩昌君徐徐走来,抚须而笑,“原来是饿不怕的苏小郎君。” 叶奴一惊,整个人咕咚从树上摔了下来,吃了口石土。韩昌君问“调子又是你自己编的”叶奴握紧手中叶,抬起脸“是自己编的,不成曲调。” 韩昌君莞尔,凭栏坐下,命乐童道“去取我的云雷五弦。”众人饮酒看热闹,议论纷纷,叶奴爬起来,抿了抿唇,连忙把肘尖的破皮撕去。 一面精美绝伦的小叶紫檀琵琶姗姗来迟,其全身镶嵌螺钿花纹并以玳瑁薄片装饰腹面,背板镶嵌有祥云的图案,直项五弦,琴头左侧三轸右侧两轸。 韩昌君执起拨杆,道“这琵琶源于西域,声音清冽饱满,如洒玉珠,明亮而坚实,弱时不虚,强时不噪,独则独占风华,合则合胆同心,来,你吹,我弹。” 叶奴的伤处隐隐作痛,暗自嘀咕这老人的铮铮之手如何能弹出柔情万种的南调,一记似水如歌的羽音已然在韩昌君的怀里泛起。叶奴闭上眼,接上桃木叶。 叶的音色优美而怆亮,琵琶的音色如同清泉涌晶珠,二者衬着托着,上下翻飞,合二为一。韩昌君即便只用最基本的弹挑指法,依然合住怀乡情思,领着叶奴把旋律嵌入羽调第五运黄钟调。也就是此刻,叶奴心里才真正接受师恩。 曲止,韩昌君揉住弦,说道“为师知道,你喜欢自己编改曲子,听到什么就用什么,融合得倒也颇为惊艳,只错在没有定性,没有专攻,在四声二十八调中游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可知,手中这五根弦,将来会有多大的能量” 叶奴后退了几步,往旁边望,许阔茫茫然地摇头。韩昌君见此,笑了笑,欲言又止“也罢,往后不许再任性,曲成必有其调。”叶奴道“谨遵师父教诲。” 这首曲子,叶奴命其为南安,却不知为何,自此之后,贺连看他的目光带了些许微妙的敌意,不仅比先前刻苦用功,还总把火往他这里吹,害他受罚。 孟月倒是时常飘着步子走来,对他说,伶人之幸,便是能跳出求一份生计的辛酸,和世家公子和皇室后裔一样,闲时静下身心,去欣赏音与律间纯粹的共鸣。 尽管如此,叶奴还是想家,一直在数日子盼着“春篮家书长”之夜,他要告诉花奴,别只知道种田,要和那书生巧子学几个字,不然像自己这样 那夜里,月光洒在秋院里成片的鲜花上,春日的气息随风飘进集贤阁每处角落。顾越如期而至,带来好几册春宫,还给叶奴也特别准备了一册。 叶奴看得心里发毛,眼见许阔要去取钱,深吸一口气“顾郎帮我写一封信。”顾越笑了笑“正好,随我来,有话对你说。”叶奴眸中一亮,飞快地披上衣服。 顾越领叶奴坐到前院花园的秋千边,从怀里掏出一封戳有韶州官府烤漆的公文信。叶奴睁圆眼睛“这是什么,我不识字。”顾越道“我念给你听。” 因为走的官道,按照十里一置,五里一堠的驿送制度,月初托人寄去的平安信,当月便回“多吃饭菜,要春捂,努力习艺” 叶奴越听越暖,一把抢过信来,搂在手心里“是你上月就帮我寄了信”顾越道“冒昧了。”叶奴道“阿爹阿娘都不识字,他们怎么回的”顾越道“你们家附近,好像有个书生,叫巧子。”叶奴笑起来“你这个人坏透了。” 顾越很是不谦虚地点了点头,搁下手中的春篮,揽过秋千的绳子,三两下摇晃得老高“来,宫中管这个叫半仙戏,我摇你。” 一阵旃檀香拂过,叶奴随着秋千忽高忽低,前俯后仰,笑得越发不像话,回过头看,顾越的面容浸沐在一片柔软银光中,肌肤如雪,唇含绛丹。 “你为何待我这般好”叶奴突然觉得发悸,收住了笑,“不仅安排我进师父的乐班,还用官府的驿道替我往家里送信,叫我如何报答你” 顾越道“按照惯例,你若是成名,得给我买一座宅院。”叶奴“啊”顾越道“我在永昌坊有十八座宅邸。”叶奴“那我我” “小崽子,我问你要报答,那与禽兽何异。”顾越手一松,丢开秋千的绳子,“我暂且在此求生计,不过是想考一份功名,也不枉盛世如斯。” “那些,能考中的,都是书香门第吧”叶奴又想起家乡的巧子,至今已快五十,仍没有被选为乡贡,莫说功名,就连娘子都和别人跑了,“你家里” 顾越道“我就是书香门第。”叶奴噗嗤一笑,确实是门第,真是好一个在太乐署打杂的流外门第,不过,他只是这么想了想,没敢说出来。 正是这时,秋院的门吱呀一声响,透出几抹艳丽的光影来。叶奴站在秋千上探望,看见一众衣着华美的仆从手里提鹊柄琉璃灯,簇拥着两位乐伎而入。 一位发裹月白丝绸帻冠,身着丹红袴褶服,笑音清远,凤眸生辉,细看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叫人伸手摸一下都怕勾出丝来。 一位披着绯丝布大袖,腰间系螣蛇起梁带,宽裤之上绣花豹纹案,走路时即使闭着双目,步伐仍稳健又轻盈,似为月下舞。 叶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颦一笑皆是才情的风华绝代的人物,刹那间,他连呼吸都带着羡慕。顾越道“他们是殿庭文武舞郎,林蓁蓁、林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香火 文武二舞郎统共百四十人,良户出身,六艺皆精湛,在至关重要的国事场合献艺,是太乐署里最风光也最神秘的人物,有甚者,能封文武散官,赐爵位。 叶奴道“他们平时在哪”顾越道“一半时候在夏院,一半时候在宫里。”叶奴道“宫里”顾越道“大明宫,梨园。”叶奴应了一声,踮起脚看去。 一路上,林蓁蓁的碎语如流珠,落了满地“那李哥奴,陪圣上看马球又提,立部伎的破阵乐容易起噪,还不是为娘娘心念一个吏部侍郎,政务不忙,自从踩了燕公上位,天天在宫里,娘娘、王爷、高公公,遇上谁麻缠谁还与娘娘说霓裳柔和,敢情惦记裴洛儿,唉,要不是裴洛儿,哪能委屈咱用手指拨弦” 林叶合眼,指揉太阳穴“裴洛儿弹得比你好听。”林蓁蓁嗔道“闭着眼睛说瞎话,快睁开眼,看看我。”林叶道“晌里瞪得费神,这会儿疼,不看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相依而行,仆从前后相随,道上就像淌过金河。在花园的路口,林蓁蓁停下脚步,夺过旁边的琉璃灯,笑语道“七,我想去荡秋千” 呢喃碎语渐渐就听不清了,叶奴隐约听到秋千二字,问道“他们怎么这般亲昵,我和贺连都从不这样说话。”顾越道“他们是香火兄弟。”叶奴道“什么叫香火兄弟”顾越略一思忖“就是萍水相逢的人,互相为伴,互相照顾。” 那瞬间,叶奴的手尚且还攀着秋千绳,花摧草折的动静扑腾而来,两抹艳影翩跹入境,林蓁蓁摁着林叶的胸膛,一顿猛推,直到撞在老榛粗壮的树干上。 “”叶奴的清如纯水的眸子中,映进了一幕令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离开的旖旎画面,林蓁蓁的含丹薄唇,斯磨于林叶的耳廓,几道津液勾连在花妆玉面之间,闪若银丝,奕奕晃动,“他们在做什么” 男子放肆的喘息声音,连同碎月光影,模糊在叶奴眼前,林蓁蓁的一双玉手轻巧地撩拨开林叶的外袍,伸进白练蓋裆底衣内,一尺一寸地抚摸那胸腹的凸凹。 一幕活春宫,就这样刻进叶奴的幼小心灵,他不敢多问,也不敢出声,只是侧过脸看了一眼顾越。顾越的目光落在地面,很平静,也很温柔。 一直等到文武舞郎尽兴离去,月已高挂柳枝头。顾越把书信和杂物都收拾清楚,提起篮子,咳嗽了一声。叶奴道“他们”顾越笑道“我送你回。” 当天夜里,叶奴辞别顾越,在床上辗转发侧,满脑子是人影。他翻了翻春宫,好容易才睡着,却没想到,次日清晨醒来,手一摸,胯间湿漉漉的,遗了精水。 少年郎哪个不做春梦,本也没什么,可真正令叶奴难以启齿的,并不是光着屁股在集贤阁里跑来跑去,找人借裤子穿,而是在那香艳的梦里,他玷污了顾越。 所幸,日子似流水朝前奔涌,将近数月的训练后,叶奴这批新人已经全部通过竖抱和斜抱各两个时辰的考验,他也不再困惑于春梦,能坦然接受一切。 气息仍是每日必练,学的内容却一下子多出好几样。上晌,韩昌君教授拨杆和指弹的基本指法,下晌,添了几位被称为音声博士的白衣乐正,让大家围坐成圈,叉腰张嘴,嗡嗡嘤嘤地一会儿模仿蚊子,一会儿吊气。 叶奴先前弹琵琶,都是用竹拨子,没挨过弦,虽也做过粗活,但使劲的地方都不是细嫩的手指,所以在三日之内,他的指尖便被琵琶弦磨出了十几个水泡。 韩昌君笑着对他们道“从前,为师多用拨杆,教出了个名徒,叫裴洛儿,结果他不满足于拨杆,自成一曲火风,把指弹琵琶发扬成风尚,苦了你们哟。” 清明那日,朝廷放修沐,许阔带领大家去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杏园游玩,唯有贺连说自己去过了,不去,要留下练琵琶。叶奴悄悄地瞧一眼,看到贺连手上的水泡有二十个,竟然比自己多了好多,顿觉心虚,也不去了,留下来练。 “你是怕我的琴技超过你”直至傍晚,贺连才放下手中的琵琶,仰面倒在庭院的地上,“师父说过,你的曲风没有定性,学不成的。” 叶奴见贺连的琵琶弦上染满了深深浅浅的血色,心又有点软,便从怀里掏出那盒自己一直舍不得用的顾越给的药膏,抓过贺连的肩膀,强行塞去。 “你也别对自己太狠,弹琵琶用的是心,我是找不准定性,可你,戾气重没有用。”叶奴道,“你家不就在东市,可我一次也没见你回去过。” “我和阿娘先前不住长安的,回家也是受气。”贺连坐起来挑泡抹药,眼睛没有眨一下,“现在既然在这里,苦也受了,就得混出名声。” 说话之间,东北不远处的大明宫隐隐约约传来坐立二部伎的各首曲子,叶奴又爬到树上,一边听一边跟着哼,先是景云乐、再庆善乐、再破阵乐 贺连道“那日,你和顾郎在外面,遇见林叶和林蓁蓁了”叶奴摘几片叶子,碎成雨花洒下“是,他们身边跟着十几个仆从。”贺连道“毕竟在娘娘和寿王爷面前正当红,不知多少人想为他们的曲填词。”叶奴苦笑,答不上来。 不久,太乐署月俸发下来,秋院热热闹闹的,都挤在一处抢着领取,有布料、熏肉、药草等日常用品,夏院乐伎一人三百文,冬院乐伎一人一百文。 叶奴掂量着自己的一百文通宝钱,很是忐忑,找到许阔,说想请顾郎去外边吃顿好的,问哪里有合适的酒楼。许阔当场笑得满脸褶子“长安的酒楼,就你这一百文,烤俩梨估计就没了。”叶奴道“那就吃烤梨也行,大不了下半年我拮据些。”许阔看他认真,摇摇头,正儿八经推荐了一处,七月当红,名梨花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酥梨 “苏小郎君要请我去吃酒” 公署里,那几位曾经在签契时刁难的小吏这次依然没放过,齐刷刷搁下笔“怎能光请顾郎还有你崔叔,该不该请还有乐正,该不该请”顾越接着笑道“小郎君不懂事,面前几位大人才最是该请。” 叶奴捏紧比自己还显瘦的荷包,终于鼓起勇气,把背过的话说出来“顾郎,我就请你,今后月月都请。你与我无亲无故,还一直照顾我,我认定你了。” 顾越神色欣然,一拍旁边小吏的公案,震得纸笔抖了抖“苏小郎君心有明月,口吐珠玑,诶,请的就是我,服也不服”小吏拱手道“佩服。” 玩笑归玩笑,叶奴在太乐署门口等了片刻,顾越匆匆赶到,依然是面带和善而温润的笑意。二人先去长春居,当丽娘的面结清了冬袄的钱,随后才往梨花阁。 梨花阁以烤梨酒酿闻名,刚上过几道寻常菜,房里走进一位端着梨盘的妙龄酒娘,紫兰罗裙,梨花花钿,眼角还描有淡金色的斜红,笑盈盈的。 叶奴耸耸肩“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顾越挽袖添酒“一见女子就紧张,没出息,来,教你点事。”叶奴道“啊”顾越道“酒呢,是不能白请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叶奴那点月钱原本就只够两个人吃,结果,一杯一语,反倒听顾越说起了太乐署里不知多少秘密。譬如,李升平每日午时去宫里调和钟律,逢大事提前三日觐见至尊,醉心于音律,而崔立实掌乐工和乐正的选拔、考校、工薪、伙食,与朝中不少官员关系密切,在城南置有外宅,养十八位教坊女乐伎。 突然,顾越又敲了一下酒杯“岁末,太常寺考核两署,冬院曲目是太平乐。”叶奴道“我们都还没学这曲子哩。”顾越笑了笑“别卖乖,喝酒。” 叶奴这才恍悟是门路,一时急了,喷出饭来“分明是我要谢你,你怎么说这些,我不喝了,师父先前还教导”顾越笑道“人生在世,谁也还不清谁。” 满桌溅满金米粒,叶奴又饮下数杯酒,心里越明白,面上反倒越不害臊,笑得和一朵梨花似的,拿起抹布擦掉方才的狼藉痕迹“太平乐,记住了。” 酒娘的神色无波澜,唯独一双巧手侍弄着两个梨子去了核的酥梨中,分三次洒入霜糖,及至七分满,再加一个蜜枣,取的是“付之梨枣尽书成”的用意。 随后生炭火烤炙,将梨放于架上,时而近火,时而远火,如此一刻钟,待表面薄皮脆硬,内里的霜糖融化,再用玉碗盛起,浸入酒酿退温。 “梨花阁的烧春,不过如此,剑南的烧春,也不过如此。”叶奴的脸色红润润的,兴致盎然,没大没小地开始举杯敬酒了,“顾郎,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谁跟你不醉不归,烧春酒烈性大,适可而止。”顾越端过玉碗,放在自己面前吹凉,一手拾起银勺,“我吃梨,不理你了,自行方便。” 叶奴急道“我才没醉,还想为你弹一曲。”顾越摇摇头,舀起一勺绵密的梨肉,塞进叶奴的嘴里“好了,莫要逞强,就是我喝两三坛子也泛晕。” 那瞬间,甜蜜的梨汁滑过舌苔,叶奴浑身一酥,神色飞扬起来。其实他真没有醉,只是初尝请客的滋味,又偷了点腥,即便是花光月钱也高兴得很。 “酒娘,借你家琵琶一用。”不顾对面的神情,叶奴一边张口唤着玉娘,一边将轩窗统统敞开,“今日即兴弹一曲苏小郎君在梨花阁敬谢顾郎。” 一段商调的旋律跃在玲珑五弦之上,吸引过往游人顾盼流连,谁都叫不出曲名,却刚听就被欢快的旋律黏上,甚至还有街前的青楼舞姬伴声扬起彩裙。 叶奴第一次尝试欢快的商音大石调,指法未成型,常常漏音或失音,可他不怕错,一旦带入情绪,无论是弹弦还是挑弦,每个动作都像是在倾诉欢愉。 顾越一只胳膊撑在窗边,眸中映着颤动的琵琶弦。突然,叶奴止弦,摆了个鬼脸“好听吗”顾越点了点头。叶奴收住笑容,刚想缩手,被顾越一把抓住。 “手伤了没什么的,贺连这样,孟月这样,许阔也这样。”叶奴撇过脸道,“还有林蓁蓁,大概都是这样,谁敢说他的不好指弹法更能显出曲子的张力。” 顾越张开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自己饮尽坛中酒,目光飘向窗外的车水马龙,任凭叶奴抽回了那只长满晶莹血泡的,让人怜惜,却又无可奈何的小手。 由于未起正名,一曲吃梨戏在半月之内便被东市里过往之人所作的千百首新曲淹没了,谁也不再记得苏小郎君是哪位,顾郎又是哪位。 只是一夜之间,太乐署春院的小吏全知道了苏小郎君是个拿烧春酒解渴,两三坛不倒的风流人物,夹道里遇见皆殷勤地打起招呼,没有再刁难的。 叶奴也不想辜负顾越,一边跟着按部就班的韩昌君练习指法,一边偷偷趴在夏院的门后观摩坐立二部伎的大曲。他虽不识字,但耳朵很敏感,能在音律中听出故事,无论典雅通俗,无论中原西域,只要他听过,觉得好听,就不会再忘记。 譬如立部伎的太平乐,亦谓之五方师子舞,十几种乐器的合声一出来,他隔着门都能看见天竺的五只彩色狮子在昆仑象舞者的绳拂中跳跃的画面。 譬如安乐,乐者摆出一个四方的阵,八十舞者刻木为面,狗嚎兽耳,以金饰之,垂线为发,画袄皮帽,舞蹈姿制犹作羌胡状,象征着城郭的稳固和安定。 又譬如鸟歌万岁乐,是武太后时期所造,因当时宫中养的鸟能模仿人话,常常称万岁,便令乐工用画着鹦鹉的大袖作舞,还要头戴插有艳丽羽毛的冠。 还有圣上亲自所作,譬如歌颂王业兴盛的光圣乐、龙池乐,庆西征吐蕃的小破阵乐,献艺者之多,曲调变化与舞蹈动作之丰富,令人心驰神往。 如是,叶奴渐渐爱上了宫廷舞乐,他在各式各样的大曲中神游,对乐理领悟得飞快,又不敢对外胡说,只把见解刻成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埋在花园的树旁,盼有朝一日也能作出一首流传天下的不朽的大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乐伎 一首大曲,一生光阴,于乐伎而言,这样的光阴,注定走在一条刀刃之上,左面是牡丹盛世的旖旎风光,右面是芸芸人世的辛酸苦辣。 神龙元年,扬州的一处青楼里,两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是暖香阁头牌姑娘的儿子,名六,一个是厨头的遗腹子,名七。 六子打小滚在脂粉里,这个吃一口,那个摸一下,养得皮肉细嫩,眸子水灵,又被老鸨灌了多年的葛根汤,揉捏出一身的媚骨,那一颦一笑,比女子还更妖娆。 七子截然相反,从小满街撒野,三天两头鼻青脸肿,最喜欢偷别家小孩的吃穿玩物,拿去给隔壁的六子献宝,末了老鸨来查,还毫不脸红地栽赃给六子。 年幼,六子为养牙口,从来不敢吃甜,怕挨打,七子哪里信这邪,就去厨房含来一口蔗浆,骗着哄着,用嘴喂了六子。六子食髓知味,从此以后天天要,而七子觉得,那厢房的软床比厨房的草床舒服多了,就夜夜爬窗户来喂六子,顺便占个便宜,和六子滚在一处睡。 两个人比来比去,又笑又闹,却是粘着不分开了,六子嫌弃七子身上有一股盐巴味,七子就说六子长得和小姑娘一样,白白净净的,连毛都没有。 如此吵着,六子的胆子有些长进,七子便带他去看上元花灯,千百盏莲花灯,照得两张小脸红扑扑的,叫他们心里大动,誓为兄弟,和和美美的,不吵架了。 却是一年后,他们才体会到,其实世上的兄弟没有不吵架的。先是六子的阿娘病死,葬于乱坟,七子没有陪他哭,反而往坟头吐一口唾沫,踩了两脚,后是七子的阿娘也死了,六子恶毒地说是报应。两个人就有了隔阂,再不往来。 直到十岁,一天夜里,七子听见六子哭,冲上楼撞开门,看见一个壮汉死死揪着六子的头发,那粗糙的手掌正要往六子细嫩的脸上掴,七子大叫一声,抓起剪刀往壮汉的脖子扎,一瞬间,污血喷了六子一脸。 于是,七子被赶出青楼,亡命天涯,再无回头,在一个破庙里被杂耍班子的师父捡去,改头换面,从艺习舞,练出一身闯荡的绝活,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路,一路,闯到长安。 而七子走后,六子被一大户人家挑去做娈童,白天沐浴香药,夜里为老太爷暖床,又被送入教坊,叫几个师兄轮流抱在怀里,方才学成琵琶,跟定一位官爷,跟到长安。 十五岁,二人在长安东市相逢。六子坐于官爷的马车上,看见七子在街头踩钢刀。七子闭着眼睛,刀上为舞,却听到瓷碗“叮”一声,落入几枚通宝钱。 一只戴着玉镯的手,伸在七子面前“我有一个弟弟,若是还在世,该和你一般大。”七子画了脸,六子没认出。七子张了口,又活生生吞下泪,抓钱就走。 官爷对六子倒真算有恩情,包吃包住养过他两年,临终前派人去太乐署给他谋了一份长役的乐工,还花重金为他买来一个良户名字,叫林蓁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六子从此摇身一变,变成身世得体的林蓁蓁,学习宫廷礼仪,学习各类乐艺,三年后,凭借琵琶曲斗百草出人头地,风光一时。 只是好景不长,那日,林蓁蓁去东市买花针,遇见一个赖子,赖子威胁他交钱,否则就要把他的身世告诉太乐丞崔立,让他生不如死。 无奈之下,林蓁蓁只好服从,赖子要吃要穿,他给养着,赖子要嫖要赌,他给供着,直到有一次,他去交钱,在暗巷看见的不是赖子,而是浑身染血的七子。 七子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贝齿,把赖子血淋淋的头颅丢在林蓁蓁那双精致的绣花鞋旁。林蓁蓁哭了。七子道“六,杀了他,我就能来陪你。” 七子并非说说而已,先前,他一直流浪在皇城外的酒肆茶坊,认识了顾十八的主家谷伯。谷伯告诉他,似赖子这样的,他若能杀三个,就能进署做长役。 三个而已,七子咬咬牙,把杂耍的钢刀提在腰间,应承下来。一个在南郊芦苇荡,完事之后吐了三天;一个是雨天,脚踩滑,手戳在竹竿上,险些赔了性命。 “六,他是第三个,杀了他,我就能来陪你。”七子踢一下赖子的头,重复了自己的话,“你别怕,从今往后,你我兄弟不会分开,同年生,同年死。” 林蓁蓁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又哪里知道,自从东市相逢,整整六年,偌大的长安,七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只是藏在暗处,默默地保护着他。 最终,七子用三条命换得了进太乐署做长役乐工的机会,才知道主家不是谷伯,而是春院的文吏顾郎。顾郎问名字,七子说,要和林蓁蓁的名字连在一起。 于是,林叶和林蓁蓁再也没有分开过,他们一个擅舞,一个擅乐,犹如一对玉璧,相辅相成,很快就在宫廷里兴起了广陵乐风,名震长安。 回过神时,已是开元十七。夜里星汉灿烂,正是夏季应有的晴朗,蝉在春院的桃树间没完没了地鸣叫,地上映出两个灵动的影子。 “那天秋院榛树边,分明是顾郎,抢了秋千又不荡。”林蓁蓁身披一件腰缀夜明珠的青碧纱衣,手里甩着香囊,“他这棵老铁树,死活不认命。” “原本听韦寺卿说过,想让他从礼部入流,到礼会院做主事,那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差,油水足,又清闲,他偏偏要考进士,也不知进士出身又如何。” 林叶道“六,不要以燕雀之心度鸿鹄之腹。”仆人三伯原本在前面带路,听到这句,停下来想了一想,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就继续带路。 二人刚从梨园里出来,是为拜访顾越,他们原先一个月拜访一次,成名之后,悄无声息地变成半年一次,及至如今,已经一年没见了。 在官舍门口等候片刻,来开门的人,依旧一袭素衫。林蓁蓁和林叶躬身行礼“顾郎。”顾越笑了笑,请他们进屋坐,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布袋,放在桌上。 林蓁蓁解开,看见一叠厚厚的饼子“这是什么”顾越道“这叫土烙,你们尝一尝。”林叶皱眉“能吃么”顾越道“我吃过,能吃。” 林叶将信将疑,捏起一块,吃了一口。林蓁蓁笑起来“我明白了,一定是哪位新人送的,顾郎得意,拿出来献。”顾越道“诶,是,也应该。” “人家才十三岁,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请我去梨花阁吃酒,哪怕手上长满血泡也要为我弹琵琶曲,还在公署里当众说,他认定我了。” “这般懂事,我能不得意吗我不过一介流外之吏,不光得意,还想叫他做顾十八的少东家,以后衣食无忧,只要帮我管钱就行。” 林蓁蓁也抓起土烙,两三口吃进肚子。顾越笑道“二位近来如何,在排中元节大曲”林叶道“是,今日梨园刚排完新曲,恰有封河西军报传到,圣上阅过后,令萧尚书遥领陇右节度使,兼任中书令,全力平定吐蕃之乱。” 顾越道“同中书门下三品,萧阁老这是要入政事堂了”林叶道“宫里说,萧阁老有远见卓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顾越道“圣上英明。” “对了,记得韦员外是萧阁老旧部张圳的女婿,韦寺卿不好开口,那就还得劳烦二位的曲子给他填词,仗是快要打完了,抓紧时机和朝廷表忠心才是。” 林叶“”风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林蓁蓁没有说话,一双凤眸映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烛光。林叶道“既然顾郎有交代,我们自当”林蓁蓁道“七。” “顾郎有恩有义,六和七不敢忘,然而,是承蒙寿王和惠妃娘娘厚爱,广陵曲才能似今日这般扬眉,实不相瞒,六已许王爷三年之约,不为别家填词。” 顾越顿了一顿“明白,那就最后一次,帮我孝敬孝敬恩家,往后绝不攀扯。”林蓁蓁轻声道“多谢顾郎体谅。”林叶道“你什么时候许的王爷”林蓁蓁的手指摩挲着绣花香囊,半天回道“许了就是许了。” 随后是闲聊,顾越没问寿王,也就扯一扯各宫娘娘气色如何,圣上临幸何处,翰林院哪几位才子又作哪几首新诗,刚被罢相的燕公身子硬不硬朗等等等等。 数日后,中元宴,圣上赞赏新词,问人名。太常卿韦恒侍宴,原本一无所知,乍听文舞郎林蓁蓁说是自家二郎杰作,当场热泪盈眶。于是,圣上问萧乔甫,回答说,念及韦文馗一片拳拳报国之心,可许其往西境各州出使安抚宣政,准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秀心 时光辗转,秋月里,叶奴指尖的血泡结痂成茧,已经能够自如地弹奏,却遇到一桩新的麻烦事天气热,冬院里荫庇不多,习艺时候容易中暑。 为训练,韩昌君特意编了一支正名为空谷兰而实际上被弟子们称为催手残的大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集合右手弹挑、扫拂、轮指和左手的打带吟揉,轮番搭配奏曲,一个时辰方能弹完一遍,然后换一个调式,又得反复多遍。 叶奴万万坐不得那样久的,刚巧就在熬过催手残,开始学太平乐的时候昏过去,待醒来时,集贤阁的屋里飘满煎草药的香气。 许阔坐在药壶子前,拿着把蒲扇往炉子里扇风,另一只手还在桌上弹挑不止“你醒了整个人都是湿的,怪可怜,这药钱就算在咱阁里的公账上。” 叶奴擦去睫毛上的汗气“谢了,师兄快回去练扫弦,别耽误岁末的考核。”许阔道“小小年纪,请顾郎吃过几顿烤梨,知道教训师兄了”叶奴眨了眨眼。 许阔叹道“你不省人事的时候,顾郎叫张郎给你诊脉开方子,还和乐正商量放你三日假,请林蓁蓁单独教你弹曲,这无微不至的,真叫人羡慕。” 叶奴一笑“张郎到底是谁”许阔道“张俭,也是一个文吏,平时疑难杂症咱们都找他看,开的方子灵验着呢。”叶奴道“那要谢谢他。” 刚刚躺下,叶奴又跳起来,脑袋一轰“谁来教我”许阔道“殿廷文舞郎,林蓁蓁。”叶奴说话直接结巴“那个,弹斗百草的那个,当红的那个。” 许阔摇了摇头,拨一下砂壶的盖子“而师兄呢,是个平常心的人,这么些年也就知道混口饭吃,唉,有件事还得求你。”叶奴道“尽管说。” 许阔倒好一碗药,端到榻边,蹭得近近的,笑道“听说林蓁蓁有断袖之癖,那他应该无意娶亲吧你帮我试探他一下,看能不能把秀心姑娘让给我。” 秀心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春院三伯的大女儿,在教坊司是个小有名气的教头,多年来一直心慕林蓁蓁,还和林蓁蓁合作过曲子。 叶奴长吁一口气“师兄托顾郎写的几首情诗是给她的”许阔道“她生得可俊了。”叶奴道“那你弹曲子给她听啊。” 许阔一个拍腿,憋得脸红。叶奴笑道“不如这样,我帮你编曲,一会儿林公子过目,保证叫那秀心的脸比你还红,如何”许阔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下晌,林蓁蓁一袭素云锦,一根细银簪,一个人怀抱一把琵琶,云中漫步似的,飘进集贤阁,却在跨进门槛的那刻,看到十几个人堵在面前,齐刷刷盯着他。 “林公子,今日师父教太平乐,我们就想学这段。”叶奴全身上下穿得齐齐整整,笑得灿烂如花,一点不像中暑的病人,他还没学礼仪,只是照着自己的想象,比了一个弯腰的动作,“另外,想请你帮忙听首曲子。” 林蓁蓁一笑“错了。”叶奴抬眸“啊”林蓁蓁走到他面前,握过他的手,摆出个别扭的姿势“宫中行三首九拜,见圣上稽首三拜,单字王两拜,双字王一拜,见娘娘行空首拜,另有,见宫中女官,即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皆为揖礼二拜,见内侍省五局官员,即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皆为揖礼,至于你我之间,如此顿首礼就行。” 叶奴什么都没听懂,却是实实在在地怔住。林蓁蓁的手,看似羊脂般白皙细嫩,捏一下能出水,而触到的时候,指尖粗糙的茧,像树皮一样,硌得人生疼。 “行,我好久没回集贤阁了。”林蓁蓁教完礼仪,抱起五弦琵琶,试挑了几下弦,“那时候,裴洛儿也在,城里的贵妇哪个不惦念咱们。” 许阔吞下一口水,突然觉得没得比。林蓁蓁却不知这些,调好轸,便开始教学,他的动作和方法相比于韩昌君又不大一样,更趋阴柔,柔中带刚。叶奴叹道“可惜除了师父和林公子,我不认得别的高人。” 林蓁蓁笑道“广陵是大派系,我却不是什么高人,只是众所周知,单论琵琶,其实韩昌君已经弹不过裴洛儿,但论雅乐,还是无人能与他齐驱,至于辨识曲调音阶,李升平问鼎无愧,而燕乐荟萃各路神仙,出名的当属李归雁三兄弟,还有雷海青的筚篥,许云封的笛他们都是太乐署出身的名家。” 叶奴道“梨园一定很美,林公子,下回带我去玩。”林蓁蓁道“又想走什么门路你且养好病再说。”叶奴道“我不是白扯,公子先听听曲子写的怎么样,若好,往后就归公子的名。” 乐人之间,说笑归说笑,一旦听起曲子,多少风云际会,又是多少真材实料,全都来了。叶奴弹起那把旧木琵琶,林蓁蓁一时惊愕,想不到这孩子年仅十三,竟然能作出如此充满张力又不失技巧的曲子。 长安乐行往往就是如此,宫廷风尚流传民间时,譬如韩昌君这样致力于雅乐的名家未必见得留有名作,反倒是求爱求欢的俗曲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是日,叶奴为许阔作的集贤阁群英代许阔赠教坊秀心,乍听是春雷滚滚闷细雨,再听是满池荷花只撩你,冠以林蓁蓁之名,丹桂时节轰动了整座外教坊。 没过多久,秀心姑娘真就把绣球扔进许阔怀里,而冬院乐户婚姻素来简单,许阔送去一对白鹅,请婆子算合八字,两人买些五谷分与各家亲戚朋友,也不办喜宴,就算是成了亲,甚至连洞房都在集贤阁里过。 叶奴不识男女情爱滋味,那夜里听到榻的另一头突然多了个陌生女子的喘气,既觉得面上羞臊难堪,又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也乐得在暗中做一回红线人。 事实上,若不是岁末要进行考核,叶奴还想多作几首曲子,多凑几对鸳鸯,只可惜考核十分严格,要不想被退去鼓吹署,就得刻苦,要想进夏院,就得十二分刻苦。 叶奴早就将太平乐弹得烂熟,却还是提心吊胆,隐隐之中感到头顶有一片乌云正笼罩着周围所有的人,一切远不止考校技艺那么简单。 譬如,他亲眼看到贺连把红木柜子里锁着的那根金锭取出来,交给了崔立及其身边的几个小吏,而众人问贺连时,贺连又遮遮捂捂说没这回事。 他不是不通人情,也盘算过自己的家底,可几百文通宝钱实在不够打点,春院里又已经有顾越的照顾,于是咬一咬牙,全心全意地寄希望于自己的技艺。 那是考核前的第三日,五更的钟鼓还没响,天暗如黑漆,雾蒙蒙的院子里已经笙瑟齐鸣,各班乐伎在加紧练习,北面的阙楼上突然多了一列面戴白纱的人。 这些人叫协律郎,平时极少出现,在太乐署里专门负责监督乐伎习艺是否专心,音调是否跑偏,节奏是否走乱。 叶奴不清楚协律郎为何要面戴白纱,多问了一句,却见许阔和孟月竟吓得脸色发青。许阔哪里也不敢多张望,低头调起木轸“他们要抽鞭子的,怕被记仇。” 叶奴不太信,又问贺连道“崔丞有没有说过今日抽鞭子”贺连抱住琵琶,眼帘低垂,摇了摇头“也就摆个阵势,催我们好好习艺。” 于是,叶奴自己弹起太平乐,因对技艺有信心,所以也没多在意,可就在下个瞬间,空气中划过一阵啸音,一道鞭子抽下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脊背。 他一惊,手里没拿稳,琵琶摔落在地上断了弦,他刚要把木轸捡回来,又被一道鞭子打在手上。他吃了痛,浑身发颤,只得乖乖地伏在地上。 万没想到,摆出阵仗是要动真格的,不远处,韩昌君和一众乐正背过身走到阙楼的另一面,不言不语,而协律郎手持团扇,定定地指着这一片的几十个人。 一盏茶不到,叶奴周围的鞭子如暴雨落下,前后左右已经传响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仔细一听,大家涕泗横流叫的都是“打得好”。 牛皮鞭子一道接一道,打破衣衫,直接抽在裸露的皮肤上,有如千万根尖针刷去细皮,荆棘摩擦血肉,是弥漫全身而逼人泪下的火辣的疼。 叶奴撑在地上,指节泛白。许阔道“快喊,再不喊就会被打死。”叶奴道“凭何打死又没弹错”许阔斥道“你素来是聪明人,这时候别犯浑” 表层的皮肉被抽碎之后,接着受刑,便是触及肝肺的另一种疼,皮肉连着筋骨,来来回回地牵扯,只叫人全身痉挛,嗓子里翻涌血气,连叫喊也变得艰难。 叶奴额前冒汗,手臂发软,总算是开口喊了“打得好,打得好”挨一鞭子,喊一声,如此煎熬,直到为首的协律郎将团扇收起,鞭子的呼啸方才停止。 砖石地面洒满血污,因为其中夹带脓水和汗水,远看油腻腻的,在朝阳下泛着莹亮的光泽。叶奴啐了口唾沫,拿手背擦脸,一抬头,面前踩着一双乌皮靴。 “小可怜碎子,挺出息的。”崔立挪了挪靴子,一脚踩在叶奴的手上,“乐正教过那么多曲子,谁教你们只弹太平乐的还聚众请文舞郎来教” 叶奴咬牙看了看左右,人全都伏在地上,只有贺连一个颤着肩膀抱着琵琶,眼里含着惊恐无措的泪水,身上干干净净,毫发无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崔丞 冬院乐伎若资质平庸又没有门路,就年年都要被卡在考核和选拔上,署里管这叫夏关,只不过今年崔立突然变本加厉,不仅真在训练时打人,还打得特别狠。 “崔丞,叶奴刚来还不懂事,手要是废了就再也弹不得琵琶了。”许阔慌慌张张爬过来,一个劲地磕头,“您饶了他,求求您饶了他,叶奴,快说几句话。” 崔立笑一声,悠悠地抬起靴子“本丞饶你这一回。”叶奴不想忍气吞声,可实在疼得无力争执,只好拍去手上血泥,收拾起琵琶残留的狼藉。 一脚,崔立又将琵琶踢到旁边,歪了嘴道“如何别以为本丞不知道,春院里某些文吏,早就和你们沆瀣一气,尽做些见不得人的狗鼠勾当。” 叶奴攥紧手心,这就不能忍了,再忍,往后怕连个送家书的温暖都留不住“崔丞,我让他们弹的。”崔立道“就你”叶奴道“就我一人。” 那时快,趁崔立不备,叶奴大叫一声壮胆,拼尽全身气力,闪起来冲着崔立的脸面就是一拳。一拳,正中鼻梁,砸出了鼻血,崔立杀猪般惨叫,捂住脸连连后退,而叶奴的手指也咯吱一声,因为用力过度而脱臼。 院子里登时乱成一锅粥,有人煞,有人笑,弦散满地,杂役来回擦洗血水,风中弥漫着腥气。顾越和张俭一众人闻讯赶来,正看见崔立满脸鼻血,气急败坏地勒令其余乐班归位继续训练。叶奴自己忍着痛,颤着唇,眼中一丝泪花都不闪。 “张郎,叫三伯他们来抬人。”顾越箭步走到场中,扶起许阔几个,扯出一条衣布,捏起叶奴的手,三两下包扎住,“你且先随张郎回去接骨上药。” 崔立把双手背在身后,一看见顾越竟然无视自己发号施令,气得凝结的鼻血又喷出来“顾郎眼中可还有本丞顾十八在皇城外什么营生,别逼本丞说出来。” 顾越这才回过头,看了崔立一眼“有劳崔丞挂心,流外吏革职容易,顾某今日给太常寺递上公文,十日内就可以走,只是别为难他们无辜之人。” 崔立冷笑“你以为你一人担待得起听着,集贤阁众人除贺连以外,因习艺不精,退入鼓吹署,永不得登堂。”苏安一咬牙,眼眶泛红。 如此处罚,对于乐伎而言无异于凛冬里的一场暴风雪,不仅这辈子都打上耻辱的烙印,且在饥寒时谁的接济都受不得。 崔立这才掏出绢帕,擦起面孔“顾郎,本丞只是想整肃太乐署风气,就不计较你。”顾越道“好。”叶奴一怔,一把拉住顾越的袖子,旋即又放了开。 在崔立的命令下,协律郎全部围拢过来,张俭和三伯等人只得低头弯腰,匆匆抬着叶奴在内的受伤的人往外而去,暂时平息了这场争执。 下晌,集贤阁异常闷,叶奴和许阔、孟月趴在榻上,三个人的背上覆盖着同一片草席子,疼得嘶嘶地喘气。叶奴让张俭接正了手骨,因他之前也犯过几次脱臼,所以没遭太多罪。 张俭是少白头,性仁善,话不多,只自称做过行医。叶奴是勉强笑着应道“上回中暑还是张郎给看的,这回又麻烦了。”张俭点了点头,两条白色眉毛微动,手里拧开一个白瓷瓶“先上药吧,李大人也过问呢,顾郎还在斡旋。” 秀心姑娘还穿着红襦裙,一看见许阔的伤,疼得泪哗哗,眼睛肿成桃“都说是老实过活安生了,郎还招惹那蛇鼠做甚么,皇城成天大风大浪的,随便什么人翻了翻桨,一个浪花就拍死咱们这些不知事的。” 许阔支起身子,拍着秀心的背,宽厚一笑,安慰她道“都习惯了,去年是隔壁宁秀阁,今年也该轮到咱,这崔丞不打人,谁巴结他的好处哩。” 孟月拾掇起一枚针“崔丞当真不把冬院的当人看,又哪里是刁难咱们,那是挤兑顾郎,挤兑阿苏。”秀心夺过针线,取来几个人的衣衫,埋头帮忙缝补。她身材微胖,手上的动作却是千回百转。孟月耳根一红,也不好再作声。 叶奴体弱,挨的鞭子又是最狠,即使涂了药,浑身仍然一片火烧,疼得厉害,脑袋也晕晕乎乎的。秀心说自己有个弟弟和他一般大,心疼得紧,给他倒一杯水。 “我没事,我没事”只是,叶奴素来不习惯女子接近,秀心的纤纤玉指一靠近,他便受了惊吓,躲得远远的,碰都不敢碰,“多谢秀心嫂。” 是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窗户上的忍冬纹案一亮一暗,像极了人的气息。忽然,阁外点起灯火,进门两个人,一个是顾越,一个是面无神色的李升平。 叶奴趴在榻上,看到顾越,心里登时涌上一阵暖意,他在旁人面前矜持得很,唯独因为顾越是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的,所以多几分亲近。 “顾郎,顾郎。”叶奴伸出手,也不顾李升平是谁了,只揪住顾越湿漉漉的袖子,脸贴着蹭了一下,“我好疼,疼得要死了,好疼啊” 顾越解下斗笠,皱眉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叶奴又死扛着咧嘴一笑“骗你的,我没事。”顾越深吸一口气“听话,李大人也在这。” 草席子掀起时,叶奴浑身直发抖,背上道道鞭痕肿得发紫,血肉模糊的边缘还起一串脓泡,那原本豆腐一般细嫩的脊背,受此劫难,一摁还挤出了血水。 “李大人,某承厚恩,为春院文吏已三年。”顾越难得平静,纵是见惯冬院苦寒人的伤痛,也忍不得这一幕,“现在人命关天,李大人,你不能不管。” 直到这一刻,叶奴才从顾越和李升平的对话中听出,不仅是集贤阁,冬院的乐伎很多都遭受过崔立的,甚至有些帮派的纠缠,也是崔立从中作的梗。 叙完话,李升平看着叶奴,叹息道“这回顾郎做事便是,李某这里无碍。”语罢,摇晃过残烛,无甚所谓地离开,连桌盏上的水都没碰一口。 一阵沉默,顾越突然笑了笑,眸中泛起氤氲“苏安。”叶奴手里放开“干嘛。”顾越道“别逞强,往后,我照顾你。”叶奴虚弱地应一声“好。” 无论遇见多少龌龊,叶奴始终心存念想,他想一睹世间最瑰丽的风景,让埋在树下的每首曲子都在花台水榭的簇拥下绽出光,为此,他愿意经历一切苦难。 只是他没想到,不久之后,太乐署换了一片天。顾越先后做几件事,一是直接往太常寺卿韦恒府中递交辞呈,二是和崇仁坊赵家的几位老伯清算三年采购乐器的账目,三是请太乐署春院的小吏,谁来谁不来都一清二楚的,吃一顿酒。 腊月十日,太常寺对太乐、鼓吹两署的考核如期而至,各乐班按批次,由乐正、音声博士和协律郎交叉考核乐伎,再由太乐令李升平、太乐丞崔立考核乐正。 至酉时,随着一阵急促的小鼓传响,院子里辇进一位紫色官袍的老头,正是曾在御前因为自家二郎韦文馗而热泪盈眶的太常寺卿韦恒。八品见三品,崔立忙不迭跪下,行起二拜礼。李升平抬眼瞥了眼,起身轻轻做揖。 韦恒下辇,径直往冬院走,甩开为他执伞遮荫的崔立几丈开外,用鹰爪子似的手揉一下稀疏的胡须,问话道“升平,你自己听听,这些乐器是何等音色。” 乐伎手中捧的琵琶漆色光亮,音润弦实,行外人见了自然觉得太乐署风光,而懂道理的行家,诸如李升平,一下子就明白这批琵琶根本平时没有拿出来练过。 涩弦的聒噪中,一袭白衣的韩昌君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添了一句“孩子们今日是第一次用新琵琶,不熟悉,所以多有出错之处,还请见谅。” 一时间,崔立猝不及防,额角渗出几道汗丝“韦大人,这只是冬院,夏院的琵琶不是这样的,升平他知道,几位阁老也”韦恒大喝“本官不怕” 当今圣上喜爱琵琶,身在乐行的若不会琵琶,尚且是羞愧三分,而太乐署若是教不出能弹琵琶的,自当要引罪那剩下的七分。太常寺每年拨款太乐署万金,专用于购置崇仁坊赵家的琵琶,崔立管事,只留一批应付场面,回回新进琵琶转手倒卖,赚满瓢盆,孝敬着朝中不少大臣,只是盆满则倾,一介八品芝麻,一旦扯进皇城中的权力斗争,得罪了谁都不明白就得滚去大理寺狱,再无翻身之日。 “进士出身,不行仁义,为太乐丞十年,滥用公权,收侄逾百人,非百金不能认亲,更有贪墨公款数十万贯,嫖赌营私,奸虐女伎,实为十恶不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太平 丽正殿的大堂,李升平跽坐在软毡上,怀中抱一把旧木琵琶,任凭顾越陪着韦恒把太乐署的账册翻得哗哗作响,他指尖只勾两道弦,不说话也不慌张。 直至断完公案,韦恒一手合住册簿,不经意道“文正西巡立功回来,升任礼部郎中,倒是和某说过顾郎,今日亲见,不仅有胆有识,文书也委实做的好。” 顾越道“韦大人,我考了八年进士,考不中。”韦恒捋着胡子,说道“进士难呐,何必非得是进士,这流外”顾越道“大人知道的,我只考进士。”韦恒没有再答话,起身收拾衣袍,临走时,留下一句“好,有志气。” 一纸敕书,太乐丞崔立流放陇右,彻底离开太乐署,从此署里不再设置乐丞一职,而李升平被迫做了孑然一人的太乐令,只好留下顾越继续替他跑腿帮忙。 “那崔立,还没出玉门关,口渴求一杯水喝,不想活生生被人用尿给闷死了。” 叶奴听到这些火辣辣的故事时,顾越坐在旁边替他上药。因他伤口愈合得很慢,别人早都能下地了,他还沾不得水,所以顾越挂着一颗心,也就日日来照顾。 刚巧训练结束,许阔和孟月进门来,各自提着一把紫檀木琵琶,说李大人照常发放月俸,换了新样式的琵琶,即使弹催手残也不必太过于费力。叶奴的下巴枕在手背上,笑道“这是技艺长进,还赖琵琶等我伤好了,和你们一起。” 突然,一阵沁入骨髓的冰润从后背传来,叶奴回过身时,见顾越手中执着一枚玉石。顾越道“妙开师父亲手打磨的匀药石,有镇魂安神,活血化瘀的功效。” 叶奴的目光顺着玉石,落在顾越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好看。”顾越眼一弯“是吧,丽娘说小孩子都喜欢的,喏,送给你玩。” 叶奴拿过来,一边摩挲,一边吹气。顾越看着他“我也不贪你的,往后有时间就跟我在皇城外办点事,如何”叶奴眸中骤亮,果断回道“好,早就想了。” 能下地之后,叶奴满打满算,去了趟留仙堂。那里边千奇百怪的香料格子整整三百柜子,琳琅满目,他却只买回几斤天竺茴香子,分给秋院里的家家户户。 一时间,热闹了,各个阁室议论纷纷,给贺连少爷编一首诗,现学现卖是阿叔亡天涯,有钱无处扒,留神不留仙,千金落茫茫。 一闻见茴香子,嘲讽一遍,贺连也素来是要强的性子,终于难忍这份煎熬,趁个夜里,扯了扯叶奴的被角,求饶道“都是有苦难言的人,你放过我行不行” 叶奴得意,爬起来拔掉烛,黑里回道“这集贤阁里十个人,就我们俩的琵琶学的最快,弹的最好,我也不说穿你,就是要压你一辈子。” 在韶州老家时,叶奴惯于看别人作威作福,可现如今,整个太乐署的乐伎,无论冬院还是夏院,都敬他为一拳把崔立给打走的英雄,他倒成说一不二的了。 他去夏院听坐立二部伎时不再偷偷趴在门后,而是落落大方地坐在廊下,有什么见解,也不再耻于示人,而是磊落地刻在竹简上,拿去和师父韩昌君讨论。他的心胸很开阔,一边弹琵琶还能一边跟着顾越跑市井,一边把韩昌君教的曲子练得累了,一边就尝尝人间百态的冷暖滋味。 一回,桂月,丽娘犯头风病,顾越帮忙去景仁堂取四君子汤的药材,叶奴在旁边踮起脚尖听,刚巧听见柜上的白发人叫张半仙。 “顾郎,张伯和张郎是父子吗”叶奴低声问道。张半仙和蔼地笑了笑,也不避讳,说来是一段奇谈。景仁堂百年大店,前朝就有名声,而张俭曾经只是冒充张家人的江湖行医,一路流浪至长安。当时事情被揭发,半仙寻顾越替他出面,毫不留情撵张俭出行,可三年后,半仙遇着张俭开过的方子,竟大惜其才,又寻顾越把张俭请回来,认其为义子。原来真金不怕火炼,期间顾越一直照顾张俭,药方也是请张俭开具之后,托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递到半仙老头的眼皮子底下。 半仙道“义子性善,捂活不少无赖小蛇,反被蛇咬时候,得亏是顾郎方才摆平,还在皇城给寻了差事。”顾越道“不说那些,张伯,今年景仁堂新领东宫药藏局的药俸,一进门来就是喜气冲天,荣光四照,某先恭喜,某也高兴。” 半仙一丝不苟地把人参、白术、茯苓及甘草配好,包在红纸里递去,道“都说是高兴了,就莫要道酬劳,但凡遇见皇城里的事,有顾郎在,才能安生。” 叶奴不识别的,山里的药材却辨得清楚,那手腕子一般粗的黄褐野山参,百八十年也难得遇见,看得他瞪圆了眼。风言风语中,他也知道东宫属衙就在皇城的东北面,而药藏局约摸是其中之一,然而他不明白什么是药俸,于是开口问。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顾越道,“你看,和太乐署年年都在赵家买琵琶一样,东宫就把买药材的地方定在了张伯这里。” 叶奴道“那是要恭喜张伯。”张半仙莞尔一笑“小郎君,下回再来呐。”叶奴点了点头,抱起怀里的琵琶“张伯,我给你们店里弹一曲。” 一座长安,一百零八座坊里,叶奴就这样跟着顾越走过。终于有一次,顾越意味深长的,把他领到了永昌坊里那家名叫顾十八的茶铺。铺里养着百余个伙计,那茶娘照面就喊他叫苏少东家,吓得他捂紧嘴巴,一溜烟跑得没影。 顾越倒是追了老半天,问他道“怎么还没出息,一见女子就跑你花那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能来我这里看一看条件么”叶奴站住脚跟,不跑了。 一座小院子,门前插红底绣字旗,院里铺里合计约摆着二十张茶案,却不卖酒也不卖茶。偶有客人进来讨水,便只能喝水,要面食也有,不过不好吃。 叶奴转来转去,一阵阵木香音绕鼻翼,八根圆杉木为柱,十六道红漆粟木为横梁,雕花柏木门槛,香樟楼梯和凭栏,地方虽不大,却是五脏俱全,玲珑精巧。 于是,叶奴鼓起勇气,端正态度,和两个店中的老伙计打了招呼。一个脖颈上有三寸长的刀疤,古铜皮肤,魁梧高大,笑起来却很温和,唤谷伯。一个妩媚动人,一个笑颜能叫行客绊住双脚,吓得他只敢看她额前的花钿,唤茶娘。 顾越道“阿苏,我在长安八年,一心考进士,可进士登科难,人又得谋生计,总不能在太乐署打杂一辈子,于是当时就在丽娘照顾下,开起这间茶铺。” “你是懂事的人,也当知道乐户通六艺,受人追捧,凭此在市面经商的很多,若觉得这里条件还行,愿意跟我,我就让你做少东家,将来我名,你做生意。” 叶奴才知道,顾越说要照顾他,是这个意思。他也实在,想自己无依无靠,有照应是好事,加上顾越父母早逝,长安无人,定也不会委屈自己,便答应了。 为弥补自己落荒而逃的罪行,叶奴作过一首曲子聊表歉意,却不想那时,顾十八的伙计们都已围着坐好,他刚发音,又惊觉喉咙又痒又疼,音出不来了。 变音也是变人,一晃,三年,叶奴哑着嗓子,一边同顾越混世,一边随韩昌君习艺,弦下的故事越来越多,替林蓁蓁写的各类曲子中也有了冷暖味道。期间,顾越逢考落榜,李升平两耳不闻窗外事,许阔和秀心生了个大胖小子,孟月依然成天对月饮酒发酸,贺连昼夜不歇地苦练技艺,硬是没有回过近在咫尺的家里。 只是论技艺,叶奴长进得飞快,不仅把坐立二部伎的五弦独奏部分全弹下来,还触类旁通,把其余几种琵琶也吃了透,大家不再喊他的小字,开始唤他苏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西市 是年,吐蕃之乱平定,西域商路逐渐恢复秩序,朝廷虽暂时修生养息,却将有东出征讨契丹之意,为稳住西域邦交,鼓励商贸,颁布一系列政令,其中之一,便是令太常寺在以往进行采购的乐坊中增几家胡坊。 先前,胡姬虽然经常出没于宫廷,在梨园中也有一席之地,但因太乐署毕竟代表朝廷,所以西市众多胡人开设的乐坊还未有拿到过乐俸的,只能是望洋兴叹。 现今,乐俸摊到太乐署,便是二万金,一时间引得长安城西市里的胡人乐坊万花齐放,家家户户琴瑟争鸣,笙箫妒色。为候佳音,太乐署在崇仁坊的礼会院张榜布告,李升平满打满算,想从众多乐伎中挑几个人协助春院采购乐器。 这日,苏安被召至丽正殿,一眼就看见坐在圆凳上的人是贺连。贺连静静的,双膝间距半尺,身后投下一道影。他手捏琵琶颈,指尖摁弦,腕处的肌肉线条纤长而紧致。那瞬间,苏安才觉枉过这些年,一个人抱着琵琶的样子竟然是如此美。 李升平手中的木槌“叮”一声,敲在了一面磬上“韩乐正说,五弦苏安,四弦贺连,二人称得上是天资拔萃。”苏安不知好歹地笑了笑“贺连拔萃,我没什么。”李升平道“所以今日,某让你好好听一听太和。” 宫廷曲目根据不同场合,有很严明的划分,譬如太平乐,用于国宴、节宴或是梨园宴等歌舞升平的场面,听起来活泼生动,颇具盛大艳丽的特点。 然而李升平提到的这曲太和,是迎接皇帝专用的音乐,必须端庄凝重,容不得变更。磬的玉石之音鸣起时,贺连的琵琶也弹响,足足是雅乐的成色,音正而声满。苏安听得明白,李升平这是在训斥他平时练曲改动了宫音。 “李大人,至尊也是血肉之躯。”苏安上前,捧起一枚磬,端详道,“我改的音正是太和旋律中的不足之处,改完更和美,不信,大可禀奏。” 于是,因一个宫音的正误,李升平提拔贺连去了夏院。苏安看贺连谢恩而去,心里很困惑,明明李升平一向执拗于音准,而这个音,确实是新六典里未刊误的。 李升平坐在案上,命十八位小吏上前来。苏安见每个人的怀中各抱一样琵琶,皱了皱眉。这是一种用来考校乐正的方法让听者复述其中各种乐器的音调顺序,难度相当于用筷子在沸水中一次夹中一粒珍珠。 “叮咚嘶咿”杂音混响在殿中,就像锅水渐渐烧沸,若是常人,没几个能经得住此般考验,然而,苏安的耳朵自幼敏锐,加上三年来阅曲无数,他闭眼听,偏偏就把十八颗珍珠依次从天花乱坠的水泡中夹了出来,一下差错都没有。 李升平很欣慰,再次敲击磬面的宫音“闲来物色这些年,总算寻着一双耳朵替某排忧解难。”苏安直问“大人让我协助春院采购琵琶”李升平道“对咯。”苏安道“那我如果做得好,也能去夏院吗”李升平道“行。” 就这样,似乎命中注定,苏安变成了一个既弹琵琶也买琵琶的人。不久后,春院在西市选定六十四家胡坊,便要他一起去检查各坊中的琵琶是否合格。 回想起来,他刚来的时候,听院子里别的乐伎说西市有个酒肆,训练鹦鹉弹鎏金琵琶,这一回再听说,恍若隔世。他自然已去过西市,只是,心境不同。 午时过朱雀门,楼阁花林尽沐于晚春金色阳光中,粉红花瓣碎雨般飘落。苏安晃一晃手中的琵琶,没大没小地笑道“顾郎,我弹新编的曲子给你听。” 顾越和以往一样穿素青衫,手里捏一卷竹简“瞧你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去见哪家的俊秀姑娘。”苏安道“我才不喜欢姑娘,我就喜欢你。”顾越“” 不时,一辆香木青流苏的官家马车驶来,车顶立的一只金喜鹊翅膀上下挥舞,眼见就像要飞天。车夫不是别人,正是顾十八持刀能打,持鞭子也能赶马的谷伯。 顾越回过身,用竹简拍去苏安肩膀上的一片叶“真长大了”苏安低头看着崭新的乌皮靴“不敢不敢不敢。”顾越道“阿苏。”苏安一笑,扭头登车。 “长安烟柳繁华处,无甚西东千百户,西户隆隆通阳关,奶酒胡璇夜无宁,东户昭昭仰大雁,富贵王侯乐常行。”这首在长安广为流传的胡诗,如今是苏安弦下的一支曲子,路上,苏安扫着弦,时高时低,和路边羯鼓的节奏融在一起。 西市的风貌与东市不同,市面物价亲民,建筑风格各异,金光闪烁的尖塔,浑圆一体的白穹盖,还有成群帐篷游走在大街小巷。 一见太乐署顶着金喜鹊的官车,人流渐渐繁密起来,各色的气味汇聚一片。苏安偷偷瞧一眼顾越,见他那对清澈的柳叶眸中依旧是温润平和的颜色。 突然,前方的街面喷射出一道火墙,惊得马扬蹄嘶鸣,谷伯正要挥鞭,走来一个褐髯的膀大腰圆的男子,眯缝眼一弯,帮谷伯拉住了马的缰绳。 “杂家达曼,跨马拉奚琴,骏驰吹竖笛。”达曼是突厥人,说起汉话来,口音字字卷舌,“官家儿郎,请到达曼的酒肆里坐。” 谷伯回身道“少东家勿惊,突厥拜火教,以火为礼,要停车看看吗”苏安道“不必,先去龟兹的乐坊,我喜欢龟兹乐。” 路边花杂无数,另有婆罗门表演幻术,那舞人足踩刀锋,旋转蹦跳,忽然仰面倒在用尖针排布成的毯子上,让吹筚篥的单脚立在他的腰腹,曲终而无伤。 苏安不停车,一心想去龟兹乐坊,至坊中,伙计端来美酒,每只酒杯子上都彩绘有不同姿态的西域舞姬。乐坊主人随龟兹国姓,姓白名素,穿汉人服饰,口音也似汉人“顾郎来了白素这有八家龟兹兄弟,乐器皆在此帘后,随意光顾。” 苏安听到这,起身往里面走。白素道“苏公子也来了”顾越笑道“此番我做不得主,得听他的。”白素点了点头,替苏安掀起红帘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乐俸 一入内帐,便见架上满是精致乐器。苏安拾起一把曲颈琵琶,说道“这种样式小巧轻便,可以仰卧反弹。”白素上下打量苏安“公子果然有眼力,我龟兹国的琵琶,天下怕是无人敢争第二。”苏安将琵琶隔空丢过去“弹七调让我听听。” 龟兹七调早源于北部天竺,较中原传统五声调式更加丰富,合了苏安的喜好。他先前学过龟兹大家苏祗婆的几首佛曲,难释手,此时已是惦念许久。 白素笑笑,吹了声口哨,一只黑雕扑翅飞来。黑雕的眼珠似宝石明亮,爪子跳跃在四弦上,弹出异域的旋律。苏安道“音质清脆,振动得也均匀。”白素道“谢公子赞誉。”语罢,拍拍手掌,命伙计去取宝物,搬出一具镶嵌蛇鳞的龙首箜篌。 那瞬间,苏安只觉惊鸿一瞥,见二十三根弦在烛火中透出斑斓的彩色,照面映出一轮圆环。白素笑道“苏公子不知,箜篌本是克孜尔的苏祗婆的,有个毛病。”苏安道“什么”白素道“它认人,人的心意与它相通,音色就好。” 顾越哂道“白大哥,未免太邪乎。”苏安道“我试试。”顾越道“阿苏。”苏安虽没学过箜篌,但丝类乐器相通,他坐下来摸索品相,先是两三个蜻蜓点水般清冽的音,随后上了手,竟洋洒出整首佛曲的旋律。 “苏祗婆弹过的琴,它认我。”苏安一笑,手腕辗转之间全都是爱意,“音色太纯净了,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即使是丽正殿的磬也不如它精准。” 白素道“看来是天意,只配苏公子。”苏安道“是,我这么喜欢,你得把它送给我。”白素顿了顿,忽然,拢袖行礼,一字一顿道“知音不能说送,而说物归原主。”苏安亦是咯噔一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这份权力,就这样伴随着世上最纯净的声音,在他的内心里激起狂澜。他看着白素的脸,那张脸五颜六色,既有以乐会友的红,又有以商弄权的白。 苏安定下心神,放开剔透的弦“你家乐器是上品,但不能现在说定,还得回去署里商量。”白素点了点头。顾越拾起酒杯,唇边抿过一口“那我也不好闲坐陪聊,白大哥,公务在身,先告辞。”白素又点了点头。 往后,一行人又陆陆续续地走过各家胡人乐坊,除了龟兹,还有高昌、疏勒、康国、安国,所见的琵琶,有的只有手掌那么大,有的独弦,有的呈半月形。苏安记在心里,没再敢胡乱表露自己的喜好。 “去看胡旋舞么”马车上,顾越一笔一划地勾选竹简上记录的乐坊名单,不经意地问道,“帐篷里有葡萄酒,能与舞姬同饮。” 苏安摇了摇头“今天领教的已经够多,我还惦记着那樽竖箜篌呢,其实,我是真心喜欢。”顾越道“人家骗你的,世间哪有” 话没说完,他看到苏安的一双手在空中弹挑,想起梨花阁的旧事,突然就变了主意,撩起车帘道“谷伯,跟白家把箜篌要下,礼会院放榜后送来。” 苏安一听,眸中发亮“诶,你同意啦”顾越道“嗯。”谷伯回过头,一张皱巴老脸带着笑意,看苏安就好像看一匹幼马即将上道。 回到太乐署后,苏安一样一样地说起西戎琵琶,因木料和形状不同,其声音相较于中原琵琶更清脆,更短净,且从外观上看,大多的雕花和彩绘都异常艳丽。 顾越和其余的小吏在公案旁雕琢笔墨,一边参照苏安的评定写下各家定价定量的规则,一边补充注释,然后拿太乐署的公印和令帖,把这些规则变成公文。 只是,这世上的好事,总来得不那么容易,就在崇仁坊礼会院张榜公示的第七日,苏安还正期盼着白家把箜篌送来,却突然听闻,白家运送乐器的商队遭到官驿扣押,几翻倒腾,许多琵琶的品相和音质受了损。 不仅如此,市面上只要是与琵琶的制作修理有关的材料全都涨了价格,一时间,六十四家胡坊自顾不暇,连礼会院的门都不敢进,家家冻得发颤。 那日飘着雨,顾十八门前蓄积起一滩浅水洼。白家人找来,带着的红木箱子里面盛着那件承诺要物归原主的竖箜篌。 “苏公子,顾郎,龟兹坊和中原乐坊相安无事也有几百年了,然而这次,实在是赵家三郎赵顺不讲理,他仗着自己是玉门关守将王览的妻弟,串通官驿” 苏安坐在桌前,听着白素又是唉声又是叹气,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竟是行家挤兑行家的结果。在长安,规模大的制作修理乐器的乐坊全都集中在崇仁坊,其间最著名的当属赵家。赵家领了几十年宫廷乐俸,是乐行当之无愧的领头雁。无论是谁,即便仓中有真货色,如果不让赵家点头,也很难在市面立足。 “白大哥,你们放心。”苏安拿定主意,紧握住白素的手,“乐俸定给胡坊是朝廷的旨意,由不得别家用下作的手段阻挠,我自然会还你们道义。” 顾越卷起袖子在旁边擦桌,等白家人走了,他才把抹布一甩,到水槽边帮茶娘洗杯。茶娘笑道“少东家要伸张道义。”顾越道“还不是因为收了宝贝。” 随后,顾十八热闹起来,在顾越的默许之下,苏安开始学着谋篇布局跑腿的往各商行打听玉门关过税,茶娘去知会京兆府衙门和市署衙门,阿婶阿伯在坊里说和,谷伯带人安排完,苏安长舒一口气,扭过头看见顾越仍然在闷头侍弄茶杯和茶壶。他跑过去,笑嘻嘻的,手里乖巧地也拿起一个杯子洗。 “阿苏,那个洗过了。”顾越把杯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回柜子,回过头道,“你也别急,真要管乐行的事,等玉门关传回消息,我带你去崇仁坊见赵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崇仁 崇仁坊左临皇城,右临东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晚春里,御沟从皇宫引出携着香膏和脂粉的水环绕在各院左右,使得杜若盛放满道,百般玲珑。 路上,苏安趴在马车窗边,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枚花瓣,很是开心。顾越斜倚着厢内的绣花枕,干净白皙的手抵在唇边,玩味道“阿苏可知,蛇打三寸”苏安想了想,说道“不是七寸么”顾越道“蛇的三寸,是它整条脊骨中最脆弱的地方,打断以后,筋脉被破坏,即便是利牙尖齿,也喷不出毒液来。” “这是说,办事要知己知彼,抓住要害。譬如乐俸的三个方面,一是内侍省的高公公,为宫里人,二是咱们太常寺,为朝廷人,三是赵家,为有钱人。” “先看彼方,赵家不仅领太常寺的乐俸,还领着宫里内教坊的,可谓是两头交好,如果咱们胡乱抓把柄,蹬鼻子上脸,赵三郎觉得委屈,就会去宫里找高公公投怀送抱,而高公公的内侍省执掌出入宫掖,宣传制令,与太常寺两署乐工的安危息息相关,届时,宫官在御前一两句找茬的话,很可能就祸从天降。” “所以我们就要猜,高公公会不会因为收赵家好处,就在御前安排这句话,他会吗不会,因为至尊眼下亲信萧阁老,定的是西安戎狄,东出契丹的大计。” 顾越的话停在这里,因为苏安那双含烟携雨的漂亮眸子,正透过花瓣,悄无声息地望着他。顾越道“看着我发呆听懂没有”苏安笑道“听懂了。” 苏安什么都没有听懂,只是跟随顾越在赵府后园的花从中等,见数名仆从搀扶着赵家老头子一步一步艰难走来。赵家老头子名长源,相传还是李升平的世交。 “赵伯是长安最值得人尊敬的乐匠,得称先生,不是商人。”顾越侧过脸,最后交代了几句话,“他的耳朵聋,大郎二郎为匠,三郎管事。” 怎道是,苏安看着面前的赵长源,深吸一口气,从未见过面相如此丑陋之人,耳朵像两面扇子,生满紫红的疮,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鼻子扁塌,出奇的大。 赵长源佝偻着腰,茫茫然问道“顾郎来了啊”顾越弯腰行礼,大声道“诶,来看您了。”赵长源点了点头“好,正有几件好的要给升平送去。”赵长源并没有理苏安,苏安也就挤出那么些许的笑意,唤了声“先生”。 仓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安进门便闻见是木屑的味道。匠人各自忙碌,左面是存木材的隔间,熏有特制的青烟,中间七八男工正制作背板和音板,右边阳光充足,女工操着几把精致的小刀,雕琢琴头、琴轴及相、品和覆手。 赵家大郎站在圆木旁,手里握着锯子,顺其纹理,旋转切下木板,放到旁边石板间压平。赵家二郎膝盖上架着初具雏形的琵琶,低头在丈量山口的搁弦点。 行走参观时,苏安看见墙边摆着几样未经过涂漆的已成型的四弦琵琶胚,想着试一试音色。经过允准,他拿来抱在怀里,也没多在意,轻轻地挑了一下。 便是如此圆润的音,叫他耳朵里绒毛直立,刹那间,回春化雪,花蕊盛放。 赵长源摸上琵琶的品相,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精神焕发“顾郎啊,琵琶的音色看内膛,音准看置弦。一说内膛,在音板、背板、音梁、音柱的连接之处,有一处粘合不严密,都会出现音量不足、音质不饱满、穿透力不强的问题” 苏安心中一动,接道“先生,二来提起音准,我平时也有所领悟,如果品差过大,高调时按弦就吃力, 影响手感,而品差过小,在力度稍大或扫弦时,就容易打品,产生杂音,甚至连揉弦的时候都会出现沙品的现象。” 赵长源回过身,眯起眼“这位这位是内行。”顾越的语气恭敬“先生,他叫苏安,是李大人亲自挑出来的乐工,负责协助太乐署采购胡坊里的琵琶。” 苏安又有些不好意思,放回琵琶胚。赵长源笑道“那,苏公子可知,做琵琶最关键的一点,是什么”苏安道“弦。”赵长源道“木材” “制作琵琶的木材,纹理须得均匀一致,左右对称,方能确保其振动通透,又要通风存放十年以上,再经过浸泡、烘干,方能取用。取用时,避开容易开裂的芯材,用旋转切割的方法,取出厚度适宜的部分,再用石板压平,才算合格。” “什么红木、梨花木,其实都不如紫檀木,我赵家专司此木,这仓里存的,全是三十年的珍材”三十年,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做一面琵琶,为一个音,一条弦,一个毫厘而重做千遍,甚至,连制作琵琶的工具都反复雕琢数百遍。 苏安心服,又见,赵长源非但完全不知他的来意,还兴致勃勃地问起“如今是胡汉一家,不知胡坊的琵琶做得如何龟兹人,喜欢花哨的纹案” 苏安连忙应道“也很好,音色清脆。”赵长源哈哈大笑“难怪升平都不来看我了,原来另有新欢。”苏安道“先生不知,其实李大人天天都惦记先生。” 苏安终于明白,顾越不多说,是因为胸中有数,不想让年迈的被蒙在鼓中的赵长源徒增烦忧。如是,几个人陪着赵长源一路有说有笑,再次走回湖边。 “赵先生,不巧有一些话要找三郎说,都是太乐署繁杂的外行事。”顾越道,“苏公子是内行,不然,他在这里陪你谈一谈曲调可好” 赵长源离开那几样琵琶,渐渐便没了精神,连摆手道“生意三郎管,你们自便,记得让升平有空过来就成。”顾越扯着苏安,慢慢地退下“一定,一定。” 辞别之后,顾越收起面上的笑容。苏安也不多问,只跟着来到赵府里的一处偏院。果然,三郎赵顺哪都没去,就坐在这里,隔一孔门洞监视着所有的动向。 顾越径直走进去,在石案边坐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和赵三郎进行了一场谈判。赵氏表家姊夫王览在玉门关无故扣押白家乐器,若太乐署告到兆尹衙门,追究下来,牵连甚广,又加之王览以赵家运送朝廷乐器木料的名义免自家过税,本年铁器三千金,皮毛二千金等等,亦难逃干系,不如各退一步,私下解决。 赵三郎称是,可又有些委屈,觉得即便是分了乐俸,也应该由赵家来定胡乐器价格和数目,毕竟当年在扳倒崔立的事情上,赵家是立了功的,且这崇仁坊里的王公世家,大都很支持他们,他们不想白白让出名分和好处,给西域的胡人。 顾越想了想,又道,赵家之所以能有如此底气,无非因为和宫里的高公公关系亲密,在内侍省有人,然而,规矩是朝廷的规矩,必须归太乐署定,若赵家在明面上干涉,就是以商弄权,满门抄斩之罪,若赵家在暗地里干涉,那就是市井之事,顾十八的伙计会雇人成天守在铺面门口,守到他们也做不成生意。 赵三郎再没有话说,点了点头,同意私里解决。顾越道“隔几日是礼会院行会,你当面向白家赔礼赔钱,谷伯做中人。”谷伯闷咳一声,摘下斗笠,露出颈前的伤疤。赵顺一颤“多谢顾郎,多谢苏公子。”苏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临走前,赵长源还托家仆给苏安送来一把背板有夹层的琵琶,说能藏些文书,今后定然有奇用,名“夺时”,苏安笑笑地接过,暗恨自己不识字。 如此,风波平息后,崇仁坊乐行里再没有敢摆脸色的,六十四家胡坊顺利地通过礼会院的仪程,顾越附上公文,将单据和细目交李升平送至太常寺定夺。 待万事定妥那一日,千百样系着大红绸带的胡乐器运进太乐署,连成了西市和皇城之间的红河,其中还有一样混水之物,便是顾十八里那樽识人的竖箜篌。 集贤阁里空无一人,人全都跑去冬夏院子里看热闹,苏安独自坐在竖箜篌的两排玉弦之后,把扶柄上的鳞片擦得干干净净,调校好每个音,给它取名作回春。 顾越站在门外,轻轻扣了扣门板“阿苏,李大人方才夸你的耳朵好使,命你年年替他办差。”苏安揉住弦,笑着点点头“还不是看你的意思。” 顾越在他身边坐下,平和道“白家和龟兹王族多有瓜葛,若给他们一些好处,能使邦国和睦,未尝不可,最后说这功绩,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苏安打断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李大人的。”顾越道“李大人又不管事,怎么会是李大人总归是太常卿韦恒的功劳。”苏安“” 苏安之所以敬佩顾越,原因之一,便是顾越每回都能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地,不计名分地,规规矩矩地,孝敬着恩家韦寺卿和韦郎中。 顾越又静了一静“阿苏,我明年打算再考一次进士。”苏安道“好。”顾越道“你不要笑,我说认真的。”苏安笑道“好啊。”顾越道“你还笑。” 苏安一副没良心的笑容愈加灿烂“你要是高中,就不能经商了,诶,那顾十八就全归我了,哈哈”顾越拍拍他的肩膀“顾十八改为苏十八,可好” 顾越生着一双清澈明亮的柳叶眼,闲来含情万种尽风流,此刻目光凝聚,又透出一股寒冽之气,直叫苏安心中一悸。这样一个人,明明重情义甚于功利,游刃于世故而疏于诗词歌赋,却总有一定要金榜题名,报效国门的执念。 何况,入仕为官未必只有正经科考一条路,于流外而言,有上司招呼,通过吏部考核就可以进入流内,甚至是多花些钱财捐官捐功名,也不是没有前例。 “你看你,都落榜无数次了。”苏安压住心头一阵莫名的惋惜,鼓励道,“若是哪天你真的金榜题名,别说苏十八,就大王八都行。” 顾越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也罢,不说远的,今年中秋节宫里办千叟宴,韩乐正向李大人推荐了你,特许你在殿前献艺。”苏安的眸子瞪大“什么” 回过神,苏安才想起正事,其实他费尽心思侍弄这件竖箜篌,是为赠予一位无利之人,他命其名为回春,是为报答昔日开导之恩。 又是冬院训练之时,苏安坐在圆凳上,一首一首弹过韩昌君教授的雅曲,身边是许阔、孟月还有众多的日复一日刻苦训练却仍未出头的乐伎。 “师父,徒儿不肖,偷改太和之调,偷用杂家指法,且这竖琴,原本不属中原派系,只是,徒儿觉得音声不当划界,若是天籁,人人皆可赏其美。” 韩昌君拄着拐杖,微微笑道“那不然,你以为为师的云雷琵琶是哪来当年,裴洛儿一边说为师的技艺不如他,一边还送来这个琵琶,你说,气人不气人。” 借此吉言,中秋节前两月左右,苏安在太常寺对太乐鼓吹两署的考校中取得头名,又因其出身韶州农家之良户,承李升平推荐,拔为殿廷文舞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景云 苏安终于能够穿着一袭体面的霜色圆领袍衫进入他日思夜想三载有余的夏院里习曲,曲为新版的坐部伎首篇景云乐。 景云乐中舞伎八人,丝竹乐器二十一种,歌二人,鼓贝十人,相较于立部伎上百人的大规模演奏,曲风更为柔美,曲调更为精致。 至于新版,传言便是荷月,大明宫中的那位惠妃娘娘在的太液池行船,不意间落下一枚凤尾花簪,侍从沉湖去捞,竟是从一只老龟口中将簪子取回的。 圣上开颜,抱来琵琶将景云乐调式微调,命礼部于中秋佳节在麟德殿办一场千叟宴,请一百零八位耄耋长者,并邀天下文武共赏。 太乐署领旨后,夏院便开始排曲,苏安作为弹五弦琵琶的文舞郎,有幸和林蓁蓁等几位前辈一起被选中,跟着日夜练习,要赶在中秋前将曲子合成。 他原本就会景云乐,但合奏不比独奏,不仅得精于一样,还得学习宫廷礼仪,还得通习其它乐器,于是,他又通宵达旦地补筝,补笙,补笛,补鼓 是夜,月已渐圆,苏安留开门扉,一边练十三弦筝,一边等集贤阁的几个旧友过来玩搬铺盖的时候嘚瑟了好久,说这里有花有草有水潭。 一人住一院也好,房中各式各样的乐器都有,练习方便,又因署里都知道他是李升平指定的协助采购的人,所以就连仆从也安排得比寻常多,巧是十六个。 可惜这十六个人,各自负责联络几家乐坊,全都不在他身边伺候,只有遇见难得的宝贝时,为了不让教坊或是别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去,才会来禀报。 回过神,先到的是许阔,领着秀心和娃,一家三口人坐在秋千上荡。苏安一笑,迎进孟月,又往门外张望贺连“那个人不是说自己见过至尊容颜么” “别提,立部伎几百个人,谁能找到我”贺连走来,蹲下身子,指尖划过清澈的潭面,长叹一口气,“每回朝会弹太和,弹得我闹心。” 这时,孩子哭了,秀心抱着哄,因是认生,半天也哄不好。苏安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吓着了吧。”贺连往岸上泼水“你还幸灾乐祸。”苏安道“不怕,我去拿个鼗来。”秀心嗔道“鼗什么鼗,孩子家的,分明就是拨浪鼓儿。” 苏安摇着拨浪鼓,满脸坏笑地捏着娃的团子肉“师兄要是不介意,我来给他请名字。”许阔道“你又不识字。”苏安道“诶,就叫鼓儿。” 孟月一人,又是吟诗又是摘花,酸酸地问了一句“苏公子,中秋节千叟宴上,你不是散序上弹琵琶的么我想看看那件牡丹花锦袍。” 花锦袍用波斯锦为衣料,传入宫廷之后在用色和花纹上有诸多改良,肩处刺绣牡丹的便是景云乐专用服饰之一。莫说孟月,就是苏安自己,都是摸一下怕勾丝,碰一下怕蹭油,照林蓁蓁的原话,即便为陪衬舞伎,天下也只有这一件。 几个人围着那朵双面的刺绣牡丹,前后议论了一番,哪里的色泽艳丽,哪里的姿态丰满,样样新鲜,甚至又把配套的五色绫袴和绿云冠也瞅起来。 苏安惬意地看着这群人,笑了笑道“许师兄,那我说,从今往后集贤阁不收月光钱,你们帮我多管一些秋院的事,我让顾郎照例送春篮家书。” 许阔怔了一下,没有立时应答,倒是怀中的娃哇呜一声,又哭了出来。秀心明白得很,拉过其他几个不甘愿的人,温婉行礼道“看鼓儿要认你当干爹哩。” “好,咱们总算也有一个依托,好事。”许阔道,“今后秋院里有什么,交给咱们绝不会错,先喊你一声少东家了。” 孟月还没从锦衣华服中醒过来,埋头不说话。贺连撇过脸,吹着案边的烛火,宁吐气也不咽气。苏安的唇角勾起一丝笑,假装没看见“那敢情好。” 夜深,也不知为何,几人不愿意再凑话,纷纷相告而别。一时间,屋内空寂,又只剩七八盏彩釉的多枝灯,一架十三弦筝,一面铜镜。 苏安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叹一口气,走到铜镜前,脱下打底的白襦裙,将那件宽大的牡丹花锦袍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套在白璧无瑕的身上。 上好的面料,即使直触皮肤,也不会有任何不适,镜中,那张蛊惑山河的脸,桃花目,远山眉,眉尾处阳刚的骨纹,完全隐没在赤红的牡丹花瓣里。苏安突然吓了一跳,反过身靠在镜子前喘息不止,脑海中忽闪过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 夏院与冬院大有不同,譬如贺连为立部伎负责朝会雅乐,分去一个隔间,而苏安为殿庭文舞郎,在坐部伎负责宴会燕乐,便分去另一个隔间,都是按分工来进行训练。训练时,统穿霜色圆领袍,共守七彩琉璃屏风后的细碎阳光,本也没有多大分别,然而,一旦各类乐器合鸣起来,就是另一番意趣。 拿景云乐来说,所颂一段云间祥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散序,节奏自由,不歌不舞,是丝乐的独奏或合奏,优雅而神秘,经过一段轻快过渡,转入第二部分,拍序,此时以音声人的歌唱为主,节奏慢而固定,华丽而不轻浮。 第三部分便从“入破”开始,舞者入境,音乐由慢逐渐转快,是大曲之中最热烈的部分,尤其新版中画龙点睛的催板,使曲子不仅有云彩,还有了阴晴。 苏安只觉得耳朵飘飘欲仙,然而,这还只是大唐盛世舞乐万里画卷的一隅,在夏院,除了精致绝伦的乐艺,还有一种更加迷人的际遇,叫做以乐会友。 虽然太乐署不允许私自入王公文武家中献艺,但这是个界线模糊的规矩,一般的文舞郎,只要作有几篇小曲,几乎都能引得长安里的诗人才子为其填词。 词靠曲的流传而得名声,曲也借助诗而酿出韵味,若真是遇上知音,似林蓁蓁遇上寿王,就更有几番佳话可说。苏安替林蓁蓁作过不少曲子,自然知道,他们在梨园有席位,之所以训练只来两三时辰,是因大多时候在和皇室和翰林风流。 那日,苏安在调五弦,旁边吹横笛的一位名唤卢兰的文舞郎凑近,递了个蝴蝶夹子给他,话音温柔“这夹在轸上,弦音要是准,翅膀就会颤。”苏安见卢兰眉清目秀,便接过来用,不想那精致的小翅膀果然在音准时上下翩跹。 “苏公子,吏部徐员外喜好吹笛,近日得了一根龟兹的象牙七星,不知优劣。”卢兰笑道,“我就说,龟兹的宝贝如今只有苏公子是内行,不如同去观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麟德 正说这话,门外金铃清脆一响,一抹湖蓝的纱衣飘进众人的视线,“咿呀”亮声嗓子,在箜篌前坐下。跟来的林叶紧闭双目,他只有在舞时才会睁眼。 “卢公子,别谁都招惹,饶过阿苏,人家不懂你。”林蓁蓁道,“方才说了,合舞的四位教坊的姑娘是人间精粹,若至尊没看中,就撮合给他。” 咚,林叶敲了一下旁边的羯鼓“苏公子,意下如何”苏安连忙摆手“不必了,为练这曲子,我自家的琐事都还不及应付。”林蓁蓁笑道“阿苏,真想做少东家了你是还没进过大明宫,所以才稀罕顾十八。” 苏安笑了笑,只低头摸索琵琶品相。他真心爱音律,也食人间烟火,所以无论是替林蓁蓁作曲,帮李升平买琵琶,还是给顾越做少东家,从来都不觉得委屈。 “卢公子,我不擅笛,只因先前在胡坊里跑过几趟,所以还略识一二。”苏安调完音,放回那只卢兰借他的蝴蝶夹子,回道,“现既是徐员外有吩咐,你又愿意邀我,等中秋之后的休沐,我随你去。” 记忆飘忽回来时,夜深无人影,苏安的面前是摇晃的烛影以及一架十三弦筝,他冲到筝前,左右手轮着狂扫几通,摔开门往春院而去。 “顾越,你开门,我有话对你说。”苏安拎着那把琵琶,敲得旁边几间房里纷纷传出咳嗽和咒骂,“我弹琵琶给你听。” 门开,顾越手里拿一卷竹简,“啪”地敲在苏安的额头“还让不让人读”话音停顿在月下,眸中流过一抹红影“怎么穿花锦袍弄脏要死人的。” 苏安大笑转三圈,吊儿郎当地坐在廊下,嘤嘤呀呀,边弹边唱。顾越听了一阵子,回房取来一把桃木梳,站到苏安的身后,替他顺起乌黑散乱的披肩长发。 苏安酥软道“中秋宴你能进大明宫看我吗”顾越道“不能。”苏安道“所以嘛,我先弹给你看一看,诶,至尊都没看过呢。”顾越一笑“等宴席结束,我在银台门前接你,回来一起吃月饼。”苏安道“一言为定。” 大曲合成之日,中秋佳节。卯时,天方透明,钟鼓声彻响在承天门大街,大明宫侧门即右银台门徐徐敞开。逼仄的宫道中间涌过太常寺两署和各个教坊的上千名乐伎。左金吾卫镇守在道路两边,一排枪戟泛起银光。 苏安碎步而行,前是坐部伎的艳丽花袍,后是立部伎的暗纹蚕丝云锦,内侧还走着教坊的女伎,其中燕乐伎腰缀金铃,清乐伎的水袖飘带足有一丈长。 跨过右银台门时,卢兰就走在旁边,对苏安泛起一记灿烂而暧昧的笑“别看这侧门窄小,它直通麟德殿,是专为咱们而开。” 隔此一扇宫门,披着细鳞甲的金吾卫换成隶属羽林的右龙武军,众人不敢左右张望,皆步履匆匆,按分工各自往上妆调弦的地方去。苏安和卢兰跟随林蓁蓁和林叶,眼前除了衣带飘飘,其余的尽是一片朦胧,全被笼罩在秋日的晨雾之中。 突然,一阵疾风刮过,金铃隐隐响动,雾气被吹散开。苏安回头一瞥,僵在原地“卢卢兰,我来过这里,和东市的仙宫术一模一样。” 雾余金辉,菊花遍地,一座由前、中、后三坊按层次聚合而成的翠顶红木殿宇,巍峨如天宫坠落在玉石高台上,五色旗在檐间翩跹飘扬,东西两边的弧形飞桥窜连于宫室,似探云之手,游戏于瑰丽壮阔的梦境。 麟德殿,大明宫中歌舞升平之地,李隆基和惠妃常于此大宴群臣,朝中人人以赴宴为荣。 卢兰见苏安发呆,又笑了笑,一只手趁机掐上他的腰“快走,往后咱们隔三差五都得在这里奏曲,没什么稀罕的,麟德殿呗。”苏安一步跳开。卢兰道“赶紧先收拾干净,妆成就不能再胡跳胡闹了。”苏安道“我知道。” 苏安来长安三载有余,又和一群文武舞郎厮混过小半年,虽还未进过宫,但宫里的礼数规矩早已一清二楚。 “喏,把铅粉先敷上,胭脂别涂抹多了,眉让云娘画,呀等等,放下面魇,那是女伎的,唇脂和斜红这样没错” 一群人叽叽喳喳,喋喋不休。苏安抿过绛紫唇脂,不经意看到林蓁蓁似蝴蝶一般逗留在林叶胸前,手里捏着一支细簪,一点一点地替林叶去勾那眉尾的余印。 “阿苏,你不害怕我第一次面圣的时候,整件衣裳都湿了。”林蓁蓁吐了一口气,吹去簪尾的铅粉。苏安道“不怕,我弹自己的便是。”林蓁蓁笑了笑“行,和和美美的最好,一会就在弦里看江山。”苏安点头道“好,你教我。” 此时,除了内侍省的侍卫、宫女和太监,殿内没有正经人,那十八根雕刻神龙的大理石柱对称地立着,任风吹过三层金丝幔,引得白玉玛瑙帘子叮叮咚咚作响。 苏安走到帘子后面,望一眼空荡荡的龙椅,又抬头瞧过二层的朱漆栏。路过的宫女端着漆盘子,一个一个身穿藕花襦裙,手缠樱草色丝带,颦笑妖妖。 苏安胆子大,遛到二层的阁楼里,望见波光粼粼的太液湖待到万事俱备,人各归位,天色也渐暗,麟德殿陷入一片盛情来临之前的空寂中,戌时,一道光束突然从殿前腾出,旋转扶摇,呼啸冲上云霄。 刹那间,脚下隐隐震颤,苏安抬头张望,万里无云的墨蓝夜空中绽放一朵花瓣纤扬的盛菊。接连几十声骤响,夜如日照,前殿菊花海与天际烟花海交相辉映。 伴随立部伎奏响鼓瑟之音,几道炽热的金光顺着两边的飞桥,直冲中殿烧来。苏安突然有些慌乱,赶紧跑回了帘子后面景云乐的乐阵之中。 “千叟进殿文武进殿中殿满堂翰林进殿前殿满堂东宫太子殿下,忠王殿下,寿王殿下,进殿” 翰林院的青衫文士坐在前殿的菊花丛中吟诗作乐,不时有锦鲫从水池里跳出来,溅得他们案上的碎金纸尽沾雨露。 祭台周围飘飞着红烟,三样祭祀月神的祭品,即,寓意圆月的十五道白面团子,象征田业的三十捆芦草和一只精巧的天宫白棉兔,一样一样摆在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翰林 中殿的红漆案上摆着油光发亮的膏蟹,一百零八州的一百零八位老叟依照年岁列席,每位身边都有童子帮忙剥蟹壳取蟹肉。坐在首位的郑氏白发垂地,已有百岁之寿,为此,太常寺卿韦恒亲自奉陪,不仅让老人先坐,还为其斟了桂花酿。 赴宴的文武王公不多,清一色绛纱袍,戴进贤冠,围绕天子之位而坐。太子李瑛、忠王李亨、寿王李瑁进殿,先后对诸位宾客问候佳节,互相也私言几句。 右席立着五人,头位的中书令兼兵部尚书,英俊不凡,玉树临风,一双眸子明亮如炬;旁边的中书侍郎,气质绰约如兰,面容红润,和谁说话都含笑;次位尚书右丞,站的最直,谈吐也很大声;再是户部侍郎,骨痩而精干;还有边上吏部侍郎,身姿极尽儒雅之气,肤白如傅粉。 明亮的殿火照耀之下,千余张鲜活的面孔在苏安眼中清晰如亲触,不仅是汉人,还有各族各国的宾客,一个个言谈举止都不同。 林蓁蓁凑到他耳边“萧阁老平定三年吐蕃之乱,以武功立身,现在虽不必披挂上阵,依然有龙虎精神,河西那几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张侍郎为人谦和,风度翩翩,门生无数,先前在岭南开凿大庾岭,政绩斐然,造福一方,其诗词也出彩,多是寓情于物,常常被至尊召来下棋谈天;” “韩休就不必说了,你听他的嗓音,成天和至尊吵架,宫里说君瘦国肥,每次至尊自觉有过失,刚问左右韩休知不知道,那谏奏就已经到了;” “裴侍郎八岁中童子举,弱冠及第,州县、王府、三省,上上下下,样样熟悉,至尊说他是万事通,打仗军需,救灾赈济,统统能包办;” “至于李侍郎,一言难尽,是寿王爷和惠妃娘娘举荐的人,精通音律,旁边无人时,极能讨至尊欢喜,你以后若是进了梨园,天天都能看见他。” 苏安观察得很认真,没有回话。但见欢语间,萧乔甫问道“听闻昨日,子寿又同至尊对弈”张九龄回礼“诶,是。”萧乔甫道“如何,至尊可还攻伐神勇,谁赢了”张九龄和蔼一笑“娘娘的猫赢了。”萧乔甫道“子寿。” 下一霎,太和之乐萦响满堂,一百零八位老叟起身,文武王公整理衣袍,摆出恭迎的姿态。老叟免礼,百官跪地时,手在膝前,头点在手背,稽首三拜。“圣人驾到,祭月,恭迎” 苏安永远也忘不了自己亲眼看到李隆基的这一刻,这位被华夷九州拜为皇帝的人,浅眉银发,眼眸漆黑,举止平淡如水,却是他身边的那位惠妃娘娘,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是大唐倾注所有的文华和礼乐而浇灌成的一株杜若。 “花好月圆,不必多礼。”三千女伎的彩袖在麟德殿前飞舞,李隆基携过惠妃的玉手,唤众人平身,“朕代黎民百姓向天父与地母尽孝,来,太子” “奏坐部伎首篇,景云乐”待女伎退场,几番觥筹过后,知内侍省大监高冯的嗓子又尖啼起来。苏安忘不了这一刻,其实是因为这一刻他什么都记不得。 他紧张得双腿发软,硬是被托着走上殿前。他的一双手抖得厉害,就好像根本不认识那琵琶弦。要命的是,散序只有丝乐,他的五弦若不弹,别人就弹不了。 当此关口,李升平手执木槌,轻轻敲一下编钟,所幸是这宫音,惊醒了苏安,他深吸一口气,一串轮指行云流水,终于弹拨出旋律来。紧接着,林蓁蓁的手指如乱珠飞溅在箜篌的弦上,毫无压力地衔接住开篇。苏安的手依然在颤抖,却因练习太多遍,已成为下意识的习惯,便是依着顺着,挺过了散序和拍序。 直至拍序结束,苏安才晃过神,在急急如雨的拍板声中,见林叶跃入堂中,眼睛倏地睁开,光芒四射,又一个空翻,落地轻如羽,迎来了高潮“入破”。 霎时间,舞乐满堂,琵琶珍珠,笙羽毛,笛流星,人声像风一样吟唱,十三弦筝和箜篌如阳光为云镶金,旅者奔跑的脚步是拍板和鼓点,林叶俯身抬举女姬的纤柔腰肢,抛向空中,任凭彩带翩跹旋转,又精准接下,步步稳重无声。 苏安看几位前辈忘情,手终于不抖了,也顾不得旁边谁在看,越弹越陶醉,越弹越陶醉即便是有几下出错,宴饮也无恙,他依然能续曲。 一曲景云乐,足足缭绕半个时辰,曲终,苏安猛然一醒,魂不守舍地跟着其他乐伎伏地叩首,耳边嗡鸣一片,尽是宾客嗡嗡的赞赏与喝彩。 前殿的翰林中,有一个声音尤其清亮的,狂饮三斗酒,一边吟唱一边应制。 红锦何葳蕤,都人登云景。 香音追牡丹,入破颤金枝。 五弦覆葇荑,安钿当妩眉。 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旖旎。 麟德无旧曲,圣昭多冶词。 欲见倾城处,君看月满时。 苏安埋着脸,眼前是千金一尺的红毯,脑海中是林蓁蓁说过的话,翰林院距麟德殿不到百丈,荟萃天下文豪,是李氏皇族为盛世亲手打磨出的一颗珍珠。 “曲调入韵,舞姿惊艳,新来的五弦也耐人寻味,只是”李隆基道,“入破时回风乱舞当空霰,待到月圆和美,本当散于无影之中,却有个宫音,凝住了丝部的旋律,显得有些拖泥带水的,升平,是也不是” 苏安吓了一跳。这个宫音正是他和李升平谈论过的,方才一时兴起,他随手就弹出来,自己没多注意,却不想被龙椅上的李隆基活活捉住。 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李升平挥起衣袖,敲了一下编钟,回话道“陛下,水有其源,树有其根,世上之万物都有原因,以至于月之圆缺,也并非瞬时之变化,是故,五弦的这个宫音,正为溯上启下,臣,不觉得拖泥带水。” 李隆基笑叹口气“你这么说,倒让朕又想起道济来,他病了,朕放心不下。”高冯抹起眼泪“药方还是陛下亲提御笔给开的,燕公哪知圣恩。”众臣无言。 太子和忠王对望一眼,动作整齐地掀起衣袍,跪地参拜“儿臣愿披肝沥胆,为江山社稷之兴盛励志竭精。”寿王挥袖随礼“陛下,母妃,儿臣同此心。” 惠妃怀抱一只猫,玉指温柔地捋着白绒绒的猫毛“陛下,升平也没有错,今日是中秋,团圆延年便好。”众臣称是。所幸,李升平没有再答话,李隆基也一笑了之,萧乔甫同张九龄评论诗词,殿中又热闹起来,就好像刚才那一幕君臣论宫音根本没发生过。苏安的额前悄然滴落一滴汗,才知一切只是戏言。 林蓁蓁在他后面,悄声笑道“阿苏,你放心,至尊和各位大人绝不会在欣赏舞乐的时候动真气性,他们就是喜欢参与其中,对诗人和乐人是最宽容的。” 场面再度欢愉,中秋诗会开始,李隆基敬天地,敬鬼神,敬在座的一百余八位耄耋长者,还说起各地风俗,说等东都的佛像雕凿大成,欲请诸君共享天年。 “坐部伎,庆善乐”高冯再度亮声时,景云乐的乐阵退出,容不得人再多看一眼,多留一刻。苏安收拾琵琶,手全是汗水,心却多了几分遐思。 众乐伎路过前殿,走在水池上的曲桥,宫里的女官围着林蓁蓁和林叶,有送香手帕的,有送白玉镯的,也有写诗填词的,几乎要把路给堵死。 拥堵之中,高冯从殿中偷偷溜过来,低声几句道“林公子,寿王殿下特赏蜀中的荔子,已送到府上。”林蓁蓁道“知道,公公辛苦。”林叶没说话。 苏安优哉游哉,看着与自己无关的热闹,步子轻如一个影子,却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记熟悉而清亮的声音,那声音,似剑锋划过他脚下的湖面。 “五弦琵琶留步,公子,留步,不才翰林待诏林逸远,冒昧评一句,公子改的宫音,破俗,好听,若没有猜错,定是作曲赠秀心的本人。” 苏安回过身,看见花丛里站着一个头系黛青飘带的人。这人刚才在殿中吟过红锦何葳蕤,长得实在有些放肆,偏偏那对眸子,似夜空闪烁的星辰。 苏安道“不知你是如何听出来的我叫苏安。”林逸远道“苏公子的曲风,放荡风流,张扬不羁,错处十分明显,不难听出。”苏安“” 这人,居然还用了如此一本正经的语气。苏安道“你在夸我”林逸远道“是。”苏安道“那你还真是,不太会说话。” 林逸远笑了笑“我要会说话,就不至于在大殿之中应制那样的诗,可我若不吟那样的诗,实在又对不住苏公子,所以敢不敢再让我填词一句” 苏安道“别,我不识字。”林逸远道“苏公子,银花树下半仙戏,月影三千作南安。”苏安道“你听过南安”林逸远道“我也思乡。” 苏安一怔,忽然之间又觉得这人知音,可惜时间不多,寥寥几句话,别的乐伎已经走得老远,他只好先行辞别,转头步履匆匆地追去。 一孔门洞之隔,麟德仙境的笙箫远去,苏安走得神迷情乱。卢兰在他旁边,恰到好处地又掐一下他的腰。苏安没有闪躲,摸过自己的脸颊,搓下一条铅粉。 过门,右银台门外停着的一架小马车,苏安听见马嘶,深深地吸一口气,先是笑着辞过卢兰,而后,一人藏在漆黑的门洞里不吱声。他在躲藏的时候,对面的顾越就站在马车前,手里捧着一卷粗陋的竹简,也不催人,装作没有看见人。 一直等到衣着华艳艳的乐伎全都走光,苏安方才出来,又想笑,又心酸,跑过宫道,把花锦袍脱下丢到马车厢里,哗一下子就跨上了马背。 顾越拿出一件披风,罩在他身上“阿苏,至尊有没有赏你们吃月饼呐”谷伯道“少东家,你挡着我看路了。”苏安朝前指道“我要吃月饼,我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中秋 “麟德殿大宴,至尊让百官家的童子替一百零八个老头子剥蟹肉吃,我想想,萧乔甫,张九龄,韩休,裴耀卿,李林甫也在,还有韦寺卿,实在是光华照人。” “弹琵琶的时候,我浑身直打颤,怕得要死,幸亏是李大人的一个宫音我弹错了,至尊连我的名字都没有问,就和几位阁老说笑过去。” 一路,苏安趾高气昂地骑在马上,把宫里的香艳场面说得栩栩如生,回过头,才看见顾越的眸中闪过一丝落寞,却又立即恢复温润的笑意。 “阿苏,今天我叫了两个朋友,一直以来是他们照顾着顾十八。”顾越道,“刚巧中秋,他们也都是自由性子,想见你一面。” 苏安道“见我做什么,托孤”顾越咳了一咳“算是吧,万一你见异思迁,以后不乐意,我上哪里找少东家去”苏安笑道“书生,小气。” 中秋望月的习俗起源于宫廷,传到开国时定为皇室必过的节日。后来天下太平数十年,宫廷讲究也就渐渐传遍民间成为风尚,家家户户都开始吃月饼了。 从前,在韶州老家的乡下,月饼就是一个白面团子,加芝麻已经极少见,糖更是奢侈之物,哪家都不吃。然而现在,明月当空照,顾十八里人山人海,酒肉的香气四溢,一百余个伙计穿行在透风的草棚下,自娱自乐,扭来扭去。 苏安娴熟地跳下马背,走到柜前,吩咐多提库中的三百壶桂花酿,与阿伯阿婶的打过招呼,一人坐下,眼里瞥着庭院里两个陌生的影子。 顾越端着印花的精致月饼来,笑道“宁远斋特制,小麦黄皮,莲蓉的陷,流金油的蛋黄,细腻酥软,胡老板说长安独此一份,宫里人都吃不上。” 苏安道“多谢。”顾越道“进宫一趟不得了,还谢快去把脸给我洗干净。”苏安道“不,先说他们是谁。”顾越道“王庭甫,郭弋,来见少东家。” 一位是布衫半敞,发束凌乱,面容消瘦,腰间别着顶斗笠,浑似江湖人。可这人的眸子睁开,又如同在枯萎的荆棘里燃起火光,别有番轩昂气宇。 另位举杯邀明月,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的衣袂轻扬,勾勒出俊逸清健的身形,若非蹀躞上悬挂的瑞马牌如铃作响,几乎是月下来去无声息的一个影子。 苏安妆还未退,就这么见到了东市署丞王庭甫以及南衙左卫长史郭弋。这两个人,虽未曾和他见过面,却已经在顾十八的伙计口中和他打过无数次的交道,每回,只要永昌坊里一起纷争,顾越必找他们摆平。 王庭甫,范阳道人士,明经入仕,现管长安万年县市场,哪家缺斤少两,哪家开张关张,全在职责之内,据说他曾查封顾十八多达八次,没有一次能遂愿。 这么位官爷,在人前文质彬彬,才情不浅,却因为喜好武术而偷拜谷伯为师,立志要攻破黄沙从军行。他方才舞的枪重八十斤,是郭弋的贴身之物。 郭弋武举出身,口中喊丽娘大嫂,和满城金吾卫称兄道弟,还曾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砍下过吐蕃帅旗,却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喜欢作诗,而且诗作得很多。 “一度秋风送爽,来年顾某必能高中。”顾越拿起刀,按照四方的简单规则,切开那流油的月饼,盛在四个陶碗里,“阿苏,委屈你跟他们分一分。” 苏安尴尬地笑了一笑,心想这二人的扮相简直是颠倒黑白“那我为几位官爷弹一曲琵琶助兴”顾越点头道“你若陪曲,定当拿出真心意。” 王庭甫饶有兴致,一手扶正斗笠,问道“听人说,其实梨园林蓁蓁的名曲都是苏公子所作,是真是假”顾越道“真的。”郭弋道“那正好,王市丞填词一首如何”王庭甫摆了摆手“人前卖弄,比不得郭将军,老来风流。” “既然这样,这曲子我一定得弹。”苏安笑了笑,饮酒陪乐,他十三岁就喝过两坛烧春酒,如今是千杯不醉的量,“曲子是乐正所授,清乐白雪。” 郭弋很高兴,吟出一两个词“明月,哦,明月”苏安道“来,银花树下半仙戏,月影三千作南安。”顾越皱起眉头“你这是哪里听来的” 闭上眼的时候,苏安心里想的是一块和和美美的月饼,睁开眼,想的又是大明宫里的瑰丽繁华,若不是顾越和面前这两位,他还不知要多久才愿意醒。 顾越按住他琵琶的弦“阿苏,不管什么银花树又半仙戏,如今你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而王市丞和郭将军与我相识多年,他们是什么人,只说两件事。” “一来,开元初市税原本贫富一律,如此每逢朝廷庆赏或打仗,总有富者行贿王公而延迟交税,把贫者挤兑走。当年事发,是王市丞谏言时任京兆尹的裴大人,按权重,先征富人税,后收穷人税,只是为了立这条规矩” 死了妻儿之后,还是这个大胆的王庭甫,建议太府寺和内侍省将各类宫俸分给胡市,向西域各国展示朝廷维护和平的诚意,以便腾挪力量,平定东北的契丹。 “二来,吐蕃之乱前,朝廷征伐契丹失利,营州失守,定远将军孙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其帐下的一个侍卫,就是如今的郭将军,无论东征还是西战,一直替孙佺照看未接入府的商女丽婉,整整十三年” 王庭甫的口中嚼月饼,吧唧有声“顾郎,你每次在人前恭维,换个说法行不行,现在全城都知道,我们这对黑白人,一走出去就是两条光棍。” 顾越道“那不至于,也就是永昌坊这片的叔伯知道,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我光棍是活该,你是高风亮节,岂能相提并论来,我再敬你一碗。” 苏安不插话,只埋头扫弦,直到茶娘走过来,弯下腰贴住耳朵要说话,吓得他丢了琵琶,谈笑才渐渐停止。王庭甫和郭弋扭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苏安。 苏安羞窘得不行。茶娘道“少东家,你得提醒顾郎,把市面的事情给二位官爷报备一下。”顾越道“好,王市丞,郭将军,今天就让阿苏和你们谈事,他说自己早就想接管顾十八。”苏安道“啊”顾越冲他眨了眨眼。 苏安只能应好,登时又有一种被拉上贼船的感觉。他接过谷伯递来的几本册簿,连连翻看,那上面没有字,全是顾十八专用记平安钱的符号。平安钱即黑钱,几十年的陈规墨矩,一来用于主持公道,调停纠纷,二来用于驱走难缠的王公贵胄。在平昌坊,顾十八就是替官府收平安钱的中间商户,所以抛开一切来说,若没有王庭甫和郭弋的照应,顾十八没法做生意,可若顾十八闹事,王庭甫和郭弋在两京市署衙门和南衙十二卫也混不下去。 “今年年中,永昌坊二十六铺,我茶铺统一收暗税,祥德庄过钱。”之前,苏安偷听过顾越谈这些事,现在便照猫画虎,说道,“按照老规矩,咱们二八分。” 王庭甫翘着腿,笑道“苏公子是会弹琵琶的,我记住了。”苏安道“不敢。”郭弋道“行,人见过了,我还想去给丽嫂问候一声,咱们改日再聚。” 夜半,街道传出零星的喊话声,郭弋和几个金吾卫的熟人咋咋呼呼地说笑,一并与王庭甫打道离去。苏安吩咐谷伯护送二人,还交代要堤防跟尾。 人去后,天上挂着一轮圆圆的大月亮,苏安抬起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把水面的大月亮打得花散,洗去妆容。 顾越把琵琶收好,一个人喝完剩下的酒“他们是我的朋友,绝不会让你强颜欢笑,可若有朝一日,你觉得这些市井之事会拖累你,我也绝不攀扯。” 苏安自己的衣裳尚且还沾着水滴,却只打量顾越,月光之下,一袭整齐而干净的素衫,一双如同琥珀般明亮的眸子,一片丹红如含血的唇。 如此一个人,有恩有义,心怀明月,又哪里见得小气即便是寻遍大明宫,寻遍天下,怕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苏安盈盈地一笑,心里的种子生根发芽。 回过神时,顾越手里拿着布,正给他擦脸“怎么总喜欢看着我发呆你到底怎么想”苏安道“这还用问,我说过,认定你了。”顾越的手,微微停顿。 一群爱看热闹的伙计挤在院子里围观,阿伯阿婶啧啧地摇起头,唉,少东家欺负老东家,这光景再过下去,也不知顾十八何时要成苏十八。 因太乐署管制严格,苏安还从未敢在皇城之外过夜。今夜中秋,是个特例,他对着一扇圆窗,想家乡,看月亮,聊嫦娥和桂树,和坐在榻边的顾越侃了很多。 顾越一只手撑在窗台上,眼皮耷拉着“困。”苏安想了想,说道“十八,过两天我打算和卢兰去徐府赏桂,他说徐青是今年常科主考官,你要不一起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赏桂 顾越的睫毛一动,目光迅速汇聚起来“不必。”苏安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闷闷一阵子,爬出被窝,凑到顾越的脸前,戳了一下“真的不去啊” “阿苏,桂园子弟大多是国子监和太学的生徒,世袭爵位,有名家推荐。”顾越没有躲,任凭苏安一下两下三下,戳自己的脸,“我是流外,去了不合规矩。” 苏安碎碎念“一直以来,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现在,我才问你一次,你就不答应。”顾越道“阿苏。”苏安道“我也没谁推荐,也不识字,只是不怕被笑话而已。”顾越不回,撑住膝盖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开始打地铺。 苏安收回手,绕起耳边的一缕头发“你这个人,有时和流水一样豁达,有时和岩石一样顽固,既不弹乐器,又不哼曲调,我真是看不透你。” 顾越关好窗户,转身,把灯芯拔去“苏公子得极是,顾某受教,受教。” 是夜,顾十八的烛光一间接一间熄灭,窗外渗进的月光变得如水般透明纯净。苏安听顾越的呼吸似睡熟之后,悄然抬起他的手臂,比了一下两人手掌的大小。 休沐的三日,夏院都在谈论永兴坊的徐府赏桂。苏安腾出空,先是处理完几件乐坊之间的纠纷,而后找白素打听清楚徐青所得的七星管的来路,又到长春居求来两件体面的锦袍,这才拉上贺连,随卢兰同往。 三人刚进永兴坊,迎面就闻到一阵墨香。街巷里,成群的文人士子来回穿梭,见面打招呼都是你郎我君的称呼,不时还用各异的口音吟诵诗词。街巷旁,楼阁宅邸整齐而密集,家家门前摆有两樽石雕,门匾上题有端正的大字。 在卢兰的介绍之下,苏安和贺连一一见识过去,这是哪位尚书府,那是哪位将军宅,因永兴坊离皇城近,上朝方便,所以这里聚集着长安最显赫的士族公卿。 逢此时节,各州的乡贡陆续抵达长安,把自己的诗词策论封装为卷轴,递给有可能赏识自己的,地位和声名远胜于自己的人,以求这人向主考官推荐自己。 传闻,主考官吏部考功员外郎徐青本人,便是凭借一篇感人肺腑的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博得朝中阁老们开颜一笑,中了进士,后来,他亲手在自家宅邸种下一片桂花林,每年中秋都要设宴招待好些贵胄子弟,共谈盛世,只愿人人饮水思源,是为徐府赏桂的由来。 苏安也忘记从哪里听到这些故事,一晃眼,马车行至一座阔气的宅邸前。卢兰撩起帘子,给看门徐伯递过去小袋碎钱“苏公子和贺公子头回来,添个喜庆。” 按照宫里的规矩,乐伎应走侧门,然而苏安还在犹豫,听见一串咯吱咯吱的笑,旁边一群艳丽的教坊女伎嬉闹着蹭过他们的肩膀,涌进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贺连原本摆着在朝会时行走的标准的颔首弯腰的姿态,倏地见到女伎尚且如此,眸子里闪过一道光,攥紧袖中手。苏安道“教坊如何这般放肆这是官邸,赏桂也是人人皆知的大事。”卢兰道“徐员外风雅,一向主张开化兴邦。” “谁说不是的咱们太乐署的乐官,出了宫,怎么也算得上宾。”贺连立时就有样学样地迈步进去,身子挺得笔直,对徐老三颐指气使,“前面带路。” 苏安笑他“贺少爷,你是几百年没有做过主子么皇城里弯腰弯惯了,出来难得直一回是不是”贺连回瞪一眼“胡说八道。”苏安赶紧捂住嘴巴。 他们来到一片茂密的桂花林,林间笑语欢声,可见十余位素衫的才俊围坐一处,互相对比着诗赋,又是琢字又是磨词。乐人的席位不近不远,设在林边的亭子,卢兰坐下,放好衣袍,摘下腰间的笛,一一指点苏安和贺连。 “那位执笔写字,腰悬鱼佩的是国子监的生徒,名李峘,信安郡王李祎的长子,六岁就通读礼记和左传,备受至尊的赏识,不出所料当是状元。” “手摇白虎檀香扇的,是御史中丞薛瑾的大公子薛纪平,平阳郡公后裔,太学生徒,长安出名的风流纨绔,号称平康坊里的诗仙,碧云姑娘的红颜知己。” 苏安道“国子监和太学的生徒,明明大多凭门荫就可以做官,为何还要参加科举”卢兰道“那你怎么不问顾郎,明明可以从流外入流,为何一定要考进士”苏安道“我问过他,他说自己是书香门第。” 卢兰笑了笑,把竹笛摆在面前,一闭眼,吹奏出淮南名曲百鸟音。贺连道“徐员外还没有”话未说完,便看见一个幞头圆领衫的俊朗男子走了过来,步履清健,身材高瘦,细长的手指在腿侧敲打着旋律的节奏。 几位才俊立即起身,依次行礼“晚生拜见徐大人,拜见徐座主。”徐青道“不必拘礼,今日徐某之所以敢邀请各位前来,一是借这片桂林的芬芳,二是承李侍郎的恩德,三,便是卢公子这曲百鸟音,百鸟朝凤,人才竞仕。” 说到此处,苏安抬头看了一眼,卢兰的身姿纹丝不动,气息也不停,唯指尖在笛孔之上灵活地跳跃。随后,桂园子弟各自交往,谈论开化兴邦,主张重文华而避武蛮,声音传彻在整片桂花林。徐青笑了笑,春风满面走过林子,在亭里坐下,望着卢兰、苏安、贺连几位头面,命人取来那支稀罕的象牙做的七孔笛子。 “卢公子的百鸟,总能吹出新的意境,只叫徐某每年都有惊喜。”徐青把牙笛放在唇边,缓缓吹过一段旋律,“其实,若非功名羁绊,徐某也是半个乐人。” 苏安不懂官家姿态,只是就乐论乐,他能从乐里听懂人心。在每处关节,徐青都处理得颇有灵性,回味几遍,能听出一种蓬勃的意气,一种充满力量的野心。 卢兰看苏安一眼。苏安醒过神,先估摸尺寸形状,再察材质光泽,开口道“不才特意为员外打听过,这根象牙取自龟兹王坐骑,又在安国名师手中雕凿笛孔,先后辗转八国,如今幸能流入长安,实在是难得的天籁音色,只可惜” 徐青道“可惜如何”苏安道“空有膜孔,没有覆笛膜。”卢兰道“如此宝物,一般的芦苇膜配不上,那就大可不要。”苏安道“在龟兹,早有一种笛膜,从蝉腹中取出,叠合多次而成,原本就配这根七星管,给员外求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百鸟 笛膜是梨园神笛手刘系前不久才发明的工艺,在笛身雕刻膜孔,再覆盖芦苇膜,能使音色更亮,眼下正为长安乐行里时兴的花样,名士以互赠为乐。 一边说着,苏安从怀中掏出小绣盒,取出一片半透明的笛膜,轻盖在膜孔。哪知刚沾上,笛膜和笛身竟然完全地贴合在一起,就好像天生是一对。 徐青复吹,不仅音量骤然增大,而且音色也更具穿透力,更明亮清丽,引得李峘、薛纪平放下书卷,围到亭子边,谈论起其中的韵律,赞不绝口。 如此,徐青心满意足,放下笛子,笑说道“今日有缘,某要拜公子为师。”苏安回道“员外谬赞。”徐青道“本府桂林,从今往后任凭公子来去。” 又闲谈三两句,徐青自称还有公务,先行而去。徐伯领了几个端红木漆盘的仆人来,要给乐工发赏。赏,全是真金纯银的稀罕首饰,女伎就地戴上谢赏,男伎收完再奏庆乐,而太乐署的人,不光只看场面,还在东市的祥德钱庄设有账户。 贺连刚捏起一枚凤尾金簪,卢兰拉他道“别看了,咱们去赏花。”贺连道“花有什么好赏的”苏安也好奇,卢兰笑嗔二人一句“教你们玩飞花令。” 下晌,众人谈完诗书,薛纪平不怀好意,率先折来一枝饱满的桂花。李峘几人一改常态,迅速围坐成圈,自觉空出东面的几个位置。卢兰上前“何令”薛纪平举起花枝“对字”卢兰一手接来,坐在正中“得令,不才做纠。” 苏安和贺连尚且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听薛纪平一打檀香扇,请道“二位迟了,上宝座。”苏安道“什么”刚坐下,没问清楚玩什么,又见卢兰把笛子横在唇边,一吐兰气,吹出教坊曲醉花间。气氛登时热闹,从薛纪平开始,一人接着一人传花枝,传到苏安手里,他赶紧丢给李峘,恰逢笛音止。 李峘整平衣袍“卢公子,你这是存心和我过意不去。”卢兰道“李郎接令,须得一字象形,又须通韵。”李峘闭上眼,应道“口,有似没梁斗”卢兰一笑,对答如流“川,有似三条椽”李峘又道“井,有似土中鼎” 二人从天上对到地下,古往今来,无所不侃。苏安看着唾沫星子横飞,紧张得眼都不敢眨。过八十个回合,象形字几乎用完,每再添一回合,众人都要鼓掌喝彩,陪酒一樽。最后,李峘说完“门”,卢兰眉间一凝,支吾了片刻。薛纪平当即起身,挥扇道“彩彩彩,卢公子总算是无门可走,快请诗。” 卢兰收来花枝,放在膝前,笑道“李郎得胜,请作诗。”李峘的面色微红,挥袖对左右行礼“不敢。”苏安暗自庆幸方才传得快,要不然,赢尚且还得赋诗,输不知有多惨。随即,徐伯呈上一樽桂酒,一方笔墨纸砚,李峘提笔。 金殿纷纷度画旗,桂园灼灼传仙枝。 今朝不逞飞花令,明年三月探杏衣。 随后,进入下轮,花枝落在薛纪平的怀里,便是由卢兰挑人上阵,引发一场酣战。三十回合,薛纪平唇干口燥,吐不出字。卢兰先行礼,而后,指向苏安。 苏安一慌张,吓得揉住琵琶弦“我怎么了。”卢兰道“无妨,苏公子坐于正东,是施罚之人,说一个动物名字就行。”苏安四处看了看,回道“鸽子。” 待薛纪平走到正中间,当着众人的面,模仿飞禽走步,苏安才知道,飞花令还是赢比输好。他一扫弦,薛纪平就得走一步,他一泛音,薛纪平就得舞手臂,简直像皮影戏中的人,被他牵在五弦之中,逼得是香汗淋漓,飘飘欲仙。 经此情节,苏安的心头涌起一番野趣,非但不害怕,反而能脱开性子,加入其中了。他得花时,信口就说“我弹琵琶曲一首,就算作是领罚,可否”薛纪平笑了“哪恁轻松”苏安反问“薛郎计较方才不成”薛纪平把檀香扇一拢“不敢不敢,说来,敝府最近新辟一处马球场,还买了几个吐蕃奴,既然今天和苏公子结为冤家,只好改日请公子来一决高下。”苏安道“好。” 传花继续,卢兰神采奕奕,如一眼泉水,不断地溢出才华,又尽量雨露均沾,将各家子弟都照顾得很好。李峘到底还是出众,得过三花,总算输了一回。他比锦鸡,卢兰就撩起他腰系的玉佩,讪道“长安探花子,绢书绣花衣。”李峘不恼,立时回应“昨日美少年,今日猴枣仙。”苏安噗嗤一笑,大抵明白,卢兰在讥讽李峘是个绣花枕头,李峘说卢兰是旧人,不如新颜。 整日,苏安愉悦得很,一边玩游戏,一边看才俊们把策论诗词呈放在那张精致的黑漆描金的书案上。直至傍晚,三人又借夕阳余辉,即兴编曲八月十七桂园迎月,趁徐员外公务繁忙,叫李峘和薛纪平填了词,方才得以辞别离去。 回太乐署的路上,车里颠簸,苏安满脑子在飞花,不禁问卢兰“行对字令时,你如何能反应得那样快”卢兰拨弄着珠帘,回道“你真当我神仙背住就成,反正年年新科都是不同面孔,难得棋逢对手。”贺连道“你是故意” 其间道理,说来话长。徐青以六品之阶执掌天下三品以下官员的考核和每年八千考生的卷面初筛,不敢不看王公眼色,又不甘摆谄媚之姿,故而,如此。 “各取所需。”卢兰拍了一下苏安的肩膀,“若觉得趣,明年换你做令纠。” “这不急。”苏安笑了笑,“我还是先学学怎么打马球,毕竟还要一决高下。” 赏桂之后,苏安身为殿廷文舞郎的日子越过越顺。他在重阳节宫宴献清乐堂堂,在社日祭祀奏庙曲广运,不仅弹琵琶,也弹箜篌和筝,还做过音声人。 隆重的场面,他的记忆再也不会发白,他的腿再也不会发软,一听到曲名,手指就像是不听使唤,自己能在弦上飞舞起来,照韩昌君的说法,他上道了。 只是,他也不知为何,某天起,顾越突然不理他了。顾越一声不吭,把顾十八的牌匾换成苏十八,把所有生意都彻底交给他,似是拍拍屁股,安心备考去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寒门 阳月将尽,丹红的夕光漫过西城墙,照耀在七层青砖塔。一列列鸾飘凤泊的名字,或是出入卿相的朱色,或是经年沧桑的白色,似灵魂,刻于玉石塔基之上。 几个黄发小儿在嬉闹,指着旁边的壁画,说道三藏法师取经的故事,不时,又走过一位推胡饼车吆喝的老汉,对书生说起当年吴道子与王摩诘共绘丹青。 “百鸟朝凤,人才竞仕,自神龙年间的张莒起,凡进士及第者,皆于此题名以明志。列位阁老在上,父亲大人在上,韦某这几字楷书,到底是有些羞愧。” 韦文馗站在石碑之前,望着属于自己的三字,手指抠进凹缝,戏谑笑道“顾郎呐,昨日韦某在醉仙楼行令,输了,没同碧云见面,反倒还欠一桌花酒,羞愧。” 顾越拢着袖站在阶下“一会我就去结账。”韦文馗转过身,腰佩的金饰剑一阵叮咚乱响“你以为今日来此何意”顾越道“郎中私下找我,一般也就三两事,销赃、要钱、寻欢作乐。”韦文馗笑叹一口气“顾郎呐顾郎,人穷志短,我说的是,你这沽名钓誉,偏要雁塔题名的事。” 顾越“” 旁边,那位老汉一面把热饼递给问话的书生,收下三个通宝钱,一面回道“都说慈恩寺里红尘劫,大雁塔下书生泪圣历年间,你所问河东那位贡生,貌赛潘安,有过目不忘之能,七步成诗之才,其人年少得志,拜于司徒张汉阳门下,一度扬言要摘状元之位,却偏偏赶上张等五大臣诬陷韦后,因得罪武氏家族,锒铛入了狱。之后,抑郁潦倒,落魄十余载,谁料,又知遇梁国公之女,幸得洞房花烛一夜,平生再起,春风如意,二度将要及第,却只恨世事无常,同年,卷入主书受胡人贿赂一案,因赴过文宴,被贬出京师,被迫以贩酒为业。从此,再无意气之作,便是抛妻弃子,一心攀附张燕公之党,好容易得其亲信,三度欲夺男儿功名,结果”书生的颧骨动了一下,说道“时御史中丞,今吏部侍郎弹劾张党,重振朝纲,燕公罢相。”老汉道“是以,这个人一步错,步步错,考了三十年,十八次,始终未能及第,投河自尽。”书生叹道“真是五十少进士。” 顾越的眸中划过一道波澜。 身世自然不必重提,所幸考试的流程早已烂熟于胸。常科三道坎,秋季,修书去冀州衡水县调公文,因先前赴过县试和州试,所以第一道坎不必再跨,紧接着,阳月廿五去户部报名进士科省试,准备诗赋和时务策,跨第二道坎 掐指算来,这第二道坎,年复一年,已经跨了十次,如果正月考试顺利,通过吏部考功司初筛,就还有最后一坎,即,转中书门下呈奏御前,依照圣人心情,决定是否举行殿试。巧就巧在,秋后圣人李隆基东巡洛阳,不在长安,主持大局的权力落在知政事萧乔甫手中,风云变幻亦未可知。 半月前,顾越掐中时弊,将策论范阳边防轮战十策誊正,委托韦家递交萧府,正正盼着回音,因此,即便韦文馗毛病不浅,长年累月背着韦寺卿盘剥他,他也认。 曲园刮起微风,大雁塔的巨影倒映在江面,随波光摇晃。韦文馗双手背在身后,绕林中小道散步“方才都是笑谈,接下来我的话,你可字字句句听清楚。” “昨日,萧阁老从议政堂出来,与家父小酌,确实是问起你的情况,也不知是年老心善,还是天寒智昏,家父思虑再三,极力推荐,说你文词雅达,德才兼具。” “但你也知道,今年进士科只录取三十个,试卷依然不糊名,所以要是想过吏部李林甫和徐青的那关,得换个名字,否则身世有污处,是为把柄,不可能过的。” 秋风卷下枯叶,缓缓落在石面,顾越用脚踩住,碾成粉末“我不想改名字。”韦文馗脸色一变,说道“你何必为难搭桥的人萧阁老寄予厚望” 顾越后退两步,挥袖行礼“韦兄,我只做你的剑,一贯如此,与阁老无关。” 韦文馗笑笑,继续往前走,步子轻快起来“好,如此就当你是真明白,诶,听说你在太乐署里觅得一位愿意接管顾十八的妙人”顾越道“是。”韦文馗道“怎么不带来见个面”顾越道“崽子长大了,贪玩,去薛御史府打马球。”韦文馗道“啧,看来还是乐人逍遥自在。”顾越苦笑,没有答话。 抛开种种心酸,他又如何能说,自从苏安进过一次宫,赏过一次桂,突然变成了一匹脱缰野马,抱着琵琶四处乱跑,经常还能吟出几句他都没听过的诗。 事实上,苏安气性初成,心胸开阔,一边偷偷去各处卖艺见世面,一边在谷伯和茶娘的帮衬下执掌起苏十八的事务。他不再问顾越去不去这里那里,因为顾越肯定不去。 直到除夕那夜,乐工全过不成年,一个个尽心尽力伺候着宫中的皇室,苏安弹得手酸,伺机去偏殿休息,背靠在紫红的镶嵌骠国血珀的屏风上,才突然感到思念。 一片祥和的乐曲声中,卢兰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摊在旁边。苏安瞥了眼“哪里偷来的”卢兰笑道“我哪敢偷宫里的东西,他们说是李大人拿木槌顶在高公公的脖子上,才疏通内侍省给每个人都赏了一碗金参羊汤。” 苏安道“内侍省还管我们过不过年”卢兰捂住他的嘴“小心。”苏安往旁边躲开一尺,端起碗喝羊汤。卢兰问道“最近,怎么不见你提起顾郎”苏安顿了顿“他要考试,署里事也多,就” 就在这时,一男一女缠绵旋转,撞在屏风背面。苏安刚想骂,听出一个是梨园笛班首部的李暮,一个是上回中秋宴同台的许合子。 虽然许合子已受过圣上宠幸,但宫闱之享荤腥的秘事不少,于是,那禁忌的欢爱的气息,隔着屏风,飘进苏安的鼻子。有些酸,又有些甜,苏安揪着卢兰,动弹不得,呼吸不敢大声。 待熬到双人尽兴,云雨完毕,僻室内徒留浅浅一片雾气。苏安听脚步离去,才舒出一口气,却见卢兰背过身,抱起膝盖,吟啸了几声。苏安擦去颈间的汗“他们放肆。” 卢兰道“阿苏。”苏安道“怎么。”卢兰道“我们也可以,我教你。”紫气氤氲之间,面前的容颜竟是有些妖媚,苏安怔了下,脑袋一轰,倏地斥道“不行”卢兰静在原地,随后笑笑,没再说什么,飘身离开。 这段波折后,苏安一人仰面看着绘龙凤呈祥的殿顶,摸着自己的脸,发了会呆。 他已不再是少不更事,早就明白卢兰的意思,只是他不愿承认,自从秋院做过梦,每每撞见不伦之事,汗也发了,唇也破了,可偏偏脑海里空白如洗,只有一个顾越。 怎么劝自己,都没有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题名 正月,过完上元,科举考试的前夜,天下起大雪。大红灯笼在春院的房门前摇曳,年节气氛还很浓,几个仆人家的小孩子跑来跑去,抢堆雪人。 于苏安而言,因为周围亲近之人没有一个考中过,所以,东堂考试仅仅意味着太乐署又要开始排练庆赏的燕乐,本是习以为常,唯独今年,他去伙房跟陈伯学着做了一盆鱼汤。 陈伯备的是鲫鱼,还用时兴的胡萝卜雕刻出一道很矮很矮的山门。苏安洗着手道“陈伯,既然是山门,为何不做得高大些”陈伯撒完胡椒,合上锅盖,笑道“矮一点,好越过嘛。” 杂人不知诗,却是乐府曲词流千里,近来,有一首五言在长安的民间口口相传,被外教坊编成了牌子。 黄河三尺鲤, 本在孟津居。 点额不成龙, 归来伴凡鱼。 故人东海客, 一见借吹嘘。 风涛倘相见, 更欲凌昆墟。 传说,黄河的鲤鱼们听说龙门风光好,都想去看一看,就从孟津出发,千辛万苦跋涉过洛河,聚在了北山脚下,可,它们一仰望,发现那道山门高耸入云,机关重重,想过去只能跳,不能游。 于是,勇敢的鲤鱼便跃身而上,冲门而去,一起,寒冰万点,射落鳞片,二起,天火灼伤,烧去尾鳍,三起,从半空坠下,摔回水中,额头留下一记黑疤。如此,直到第一百起,才终有一条鲤鱼,忍着疼痛越过万重险,落到山南的湖水中,一眨眼,变成了一条绝地通天的巨龙。 龙飞九天,一跃千里。 做完鱼汤,苏安越想越激动,一把推开春院官舍的门“十八啊,我跟你说”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来,房中一道影子,桌上一碗品相极佳的乾和,是韦文馗每年照例送来的,说为吉祥酒。苏安“” “阿苏雪天怎么来了正好,我还想去找你,你这是鱼过”顾越看到苏安,很是热情,笑得也温和,目光落在那盆热乎乎的白汤,“过蛇窟” “什么蛇窟啊这是龙门龙门龙门山上的那个门。”苏安把汤放下,急去收酒,“韦文馗也不识好歹,年年送些败家玩意,就不安好心,咒你落榜是不是。” 顾越道“他想鼓励我。”苏安道“放开,别舍不得,考完我陪你喝穿韦府,让韦文馗管你叫恩人。”顾越笑道“阿苏,你这几个月去哪了,都不来见我。” 苏安脸一沉,却是怎么也掰不开顾越端着酒碗的手。顾越道“你怎么哑巴了”苏安叹气“我那时昏了头,不该和你说什么大王八的话,你一定能高中。” 顾越道“嗯,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会在麟德殿看你抚琴,与你同歌共舞。” 听到这句带着醉意的温柔话,苏安又笑了,笑着唱出一段词曲“好好好,我知道,诶,金榜题名状元郎,平步青云,建功立业,娶了大户千金,育了儿孙满堂,光宗耀祖,桃李天下,只叫那世人多仰仗,只叫那丹书无处藏” 清晨,夜漏倾尽,皇城承天大街涌入数千张来自天下十五道的新旧半参的面孔,光是送行的车丈便已封死朱雀门。顾越带上几张公文,准时去往两个坊里外的吏部东堂考试,而苏安依旧在夏院练曲,抱着琵琶与众人玩笑,什么也没多问,什么也没多心。 时光流转很快,旧花凋谢殆尽,新年的生机又在萌芽之中,瑞雪融化,草色初透,太乐署的金铃再响时,已是二月新科张榜之日。 是日,太液湖面波光粼粼,太常寺两署、内教坊的三千余乐伎开始排演适于曲江江郊舞台的立部伎庆善乐,六十四个舞童挥舞紫色大袖裙,来来回回地奔跑翩跹。 “今天得亏来宫里练曲子,这要留在署里,不知吵成什么样子。”卢兰坐在湖畔,手里拿一条丝帕,仔细地擦着笛子,“长安空一半,全入皇城看张榜。” 林蓁蓁一边绕场地走,一边清点人数,眸子里含着湖面的烟雨“还记得去年,公主在王府赏菊,一位俊秀郎君抢着我的琵琶,边弹边吟诗,只叫公主喜极了,当场就把状元许给他。” “知道,王摩诘的山水,李归雁的行舟,好一对翩翩美才子,只可惜王郎如今在济州,赶不上盛宴。”卢兰贴完笛膜,试吹一个音,笑道,“听说今年,张侍郎举荐裴家公子裴延,李侍郎更狠,直接给考功司开单子。” “别的不敢说,王爷和娘娘昨又交代,因有那李峘和薛纪平,探花宴得用千人乐阵。”林蓁蓁比划着几个归位,“我是宫里宫外跑遍,若非去年排过,眼下怎么卖弄得起。” 为招待新科,皇室不久之后要在长安东南的曲江杏园设探花宴,这一宴,李升平照旧例定的是林蓁蓁排曲。排曲不比练曲,专场有专人,既要和礼部和太常寺打交道,又要和宫中内侍省和内教坊都熟悉,各部用什么乐器,多少数量,什么调式,都必须经过校礼和校书,才能教下面的司乐机构去训练乐工,级别远高于单纯教授乐艺和既定乐曲的乐正。 大曲庆善乐,寓意文教洽而天下安乐,其中一些部分的调式是苏安替林蓁蓁改的,所以,林蓁蓁说话时,不自禁就瞥了一眼坐在杏树下沉默不说话的苏安。 卢兰哂道“苏公子一定是在算,三十个进士,顾郎会是第几个。”林蓁蓁道“唉,万年如一日,顾郎估计又得榜上无名,反正也不老,还能考。” 乐阵好容易排完,磨蹭一阵子,要开始练曲了。林叶走过去,戳一下苏安的肩膀,督促道“就差你这把五弦。”苏安回“我没有心思。”林叶素来话不多,只有护着林蓁蓁时,眼里容不得沙“七的排场,你别摆架子,如果不想弹,让贺连替你便是。”苏安叹了口气,吊儿郎当地走进乐阵。 正是这时,风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张榜了”一位宫中女官朝他们跑来,跑得香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那张红扑扑的小脸,神色更是不可言喻,“各位乐官,明经和进士两科都张榜了” 林蓁蓁道“杏生,年年张榜,年年花开花又落,惊什么可是娘娘那里有什么要言语的”一滴晶莹的汗水,顺着杏生的白狐绒滚落,落在青草地上。 尚仪局女官杏生抬起脸,定了定神“至尊圣人在洛阳钦定,同榜裴延、李峘、薛纪平、张思行顾,顾越诗词雅达,凭撰光圣大定策,摘头榜头名,壬申科状元衔。” 苏安道“什么”杏生道“往年还没出过这事,娘娘特意吩咐我过来,说是给太乐署的道喜,让诸位好生排曲。”林蓁蓁往后退了一步。 苏安已经听不清对话,只觉脑袋发热,一手把琵琶丢给林蓁蓁,交代贺连替他奏曲,又持鱼符,直接奔出宫去“我要去看我甘愿领罚” 一路远望,整条承天门大街全是乌泱泱的人,人流带来的风吹过各衙门檐下的金铃,人流蒸腾起的汗气熏得眼睛生疼,人的声音回荡在天地,汇成一首大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金榜 人海中,苏安钻着缝隙向前挤,越是靠近,越是动弹不得,只见南北向的官府阁楼之上,全都摆着碎金底纸屏。小吏用洪亮的声音隔空往外面的十二街坊传信“四十五,安州应山县,王四十六,沧州清河郡,魏” 如烽火传讯,每喊过一声,纸屏便写下一个名字,从吏部东堂到礼部南院,从南院到太府寺,从太府到太常寺,再从太常传去朱雀和安上门,一路呼啸而去。 “往”这便是苏安第一次以观众的身份参杂在其中,仰望这场曾经让他无法理解,眼下却让整座长安为之沸腾的,浩浩荡荡的揭幕,“往哪走” 围在院墙前的人,气色憔悴,眉结霜露,一看便知守了彻夜。他们衣衫朴素,举止恭谦,唯独手里攥着书卷紧紧不放,谈吐之时,喷发出激情四射的声浪。 “张公门下有雅风,你们看裴郎的诗作,质朴自然,扫六朝绮靡,情怀自现,不愧为进士”“不对,豪气当如六年前王龙标,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那才是男儿郎。”“诗词不过趣味之物,要论策论,针砭时弊,我只佩服燕公”“休得妄论”“说半天,不知各位兄台是否上榜”“我没有。”“我也没有。”“明年再来。” 皇城外的酒楼,但凡有个高点的阁台,尽皆坐满,不时又飘出高亢的戏腔,把贵人的名字唱进曲子。那些口中嚼茶叶,腰间佩银蹀躞的公子们纷纷卷帘探望,目光和底下的芸芸众生一样炽热。 “阿娘阿爹”突然,人群中一声尖叫,瘦骨嶙峋的一位白发书生扑上前去,泪流满面地跪在墙角前,用牙啃着砖墙,“儿今日,金榜题名啊” 苏安皱起眉,顺着那堵墙,看见一张长足三丈的碎金花底的黄纸榜,榜上铁画银钩,一列一列地摆着让他觉得十分陌生的墨字。 “这上边哪个是顾越啊怎么头名是三个字的不说状元是顾越吗”他随意抓了个书生,急哄哄地问道,“难道传错了” “字都不认识来看榜头一回遇见。”那书生有些诧异地瞟了苏安一眼,摇摇头,一指左边那面更加醒目的镶嵌金边的玉石榜,“进士榜在那里,这是明经。” 进士榜的名字虽少,驻足观望的却更多,且更精致些,都是些玉树临风,萧萧肃肃的玉面郎君。苏安抬起头,揉了揉眼,看见头排头列雕刻着两个字。 “顾越”那是他最初认识唯二的字,他喊得很大声,引得旁边的一伙青衫和蓝衫全都看虎狼似的看着他,他也不管,接着喊,“顾越顾越” 突然,一只结实紧致的手臂从后面伸来,把他的嘴巴紧紧捂住,苏安回身,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柳叶眼“唔唔我就知道你” 顾越的眼神温暖而安静,身上淡淡的旃檀香遮掩了周遭的气味“你吓着他们了,快回宫里去排曲子。”苏安抢道“那你呢” 顾越笑了笑“我哪里也不去,就站在这里看热闹,看别人没有,我有,我就高兴,要是人人都有,那还有什么意思,诶,我就不高兴。”苏安“” 尽管这句话十分混账,但苏安还是哽咽了,就像自己才是寒窗十余载,从全天下八千考生中跌打滚爬而出的,让整座长安风流才子全都失色的那一个尖儿。 一位青衫的公子议论道“至于顾郎,先前诗不多,能吟的就两三首。”蓝衫道“方才还传,圣历年间那跳河的大才子顾顺”青衫道“唉,可不就是永昌坊的顾十八。”蓝衫一叹“都说弃子同于野子,说这话,算夸他本事。” 人越来越多,青衫公子思虑片刻,应周围的要求,吟诵起顾郎的十年旧诗,这位顾郎十五至长安,只可惜才华昙花一现,往后十余载竟在流外徘徊不进。 昨夜寒窗闻鹊语,不辞御雪送佳音。 且颂春秋风尘路,行立人间天地心。 送走苏安之后,一整日,顾越站在榜前,望着自己的名字,望着人来人往,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直到日落离去,方才留下一声长足的叹息。 苏安倒是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宫的,此时宫中湖畔已经恢复井然的次序教坊舞姬跳跃旋转,六十四位矫健舞童奔跑扬袖,管弦千人吹奏弹拨 苏安深吸了一口气。一直以来,他做梦都想着能够在大雅之堂亲手为顾越弹一首曲子,如今杏园探花宴,美梦终于能够成真,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 然而,澎湃持续还不到一刻钟,便看到,庆善乐的乐阵中,贺连已然按照林蓁蓁的安排,安坐在自己的五弦琵琶莲花宝座之上,开始与大家配合着弹挑了。 “贺连,贺公子,贺少爷,我求你”苏安不敢再去招惹林蓁蓁,只好伸出一双无助的手,去扯贺连的琴弦,“我刚才是说着玩的。” 贺连道“关我什么事,这是你任性,你得去求林公子。”苏安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转身又灿灿烂烂地去求林蓁蓁。林蓁蓁道“阿苏,这是两回事。方才纵容你离开便是天大的融通,现在你出尔反尔,这么多人看着,我不能答应。” 苏安急道“金榜题名,一生可就这么一回”林蓁蓁道“题名的是别人,你什么心”苏安道“我是什么心,你和林叶,你们俩,不懂么”林蓁蓁道“这世上哪个不把咱们当玩物你若愿把自己当高贵人,就别拿舞乐作儿戏。” 事情不由苏安胡闹,被林蓁蓁定夺下来,而下晌,苏安一个人敲着琵琶解闷时,又听说顾越不仅坐在头席,还和裴延一起被咸宜公主相中,任为两街探花使。 咸宜天真浪漫,趁圣上不在,惠妃不注意,缠着玉真同去采花。玉真兴起,教唆道“花梗生刺,凤奴何必亲自动手姑母选两个人替你采花去,好不好” 于是,苏安更郁闷了,况且,曲江杏园是民间场所,除紫云楼为禁区,其它地方百姓皆可自由出入,若没有席位许阔提起过,每年都有围观挤死人的。 连串的变故杀得苏安有些措手不及,是夜,太乐署春院灯火通明,他生着闷气,原本懒得去凑热闹,只路过,却见三伯朝他招手“李大人喊公子进去呢。” 一进房中,不想,除了墙角堆满酒坛子,人其实也不多,只有三个,顾越,张俭和李升平,其余小吏都是道两句喜庆的话,轮流高兴高兴就走。李升平坐于榻上,低头在雕刻一个排箫的漆面,许是因为已喝酒,他的面色略微泛红。 “阿苏,过来,我们敬李大人。”顾越让张俭又拿来一只碗,咕咚咕咚把乾和酒倒满,“这些年李大人一直照顾着我们,替我们挡开了不知多少朝中风浪。” 苏安接过碗“这得分开,第一碗我斗胆敬李大人,第二碗我贺喜顾郎,第三碗,我替集贤阁敬太乐署诸君。”说完,一仰脖子喝得干干净净,半滴不漏。 顾越怔了一下,也挥袖饮酒。李升平淡笑道“某不胜酒力,就不喝了,不过,苏公子。”苏安道“大人,有何吩咐” 李升平的手指灵活,捏着那刻刀,行云流水地就在箫面留下一朵又一朵花木,接着道“太乐署乐伎过千,你虽天资拔萃,可若非顾郎,照样没有你出头之日。” 苏安道“我知道。”李升平道“不是知道,你得记着。”苏安抬起脸看着顾越“我记住了,大人。”顾越道“大人这是折煞晚生。” 李升平没有解释,仔细又摸过一遍雕刻好的纹路“太乐署司乐顶大七品,没什么可以帮顾郎,只是这个顾郎保管好,关键时候或许能保命。” 顾越道“大人。”李升平道“怎么,敢出风头,不敢担风雨”顾越低头,郑重地收下排箫,见漆面雕刻的是几株姿态飘逸的牡丹。 这夜,本该是榜上有名者去平康坊风流的春宵,顾越倒很镇静,将署里事务和张俭做了说明,用什么人,走那些账,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譬如伙钱可外包给市面的酒楼,采购应按公账和私账两面定价,各大衙门打交道什么时节用什么礼。 李升平听到一半,打了个呵欠“某什么都没有听见,某先走了。”苏安笑着伺候,掀起门帘。李升平道“苏公子,你送某。”苏安道“是。” 二人先后而出,只见春院门前月光如洗,凝着露水的石板地面泛着一层莹亮光泽。李升平停住脚步,问了一句“苏公子,今日娘娘评庆善乐改的极好,问是谁人心血。”苏安还在走神,心里咯噔一下。李升平道“某问你呢。” 苏安浑身一颤,跪在地上“原原本本是林蓁蓁改的,我只是按他的吩咐练曲子,一个音都没有动过,大人明察,我万不敢邀功。”李升平道“好。” 李升平的马车离去,檐下两颗大红的灯笼还在风中摇晃。苏安起身,用手抹干净乌皮靴上的露水,叹自己,就这么彻底放弃了能够亲自在杏园探花宴上,坐在万众瞩目的五弦琵琶位置上,为新科状元弹奏曲子的机会。 这时,张俭也出来了,抱着一大摞公文与苏安擦肩而过,笑着点了点头。苏安道“你笑个屁。”张俭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滋溜就跑没影了。 二进房中,苏安看到顾越在点香。 顾越有些醉意,那双白嫩如凝脂的手,伸在烛火前将碰不碰的。苏安甚是担忧,连忙抢着去“我来我来,你这状元郎,烫着如何是好,诶,你” 一时之间,顾越就这么握住他,动作不用力,极尽细致和温柔,却半点不容推却“随我一起拜。”苏安怔愣“拜你的阿爹阿娘”顾越点头,捡起落在地上的红香,拗成两段,一段塞到他的手里“我们一起。” “这算什么”苏安心里乱了,他知道顾越一定是喝醉才会这样,可祭拜先灵这样的事,如何能随意行之,“你心里怎么想的。” 顾越道“没怎么想,就是觉得多一个人热闹些。”苏安道“那你知不知我怎么想”顾越笑了笑,眸中一片温暖的雾霭“我知道,你想我一定是醉了。” 苏安不知如何回答,攥紧红香,侧过身跪在团花垫上。顾越一扬起襟袍,也跪下“父母大人,儿今日金榜题名,与弟苏安一起,烧此香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香炉中亮着两点红星,一缕香烟在二人的面前飘过,而后,又如同点滴的岁月袅袅而散。祭台上没有哪家的神像,唯独是一卷破旧的竹简和一把光洁的琵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杏园 金榜题名,杏园庆赏,是身为大唐男儿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刻,也是天下英才齐聚欢谈的盛事,二月十八日,天色明媚,街巷淌过的风都是清甜无比。 钟鼓声才刚敲过,车马已经在各邸前出发,李张裴薛崔韦武几大世族以及皇族王公的游园队伍排满十里长街,迎着朝阳的光辉,一路声势浩荡地朝南而去。 裴家三郎裴延身着一袭粉色探花绸衫,骑白马而行,后面张府的小香车里坐着两位妙龄少女,一位是张家三嫡女品茗,一位是外侄女洛书,两闺蜜都给自己取了诨号,年纪相仿,脸蛋水灵得和剥壳的荔子一般,性格却是截然不同。 品茗自幼心气高,性格冷淡,竟是火烧屋子走路也不变步调,如此,还下得一首好棋,自然就倍受长辈疼爱。洛书则是异常地顽皮,成天拉着姐姐去修道。 “据说是扬州特贡的丝绸,颜色比杏花浅些,远望是浑然的春意,一寸近看方能见纹路。”洛书道,“那胸前绣的花瓣,还是咸宜公主亲手刺的。” 品茗安静些,玉手拨珠帘,朝外探望。洛书绕着肩头的一缕小辫子“好好好,不说衣裳,那姐姐说说喜欢哪个,裴郎和顾,那顾什么” “顾越,先前在太乐署,还做些市井生意,传言是元崇先生的嫡外孙。”品茗道,“父亲大人上晌还提,奇就奇在,抚养他的那个衡水县令,是魏家后人。” 洛书道“嗨呀呀,若是我,哪个长得俊就选哪个,哪还图他功名家世”品茗道“好妹妹,你消停一会儿,再说这些,我定要出家做道士。” 一抹曲江如丝带,揽尽早春旖旎颜色,杏园方圆数百里的宁香中,花瓣纷纷扬扬,随风卷入云霄去。一片欢声笑语之间,各家各户纷沓至来,林间渐渐热闹了,绣楼的姑娘在奔跑嬉笑,骑马的公子驰骋纵横,老太爷乘步辇而行,也有风尘女怀抱琵琶坐卧相随,皆是莺歌燕语。 不远处,巍峨雄壮的紫云楼坐镇在一团紫红的雾气之中,只有那檐下若隐若现的硕大斗拱,提醒着世人皇室无上的尊严。谁又不知,其实一大清早,热衷于舞乐诗会的皇室就已经从大明宫出发,沿着密道来到此处观赏风景了。 若说园中风景最佳之处,伴着一潭清水,远可观行船,近可吞花海,此刻正摆放着三十余张为新科进士而备的黑漆描金桌案,而宴会场地的正前方,便是用于大兴歌舞的江郊圆坛。金吾卫用红绳系在桩木上,围出一片场地,而随着人潮越来越汹涌,他们便只得亮出来维护场内的和平与安宁。 苏安骑在许阔的肩膀上看,把许阔累得许阔气喘吁吁“阿苏,你要不让我歇一会儿,让孟月驮你”苏安道“我又不沉,诶,那应该就是裴延,他也是探花郎。” 每一位新科进士进场,前呼后拥,光彩照人,任凭是谁都不会错过,尤其裴延,容貌端方,举止文雅,身姿如玉树。 也正值此刻,一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位公子,没有席位就别挤了,往后我们一起去平康坊吃花糕。”苏安回头,见顾越是不穿素衫的模样,走着来的。苏安笑道“长安绣花子。”顾越道“形式而已,裴延也不想出这风头。”苏安道“十八,你不输他。”顾越拍去袖口的一片花瓣,笑了笑道“都是家国良臣,一会就认识。” 自古以来,身着同样衣衫的人碰在一起,总会略有些尴尬,当顾越对各位高官行过礼,面对面与裴延坐下时,这种尴尬伴随林间万千的瞩目而上升到极点。裴延挥袖作揖“顾郎的时务策着实写的精辟,前几日家父和某激辩至深夜,其间不明之处还请多多赐教。”顾越回道“昨在梨花阁饮酒,听人提起过芙蓉园的牡丹正盛,一会儿去那里采花。”裴延道“顾郎莫寻开心。” 旁边传言是李林甫单子中的薛纪平,还有范阳道幽州的张思行,以及北面正襟危坐的各郎君全都有心地看了一眼这位半路杀出的顾郎,不仅坦坦然夺走国子监头等生李峘的状元衔,且还语出惊人,丝毫不为其市井出身而羞愧。 这时,一阵洪亮的笑音传来,只见辇中走下个身材挺拔,凤眼长须的,正是萧乔甫。立部伎奏迎春,场面瑜亮,萧乔甫笑着吩咐免礼,庆赏正式开始。 在和熙的春风中,新科子弟向推荐并赏识自己的前辈拜谢行礼,一阐胸襟抱负,也就是如此,顾越才终于能举着酒杯,以感恩人的身份,站在萧乔甫的面前。 “各位阁老,我年幼的时候丧父,寄养于冀州衡水县衙,十二从文事,十五为乡贡,到了长安不敢声亢,在长春居杂役三载,历任万年县衙吏、京兆府前堂吏,其后,承蒙不嫌弃,调入皇城为太乐署吏三年,其间深感朝廷的三德,一者,广纳天下贤才,实务州县吏制,纠正重内轻外的风气,驱逐滥竽充数的邪流,二者,兴修民路,开放驿道,使南北转输更加方便,让赶路的人能够有宿有息,三者,西定吐蕃,开化各藩国,兴舞乐而不兴奢靡,兴诗词而不兴浮华,如此,即便我身为白衣,未有机会拜会各位阁老和学士,也算是如沐金汤,心中充满感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应制 萧乔甫感慨万千,笑着对李林甫道“状元郎说得好,今年,我阅遍卷面,见他实在道出了开化兴邦的精义,怎么还险些明珠蒙尘,被你们给吞了去” 继西安戎狄之后,关中世族大多反对用兵,主张以联姻和招降等方式稳定边陲,而萧乔甫身为以武功立身的宰相之一,想贯彻东出大计,便动用中书省之权,直接干谒今年新科进士名单,要定一个州县出身,深谙世情,还不怕死的状元郎。 他阅遍策论,觉得有个人很勇猛,就去问太常卿韦恒,韦恒说顾越年轻敢为,唯有身世忌讳,于是,萧乔甫排却万家人情,书信说服圣上,成了这一桩美事。 李林甫瞥了眼徐青,说道“阁老,下官原本也觉得好,只是初选时几千道卷面,大抵徐员外严秉规则,见有几个字没避讳,就照例埋汰了。”徐青“” 韦恒捋着胡须,道“德才面前,偶尔不拘小节,也有没什么关系,顾郎文笔犀利,人又精神,当真为国之储秀。”张九龄神色欣然,面含平易近人的笑意。 萧乔甫下阶,走到顾越面前,平和道“都说官道险恶,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只要心里装有世态民情的变化,懂得规矩背后的道理,一团和气照样能治国。你看,我一介老朽,也不敢自称为师,只愿与你做忘年之友,可好”顾越应是。 顾越与众人归座,朝苏安挥一下手。苏安像个爆竹炸起来,傻傻地笑了笑。 一切仪程全在礼部的几位郎中和员外的手中掌控,眼见新科子弟认恩完毕,阁老们站得也有些腰疼,他们立即挥旗传讯,下个瞬间,江郊圆坛传响一记鼓。 一记鼓,如在积蓄千百尺的平静湖堤上豁开口子,百姓方才还拔起耳朵听着话,突然,鞋边泥石震动,只见远处左右飞来两片袖云,清冽的筝音似水兽破堤而出,那花坛上,六十四童子的脸绘着斑斓色彩,跃出一片紫金呈祥。 “官爷们说完话了打雷似的,天晴要下雨”“懂得什么,蒜薹,大曲开始了”“今年人比去年多,嚯,就为这几个豆腐书生”“有本事,你上去呀” 无论是谁,但凡身在此,不望其它,尽皆欢欣鼓舞。曲在空旷处,立部伎人多的优势便展现得淋漓尽致了,筝阵一扫弦,百里就飘起青袖,笛阵一出音,林中鸟成群惊散,然而,群山万壑之中,仍当属莲花阵中的琵琶最为惊艳出挑。 琵琶弦震,掀曲江。 万民评曲,新颜和旧颜交流甚稠。李峘斜靠在扶手边,终究是意难平,笑叹道“都说文舞郎苏安的五弦有韵味,可惜今日虽坐于此处,却无缘相见。”薛纪平乐了“诶,某人的桂园诗,好像该改为一人飞花令,别家探杏衣。。” 彼时,苏安听曲仔细,还没注意到这些,就看到顾越一笑,站起身,没事找事走到李峘的面前,挥袖提起酒杯“李郎君,罚诗一首,好自为之。”李峘没有作声。 薛纪平见状,一打手中折扇,夺话道“这杯酒喝得心甘情愿,只是这首诗,该有个来头。”顾越道“苏公子,长安琵琶第一人,岂能想看就看”薛纪平来了劲“虽说和苏公子也熟,但这话不能苟同,莫道宫里裴洛儿和林蓁蓁,那平康坊碧云姑娘,才是绝世佳人。”李峘捏起一片果脯,斯文地放入口中。 此地此情,北面列位高官,南临紫云楼,三十个老少书生半醉了酒,争夺红颜知己,那围观的平民百姓又哪个不爱看文人斗酒斗诗,一时间瞎哄不止。 苏安的笑意僵在脸上,险些从许阔肩膀摔下来“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在做什么”孟月酸道“真是鱼跃龙门,一朝犬马一朝人。”苏安斥道“你怎么说话”许阔道“阿苏,顾郎在帮你抬声势。”苏安扭过头,回了一声知道。 于是,人口相传,问谁是苏公子,苏安醒过神,终于也不脸红,也不害臊,就顶着旁边人的目光,跟着浪潮笑喊了一句“他小竖的,哪位是苏公子” 状元郎罚诗,李峘无话可说,酸归酸,酸透了仍是一条好汉,毕竟杏园宴,若无应制诗,哪还能算庆赏紫云楼里,娘娘和诸位公主且还听候佳音。想清楚这些,李峘起身,匀袖饮酒,七步内作七律一首,豪气干云,不减才情。 及第燕侣早春游,杏花莺俦曲江头。 白毫玉壁题雁塔,粉黛箫声拂御楼。 马蹄留香明远岸,黄鹂山翠坠芳洲。 归时不省金觞醉,绮陌香车水长流。 曲水流觞,顺向裴延,裴延望了一眼杏花林中端坐执扇的品茗,那女子,温柔贤淑,自幼就与他青梅竹马,今难得风光,便也作了一首绝句,直抒胸臆。 风华千古寄明月,得意一朝付长流。 惟愿伊人红袖卷,添香不语此情柔。 裴延又指向张思行,张思行是外州人,执起笔思量一阵子,在纸上孜孜落墨,按照往年的惯例,安分守己地写下一首圣和及第曲江侍宴应制。 如此轮番上阵,一下子冒出七八首诗来,各有其立意,外围观望者评头论足,更有些个不服气的,还爬到树杈上,大喊大叫,招惹金吾卫的驱逐。庆善乐入破,伴随舞姬进阵,音声人也参与,场面如同梦境一般,连曲水都泛起涟漪。 顾越坐在头席,一言不发看苏安好久,突然被薛纪平打了断“状元郎还没诗。”旁边的几个围坐成团,一并起哄“状元郎,赋诗”顾越道“谁说我一定要赋”裴延道“照习俗,无诗不归。”顾越一个摆手“那哪成。” 浩淼烟波昨夜起,杏园探花却今晨。 八千紫袖图盛世,九州储秀问精神。 文成千年承旧业,武功万里拓新门。 焉知九州阜安日,归来不为一俗人。 苏安眸中映着谈笑风生。昨晚,便是他在苏十八一边弹曲子,一边陪顾越写出这首应制律诗。他跟着念,突然,一个女子似水如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探花 “李峘诗从六朝,辞藻华丽,一向是擅长叙述盛事的,也难怪李侍郎和惠妃娘娘笼络;裴延谨慎,不想出风头,便用伊人打发相思去;张思行出身范阳,那地方眼下最麻烦,他想借应制诗表达对至尊圣人的忠心,保他的仕途。” 林间,品茗安坐在一张雪白的狐皮上,用芙蓉团扇掩面,与洛书道“不过依我看,这三人,其实都是藏了锋芒,在给状元郎让位子,好不容易。” 洛书笑道“状元郎生得貌美如花,谁不想让他三分好,姐姐说的都对,唯有一点我不同意,裴郎坦荡君子,哪有恁多心计他写情诗就是喜欢姐姐,打小喜欢。”品茗嗔道“你呢打小就毁我清白。” 张家有女,品断天下士,她们每年探花宴都来,一边听诗,一边谈论人物,无论在榜不在榜的,能被提起便是荣耀。此刻,许多世家公子也听到她们说话,纷纷围拢来,问道“顾郎的应制平仄都不对,如何能摘状元之衔” 张品茗想了想,回道“先前的陈伯玉有一首诗,开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们说这算不算句子压不压平仄可它正正合了在幽州苦寒之地的悲与壮,就足以为世人称道。顾郎的诗,首联引入主题,颔联和颈联对仗工整,由绘景转为抒情,尾联表达志向,简单干净,大气不拘泥,我觉得没什么失妥。”几位公子连连拜谢,尽兴而去。 洛书一个激灵,眺望席位,道“阿伯他们起身了,怕是曲子将尽,要开始探花”品茗点了点头,拉她坐下,又吩咐家仆道“去请父亲大人过来,某要和他下棋。” 庆善乐已至三叠舞遍,怎道是,苏安还坐在许阔的肩膀上,把方才品茗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悔了,如何自己不能在陪顾越写诗的时候,说出这么些个道理 “阿苏,顾郎一会就要去采花了,多少大户人家看着呢。”许阔见苏安走神,往上顶了一下,“诶,咱们就在这里等,别跟了,可别吓跑顾郎的好姻缘。” 苏安只问道“什么姻缘”孟月道“哟,你当年给秀心嫂写曲子的时候,怎么不问”苏安道“我” 待到贺连的最后一个弦音终于落下,乐阵退场,人们悸动的目光匆匆又转到江边花坛,那是一年最令凡间心动的时刻。 两街探花使驭马提篮,采花遍长安。 紫云楼台,咸宜公主踮起脚趴在扶栏上,两只手托着腮,急急道“姑母,他们怎么走了。”玉真笑道“给凤奴采花去呀,一会就回来呢。”惠妃却是望着薛纪平和李峘,叹了口气,吩咐行船芙蓉渡。 江岸,顾越和裴延手中各牵一匹披金鞍的白马,对视了一眼。顾越纵身跃上马鞍,拱手笑道“裴兄年长,当走万年县。”裴延提着篮子,回道“成,你走长安县。” 曲江江畔杏花开满枝,似云朵飘在穹顶,而那粉嫩的芙蓉恣意妖娆地盛放,一片铺满了滩头。人流跟着两位探花郎而奔涌,不知多少女儿家为之泪流。 顾越的马跑不开,还没三丈远,有一个大娘把身上披的纱衣抛到了道路中间,惊得马蹄腾空。大娘翘着兰花指,刚要牵郎君,又被一群绣娘活生生抬了去。 “阿苏,你别急呐。”许阔刚卸下苏安这活阎王,又见他要顺着人流朝前去,连忙拦住道,“刚说好的,咱们在这花坛边等着,顾郎采完花还要回来的。” 苏安顿了顿,说道“他采完花,那就不是我的人。我可以让琵琶位,但我不让姻缘。” 许阔急道“诶,我说你”孟月倒是看出端倪,瞪了许阔一眼,劝道“阿苏,我教你一个法子。” 按照既定的习俗,若有人在探花郎之前采到鲜花,放进花坛,那么探花郎就得受罚。虽说是个形式,以往也没人这么做过,可如果真想,那么 苏安一把抓住孟月“也不是不行。”他掐指一算,顾越走西边的长安县,裴延走东边的万年县,来回至少差几里路,待裴延先到,交完花篮,便是良机。 再加上,老天开眼,东边的裴延走得很顺利,而西边的坊里百姓都在传说,那不就是顾十八,啊呸,苏十八的顾郎么一闹,把路给赌了,一堵,顾越更慢了。 一个时辰之后,曲江花坛边,人人都仰着脖子等待探花郎携篮而归,就连洛书都不惜湿了绣花鞋去盼望,只有张九龄望尘而莫及,闲散地坐在林间,陪着他平日里最疼爱的女子品茗下棋。 “阿爹,年年来曲江,不是我气性高。”品茗落下一枚黑子,目光飘在远处,“只是这姻缘如扣锁,若没有相衬的心意,何苦为难两个人。” 张九龄小心翼翼了“裴延是难得会作情诗的,他还不够有心意”品茗道“欠情还情,我回赠一首便是。”张九龄道“嗨呀,淇河悠悠,洧河苍苍,连为父都知道,这男女之间,不是这么个”品茗道“父亲大人贵为天子近臣”张九龄叹了口气。 品茗见局面已经明朗,必是要赢,便欠身对张九龄行礼。恰此时,洛书跑来,扶着树干喘气,香汗淋漓“姐姐,不好了。”张九龄道“有事慢慢说。” 洛书定了定神“裴郎刚把一篮子芙蓉花给放下,便有个好生俊秀的公子,竟然披头散发,抱着一把琵琶,坐在了花坛里,要罚顾郎。” 品茗道“顾郎回来没有”洛书道“没,据说顾郎一路被拦得忒惨,约摸得有阵子。”品茗执起团扇,起身道“走,我们去瞧瞧。” 还没走几步路,两姐妹便被家丁拦了下来。张九龄在她们身后,一面为棋局收官,一面语重心长地说道“阿奴,你喜欢谁都成,唯独不能是顾越,听见没有他身家全无,只是把剑,不久就要沾血。”品茗止住脚步,没回面,只应了声明白。 “喂娘娘方才还赏两位探花郎一对金蹀躞,阿苏,你这厢要罚,岂不是找死”“阿苏,安义坊击鼓了,顾郎就要回,你快下来” 却不见,苏安正是那个坐在花坛里等着顾越回来的人,他就这么披散青丝,卧抱琵琶,手里捏一壶米酒,身挂一件找贺连借来的宽大芙蓉绢袍,赤足坐在春花浪漫海里等着。 安义坊击鼓,安德坊击鼓,启夏门击鼓,曲池击鼓,一声又一声,由远至近,就像涟漪一圈又一圈晃动而来。顾越提着花篮,风尘仆仆,一路穿行过拥挤的人浪,突然,一阵琵琶弦音从天而落,如玉柱碎盘,嘈嘈切切,颤动着曲江水。 “阿苏你这可是难为我”顾越大喊一声,纵身跃马,手中的花篮落地,只见众人簇拥的花坛中心,五根欢弦在跳跃飞舞,苏安那双玲珑手,一弹一挑,一揉一吟,每个动作都精致得无可挑剔,“苏公子你这可是折煞顾某” 因为是赵家琵琶,所以先从商调入韵,三个音奏得饱满而纯澈,轮流发声,就好像冬梅残落,桃杏初开,后转入正宫调,扫弦轮指,衬托出春花的芬芳与色泽,待到高潮百花齐放,万紫千红之时,如同仙宫幻术,召来燕鹜齐飞,蜂蝶共舞,再也分不清是人是琵琶,是阴是阳 人们杵在原地,看到了,明白了,这位让状元郎在宴席上冲冠一怒的苏公子,竟真如谪仙降世,无可挑剔。 苏安弹得忘情,没在意旁边发生的事情,当他终于天旋地转地从春色满园中醒过来,才发现顾越一众人跪在地上,面前是惠妃以及咸宜公主李莫莫。 苏安的睫毛沾满汗露,却是笑了笑,无半点慌张,就在花坛上行稽首之礼。 彼时,惠妃携女乘船游江景,听到琵琶曲,下旨靠岸。她身着男服,话音平和,也没有用敬称“我觉得你弹得很好,却不知你为何要罚三郎的状元” 苏安道“他贪欢。”顾越听到这句,皱了皱眉。惠妃点头“那是该罚,罚什么好呢”苏安看着顾越,回道“罚他学琵琶,曲成弹给陛下和娘娘听。” 顾越的面色不红不绿,咽下胸前一口浊气“娘娘,臣听凭处罚,绝无怨言。”惠妃问女儿咸宜道“凤奴说如何”李莫莫掩袖而笑“孝,那敢情好。” 众臣面面相觑新科状元纵使鲤鱼跃龙门,风光一回,也不过落得七八品的文官,他们和圣人之间隔的是江山之重,却不比一介风尘乐人,怀抱一把琵琶,谈笑风生,便能四处地卖弄与征伐。 二月十八,至尊圣人东巡洛阳去,不在长安,众宾客杏园探花,笑看文舞郎苏安成曲新神仙留客,压状元顾越学琵琶,顾越一丝晦气不敢有,不得不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茶道 因抢了那探花的风头,半月内,苏安出落得小有名气,尤其上巳节那天,不光民间五六处宅邸邀约,就连务本坊内的国子监、崇义坊的常平院以及各州郡的进奏院也递过请帖。现在,不再是他跟着卢兰找人家去卖艺,而是人家主动寻他。 就乐而言,苏安不辨党系,没有架子,不仅有幸一窥国子监的三十万卷藏书,还尝过池崖海井四大盐种的咸涩,为那协助市署管控物价的陆家作了几首曲子。 城中便渐渐传开,苏十八的东家就是苏公子,苏公子是太乐署的文舞郎,曲风张力十足却又不失定力,尤其擅长正宫调式,故而慕名来的越来越多,伙计们都应付不及了。 苏安才意识到,虽然在宫里,他得遵循太乐署的诸多规矩,不能抢林蓁蓁和林叶的恩宠,但是在民间,寻常人家极是痴迷于宫廷燕乐,他如果从中搭桥,把燕乐大曲简化,融入通俗的小曲牌中,一定皆大欢喜。 想来,要实现这番雄心壮志,一得有钱,二得有场地,于是,苏安听从了谷伯和茶娘的建议,决定趁火多开几家分号,正儿八经地做茶肆和乐坊的生意。 是日,谷伯从远些的坊里勘察回来,刚往皇城太乐署里递信,下晌就看见苏公子的红木金铃马车停在茶铺门前。苏安脱下狐皮薄绒“看得怎么样,风水可好”谷伯点了点头道“价格合理,地段合适。”苏安笑了笑“行,之前忘了说,这宅子是铺里置给谷伯的,觉得好就定下来了。” 谷伯一怔“少东家”自从年少误落草寇,一生颠沛流离,亡命江湖,除了顾越曾经冒死为他拦下京兆府的追杀,也就是这回,再有人如此对他好。 “我和阿伯阿婶早商量过,道理不会错。”苏安自然有算计,往后几家分号开起来,哪里少的了老人,他得把人心聚齐,“谷伯,这些年辛苦你们一家子。” 话说完,阁楼飘来几缕羞怯的琵琶音,苏安听见,立时辞过谷伯,登楼推开门,见阳光洒在飞扬的青纱上,细碎的尘埃像雾气般缓缓地卷动。 一壶紫砂放在炭火盆上,盖子噗呲跳动,空气中弥漫着清列的茶香。床帏中那个放下了五弦琵琶的人,素袍青带,衣襟半敞,悠然自得道“公子日理万机,一定累坏了,快坐着,让不才为公子煎茶。”苏安“” 自从探花宴、曲江游、雁塔题名等等庆赏活动结束之后,顾越像一片被掏空内脏的咸鱼干,瘫在苏十八里整整一个月,哪都不去,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状元郎可是还在埋怨本公子罚了琵琶”苏安道,“近几日倒是养的越发白净,怎么也不去走动走动,听说薛纪平他们跑得可勤快,都想得肥差。” 顾越慵懒地打了一个呵欠,站起身来,那宽大的袖袍托在地上,时刻都像要从肩膀整件滑落。他掀开紫砂壶的盖子,说道“水面泛泡如鱼目,这是一沸。” 苏安“”顾越捏起罐子里的少许池盐,洒入壶中,稍稍搅拌过后,舀起一勺,盛入碗中“四边涌泡如连珠,这是二沸。” 其实苏安想说,在韶州老家,茶叶是不用烘干制成茶饼的,泡的时候更不用放盐,可他见到顾越那慢条斯理的模样,心气却也渐渐静了下来。 顾越一面用小石磨碾着团圆茶饼,一面问“我前几日听谷伯说,咱们要开分号,准备得怎么样,钱够不够花销。”苏安道“你莫要着急,且听慢慢叙述。” “西市那边倒不算麻烦,有白大哥周旋,铺面就定在延寿坊,只是东边地头太挤,还又添进不少西域胡商,谷伯是跑断腿脚,才叫王庭甫把平康东北角那家要搬迁的茶肆盘给咱们,我给取名叫牡丹坊。” “牡丹坊开起来,堂堂正正接客,如今大家都把茶叶当粥米煮,拿盐和胡椒瞎泡,殊不知在宫里,像这样沸水三煎才是雅道,加上张侍郎也是韶州人,开了大庾岭不就为运送茶叶么,这是上有瑶光。” “坊里的舞乐更不必担心,我想过了,太乐署秋院里的兄弟,平时无所事事的很多,教坊我也认得不少姐妹,就雇他们来奏曲,曲子我排,若是出了事,李大人怪罪下来,责任我担。” 顾越听完,点了点头,把茶粉匀在一个小勺子里,从沸水的中心处投入,随即闷上了盖子。苏安托着腮,问道“我考虑得如此周道,你就不夸一夸”顾越道“艺高人胆大,我当初没看错你。”苏安“” 二开盖,水面浮起汤花,顾越用竹片划拨几下,自语道“薄而密,如枣花漂于环池,又如青萍漂于幽潭。”继而端起方才那碗一沸之水,浇入壶中。 苏安陷入一片遐想,平心而论,他先前见过的顾越,一直都是以优雅的姿态忙碌奔波着的,似今日这般闲云野鹤,他还头回见到。 顾越把炉火扑灭,提起紫砂壶,定定地往两只古陶碗里分茶水。细水流长,就像山间清涧,叮叮咚咚落下,却正是这时,一阵风从窗外灌入 苏安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顾越肩披的长袍,由于是先秦的对襟样式,又没有系紧青带,竟似流水那般,哗啦一声,倾泻于地。 自上而下,刀刻的一字锁骨,线条清健的胸膛,结实紧致的腰腹,全都暴露在苏安的面前。苏安面红耳赤“你你你,十八,你衣袍掉了。” “我知道。”顾越提茶壶的手连动都没有动,倒水的速度也丝毫没有加快,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直到那碗里七分满,他才放下壶,从容不迫地捡起衣袍,穿回身上,系好青带,抬头笑问一句,“看够了” 后来,苏安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觉得是顾越在勾引他,然而此刻,他脸红如熟透的虾子,急忙喝茶压惊,心里还单纯地认为是自己先越了雷池。 “夜里要去醉仙楼会朋友,怕他们问起琵琶学得如何,你教我好了。”顾越若无其事,笑着抱起琵琶,“我不笨,会是一个乖学生。” “不行,不行。”苏安晃过神,突然又觉得那弦不是弦,而是五把滴着血的刀子,连忙冲上前扯了开,“沾染这玩意,手能给疼死。” 顾越道“要罚我弹的是你,不让我弹也是你。”苏安道“没什么。”顾越道“没什么”苏安垂下两扇羽睫,假装委屈“我不想你接近女子,可你前途无量” “若这么想,那我便先和你说清楚。”顾越去关上窗户,转过身,背靠在一片光纹前,语气温柔而坚定,“阿苏,既然拜过香火,将来要娶,我只娶你。” 那一刻,苏安懵懵懂懂,只觉得心里的苗开出一朵花,花蜜一滴一滴从花芯渗出,淌进血液,流入骨髓,伴随一次又一次的呼吸,在空气中散出迷人的馨香。 苏安直道“今夜我也要去醉仙楼。”顾越笑道“好,好,备上千金一起去,我倒要看看,你如今有多大的能耐,能经得住那红尘滚滚浪子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平康 平康歌舞不歇,是长安内唯一在宵禁之后还能张灯营业的坊里,各家金屋藏娇,曲子勾人魂,莫说郎才女貌,天仙相配,即便一夜风流,亦不失为此生佳话。 “不就是逛青楼,带那么多钱作甚。”入夜时分,马车行走在街面上,苏安拢紧衣袍,一脸狐疑地望着挤在他旁边的顾越,“也不怕被抢。” 二人的身后是苏十八的板车,车上装满了用茅草包裹的金锭,那圆轱辘碾压在土路上,不仅吱呀吱呀的响,还留下一道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印痕。 顾越道“还记得韦文馗么。”苏安想了想“记得,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去喝穿他韦府。”顾越道“不行,他现在是我的隔山上司。”苏安道“啊” 顾越的消息来得很快,未等吏部考核公示,便已经确定任礼部的小小校书郎,兼知行范阳校书使,与此同时,韦文馗升礼部侍郎,授河北范阳道行军宣抚大使。 所以,即便顾越一直没说,苏安心里也明白,韦家对顾越的恩情,不比苏十八的春篮和月光,这恩情很沉重,非得偿还不可,就像漩涡,把人越卷越深。 苏安道“宫里都传,为主持平定契丹的大局,朝廷调动过好多人,年初时候,任信安郡王李祎为河北行军总管,户部裴侍郎为副总管,大败可突干于白山这回,韦文馗能当礼部侍郎,也是其中之一吧”顾越道“至尊英明。” 苏安道“可韦文馗为什么要在青楼见你难道朝中所传,他排场极大,好色好财,办事只看脸,都是真的”顾越咳嗽一声,拿手揉摁鼻梁,闷闷道“你近来,倒是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苏安笑笑“不过十八这张脸一定能行。” 一进鸳鸯坊门,马车闯入盛情海,脂粉香气迎面扑来,街巷挂满红灯笼,花窗飘出鸾吟凤唱,世上无人不欢笑,无人不醉意。 七娘细腰肥臀,手里拿着金柄团扇,蜻蜓点水一般,扑了扑苏安的肩膀“苏公子来了三楼厢房几位爷正等着呢。”苏安回道“好,先把曲单送去。” 顾越的神情一变。苏安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忘了说,我其实也有场子。”顾越道“谁”苏安道“集贤阁的人。” 苏安确实和老鸨七娘有约,不过不是嫖妓,而是听曲。他既然要为牡丹坊排曲,就得先摸清市面流行什么曲子,那宫里的阳春白雪,异国的婀娜情调,他都已经有所领略,却发现唯独没有大家喜闻乐见的风花雪月。 顾越听完解释,缓过一口气“那也正好,你谈你的,我谈我的,两不干涉。”苏安点了点头,心里打算等自己这厢谈拢,再拐到顾越那场露个脸。 说话间,七娘余光瞥见谷伯把车往后院里拉去,眼里含出泪来“唉,碧云姑娘辗转落风尘,今夜终要赎身,这韦侍郎来,英雄美人,可不又是一段佳话。” 顾越道“哪恁多佳话,倒是佩服七娘的消息灵通,这样,顾某在这里候着韦侍郎,七娘护苏公子去雅座,他怕女子。”七娘道“好叻。” 苏安早已不是那个被茶娘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叶奴,即便心里不自在,面上还是能把持住分寸,他跟着七娘走进花楼,神色坦然,步子轻盈,像常客一样。 花楼红漆金栏,穹顶吊着一盏旋转的红纸莲花灯,共设三层雅座,各层厢房用彩绘屏风隔开,朦朦胧胧,映得人面桃花。 大堂摆宴席,多坐的市井无赖汉,一笑泼酒掀裙子,又辣又爽快,楼层高,姿态风雅些,一个个怜香惜玉,作诗唱曲,一筝一瑟销魂且撩人。 路过屏风,苏安看见上面映有望月金鸡的影态,栩栩如生,便多窥伺两眼,是舞姬身缠琴弦,被捆成此般形态,对面白衣道士盘腿打坐,形如痴汉。 还有一处,烟雾蒸腾,腥香四溢,走过去才知道是冰雾,桌上躺着三四位玉女的裸躯,鲜切鱼脍和现制冷菜摆在她们的肌肤上,供旁边的食客挑拣。 七娘道“苏公子莫怪,姑娘们其实很辛苦。”苏安道“如何不知,我也是乐人,同为下九流。”七娘摇了摇金扇“别说那些,来就是客。” 三楼厢房里的几位,卢兰、贺连、许阔、孟月,一看见苏安就热情的不得了。卢兰刚被苏安甩了面子,越发胃口大,死活要点人。孟月没吃过透花糍,想尝几块。许阔说这是偷腥,不能告诉秀心。 苏安全部答应。彼时,几位奏曲的风尘女抱着琵琶、笙、箫、琴、筝、瑟来,他们面面相觑,却都暗暗笑了,这是同行看同行,病相怜,情同理。弹琵琶的阿兰名属第一部,问听什么曲子。苏安道“且把教坊四十六部弹来听听。”阿兰应是。 教坊的曲部,多以叙述田间地头的风土和前朝的情爱故事为主题,泛音很多,听着听着,大家又沉默不语,尤其孟月,听到采桑时,悲酸不已。 “咱们将来退了长役,便是这般下场。”孟月吃着精致的透花糍,委屈道,“为这样一块点心,音不能正,律不能合,只得靠俗曲来勾人。” 阿兰不知其身份,回道“采桑多泛音,若觉得不好,一会爷可以听听碧云姐姐的,她生在淇河之岸,弹这曲闻名。”苏安道“泛音是曲调的变化,上言长相思,下言夕别离一句,在姑娘这里,媚而不俗,欢而不噪,苏某受教了。”阿兰怔住“探花宴苏公子”苏安回礼“是。” 苏安安慰过孟月,说起正事,他想在秋院招三十个人,付太乐署三倍月钱,平时也不耽误署里训练,坊里演大曲的时候到场就行。孟月问“这样能管多久”苏安道“只要牡丹坊还开着,只要你们愿意来,我管一辈子。” 几人合计一番,怕就怕上面按三条铁律查下来不好交代。卢兰看得开,劝说外教坊早有人这么做,可许阔毕竟吃过一堑,还有些担心。贺连从头到尾都在观望,大家说好他就好,有一个人不好,他就不好。 苏安见众议难平,说道“如今顾郎任礼部校书,上面若查,他能提前透风声。”许阔左右一看,问道“校书郎是抄写公文的么”苏安胡诌道“差不多,礼部事务与三寺相通,鸿胪寺管外宾,光禄寺管宴膳,太常寺管礼乐,礼乐就是咱们”正说着,贺连笑了一声“公子苏安,你不就仗着顾郎么” 沉默中,苏安看着面前盘子里剩下的透花糍,竟觉得脊梁被扎进了一根刺。透花糍是什么用糯米捣成糍糕,夹入灵沙臛做成的馅,雕成各种花朵样子,又好看又好吃,是他从前路过东市时想都不敢想的点心。 许阔见势不对,劝和道“诶,别那么说,反正我要拉扯鼓儿,巴不得多挣钱。”孟月道“我也是。”贺连的手不停地摩挲那盘子,人仍然没有表态。 苏安等候片刻,把盘子挪开,言道“贺连,那时候你管崔立叫叔,我只能忍着饿,攒下月钱请顾郎去梨花阁吃酒,你贿赂崔立过夏关,我只能挨那几十道鞭子,将计就计在顾郎面前扮苦情,到如今,长安乐器行半数被我捏在手里,人人称我是苏十八的东家,你才知道我仗着顾郎么晚了,我问心无愧。” 贺连苦涩一笑,拿袖子抹过唇角“你还要拿崔立压我多久”苏安道“我说过”贺连道“是我糊涂阿苏,我们原本就该同舟共济” 苏安一怔,旋即释然地笑了笑,拿出雇契,把牡丹坊招工的规矩一句一句给说清楚,待几个人全都同意并摁好指印,才又和和美美地点上了十盘透花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千金 这厢刚刚谈拢,一记羯鼓从楼下的台面传来,鼓点由稀疏到密集,再由密集到稀疏,如夏季的暴雨而过,叫众人都明白,这是要为头牌赎身。 白面郎君打着拍板,说唱道“碧云今十七,原是那陵川官家女子,身通六艺,只可惜阿爹忒糊涂,头戴乌纱帽,身中赌坊套,落得个家破人亡啊” 纱幔落下,一个婀娜的身影抱着琵琶卧坐于狐皮软毡,掩面而不语,台下的潺潺小溪漂过七八朵玲珑剔透的花灯,越发衬得其身世坎坷,出淤泥而不染。 “今夜为给碧云姑娘赎身,楼上那位老太爷拉了好几车来,据说有八百金。”卢兰笑了笑,捏起一枚,塞进身旁佳人嘴里,“爷可没恁多钱给你赎身。” 一片唏嘘悲叹中,苏安扫见堂中飘进两个身影,一个是顾越,另外一个,刚进场就被莺莺燕燕追捧着,像英雄觅红颜那般,将碧云姑娘打量了一番。 “别看此处一片歌舞升平,世间不平之事多了去。”韦文馗衣着光鲜,在小吏的簇拥下提袍登楼,“碧云姑娘心气高,卖艺不卖身,至今冰清玉洁,难得。” 厢房门前,韦文馗往里探了一探,嫌暗,站住不动“怎么黑咕隆咚的。”顾越笑着吩咐侍者,多摆了几盏并枝的灯烛,照得亮堂堂,韦文馗这才安心进去。 “今夜原本是三个人,还有裴延。”韦文馗瞥过案前摆的烧春酒,一扬衣袍,坐下道,“裴延任中书右拾遗,算是我的旧属,可他洁身自好,不来。” 顾越于是摆好两只酒杯,一一添满“裴兄是凭心做官,我其实很佩服。”韦文馗道“这话说的,那你凭什么脸”顾越道“哎呀呀。” 韦文馗不讨好,自罚了酒“顾越,至尊圣人钦点的状元郎,我可不敢把你当下属,只是斗胆把你当兄弟,叫你来,一起谈出使范阳道幽州宣政的事。” 因边陲遥远,州政刺史和领军节度使往往各自为政,为让当地百姓和各族藩王记得朝廷恩德,礼部每年都要派遣官吏千里迢迢去宣扬朝政,简称为出使宣政。 这其中,范阳道幽州最为特殊,也最为敏感,尤其是在朝廷把精力腾挪到平定契丹之后,即将被派遣去的这批官吏如何行动,已经成为朝中人人关注的事。 顾越往左右看了看,示意侍者都退下“韦兄,我能否直言”韦文馗道“直言不讳。”顾越道“事已至此,箭在弦上,我愿意做你手中的剑。” “现如今连长安铁器铺的匠人都传言,自白山大捷之后,幽州虽屯兵十万,拥天下近三成的钢铁和兵器,却拘泥于榆关不战,为人不耻。我认识一些在那里做生意的商贾以及衙门里的吏员,想借出使宣政的机会,替你查清其中的实情。” 韦文馗看着烛火,笑了笑“顾郎愿以身涉险”顾越再次为其添酒,低声道“顾某万死不辞家国事。”韦文馗的笑容变得微妙“哦。”顾越静了一静。 韦文馗仰面饮酒,把杯掷在桌上“出使宣政,功上三等,你也别装糊涂,那范阳道节度使薛玉,平阳郡公家的五郎,他怕什么他怕契丹一旦被平定,可突干一死,鸟尽弓藏,薛家祖上的爵位不保,所以一直在从中作梗,时败时胜,这就是原因。” “现在,萧阁老不仅要拉拢李郡王,还要调我那河西的老丈人一并移镇幽州,如此且不说薛家在当地根深蒂固,光朝中不主战的,李、张、裴,哪个稳得住” “在这关口上,你成了新科状元,我成了礼部侍郎,你即将要去幽州宣扬朝廷的恩德,我即将要面对整个长安的口诛笔伐,不小心都是个死,何其荣幸” “可即便如此,你想出头还得孝敬我,我生平最恨墙内开的花,墙外香,无论萧阁老或李郡王赏不赏识,我韦文馗一句话,诶,就能让兄弟你重回太乐署流外。” 顾越“” 未等回答,顾越起身去拉开一面屏风,只听楼下羯鼓再起,琵琶曲采桑于千呼万唤之中破茧而出,曲风之惊艳,曲调之活泼,刹那间沸腾了整座花楼。 碧云怀抱四弦琵琶,弹出一段盛夏光年在淇河与洧河两岸采桑的玉女,一边卷起衣袖去摘桑叶,一边欢唱着对心上郎君的真情与思念。 “韦兄,相比于前朝乐府的陌上桑,这曲采桑,剥离去相思哀愁与人世艰辛,只留貌美品端的一个形象,我虽外行,却也觉得是佳作。” 韦文馗闭眼倾听,渐渐起了兴致,却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一声锣响,万家挥金求一人的场面开始。各厢房的绣花旗翻飞舞动,呼喊声此起彼伏。 一起,白面郎君高喊“暖香阁一百金”紧接着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呈晴阁两百金玉兰阁五百金”楼上那位老太爷,风光一度,喊出了八百金。 白面郎君奔前走后,用嘶哑的嗓音道“八百金佳话八百金佳话老太爷掀纱幔”碧云姑娘则用琵琶半遮面,娇羞得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慢着。”就在那花即将绽放之时,顾越对韦文馗行过礼数,站到栏杆边,往下吩咐了一句,“七娘且慢,韦侍郎这厢惜玉,千金赎人。” 花楼里登时鸦雀无声,韦文馗用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韵律,一边回味采桑,一边享受着这样万家痴缠而不得,独是英雄救美人的壮阔场面。 也正是此刻,立在不远处观望的苏安朝顾越看过一眼,欲言又止,甩袖而去。顾越看到,口中默喊一声,手指抠紧了栏杆,眸中闪过一丝不甘愿。 不时,七娘领碧云姑娘前来谢赏认主。碧云摘下头纱,姣好而素净的面容闭月羞花,那双眸子清澈如水,竟是一丝风尘气也没有。 七娘见的广,一看韦文馗的眼神就知道他有那独占的心思,便不敢多打搅,笑陪两句要走。顾越也正打算退出厢房,韦文馗开口道“顾郎,你留步。” 旁余人等退下,顾越留在房中。韦文馗看着碧云,手里转着酒杯,一阵深思熟虑,说道“此番出使,你见机行事,若能辟出幽州这片荆棘地,让张圳将军顺利进驻,便是立功。” 顾越毅然回道“多谢韦兄提点,我斗胆再多请两位前辈,一者,东市署丞王庭甫,二者,左卫长史郭弋,他们一文一武,若能随我出使,必能事半功倍。” 韦文馗道“就是常照应你生意的那两个人”顾越摆了摆手“我现在不做生意,是苏十八苏公子的生意。”韦文馗一笑“好,好,知道了。” 厢房中密谈之际,醉仙楼的后院正进行着紧张的清点,其场面之壮观,并不亚于方才楼内的一掷千金。谷伯领苏十八的伙计,一条一条地把金锭卸下来,存入库房内。七娘一手叉腰,一手摇金扇,脸盘被火光照得红彤彤的,嘴角勾着笑。 谷伯搬完,确认过数目,正要和七娘交接,苏安来了。七娘笑道“苏公子,顾郎真真是阔绰人。”苏安的神色却并不轻松“七娘,我问你一件” 七娘哎哟一声“还当真顾郎定的规矩,让咱帮忙把场面抬到千金,实际只收三成,那七百金往祥德钱庄暗退。”苏安道“是么。”他还不知道顾越定过这样的规矩,只是此刻,他心中所想并非金与钱。 “七娘,碧云姑娘她,先前其实跟过男子吧”苏安坐到空车上,慢慢说道,“我是听出来的,还没细查,可韦侍郎那样的脾气,万一知道怎么办。” 七娘的笑容僵在脸上,以为苏安是找茬索钱。谷伯的面色骤变,暗中扯一下苏安,示意他这样说话在平康坊犯忌讳。 平康女子,隶籍教坊,自小就受到严格的训练,多能谈吐,昔年,碧云不顾劝阻,私留了一位赴京赶考的贫寒贡生,七娘见她耽于温柔乡,不忍施罚,却是那贡生及第之后,再也没有回头。之后,诸富贵人家如薛公子纪平多来骚扰,七娘权衡利弊,还是为碧云选了韦家。 “苏公子,你是什么耳朵”七娘往茅草堆里吐了一口唾沫,招呼醉仙楼几个伙计过来,说道,“玉有瑕是理亏,多退五十金成不成,你也别再逼人。” 苏安道“我付原价一千金。”七娘挠了挠耳朵“什么”苏安道“一千金我还是能做主的,玉有瑕也没打算胡乱说,不过你看,人本无价,只是东北角我那牡丹坊就要开张了,今后有什么官道消息,你得仗义知会我一声。” 饶是见过诸多风雨,七娘却还没遇到过这样傻儿吧唧的主,她飞快地摇起金扇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苏公子,你是明白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牡丹 青楼实在是个奇妙的地方,几位俊俏郎君,规规矩矩进去,潇潇洒洒出来,却不知其间究竟是怎样一番风流驰骋,叫他们对彼此都有了更深的理解。 次日清晨,苏十八的马车徐徐驶回老铺,苏安枕在顾越的膝盖上睡觉,一边流口水,一边听那金铃在车窗旁叮叮当当清脆作响。他没有说自己与七娘的约定,只是脑海中又把醉仙楼的曲牌统统过了一遍。 这世上的曲调,只要听过一遍,苏安就绝不会忘。过着过着,突然,他听见顾越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才意识到,顾越辛辛苦苦伺候韦文馗那么久,一定是饿得很,不比自己,吃了整晚的透花糍。 “阿苏,今年年底我要去一趟幽州,办官差。”顾越看苏安睡醒,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替他擦嘴角的水痕,“不过在此之前,我会陪你把牡丹坊开起来。” 苏安揉了揉眼,一念间觉得顾越的手指白如玉,实在太过好看,抓来就含进了嘴里。顾越道“问你话,你吃我做什么。”苏安回道“我饿。” 顾越温柔一笑,探开车窗帘子,觅到巷子不远处飘着炊烟,吩咐道“谷伯,我们去那家吃早点,少东家饿了。”谷伯道“少东家昨晚吃了十盘透花糍。”苏安道“分着吃的”谷伯道“少东家一掷千金为红颜。”苏安“” 到店门前,谷伯拉住马车,估摸着点了七八种刚出炉的蒸饼,又要了三碗羊肉面片汤,仍然在碎碎念“那可是七百金,足够买一座永兴坊的宅邸” 顾越道“好了谷伯,别说了,阿苏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苏安笑道“就是的,就是的。”谷伯左右为难,扭头喊道“店家,快些。” 那店家的手艺惊人,一次只掐大拇指宽,两寸长,极薄的一片白面,速度却是极快,片刻功夫就在滚滚羊骨汤中下完了整个面团,随后煮好盛好,店娘在碗里洒几点芝麻,一并端来,还送他们几碟子咸菜。 “阿苏,多谢你不嫌弃。”说完这句话,顾越便开始狼吞虎咽,咽得很尽兴,苏安给他碗里夹什么,他就吃什么,连谷伯都放下筷子,看呆了。 “顾郎,顾校书,顾大人”苏安笑着,念叨不停,“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办差,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心尽力,在牡丹坊排一支曲子给你听。” 顾越抬起脸,想了想,说道“曲子排好,你先知会一声,我令礼会院张贴官榜,安排人给你捧场,如此一不是卖艺,二不是私入官邸,你也出面请几个人,一是李峘,二是幽州进奏院的吴定。”苏安托着腮,眼睛都不眨一下,回了好。 月中旬,吏部考功司考核新科以及三品以下官员完毕,任职公示,从此,太乐署的春院里再也寻不见顾郎,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清晨钟鼓传响时,那个排在皇城外头长长的队伍的末尾的,身穿石青官袍,头戴乌纱帽的顾校书。 苏安听说,同榜的进士中,裴延在中书省任右拾遗,那是个近水楼台,李峘在户部做金部员外,那是个六品肥差,薛纪平在御史台,跟着其父薛瑾混世,也算得安逸,只有顾越,因为是状元,所以要被派去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宣政。 其实,苏安捏着苏十八的已经略显紧张的积蓄,看别家公子出入官宅,也不是没有动过为顾越买宅邸的念头,只是,他在谷伯和顾越之间权衡一下,还是选了谷伯。 四月里,苏安忙里偷闲,在谷伯和茶娘的帮衬下,接连把各分号的诸如两契、市税、雇工、茶仓、用器等琐碎事务办完,终于能喘一口气,编排心爱的曲子了。 这可是他的第一首大曲。 集贤阁在秋院顺利招到三十人,各类乐人都有,六把五弦,六把四弦,琴瑟筝各二人,笙箫八人,笛二人,鼓一人,拍板一人,再加上秀心去教坊找来的舞伎,已经初具坐部伎规模,相比于市面上大多乐坊里的都更正规。 在节奏的控制上,许阔的拍板打得出神入化,而论笙和箫的婉郁,又无人能出孟月,再加上贺连和卢兰都是在夏院久经磨砺,指导别人也都不成问题。 待曲子初成,五月已至,苏安挑了一个宫中无事的日子,把乐阵排好,请林蓁蓁来听验。他其实还想请李升平和韩昌君,奈何三条铁律在上,他不敢张扬。 是日,秋院园子里一地皆是紫的红的牡丹花瓣,林蓁蓁望着三十余位意气风发的后辈,笑了笑,说他们倒是一点也不伤春。 “五弦和四弦在第三部分应把主调让给琴和瑟,若是我,会用尾泛,显得意境悠远至于竹乐,总觉得该轻些,卢公子校对便是,我非行家。” 林蓁蓁是冰雪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苏安自己在民间排曲,这是要和他与林叶分名了。他也很大度,先教许阔和孟月几点配合方面的技巧,又挑出曲中转接之处的不足,一起帮忙修正,自始至终没有表露出一点不耐烦。 苏安心中百感交集,他至今还没有去过那个被称为圣地的梨园,却渐渐能体会,林蓁蓁和林叶在其中争了多年的宠,一路付出的艰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说来也怪,没进过大明宫的时候,苏安对梨园向往得厉害,巴不得插上翅膀飞进去一览究竟,而现如今,他逢年过节都在宫里奏曲,过惯妆容玉面的日子,反倒又有了长足的耐心,愿意用一生光年慢慢地赏那片梨花。 “林公子,牡丹坊是一半茶坊,一半乐坊,要说规矩我都不懂,还得请教你。”苏安的语气很诚恳,“譬如,开张那日,该请什么人来听曲” “怎么不问我”卢兰一听,两眼放光,不吹笛子了,“我去请徐员外,还有李峘、薛纪平、白汀那几位新科贵人,若能来,一定很热闹。” 苏安道“好,我去问顾郎。”卢兰笑着追问“哪个顾郎可是礼部的顾校书,顾大人”苏安道“要死了,小心我不付工钱,看你还” “卢公子,你是过来人,别犯浑。”林蓁蓁摇了摇头,叹息道,“阿苏,以你的才华,即便是在梨园也不会失色,只是有些事情,我身为前辈,总是得教你。” 苏安道“你说。”林蓁蓁走到那棵埋着曲子的老榛树边,用手指剥下几片树皮,捏得细碎,洒落土里“咱们这行,不怕被人看轻,就怕被人看透。” “说到底,一个乐伎琵琶弹得再好,见过的世面再多,总归是伺候别人的人,又怎么比得过那些从小吃穿不愁,只学琴棋书画的世家公子” “曲子精美,没有权贵的欣赏,始终是入不得流的,可若被死死地烙上了哪家哪户的金印子,往后别家别户又会防着你,你便没有退路。” “你看,朝堂中争来斗去,不过是李、张、裴、薛、韦这几家,既然咱一个也得罪不起,就得借各方之势,才能让曲子扬名天下” 卢兰打断“你听他胡说八道,我教你,来者不拒,阴阳通吃,这就对了。”苏安哂道“那是你”林蓁蓁道“阿苏,就比如眼下,你在民间开乐坊,大可去找李侍郎,他是最通音律,也最支持乐工的。”苏安点了点头。林蓁蓁知趣,也不再多说。 当夜,苏安把卢兰和贺连留下,三个人一起商量出邀请名单,其中不光有顾越交代的几个人,还有各路的风流翘楚,总是像那么个样子,方才罢手。 及至端午,苏安把手头事务整理得一清二楚,照例去伙房陈伯那里做了一串百索粽子,便是满心期待着过节把它送给顾越,然后汇报牡丹坊的各项进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端午 端午的习俗在前朝就已广为流传,除了宫里会举办奇趣的游戏,譬如系百索,射粉团,南方各地还兴龙舟竞渡,一到时节,进奏院的折子里说的都是哪家夺得锦标,赏多少锦缎和银碗等。 五月五日,夜空晴朗,月如钩,苏安在麟德殿奏完清乐春江花月夜,陪各位王公大人们聊完几句佳节闲话,见没有席位,林逸远也不在,便早早离场。 右银台门前照旧例停着苏十八的马车,不过,只有谷伯一个人。苏安刚要问,又想起顾越现在已经是朝中官员,兴许不方便抛头露面,就没有问,直接上了车。 一路上,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用于辟邪驱害的粽子,诸如角粽、菱粽、筒粽、锥粽、秤砣粽,各式各样,摇摇晃晃,在风中跳舞。 苏安听着欢声笑语,觉得很温暖,很沉醉,于是,一直行到永兴坊门,他才反应过来,这条路和去苏十八的路方向截然相反。 “怎么来这里”苏安看着面前一座门庭崭新,围墙齐整的府邸,糊涂地笑了笑,“不过说起来,这两只石狮,倒是和五方狮子舞里的神似。” 谷伯道“少东家,你看门匾上那三个字。”苏安道“我不识字。”谷伯把斗笠拿下来,指着道“这是状元府。”苏安道“什么” 因京中地价甚贵,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资历尚浅,光凭俸禄根本买不起住处,所以朝廷为照顾这些人,专门在永兴坊划出一片官宅,年年令户部安排租赁。 顾越在衙门里办事,公文练达,一提笔,将自己饥寒交迫的情况如实反映给上司,韦文馗听说后,立即去户部找裴耀卿,要来了这座为世人称道的状元府。 “这这这,这个”苏安摸着雕刻在门上的镇宅钟馗像,闭眼叹了一口气,“他饥寒交迫怎么也不说,倒好像是真分了家,咱四处乱使钱,委屈了他。” 门开了,迎接的叫顾九,自称是顾越在河东的远房亲戚,前几日刚被请来担任府中总管。他说话带口音,态度却端得正正的,让人想笑又不敢笑。 “这边请。”顾九领苏安和谷伯进府,一路介绍道,“这幅一百零八州牡丹会,是翰林院的河东八杰所绘,这卷兰经,是户部郎中所誊” 状元府的正院,不见花木,不见金银器物,堂内摆满古今书籍,廊下挂满礼尚往来的字画。苏安一边看,一边在脑海中勾画顾越接待宾客时的模样。 “九总管,顾郎何时搬的府邸,怎么悄无声息的。”苏安道,“这两袖清风的姿态,摆得相当端正,只是不知道能住几年有几个下人” 顾九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苏安和顾越之间究竟是如何一层关系,心里泛起嘀咕,觉得这话放肆,便没有答。谷伯接话道“是顾郎吩咐不说的,怕少东家忙。” 据说本府先前的主人是一位隐吏,对园林风水颇有造诣,几个人刚走过正院厅堂,一入后园,面前的意境立即就变得活泼起来。苏安揉了揉眼,不敢置信。 景观分为东西二侧。西侧是层叠栉比的水榭飞桥和亭台楼阁,茂密的藤蔓覆盖住清幽潭水,任涓涓清流在假山间缠绵而挂,称为“怀柔”; 东侧是一片开阔的湖,岸边依照四季开花之序,种植有不同的稀奇植物,眼下是五月,正盛开着淡紫的锦葵和洁白的荼蘼,称为“长歌”。 如此景致,若非是客,苏安早就撩起裤腿,四处拈花惹草而去,却是一抬头,看见一艘石舫停泊水边,那千百条五色丝随风飘飞,像天宫与人间的心愿桥。 顾越坐在石凳上,冲他招了招手“阿苏,过来陪我坐一会,再去玩。”苏安笑着应声“好”回头,对顾九道“九总管,你看,顾郎叫我阿苏。” 苏安登舫,顾九为他掀起丝帘。苏安把带来的百索粽子解开,剥出一个,送到顾越的唇边,说道“春院的几位郎君念着你,让我捎粽子给你吃。” 顾越眯起眼“这么丑,定是你亲手包的。”苏安道“我包的,自然不如庾家粽子白莹如玉,也不比烧尾宴的赐绯含香粽,你倒是吃也不吃。” 吃完,顾越要喝菖蒲酒,苏安又任性,偏不让,非得叫顾越把他指尖沾着的一两粒米也给含了干净。顾九看得目瞪口呆。苏安这才侧过脸,问道“九总管” 顾九顿了一顿,回道“苏公子,本府租期三年,文杂六人,侍从十人,打水扫地的二十人,厨房八人,一共是”苏安道“不算礼,每月开支多少”顾九道“二金。”苏安道“好,往后从苏十八暗支。”顾九老实退下。 一丝丝晚春的风,携带清甜气味,吹过湖面。顾越看着十七岁的苏安,明眸善睐,冰肌玉骨,竟如清水出芙蓉,再不见过去生涩稚嫩的影子。 苏安撩起脸颊边的一缕青丝,夹在耳后,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不紧不慢,开始谈事“这是牡丹坊邀请的宾客,我们商量好了,六月六开张。” 顾越一边扫阅,一边问“这么多人”苏安道“不多,也就是李侍郎要亲自光临,另外,私下里还有个请求。”顾越抬眸,把那张纸,慢慢地揉进掌心。 苏安道“礼会院官榜得有名由,不如就写开元二十万年县礼记开化兴邦,行民俗文教帖,原本普及诗乐,符合立意,卢兰也已和徐员外说妥,我是琢磨着,一边用大庾岭运茶叶,一边按新六典的注释演艺大曲,一团和气。” 顾越安静地听完,才知道,原来苏安手里那只甜蜜的粽子,不过是诱他上钩的饵料“阿苏,能应付得来么”苏安笑笑“好应付,就看你允不允准。” 那瞬间,顾越清澈的眼眸里,涌过三月桃花浪,九天碧落河,他只把手一松,任凭那团纸被风呼啦吹去,飘飘然数尺开外“苏公子开金口,本官如何能不允” 苏安的笑容冻住,却是吓得不浅“你没事吧”一时快,还正要扑腾去湖边打捞名单,又突然,被顾越牢牢地捏住玉腕,拴上一条五色丝。 一条精致的,由青白红黑黄五种彩丝编织而成的,象征五色龙的五色丝,在大唐子民眼中,能免除人间的一切瘟病,许长寿之愿望。 错愕中,苏安低下头,摸索过玲珑的锁扣,内心似湖面泛起涟漪。顾越凑在旁边,欣欣然伸出自己的手臂,原来那白皙的腕间,也缠有一条一样的五色丝。 “阿苏,从今往后牡丹坊由你做主,不必再来问我。你愿意帮我的忙,我会心怀感激,你自己有主张,我绝不干涉,你需要我的扶持,我也能酌情处置。只有一点,无论遇见什么鬼怪,你只能让我碰你的身。” 苏安“”顾越执起酒壶,往银杯中倒满菖蒲酒,突然又觉得自己是个禽兽,连忙补了一句“那名单,我背住了,等会重写给你,字比卢兰的好看。” 苏安饮下一口酒,只觉从喉咙烫到心脏,偏偏问道“末了那句,是什么意思啊”顾越背过身去,不答,招手让顾九端来笔墨纸砚。 “你曲风多变,集岭南之柔美,雅乐之合统,广陵之婉转,西胡之活脱,一始,为安身立命,只闻百花香,未见真颜色,而越往后去,身临其境,追逐其间,张力就越强,旋律也就越生动如今,长安乐派无数,我不敢班门弄斧,只求能为你的第一首大曲填词,可否。” 苏安道“你等等。”语罢,跑去湖边捧起清水洗了把脸。顾越一笑,迅速把名单誊写完毕,耐心地等。苏安回来,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就清唱” 是夜,就这样,苏安哼唱过一句,顾越思量一句,回忆从长春居、景仁堂、宁远斋,到西市龟兹坊、崇仁赵家、平康七娘,再到皇城的危楼、曲江的杏园,何处用琵琶,何处用笛,何处芬芳,何处泥泞,一一流淌而过,著成相逢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相逢 牡丹坊原本只是一家无名茶肆,改建之后,精致讲究,正儿八经有了前厅后院,一二楼贯通,用于奏曲献艺,三楼设雅间,隐私而舒适,适合友人相约叙话。 与苏十八那些精通十八般武艺的老伙计不同,这里招的工,有一个名叫廿五,脑袋很是灵光。他向茶娘提议,往各府邸递送请帖时,往驴脖子上系一串碎玉子,晃动时,其声与皇室的占风铃极其相似,如此,引得世家风流公子驻足观望,一传十,十传百,闹得长安城沸沸扬扬。 白族十几兄弟,赵氏七个郎君,为扬自家声名,特意赠来坊里所用一概乐器,再加上礼会院官榜一张,万年县令亲笔题匾,京兆与市署特允麒麟锦缎挂门,即便是礼遇只到七品,在姹紫嫣红的平康坊中也不算寒掺。 开元二十,六月六,午时,艳阳高照,苏安手里拿着一串爆竹红花,噼里啪啦,又傻又乐地,大声宣告牡丹坊开张“相逢长安乐,一会天下友” 随后行傩舞,那班子头“方相氏”是林叶请的旧友,头戴熊皮,身披红色大裳,一手执利戈,一手执坚盾,领着十二位舞人,夸张地挥动长达数尺的麻鞭,在空中发出高厉的声音,以威吓鬼魅。林蓁蓁没有来,让林叶替他递了贺帖。 如此,凑热闹的多,进门来的更多,有官有商,翘楚汇聚如云了。茶娘陪客,自是八面玲珑,招呼如铃响;卢兰缘广,这家俊郎,那家贵妇,交际甚欢;乐工虽都在后院,但也有几个闻声寻访的安仁坊侯爷,想和他们畅聊几句。 景仁堂张半仙到时,因有些健忘,竟没认出苏安,还是张俭给指点的。半仙惶然道“诶,小小田舍奴怎么长得这般俊了”话说着,跨门而进几抹艳襦裙,绣女们簇拥着丽娘也来了“别的不管,都说苏小郎君把宫里的曲子偷出来了,那曲子在哪呢”苏安笑道“稍等,稍等。” 安顿完各处,大曲却是矜娇,非得等到夜宴时分,贵客到齐了才能献上,在此之前,苏安奔前走后,忙里忙外,一刻没有歇息,相逢三桩人间事。 一来在后街,谷伯带苏十八的伙计,刚劝走几位闹事的赖子,又抓住一个正门不走的翻墙老六。苏安觉得老六面熟,问了才知,是贺家人,当年朱雀门见过。 老六拍去身上尘土,叹气道“苏公子,是这么回事,如今,留仙堂想拿香料的宫俸,韶娘听说,贺少爷在宫里能见圣人”苏安道“有话好好说,为何要翻墙”老六道“韶娘怕给贺夫人知道,容不下她争功,要撵她出去。” 苏安想了想“哦,那你叫贺老爷亲自来谈。”老六一怔。苏安道“先不必面见贺公子,你就说,以苏十八和牡丹坊的名誉担保,这事能办成。” 一炷香后,老六几个领着一身珠光宝气的贺老爷来,阁楼谈事,苏安深吸一口气,又吐一口气,手里轮流调校几架琴和瑟。贺老爷道“公子,且说说。” 苏安道“宫俸之事,有两处关卡。一来,市署令上报太府寺,贴红纸,获取资格,二来,内侍省掌事打招呼,确保优胜。这两处,若没有门路,饶是多少金钱也行不通,你大可多方打听,开元十七,景仁堂的药俸就是托我们办的,这里面具体什么人,我不能透,反正跑不了庙,等事情办妥,你再交钱也成,看在贺公子的面上,只收三千金,其中八成用于疏通,二成就当作跑腿费。” 贺老爷一生走南闯北,开了十几家分号,留了几十个野种,可,提起皇城里的规矩,却是雾里看花,算不得精明了。他打量着苏安那双娴熟的弹拨乐器的手,突然就觉得,乐伶,不仅比宦官可爱,有时候还比宦官胆大能耐。 又一炷香,事情谈妥。苏安顺便说,牡丹坊也是要买香料的。贺老爷掂量着,宫俸是大头,何况肥水没有流去外人田,便想让贺连负责联络平康坊的业务。 贺连在院子里练琵琶,忽见贺老爷来寻,指间弦断,心情甚是复杂。父子团聚,把经年累月的话都叨完,酉时,贺连送走贺老爷,转过身道“阿苏,今天是我欠的,往后定还你。”苏安笑笑,勾了一下弦“怎么个还法” 贺连道“这么些年来,大娘不让我回家,阿娘的委屈也受够了,我想等”苏安道“等贺老爷归西,咱分一分家产,是也不是”贺连会心一笑“你说什么呢。” 二来,苏安就被茶娘拉去,因是探花郎裴延到访,一并同张府的两位千金,赠来几幅画。茶娘私下里道“敢情人人说是什么吴郎的画风,我也不认识。” 水墨屏风之后,卷轴徐徐打开,阳光映照下,几近透明的两张薄纸,一张人物鲜活,衣线飘逸,是为裴延所作,一张牡丹傲放,金雀飞来,是为品茗所作,此刻无瑕叠合在一起,方才成画群仙觅牡丹。 评画的人,往来络绎不绝,裴延一袭墨蓝圆领袍,站如一棵松栢,应答有方,而品茗和洛书,言笑晏晏,一个团扇半掩面,一个怀抱白毛小奶猫。 苏安进门时,正见卢兰陪着李峘、薛纪平几位同在观玩,忙是惊喜连连“宫中都说,因其穷丹青之妙,自开元元年起,吴道子被赐令非有诏不得画,今天这如何敢收” 裴延道“说来惭愧,昔年至尊封禅泰山,吴郎侍驾,某年幼,见其在南柯树下醉酒,就跑过去,铺了一张素纸,摆了一支毛笔,说是梦中游,不是作画,骗来一面师恩。”洛书咯吱一笑“苏郎偷曲,裴郎偷画。” “洛书,好妹妹。”品茗笑了笑,语气柔和,虽在责怪,却听不出一丝愠怒,“吴郎笔下线条传神,讲究的是不着色,精义自见,我的画好容易学成一半,结果被你偷偷染上颜料,现在只剩一成。” 苏安道“一成,也是蓬荜生辉。”品茗回礼“不敢,只冒昧劳烦苏公子,今夜,若顾郎也来赏曲,请他过目这幅拙画。”苏安顿了顿,道“好,一定一定。” 洛书的眼睛水灵灵,先看品茗一眼,又看裴延一眼,笑叹口气,扯了苏安,捧起怀中的小奶猫“苏公子,出来和我一起逗小苏,跟你说个故事。” 苏安是韶州曲江人,心中仰慕着在岭南赫赫有名的张家,而洛书性格开朗,善结良缘,那日见苏公子在花坛弹琵琶,面见娘娘和公主不惊慌,颇具才情,故而有此举。 “她叫小苏”苏安跟着洛书,走到夹道的雕花窗边。小苏喵呜伸出毛绒绒的软爪,要挠。洛书点点头,掏出偷带的金步摇,忽高忽低,逗猫。 “苏公子,你不知。”洛书低声道,“裴郎真喜欢品茗姐姐,上回探花宴,那是他第一首情诗,再说这画,姐姐闲来画了月余,可裴郎在中书省公务忙,为凑此双,天天熬夜,嗨呀,就不该让顾郎看到这画。” 苏安道“很好,我也不想让顾郎看到这幅画。”洛书嗔道“苏公子”苏安笑道“承蒙错爱,如此心血之礼,本是万万不敢收的,好在牡丹无论放在何处,姿态永不会怯懦。” 洛书小女儿多心,羞红了脸,手中的金步摇在地面洒落下几点光晕,小苏的瞳仁竖成细线,娇声一喵,蹬开身下那只缠着纱练的藕臂,没头没脑,追光去也。 苏安赶紧撸起袖子,而世上蠢事之一,便是为佳人追一只猫。洛书回过神,又气又欢,故意是晃着步摇,一会照白墙石瓦,一会又照绿叶花丛,环游起来。 好容易,苏安一个眼疾手快,活捉起猫,还给洛书,面前却飘过一条黛青色的丝带,一记让他熟悉的清亮声音传来“猫捕光影,诶,苏公子在后。” 三来,林逸远含笑的眸子里,迎着一轮月亮。苏安揉了揉眼睫毛“林待诏,你如何来了都没敢请。”林逸远转身就走“没请,那我走了。” “诶,诶诶,别别别。”苏安拉住人,“都说是福不重至,可今日一下子来这多,苏某有些招架不住,还望林待诏留几句佳话,给醒一醒。” “明日南下,那本丞就不客气了”林逸远两袖一挥,冲往后园阁楼,边跑边叫啸,“来,六月六牡丹阁别苏小友,长安锦绣” 苏安深吸一口气“林待诏,我刚才追完一只猫,这会追不上你。”他爬楼到一半,突然又怔住“等等,你说什么,本丞南下” 弯月下,林逸远转过身,笑道“鄙人乃江州彭泽县丞,本是前阵子就要赴任,不小心延误了,明日走。”苏安握紧扶栏,手中微湿“何时出的事” 此事之起源,须得追溯到去年中秋,林逸远在大雅之堂,吟诵了一首“五弦覆葇荑,安钿当妩眉。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旖旎。”,时人看来,不太尔雅。 文人喜欢咬文爵字,翰林院又是万花争宠之地,林逸远的性子,一面觉得合缘就交往,一面觉得泥泞就甩袖而去,故而,争不得宠,去了遥远的彭泽县。 “据说朝廷就要出兵契丹,收复营州失地,本来还想做个行军去瞧一瞧,可惜了。”林逸远把手背在身后,仰面道,“苏公子,既然同在盛世看风景,你,得替我去看。” 长安锦绣忆年华, 往来芸芸道谁家。 清水闲云听醉曲, 落虹楼榭散流霞。 笑谈春夏风荷月, 坐饮江山诗酒茶。 多少沉浮人与事, 独留十载看芍花。 半月斜挂,从阁楼俯瞰平康坊,华灯初上,纵横的街巷笼罩在缥缈的青色天幕之下,那灯笼,那火树银花,汇聚成一条条鳞光闪烁的龙,游走在千里平川。 林逸远道“我的诗好不好”苏安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心想他们每次的见面都似烟火,绚烂而短暂,又或许,离开对于林逸远并非是失意。 “南地遥远,一路小心。”苏安唤谷伯,取来了几封要递送给江南道友人的信,“里面都是嘘寒问暖的话,请逸远兄帮忙转交,他们见是你,便会照顾你。” 正是此时,一支燃着烟火的竹蜻蜓从后院飞来,醉仙楼的几个伙计传信,示意吏部侍郎李林甫和员外徐青已从永兴坊起驾,大曲就得开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国色 “那日曲江,娘娘为一曲琵琶停船靠岸,苏公子在万花丛中叩首,笑着罚顾郎,也不知道顾郎这琵琶学得如何,何时能曲成献给圣人” 牡丹坊堂中香烟缭绕,琵琶声起,雅间里,一方紫檀几案摆在铺软毡的榻上,四面屏风围拢,白帛画的是手执马球棍的一代战神平阳郡公。顾越和王庭甫合伙招待着幽州进奏院官吴定和信安郡王的郎子李峘,泡了茶水。 待到相逢乐散序的间歇,顾越放下杯,回王庭甫道“宫里的曲,若非是苏公子今夜把它偷出来,你我且赏不得,莫说学琵琶。”王庭甫道“好,什么都好,只是茶太难喝,有酒或者羊奶么”顾越道“没有。” “都说在礼部待过的人,出来讲究,今日算见识了。”吴定满面红光,身穿精致鲜艳的丝绸衣衫,尽显久居京都的气派,“王郎啊,这个呢,叫品茗,不叫喝茶。” 王庭甫道“怎么顾郎一个校书,什么都学,连品茗都拿手了”顾越笑道“我何止是茶婆子兼管祠部、膳部和主客,合着三处公务都得办,凡五礼之仪一百五十有二,天文道佛,祭祀占卜,啊,还有,嘉礼五十仪,说白就是抄书。” 提及此等张扬国威之事,角落里一直静心听曲的李峘整了衣袍,开口道“嘉礼四十七曰遣使慰劳诸蕃,四十八曰遣使宣抚诸州,四十九曰遣使诸州宣制,顾郎身为状元,又兼礼部行范阳使,岁末,得要出使范阳道宣政罢” 顾越把茶水倒好,欠身行礼“性命攸关,不敢儿戏,劳烦各位以实情相告。” 顾越受韦文馗指点,判断幽州这摊子事有三方势力,一是想要掌控辽东的萧乔甫,二是已经功成名满而不想招惹薛公的行军总管即信安郡王李祎,三就是常年钳制地方,赖着不走的薛公。所以,为尽忠于萧乔甫,他必须从中做桥,借助李祎携部回朝的机遇,在幽州找到愿意接应他们的友人,才能确保出使顺利。 王庭甫是范阳道出身,见顾越来请,立时就答应下来,正巧此前,他还说成一桩媒张思行,新科进士,秘书省校书郎,性格安静沉稳,受圣人赏识,前程似锦;吴定,进奏院奏官,幽州刺史吴诜之弟,家中有位待字闺中的女子,貌美。 双方大人一拍即合,据说是聘书已下,至今夜,又逢相逢乐二叠开始,吴定拉着王庭甫,很高兴地敬茶水,而王庭甫身为小辈,不敢多卖弄,只得就范。 七盏茶后,谈天也谈得差不多,吴定清一清嗓子,面上变出忧国忧民的神色“顾郎方才说性命攸关”顾越赶紧接道“是。”吴定又看向李峘,点了点头。 范阳道下治七州,偏远而不贫瘠,为大唐北方的转输中心,商业贸易发达,物阜民丰,一向进贡的马络头都是用玉和黄金做的,还开设诸多供契丹、奚族归降部落自治的羁縻州县,血脉通融,文华繁荣。 然,自营州陷落,七州之首,即最北部的幽州,直接与契丹接壤,虽有大片耕地,却因节度营逡巡不进,常年州政与军令混乱,加之契丹现任首领可突干年轻有为,其部族势力日益壮大,频频骚扰边境,致使百姓多失地而流亡。 说到这里,吴定竟已面红耳赤“不瞒诸位,薛公在幽州的声望怕是远高于朝廷,他仗着祖上平阳郡公威名,夺了北部七十县的官田,叫吴刺史是举步维艰。” 王庭甫挑起眉毛“吴刺史”吴定叹了口气“不仅如此,白山之战,薛公手下长史赵章对李郡王阳奉阴违,险些导致惨败,幸亏李郡王及时率部赶到,方才挽回局面,可,只要薛公还在幽州,这有一就有二,可突干又不是等闲之辈。” 此时的屏风之外,六月凤仙花瓣纷纷扬扬,相逢乐的拍序结束,众宾客有说有笑,闻说是吏部李侍郎和徐员外亲笔题词,声音很轻,将迎“入破”。 吴定看一眼顾越,又看一眼李峘,起身合拢四面屏风,指着画像,道“薛玉虽为平阳郡公子孙,亦不该阻挠李郡王,悖逆朝廷,吴某为苍生计,就直说了。” 顾越道“请讲。”吴定道“欲平契丹,先治州政,吴刺史在幽州多年,如果朝廷真想撤薛公,他可以出全力相助,只是有个心愿。”顾越道“什么心愿”吴定道“他想入京为官,今后效力于李郡王。”顾越道“这” 李峘笑了笑,道“敢情你们牵丝线,牵到家父大人身上。”顾越应道“李郡王尊贵之躯,何必亲赴幽州去沾染泥泞这些事,从来都是礼部的份内。” 至此,皆是目光如炬。吴定道“顾郎,在下不才,愿意修书去和家兄招呼。”顾越道“如此,顾某的一条命就交给各位了。”李峘虽觉得是浑身不适应,却也再三思量,而后,把腰间玉佩摘下,丢在案前,起身告辞。 谈完事,舞乐仍未停歇。 余下几人商量一番,决意从侧门离场。王庭甫断后,在廊下走着走着,耳边听见大曲的第三部分“舞遍”已过,便是突然止住了脚步,叹道“顾郎啊。” 顾越道“作甚”王庭甫道“苏公子卖茶不卖酒,是怕你醉了伤身吧”顾越道“你且别管我,说说你自己,何时续弦”王庭甫挥手而去“再说。” 送别匆匆人影,顾越回到正堂时,相逢乐只余尾声。他一个人,推开雕花屏风,走到角落坐下,和江湖过客一样,屏息凝神,看着流光溢彩的台面。 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舞姬的四水袖扬州芙蓉绫,苏州冰梅缎,蜀中香樟绸,长安彩云丝。她们当空作画,画去,乱花凋零,才知是无乐不起舞。 苏安坐得偏后,在贺连和许阔之间,弹的是最拿手的五弦。他的眉毛修成一柄长剑,锐利而阳刚,那坐定的身姿,透出山峦的仙逸之气。 他挑弦,弦音的张力十二分足,卷尽世间风云变幻,到了末了,并未取林蓁蓁的广陵之风,也不从雅乐之色,而在瑟与鼓的狂风骤雨中,突然,归于一宫音。 只是曲终,没有人喝彩,没有人鼓掌,场面有些闷,也因是其实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诸如裴延,二叠便先行告辞,又诸如林逸远,看见李林甫就溜了。 苏安笑笑,收起琵琶,独请留下的几位喝茶,一是李林甫,题完“开化兴邦”四字之后,回去换身破衣,又跑来听,二是徐青,用笛子补正了收尾的宫音。 那时,顾越站起来,满心壮志,想去抱一下苏安,就看见苏安、卢兰和贺连三人,一并同李、徐走入正厢,有说有笑,竟然是完全忽视自己的样子。 廿五路过,看见顾越闷闷地品着一杯苦茶,小心问道“这位客官,怎么说。”顾越道“新来的”廿五琢磨片刻,恍然大悟“是顾郎”顾越点头。 廿五道“顾郎,苏公子知道你来了,特意吩咐,”顾越迅速拿茶水作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廿五“吩咐顾郎去侧厢听谈。”顾越“” 正厢内,几道影子映在素白的屏风。李林甫是知音人,先评道“苏公子此曲,张弛有度,把四方乐风融合得几乎完美,只可惜,词不配。”苏安道“词是顾郎填的,规矩有余,才思不足,我们几个都说像是公文。”徐青道“哈哈。” 顾越“” 徐青道“却不知牡丹坊下首大曲,何时出炉”苏安道“未定。”徐青道“是这样,某寻了一位高人,其貌,龙章凤姿,其才,堪比七贤,愿为填词一曲。”卢兰笑了笑“那不就正是李侍郎么”徐青道“哟呵。” 李林甫不是白来,也不是白给题字,他觉得苏安有才,入梨园是早晚的,又听徐青说,这人聪明,于是,想要牡丹坊今后的曲子全给“桂园子弟”填词。 苏安也没有慌张,如此引狼入室,自有一番主张,提出改编秦王破阵乐为破阵子、二首在民间演出,以歌颂朝廷功德,请李林甫奏上。 皆知,秦王破阵乐以雄壮的龟兹乐为基调,为太宗皇帝为表彰出征将士的英勇而编撰,若放在眼下,禀奏此事,就等同于赞誉萧阁老的东出大计。 一时堂中空寂,谁都不吭声,顾越捏紧茶杯,心中是疾风过岗,正要掀桌去救场,便听见李林甫意味深长地,问了苏安一句话“苏公子可是在规劝老夫” 苏安道“不敢,我是乐人,不懂国政,只听朝中各位王公大人说,吐蕃之乱时,朝局尚不稳,情况比如今东出契丹还更艰难,上罢相燕公,又召萧阁老进议政堂,调兵遣将,三年终定河西边陲,正如龙标诗为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可见,无论再难,只要上意已决,没有人可以阻拦。” “今夜牡丹坊,好乐即为友,文舞郎苏安不才,斗胆有一个心愿,愿歌颂朝廷功德,请李侍郎呈奏圣人,若能得恩准,曲成自然由李侍郎填词,无人敢争其二。” 李林甫道“苏公子,谁教你说这番话的”苏安道“虽是我自己说的,却全权为李侍郎而考虑,不是么”良久,李林甫一声笑叹,手背在身后,说道“当真为国色天香,好,老夫答应你。”徐青也就不敢再卖弄。 临走,李林甫抬头,看了一眼在牡丹坊堂上高挂的“开化兴邦”,问徐青写得如何,徐青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称赞,于是二人都很感慨,大步流星而去。 夜已深,左右街巷灯火不熄,四处还回响着马蹄踏地的嘀嗒和少女婉转的莺歌。廿五招呼楼上楼下收拾齐整,把关张的红木门栓递给苏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翡翠 关门时,光透过门棂的花瓣和花叶的纹路,一格一格照在苏安的面庞。苏安回身,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才看见侧厢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影子。 顾越听苏安的脚步朝自己而来,内心难得是平静。他都快忘了,曾几何时,一个叫叶奴的孩子,排在春院队伍的末尾,挨着鹅毛大雪,拎着一个破布袋。 这个孩子,一生不能入仕,一生不能与良户通婚,甚至是连死后的坟都不能立字碑,可尽管如此,他却要和天下最尊贵的人一起领略江山的壮阔,甚至,要在不安于命运的挣扎与游历之中,懂得什么是大爱。 “我看到了,你没能赶上听曲,是末尾才来的。”苏安走近,把手搭在顾越的肩膀,轻轻地捏一下,“不过也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幽州的事情谈的如何” “挺好的。”顾越捏着那枚斩获的玉佩,说道,“李峘这人,毕竟是王族出身,虽然性子傲慢些,但是行事极知大义,他在探花宴让了我,此番又帮了我,将来得谢他。” “幽州吴刺史那边,尽想着借李家之势入京,逃离地方,也当有八分是真心实意。” “只是,他们两边各自欢喜,王市丞却还总嫌弃咱家没有酒,这位国色天香的苏公子,你是否考虑一下,该让廿五在后院挖个酒窖,酿点东西好待客” 顾越的声音很温和,如同清涧流水,说话时,发间散出淡淡的旃檀香,一如既往的好闻。苏安很喜欢,赖着不走“我先给你揉一揉肩。”顾越动了动身子,觉得又痒又倦“阿苏,你为什么要排破阵那番话,谁教你说的”苏安道“是你言传身教,教的好。” 苏安也没使多大的劲,不一时,却发现顾越白皙的脖子泛了红。苏安偷偷一笑,顺着那羞怯的红,把手探入素衫的领口,轻柔地抚摸那片光洁如玉的胸膛。 楼内泼水扫地,吆喝此起彼伏,只见廿五持着灯笼,绕各间厢房,一盏一盏把壁灯吹灭,又添满鲸油。顾越忍着苏安的挑逗,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静。 不时,谷伯拿着本册子过来,疲倦地伸了一个懒腰“算账”茶娘在街口躲完客官的纠缠,回来见乐工都去了后院休息,便把几个精明伙计聚来捋账。 今夜,不算礼,光是曲子的赏金便把问祥德钱庄的借的款项挣了回来,然而新茶的销路确实不怎么样,大多数人喝不来,只能说勉强保本。茶娘于是催了,曲子得多排,最好每月都排,才能挣大钱,谷伯的看法却不尽然,物以稀为贵,量一多,就不精致,贱了价格事小,要是败坏了名声,金山也换不回。 苏安点了点头,道“诸事大吉,曲子就先不急,让廿五挖几个地窖得了。”顾越道“茶娘,你们去别处讨论,我和少东家有话说。”苏安道“没什么话说的,就在”茶娘拉着伙计识相而去。 顾越转过身,说道“你别躲我。”苏安停住动作“我手上的茧子硌疼你了”顾越道“阿苏。”苏安顿了顿“十八,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去幽州。” “你不懂乐,我就直说,本来相逢乐的结尾,一个丝音太单薄,会显得没有力度,也没有余韵,可想必你也听到了,丝弦固然柔软,只要拉扯得紧,弹拨精准,音波在引起鼓面的震动之后,声势就能成倍地增加,丝毫不弱于竹音。” “坐部伎十曲,奏第一曲景云,我是稀里糊涂不记事,奏第二曲庆善,我是有心而不能得,再往下是什么便是破阵。” 六月天热,顾越吹了一丝风,冷倒没觉着冷,神色清醒不少“不行,阿苏,你不知险。”苏安无所谓地笑笑。这风月之地,紫烟袅袅,何处不染尘埃从小到大,他对顾越这人便是有此执念,什么都不谦让。 他自然知道男女之合,阴阳之合才是纲常伦理,然他也知道,世间破了这伦理的大有人在。他记得,顾越曾大言不惭地在他面前言及嫁娶,他也心实,妄想不得许多,只辨得出顾越大抵是需要他的,而他也需要顾越,又如何不可。 仔细想来,顾越是什么人是在他连一件御寒的冬衣都没有的时候,拿热巾替他擦手的人,是在他无依无靠,惨遭鞭笞的时候,为他赶走虎豹豺狼的人,是带他感受春秋冷暖的人,是教他处理八方世故的人,是他的恩人。 一番话,云淡风轻“今天有行商问琵琶,我给他们介绍了白赵二家,还有安仁坊侯爷家的公子,专找许阔和孟月要曲子能把牡丹坊开起来,我很开心,也真得感谢你。好了,下半年节日多,宫里最是忙,就算我想去,也未必能如愿。” 顾越松了口气“嗯,等我回来。”苏安道“另外还有件宝贝,受人之托,得让你看一眼。”顾越观察半天,苏安的面容在暗中轮廓模糊,不阴不晴,便是这副叫人吃不透模样,让他忍耐许久的欲望又蓬勃而生。 二人手执烛火,走到二楼,照亮了裴延和品茗共作的群仙觅牡丹。顾越走在两幅画纸中间,先是琢磨左面的八十一仙子,后又思量右面的牡丹花丛。苏安隔着一尺之距,把脸埋得很低,睫毛在摇晃的烛影中笼着光晕。 顾越道“是谁让我看画”苏安道“张侍郎爱女,品茗。”顾越道“你可知其中的含义”苏安道“你还要我说出来”顾越道“哈。”苏安“” “阿苏,先魏阁阳侯在运命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为人,不能过于张扬,否则容易遭到嫉妒和迫害。品茗姑娘的画中,独秀的这朵牡丹花瓣不齐,无非是这个意思,没有其它。” 苏安道“你是说,朝中有人会弹劾你”顾越道“必然。”苏安仍有些吃味“你行贿高官,以权敛财,谎言欺上,被弹劾是活该。”顾越道“你怎么看得这么开”苏安道“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顾越道“唉,白眼狼。” 语罢,掐灭灯芯,一室昏暗,明月入画境。顾越拉苏安坐在直棂窗前,绕过身,扯下二人发髻上的系带,披散青丝如瀑。苏安暗暗惊了一下,却什么也没顾忌,只问道“你何时知我心事”顾越道“一始见你躲茶娘,我就知道,我当年也躲过她。” 一阵抽丝剥茧之后,窗外飘落素衫白衣,苏安的清瘦的身子,完美无瑕,莹白如玉,手腕处仍然系着五色丝。顾越俯身,用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撩起他的一抹乌发,缠绕勾卷“茶娘是宁死不愿嫁,才离的家,你呢,你嫁不嫁” “十八”苏安目光灼灼,直往前扑去,噙住顾越的唇,一寸一毫地撕扯着,追逐着,落落大方地,品尝着男子那纯阳的,如同漠北草原上刮过的风的味道。 香烟弥漫,一直至喘息艰难,汗水顺着脖颈和胸腹,滑落至腿根,苏安的眸子瞪大,猛地推开顾越两三步远。顾越突然一醒,没站稳,翻了画架。 画架倒地,轰鸣中,余风扑向彼此的面庞。苏安又一笑,用手臂擦过嘴角的津液“亏得你能弄来那多香艳的册子,其实你也不会,你什么都不会。”顾越道“这叫下学上达,讲究循序渐进,你个小崽子” 说到此处,顾越有点尴尬,又想起方才好像有一个伙计不认得他,实在过分,便要苏安趁开张的头夜,叫大家来热闹热闹。苏安赤着身子,正不依不饶,突然,听见门外一轰隆脚步声。 “二位爷,槐叶冷淘翡翠面,到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