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之男主是我摘》 第1章 冷酷督主【1】 但九寻到一个避阳的巷角里,低头舔舐掌心的伤痕。因着刚才的一通狂奔,前爪被尖利的石子割破,血流不止。 时至正午,日光更盛。一小束阳光洒在但九的鼻尖。但九翕动鼻翼,仰头四十五度角去看湛蓝如洗的天空,还有天空上头散散浮着的几朵云瓣。 唔。好像棉花糖。 但九微张开嘴巴,露出上下四颗犬齿,幻想自己啊呜一口咬下,白色糖丝入口即化,齿颊都留着几分甜蜜。 因着这想象,但九愉快起来,琥珀色的眼瞳微眯,短短的尾巴左摇右摆,暂时忘记了窘迫荒唐的现实处境。 从一个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到一条血统纯正的小土狗,与但九而言,不过是眼睛一阖一睁的事情。 很久之后,但九苦苦回忆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最后一天,仍是寻不到有关变身征兆的丝毫线索。那天和平时并没有任何不同。她踩着高跟鞋一路飞奔,在最后两秒钟里按上自己的指纹。五十多岁的顶头上司再次躁郁症发作,一扬手,一沓a4纸纷纷扬扬散了一地,像是下了一场短暂的雪。等到忙完手里的事情已经过了午休时间,经理敲敲她的桌子提醒她,半个小时后会议开始,不要忘记把资料复印好发放下去。 但九摸摸瘪瘪的肚子,从包包里翻出两包旺旺雪饼,再去茶水室里接一杯热水。 会议的内容仍是老调重弹。t的图片光影变化,分作两排的人员中已经有一半昏昏欲睡。但九坐在正数第七倒数第二的位置上,500的温水下肚,暂时缓解了胃部的绞痛,她松懈下来,也随大流地打起了瞌睡。 再一睁眼,就是一阵天旋地转。 双腿被一把攥住,但九倒悬在半空。一把沾着血渍的菜刀在她脑袋旁边晃啊晃,寒光闪闪。 满身油渍污痕的邋遢汉子打量着她,摇摇头,又转脸向身后道“这只忒瘦了些,尾巴也断了一截,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后方传来一个嘶哑难听的公鸭嗓。但九没太注意那人说了些什么,只拿眼盯着面前的好大一桶污水。 水面平波无澜,清楚倒映出她如今的模样。 直愣愣的三角竖耳,灰扑扑的瘦条身子,以及不断在汉子手中挣扎扑腾的短小四肢。 但九眨眨眼睛,水里头映出的那只狗也跟着眨眨眼睛。但九张开嘴巴,那个影子也龇牙咧嘴,吐出一条鲜红舌头。但九深吸一口气试着发声,然后喉部摩擦震动,她清楚听见一连串的犬吠。 但九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不过是在会议上偷懒打了一会盹,怎么这会子就成了这副模样 那个汉子的穿着发式,也明显不是现代人的装束。 还有 但九抬头看了眼血淋淋的菜刀,艰难咽了口口水。 身后响起一阵激烈的应和声。但九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了困在豁大铁笼里,一群冲她汪汪不停的 同类。 但九摇摇头。不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过是个太有实感的梦罢了。只要醒过来,她就还是那个在写字楼里受着领导气的小白领,喜欢旺旺雪饼,最爱爽歪歪。年末拿了双薪就赶紧去订火车票,然后在熙攘拥挤的车厢里熬过十几个小时,出了站就看见妈妈不远处向她微笑招手。 她眼里蒙了点水气,同时挥起瘦不拉几的爪子,狠狠啪了自己一下。 把自己打醒,赶紧脱离这个荒诞不经的梦境。 脸颊上却传来真切锐利的痛感。 汉子愣了愣。手里的小灰狗像是疯魔了一样,扭动着明显可见根根肋骨的身子,扬起爪子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真心实意地招呼在自个的狗脸上,他瞧着都替它疼。汉子心里越发确定了这是条疯狗,虽是没了用处,放出去咬了人却也是大麻烦,索性一刀子下去,绝了后患。 但九本来还在忍着痛抽自己,背后的绒毛却是自发察觉到一股寒意,瞬间直立起来。她木愣愣扭过头,正好看到立在头顶随时准备落下的菜刀。 手里的土狗适时地停止了扑腾。汉子对它的配合表示很满意,再没有犹豫,手起刀落。却没想本来呈半呆滞状态的小灰狗毫无征兆地发难。抬头,张嘴,啊呜一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汉子吃痛松手。但九舔舔嘴巴,撒爪狂奔。 身后的狗吠震天。一帮子汪兄汪弟抓挠着铁笼,眼神里半是震动,半是欣羡,看着前几天还被它们欺负得哀哀惨叫的小灰狗摇着断了一截的尾巴,在一阵飞扬尘土中,迅速不见。 但九一路向前,不期然冲到了人潮熙攘的街道上。四周都是移动的,不同样式和颜色的衣袍和鞋面。她左突右冲,小心翼翼躲避着四面八方涌动的人流,终于看到个无人僻静的巷角,钻了进去。 伸出爪子向着远空扑腾了几下。幻想的肥皂泡破灭,肚子却是咕咕响得越发厉害起来。但九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 一梦初醒,自己变了个物种不说,还差点成了菜刀下的亡魂。幸好平时在领导的疼爱摧残下练就了一颗坚韧不拔处变不惊皮糙肉厚爱咋咋地的心,但九虽然仍不能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也不太清楚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在饥饿本能的驱使下,已经翕动鼻翼,开始积极搜寻起空气中浮动的可疑香气。 最后但九偏过狗头,正好和站在巷口的小胖娃来了个四目相对。 对方胖乎乎的小手上,赫然捧着一只白胖胖的大包子。琥珀色瞳仁光芒一闪,但九支起细腿,努力摇动着不知什么原因只剩了半截的尾巴,小心翼翼,姿态友好地向小胖娃靠近。 但九只想着刻意讨好,逗得胖娃给她些吃的。却忽略了自个刚刚舔了伤口,嘴巴周围的绒毛都沾了一层血渍。看在小胖娃眼里,当真恐怖非常,当即惊嚎一声,包子也不要啃了,撒起小短腿一溜烟跑远了。 那个散着诱人香气的白胖包子在低空里划了道弧线,稳当当落地后,去势不减,连续在地上翻腾了几圈才停住了运动轨迹。这下白包子成了黑包子,但九坐在黑包子跟前,有些犹豫,有些挣扎。 外观难以下口,香气却着实诱人,但九小天使和但九小恶魔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小恶魔成功打败小天使,但九伸出爪子,再没有犹豫地夹住包子。正要低头啊呜一口,眼前却闪过一道凌厉寒光。 然后掌心一松,黑包子已经不见。 但九愤慨地抬头。 屋檐上站着只大猫,生着蓝黄异色双瞳,一身白花花的绒毛差点闪瞎但九的眼睛。 白猫放下嘴里衔着的包子,圆圆猫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明显的鄙夷。 “蠢货。” 但九一瞬间睁大眼睛。 她刚才应该没有听错,这只看起来很是美颜的大猫,竟然,开口,说人话了 诶诶诶,不对,它刚刚骂我蠢货来着。 但九眼里的那抹惊异很快被愤怒取代,爪子挠着地面,仰起脑袋对着不礼貌的家伙汪汪大喊。 “汪汪汪” 你才是蠢货 “汪汪汪汪” 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快点下来跟我道歉 “汪汪汪汪汪” 还有那是我的包子快给我还回来 不过无论但九如何低吼如何咆哮,就差来个山路十八弯助助兴,白猫依旧维持着俯瞰冷漠的姿态。直到墙角下的那只小灰狗再没了力气,气喘吁吁趴在地上做休息状,它眼里的鄙夷更加重了几分,正要再度开口讥讽,那只丑不拉几的狗却突然翻转了身子,露出粉白一片的肚皮,在地上乱蹭一气,又张开狗嘴冲着它呜呜几声。 “嗷呜嗷呜” 我不管我不管不把包子还我我就不起来 白猫的前腿一软,差点没撑住身体。 活了这么久,真没看过脸皮这么厚的。 视线继续下移,没留意地就看到了对方大喇喇暴露在自己眼前的,白花花的肚皮和, 几处嫣红的小点。 白猫心头一缩,赶紧捂住眼睛。 蹲守在暗处的野猫家猫误会了这个举动,看见自家老大抬了爪子,就拱着脑袋嘶叫着向但九扑了过去。 本来还是明晃晃到刺目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四处都是可怖的猫叫,还有突如其来,持续不断的剧痛。但九痛苦地哀嚎,扑腾,鲜血从身体各处奔涌出来,体力渐不支,她最终认命地闭上眼睛。 这一定是个梦吧。 再次醒来,她还是坐在会议室里,和十几个人共度过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 陷入半昏迷状态,已经放弃了挣扎的但九,没留意那铺天盖地的嘶叫和剧痛是何时戛然而止,她又是如何被一双微凉的手掌捧起,轻轻纳进了怀里。 “你又顽皮了。” 声线清越悠扬,语气夹杂一声无奈。 一声猫叫低低响起,似是应答。 但九努力撑起被鲜血包裹的眼皮。眼前血色联结成一片。只能模糊认出对方滚镶芙蕖暗纹的黑色袖袍。 微风浮动。那片芙蕖蹁跹,恍然延伸出一片无边无际的盛夏时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冷酷督主【2】 鼻尖嗅到一股悠远香味,夹杂着几分草木独有的细腻清气,似静还远,萦绕不去。 是谁在耳边轻笑,语气略带一分兴致“倒是从未见过这般纯色的。且养着吧,”但九阖着眼睛,不曾看见那人嘴角浮出的微浅弧度,“看看最后能结化出怎样的物事来。” 但九想睁眼,全身各处的痛楚一齐叫嚣,她皱皱眉毛,继续陷入昏睡里。 再醒来,已不知当下是何时,自己又是身处何地。细密的疼痛像是罩住全身的一张网,疼得她连声轻嘶。 强压下这阵痛楚,她打起精神观察四周物事。 周围既黑且暗,只有那似熟悉似陌生的香味,缠绕迂回,悠悠袅袅,似在眼前,却又无法抓住。但九伸出手掌在身下摸索,厚软的被褥,刻有繁复花纹的床柱,以及这张床好大,她尽力伸直了手臂,仍然摸不到榻沿。 但九之前的公司简易的员工宿舍,依旧是学生时代的上下铺,可供舒展的面积很小,上面的人但凡翻个身,睡在下面的都能感受到相同幅度的震动。但九一度很是怀念家里的双人大床。 现在躺在这摸不到边的大床上,要不是身体现状不允许,她一定要尽情翻他几个跟头。 她就是如此习惯苦中作乐的脾性。也只有这样的脾性,才能在压力可以吃人的公司里稳稳扎住了根。 心情正好,没留神间,这片浓沉黑色里突然亮起了一豆灯火。 朦胧灯光下,映出一副鹤发童颜。 老婆婆的身材矮小,穿着也很是奇怪。颜色绚烂的锦袍,有青有紫,红黄相接,像是把一挂彩虹穿在了身上似的。虽是霜眉雪发,额头眼窝却不见一丝皱纹,只横亘在鼻翼两旁的深八字纹,透露出几分年纪的沟壑来。 “随我来。” 声音也是尖细的,略一咂摸,竟然还夹杂着几分孩童的稚嫩。 婆婆说完,再不看但九,旋身往前去了。 但九咿咿呀呀喊她,婆婆并不回头,也不应声,只拎着灯盏一气往前走。但九咬牙撑起身子,挪了好久才下了床。也顾不得找鞋,只赶紧去追那婆婆。那婆婆看着走得挺急,却始终留了一丝灯光引着方向。但九默然跟了一段,才发现了不对劲。 她不是已经成了一只狗么现在咋又能直立行走了 但九赶紧摸摸自己的胳膊腿。直条条的,光滑的,又摸摸脸和头发,都是熟悉的轮廓和手感。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就说嘛,不过就是噩梦一场。醒来就好。 虽然眼下这梦只醒了一半。 还没高兴多久,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裹在身上的面料触感柔滑,袖角领边凹凸不平,显然是绣着什么精巧样式的花纹。不用看也知道是件挺精贵的衣裳。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到底是谁给她换的衣服 但九悲愤不已,一把捂住胸。 虽然并没有多少胸。 意识到这点的但九,更加悲愤不已。老婆婆引着她到一处停下。随着一阵沉闷吱呀声,眼前霍然开朗。但九还没来得及撤换下脸上的悲愤,眼光已经被吸引过去。嘴巴不自觉地张大,可以清晰看见口腔里的扁桃体。 出现在眼前的,恍似是完全复原了大家笔下浓墨重彩的山水妙境。重峦叠嶂,飞瀑玉带,奇花异草熙攘盛放,飞鸟在云层穿梭,时隐时现,鸣声清扬激越。 不过是一扇门间,却似藏了整个天地。 其中有一人,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着一袭墨袍,姿势闲适躺在色泽润透的藤椅中。手持一柄烟杆,指尖细长,肤色近似透明的白。 但九一时间分不清对方是男是女,心里却生出一丝恍惚。 不知是景中有人,还是人已入景。 “醒了。” 似是被响动惊扰,那人偏了脸,眼光略在但九脸上逡巡,又向她点点头。 唔,是男人的声音。 眉眼生得这样浓丽,音色倒是清澈明净得很。 语气不带丝毫的询问探究,反而掺了几分了然的平淡沉稳。但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尴尬点了头。点完头也不知该进该退,只好杵在原地,充当起了木柱子。那人瞥眼过来,眸底含笑,朱唇微启,也不去管她如何,自顾自地吞云吐雾。 但九此时存了满肚子的疑惑,不得解。她是怎么来了这个陌生时空,又是怎么换了物种成了一只狗,还有那能说人话的美颜猫,穿着五彩华衣的老婆婆,以及现在在自己面前展开的,几乎容纳了另一方天地的神奇空间。 再加上眼前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但九挠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特么就没遇见过正常的。 但九很是灰心丧气。她也是看过几本穿越小说的。书里头说了,但凡穿越,都要预先出现一些个异象的,再不济,也得有个镯子啊玉佩啊之类的媒介做引。像她这样无病无灾无凭无据,直接一觉睡过来的情况,当真是闻所未闻。 看来这回家路,颇有些艰难。 但九长吁短叹着,眼前突然罩过来一团阴影。几缕银发拂过她的脸畔,痒痒的。但九眨眨眼睛,抬起头。 少年比她高了许多,此时微俯了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但九见他满脸鄙夷,心里略生疑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下,仍记不得自己曾和这张脸打过交道。 “蠢货。”他扭过脸轻哼一声。 但九觉得这声音和语调莫名有几分熟悉感,暗自猜度着,又将眼光移向少年春花秋月似的脸庞。待看清对方的蓝黄异色双瞳,她心里咯噔一声。 不会吧。 可真是见了鬼了。 但九哆嗦着嘴唇,战战兢兢往后退了几大步。将背抵在门上,大口喘着气,满眼惊恐看向眼前的一干人和物。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她想问的是,你们到底是不是人 黑衣男子神情不变,放下手中烟杆,略挑了一边眉角看她。彩衣婆婆则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咯咯怪笑了起来。银发的异瞳少年越发地不耐烦,朝前跨了一步,向她伸出手臂。但九下意识用力推开,迅速转了身,跑进一片黑暗中。没有目的,只知道一直向前。当下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但九跌跌撞撞不停向前,却始终无法冲破这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只那诡异香气一直萦绕在身侧,伴着但九大声的喘息,愈加浓烈。 模糊的铃铛声响起。响声愈急,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一齐罩过来。但九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这时脚尖恰好绊到了一样物事,她跄踉了两步停下。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个长方形的木箱子。 铃铛声越发清脆,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迅速靠近。但九咬咬牙,翻身躲进了箱子。因着看不见,听觉反而更加敏锐了起来。叮铃啷当的脆响在离她几步远外戛然停住。但九屏住呼吸。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星光点。那光点飞舞盘旋,逶迤出数道柔和光线,看起来甚是绮丽。但九瞬间就被引了注意力过去,眼光追随着那流连不去的光点,努力瞪大了眼睛,才发现了这光点原身,竟是一只周身泛着荧色柔光的蝴蝶。 这只蝶似乎通晓人意,绕着她身周飞舞了几圈,最后轻轻停在她的手背上。但九这时早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只余满腔欢喜,又生怕惊走了这小生灵,僵直了身子,动也不敢动。 “我当你躲在什么好地方,却原来进到棺材里头了。” 蝴蝶受到惊扰,振翅飞走,迅速不见了。 眼前出现了一双光裸的脚。脚踝上覆着一串铃铛,形状奇异。但九愣愣地抬头。 明明没有光。却又非常奇异的,她能看见他。 银发少年皱眉,再度露出和那只白猫相差无几的鄙夷表情,连带着嗓音里的冷冻指数也是相同的“真蠢。” 这下是确定无疑了。这家伙,八成就是那只傲娇的大白猫。 但九叹口气。因着这确定,心里倒不再觉得害怕。转念想到这个人,哦不这只猫和自己见了不过两回,却已经是第三次用蠢这个字眼来形容自己。但九一时怒从心头起,恨不得立时抄起鞋子抽他两嘴巴子。手掌在脚底摸了摸,才想起当时起得急,忘了穿鞋。 心里懊恼不已,却又同时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似乎她刚刚遗漏了某个,少年话里的重点。 “你,你说什么”但九终于想了起来,一瞬间就白了脸色。想也不想,直接干嚎一声,向着棺材外头扑腾过去。没料到抬脚太低,重心不稳,脸直接对准少年的胸膛撞了过去。 少年的反应很是迅速,并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已经堪堪退了几大步。于是伴着一声闷响,但九脸朝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感觉到鼻腔里的热流涌动,但九咬牙。扶一下老娘难道手上会长鸡眼啊 “客人已经来了,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耗。”少年冷哼,转身就走。铃铛哗啦啦一阵乱响。 但九本来是不想跟过去的,却也不愿意和一口棺材共处一室,于是只好揉着肿痛的鼻子,悻悻跟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冷酷督主【3】 前路依旧没有任何光亮。但九小跑几步,伸手正好摸到少年的袖角。前方响起一声不耐烦的冷哼,少年却到底没有甩脱开,由她扯着自己的袖子,在黑暗里毫无阻碍地前行。 但九没穿鞋子,行了一段路,只觉得地面凉意,丝丝扣扣渗到脚底,再缓慢沁透全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将手掌心里的布料又攥紧了些,生怕少年在这未知可怖的黑暗里撇下她。 这段路曲曲折折,似乎没有到达的尽头。但九走得脚痛,正想要求停下歇歇,引路的少年却毫无征兆地止住了步子。但九猝不及防,就这么愣头愣脑地撞了上去。 她低呼一声,为了平衡身体,下意识张开手臂,环住少年的腰。 不用抬头看对方此时的表情,单凭着瞬间僵硬的身体反应,但九就能感知到少年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她连忙撤回双手,舔舔干燥的嘴唇撑出一个假笑,正要解释两句,黑暗里却突然泄了一丝光出来。 这道光逐渐扩大蔓延,但九揉揉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物事。偌大的厅堂,帷幕珠帘,珍玩古董,漆柱厚毯,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华丽。黑袍男子靠在黄花梨木圆直棍四出头太师椅上,烟雾缭绕,那张不辨雌雄的脸愈发模糊。但九将眼光从他身上轻轻掠过,继续打量满屋子的贵重陈设。 眼睛在这厅堂里绕了一圈,她才注意到东南角的矮榻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男子。男子着苍色便袍,五官英挺,只是唇角处泅了一缕血丝,衬得苍白的面庞,更显出几分死气。但九注视他良久,见他胸口并无起伏,心里咯噔一声,挪着步子,抖抖索索地探手过去。 果真没有鼻息了。 “他他他你你你”但九拿眼睛瞪着黑袍男子,慌张得语不成句。对方却只是缓慢吐出一口烟,仍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头皮一麻,瞬间想到电视里播的那些变态杀人魔,于是赶紧后退几步把背抵上墙面,移动小碎步想瞅个时机赶紧逃走。 这时却没人去管她如何,黑袍男子向少年略一点头,少年便走到矮榻旁,掌心向下,悬在那死去男子的额头上方。 静谧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一连串低声的吟语。不急不缓,语调悲悯,似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于此同时,从男子额头挣扎出一样泛着柔光的物事,绕着男子身躯飞舞了一回,拖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轨迹线。 那是一只蝴蝶。 但九张大嘴巴。 更教她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少年嘴唇翕动,翻转手掌,一个硕大的半透明球形气罡笼罩住男子全身。狂风骤起,但九死命抠住墙壁,才勉强站稳身子。气罡的颜色逐渐加深,几乎快要幻化成实体。 少年的神情却突然一变,停止催动气罡,转脸对黑袍男子道“有人闯进来了。” “无妨。” 黑袍男子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烟杆,向着但九略一挥衣袖。但九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袭来,来不及惊呼,已经身不由己进入那个已经快要成形的球形气罡里。 失去意识前,耳畔传来那人的声音,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音调“帮我稳住这个梦境。”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做好了,有肉骨头吃。” 你特么真把老娘当狗了 但九悲愤不已,握紧的拳头只抬起一半,眼睛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沉沉阖上。 女子和气罡一道消失在空气里。无处不在的黑暗迅速消散,逐渐显露出一座普通宅院的模样。 “督主,这里还有一处地牢” “打开。” “是” 几句对话模糊响起,然后便是脚步的踢踏声,大力的撞击声,最后轰隆一声巨响。但九趴在潮湿且散着恶臭的地上,勉强拨开额前的乱发,眯眼向着前方看了过去。 “怪物啊怪物” 突然有人嗷嗷怪叫起来。 但九一听说有怪物,吓得手脚并用,奋力向着人多的地方爬去。倒不是她不想像个正常人那样直立行走,只是这后背处沉重得很,她试着用手臂撑起身体,好几次过后,只能以失败告终。 那些人却像是见了鬼似的,见她爬过来,慌不迭地向四周散开。 “啊咿呀”但九想喊救命,喉头动了动,却只吐出了几个单调的音节。她心里一沉,终于发觉了不对劲,正要抬手去摸后背,眼前长满青苔的斑驳地面上,出现了一双尖头皂靴。 但九止了动作,呆愣愣向上方看去。 男子神情如霜似雪,眉头微蹙,眼光中隐约可见一丝厌恶。他打量她的时间很短,在接触到女子呆愣无助的眼神的瞬间,他偏开脸,转身,对一众属下命令道“带走。” 风鼓起他身上的玄色大氅,猎猎作响。但九的眼睛完全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如果她没看错,这个人,她之前就已经见过。 她见到他的时候,他躺在那个华丽的厅堂里,已经没了呼吸。 那么这个语调冷淡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又是怎么回事 眼下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和冲击,又没有丝毫线索和轨迹可解。但九此刻只觉脑袋里混沌一片,想抬起手掌狠狠来两下拍醒自己,手臂却丝毫使不上劲,象征性地摸了摸脑袋,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她被关进了一辆木囚车,双脚也被沉重铁链锁住,皮肤和锁镣接触的地方,渐渐磨破了皮,血肉模糊。每日里只有一餐,全是硬得可以当砖头砸人的干粮,这样没几天,但九的唇角已经起了好几个血泡,神智也越发模糊起来。 负责看管她的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年汉子。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满满的惊惧和憎恶。此时见她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想着这女子是督主下令要带回京复命的,万不可在他手里出了事,所以当下也暗暗发了急,当夜就偷偷塞了一件大氅和一条烤好的兔子腿进了囚车里。 到第二日再去看那女子,兔子腿已经不见,女子裹着大氅靠在囚车的一角,脸色已经还转了几分。汉子正暗自松了口气,瞥眼看到女子也睁开了眼,直直看了过来,脸上满是感激的神情。 汉子心里一紧,目光掠过女子后背,摇摇头,翻身上马。 在这天之前,但九的情绪一度很低落,当身体已经难受到麻木后,甚至有了破罐子破摔,不如就这样死了的想法。她以为自己是熬不过昨晚的,那条香喷喷的烤兔腿也没能勾得起她求生的欲望。 直到那道尖细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快醒醒。” 这嗓音相当有辨识度,尖细高亢,且带有几分孩童的稚嫩感。但九瞬间就想到那个身着华衣的老婆婆,于是勉强撑起眼皮。 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预想中的,个子矮矮的,不苟言笑的婆婆。 而是只尖嘴的五彩鹦鹉。此刻它收了羽翼,舒舒服服地趴在一只美颜猫的脑袋上。 看到但九往角落里缩了缩,又缩了缩,白猫舔了舔爪子,不屑冷哼一声。 自被那一阵引力吸入这个世界,但九已经吃了好几天的苦,现下看到白猫,立马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连着猫脸上一成不变的鄙夷神情在此刻看起来也是分外可爱。但九抽抽鼻子,一把将白猫揉在怀里。 对方一怔,然后在她怀里死命挣扎。 但九不管,把脸埋在它柔软的纯白猫毛里来回磨蹭。 早在她扑过来时,五彩鹦鹉已经快一步蹦跶到一旁,此刻咯咯直笑道“姑娘快松手,伊洲快被你捂得透不过气啦” 但九后知后觉,红着脸松开手。 白猫摊在地上直喘气,异色双瞳瞪着深黛色的夜空,一脸的生无可恋。 极闹腾了一阵,弄出不小的动静。枕剑而眠的番子却毫无所觉,便连那些站立阖目的马儿,也是睡得香甜。但九这才发现她所处的囚车四周被覆上了一层浅白的膜状物,像是一道屏障,彻底与外界隔离开来。 刚才兴奋过了头,引得锁镣蹭破刚长好的嫩肉,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但九此时不能说话,抱着腿咿咿呀呀了半天,最后叹口气,学着白猫那样无语望苍天,未语泪先流。 “姑娘受苦了。”五彩鹦鹉不知何时已化出人形,依旧是那个老婆婆的模样,“只要帮助那人圆了梦遂了愿,姑娘便能回来了。” 圆梦遂愿 见但九一脸不解,老婆婆再次点头道“那人以性命相许,向我们求了一个梦。姑娘此刻,便在他的梦境中。” 白猫此时终于顺过气来,低头闻了闻身上的气味,因着嫌弃紧皱了鼻子“要不是那个讨嫌的捕快突然闯进来,梦境早就结化成功,哪还需要你这个蠢货。” 但九听它又叫自己蠢货,气得牙痒痒,摸了摸光秃秃的脚底板,愈加气愤。 鹦鹉所化的老婆婆看着这一人一猫,目光渐有深意,又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说来也是机缘。也只有姑娘这般纯色的魂魄,才能轻松进入这梦境中,且不会惊扰这梦境的宿主。” 她此时言笑晏晏,跟初次见面时的冷淡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九心里疑惑,又隐隐觉得她这话里有些不对。 如果说她能轻松进入他人梦境,那么,他们能出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姑娘想必也已经察觉了吧。”婆婆似是知她所想,勾起唇笑道,“我们并不是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冷酷督主【4】 但九虽然心里已经有几分猜度,却万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直接坦然,当下也不知道该做如何表示,愣了片刻,才满脸尴尬地抬手摸了摸脑袋,闷闷点了点头。 瞧见她这般动作,身着五彩华衣的婆婆眸光一滞,思绪瞬间被拉扯到某个年数已久的过去。似乎有一人,也曾这样,对着初次见面的少女,满脸不知所措。 “梦境已经残缺,其中的变数尚不可知。只得请姑司厂督来此说出请求时,眼中已是死色。娘在其中周旋,助那人达成所愿。”不过瞬间,婆婆已经收敛心神,缓和了神情,向但九请求道。 不过寥寥几句对话,信息量却极大。但九觉得以自己的脑容量和反射弧,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消化对方话语里的所有资讯。不过眼下她倒是抓住了其中重点,简明扼要提了两个问题。 没有别的方法来修补梦境了么 那个人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趴在地上的白猫丢了俩白眼球过来“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修补梦境需要再度施法,能量异动会惊扰这梦中的宿主。假如让他察觉自己身处梦中,这梦中所有事物都会毁灭消失,不仅是你要玩完,我们也要受到术法的反噬。” 总结下来就是,修补梦境这事就算摊在她头上了,除了这样,别无他法。 婆婆这时已经重新变作了鹦鹉模样,动作轻巧地蹦跶到白猫脑袋上。白猫竟然没嫌弃它爪子上的泥星,一副再自然不过的乖顺姿态。五彩鹦鹉尖声尖气对她道“那个人的心愿,很简单。” 便是能向喜欢的女子,剖白心迹而已。 天色隐约露白。一猫一鸟再无多话,迅速消散了身形。木囚车四周的屏障也开始褪去。 “啊喂你们还没告诉我他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啊”但九在心里着急大喊。 半空中传来人声,荡起圈圈模糊回音“半之。那个姑娘叫半之。” 啥半只半支还是扳指 还真是奇怪的名字啊。但九还想再问清楚,却听得旁边马儿清脆打了声响鼻。 天亮了。 此处深林蔓延,山雾重重,偶尔听得一两声鸟鸣,更显凄清静谧。幸好地势不高,径路也还算平坦,只是地面因着霜冻很是容易打滑,所以车马一路都行得异常缓慢。 车轮缓慢转动,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此刻但九裹着大氅,摸着鼓鼓的肚皮,一脸满足地靠在囚车的木栏上。后背处依然沉甸甸的,她勉力抬起手臂大概摸索一番,隔着几层衣料,凭触感应该是鼓鼓囊囊不规则的一团。 原来是个驼背啊。 不仅不能说话,还是个驼背。但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腕是近乎病态的细瘦,尖长的指甲里满是泥污。 很明显,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身体。 想想也是,她当然不能凭空出现在这里,必须得有个现成的身份依附上去才不会惊扰到梦中人。现在看起来她的运道实在太背,好死不死竟然穿到了这样的身体里。不仅身有残疾,眼下还失了自由。 连行动都受控,要帮助那人达成心愿,显然困难重重。 但九突然就想起那天在这梦境中恍惚醒来时,那个向她缓步走来,墨发深眸的男子。她从没见过那样一双安静冷漠的眼睛。 眼神辽远,却又杀机毕现。 那时听见有人唤他督主,又见他头戴垂绦毋追冠,一身圆领服带蟒补,且他一众手下都是圆帽罩甲,直身皂靴。但九曾有段时间很是痴迷厂花先森,现在见到了他们这身制服,真是打心眼里觉得眼熟。 如果说当下的处境就是一团揉乱的毛球,那么现在她已经准确捋顺了其中一根线头。 这个用性命换取一个梦境的男子,应该就是东厂的现职老大了。 在盘绕山路行了小半个月,终于进入平坦官道。屋舍人家渐渐多了起来,老远瞧见这一行统一制服面容肃冷的队伍,都是关门闭户,避之不及。东厂替皇帝办事这么多年,向来秉持着宁可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办公原则,手段毒辣狠厉,说是骇人听闻也不为过。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头百姓,凡是被请进东厂喝茶的,十有八九都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偶尔个把跑得慢的,瞥眼看到半卧在囚车里的女子。下意识地张嘴尖叫,却又立即拿手死死捂住嘴巴。那声尖叫便如同夭死的初生儿,突兀地断截在半空。 是夜终于进入少城,番子领了命令,包下整个客栈歇脚。掌柜的说话直哆嗦,引道时还连续摔了好几个跟头。他心里不知这帮活阎王为何不去驿站,却非要来做他这里的生意。上房下房全都仔细打点妥当,连着马匹的草料也备得比往常丰厚。 天色已暗。掌柜的站在马棚旁,只能模糊看见木囚车里缩成一团的瘦弱身影。他低低叹息一声,摇摇头转身走开。 半卧在囚车里的少女却丝毫没察觉到他叹息声里的惋惜,因着终于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但九很是高兴。 马棚里虽然气味呛人,却也好歹算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了。她把大氅铺开盖在自己身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四周都是马儿进食发出的沙沙声。少女在这阵温柔的轻响里,极快地睡着了。 客栈二楼临西南角的窗户也在这时轻轻阖上。 司暮并未回身,只沉声吩咐道“带她来。” 但九此时已经畅游在美梦里,突然听到有人恶声恶气地唤她,她猛地一惊,立即醒转。 番子正抬手卸了她的脚镣,手法挺娴熟,半点没碰到她的皮肤。 但九不明所以。番子却已经另拿了条沉重锁镣来,咔擦一声卡在她的腕上。不待她反应,已经拽起链子的另一头,半拉半拽地引着她进入客栈里。 她站在铺着厚软织毯的里屋内,低头看看自己满是泥污的赤脚,局促地向后缩了缩身体。端坐在桌前的男子已经换作便装,灯光倾在他的脸上,眉眼英俊非常。只是神情依旧如初见那般森冷,迫得人不敢随意亲近。那双狭长眼眸略停留在她身上,时间短促,几乎是下一刻就将眼光不着痕迹地移开。 “查到了”他语调冰凉,并无任何情绪。 跪在他身后的两个番子立即拱拳回道“属下在其余苗寨里打听了几日,收集来的消息虽然零散,却是都大概相同的。这个怪这个女子的来历,的确是和邪教有关。” 苗疆之地多巫蛊之术。虽然自古便有,却因着禁忌颇多,一向只在南方乡村中小范围流传,又大多是用于治病祛毒,所以从不得朝廷重视。这样过了许多年后,蛊术已经不知传了多少代。 若正常发展下去,该是继续维持两方平和才是正确剧情走向。却有个颇有野心的巫蛊传人,偏偏不走寻常路,用蛊毒控制了一大批普通民众。随着越来越多人的加入,南教的势力逐渐壮大起来。 像是张巨大的蛛网,普通人一旦沾染上些许蛛丝,终生就再逃离不得。 少女便是受害者之一。因是冬季出生的八字纯阴人,自幼被教中人掳来,充作养蛊的天然容器。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整十年,每日每夜都要忍受蛊虫钻心噬骨的撕咬。 死于蛊毒的人数越来越多,积聚的恶灵不散,在此处停留不去,每到无月之夜,凄厉哭声震天,教活人听了遍体生寒。教主也深受其扰,最终想了个阴毒的法子,将恶灵引入蛊,再种入少女体内,游荡的恶灵得到依附和鲜活的血肉,终于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被恶灵吸食掉精魄和血肉之后死去。 但是出乎他们预想的,少女竟然和这些封入蛊内的恶灵一齐存活下来了。 七天后,地牢的大门终于打开。即使是见惯了血腥残酷场面的人,看到眼前的场景,也依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少女艰难地抬起脸,睁着纯黑的眸子看向他们。良久之后,她展开笑颜,缓缓向他们伸出手。 那些人却嗷嗷怪叫着,慌不迭地关闭牢门,逃开。 自此后,地牢的门一直紧闭,再没人去谈论有关于这个少女的话题。渐渐地,这个以怪物为自身代名词的少女被众人遗忘。 直到南教被灭。 听完下属的回话,司暮点点头示意他们退下,并不做其他指示。于是燃了炭火的偌大屋子里,只剩了但九被动待机。她心知肚明眼前的男子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要杀她简直就跟玩似的。 所以她一直低着头,下意识抗拒和对方有任何眼神接触。屋子里静了片刻,然后就是椅凳抽动,衣料摩擦,还有越加靠近的脚步声。 “脱衣服。” 哈 但九愣愣抬头,正好迎上对方带了几分思索意味的眼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冷酷督主【5】 南教教众行踪诡谲,他布下人手暗中排查追踪了数年,才终于在巴蜀之地探得一丝行迹。苗寨之中联系紧密,警惕心极高,外人进入后不过片刻,各相邻寨子已经互相通知警戒。所以要查到教众的真正据点,可说是无从下手。 彼时司暮秉烛思考了一夜,到了天亮时分,换上普通人衣物,只身进入苗寨之中。 再三月,终于接到督主指示的东厂番子整顿人马,一举攻入苗寨。血洗之后,寨中已无活人。司暮站在其中,寒潭似的眸子因着杀戮染了几分凌厉的光。番子们大多是他亲手训练,做事很是仔细,此时稍喘匀了气,便开始地毯式搜索。 然后就发现了那一处隐秘的地牢。以及那个怪物一样的少女。 此刻炭火正足,熏香悠悠,屋内暖意融融,恍如初春。少女傻傻看着玄衣男子,似乎对男子刚说的那句话很是疑惑不解。 司暮默了默,略皱了眉,语气仍然冷冷“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忙。” 哈 但九感觉喉头发甜,几乎要喷一口老血出来。 在听到前一句的时候,她还暗自窃喜,以为男子会说些类似于“觉得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之类的话。没想到对方的语言逻辑完全脱离了正常范围。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要么她自己脱,要么他帮她脱。 但九暗暗磨牙。偏偏眼下还不能直接和他撕破脸,万一惹他炸毛了,自己这条小命可就直接交待在这了。莫说以后这男子的心愿能否达成,这个梦境中的所有事物是否还能存在,她都是再不能回去了。 想不到这不由地一个激灵。她还想着等脱离这个梦境后想办法回去原来的时空呢,可不能在这里折了性命。 眼下只能先装傻充愣,顺着他的意了。 幸好满脸都覆了泥污,所以即使她此刻心里翻江倒海了几个来回,面上看过去也依旧是木木的,似乎仍只是在费力消化男子话里的意思。 除了皇帝,司暮还没有这样耐心等待过一个人。见她仍没有动作,他眉头一蹙,想着恐怕她是连人语都已经听不懂了,索性自己动手来得利索。 少女却在他要行动的前一刻,将手抖抖索索地抚上了腰间的裙带。正是寒冬,她身上的衣物却削薄,脏污遍布的布裙沙沙落地,少女抬起手臂护在胸前。 大概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原因,衣衫包裹下的皮肤很是白皙,更有纠结却漆黑的长发蜿蜒散落,衬着那单薄的身体更显脆弱易碎。 屋内烛火朦朦,炭火虽烧得足,这具青涩的身体仍在轻微地发着颤。但九把牙齿咬得咯吱响,才勉强平复了胸口翻涌起来的各种杂陈情绪。她现在是这具身体的操控者和主观感受者,虽然被看光光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那如潮水一样涌来的羞愤和委屈,却仍是时时刻刻都能将她淹没。 男子的注意力显然都在她的后背上。但九低着头,看他鞋尖一转,一角衣袍轻轻擦过她的小腿,触感滑腻又冰凉。 她后背的情况远比他想象得严重得多。因着负重多日,少女瘦弱的脊背微微弓着,不过是寻常站立的姿势,却比普通人要辛苦得多。安静屋子里都是她微微喘气的声音。 除此,还有突然在静谧夜晚里想起来的笛声,曲调怪异,时近时远,只教人莫名觉得脊背发凉。不知从何处刮来的一阵腥风,吹得灯火猛烈摇曳,屋内事物陈设的倒影都因此摇摇晃晃,像是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 笛声越加缥缈,屋内却又响起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摩擦声,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迅速地滑行过来。但九吞了口唾沫,大着胆子抬起头。这一眼看过去几乎要吓个半死。 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蛇目猩红,蛇身交缠着黄绿相间的环纹,紫红的信子不停吞吐,眨眼间就要滑行到她脚边。但九几乎要张嘴尖叫,那远方的笛声却突然拔高了声调,大蛇也出乎意料地调转了方向,爬进了桌几和墙壁的死角里,隐没了身形。 “穿上。”衣裳兜头罩住但九的视线。她心里惦记着那条随时可能出来咬她的大蛇,套衣裳的手抖得很是厉害。 窗外响起番子低低的声音“督主” 话音刚落,笛声戛然而止。司暮眉间一挑“有异。或否是南教余孽,追过去。” “是。”窗外人简短应了,脚步声急促远离,四周又静了下来。 但九折腾了好一会,终于勉强套好了衣裳。缩着身子退到男子身后,又拽了拽他袖角,示意他往桌几那边看去。那么大的一条蛇,他也应该看到了,可却全不在意,只凝眸注视着前方,似乎在等待什么。 啪。 灯火毫无征兆地突兀熄灭。屋内陷入死寂的黑暗中。 窗口传来一声巨响,几道黑影裹挟着疾风,直取男子方向。 光源消失的瞬间,出乎自己意料的,但九极快地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想来该是这具身体常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早就习惯了在黑暗里视物。因着视觉没有出现任何盲点,所以她在黑暗中依然清晰捕捉到了男子嘴角微勾起的轻蔑笑意,以及长剑出鞘时,剑身上映出的一抹清冷月光。 人影缠斗在一起。都是极快的身手,招招要取对方性命的架势。不时传来一声闷哼,还有人跌落地下发出的沉闷声响。但九缩在床边上,看地上渐渐躺多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血腥气直冲鼻端,她终于受不住,弯着身子大声呕吐起来。 这番命博倒是结束得挺快。男子执剑站在里屋正中,胸口未见剧烈起伏,眼光四下逡巡,确认着可还有活口。注意到那少女扶着床柱不住地干呕,眉尖一蹙,略顿了顿,还是向她走了过去。 但九早就吐得苦胆水都出来了,这时再没什么可吐的,只靠在床边上难受地哼哼。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好看见那条隐伏在死角的大蛇如闪电般窜出,张开大嘴用力咬在了男子的小腿处。 她瞪大了眼睛。 男子面上并不见任何慌张,反手掷出长剑,剑尖正好钉在蛇身的七寸处。大蛇扭曲身体挣扎了片刻,终于死僵不动了。男子默然站立了一会,身形微晃,就那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司暮瘫倒下去后,但九才终于从呆滞状态里回过神,她这时已经被一连串变故吓得双腿发软,几乎是用的爬的到了桌边。幸好火折子还在,她颤着手点燃纱龛里的蜡烛,四下里终于重新亮堂起来。 但九这时已经没心思再去看那些死相惨烈的尸体,她一骨碌爬到司暮身边,紧张查看他的伤势。他是这个梦境的宿主,要是他死了,这个梦就失了支撑的源本,她会和这里所有的事物一齐消失掉。 她想要活,就要保他不死。 顺着咬破的裂口把小腿处的衣料撕开,两个血洞狰狞,伤口附近的皮肤已经肿胀起来,泛出斑驳的紫乌色。但九倒抽一口凉气,心里又慌张起来,一时没了主意,只愣愣去看男子。 男子微睁着眼眸,眼光恰好对上她的。里头不见丝毫慌张和痛苦,依然冷冷清清不露丝毫情绪,和初见时一般无二。 “杀了他。” 身受重伤的黑衣人躺在地上,在垂死至极突然睁大眼睛,抛过来一把匕首,向着但九哀求道,“你和我们是一样的。杀了他,你就自由了。”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力气耗尽,头歪向一边死僵。只是双眼仍大睁着,带着愤恨和不甘心。 但九低头,拿起那把匕首。刃尖极薄,极锐利。 司暮观察着她的举动,眸光微凝。 少女毫不犹豫挥刀,布料割裂的声响短促响起。她割下裙边,包扎在男子伤处的上方。接着在血洞处划下十字切口,用力挤出其中毒血。幸好司暮在被咬伤之后就没有做大动作,否则会加剧毒液在血液里的扩散。 中了调虎离山计的番子们终于察觉不妥,急匆匆归来时,正巧看到这幕。 从不让外人碰触身体的督主,还有被他们称作怪物的少女。少女处置伤口的手法熟练,不时抬头观察一下男子的脸色,表情专注又关切。 彼时但九见挤出来的血色逐渐变作鲜红,大大松了口气。只是男子的唇色仍是青白的,想来仍是伤及了内里。她着急站起来,双腿却已经麻软不听使唤,扑通一声,膝盖着地,又重重跌在了地上。 她疼得眼泪都掉下来。心里却清楚眼下没有哭鼻子的功夫,于是拿袖子胡乱抹了两把脸,捶了捶双腿,咬牙站直身子。 桌几上笔墨纸砚俱全。她抓着笔写下大大的两个字大夫。想了想,又在下面加了一个字。 快。 其中两个番子对她点了点头,迅速往外头奔去。 做完这些的但九终于放松神经,伏在桌面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冷酷督主【6】 司暮足足昏迷了三日夜才醒来。 彼时正是夕阳斜照的时分。浅薄阳光淡淡染了他的眉宇鬓角,他茫然睁开眼睛又闭上,这样来回了几次,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大概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神情也已经回复往常的冷清,只是嗓音还略有几分沙哑“可查到了” 守候在侧的番子立即抱拳回禀“尸体的手臂上都纹着双头蛇图腾,的确是南教余孽。或另有同党,但来者尽数死绝,已无线索可查。” 这些全在司暮的预料中。南教教众甚多,定当有一部分趁乱外逃的。山路空旷,他们容易暴露行踪不好下手,所以从山里一路跟了过来,待用调虎离山以为他松了戒备,便破窗而入。 他的确是疏忽了。否则也不会将那一直隐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巨大危险抛诸脑后。 “之前镇里最好的大夫已经来过。督主体内的蛇毒已清。大夫说或有残余,也无大碍,只这几日静心调养便好。” 番子的平板语调里略带了几分讨好。司暮微点了头,正要从床上坐起,手臂略一使力,却觉得袖角沉重非常。他觉得莫名,顺势低了头看过去。 少女把脑袋靠在床沿上睡得正香,脏兮兮的脸畔和衣裳,只有一截从领口露出来的脖颈,细瘦又白皙。仿佛是做了什么好梦,她无意识地砸吧砸吧嘴巴,脸上露出满意神情。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一只手仍紧紧攥着他的袖角。 “督主昏迷的这几日,这女子一直在旁看护着。属下们来赶她,她也不肯走。” 番子悄悄观察了一下顶头上司的脸色,一边暗自揣测着,一边小心翼翼说明情况。大夫到来后,查看了司暮的伤势,也是吃了一惊。这样迅猛的蛇毒,在中原地带本该极罕见。幸好先前的处理得当,蛇毒没有在体内散开,才堪堪保住了性命。那怪物一样的少女躲在幕帘后,听着大夫如此说,脸上也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在此后,更是日夜守在司暮身旁不肯离开。 如此,番子们也不忍再来赶她。 但九在男子床前守了三天。男子的脸色终于回缓,惨白的唇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她心里欢呼一声,想着自己的小命也算是保住了,几天来绷紧的神经彻底放松,屋里又暖和得很,所以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这样到了半夜,她迷迷糊糊醒转,像是前几天那样先起身去查看男子的情况。先用手背贴了他的额头,又听到他呼吸平稳,她满意地收回手,又去到桌边倒了盏温茶过来。 拿手指沾了茶水,抹在他干燥薄削的唇上。他之前一直高烧,因着脱水嘴唇裂开了许多细口。她就想着这么给他润润嘴唇,他也应该会感觉舒服点。 临街的那扇窗户开了一角,泄了一丝如银的月光进来。 男子蓦然睁开眼睛。 但九手一抖,差点打翻茶水。 他的眼睛清明一片,根本不像是刚清醒过来的样子。且眼光清冷赛过这冬夜月光,似一把锐利的刀。看得但九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两人大眼瞪小眼,距离亲近地互看了一会,少女突然耷拉着肩膀,摇头晃脑叹了一声。 人已经醒了,她已经没理由再赖在这。一想到和这暖烘烘的屋子分别在即,但九肉疼得不得了。硬着头皮磨蹭了一会,无奈男子的眼神太有压迫感,她终于恹恹起了身。 “去哪” 男子开了口,音调和眼神一样冷。 但九等了太久,本来已经没指望他会开口,这下他突然发问,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张嘴想说话,嗓子里却只挤出来几声“啊啊”的单调音节。她站在原处愣了愣,然后索性执起他的手,在他手掌心写了简单的一个“车”字。 司暮的手常年握刀,从不曾与人这般肌肤相贴过。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微凉柔软触感,还有少女指尖游走引出的些丝痒意,他逐渐沉默下来。 看对方再度沉默了,但九耸耸肩,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苦着脸往门边走。她期盼着木囚车里的那件大氅没被人收走才好。 司暮看着她拐出里屋,然后门扉开阖,轻轻的吱呀两声。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他此刻却再也睡不着。 反正睡不着,索性重新梳理一下关于这个少女的信息点。 被关了十年,已经不能说话,却听懂人语,还会写字。准确地知道急救方法,以及之后发出的请大夫熬药之类的指令,全部有条不紊毫不疏漏。 刻意让属下在她面前说出打探到的身世,他在旁观察她的表情,有惊讶,有恐惧,有同情,生动十足。他中了蛇毒,她在选择救他的同时,也选择了留下。明明她可以像那个杀手说的,杀了他,就可以重获自由。 她身上疑点重重,眼神却丝毫没有戾气。 是这样矛盾的人。 因为司暮有伤在身暂不宜行动,所以回京复命的行程暂缓了几天。但九因为救人有功,待遇也明显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从气味难闻的马房到铺着柔软被褥的独立客房,连着手镣脚镣等等限制她行动的器具,也一并摘了去。 此刻但九泡在热气缭绕的浴桶里,舒服得直叹气。虽然刚刚那个店小二嚎得就跟见了鬼似的,倾倒的热水泼了她半身,却也没怎么影响到她的好心情。水气氤氲,屋里又极安静,但九在这难得的祥和里昏昏欲睡。 耳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但九一个激灵,神智清醒了不少。突然手臂一阵难耐的痒,她低头去看,手臂的皮肤下不知怎的凸起了好大一个包。她吃了一惊,想伸手去摸,那个大包却迅速移动起来,顺着手臂脉络一路上行移到了背后。 于此同时,整条手臂的经脉暴突,青紫交错,恐怖非常,连着指甲也隐隐泛出黑色。 但九想张嘴尖叫,喉头却因为恐惧收紧,半个音节都发不出。那声响在耳后持续不断,且声音越来越大,但九终于听清了,那是个什么物事在发出浑浊不清的沉重呼吸。 她想到自进入这个身体后,除了司暮外,每个看见她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露出惊恐莫名的表情,包括刚才那个进来倒水的店小二也是看来她的后背,应该不仅仅是个驼背这么简单。 软着腿从浴桶里出来,简单擦干了身体,但九哆嗦着来到铜镜前,半转了身子,将后背露了出来。 那日夜压迫她的重物看起来像是个巨大的不规则状的瘤子,已经半角质化,整体呈深浅不一的暗朱色。从瘤子的四周延伸出来细细长长触角似的东西,全部深深扎进后背的皮肤里面。 沉闷的呼吸声仍在她后背徘徊。但九大着胆子,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那个巨形瘤子。 本来蛰伏在她背上,似一团死物的瘤子当中突然伸出数条触角,只瞬间就把她的手指牢牢缠裹住。触角的力气奇大,拉扯着手指往背中间去。于此同时,那瘤子正中裂开了一条细口。 但九瞪大了眼睛。 她清楚瞧见了,细口逐渐扩大,相互交错的两排利齿显露出来。腥臭浑浊的气息几乎是瞬间就吞没了她。 但九已经不能动作。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始终要用那么惊恐憎恶的眼神看她,也终于知道了他们口中的怪物,原来说的就是她。 静谧夜晚里,突然响起一串颤抖的尖叫。 彼时司暮正坐在上首看着从京都送来的密报。听到那一声扭曲至极已经不似人声的惨叫,眉头猛然蹙紧。 一脚踹开客房的门,他便看到幽暗灯光下,那少女侧对着他,赤身蹲在地上。后背上巨大的肉瘤因为尝到了鲜血而兴奋起来,刺激着寄生在少女体内的蛊虫迅速游走,她的皮肤下凸起无数个经脉狰狞的血红色鼓包,膨胀又缩小,像是要破开皮肤的怪异眼球。 少女听到脚步声,一边抽噎着一边把脸缓慢抬起。 她的表情,像是溺在大海中,在找寻唯一的浮木。 “救救我” 眼泪模糊了视线,但九已经看不清来人是谁,她只是凭本能地站起来,艰难地抬脚,向着他走去。她的牙齿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咯咯打颤,声带因为长期不说话早已经嘶哑不堪,那从喉头挤出来的求救声轻微到几乎没有。 但是司暮却听见了。 但九的状态已经临近崩溃,她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要尽可能抓住任何可以让她感觉温暖的物事。 司暮恍神。 在那个昏暗的地下训练所,他和曾朝夕相处数年的同伴须以性命相博,才能争取到只有一个的存活名额。最终他用一剑洞穿了同伴的胸口。同伴倒下去的时候,也曾这样颤抖地向他伸出手。 胸口翻涌的软弱情绪让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只能用长剑勉力撑住自己的身体,在血腥气味充斥的四方空间里,亲眼看着同伴的眼睛消散了生命力。 在丢弃了某些被称之为人性的情感后,他成了个为了存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怪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冷酷督主【7】 “回了京,我给你找大夫。” 来人的嗓音冰凉,他手心却温热。这样奇怪的反差,但九却觉得安心。情绪逐渐平稳下来,那些张牙舞爪的触角缩进了肉瘤里头,在身体各处游走的红色鼓包也消褪了下去。覆在她脸上的青紫经脉逐渐变浅,终于能见那苍白的脸,纯黑的瞳仁。 但九记不清自己如何睡了过去,醒时屋中仍是黑漆漆一片,她起身打开窗户,天上一轮孤月悠悠,映照出她呼吸的热气变成白色的气团。她想起在镜中看到的那蛰伏在她后背上的东西,因为尝到了宿主的鲜血,散发腐臭气味的肉瘤开始缓慢蠕动,变形。 被层层包裹在最里层的一双血红瞳仁露了出来。那长着两排尖牙的裂口同时向两侧向上,拉开。 它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笑。 全身的血液冲向头顶,手脚和胸口却越发觉得冰凉。但九此刻脑袋一片空白,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她捂住眼睛,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 她的后背上,住着一只魔鬼。 但九在暗夜中静默。后背背负的重量在逐渐增加,她佝偻着身体,站立的姿势像个老太太。与这具身体共生共存的东西,已经表现出了对宿主血液的高度兴趣,说不定某一天,它就会控制不住进食的欲望,吞吃掉少女的身体。 会不会迟早有一天,那些触手会像海藻一样,紧紧缠住她的脖子,无处不在,无法逃脱。 司暮的那句承诺,给了她一线希望。假如真能有传说中的回春妙手,将这东西和身体剥离开就好了。即便不能,就算是暂时维持两方力量的平衡也好,她需要时间去找到那个不知道尚在何处的姑娘。 西南角的上房仍亮着灯。司暮端坐桌前,手执着那份密报,眸光越发冰冷。 皇上一直不肯册立太子,几位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其中的三皇子深谙为子为臣之道,又颇会察言观色,因此最得皇上青睐。近日三皇子探知皇上常为龙体衰劳忧心,特意引了一个道人去到宫中。道人奉出一颗丹丸,皇上服了,果见好处,立即龙心大悦,留了那道人住在宫中。此后那道人又言中皇上几处心事几回吉凶,自此皇上便将他奉为上宾。 那密报上说,皇上每夜必召数位嫔妃同来侍寝,同时服用的丹丸数量逐渐增加。近来龙颜已显出憔悴之状,性情也越发暴戾。早朝时五皇子参了那道士一本,指他用妖术惑乱圣心。皇上听罢,冷冷一笑,当即下旨要了亲生儿子的性命。 百官震动。由此,人心惶惶,朝堂之上再无诤臣忠言。 司暮垂眸思考片刻,将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对折,然后用火引燃。 东厂从不参与任何皇子的夺位之争。他们唯一的效忠的,就是当今的皇上。司暮已经顾不得自己体内的余毒尚未彻底拔除干净,当即唤来番子指示,整顿车马,半个时辰后上路。 但九仍被收进木囚车里。跟梦境一开始相比,她现在的境况已经好了很多。洗了澡,有干净暖和的衣裳,不知是谁吩咐下去的,车里还被铺了一层厚软的毛垫子。她披着大氅坐在里头,当真比骑马要舒服许多。 自那次因着刺激意外发声后,她已经知道这具身体的声带没有受损,只是多年未开口说话,身体反应陌生得紧。只要多加练习,日后和人进行交流对话应该不是问题。于是每日她除了吃喝睡,必定要花几个时辰清嗓发声。练习的过程非常痛苦和单调,但九时刻都在放弃和继续之间挣扎。看管她的汉子也很痛苦,每天都要听那嘶哑晦涩的声音重复无数次咿咿呀呀,他恨不得拿块布把少女的嘴堵上。 进入京都的前一晚,司暮又收到一封密报。密报上说皇上不仅金口亲呼那道人为“丹阳真人”,前几日还封了道录司的官职与他。朝中几项大事的决策,也是由着那丹阳真人龟卜卦签得来。 在灯下思索良久,司暮将纸张如往常那般烧了,又唤了番子进来,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番子领命,垂首退出。 这夜他们停在郊外的深林之中。为什么没有着急进入城内,司暮自有他的打算。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南教,却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时间轨迹还和储位之争正好并行。且围剿南教的过程并不艰难,那些教众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连着那位教主也并不如传言那般手段诡谲高明。他的脑袋被割下之后,脸上仍保持着惶恐惊惧的表情。 声势颇大的开场,结尾却异常仓促和简单。司暮不得不怀疑,南教,只是躲在暗处的指挥者随意丢弃的一枚棋子而已。把他调离京城,恐怕才是对方的真正用意。 自客栈那次,对方一直没有再动手。所以司暮索性在进入京都之前,再给对方一次机会。 眼下已经是夜半。深林中唯有朔风刮过树叶带出的簌簌声响。 如此安静。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他开始怀疑,对方指向的真正目标,可能并不是他。 司暮在风中默立片刻,正要抬脚进到帐篷,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乘着夜风,悠悠入耳。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果然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一时想不起后面的词,虽然时常有停顿,但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到但九喜悦的心情。想到现在发声已经不成问题,不久后还能进京看大夫,所有恶劣的情况都在逐渐变好,乐观派的但九觉得自己要完成任务,指日可待。 她高兴得过头,好一会才注意到囚车旁站的人。对方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看她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了多久。 但九自觉脸上有些烧,好在夜里也看不见。她愣了愣,才想起了什么,大着舌头对他说“谢谢。”上次多亏了他及时出现,否则她会变成怎样,她想都不敢想。 “嗯。” 对方应了一声,不知是表示听到了,还是愿意承她这声感谢。但九只能干笑笑,铺开大氅披在身上,潜台词就是我要睡觉您请自便。 “为什么救我” 但九已经蒙住脸躺了一会,四周静悄悄的,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乍听到他问话,她有些吃惊,睁了眼看过去,男子仍站在车前,阔肩窄腰的身形,还有如同嗓音一样,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的眼睛。 她没有立即回答。总不能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而已,他要是死了她也得陪葬吧。 “唔。因为你没有杀我啊。” 她咬字仍很费力,虽然离着字正腔圆仍有段距离,但是已经能正确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话。其实她也很想知道,南教被灭,蛊坛被毁,所有与南教有干系的人和物都被剔除,为什么只有她被独独留了下来。 男子却仿若没有听到,略一勾头,如同来时一样,沉默离开了。 如此,一夜相安无事。 转天便进了城。车马分作两路,司暮独身进宫,其余番子带着但九先回府里。京城往来行人熙熙攘攘,司暮预先考虑到但九的形象可能会引起骚动,早就腾出一辆轻便马车来安置她。此刻但九掀开帘子一角,满脸好奇看那些随着行进迅速后退的精美建筑和热闹街景。 马车直接驶进了府。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却少见人迹,身处其中总有种阴森森的感觉。番子领着但九等了一会,才从后罩房里出来一对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已经不太好使,番子提高嗓音说了好几遍,老人才恭敬点点头,带但九去到偏房安置。 司暮去了一日,未回。两日,仍未回。但九心里惦记着他说的找大夫的事情,且这府里除了不跟她说话的番子就是听不懂她说话的老人,她想打听那个不知道名字是半只还是扳指的姑娘都无处下手。她这副样子也没办法出门,只能干等在宅子里,着实急人。 彼时司暮正立于上书房内,向皇帝呈报剿除邪教的若干情况。皇帝龙颜大悦,赏了他若干物事,又微笑道“朕前几日神衰不振,真人听闻后,特意沐浴焚香,闭门不出为朕祈福驱邪。若不是如此,本该引你二人见见的。你们都是朕最为信任之人,该当通力合作,为朕稳住这大好江山。” 将江山交给一个道士 司暮脸上神情不作变换,恭顺行礼,应了。 皇帝抿一口丹阳真人特配的药茶,状似不经意般问到“如你所说,那南教中人已经尽数死绝了” 司暮短暂停顿了一下,然后垂首拱拳。 “回皇上,南教中人尽灭,无一活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冷酷督主【8】 府里虽十分冷清,但九却仍觉得挺快活。管家的老夫妻因着老眼昏花,一直只当她是个天生驼背的,又见她年纪小,话语眼神里便都透着几分可惜几分疼悯。前几天老管家从外头采买回来,特意给但九捎了一包糖果。包在油纸袋里头,小小的,不规则的圆形,外头裹着白白的糖霜。味道甜腻,嚼起来很是粘牙。但九高兴地谢过,又舍不得立即吃完,只在每日午后的闲暇时光里,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大门边,边嚼着糖边等司暮回来。 司暮离京已经不少时日,东厂事务多有积压,他停留其中各做处理安排,过了好几天才得空回府。京都的寒风刺骨,他执意策马独行。哒哒的马蹄声敲在石板路上,激起一连串的回音。 他已经派人去查探那丹阳真人的来历出处,还有对方近来的行踪去向,可和三皇子有重叠之处。想来不出几日,就会有结果出来。那道士是真的世外高人,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图谋,一切都未可知。 回府已是深夜。正房亮起灯光,管家的老夫妻和番子送来热水和便服,又如进来那般,安静退下了。 但九原来是沾了枕头不到三分钟就能呼呼大睡的类型,自知道自己身后蛰伏着那个鬼东西后,她就害怕它会趁她熟睡无觉,用触手勒死她然后饱餐一顿。而任务还没有完成,她显然还不能这么憋屈地死掉。于是乎压力骤增,夜里即使有些小动静也能立马警醒过来。如此反复多次后,但九觉得自己隐隐有了精神衰弱的前兆。 今夜也是如此。她在梦中惊醒,听了半刻逐渐平稳的心跳,睡意已经全无。索性披衣下床,去把半开的窗户合上。眼神顺势往外头一瞥,却见到一直无人的前院正房亮起了灯光。 莫不是司暮回来了 念及此,但九很是兴奋,胡乱套了衣服和鞋,急吼吼地奔出门。正房门前也不似往常有番子守着,她一巴掌推开门,正好和里头正穿着里衣的某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因着刚刚沐浴完,男子散了濡湿的长发,冷清的眼睛也染了氤氲湿意,面容看起来不似平常那样不可靠近。但九咽了口口水,把视线下移。没有丝毫多余赘肉的精壮身材,腰线劲削,脊背挺直,还有在腰腹之中起伏连绵的肌理啧啧,这要换作现在,得在健身房练多久啊。 那么借着往下但九猥琐的眼光一闪而过。如果她没有记错,东厂人员都是没有小辣椒的。史料上记载,有些朝代的太监是要鸡飞蛋打啥都不留的,有些则是可以保全小辣椒完好的不知道司暮,算是哪种情况。 男子在但九浮想联翩的目光下淡定地穿好中衣和外服。屋内燃了炭火甚是温暖,他只着了松敞的苍色长袍,赤脚站立在厚毯上的样子,像是干净俊美的青年书生。 但九看他去到桌前坐下,自顾自地铺纸研墨,权当她是透明的一样。 却也到底没出言赶她。 于是她腆着脸进到屋里,学着他那般把鞋脱了,盘腿坐在毯子上,只等他忙完,再来问问请大夫和那个姑娘的事。 墨色已细润。司暮提笔,眼光偏过纸张,轻轻停留在离他几步外的少女身上。他自进府后,便看到门边摆放的那个小小竹凳。老管家在后头告诉他,少女每天都在门边上坐着等他,直到日头偏了西才肯回去。“不见您回还,那孩子的神情,沮丧得很呐。”老管家的牙已经快掉光,说话直漏风。 她坐在他边上,自己玩手指玩头发也不觉得无聊,还不时抬头瞄一眼他。渐渐地有些困倦,用手臂撑着下巴,眼皮子挣扎几下,还是歪着脑袋打起了盹。她这些动作都带着毫不设防的孩童情态。 似乎有他在身边,她很是放心。 司暮笔尖微顿,一滴浓墨掉在纸上,渐渐铺染开不规则的形状,像是他自己都不能琢磨透彻的心情。 啪嗒。 羊毫落地。 但九惊醒,意识仍有些混沌,只凭着直觉去看身旁的人。男子本是端坐在桌前,此刻他捂着胸口,另只手紧攀着桌沿,脸上虽不见什么神情,唇色却已煞白。但九心头一紧,忙起身去扶他。 之前司暮不顾体内蛇毒尚未清除,执意回京。后面又强撑着连续几日夜操劳厂内事务,此刻毒性再次发作,痛意深彻入骨。他摆手示意但九不要惊动他人,只借着她的搀扶,咬牙迈步去到榻上。 但九慌里慌张替他掖好被角,见他额上渗出密密的冷汗,连忙握着袖子轻轻擦去。男子微睁开眼看她,又无力地阖了眼帘,费力启唇道“先前已经疼过两次,捱过去便好,无碍的。” 说完心里又觉得别扭。他从不曾为了旁人的感受,着意解释过什么。于是偏过脸,再不说话。 但九见他疼成这样,还分神来安慰自己,不由大受感动。突然脑间灵光一闪,她也顾不上和司暮打声招呼,急匆匆转身奔出门去。司暮耳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心微沉,那阵钻心痛楚也跟着越发狠厉起来。 不到半刻,又有脚步声哒哒哒靠了过来。去而复返的少女气喘吁吁,从油纸袋了掏了颗糖果递到他唇边,结结巴巴道“你吃、吃一颗,吃了,就不疼了。” 司暮“” 但九小时候经常生病,抽血很疼,打吊针也很疼。她每每受不住,总会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这时候妈妈就会拿一颗糖给她,眼神和语气都是暖暖的耐心和温柔“小九吃一颗糖,吃了就不疼了。”小但九抽噎着,含着眼泪向妈妈点点头。妈妈揉揉她的自然卷,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她伸出小手揽住妈妈的脖子,嘴巴里的糖果融化了,甜丝丝的。 糖霜沾在唇上,凉丝丝的薄薄一层。趴在床沿边的少女神情执拗,灼灼眼光里满是期待。她的容貌并不出众,顶多算是清秀,只这双眼睛生得好,黑白分明,灵活生动,看着你的时候,似乎能直通通地瞧进你心里。 司暮张口含住,有点不由自主和身不由己。之前那种奇怪的心情又来了,他明明知道这是哄小孩的话,却因着对方的请求,违心地全盘接受。小铺子里买的糖果做工粗糙,甜味里裹着些丝苦涩,并不入口。 他却奇异地觉得,那裹着他的,无处不在的痛楚,在这瞬间,似乎真的轻缓了许多。 他不许惊动别人,又不说自己如何了,但九担心不敢离开,留意观察他的脸色。过了一会,看他阖了眼帘,呼吸也平顺下来,她终于呼口气,想着他这次也该是捱过去了。不过她还是暗自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让老管家请个大夫过来替他诊治清毒。 蛇毒发作一次,便似大病一场。司暮在忍耐中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沉甸甸地昏睡过去,却因着常年不散的噩梦再次惊醒过来。灯火仍未燃尽,他略一偏头,就看见自己手腕上系了根细绳,绳子的另一头,打结套住了但九的手腕。 只消他稍一动作,她就能察觉。 少女伏在边上。长发铺开遮住背后的肉瘤,浅浅可见一方侧脸,灯光映出她微扬的嘴角,似是在做什么好梦。这场景,和当初在客栈时,一般无二。 司暮虽回来了,旧伤却发作,但九瞅着眼下这光景也不适合追问找大夫和那姑娘的事情,于是每日仍按时去厨房报到,帮身兼数职的老夫妻俩打打下手。时节快到年底,各处庙会活动很是活跃。但九听老管家说其中祈福祭神,杂耍唱戏,百货云集,行人摩肩继踵,热闹非凡,越发觉得心痒痒。最后实在耐不住,让老管家给她寻了顶帷帽来。帽檐下垂着长长的黑纱,能把后背的肉瘤尽数遮挡在里头。 由此,但九屁颠颠跟在老管家后头,往庙会上去了。 司暮这些天因着身体状况将办公场所移到府里,这日也如常披衣于桌前细看各项呈报。只是前些日子派出去探查那道士底细的番子,到现在还未有回还,着实反常。对方如果已经察觉,他便不能再贸然遣派人手。如今只能按捺不动,先看对方如何行动。 心思方定,门外传来番子的声音。 “城东的大景明寺庙会出现骚动。” 顿了顿,番子补充道,“那阵骚动,似乎和府里的那个少女有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冷酷督主【9】 后背的隆起被黑纱遮住,但九行在街上,并不引注目。行人熙熙攘攘,她夹在人流里停停走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又是新奇又是欢喜。顺着人潮继续往前,便是香火鼎盛的大景明寺。寺前空地处摆了巨鼎,供香客上香祈福。另一株需好几人才能合抱过来的菩提树,枝干上挂满许愿的红绸带木牌。但九投了香火钱,换得一块木牌,想了想,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听说木牌挂得越高便越容易让天上的神仙看见,许的愿也越容易实现。但九接过小和尚递来的竹竿子,正要把许愿牌挑到最高处的枝桠上,突然后背一阵奇痒,脑袋上的帷帽被不知从何处来的大力掀翻掉在地,同时间站在她身旁的小和尚连连后退,手指着她,尖叫起来“怪、怪物怪物啊” 或许是嗅到了生人气息,也或许是这里的香火味太浓刺激到了背上的东西,本是安静缩成一团的肉瘤突然扩张开,那些触手破开衣料兴奋地钻出来,向四方散开,像是海藻一样左右摇摆着。 尖叫声此起彼伏。香客纷纷散开。老管家还没清楚是个什么状况,愣在原地瞅着但九。他身后的汉子猛拽了他一把,老人跌跌撞撞退到了围观人群里。但九被围在包围圈中,不知所措。耳边都是尖叫,咒骂,感慨,和“杀了她”的声音。 她想逃,想回去,想开口跟他们解释,可是她刚张开嘴巴,一个鸡蛋就砸在了她的额头上。黄黄白白的蛋液糊住了头发和侧脸,腥气得让她有些反胃。然而接着更多的臭鸡蛋,烂菜叶飞来了。间或还夹杂着棱角锐利的石子。 但九心想这真跟电视剧一样啊,之前一个个手里拿的不都是线香么,这些臭烘烘的鸡蛋和菜叶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还有那些石子砸在身上真疼啊,其中一颗险险擦着她的眼角飞过去。背上的肉瘤似乎也察觉到敌意和危险,那些散开的触角突然暴涨数尺,向前迅速延伸。一个躲闪不及的行人被死死缠住了脖子,不过瞬间,已经满脸紫涨,翻了白眼。 就像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臭鸡蛋一样,但九也不知道那个满脸横肉手持剔骨刀的屠夫是怎么回事。屠夫手起刀落,她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数条触角被利落斩断,直通通掉在了地上。肉瘤吃痛,发出一声痛嘶。残剩的触角迅速缩回了衣裳里。 伴着这声尖锐的嘶叫,但九小臂上突然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迸溅开来,浸透裙袍。但九没反应过来,愣愣盯着自己臂上的伤口。血流得很快,她面色惨白。围在四周的看客见她瘫软在地,提议找绳子把她绑起来送衙门,还有的说要直接架了木头垛子把这个怪物烧死。 但九趴在地上,呼吸有些困难。血流得越多,肉体上的痛觉越是麻木。她已经不知道那些铺天盖地的议论声是如何戛然而止的,还有那个有着重度洁癖的人是怎么不顾她遍身血污,屈身将她纳入怀中。 “谁伤的你”司暮的语气很沉静,眼睛却翻涌着咄咄逼人的杀气。 但九很想告诉他这伤口是自己裂开的跟旁人一点干系都没有,不过估计说了他也不会信,因为连她自己也搞不懂好好的手臂,没跌没碰的,怎么突然就裂开了这么大口子。只是司暮的眼神太过冷冽,她瞧着小心脏都有些发颤,想起手心里攥着的物事,忙挥挥手,把话题转移开去“我本来是想挑个最高的树杈放上去的,可是背上的那家伙突然跑出来吓人” 她摊开手心。木牌子已经被血染透,上头的墨迹晕开,只能依稀辨出“司”,“平安”这几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司暮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他伸手接过那块混着血迹和尘土的木牌纳与袖中。眼神里的煞气散去,语调听起来有那么一分分别扭生硬的温柔“莫说话。我带你回去。” “嗯。”看来是不用被烧死了。 面容肃冷的番子分列两队,将看客隔在身后,空出一处宽敞走道。人们指指点点却不敢开口阻拦,但九偷眼看着,心里泛起不安。 像是有一根隐伏已久的引线,在这一刻,被点燃了。 偏殿内。 “皇上可听闻了大景明寺之事” “那日朕依着真人所言,拿话去问司厂督。真人说他神情闪烁,恐有不实,朕当时还不肯信。如今看来,他是真的胆大包天”皇帝将茶盏重重拍在桌上,神情颇怒,“朕视他为心腹,他却胆敢欺瞒朕” 穿着七星袍,手执拂尘的中年男子长须冉冉,一副仙风仙骨。此时他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笑容,微弯了腰对皇帝道“皇上息怒。其实若论起来,厂督他实在是立了大功一件。” “哦”皇帝神情一动,疑惑看向道士。 丹阳双眼微眯,嘴角笑意又扩大一分。 但九失血过多,躺了好几天才恢复了些精神。休养的这几天,她在床上对自己的冲动行为进行了深刻反思。明知道背上的玩意吓人,还想着要去瞧热闹,以为戴一顶帽子就万事无忧了,智商真是再创新低。不过事情发生过后到现在,还算是风平浪静,也不知道司暮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事压了下去。 其次就是那个莫名出现的伤口。但九用自个儿那捉急的智商足足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大概得出了个结论。 这具身体跟背上的肉瘤已经共生共存,结为一体了。换句话说就是,但凡肉瘤受到损害,她也得跟着承受相同点数的伤害。一损俱损说的就是她和肉瘤眼下的关系。这么一想,但九立时顿悟。那天肉瘤刚开始只是伸出了触角,并没有攻击人的意思。后来察觉到寄生的身体受到伤害,为了保护她,才缠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 这家伙不仅不会吃了她,还会为了共存,不留余地地保护她。 想到这里,但九弯了手臂,戳了戳背上的肉瘤。肉瘤损了好几条触角,这几天都蔫蔫的,她加大力量继续骚扰,它才伸出两条触角,软软地缠上她手腕。但九乐呵呵摸摸它“那之前为什么要咬破我的手指啊难不成跟小说里写的一样,你是在确认宿主的气味么” 肉瘤当然无法回答她,却将触角慢腾腾收回。但九正觉得奇怪,屋帘被掀起。 司暮时常来看她。初初她痛得很,没力气说话,他就在旁沉默地坐着。后来伤口渐渐地止血,收拢,她气色好看了几分,有力气掰扯两句。他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她问了句什么,他就简短回答几个字。 这日因着想通了肉瘤和自己的共生关系,但九很是兴奋,叽里呱啦一阵,一不留神就把心里的那个疑惑问出了口。 男子眉间一跳,清冷的眉眼终于有了丝松动。在这当口,他开始有些怀念她不能开口说话的日子。 但九看他面色微沉,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那么隐私的问题,就算再好奇也不该问出口的。这些日子好容易和他拉近点距离,她不借机去问那个姑娘的事情,反倒惦记着这个,她到底还想不想活着脱离这个梦境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但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男子却垂了眉眼,低声道“小时候的事情,自被义父收养,就如此了。因着年纪小,也不记得多疼。” 义父收养了许多孤儿,他是其中之一。义父养大他们,再让他们互相残杀。然后择取最终留下的那个,进入东厂。 他在寻常少年尚在感春怀秋的年纪,就已经双手沾满鲜血。 “督主,皇上召您入宫。”番子在窗外低声禀道。 司暮向着但九略一点头,眼睛却不看她,旋身便出了屋子。但九隔着窗户看他往前院走去,身形俊朗衣袂翩翩。她揉了揉眼睛。如果她刚才没看过,司暮的脸上,是出现了一种类似于不好意思的表情么 司暮在上书房外等候许久,仍不见皇帝派人传召。直至日落时分,皇帝的贴身内侍才慢悠悠踱步过来“皇上公事繁杂,今日抽不得空见司厂督。厂督辛苦,快些回府吧。” 今日之事非常蹊跷。内侍说话的口气,也十分异常。司暮一向寡言,此时并不作多言,揖礼退下。 回府路上行人已稀寡。偶尔有酒醉的,跌跌撞撞地路过。街两旁的铺子也在三三两两地立起门板。司暮想起那一日融在唇齿之间的甜涩味道,心思微动,转了方向,进到一家甜点铺子里。 待回到府中,已近天黑。管家娘跌跌撞撞地迎上来“不好啦,宫里来了人,将那孩子带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冷酷督主【10】 用人的身体,充当养蛊的媒介,是为人蛊。 只是这媒介却太不好寻到。需得纯阴八字,处子之身,且若控制不当,蛊虫极容易侵入人蛊的要害部位。所以人蛊极难得,且易损。 若是人蛊能和蛊虫共存,那么日积月累,蛊虫会逐渐吸食掉人体内的所有毒素,这副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便是纯透绝佳的药引。 丹阳对皇帝如是说。 “贫道先时呈给皇上的丹药虽有效,却因着引子不够效力,到底有些不足。如今只需取了这女子的心头血,之前与皇上说的那可保龙精虎猛延年益寿的丹药,练成指日可待。” 道士瞥一眼龙颜大悦的皇帝,继续微笑道“所以贫道才说,司厂督当日留了这女子的性命,当真是立了大功一件。待心头血流尽,需得七日光景。皇上不如就让司厂督亲自看守。功上加功,来日一并褒赏。皇上以为如何” 但九的左胸处被插进一根极细极长的中空管子。管子的一头尖锐,直插入肌理,另一头涌出细股的鲜血,滴滴答答落进接在下面的描金麒麟纹瓷盏里。大概是感知到这具身体的生命力在逐渐流逝,寄生在其中的蛊虫开始不安地四处移动,甚至有些想要咬破她的皮肤钻出来。 她疼得要命,却一时半刻死不掉。看守她的人日夜拿人参给她吊着命,还有和她共生的肉瘤开始吃掉那些不安分的蛊虫,消化掉之后,将养分源源不绝送入她体内。 但九被绑在一间阴暗湿冷的刑讯室里。小小的四方空间里,只有东南角的上方开了个人脑袋都钻不过去的天窗。有几片雪花被朔风送了进来,又打着旋落在了满是泥污的地上。和泥水混做一处,迅速不见了。但九模模糊糊地想,是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呢。 随着血液枯竭,身体各部分机能也逐渐衰弱,但九从长久的梦靥中醒来,只会感觉更加的疲累。到了第三天,她再一次从睡梦里挣扎醒来,半睁了眼,就看到司暮着官袍冠帽,静静立于她跟前。 他看起来和往日里并无什么不同,衣着利索整齐,五官英俊清冷,一如初见时那般。只是唇色些微发白,眼睛也像是蒙了层雾气,闪烁着意义不明的光。 但九顿了顿,咧开嘴巴“下次来给我带条大氅行么,这里冷得要命。” “好。”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哑。 “能不能再来只烤兔腿他们老是给我灌参汤,我都快喝吐了。” “好。” 她又杂七杂八地提了一堆要求,他都一一应承下来。待到后头,但九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话题了,只好望着他,尴尬笑了笑。男子迎着她的目光,却只是沉默着。许久之后,方才低声问道“疼么” 但九愣了一会,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开始是很疼的,后来能睡了,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疼了。” 司暮听完这回答,向她走近了些。 一颗形状不规则的糖果递送到但九唇边。男子的指尖沾染了些微糖霜,触感微凉。但九想起先前事,不由地发笑。于是乖乖含进嘴巴,故意大声砸吧了几下,弯了唇向他点头“很甜。” 那天他进宫后,她半卧在床头,渐感无聊,正估摸着睡个回头觉,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响动。然后外屋的大门被一脚踹开,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领着一列士兵进来了。那道士上下打量了她几个来回。他的嘴角始终挂笑,眼神却恶毒。 然后她被带走,直接关进了这间刑讯室里。有许多人来来回回,其中有个面色颓败眼珠浑浊,长着张纵欲过度脸的,她记得尤为清楚。 那身五爪龙袍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穿的。 从那时起,但九就清楚,这次要她命的是皇帝,司暮决计是救不了她了。不过要她命的方式也忒折磨人了,往她胸口捅了根管子,还不许她立即翘辫子,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液枯竭,每时每刻都受着濒死的恐惧和煎熬。 最要命的是,看守她的人,清一色着的圆帽皂靴,明显都是东厂现职员工。 骗司暮进宫,把她从他家里带走,现在又把她关在他的地盘上。皇帝老儿明显是在和司暮过不去啊。 把她放在这估计就是想警示司暮,顺带考验他的忠诚度。毕竟他是这的老大,他想带一个人走根本不是问题。 但九笑笑。估计走也走不了多远。自古来能做皇帝的,都精着呢。还有皇帝老小子大概是错估了她和司暮的交情。那样一个连性命都不顾的工作狂,怎么会将其余的人事放在心上。 况且她低头看看那根细长的管子。心脏已经受损,即使能出去,她也是没几天好活了。这具身体的消亡,应该对梦境的继续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只希望之后司暮能达成所愿最好。 所以面对司暮时,她尽量谈笑如常,只将和生死有关的话题一概撇去。司暮这次倒算是和她心有灵犀,并不点破她的用意,只是再不离开,每日每夜沉默地守在此处。但九每次从沉睡中醒来,都能看到那一袭似乎从不曾弯折过的挺拔身影。 到了第六日,从细管流出的血色已经变淡许多。但九想到这活罪快熬到头了,心里轻松许多,精神也较往日好了些。想开口和司暮打趣几句,眼光却瞧到男子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廓,她愣了愣,最终垂了眼帘,轻叹口气。 司暮却开口了。这几日都未曾说话,嗓音听起来很是涩哑“我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他眉目间的神情有一丝艰难,顿了顿,方继续道,“日后年岁久了,我会记不得你的相貌。但是名字,总该会记得。” 这是他第一次隐晦对她说生死之事。但九有些出乎意料,几乎脱口说出自己的本家姓名,幸好最后一刻有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扮演着其他人的角色。于是摇摇头笑道“自小被关进地牢,哪有什么名字。不如你给我取一个好不好” 司暮点头。过了片刻向她走去,执着她的手,写下两个字。 半之。 半之。半为人,半为兽。 他抽离掉情感中善良脆弱的部分,她背负起沉重丑陋的恶灵蛊,他和她都是别人口中的,已经不能称之为寻常人的怪物。为了存活下去,他们必须按照别人强加给他们的命运走下去。 他们是在这世间,彼此唯一的同类。 啊原来鹦鹉婆婆口中的半之两字是这么写的啊。但九呆呆地想。她抬起眼睛想对他微笑,可是眼泪却掉了下来。 司暮以性命为代价,只为求得一个梦境。 即便是虚妄的重来,他也希望能亲口对半之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们俩,绕了好大一个圈。 第七天。 但九背后的肉瘤已经由暗红变成颓败的灰色。她自己也开始陷入半昏迷状态,直到日头偏西方才清醒了。她自觉这时比往常都要精神许多,心里清楚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回光返照。 她的时间不多了。 司暮眼底一片黛青,眼光却灼灼,沉默着,不离开半步。 亲眼看着她一点点消逝了生命,牢牢记住她受过的每一分痛楚。此后日夜不忘,终生不忘。 他对自己实在太残忍。 但九摇摇脑袋,把眼泪逼回去,抬头对他笑“之前唱的那首歌,我记起来下半段的词了。你要听吗”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只要有你陪。 司暮看着她,眼眶有些泛红。 “我大概是活不过今晚。等死也是太难熬,不如你现在给我一刀,咱们都痛快。”但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点。 “好。” 司暮拔出佩刀。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执刀的手却没有犹豫。 哐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冷酷督主【完】 一辆轻便马车在官道上狂奔。后面有大队禁军策马疾追。双方距离在逐渐缩短。 马车内。 “这是去哪”但九抬眼看了看青色的布幔。 “去哪都好,你在就好。” 男子握住她的手。 但九愈加觉得困顿。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把脑袋靠在司暮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睛。 残阳正如血。 虽是白天,却有浓云蔽日,夹杂着腥气的怪风呜呜盘旋。丛山嶙峋,寸草不生。但九站在其中,望着前后左右都是光秃秃一片的险峻山势,正觉得莫名其妙,突然自她脚底传来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因着饥饿吞咽口水的声音。 但九低下头,下一刻急急后退,惊叫起来。 那原先匍匐在她脚边的是一个浑身的娃娃。头极大,身体四肢却又极细瘦,皮肤青白隐隐透明,胸下肋骨突出,似乎稍加大力,那骨头就会刺破皮肤而出。那怪娃娃晃着没长几根头发的大脑袋,一双猩红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涎水滴答答流了一地。看但九后退,它四肢并用,极迅速地向她爬去。 但九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悬崖边上。山风猎猎,卷乱她的长发和袖角,空气里传递过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心里惊惧不已,一面躲避着那手脚并用爬过来的大头娃娃,一面偷了空扭头去看背后的山崖。 山崖下面被一团黑雾笼住,不可见底。那崎岖荒芜的山面上却挤挤攘攘爬满了东西。一个个手脚并用,奋力向山上行进。 都是与她面前这个大头娃娃一般无二的模样。 乍看过去,漫山遍野都是这长着猩红双眼的光头娃娃。这些怪娃娃在攀爬的过程中,不断吃掉行进在自己周围的同类,然后在进食的过程中再被其他娃娃吃掉。咔擦咔擦啃噬骨头和血肉的越来越响,像是从四面八方逐渐包围过来,但九只觉头皮发麻。 啪啪的爆裂声渐次响起。吃得肚皮溜圆的娃娃突然惨叫起来,那胀鼓鼓的肚子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口,越来越大,然后一个只长了几根头发的大头从里面钻了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虽然它们一直在互相吞食,但是同时间也分裂出更多的同伴,所以数量丝毫不见减少。站在崖面上的但九像是一块可口甜美的蛋糕,吸引着它们不断向上攀爬。 这种啃噬同类然后能自体分裂出数百只的怪东西到底是什么 趁着但九分神,崖面上的这只迅速爬上了她的脚面。大嘴张开,残缺的牙齿东倒西歪,绿色的涎水顺着下巴滴落,散出阵阵恶臭。但九大惊,喘着粗气将这东西甩脱。又赶紧往四下里看了看,最后拽住一根绿色藤蔓,奋力向山顶爬去。 不用往下看,但九也知道她身后跟着不可计数的怪娃娃。她只要停留片刻,就会立刻被它们撕开吃个干干净净。藤蔓生着细小倒刺,很是扎手,山石的棱角又十分锐利,似一把把突出的刀。但九咬牙,不顾身上已碰出七七八八的伤口,拼命向上。 直到近乎脱力,她终于攀上山顶。 山顶处的风景与下面截然不同。这里云雾缭绕,清风徐徐,有类似鸟鸣的叫声从远方传来,清越悠扬。但九侧耳听了听,那可怖的咕噜声已经不可闻。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但九抬手抹着额上的冷汗,心里计较着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么个怪地方。她明明上一刻还背着半之的壳子,虽然奄奄一息,却仍能感受到司暮手心的温度。然后不知怎地一晃眼,就身处在这座古怪的荒山上。 正无解,环绕的云雾缓缓散开。但九抬眼过去,光秃秃的山顶中间,现出个背对着她的红衣男子。 红衣如血,似泼似洒,逶迤绮丽,勾得那抹身影说不出的绰约风流。山风拂开流云青丝,隐隐可见男子唇角含笑。 虽然唇角血迹斑驳,但是他仍在微笑。 即便寂寥如斯,仍淡笑若云。 但九心尖一痛,恍似有什么东西,在胸间酸胀发酵,教她难受得几乎要掉泪。她颤巍巍站起来,想上前去看看这男子相貌。脚踝处却覆上一股大力。她吃惊回头,那怪娃娃一只手攀着藤蔓,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咧开大嘴阴森森地笑,然后用力一扯。 但九脚下不稳,身体不由自主后仰,她失声尖叫,急速向下坠落。 “啊啊啊不要吃我啊我的肉不好吃啊啊啊啊你真敢下口啊老娘和你拼了”但九吼了一嗓子,骤然惊醒,愣了愣,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房里头早就有人。黑衣男徐徐吐出一口烟,向她点头“醒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但九发了会怔,才恍然点点头。又扭头看了看其余两人。银发少年皱着眉打量了她两眼,翻了个白眼球把脸扭到了一边。华衣婆婆和在梦境中的亲切模样截然不同,此刻神情冷漠,默然立在一侧。 黑衣男又向她点点头,红唇微抿,浅笑道“梦境已结成。这次辛苦你了。” 但九应了一声,却仍有些不明白“我记得他的心愿是向半之剖白心迹。但是在梦境中,我并没有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也能算是让他达成所愿了么” “明知半之将死,却仍选择抛弃所有带她离开。这般,已经胜过万语千言了。”男子浓丽的眉眼中无悲无悯,“两个怪物,在凄苦命途中遇见彼此,温暖彼此。失了其中一方的支撑,另一个都无法继续存活。他知晓世事无法重来,所以明知是梦一场,仍愿意以命交换。” “他说出这番请求时,眼睛里已经满是死色。” 但九默了默,半垂了眼睛,问他“他现在在哪我能不能再去看看他” 前路依然是一片浓黑。银发少年因着被指派到领路的任务,很是不爽,只管迈着步子大步前进。但九在后面紧紧揪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样行了许久,少年终于停下。但九耳听得吱呀一声,眼前有光源逐渐扩大。 她在这里见过了藏了一片山水的奇异空间,还有装饰极其奢华富丽的大堂,却还不知这被黑暗包裹的地方还有这么个处所。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与她想象中分毫不同,并不是森冷黑暗的空间,而是幽香缭缭,奇花异草生机勃勃,竞相盛放的园子。 “人心百态,魂魄所结化的物事也各不相同。”少年伊洲的声音略有些沉下去,也不同先前的横冲直撞,领着但九小心翼翼穿过其中,最后在一株天竺葵前停下,“这便是司暮。” 宽大的碧色叶片,衬着一丛开得极盛的花束。花瓣碎小,层层叠叠,颜色极艳丽,近似血红,唯有正中花蕊一点纯白。 像是司暮一生的概括即便沾染鲜血,心中仍有向往。 那个梦境已经定格。 夕阳永不落去。 那辆挣脱开所有羁绊束缚的马车会载着互相依存的两人,一直前进,永不停止。向着他们向往的自由,永不停止。 司暮他也终于可以,觉得幸福了吧。 但九抬起手指,轻轻碰触柔软的花叶,然后在心里,轻声向他告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高冷道士【1】 窝着不动着实无聊。没有人领着,哪里都是散不开的黑。但九按着印象试了几次,不仅没找到大堂和花园,还险些迷了路,差点连睡觉的那张大床都要寻不到。于是瞅着机会就各种哼哼唧唧,捣鼓着其他人带她出去转转。 她第一个去找的华衣婆婆。婆婆冷睨了她一眼,嘴角却非常违和地浮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极冷和极热的表情同时掺在一张脸上,看起来十分怪异。“好”婆婆慢吞吞地点了头,右手却扬起来,快准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凭什么打人啊”婆婆气急败坏道。 “不和大家商量就擅自决定,当然该打。”婆婆气定神闲地说。 “哎呀哎呀不要吵架,大家要和和气气地嘛”婆婆语调温柔,神情略显慌张。 “呜呜呜好暴力,好吓人”婆婆开始抹眼泪,满脸惊吓。 好几种表情和语调轮番出现。婆婆一记左勾拳右勾拳,自己和自己吵得不可开交,但九在旁看着,咕咚咽了口口水。 这婆婆,貌似有人格分裂症状啊而且分裂出来的人格特征,貌似数量还不少 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但九咧嘴干笑“婆婆你先忙,我这就不麻烦你你们了。我再去找其他人吧。” 但九是从没考虑过黑衣男。这男子长得养眼,面上也是一直挂着笑的,乍看过去,真心让人觉得亲切。她却直觉这人虽在笑着,但这笑一直没进到眼睛里,只浅浅浮在唇角,当真就是常人口中说的皮笑肉不笑。 越咂摸越是害怕。 两相比较起来,反而是那个直来直往,从不给她好脸色的少年伊洲比较人性化。于是但九腆着脸,围着银发少年打转转,明里暗里地表示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少年被她缠得受不住,最终满脸勉强,气鼓鼓地点了头。 但九欢欣雀跃,跟着少年身后出了门。少年领着路打开大门,但九欢呼一声,跃了出去。 越过门槛的瞬间,但九惊觉嘴巴里的那声欢呼转了个调,变成了一串嗷呜的犬吠。 她低下头。 灰扑扑的身子,短小的四肢。还有竖立在身后,断了一截的尾巴。 哈怎么又变成狗了 伊洲跟着跨出门的瞬间,骤然消失了身形,空地上凭空多了个异瞳白毛的美貌猫。猫扭过头冲但九喵了一声“这么惊讶作什么离了这处之后,就没有灵力替你维持人形,自然会恢复成你本来模样。” 但九想哭“可是我本来就是人啊。” 伊洲舔舔爪子,懒得搭理她。以他的修为,自然能看透她的原身是什么。那桩事原先进行地挺顺利,却不知半路出了什么岔子,他等在原地许久,只等来了只丑丑的小灰狗。长得丑不说,尾巴还断了一截,着实拉低了城里狗群的平均颜值。 但九跟在伊洲身后,心思全在目不暇接的热闹街景上,早已忘了先前的沮丧,撒开四条细腿跑得欢。本来几种人格吵得不可开交的婆婆突兀出现,变作一只五彩鹦鹉,稳当当蹲在猫的脑袋上。于是一狗一猫一鸟,晃悠悠地遛弯去。 逛到了菜市口,行人变多,道就有些不好走。猫不厚道地顺着柱梁一路爬上檐角,踩着屋瓦优哉游哉前进,留下但九抖着小细腿慌乱地在纷杂的人腿里左冲右突。猫居高临下看着小灰狗狼狈的样子,愉悦地扬起嘴角。 “欺负她就这么开心么”鹦鹉扑扇着翅膀,声音很是温和。 猫没说话,视线偏了偏,移向那条不知道从来冒出来的一身黄黑杂毛的大狗。大狗对着小灰狗嗷呜一声,示意它跟上去。本来在原地打转呜呜直叫的灰狗立即调转方向,顺着大狗移动的方向,进了小夹巷。 猫眯了眼睛,伸展身体伸了个懒腰,然后纵身一跳,跟了过去。 小夹巷里的人少了许多。但九松了口气,向着大狗嗷呜了几声表示感谢。大狗一脸憨相,颠颠地跑过来,围着她来回闻了几圈,嘴巴里呜咽着,算作回应。 伊洲在屋檐站定,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两条狗亲亲热热玩闹在一处,像是老相识。 这个可跟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大不相同。那时候她为了一个包子,冲着它汪汪大叫不说,还耍赖皮在地上打滚,模样可凶。 “蠢货,回去了。” 但九闻声抬起头,檐角上的猫已经驮着鹦鹉腾跳着走远。她扭过头跟新交的狗友匆匆打了声招呼,赶紧跟了上去。 大狗停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跑远的背影,尾巴停止摇动,褐色眼珠闪过猩红的光。 猫这次刻意引着她在小巷夹道里穿行,虽然绕了些路,却好歹没什么行人了,这样跑了一会,猫突然窜进一家临街的铺子,倏忽就不见了身影。但九顿住步子,很是不解。 她之前出门时大意,忘了看看自己现下居住的处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不过怎么着,那么个别有洞天的神奇地方看起来都跟眼前这个面积颇小的寻常店铺没有丝毫关联。她疑心自己看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眼看着夕阳渐落,终于挪动四条腿,试探地靠近。 “进来吧。” 这声音听起来蛮熟。掺着笑意却又拒人千里,明显是那个黑衣男的声音。但九忙抬起小短腿,哒哒进到铺子里头。 铺子挺小,四面的陈设也简单,三个摆台几乎占满了所有空间。一瓮瓮酒坛摆放得整齐,坛身上都贴着红纸,标记着不同的酒名。酒味浅浅渗入空气中,并不浓厚熏人醉,反倒似阳春三月里被日光晒暖的青草香,淡淡萦绕鼻尖,教人生出一份暖烘烘的惬意感。 但九这时终于知道,先前那浮在黑暗中的细碎香气,源自何处了。 柜台上摆着算盘和账簿一干物事,黑衣男坐在其中,手持烟杆不紧不慢地吞云吐雾,倒真是有些商人的姿态。猫和鹦鹉趴在他的脚边,一副乖觉的模样。此刻见但九进了来,男子微勾头看了看门外,笑道“天色不早,该打烊了。”说着将广袖轻轻一挥。 不知从何处来的黑暗迅速蔓延开来,包裹住本就不宽敞的空间。但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摆台酒坛凭空消失,然后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里,逐渐现出一条小道,覆着幽暗的光,一直向前延伸,不见尽头。 “走吧。” 但九愣愣应了一声,跟在黑衣男身后走了几步,略觉得有异,低头瞧了瞧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回了人身。身后响起一声轻哼,但九别过脸,银发少年正巧和她擦肩而过。大概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身,那双漂亮的异色瞳仁微微睁大,显出些微被惊吓到的表情。但九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也跟着吃了一惊。少年却已经僵硬地扭过头,怒气冲冲向前去了。 鹦鹉婆婆这时也恢复了正常模式,挪着小步子,不紧不慢地绕过她。严肃的神情,嘴角却有笑,颇有深意。 但九耸耸肩膀,提步跟上。 双脚踏上通道,但九才看清那散在脚底边上发出微光的物事,原来是朵朵透白的莲花。随着黑衣人行进,渐次盛开,一路向前蔓延,宛如盏盏明灯,指引前方。 黑暗如同蛛网被拂开,笔直的通道陡然分开,变作多个岔口,上下纵横,左右曲折,分别指向不同的方向。每条岔道的终端都对应着一扇门。数不清的门浮在虚空中,门扉微掩,隐约透出一丝光。 但九好奇地看着,心中惊叹连连,却已经不再如初来时那样一惊一乍。 毕竟她连自己成了只狗的现状都完美消化了,还有什么事物是她不能接受的。 顺着黑衣男手指的方向,但九择了条通道走到尽头。门打开,是间挺宽敞的卧房。摆设家具都古朴清净,当中最显眼的该是那张雕花大床,几乎占去了整个空间的一半面积。但九躺上去打了几个滚,又伸手摸了摸床头繁细精致的花纹,确认这里就是她初来时睡觉的居所。 不过这里也真是神奇啊,她之前被一大群猫又抓又挠,流了不少血不说,还痛到不行。在这里昏睡了一觉醒来,不仅痛意全无,连那些伤口都不见了。想到这里,但九眯了眯眼睛。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能在这闹市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辟出这样一个完全颠覆她认知和常识的所在。 现在她知道了,伊洲是只猫,华衣婆婆是只鹦鹉。那么那个黑衣男,到底是什么来头 到底是什么来头还是以后再想吧。但九打了个呵欠,把自己裹在厚软的被褥里,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之后的闲暇时光颇多。但九从来不喜一个人待着,于是屁颠颠跟着黑衣男去铺子里看生意。彼时她重新变作了小灰狗的模样,或匍匐在男子脚边打个盹,或去到外间的不远处遛个弯。有时来买酒的客人会摸摸她的脑袋,她就摇摇断了一截的尾巴算作回应。 待到一个天气晴好店内又清净无人的时候,但九向着黑衣男呜呜喊了几声。男子闻言便勾了唇,垂眸看着她。缭绕的烟气映衬着他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是他说话的语气,一直让但九猜度不透。 “想回来时的地方去么倒也不是很难。只是时机未成熟,你需得耐心等待。” 但九想问那时机是什么,却教进门来的客人打断。她趴在角落闷闷地想,这不知道是什么的时机,到底要等多久才能来呢。 铺子里待久了也很无聊,但九其实比较好奇那么多扇门背后,到底都是怎样不同的光景。但是主人家没开口说随意,她又自小被那个蓝胡子的故事吓得留下心理阴影,深怕打开门之后,里头会出现一堆切割得乱七八糟的尸块。 所以直到现在,她除了自个住的小窝,一直没敢去别的门里溜达。 这天里但九依旧去外头溜达了一圈,顺道去寻了狗友耍了一阵,眼见着时候不早,颠着小腿跑回了铺子。酒铺里的气氛却不太寻常。平常这时已经时近打烊,店里根本没什么人往来,今天却站了个年轻人,阔肩窄腰大长腿,长得挺精神。 但九咂摸着他这一身青衣外罩背甲的制服,心里奇怪着铺子里引了什么事,会招了这年轻的捕快来。猫不知何时出现,扬起爪子在她头上猛地一拍。随后歪歪头,示意她跟出来。但九磨牙霍霍,气咻咻地随他绕过一干大街小巷,终于在一个无人的死角里停下来。 “方才客人刚上门来,那惹人厌的捕快就跟着来了,硬生生赖在铺子里不肯走。事情紧急,所以这次,还需得你走一趟了。”猫迈着步子向她靠近,姿态挺优雅,目光却强硬。 但九想起上个梦境里受的那般折磨,不由生生打了个寒颤。她自然是再不肯去的,瞅了个空当,撒起四条小细腿拼命狂奔。 猫优哉游哉地低头,从嘴巴里吐出一个半透明的球状气罡,然后扬起爪子,照着但九的方向拍了过去。气罡嗖的一下飞起,瞬间迅速增大,将那条不甘挣扎的小灰狗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 然后啪的一声。 气罡和但九都在原地消失了踪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高冷道士【2】 少夷山上有座玄云观。道观坐落山腰之中,巍峨肃穆,歇山重檐的高塔耸立入云。每至三清节,道门打开一整日,受普通民众进入参拜还愿。其余时间,道观概不接纳外人。 观内有一棵老桃树。新来的弟子已不知其年岁,似乎玄云观建立之初,这株老树就立在此处了。每逢回暖四月,桃花开得盛密,真人在大殿之中与数百位弟子讲道,和风送来几瓣碎花,灼灼其华熏人醉。 许是日日听道受得点拨,某一天,这桃树突然有了人识。再过了段时日,那艳丽如霞的桃花之中,便坐了个穿着绯色褶群的女子。女子眼神懵懂如初生儿,好奇打量四周的物事。 遥坐在大殿中的真人突然凝了双目,双手迅速捏诀算了一算。末了,面上浮出温和笑意“罢了。也算是它的造化。” “呐,这就是你在这个梦境中的身份。”猫蹲在树杈上,模样很闲适,“树妖。” 但九紧张兮兮地抱着树干。管它是树妖花妖还是人妖,我有恐高症啊,咱们能不能先回地上再聊 大概是她的模样挺可怜,猫难得大发善心了一次,提溜着她颈后的衣裳,将她从树上拎了下来。但九双脚踏上地面才长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跟猫商量商量这趟活能不能换别人来,猫已经先开口了“我没有布置结界,所以停留的时间不能太久。道观之中有一人叫重仪,他和树妖之间会有一段纠葛。你只需在其中调和,助树妖渡劫即可。” “记住,重仪便是这个梦境的宿主。” 有人声脚步声渐次靠近。猫冲着但九点点头,向着虚空里轻轻一跃便消失了。 着青色道袍的几个修道弟子热烈地讨论着什么,顺着石径小道,向着这方走来。但九站在一丛花树前,略挣扎了一番,还是手脚并用极狼狈地往树上爬去了。老树的枝桠被晃得摇摆,花瓣落如雪。但九抱着树干战战兢兢蹲下,将身形隐在花树中,顺便偷听那些弟子在说些什么。 “哼,今日可教他又出风头了。你们可瞧见了没师父每日里见到咱们都是摇头叹气的,独独对着他却是满脸带笑的。” “那又如何像他那般木讷的性子,除了师父师叔,谁还能受得了偏偏师父还喜欢在咱们面前夸他沉稳,还说他将来必有大作为呢。” “嗤,什么大作为啊。听说他命数太硬,早先把他娘都克死了,其他亲戚都不敢收留他呢。若不是师父好心将他带了回来,他指不定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这样的出身,将来能有什么作为。” 这几个弟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别人的坏话。但九听着啧啧感叹,原来男人成群说别人坏话的模样,倒和女人差不离多少。这要是放到现在,这几个家伙明显就是常年坐在教室后排的代表,现在正聚在一处,编排着尖子生的坏话呢。 弟子们越说越同仇敌忾,到后头已经把脑袋抵在一处想法子来给尖子生点颜色瞧瞧。正说着,突然有一人嘘了一声示意其他人停止说话,又侧耳做出细听的模样,接着手忙脚乱地拍了拍同伴“哎,来了来了” 一沓白纸剪成的小人拉开绕成一圈,弟子口中念念作声,那小人身上便燃起了火,然后沉入地下不见,只在原地留了一道淡淡的圆形印记。弟子们呼啦一下全窜到拐角的假山后藏好,只等着瞧那尖子生出丑。 少年踏步在石径上,微勾了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这少年郎眉眼生得十分俊俏,明明是挺普通的青衫布靴,穿在他身上却显出一派风致出来。只是神情太过凛冽,比之司暮更要多出几分拒人千里。 但九此刻也顿悟,长得好看,功课也好,怪不得要惹得这帮弟子心生嫉妒。 眼瞧着少年郎渐渐走近,那躲在假山后的一应弟子都紧张起来。直到对方毫不设防地踏进设下了火符的包围圈,他们才松了戒备,一脸洋洋得意,准备着看少年郎的笑话。 那些纸人围成的火圈将少年郎包裹在当中,火舌舔舐着他的衣摆袖角,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站在其中的少年并没有任何动作,任凭火光跳跃,逐渐卷上他的身体。 空气中弥漫着什么东西被烧焦的气味。然后站在火圈当中的那个身影,轰隆一下倒地。 躲藏起来的弟子们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待看到那倒在地上的一段焦黑人形物体,心里虽疑惑火符的威力何时变得这么大了,却也到底没有心思深想下去。见着同门被烧成了一截木头样倒在地上,一个个惊得呆滞。 “坏啦坏啦,重仪被烧死啦”其中一人突然尖着嗓子大叫起来。 弟子们纷纷抱头作鸟兽散。 但九也被吓到了。明明只是个恶作剧,怎么事态突然就急转直下成了这般等等他们刚才喊了什么来着 重仪 卧槽卧槽卧槽是宿主啊梦境还没结补成功宿主就这样被烧死了啊这是哪门子狗血的剧情走向啊 “喂喂你不能就这么翘辫子啊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啊”但九心急似焚,呼啦一下从枝桠上窜了下来。 绯衣女子突然出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抬脚三下五除二踩灭焦黑物事上燃的火苗。也不知是太过着急还是傻,直通通拿手去碰那尚自冒着黑烟的木头。不出意料被烫得哇哇直叫,眼里都沁了泪,满脸都是委屈和焦急。 重仪在几步外站着,微微侧了头,安静看着女子往烫伤的手心吹气。直到她不经意地抬头,两人蓦然撞上视线,他眼里突然翻涌起杀气“妖” 但九的大脑当场当机。她看看站在自己面前安然无恙的少年,又低头瞧瞧躺在自己身旁冒着黑烟的人形物事,一时之间搞不清发生了什么。虽如此,她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她已经看见少年曲起三指捏了个咒诀。他掌心迅速幻化出一样物事,看那形体,像是把剑。 跑。但九当机立断。 绯衣女子摇摇晃晃跑了几步,一头向着那老桃树撞去。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风拂动,花瓣洋洋洒洒,空气中隐有暗香。少年凝眸望着老桃树,终于收了剑,将原先设下的障眼法统统拂去后,默然离开。 他走远至背影都看不见,但九才小心翼翼从树干里拔出半个身子。刚才她躲在桃树里看得清楚,原来那烧焦的物事却是重仪化出来的,她还傻兮兮地抱着那木头想要救人。 他刚才的确是想杀她的。祭出桃木剑的手法熟练,杀气四溢,丝毫没有犹豫。 这可怎么办是好伊洲说了她的任务就是要在其中调和,现下莫说调和了,就算靠近到一定范围内都会被杀吧但九碰了碰掌心,那里被烫得起了几个血泡,按上去挺疼。 隔日里散了早课,数百弟子熙熙攘攘往殿外出来了。但九探头探脑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重仪出来。待得四周都清静了,她从树上跳下来,绕着殿外四处搜寻少年郎的身影。终于在后园一处僻静的墙角,寻到了被众多弟子围在当中的重仪。 看到重仪安然无事,昨天那些恶作剧的弟子当然明白是被戏耍了,自己那狼狈哭嚎的模样也定然全教对方看了去。越想越恼羞成怒,于是今天将重仪堵在了此处。一面用手掌不停推搡少年的身体试图挑衅,一面开始用言语攻击。 “论资质,论出身,你哪样比得过我们师兄弟也就师父年纪大了糊涂了,才会把你当成个宝。莫要以为你术法精进些就能不把大家放在眼里了,就算再厉害又如何真人常教导我们仁与信和与道,你莫不是统统当做耳旁风了” 重仪只望着那说话的师兄,眼睛越发冷清,周身散出的低气压迫得那师兄浑身一哆嗦。却又怕让其他师弟看到自己露怯,于是挺了挺摇杆,咬牙继续放出狠话。 “听说你娘就是被妖吃掉的。啧啧,你就算再厉害又如何,连自己亲娘的性命都保不了” 重仪微勾了头,墙头树影覆着他的眼睛,看不清他此刻表情。 但九却留意到他蓦然收紧的双拳。骨节用力地泛白。 怎么办双拳难敌四手,何况眼下估计二十只手都不止。他们本就是要刺激重仪先动手的,要知道打架这事,谁先动手就是谁的错。重仪要是真动手了,对方人这么多,三人成虎,最后就算是他有理也能让对方颠倒黑白说成了没理。 其实这意料外的状况说不定也是个机会。 如果她伸手帮重仪一把,说不定能增加若干印象分啊。 但九不再犹豫,立即从树丛里窜出来,一边往前狂奔,一边鬼吼鬼叫道“不能打架啊打架扣全勤扣奖金周末还得无偿加班” 绯衣女子梗着脑袋冲过来,一众弟子吓了一跳,忙跳着脚纷纷避开。站在当中的师兄反应稍慢,正要跟着转身去瞧,就听到一声尖叫,他被一股大力拽得一个跄踉。 双腿之间有风穿过,异常的凉丝丝。师兄赶紧低头。 眼见着接近包围圈,但九正要去拽重仪的手臂,就觉得脚下被个什么坚硬的东西绊了一下,她惊呼一声,双手向前一抓,就地扑倒。 尘土扬起又落下。众弟子看着面前的场景,面面相觑。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出来的陌生女子扒着师兄的裤子卧倒在地。而师兄两条大光腿屹立风中,腿毛随风飞舞,风景独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高冷道士【3】 “呵呵。” 但九摸着脑袋,向被扒了裤子的某人憨憨一笑,接着一骨碌爬起,拽起重仪的衣袖狂奔出包围圈。余下的弟子们已经目瞪口呆,纷纷转过头去看师兄有何表示。师兄出了大丑,气急败坏地拉好裤子,耳听到有几声轻笑,立即破口大骂“谁在笑都是帮没用的东西还杵在这做什么,都散了散了” 拉着少年拼命狂奔了一段,但九愈发觉得不对。回头一看,身后哪还是重仪,自己拖着根木头桩子不知道跑了多久。她气咻咻地扔掉木头,心知这又是重仪使的障眼法了。 原来都是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家这障眼法使得出神入化,哪还用得着她出手帮忙。 越想越觉得憋屈。身为一个妖,一点酷炫的术法都不会,除了不需要吃饭喝水,根本和个普通人没有区别。要调和的对象见到她,二话不说就要举剑杀她。她又没有斯德哥尔摩,明知道对方会伤害她,还一个劲地贴上去。 要不是因为他的这个梦境的宿主,她早就躲得远远地,才不管他是要打人还是被人打。 司暮的性子已经够冷了,这个重仪比他还要多几分决绝。 偏偏她分配到的角色还必须得和他有段牵连,想想就好蛋疼。要是早知道人设和前情提是这样的,她应该直接选择狗带。 重仪站在不远处,凝眸望着那显然是刚化成人形不久的树妖。道观乃清净地,鲜少有妖物能在此久居。这只树妖却除外,不仅能随意离了自己的原身,还能在观中四处行走不受影响。只是树妖尚且懵懂,不知道隐藏自己的气息,他尚被围在人群中就已经发觉。 那么师父他,应该也早就发觉了吧。 但是师父并没有作任何表示。默许这只妖存在在观中,师父他,到底有什么用意 少年在风中沉默。回忆像只鸟,扑啦啦就飞回到那个被血液充斥的深夜。过了这么多年,他似乎还能听到那妖物撕咬血肉发出的咀嚼声。那声音日夜响在他耳边,成了蛰伏在他身体里的心魔。多少个夜晚,他在深夜枯坐到天明,天色隐约泛出鱼肚白,他的双眼通红如魔。 小巧的白色纸鸟飞了过来,适时打断少年的思绪。重仪不动声色地放松了身体,将那纸鸟拿到耳边,凝神倾听了片刻。那纸鸟就渐渐化作了一阵轻烟,散入风中不见了。 真人观务完毕回到宫观,重仪已在这处候了许久。真人并不作多言,将一封信交给他“为师的故友家中出了些事,想来该是妖物作祟。你便替为师走一趟,也正好于此历练一番。” 重仪应了,恭敬接过。真人打量着得意高徒,眼神里满是欣慰和嘉许“你资质上佳,又肯吃苦修习,将来必定有大作为。”又伸手轻轻拍了拍重仪的肩膀,“将玄云观交给你,为师很是放心。”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且知子莫若父,为师知道你虽常受师兄弟排挤,却从未出手为难过他们。你成长成这般大度中正的性子,为师甚是欣慰。” 少年顿住,只觉眼眶有些发热。他赶紧伏下身,向着真人深深拜下。 出了真人的宫观后,重仪简单收拾了下行装,立即腾云向着山下去了。 但九并不知道重仪已经离开道观,只是待得晚课过后,她在鱼贯而出的徒弟中寻了许久,却不见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整个大殿渐渐空了,静了,但九从树上跳下来,心里很是不解。 “在找重仪” 身后突兀响起人声。但九吓了一跳,忙向身后看去。身着洒金玄纱罩墨袍的真人手持拂尘立于月影之下,长眉冉须,隐有仙人姿态。但九当然是识得他的。真人每日坐与大殿之中传道解法,身姿凛然,语调朗朗。 但九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索性随着那些弟子般喊了声师父“是啊师父您知道重仪他去了哪里吗” 真人听到这声师父,脸上略作讶色,眼角却更添了几分笑意“重仪他白日里已经下了山,到这时辰,想来已经走了很远。” “啊”听说重仪下了山,但九轻轻呼了一口气。这人离开一阵也好,她总算可以落得几天轻松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她现在要体验几天优哉游哉,不用时刻担心被杀的日子。 真人却显然误解了她那声叹息。他轻轻挥了把拂尘,一朵泛着柔光的云朵便轻飘飘地浮在了半空中“那孩子心中有碍,始终不得除。你愿意亲近他,或许能解除他心魔也未可知。腾了这云,去追他吧。” “啊喂师父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但九慌忙摆手。自带神助攻属性的真人却笑嘻嘻地捏了个诀。但九惊觉身体不受控制地离了平地,那朵云自发移到她脚下,载着她慢腾腾升高,然后伴着咻的一声,急速向远方驶去。 真人仰头看一朵迅速变小不见的云头,笑意越发欣慰。 但九涕泪交流,趴在云头上不敢抬头,只得在猎猎狂风中大喊“放我下来啊我有恐高症啊啊啊啊你慢点啊啊啊啊好紧张我想尿尿啊啊啊啊” 云头在高空中速度不减。经过的大小村庄后来有许多人言语凿凿,说是在那个月亮大如银盆的夜晚,听见过来自九重天上的悲悯颂歌。 直到但九的头发被风吹成火箭头,云头的速度才逐渐减慢,最后晃晃悠悠降落在一处密林深处。此时天色隐隐泛白,耳听得溪水潺潺,鸟鸣清越,深林各处蔓延着重重雾气,但九随意捯饬了一下头发,踮脚四望,却寻不到重仪的身影。 停在她脚边的云头此时轻轻碰了碰她,然后悠悠飘起,自顾自往前方去。但九不明所以,赶紧跟了过去。林地湿泞,多有树丛枝桠遮路。但九穿梭其中,衣裳被刮破了好几处,脸颊和手面也被蹭出几道红杠杠。 她就是以这样狼狈的模样出现在少年面前。彼时少年正与溪水上游处取水,耳听得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他眼皮一跳,直觉这慢吞吞的步调似乎在哪里听过。抬起头,就看见那个树妖头顶着几片枯叶,嘀嘀咕咕地越出树丛。 和他撞上眼神的瞬间,树妖面上先是露出短暂喜悦,却又立即警觉地后退。躲在一棵树后,探了半个脑袋出来,闷声闷气地向他解释“我并不想来的。是师父让它” 说着低头一指。 先前还待在她脚边的云头却不知何时跑了。 “走得真不是时候啊”但九撑起面皮干笑,“那个啥,我真没骗你,真是师父他让我来的。” 重仪却显然没耐心听她解释,自顾自取了水,略整理了一下行装,转身向前行去。雾气落在他发梢眉间,润得那墨色眼眸泛了层盈盈水光,直将他周身的冷气压往上调了几个档。 咦,这是不是默认她可以跟上去 但九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迈步。 深林中不见人烟。只有她和少年一前一后沉默行走其中。偶尔踩上枯木,会有清脆的断裂声响。但九虽是个妖,却终归是刚化成人形,且又不会任何术法,走了两三个时辰后终于熬不住,抱着树向前方的少年请求道“这林子看起来挺大,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出去。咱们还是休息一会吧。” 重仪却似没听到,身影渐渐隐没在茂密的树丛中。 眼看着重仪走远了,但九这时是真的没力气再追,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走吧走吧,又不是我自己想跟过来的。以后我也不回道观了,走到哪玩到哪,怎么着都比在道观里好。” 圆梦什么的,又不是她接的生意,梦境没进展,该着急的总不会是她。 这样一想通,但九只觉身上好重一副担子卸了去,好不轻松。当下找到一处稍干净的林地,靠着树干打起了盹。昨晚几乎一整夜都在飞行中,她因着恐高的折磨根本就没闭眼,这时松懈下来,很快入了梦境。 她睡得很沉,所以没有听到本来静谧的深林中,突然响起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戴着五彩斑斓菌伞的娃娃从地底拔出四肢,摇摆着胖乎乎的身体,将靠在树干旁沉睡的女子围拢起来。它们好奇打量着她,交头接耳,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 于此同时,那些交错纵横的枝桠也开始咯吱咯吱地动了起来。先是轻轻触了触女子的脸颊,像是某种试探。然后枝桠不断抽长蔓延,从四面八方靠拢过来,用极短的时间,织出了一道密密麻麻的树网。 黛色衣衫半拢在肩头,泻出大片雪白胸膛。凭空出现的男子眼神慵懒,细长指尖拈了但九一缕长发放于鼻尖细嗅。 “唔。真香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高冷道士【4】 “等等我呀哎,前面的,等等” 后方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的疾呼。重仪并不回头,只暗自捏了诀,将幻化出的桃木剑握在手里。果然那急匆匆的脚步声慢了下来,音量也减低了些“好啦好啦,人家不靠过去,就跟在你后头行了吧真是的,一点怜香惜玉都不懂” 语调里带着浓浓的娇嗔意味。 重仪眼皮一跳,直觉哪里不对。于是顿了步子,转身去看她。 和他隔了一段距离的树妖也蓦然刹住脚步,见他看过来,微勾了眉眼,递了个柔媚入骨的甜笑过去。看见一路沉默无语的少年突然扬起手示意她过去,妖心里一喜,颠着小脚一步三摇地靠了过去。 两人间的距离逐渐缩短。重仪目不转睛,眼神锁在树妖脸上,准确捕捉到了对方眼底那几乎是一闪而过的赤红。妖极力按捺下窃喜,正要伸手去触少年的道袍,眼前却是寒光一闪。 妖双眼大睁,如花笑意逐渐扭曲。胸膛被刺穿,绿色粘稠的液体奔涌出来,妖连一声痛呼都没发出,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女子的脸和身体迅速扭曲变形,逐渐变化缩小成一个长着白色斑点的毒蘑菇。 果然和自己料想的一样。这林里的精怪变化成树妖的模样来,只待哄得他松了戒心,便来要了他的命。那么重仪抬起眼睛,目光越过重重林木,却不见那个绯色的身影。 那个树妖,现在在哪里 但九一觉睡到自然醒,伸了个懒腰,只觉舒畅无比。同时间鼻尖窜来一阵浓郁肉香,还伴着咕噜咕噜熬煮的声音。但九心里觉得奇怪,起身顺着那香味走过去。越过了两三处灌木丛,她就看见一块颇为平整的空地上,聚了好多人。 坐在当中的是个穿着布衣的老爷爷,正低着头往篝火里添枯柴。还有许多个白胖的娃娃团团围坐在一旁,各个伸长了脖子去瞧锅里的食物,个别嘴角还淌着亮晶晶的涎水,看起来相当憨态可掬。 不过这样一个荒无人迹的深林,咋忽然间就冒出来这么多人来了。而且还是个老爷爷独自带着这么多娃娃。这要是在现代,她会严重怀疑这老人家在进行某项犯。罪活动。 她正琢磨不透,那边厢的老爷爷却突然一抬头,眼神滴溜溜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咧开嘴巴笑道“想必姑娘也是路经此地的吧来来来,这林子里湿气重,姑娘快来烤烤火,顺便吃点东西暖和身子” 他满脸都是自来熟的热情。那些围坐成一圈的胖娃娃也自发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各个都扭过头,眼巴巴瞅着但九。但九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 已经快入夜。偶尔能听得两声干涩的鸟鸣。但九伸手烤火,偶尔转了头去看坐在一旁的胖娃娃。娃娃们也正眨着黑洞洞的大眼睛盯着她,脸上表情欢悦,似乎比见着那一锅的肉还要兴奋。 但九思绪跟着一转是啊,这除了树就是树的林子里,哪来的肉啊 胡思乱想的时候,老爷爷已经开始将肉汤分作小盏。娃娃们笨拙地接过,张开没长齐牙齿的大嘴一顿狼吞虎咽,吧唧吧唧吃得喷喷香。爷爷这时也端了一碗递到但九跟前“姑娘也吃点。” 但九如今是个妖,根本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一日三餐地进食。且她现在身处的这个光景着实诡异,她虽一时半会想不到好主意脱身,却也是万不敢吃碰这肉汤的。爷爷却执意递了过来。两人一推一拒,一个没拿稳,那小碗便直兜兜卡在了地上。 一时间,周遭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都静止下来。娃娃们齐齐抬头盯着但九,空洞的眼睛看得人心慌。但九一迭声的对不起,连忙弯腰去捡掉在尘土中的肉块。 深色的肉汤浸没入土地。但九终于看清那卡在碗里的东西。 竟然是几根人的手指 她惊叫一声,再不敢去看团坐在四周的老人和娃娃,连滚带爬地向来时的方向跑。没跑几步,耳后传来什么东西破空飞来的嗖嗖声,接着脚腕一沉,她闷哼一声摔倒在地,那缚住她脚腕的东西拖着她迅速向后拖去。 “这荒凉地儿可不好寻吃的。啧啧,本是好心分给你的呢”头顶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语调轻柔,但九却莫名觉得阴气森森。艰难仰起脸,一张说是绝色也不为过的脸近在咫尺间。 黛衣男子抬了削葱细指,轻抚上但九的脸颊“怎么办,我的那些小孙子都还没吃饱呢。他们一旦没吃饱,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呢。”他咯咯轻笑,笑声荡出层层回音,“你这么香,不如就让他们吃了你,好不好” “我自从化成人形就没有洗过澡,肉臭得很。你的孙子吃了会消化不良上吐下泻并且很有可能引发一系列胃肠道疾病。”但九摇头,语气十分诚恳,“相信我。我真的不好吃。” 男子咯咯笑,不说话,却向后方挥了下衣袖。那些本来站在她身后的胖娃娃开始走动,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把但九牢牢圈在其中。他们的脑袋上冒出硕大的菌伞,红红黄黄,颜色看起来甚是艳丽。胖乎乎的手脚也逐渐缩小变形,到最后全都收进了躯干里头。 但九终于明白过来,这些从看见她就目露凶光的娃娃,原来都是蘑菇变化的。 只是这明白似乎有些晚了。 蘑菇娃娃张开大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挪着身体向但九扑过去。但九的脚被藤蔓困住,根本没办法跑。只能徒劳挥着双臂,尽量吓退距离较近的蘑菇娃娃。 正在绝望之际,半空突然被一道强光照亮。桃木剑尖挑着一张符纸,破空而来。 男子本是站在包围圈外,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剑洞穿了肩膀。他跄踉了一下,弯腰呕出两口黑血。于此同时,那困住但九行动的藤蔓也松开。 但九得了自由,立马手脚并用,姿态极狼狈地突出包围圈,一骨碌躲到了重仪身后。 长身直立的少年紧抿着唇,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曲起手指在虚空中急速画了几道,那些笔划瞬间变作有形的物质,迅速膨胀开来,向着女子和那些蘑菇娃娃扣过去。 轰隆一声,湿气极重的林地上突然腾起大片蓝色火焰。 “哎呀呀,本来还想再玩一会呢,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啊”男子捂着肩头伤口,撇唇笑得灿烂,在猎猎火光中隐没了身形。那些蘑菇娃娃则咕叽咕叽尖叫着,开始四散逃开。有些跑得慢的,统统被卷进了火舌中。一时间,空气里到处都是烤蘑菇的香味。 火焰逐渐熄灭。 但九万想不到少年会来救她,心里大是感激,正想了一通感谢的话想跟他好好表达一下,脚面却一阵锐痛。她低头,一只蘑菇娃娃伏在她的脚边,正准备咬下第二口。她惊叫一声,赶紧一巴掌拍掉这家伙。 被咬破的皮肤处,已经渗出大片紫色的瘀斑。 少年见妖物尽数散去,捏个诀收了桃木剑,也不去看那抱着脚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某妖,目不斜视,直接转身往来路的方向走。 “这个蘑菇头下口真狠啊” “啊我是不是中毒了” “重仪你快来看看,我会不会死啊” 听她一口一个唤着自己的道号,且语气熟稔自然,像是跟自己相识许久,重仪只觉额头上青筋直跳,握了握拳,尽量稳住语气“有毒倒好了。“ 但九“” 他这么说,那应该就是表示这伤没什么要紧了。 但九立即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真的是师父让我跟着你的。” “唉对了,你不是朝前走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啊。” “啊你刚才用的术法好厉害的样子,改天能不能教教我。” “还有啊” 树妖在身后叽叽喳喳个没完。重仪心里后悔万分,只觉当时真不该回头。不想再听她碎碎念,于是甩开步子,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大。耳听得身后女子急急唤他,然后便是扑通一声,像是重重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眉间一跳,将迈开的右腿硬生生收了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高冷道士【5】 果然像重仪说的那样,那块被咬的地方虽然渗出紫斑,却无痛无痒,过了些时日后,就自行消退了。重仪肯回头来救自己,但九欢喜非常,只觉那原先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总算是出现了些许希望。虽然多半是因着道观师父的原因,不过 管它呢。 但九坐在重仪的衣袖里喜滋滋地想。 走出深林后,路两旁的屋舍多了起来,教旁人看见道士和年轻女子行走在一处总归不好。重仪略作思考,便将但九缩小至手指大小,放入自己的衣袖里。那变得极小的树妖在他掌心嘻嘻笑起来“我今天也做了回拇指姑娘呢。” 他不是很懂她说的。 她说是师父让她来的,虽刻意和他保持距离,神情却十分坦荡。她又是个明显半点法力都没有的,能用一夜的时间追上他,那朵云,显然是师父化与的。 虽然不清楚师父的用意,且这树妖很有惹麻烦的体质,但是 重仪轻叹,将坐在手心里的小树妖放入袖管内,不由自主带上几分小心。 总之先这样吧,等回了玄云观,再问因由。 皇帝的亲弟恭礼王,自娘胎便带出的病根,一直大病小病不断。京都冬季严寒,恭礼王的身子受耐不住,几乎整个冬天都要缠绵榻上。皇帝甚怜,特意在四季如春的穆州给他建造了一座府邸。 恭礼王感激非常,伏于殿上,泣泪不成语。 现在重仪和但九要去的地方,就是位于穆州的恭礼王府。 在搬到穆州后,经过一段时间调养,恭礼王的身子的确好了许多。后来因着离京日久思亲心切,身体状况开始急转直下,不到十年,已然病薨。遥在京都的皇帝闻讯,哀恸非常。这之后,恭礼王唯一的儿子便承袭了封号,一直居在穆州城。 本来平静安和了数十载的王府,却突然间出了事。 小王爷无法,苦思之中突然想起那大名鼎鼎的玄云观道长。道长先时游历四方,经过穆州时,曾和老王爷有过一段结交。两人投机非常,及至道长要走时,老王爷极力挽留。道长却摇头,持拂尘略躬身,淡然一笑道“贫道且闲话一句。王爷若不能放下心中执念,将来或许有大灾祸。” 老王爷的面色变作煞白。那修道人却已经掸开拂尘,飘然离去。 想来若干年前,那道长已经知道今日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小王爷当即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往玄云观。半月之后,便等来了身着道袍,容颜清俊的年轻道士。虽看起来年纪不大,却自有股沉着从容的气度,教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安心感。小王爷忙以上宾之礼相待,亲自将重仪引入府内。 待重仪落座,唤女婢奉上茶点,小王爷便心急火燎地把事情详细陈述了一遍。 这事若要追溯起来,该当是老王爷离世后就开始的。隔段时日府里就会有一名奴仆莫名死去,死状颇为惨烈,胸口被大大洞穿,每个死者的脸上都是因着痛苦而扭曲变形的神情。 最怪异的是,发现尸体的地方不见丝毫血迹,且那些尸体的体内,也没有丝毫血液残留。 这事太过古怪,当时还是守孝期间,若是贸贸然惊动了官府,只怕会打扰了老王爷的清净。小王爷于是叮嘱奴仆不可声张,只让把尸体赶紧处理掉。可是随着死亡的人数增多,奴仆们也察觉到了什么,越发害怕起来。 接着便发生了多起仆婢出逃事件。终于有一天,一具体表皮肤异常惨白的尸体被发现在王府的外墙根下。整个穆州炸开了锅,州官在入夜时分换作便服,敲响了王府的大门。他倒是没多想,只当是府里惩办下人,明里暗里向小王爷表示以后再有这等事,需得处理得干净些。众口纷纭,谁知道传到皇帝耳朵里会变成什么样。若是得了个草菅人命的印象 “小王爷若想回去京都,怕是难上加难了啊。”州官言语恭敬,却笑得狡黠。 饶是小王爷再亲和的性子,听了这话也不由地凝了神情,垂首不语。 事情虽然最后让官府给压了下去,府里死人的事情却仍时有发生。不似人为,又毫无规律可循,不光是那些神情惊恐的奴仆,小王爷也在榻上放了把防身的匕首。 王府里平静无争的生活被打破,大家日日生活在惶恐中,再这么发展下去,或者死亡,或者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疯掉。小王爷觉得不能再这么消极对待此事,适时想起了父亲多年前的老友,于是再不迟疑,请求相助。 奴仆奉上的是上好的银针,茶汤碧青透亮,香气浓郁。重仪并未碰茶盏,静静听着小王爷的陈述,只偶尔抬起眼睛,目光在对方脸上轻描淡写扫过。待得小王爷将情况细述完毕,他沉吟了短暂时间,开口问道“那些尸体是如何处置的” “都是入了夜后,让人运到城郊的荒地偷偷埋了。” “如此。” 但九坐在重仪的衣袖里听了许久。觉得整个事件有两处挺有趣的地方。 第一处,听起来皇帝和老王爷是兄友弟恭,十分手足情深的模样。那么为什么,在老王爷离世之后,皇帝虽“哀恸非常”,却并未作出任何实际的表示 老王爷的遗体也并未入皇陵,而是由小王爷在穆州选了处风水地妥善安葬。算起来,小王爷少年时随父离京,到这千里之外的穆州,已然数十载。这期间也一直未得回京面圣的传召。 这么看,当年皇帝是打着修养的名义,将弟弟放逐千里之外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能最终坐上皇位的,无一不是杀伐决断的。即便是亲弟,即便对方还是个病秧子,看在皇帝眼中,也是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将恭礼王送去穆州,已经是皇帝最大的仁慈。 第二处,就是在整个事件中充当重要角色的玄云观道长。 但九恨得牙痒。“将来或许有大灾祸。”当年道长撂下轻飘飘的一句,挥一挥拂尘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显然是预见了府里日后会出什么事,虽作了提醒,却并不出手干预。在数年之后,收到小王爷的书信,他心里该是知道当年预言的事情成真。这次他倒是没选择袖手旁观,却是派了重仪过来。 明明只要他亲自跑一趟就能轻松解决的事情啊。 且退一步来说,把事情的原委以及化解之法告诉重仪也行啊。不像现在,所有的谜团都要他们自己去解开。 要是这些人命真的跟小王爷担心的一样,都是非正常生物夺去的,那可真是棘手啊。 后来说话声就渐渐听不太清晰,但九也不敢从袖子里探头出来,索性歪着头打了个盹。正要入梦,耳旁却疾风大作,她被颠得瞬时清醒过来。连忙用力扯住袖角稳住平衡。这样忍了片刻,便觉得那大风静止下来,同时间袖管里探进一只手。 重仪的手生得很是好看。手指干净细长却不孱弱,每个骨节似乎都蕴着力量。他这人虽寡言冷淡,周身散发的冷气场让人时时想逃走,掌心却是温暖得很。但九眨眨眼睛,蹦跶到他手里坐好。 出来才发现暮色四合。四下无行人,只有风刮过稀稀拉拉的矮树。但九跳下来,瞬时间恢复成平常的身形,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突然想通,往重仪跟前贴了两步“这里难不成就是,呃,小王爷说的,埋尸体的荒地” “嗯。” “我害怕。”快到春末,这风刮得也忒邪性,但九瞟一眼四周,赶紧又往重仪身边靠了靠。 重仪不能理解为何一只妖会害怕死尸,但树妖苍白的脸色也不像装出来的。少年垂下眼眸,看她紧紧攀着自己的手臂,是全然信任的姿态。他默然注视了片刻,终于将眼神收回,仰头去看黑沉沉的天空。 他不知道树妖能不能看得见,在半空中聚集不散的,痛苦嘶嚎的死灵。 因着是非正常死亡,死前又遭受过巨大痛楚,所以死灵们怨气冲天,日夜盘旋在尸身附近不肯离去投胎。 它们聚集的地方,应该就是尸身所在之处。 空旷的平野中,轻声的祝祷如同流水一般晕染开。 少年席地而坐,启唇颂念经文。但九听不懂内容,却直觉他往日里的冷漠棱角全都褪去,眉眼唇角俱是悲悯。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眼被裹覆上无形的温度,乘着风,缓缓散入空中。 少年的声音,带着温柔的,却又安和人心的力量。那呜呜作响的怪风,逐渐安静下来。但九恍惚感觉到有什么擦着她的脸颊过去了,微微凉的触感,却不带任何敌意。 她微怔,下意识去看他。 少年周身笼着轻薄的微光,五官清净俊美,仿若传说中的九天神祗。 这样的重仪,在不见星月的夜晚,闪闪发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高冷道士【6】 空气里充溢着让人窒息的恶臭。 但九扶着老树干呕不止。 地底裂开,露出那些被草草掩埋的尸体。虽时间已经颇久,尸身却不腐坏,皮肤苍白隐隐泛青,其中有些个的手指已经长出寸长的指甲。尸体挤压堆叠,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但九只看了一眼便受不住,慌慌扶住老树才勉强站稳。 “别看。” 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下来。 一只手阻住她的视线。虽隔着些许距离,仍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 但九有一瞬间的愣神。 重仪微侧脸,目光有些凝重。果然和他担心的一样,因为怨气集结久不散去,这些尸身已经开始妖化。若是再拖些时日,这些尸妖就要破土而出,寻找血食了。他方才颂念的解冤经只能起到稍微安抚的作用,要想彻底化解怨气,必须得找出杀人抽血的元凶。 在府里连续搜寻了几天,丝毫不见可疑处。重仪抬头去看被浓色云团裹住的弯月,眸中墨色渐浓。 至今为止,受害的全都是王府里的人。府内的人员毕竟有限,那东西若是真要寻觅食物,大可不必局限于此。 这妖物,到底和恭礼王府有着什么样的羁绊 又或者是,是不是这妖物只能待在这里,走脱不得 后园里有株树冠亭亭的大槐树,不知是谁置了副秋千架放在其中。但九此时就坐在秋千上,托腮望着深黛色的天空。重仪在府内搜寻了几天一无所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搞定这趟差事。还有伊洲口中说的渡劫,不知道那劫会应在何处,又何时会来。 说起来但九抬头仰望夜空。 今晚的月亮似乎有些不对劲啊。弯月如钩,却被不知何处来的乌云遮蔽,如银的月色黯淡下来,却隐约透出妖异的红。 妖本来接收信息的灵敏度就要高出人类许多,但九此时觉得头皮发麻,心里道一声不好,赶紧去厢房找重仪。 今晚,怕是要出事。 偌大的王府里不见一个人。这几日总是如此,每到日落月升,府里的人便不出来走动,整个王府死寂得像是坟墓。但九也只有这时能从重仪的袖子里出来透透气。她倒是不怕的,被攻击的对象都是府里的男人,她这样的应该挺安全。 春末时节多夜雾,只是今晚的雾障实在太重,几步外便是乌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九寻着记忆往来路走,却仍是迷了路,磕磕碰碰地就是找不到重仪住的厢房。 正急得满头大汗,一片死寂之中,突然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贴着地面急速滑行,破开空气发出嗖嗖的声音。 但九直觉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心里更加焦急,忙扯着嗓子大声呼喊重仪。耳听得身后响起一声闷哼,太过短促,辨不清是谁。但九虽害怕得要命,却担心是不是重仪有危险,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跌跌撞撞折返回去。 毕竟这个时间点,除了她之外,就只有重仪会在府里四处走动。 又一声高亢嘶鸣划破死寂。浓得化不开的大雾终于渐次散去,但九喘着粗气,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光景。 她之前荡过秋千的大槐树下,躺着一人。瞧穿着该是府里的下人,只是双眼紧闭,面白如纸,也不知是否还活着。另有白衣青裳的少年执剑站在树下,面上神情沉重,若有所思。 但九赶紧跑过去查看那人的鼻息。虽微弱,却到底性命无忧。她松了口气,又起身去看重仪。他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怕是受了伤也不肯表现出来。 重仪恰在这时回过神,浓色的睫罩下阴影,将眼底的表情埋入黑暗中。 妖的脸在眼前放大。表情写满担心。 她身上满是靡靡桃花香,小巧的脸盘,纯色的眸,绯色的唇像开得盛极的花瓣,让他忽然想起师父亲手酿的夕颜,揭开封泥,香气四溢。 少年别扭地移开视线,同时后退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但九毫不在意,看他没事也放了心,终于打起精神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少年撇了视线去别处,面上神情仍绷紧,隐约透出几分不自然,却还是将经过大概说了。 他早先已经画下许多符纸,让下人们分发下去,各自贴身放好。这个下人受到攻击的同时,重仪也接收到讯息,第一时间赶了来。因着这诡异的大雾,并没有看清那作怪的东西。只能依稀辨出是什么黑色的物事,缠在受害者身上好几圈。当时救人要紧,重仪当机立断挥出一剑。 那东西发出一声痛嘶。浓雾散开,他看到受害者躺在树下,已然昏迷。 “缠了好几圈啊是蛇吗”但九眼睛一亮。 重仪却摇头,语气犹豫“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之前已经查探过,这里没有妖物气息。” 接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来府里的人都该是醒了,却到底没一个敢出来瞧瞧发生了什么。重仪和但九当下将受伤的下人送回房里妥善安置了,只待熬到天亮,便要去小王爷处问询一番。 或许他之前话里有什么遗漏的,或许他根本有所隐瞒。 否则这作祟的东西不可能这样彻底地隐藏气息。 重仪打定主意,微抬起眼睛。和他对桌而坐的女子已经枕着胳膊睡着。 他突然就想起,在那团看不清彼此位置的浓雾中,曾听到她呼喊他的名字。大概是没有得到回应,喊声逐渐颤抖,语调也充斥着明显的紧张。及至后来她奔过来,再三确认了他没事,面色才有了几分回转。 真是个奇怪的妖啊。 没有丝毫妖力,却又这样毫无顾忌地靠近他。脸上藏不住心事,光看表情就能了解她的喜怒哀乐。害怕他是真的,担心他也是真的,在遇到危险时,会第一时间呼喊他名字也是真的。 就像是他在听到那声呼喊后,下意识去寻找她一样。 都是真的。 但九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偏堂只余了她一人,想来重仪该是去小王爷处商量事情了。她伸个懒腰站起来,本来披在身上的罩衫呼啦落下。她弯腰捡起,只觉十分奇怪。 总该不是重仪给她披上的。那家伙虽不像初次见面那样要杀要打,对她却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屋外日光明媚,丝毫不见昨晚那般异常的痕迹。但九坐在门槛上开始苦思,那缠着下人的物事,还有听起来颇为耳熟的摩擦声,若不是蛇,到底该是个什么东西。 阳光晒得眼皮发烫。但九起身,正要拍拍屁股回屋,眼皮却突地一跳,像是一根什么线,终于连在了一起。 她大概是知道,这作祟的妖物是什么东西了。 正堂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小王爷揉着眉间,也是一脸茫然。却突然有脚步声快速靠近。他抬眼,绯衣女子容颜俏丽,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眼光从他脸上轻轻擦过,最后定格在重仪处。 她的眼睛里满是喜悦“重仪,我知道那个家伙是什么啦。” 嗓音也清脆,像是打磨上好的乐器。 这样明媚的女子。 小王爷微怔,眼睛就有些离不开。 但九之前差点被林子的小妖吃掉。她狼狈跑脱,却又被一根藤蔓缠住脚腕给拖了回去。所以昨晚听到那阵破开空气急行的嗖嗖声,心里便觉有些熟悉。 若缠住受害者的不是大蛇,那就应该是这个东西了。 “树”不待重仪开口,小王爷先将话接了过去。 “嗯。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确实和我之前遭遇的情况有些相似。”但九向小王爷礼貌性地一笑。 “可是小道长在府里都已搜寻过,并未在后园发现痕迹。”小王爷沉吟着,语气有些摇摆不定。 重仪却已经站起来,提步向外“是我疏忽。若那东西扎根在地下,的确是难以察觉。”少年站在门檐下,因着逆光,背影看起来有些模糊,“或许需要劳烦小王爷,将整个园中的草木翻掘出来。” 但九回过头,笑嘻嘻去看小王爷“不,是整个王府里的草木都要挖出来。” 王府内尘土飞扬不绝,间或还有一两声轰隆巨响。路过的百姓都不知是为何,纷纷驻足,窃窃私语。 整个府里一片狼藉,连着假山处的几株野草都没放过。茶汤已凉透,小王爷坐在正堂里,脸色越发得不好。但九瞥一眼他,心里起了些疑惑。 “啊啊啊这是什么东西” 忙活的人群里突然起了阵骚乱。下人们尖叫连连,纷纷后退。三人忙奔过去查看。 待看清了那是什么,但九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高冷道士【7】 这株槐树的枝干并不很粗壮,树根却盘根错节,深深扎入土地中,不见尽头。下人们挖了好一时才将整棵树放倒,同时间那个由树根层层包裹住的东西,也跟着露出地表。 盘根错节的粗壮树根织成一个巨大的茧,把女子全然包裹其中。女子的手脚和树根相连,已经半同化,乍看过去,教人生出那些树根就是从女子身体里长出来的错觉。 那是个面饰穿着都寻常的女子,不知死去多长时日,尸身仍完好不腐,尤其脸上脖子上盘绕着青紫的脉络,看起来很是骇人。当然这不是最教人惊恐的地方。 这个女子,是身怀六甲时死去的。 “啊啊啊你们看这死人的肚子好像在动”下人们惊叫连连。 女子的衣物早就陈旧不堪,一遇着风,立即破碎似纸。黑斑遍布的肚皮上,同样连接着树根。仔细看过去,那高高凸起的肚子果然在缓慢地蠕动,像是里面的什么东西,在有规律地呼吸。 但九强忍着胸口翻搅的不适感,眼睛盯牢女子。女子面目完好,眉紧蹙,嘴微张,表情泛出明显的痛苦,一只手贴着身体侧放,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 即将临盆的产妇。 就算在濒死的瞬间,她也想着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轻揽到身后。但九再受不住,把脸埋在少年的后背,低声呜咽起来。 作祟的东西虽挖了出来,怎么处置却成了个难题。下人们纷纷出主意说要一把火烧了干净,重仪却不赞同。这女尸已经被埋入地下许久,和槐树已经共生为一体,且又在府里取了多人的性命,这样的情况,绝不是单单放火烧了就能简单解决的。 重仪眉头紧锁。 那本该随着女尸丧命,同时胎死腹中的孩子,为什么能在多年后还存有生命的迹象 换句话说,这个存活在女尸肚里的,或许早就已经不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了吧。 若是处置不当,引得女尸肚里的东西苏醒,那可就不好了。 事情太过棘手,显然超出了少年的预计。他略作考虑,当即召来一只纸鸟,对着它低语几句,那只鸟便扑扇着翅膀,逐渐消失成一个白色的小点。 下人们按照吩咐,在槐树各处贴上密密麻麻的符纸。外庭忙得热火朝天,大堂内的气氛却冷滞。少年道士淡唇紧抿,气势迫人“小王爷若执意将事实遮掩,只怕祸事连绵,最终要应在小王爷的身上。” 小王爷嘴角抽动,手指不安地敲打桌面,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十多年前,父亲让人栽种的。后园里的响动直到了夜晚才停,这之后,负责这趟活计的仆人就在府里消失了。本王心里起疑,便去问父亲。” “父亲并不答,却领我去了槐树下,只说过不久他的病就会好了。这样过了不久,果真就像父亲说的,他的身体迅速好转,本王也打心眼里高兴,就将仆人那桩子事抛在了脑后。” “然而这样的情况只短短维持了数十年,父亲的身体再度恶化,不过几天之间,已然瘦得不成人形。父亲离去之后,府里便开始发生这般的事情。”小王爷摇摇头,“我也是今日才发觉,或许便是父亲当年埋下的祸根,才导致了如今的诸多惨事。” 小王爷垂了眼,想起父亲形容枯槁,却仍是满脸不甘。正植壮年,眼球也已经浑浊如老人。他还记得父亲无力捶打着床榻,喃喃自语的模样。 “我是父皇最喜欢的皇子这天下本该是我的啊我知道你怕我,怕我夺了你步步为营谋取的天下。我不甘心呐,不甘心啊”老王爷的眼睛逐渐失了神采,那只瘦得皮包骨的手也终于无力垂下。 但九接连灌了好几盏茶,才将那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给压下去。小王爷的的线索已经很明显,这棵树是老王爷让人种下的,种树的下人又尽数失踪,实在是相当老套的杀人灭口桥段。 可以想见,那个产妇的死,和老王爷是脱不了干系了。 其中还有一点,但九不是很明白。小王爷说自栽了这棵槐树后,老王爷的身体便好了许多,这形成因果关系的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玄机 但九扯扯重仪的袖子“重仪啊,为什么是槐树,而不是柳树杨树樟树之类的其他树种呢” “槐树,从木从鬼,阴气最重,也最容易聚集怨灵。”重仪扬眉看向远空,“若我猜测得没错罢了,还是等师父来吧。我心中也有不解,想问问他老人家。” 但九点头,耳听得一声叹息,她转过头去看。小王爷双拳紧握,面上神情闪烁不定,似是痛苦,似是担忧。她想了想,端了茶盏放到他手边“你也是不知道内情的,没必要自责。放心吧,等师父来了,肯定能妥善解决这件事的。” 小王爷还是头次听外人用这样自然亲切的语调和他说话。他怔怔地抬头。女子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直到女子的神情流露出些许不解,小王爷才惶然地收回目光,将话题引到别处去“之前一直没见过这位姑娘听姑娘和小道长一同喊着师父,想来姑娘该是小道长的师妹了吧” “是啊是啊。师父让我过来帮忙的。”但九接过话头,点头如捣蒜。 重仪也没拆穿她,眼睛在她和小王爷之间扫过一个来回,然后淡淡撇过脸,状似未闻。 到了夜半时分,真人终于赶来。彼时但九靠在重仪背上睡得正香,模糊听见短促对话,她把脑袋往少年的道袍上胡乱蹭了几下,抹掉嘴巴上的口水,才迷迷糊糊抬起头来。 真人看着冷淡沉默的弟子和一脸迷糊模样的妖,眼角笑意愈深。 听闻真人到来,小王爷也赶紧出屋相迎。稍寒暄了几句真人便不再废话,掐指默算了半晌,终于睁开眼叹道“贫道先前和老王爷结交时,曾与他卜过一卦。寻常人的生死祸福一算便知,老王爷的卦象却诡异非常。前途茫然如雾,似是终结,又似开始。不过其中充斥着明显的凶煞之气,所以贫道临行前,才会说出那样的赠言。” “想来那时,他就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了。” 不知道老王爷是从何处寻来的阴毒法子,把即将临盆的产妇活生生埋入树下后,将自己的生辰八字与那胎死腹中的婴孩联结在一处。那不得出世的孩子便代替老王爷,日夜受着病痛的折磨。而老王爷的身体,便同时间,奇迹般地好转了。 把未出世孩子的寿命强行转加到自己身上,又将自身的病痛引入那孩子的体内。鬼娃娃时刻感受着巨大的绝望和痛楚,怨气渐生。 终于有一日,盘亘不去的怨气强大到反噬了宿主。不过几天时间,老王爷的精魄就被啃噬殆尽。 尝到了甜头的鬼娃娃自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以槐树为媒介,频频寻找那些沾染了宿主气息的人类下手。 如此,就发展到了这般地步。 但九在旁听得目瞪口呆。这老王爷太过自私和残忍,为了续命,杀害了不相干的母子,且教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他被鬼娃娃吃掉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府里的下人,无辜送了性命。 说话间,那本来轻纱似的月光逐渐晦暗,狂风平地起,瓢泼大雨转瞬即至。贴在槐树上的符纸被雨水冲刷下来,本来蛰伏不动的树根缓慢抽长,蔓延,像是四散开来的触手,瞄准猎物,伺机而动。 说时迟那时快,但九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同时间一声惊惧叫喊响彻外庭。 那是小王爷的声音。 小王爷被树根卷住双腿,急速向着那女尸拖去。大概是嗅到了和老王爷极相似的气息,鬼娃娃猛烈挣扎,似乎要破开母亲的肚子钻出来。 “不好。”真人挥出一剑,斩断树根,顺手把吓得面如土色的小王爷丢了过来,“快去屋里,听到任何异响都不许开门。” 但九扶着小王爷,点点头要向屋里冲去。却又想到了什么,将迈开的右腿撤回来,转身去拉了拉重仪的袖子“你当心。” 少年墨色的眸子凝着她,轻轻点了头。 但九将惊魂未定的小王爷扶到靠椅上,赶紧回身将大门关紧,想了想觉得不够,又移了好几张椅子桌几来抵在门口。屋外狂风骤雨,更兼着惊雷阵阵,她把脑袋靠在门板上,细细去辨听声音。 一声高亢嘶喊划开雨幕,像是初生儿的啼哭。 但九只觉心跳骤停。 该不会是那东西,出生了 同时间,一双冰凉的手,突然抚上她的肩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高冷道士【8】 但九回过头。惨淡灯火映出小王爷的脸,苍白似鬼。 “刚刚是什么声音”小王爷哆嗦着嘴唇,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和但九想到了一处。那鬼娃娃,莫不是破开了女尸的肚子,爬出来了 先是吃掉了宿主,这些年又不间断地吸取了这么多人的血液,可想而知,这东西若是真的出世了,将会给整个王府,整个穆州,带来怎样的灾祸。倘若让皇帝知晓,恐怕此生都再难回京都。想到此,小王爷的脸色越发难看,腿脚也抖得无法站稳,几乎将全身重量倚在了女子肩头。 但九一把撑住他。晦暗不明的内室里,她的眼睛明亮如星子“就算是那东西不过,有师父和重仪在,小王爷放心。”她唇边绽开一个微笑,“相信他们就好。” 门外疾风骤雨,轰雷阵阵,婴孩啼哭声越发凄厉,被风卷得拉长变形,听得人头皮发麻。但九皱着眉把耳朵贴在门扉上细听,忽然一声闷哼响起,那婴孩哭声也止了,只听得一阵咔擦咔擦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在大口啃咬血肉的声音。 但九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开来。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她几乎要顺从本能,立即打开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仅剩的理智却又让她把贴在门扉上的手收了回来。 “听到任何异响都不许开门。”真人似乎早有预见,早先就对她嘱咐道。 但九咬牙,将后背抵在门上,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一边竖起耳朵去听外头的动静,一边安慰自己。真人自然不必说,重仪的本领她也是见过的,且他们师徒二人联手,应该不会有事的。 虽只接触过一回,也能了然真人是极亲和的性子,且在这个梦境中,他是第一个对自己微笑的人。重仪虽面冷寡言,也闷闷不语救了她好几次,她就算神经再大条,也能感知到对方行动之间的照拂。 即便心知他们不过是梦境中虚渺的过客,但是她此刻,真心祈愿他们平安无事。 这样的煎熬几乎不见尽头,直到内室烛火熄灭,窗口泻出隐约天光,门外终于响起真人的声音。声线如同记忆里一样亲切,隐约可闻几丝疲惫。 “无事了。” 但九心头一松,这时才发觉双腿已经站麻了。和小王爷并力将桌椅撤下,紧闭了一夜的门,终于哐当一声打开。 外庭一片狼藉,到处是风雨肆虐过的痕迹。摆在正中的槐树一夜之间枯死如柴,细碎的枯叶被风卷着飘远,像是冥冥洒洒的金纸。被树根团团包裹住的女尸也不复刚露出地表时的完好模样,已经萎缩成一具干瘪的尸骨。 但九看真人袖管上洒了斑驳血迹,忙去看他伤势。真人却伸手捂住,摇摇头笑道“当时大意了,教那东西咬了一口,没大碍的。却也幸好用这血肉分散了那东西的心神,才能这般容易送它去了该去的地方。” “本想着它也是可怜,若是能化了它的怨气,渡它往生投胎才好。却不料它这些年吸取了太过血食,早已堕魔。”真人叹息,“如此,也只能打散它的元魂了。” 果然地下一团被黑血裹着的物事。已经看不清原貌,只能辨出其中两三颗类似兽类的獠牙,阴气森森。 但九举目四望,却不见重仪。真人似是知她所想,先一步笑嘻嘻地开口了“重仪去荒地渡化那些冤魂了,不多时就该回来了。别着急啊。”但九被他语气里的促狭弄得莫名其妙,索性不去理,只催促他去厢房洗漱换衣。 经历了那样恐怖的一夜,下人们也几乎都没睡着,眼底下都挂着硕大的黑眼圈。幸得有惊无险,那要人命的东西终于被打得魂飞魄散,再不能为祸王府。府里一扫但九他们初来时的阴霾,外庭人群熙攘,大家伙忙着清理外庭,扶植草木,虽忙碌,各个脸上却都是妥帖的笑容。 但九端着茶盏坐在廊前台阶上,日光大盛,教人不由生出一份暖烘烘的疲倦感。她一晚没睡,此时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手心一放松,那瓷盏便直通通地落了地。幸好胎质硬实,在石阶上滚了几滚就停住了。 但九毫无察觉,脑袋一歪,身子就跟着往旁边歪过去。 一只手恰时地托住她的肩膀。 重仪办完事回到王府,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景。 妖把脑袋靠在小王爷的肩膀上,和平日里精力过剩的形象一样,睡梦里也不老实,皱着眉往男子肩膀蹭了蹭,大概是寻到了个舒服的位置,这才安分了,嘴角圈出一个微浅的弧度。 日光倾斜,把那个无意识的微笑镀上一层泛着暖意的柔光。 小王爷微偏了脸,曲起手指拂开她鬓边的碎发。动作看似寻常,神情却隐约小心和欢喜。 遥遥望过去,堪称一对璧人。 三人之间不过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他只需穿过那些忙碌的人群,就能去到她身边。 他觉得脚步沉重,心头空荡荡得发紧。那个从初次见面就黏在他身边的树妖,此刻在其他男子身边,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安恬睡颜。 真人走过来,拍拍小徒弟的肩膀。小徒弟臭着脸,转身目不斜视地走了。真人看看裹着纱布的手臂,又抬头看看湛蓝如洗的远空,笑得愈发贼兮兮“啊呀呀,徒弟长大了啊。哈哈。” 处理好后事,师徒也不多做停留,即刻向小王爷辞行。但九自觉这些日子来和重仪亲近了一些,却不想一觉醒来回到解放前,少年冷着张脸,神情比之先前还要冰封千里,她硬着头皮上去搭话,对方却直接当她是空气,全不作回应。 但九揣摩着重仪的心思,丝毫没注意到小王爷是何时站定到了她跟前。她愣愣抬头,小王爷的脸一半映在阴影里,更显得五官深邃挺俊。空气里传递着不知名的花粉香气,衬得男子嗓音温润如水。 “不知姑娘名姓” “” 看但九支支吾吾着,小王爷先笑了,向她更靠近一步“本王是辛卯年生人,今年二十又八。” 对方突然自报年纪,但九莫名其妙,犹豫着是不是也要报一下年纪作为还礼。只是怕说了妖龄要吓着他。 “过来。”身后突然传来极低的一声。 但九眉间一跳,以为自己听错。迟疑回过身,正好对上少年的目光。深潭般沉静的眸子,看不出喜怒。视线却锁在她脸上,隐约炽热。 “先王妃体弱,已病故多年。本王离京日久,一直未得皇上赐婚,想来是默许了让本王自己择取了”小王爷语气诚恳,又向真人深深施礼,“本王见姑娘身着常服,想来还未正式入道,所以本王想”真人不待他说完,赶紧摆摆拂尘,又抬头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姿态“啊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月亮啊。哈哈。” 但九不是傻子,听到这里也能明白小王爷的意思了。她是不知道自己何时被他瞧上了,虽也算共处过一室,但回想起来,她印象里只有对方被吓得脸色惨白的模样而已。 其实仔细想想,在这个富饶温暖的地方,做个远离京都权谋的王妃,载花煮酒,对月当歌,真是再惬意不过。 只是 但九挠挠脑袋,向小王爷咧开嘴巴“原来王爷是苦恼新王妃的事情啊。王爷且放宽心,您是个宅心仁厚的,肯定能心想事成哈哈。啊对了,以后府里操办喜事,记得给我们发张喜帖啊,”她牵住少年的手,笑嘻嘻道,“我和重仪一定来讨杯喜酒喝。” 她向重仪眨眨眼睛。 先时的不安像是水波一样缓缓荡开。少年眼底盛满春末的日光,细碎又耀眼。 但九别过脸,一张老脸红得应景,像是天空燃着的火烧云。 云头载着三人,悠悠在高空穿行。 重仪似乎心情不错,竟然主动化了朵大云头出来,载着她同行。 但九看一眼脚下,仍觉得头晕目眩。两条腿软得站不住,赶紧攥着重仪的袖袍坐下来。重仪看她脸色苍白,反握住她的手,甚是冰凉。但九向他勉强一笑“我挺怕高的。先前坐这云头来追你,可真是受了大罪。还好这次有师父控着平衡,感觉好多啦。” 重仪想到在林子里头,她狼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心里生出歉疚,默默地握紧她的手。 但九嘴上说着不怕,其实还是有些心慌,只好扯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转移注意力“话说啊,我刚刚是不是拒绝得太果断了毕竟是王妃呢,吃穿不愁,还有一大帮人伺候啧啧,越想越心动啊” “人妖殊途。”重仪截住她的话,语气略僵硬。但九撇嘴,把屁股往外挪了挪。疾风当头刮过,云头一个剧烈颠簸,她吓得尖叫,八爪章鱼似的紧紧搂住重仪。 重仪伸手,把她纳入怀里。她温热的呼吸近在耳畔,他不自然地撇过脸,又忍不住低头去看她。 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 那么 你有没有听见,我完全失了章法的心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高冷道士【9】 自回了道观,但九就想着要拜入真人门下,别的先不说,能不能有什么术法,治好她这恐高的毛病。真人痛快应了,只待到了定好的那日,行过拜师礼便好。 真人挺满意这个即将拜入门下的准徒弟,特意拿了亲手酿的夕颜酒出来,举杯共饮。他辟谷已经多年,却仍舍不得这一口穿肠药。又兼着今日高兴,一不当心就喝高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醉话。 “你无需担心。只要潜心修习,莫说渡劫化灾,就算是哪日飞升成仙,也未必没有可能。” “你的身份暂时无需向其他师兄弟透露。还有啊,若是受欺负了,只管告诉为师,为师替你惩戒他们去。” “啊对了,重仪虽不喜与人往来,但是为师能看出来,他对待你是与旁人不同的。”真人脸颊上爬着两团夕阳红,深深叹口气道,“这孩子啊,性子太过隐忍。他心头积压的东西太重,无法和别人倾吐,只能自己受着。为师瞧着,也是心疼。” 真人从未提及陈年旧事,今次大抵是醉得很了,和着酒劲,细细描述了当年和重仪初次相见的情景。但九捧着酒盏,不自觉地收紧手指。时隔多年,那个脸色苍白的无助幼童,穿过往事的雾,清晰浮在她面前。 先前提过真人好酒,他先时也曾为了寻一口好酒遍走天下,与王爷结识也是这时候发生的事。后来他听人说,偏北遥远的小镇里,有一眼从石缝里浸出的泉水,水流涓涓,四季不竭。用这泉水酿出的酒水清冽甘醇,回味绵长。真人听了便坐不住,顺着指引的方向直奔而去。 果然是好酒。真人醉醺醺走出酒坊,左右手各抱了个沉甸甸的酒坛子。行至街尾,屋舍渐稀,真人停住脚步,仰头看着那浮在半空中,新生的死灵。 这是一户只两间瓦屋的人家。推开大门,进入不大却收拾齐整的院子,正屋的门微掩,再靠近一些,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身着素裙的妇人仰面躺在地上,脸上仍保留着惊惧痛苦的表情。她的肚腹被撕开一个大口,鲜血如同泉涌。 感觉到身后覆过来的阴影,那背对他站立的孩子慢慢扭过头来,一张小脸煞白,眼里并没有泪,瞳孔却已经失了神。 露出原形的妖,把脸埋在妇人的肚子里,啃噬血肉的声音听得人汗毛倒竖。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妖立即抬了头,沾满鲜血的三角脸上,一对竖瞳泛着莹莹的绿光。 真人当即化出桃木剑,向着那大环蛇的七寸处掷了过去。却因着先前喝了酒,失了准头,剑尖偏了些许,只将粗黝蛇身截在地上。环蛇张嘴痛嘶,又心知打不过,扭了头作势要去咬那孩子,趁着他救人,忍痛自断了一截尾巴,急速滑进暗处不见了。 真人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妖已经遁走。妇人的死灵伏在自己的尸身旁,不住感激跪拜。真人叹息一声,收回桃木剑。那孩子缩在他怀里,不动不哭,像是个失了魂的木偶娃娃。 “葬了重仪娘亲后,我带着他回到道观。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重仪自修习术法,逢妖不问来历,一概杀之。行事这般极端,都是幼时的经历所致。所以此番特意让他去王府走一趟,希望他能有所悟。万物生灵并无不同,只分好坏,若人起了妄念,比妖更易堕魔。” 真人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水,嘴里咕哝着什么,垂着头昏睡过去。但九推他不动,只能寻件衫子替他披上。 不小心碰到了那被鬼娃娃咬过的伤处,真人在昏昏沉沉中,仍然轻嘶了一声。但九蹲下身,小心撩起真人的衣袖。先时听他说无碍,她此刻亲眼见了,才晓得老人是拿话来宽慰他们。 小臂上纵横交错的啃咬痕迹,虽已经结了浅色的疤,却仍能想到当初是如何血肉模糊的状况。且伤口周围皮肤浮着诡异的黑色,已经在向外扩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皮外伤了。 回想起来,真人方才举杯时,也是使的不惯常用的左手。 原来这伤,已经严重到不能实言相告的地步了么。 但九担心地去看他。大概是酒意麻醉了痛觉,真人睡意正酣。带着这么狰狞的伤口,先前怕是想小憩片刻都难。念及此,但九也不忍叫醒老人,只等明日再来细问。 她跟在真人后面小酌了几口,虽不上头,脑袋仍是有些发昏。索性出了宫观,去到庭院里走走,散散酒气。准师兄们都已经知道她是即将入门的小师妹,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有几个见着她就红了脸的。但九还记着先前他们合伙欺负重仪的事情,打起精神随便应付几句,立即突出包围圈往偏僻处去了。 也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老桃树下。隔着些距离望过去,能看到树下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但九拖着步子走近了,却原来是重仪。今夜月明如昼,树影斑驳,他的神情藏在深浅交错的阴影里,唯有眼睛是明亮的,让她想起真人叙述里,那眼四季都不枯竭的清冽泉水。 碎花打着旋落在他的发梢肩头。但九想,怎么会有人能把这素淡的道袍穿得这么好看。 重仪近来不知又起了什么性子,对她越发疏离起来。她去寻他说话,他却默然,只拿墨色的眸子凝着她,目光意义不明。她像先前那样去扯他的袖袍,他怔了一下,却又避开。得了几次没趣之后,但九自觉太伤自尊,赌气索性再不去找他。 大概是酒劲上了头,又或许是真人之前叙述的那段回忆太过让人心疼,透过眼前的少年,似乎仍能看见那个在漫天血色里孤立无援的幼童。在那样的年纪,亲眼看着唯一的亲人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消失了生命的迹象。她不敢想象,背负起沉重回忆的重仪,是怎样艰难地长大。 但九决定将先前的不愉快一笔勾销,她咧开嘴冲重仪一乐“师父酿的酒很是入口。” 重仪闻言微皱了眉,向她走近了些,勾了头看她“你醉了。” 但九嘿嘿傻笑,把脑袋摇得像小孩耍的拨浪鼓。这时从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听着方向,像是正往这边来。她顺着声音抬起脸去看,却被重仪拉住手臂。她被带着滴溜溜打了个转,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拢在了少年怀里。 几个师兄早就瞧见树下人影,此时走近了,见是重仪站在深浅树影下,面色一僵,也不待细看,互相拉扯着赶紧走远。但九站在暗影里,把他们老鼠见了猫般的慌张神色瞧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直乐。 重仪神色却更冷了,微启唇,像是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撇过脸,缓缓松了手臂。 不防袖角却被揪住了。女子踮着脚尖,拿手捧住他的脸。彼此距离太近,他能嗅到她唇边清香的酒气。 “重仪啊,等我恐高的毛病好了些,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娘好不好”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声音隔着布料,听起来有些模糊,“你娘看见你成长得这般优秀,一定很欣慰啊。” 月亮不说话,静静越过树梢头。 待到分开时,两人算是和解了,但九走远了好些回头看,那瘦高的少年仍站在树下望着她。夜风忽的大了,她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睡觉,又想起真人睡在靠椅上,身上只披了件薄衫,于是转了方向,往宫观去了。 女子走远及至不见,重仪仍收不回目光。在树下回忆先前种种细节,不自禁脸上有些发烧。这样好容易回过神想起回去,前方却划过一道黑影。挟着花香的空气里突然沁入浓重的腥臭气味。 重仪顿住身形。 但九记得走时宫观里还是灯火通明,怎么不过一个时辰,就只余了一豆光亮。她心里疑惑,掀开重帘去寻真人。灯火被风拂动,摇曳不明,只能模糊看见真人将脸埋在胸前,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态。 却不知从何处起的浓烈血腥气,越进到里间越是明显。 她轻声唤着真人,迟疑地靠过去。脚下像是踩到了水一样的东西,略有些粘稠感。她低头看过去,地上蔓延着大滩深色的液体,寻向来源处,竟然是在真人身后。 真人后背被洞穿,鲜血仍顺着道袍淅沥而下。但九大惊,脑袋瞬间空白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地拿手去堵住流血的伤口。牙关咯咯打着颤,喉咙紧得像是被人大力卡住了。她抖抖索索喊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唤师父还是喊救人,只能感觉冰凉的眼泪爬了满脸。 重伤的人却突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九赶紧转去真人身前。真人嘴角溢满鲜血,艰难翕动,吐出模糊的字眼。但九胡乱抹去眼泪,把脸靠过去正要细听,前方却响起一个冷若寒霜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一字一顿,每吐出一个字眼,重仪都觉得胸膛冰冷了一分。 但九一颗心迅速沉下去,她惶然抬头。 她满手的鲜血。脸上也覆着斑驳的血迹,灯火闪烁,衬得五官都显出几分可怖妖异。 重仪直觉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手脚冰凉,他几乎要站立不稳。十多年后,那场日夜折磨他的噩梦再次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妖伏在师父身边,唇上沾满血液。和记忆中的场景逐渐重叠。 绝望没顶而来,瞬间就将他吞没。 但九从未看过重仪露出这样冷酷的神情。她想解释,想向先前那样去扯扯他的袖角,身子却不听使唤,分毫动弹不得。 被桃木剑刺穿左胸的瞬间,但九竟然不觉得疼。天旋地转之间,她恍然地想,这大概就是伊洲所说的劫了吧。 她终究是没躲过去。 正当花季的老桃树一夜间枯死。风一吹,便似沙一般地化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高冷道士【10】 深林中。 一辆血迹斑斑的镖车停在空旷地。镶铜边的木箱早已被打开,质地上佳的绸缎,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首饰和银锭。强盗们的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捧着珠宝银子做各种癫狂忘形状。 篝火熊熊,清晰映出这些忘乎所以的脸。 “干了这一趟,够咱们吃个一年半载的了。” “嘿嘿,莫说吃喝,便连那温香院的头牌,哥几个也能轮着睡上几晚” “说到女人,那车里坐的小娘子可真是上品,那脸盘,那身段,啧啧,又软又香” “都怪你们先时作弄得太狠了,好容易轮到老子,小娘子却已经断了气。”稍带几分抱怨的语气转了个调,变作了回味和咂摸,“身子虽凉了,却也销魂得很” 对话的内容越来越不堪入目。强盗们指手画脚计划着后事,丝毫没注意到环绕在空地四周的树丛,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将枝桠抽长伸展,然后贴着草皮,迅速在他们身后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串模糊的笑声。 强盗们受惊,摸刀起身,寻着声音望过去。碧衣散发的美人半倚在树头上,朱唇微启,姿态慵懒,斜飞了个眼风过来,风情万种。强盗们张大嘴巴,一时看傻了眼,不仅忘了追究这人是如何凭空出现的,就连着对方是男是女,都没心思细辨了。 直到其中一人发出一声惨叫,其余人才回过神,纷纷去看同伙如何。这么低头一看,却几乎吓了个魂飞魄散。 顶着菌伞,没有四肢和表情,那些娃娃睁着黑洞洞的大眼睛,笨拙地移动着身子,像是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先前发出惨叫的强盗,站立不稳扑通跌倒,数量庞大的蘑菇娃娃立即涌上来,瞬间将他的身形吞没了。 咔擦咔擦。 不绝于耳的咀嚼声。 强盗倒下的地方,开始蔓延出大片血水。 其余人被这诡异的情景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当下挥舞着大刀,慌乱地驱赶娃娃。一些个娃娃被砍中,然而更多的爬上了他们的脚面,四肢,躯干。强盗们惨叫连连,发了疯似的拍打自己的身体。 鲜血四溅。惨嚎声渐渐低了下去,强盗们终于无力挣扎,扑倒在地。 偌大的深林中,响彻啃咬血肉和骨头的声音。 男子从树上跃下,赤脚行到镖车旁,弯腰捡起一锭银子。他唇边的笑意越加讽刺“抢劫杀人,奸尸放火,人作起恶来,真是比我们这些妖物还要狠绝呢。”他扭头去看前方一直一言不发的女子,“你说是与不是” 女子并不答,只从镖车里拣出一卷霜色的绸缎,拿在他身前比了比“这颜色挺清爽,你若穿了,肯定好看。” 男子眼角微挑,走到她跟前,手指挑起她下巴“你这什么表情。怎么,我杀了他们,你不高兴” “没有什么高不高兴的。做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是他们该死。”但九向他咧开嘴巴,“还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怎么敢甩脸子给你看。” 那夜她被重仪刺中,原身当即死去,只余了一缕妖魂,无意识地在四方游荡。直至后来进到这林子里,用碧衣男子的话说就是“一眼就认出了是那个挺好玩的小树妖,且当下闲得无聊,便充当一回好人罢了”。男子撇了自己原身上的一根枝桠,将无处依存的魂魄养在其中。受损的魂魄逐渐养全,直至与那根枝桠完全融合。 终于有一日,但九从无知无觉的混沌中睁开眼睛。阳光很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新生的手臂细瘦白皙,但九略有些恍神。反手去摸左胸口,那里却仍有一道凹凸不平的伤痕,坚硬且冷。 “咦可真是奇怪啊。新生的身体怎么会有疤痕呢,难不成是魂魄还未养全么”一张容色绝艳的脸突兀闯进视野中。碧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又突然笑了,眉眼飞扬,带出几分轻佻“妖初生时懵懂不知人情世故,大多行动笨拙且无表情,便如我的那些乖孙子般。所以这样一张生动有趣的脸,可真是教人过目不忘呢。” 但九自此就留在了深林里。林子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地精妖怪,时间一长,都能混个脸熟。且碧衣男子显然在其中地位颇高,有他罩着,但九在林子里住得相当舒坦。先头想学没学成的驾云,也在这里学了个差不离,连着恐高的毛病都缓了许多。 只是有时稍不留神,仍会回想到那个被血色充斥的夜晚。 疤痕横亘在胸口,手指按上去,隐隐地疼。 “那一剑若是正中了心脏,魂魄就该当即消散。即便是我,也是回天乏术。想来那小道士,到了最后也不忍心杀你呢。”男子曾这样对她说道。他的笑声里掺着些好奇和探寻,“想来你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 不忍心么 但九摇摇头。真人的死和重仪的一剑,像是压在她心上的石头,沉得她发慌。只有不去想,她才能得片刻轻松。即便不忍心又如何呢不容她解释,那么杀气毕现的一剑。不仅杀了她,也斩断了两人之间的信任和缘分。 斩断就斩断吧。反正这缘分也是她死乞白赖跟在他身后强讨来的。他本来就讨厌她,初次见面就要杀她,后来虽愿意和她说话了,也肯和她同乘一片云头了,却到底是不信她的。 他现在应该还认为是她杀了真人吧。 现在但九觉得无所谓了。虽然失望的滋味很难受,被误会的感觉也很憋屈。但是,好像都无所谓了。虽然调和关系没有成功,但好歹劫算是渡过了,她如今只安然等着这个梦境完结。 这样不知不觉间,几天,几年,时间水一样地流过去了。直到今天,漫地的血色勾起往日不愉快的回忆,但九觉得胸口微有些发闷,跟男子说笑了两句,就自己寻个安静处躺了。 耳听得一阵窸窣动静,她只觉身侧微塌,脸畔拂来温热呼吸。她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他时常如此,动作言语皆暧昧,却又始终维持着一线规矩和距离,时日长了,她也就随他去了。 男子牵了她一只手握在手心,笑意盈然“手怎么这么凉。” “大概是穿得少了。我怕冷。” 妖怎么会怕冷。男子知她胡说,也不拆穿,只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你这身子可是我折了自己身上的东西给做的。你纵然觉得无谓,我看着可心疼呢。” 仍是那样调笑的语气。 但九却想到圣经里说的,上帝拆了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 只见过匆匆一面的男子,用自己原身的一部分,赐予她新生。 奇妙的联想。 但九睁开眼睛,男子浓色的眉眼近在咫尺。他拈起她一束长发,放到鼻端轻嗅,又偏过脸对她笑道“你如今越发地无趣了。让我越发想念从前养的一只爱宠了。” “可惜它太过顽劣,跑出去撒欢太多年,想来是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 “几日前听经过这里的小妖说,曾在某地看它出现过。我寻思着,是不是该把它找回来了。” 他勾起手指轻刮但九的鼻梁“两三日吧,我就回来。你可不要太想我。” 但九鼻子出气,轻哼一声,转过身子再不理他。 第二天男子果然不在了。但九自觉清净了许多,只是那些蘑菇娃娃没了主人警告,又开始用黑洞洞的眼珠子盯着她,似乎一直没放弃过吃了她的念头。但九只得躲在男子的原身里,她此时倒真是诚心诚意地想念他。 如此捱了几日,男子像是临行前说的那般,准时回来了。只是两手空空,并不见什么爱宠在侧。 “没寻到么”但九问他。 男子伸手拿掉她头发上的落花,微笑道“寻到了。只是死了。” 但九吃惊。想到他特意在养的宠物前面加上一个爱字,又跑出林子老远去寻,显然这宠物在他心里是挺重要的。却不想最后得了这么个结果。 她要宽慰几句,男子脸色却如常,只拉了她到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上轻轻摩挲,搂着她的力道比往常都要大力些。但九心道他果真是难受的,于是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如此过了几日。但九衔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地上,心里疑惑着伊洲怎么还没拉她出去。半倚在树头上的男子默然看了她许久,终于启唇笑道“你留在这里,似乎并不快活。” 但九嘴里衔着东西,吐字就有些不清“说不上快不快活。倒是比先前轻松许多。” 男子勾唇浅笑,轻闭上眼睛。这样隔了片刻,他缓缓开口。 “那个先始救了你,之后杀了你的小道士,眼瞎了。” 但九漫不经心地点头。他的确是眼瞎。否则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认定她是凶手。 “他是真的瞎了。”男子转头去看远空,“他看不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高冷道士【完】 但九先去了玄云观。当年带头欺负重仪的师兄如今已成了掌教,见了她很是惊喜,直呼她这些年去了哪里。自那夜过后,师父惨死,师妹失踪,孤高的师弟失魂落魄,在师父墓前守了三年后,不知所踪。 原先植着老桃树的地方,现在已空荡荡一片。但九瞧了,抿唇苦笑。大略扯了几句便要离开,掌教却又递了样物事过来“恭礼王府送来的请帖,邀了你和师父师弟去吃喜酒的。搁在观内已经许久,正好你来了,收着吧。” 但九收了请帖,继续上路。先时碧衣男提到过,寻宠物的途中,曾在一片坟塚之间,见到过重仪。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才不会告诉你具体方位呢。”碧衣男拍拍她的脑袋,嘴角斜挑。 但九笑笑“你方才已经说了,坟塚之间。或是真人,或是重仪娘亲。” 碧衣男怔了怔,嘴角的笑意又扩大了些,揽她在怀里,轻声道“你若是寻不到他,尽管回来。毕竟你现在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走得太远,我会觉得哪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他欲言又止,平日里轻佻的神情都收敛起来,微皱了眉,现出沉思的模样。但九直觉他反常,像是刻意隐瞒了什么似的。拿话去问他,他却又恢复成那般调笑的口气,催促她赶紧上路。 “我不想听些离别的矫情话。走吧。” 说罢,他的身影没在树影中,不见了。 离了玄云观,但九继续上路。偏北小镇虽多,但是因着泉水和美酒闻名的,却只有那一处。进入小镇后,她从云头下来,步行进入城郊坟塚。时值深秋,枯叶如蝶,打着旋慢悠悠落地,脚踩上去会发出咔吱脆响。 她是在一处小土包前看到那个形容落拓的青年的。长发散乱,眼上覆着白绫,脸侧线条较之记忆中坚硬了些,依稀可见其中深浅伤痕。 他素衣布袍半倚在墓碑前,身边散落着好几个酒坛。 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 看来这些年,他过得并不比她好。 她原先并不打算来找他。两人间的误会和伤害,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而且渡劫也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或许只需等在林子里,伊洲自然会来拉她脱离梦境。后来随着天数日增,她心里慢慢明白过来,宿主的愿望没有达成,她是没法离开这里的。 碧衣男带来的消息或许算个契机,她终于下定决心,去寻重仪说个清楚。 临行前,她就握刀的各种手法及力度不同带来的伤害大小等问题,向碧衣男深刻讨教了一番。男子塞了把刀刃锋利的匕首到她手中,轻笑道“中线左侧,胸骨后方,扎下去,即可一刀致命。” “没见过捅人还要注意力道和手法的。”他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你其实并不想杀他。” 但九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有着圣母情节的人。那一夜受的伤,及至之后的煎熬,都像那道丑陋的疤,即便重生,也依然在。如果真要清算两人之间的帐,或许直接让她回捅一刀,最是痛快。 不知道他会不会,也一样觉得疼。 她向他走近,手微微有些发颤。 青年酩酊大醉,对她的靠近丝毫不觉。但九蹲下身,视线和他齐平,他肩上几缕发被风拂起,轻轻擦过她的脸侧。 她想过很多种他们再见的场景,或许他仍以为是她杀了真人,或许两人剑拔弩张。 却没有设想过是这样静谧的开场。她注意到他脸上深浅的新旧伤痕,略踌躇了一下,伸手去揭覆着他双眼的白绫。先前她问碧衣男可知道重仪的眼睛为何看不见了,对方却讳莫如深,哈哈两声避过不答。她心里起疑,却不好再问。 手腕被蓦地攥住。 但九惊慌,登时忘了动作,由着素袍青年握着自己的手腕。直到对方微侧过脸,缓缓松开手。她松了口气,顺势挣脱。她的手蹭着他掌心滑过,本来半倚在墓碑上的青年突然神色大变,指尖剧烈颤着,近乎失态地向前伸出手。 记忆中的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为她遮挡过那些让人作呕的尸体,也曾握着桃木剑,用力地刺入她胸膛。往事涌上心头,千回百转,但九默然无语,泪却如雨下。 青年摸索着抚上她的脸,指尖急切地,细细地描绘她的眉眼和唇,触到她滚烫的眼泪,他像是确定了什么,喉头发出一声呜咽。 但九咬牙,想要挣脱。重仪却先一步扯住她的双手。 触到她左手握着的那把匕首,他浑身一僵。下一刻却又笑了,唇角微抿,隐约释然。他翻转手掌,把着她的手,将刀尖抵在他的胸口,一寸寸向里,刺破衣料,血肉,温热的鲜血顺着刀刃淋漓而下,沾满两人并在一处的手。 但九大惊,想要撤回匕首,重仪却不松手,同时扣住她的后脑,把唇覆了过来。 她在生涩又百转缠绵的碰触中,惶然睁大眼睛。 原来。 “原来是这么疼”他轻吻她的唇角,在她耳边呢喃,“是我错怪了你。对不起。” 不待但九反应,他将她大力纳入怀中。刀刃同时间没入胸口。 但九已经没时间去思考他是如何知道误会了她,她只能像是当初看见伤重的真人那样,张皇失措地拿手去堵伤口。血液透过指缝不断奔涌出来,紧拥着她的人气息渐弱,她终于抑制不住心头的恐惧和害怕,失声哭了起来“我只是想随便扎你一刀出出气而已,也就是想想而已,并不是真的想你死啊我们的帐还没算清,莫以为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能原谅你。所以你她回抱住他,“你不要死好不好小王爷已经往道观送了好几回请帖,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去喝喜酒的啊” 这个瞬间她突然明白,在这个梦境里,她和他是一样的。短暂地拥有,长久地失去。 “所以我说,你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死。”上方突然传来碧衣男的声音,“但是不让他还了当年那一剑,你们之间会一直存有间隙,不得开解。” “总是在失去以后,才会记得拥抱啊。” 男子的语气听起来有那么几分自嘲。他拍拍手掌,从树头上直起身子,跃入被夕阳染透的晚霞中。身形眨眼不见,只有声音被风模模糊糊地送了过来“匕首是我用枯枝化的。失了点血罢了,不会伤着要害的。” 但九听了,赶紧低头去看重仪的伤口。刺入胸口的匕首果然已经不见,伤口随着青年的呼吸,逐渐缩小,收拢,直至愈合。 怀里的人低吟一声。她连忙握住他的手。 小王爷自娶了新王妃后,连续生了好几个小小王爷。虽然往玄云观送了好几回帖子都不见回音,但是今年的满月酒,他仍像往年一样,派人将请帖送了过去。酒宴当日,王府外送礼的排起长队,府内也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小王爷和宾客招呼了几句,又来到门外望了一回,想着今年那两人也是肯定不会来了,不由地叹息一声,转过身去。 “小王爷。” 小王爷略怔,匆匆回过头。 相貌出众的一对男女。虽着素衣,气质却出尘。绯衣女子冲他扬起脸,笑嘻嘻道“不知是否错过开宴的时间了。” 月朗星稀。宾客尽兴,逐一离去。但九拿了桃木做的平安符送给婴孩,小王妃喜欢得不行,当即套在孩子嫩藕似的手腕上。小王爷夫妇亲自送她和重仪出了门。目送两人驾云走远,小王妃将脸靠在夫君肩头,轻声喃喃道“真是神仙似的一对人啊。” 但九已经喝高,幸亏有重仪在旁护着,才险险没有出丑。这时她坐在云头上,被风一吹,脑子稍微清醒了些。重仪将她扣在怀里,暖和得很。她把脑袋往他怀里缩了缩,瓮声瓮气道“小小王爷长得好可爱啊。小脸蛋软乎乎的,笑起来还有酒窝。” 她像猫一样蹭着他。重仪喉头微动,指尖抚过她的嘴唇,呼吸略有些不稳。 云头也跟着失了平衡。 但九惊呼,连忙搂住重仪的脖子。她想她恐高的毛病怕是治不好了。 不甘心地嘀咕着,眼前却覆过一道阴影。 炙热呼吸拂过她耳畔。但九还想说什么,嘴巴却已经被牢牢堵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高冷道士【番外】 吃了重仪娘亲的环蛇,这些年四处流窜,陆陆续续吃了不少人,妖力大增。只是断掉的尾巴再长不出来,环蛇每每看着残缺的身体,心里更添几分怨恨。最后它隐了气息变作普通弟子模样进入观中,寻着负伤大醉的真人。 又引了重仪去,想乘着他心神大乱杀了他。没料到分毫妖力都没有的但九先进了宫观。环蛇用妖法锢了她的行动,然后在暗处,看着神色复杂的少年一剑刺向无法闪避的小妖。 碧衣男当时坐在一棵老树上,看着青年和一条大环蛇缠斗在一起。眼看着现了败势,环蛇变作一个绯衣女子,眼波流转,表情生动,她藤一样地缠住青年的身体,在他耳边笑意盈然,缓缓说出前事。 昨天碧衣男还见过这女子。他拉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她的手心微微发凉。 青年背身站立,看不见他脸上表情,桃木剑的剑尖却颤得厉害。 环蛇等的就是此刻,竖瞳泛出猩红,五指利爪张开,刺入青年双目。 同时间,指向地面的剑尖突然翻转,斜向上凌厉刺出。环蛇吃了一惊,赶紧跳开。却因为先前距离太近,这下躲闪不及,长剑正中七寸处,大股散着恶臭的黑血立即涌了出来。环蛇大嘶,现出原形,在地上不住痛苦翻腾。 末了,它突然昂首,桀桀怪笑“臭道士和我那主人一般,都喜好管闲事。当年要不是他,我吃了你娘再吃了你,怎会招致今天的祸事。”语毕,张嘴喷出一道黑气,粗黝蛇身化作粉末消散,只余了地上一滩黑血。 观看了整个过程的碧衣男无奈地耸耸肩。从自家爱宠那得了这么个评价,可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它已经死了,他也就不和它计较。且它现在和记忆里小巧有趣的模样大不同,眼红脖子粗,身上一股子腐肉味,一看就是人肉吃多了的样子。 他此刻分外想念那个笑起来直接清爽的小妖。转身要走,眼神瞥过受了重伤的青年,又觉得头大起来。环蛇说起的前事,再加上小妖之前的遭遇,事情已经很清楚,这个着素袍的青年就是那个小道士。当年受环蛇离间,误杀了小妖。 本来他只是个看客,却不想冥冥之间,原来他也牵扯其中。他养的宠物吃了人家的娘,被断了尾巴后死性不改,继续祸害人命。且还把和整个事件毫无关联的小妖牵扯进来,让她做了替罪羊。 他这个主人,貌似脱不了一个看管不力的罪责。 碧衣男苦苦回想了一通那条环蛇的身形相貌。虽然和记忆里的模样大不相同,可是肚腹间的那条红色印记却不是每条环蛇都有的。且环蛇临死前的中肯评价,显然说的就是他无疑。 这下子没办法否认了。他的确是脱不了干系。 妖是为了一己私欲可以不择手段的。妖也不会产生任何羞愧心理。碧衣男倚在树头上,看着草地上神情平淡的女子,像是鬼使神差般的,说出了他本不打算说的际遇。 脱口的瞬间,已经来不及后悔。 林子里的日子太过无聊。他渐渐习惯了有她伴着。 男子抬头去看远空,怅然地笑。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这样过了很久之后。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很多个几年。身着霜色深袍的男子倚在树头,怔怔看着失了一处的原身,突然垂了脸,向着树下的蘑菇宝宝道“乖孙子们,咱们一起出趟远门吧。” 去看好久不见的故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霸道皇帝【1】 华丽空旷的寝殿内满是挥散不去的药汤味。内侍轻轻挑开帷帐,垂目观察躺在龙榻上的人。老皇帝双眼紧闭,两腮深陷下去,呼吸声像是使用年头已久的风箱,急促又嘶哑。 已经是将死之状。 内侍放下手,恢复成垂首恭立的站姿。大雨连成线,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里外都是一片暗淡景象。跪在殿外的大臣们被寒雨淋了个透湿,苦不堪言。老皇帝昏迷了将近一整日,意识已经不清,却仍存着气。 着暗纹玄袍的年轻男子,执着烟斗从容穿过人群。雨水润湿他的长发和袍摆,在地上逶迤出一道浅浅水渍。大臣和内侍对他的来到毫无所觉,只顾努力维持脸上已僵掉的哀痛神情。 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恍然传来模糊的人声,极温和,却又极冷漠。老皇帝眉间一跳,惶惶然睁开眼睛。龙榻四周全是厚重的帷帐,将外界的光线事物全都隔离开,唯留了两根龙烛,散着昏黄模糊的光。玄衣男子站在榻旁,嘬一口水烟,向他点头道“因为执念太深,所以不肯就此离开吗那么,”他向形容枯槁的天子挑眉微笑,嗓音低沉蛊惑“我们来做个交易可好” 但九在黑暗中艰难行进着,好容易前方出现一点亮光,她大喜,连忙小跑着奔过去。光圈逐渐扩大,在她抵达的瞬间,突然耀出刺目的光线。但九下意识遮住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人声喧嚷的街市上。 只是这街景和行人,怎么都是倒着的 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刺痛。但九转过脑袋,正好磕在猫的下巴上。猫睨着眼冷冷看过来,阳光反射在它的尖牙上,闪着森森的光。但九背上的毛倒竖,直觉反射,立即歪着脑袋装睡。没有发现异状的猫,继续叼着小灰狗的脖子,艰难拖着它,哼哧哼哧穿过街道,往酒铺里去。 “这家伙是不是最近肉骨头吃多了,这般的沉离尤喂食也不知道控制,狗这种生物,可经饿着呢”猫咬牙切齿碎碎念着,拖着装死演技可以去竞争奥斯卡的但九,跄跄踉踉躲避着过往的行人。但九半边身子蹭在地上,不时被突起的小石子刮到,生疼。她龇牙咧嘴地想了想,这时候让猫发觉她装睡的下场好像比较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 好容易回了酒铺,铺子里却空荡荡的,不见离尤。猫径自叼了但九去到柜台后面,一道微光闪过,赤足的银发少年半蹲着,拧紧双眉,伸出手指头戳戳狗脸。 “上回倒是挺容易就醒了。这次怎么睡了这么久”少年抓抓头发,想了想,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一人一狗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呼吸可闻,但九只觉对方的头发蹭得她鼻尖发痒,她几乎要忍不住伸爪蹭蹭鼻子。 她这时闭着眼睛,听觉较平常灵敏许多。一人穿过人群,直通通向铺子里来。脚步声越发的近了,那垂在她鼻尖的一缕发也跟着拂开。脚铃随着少年移动发出清脆响声,但九听见他冷冷道“买酒么” “卖酒的掌柜呢” 这声音听起来相当陌生。但九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伊洲站在门边上阻着来人进入。那站在铺子外的年轻人一身利落甲服,看起来有些眼熟。但九支愣起耳朵,恍然想起他就是原先见过一面的捕快小哥。 听他如此说,伊洲更加的不耐烦“若不要买酒,就请移步,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 “先是邻国的杞贞公主,再到近来的前东厂厂督,都是进入到你们酒铺后消失了踪迹。”捕快小哥抱着刀,表情凛然,“虽没有直接证据,但是你们和这些人的失踪,肯定是有干系的。” 伊洲冷哼,嗓音更加冷淡“那就等寻到证据再来。你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还让不让别人进来买酒了” 两人互不相让,发色异于常人的少年气势迫人,捕快小哥下意识退了一大步,悻悻丢下一句“只盼着你们行事一直如此诡秘,莫让我寻到蛛丝马迹才好”,转身走了。 但九看着伊洲赤着的双脚,心想原来这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及至后来离尤回来,化了那联结现世和幻境的小道出来,但九才由伊洲抱着,进了她歇息的房间。好一会过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但九以为少年已经走了,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身上有几处火辣辣地疼,应该是被路上的石子硌破了。 她龇牙咧嘴揉了揉。转了身面朝外,却吓了一跳。银发少年趴在床沿上,脸埋在手臂中,正在熟睡。神情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孩童似的无辜感。她愣愣看了会,把身子朝里头挪了挪。 又过了片刻,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玄衣男子站在门边,看着抵头熟睡的两人,抬手磕了磕嘴壶里的烟灰,笑意凝在唇角。 任务圆满完成,但九向离尤请求,能不能给她放个一天假,让她变回人形出去逛逛。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给予适度的福利和奖励,能极大提高员工工作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我保证不会走远,天黑前一定回来。” 离尤瞅瞅她干巴巴的胸脯,砸吧一口水烟,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让她去了。 但九欢呼一声,捧着银子出了门。站在角落暗影里的人望着她的背影,略作思考,跟了上去。 街道上熙熙攘攘,走夫贩卒,货品琳琅。但九穿梭其中,看花了眼。不知不觉到了正午,她随意挑了间新开的馆子,要了可口的菜汤,边大快朵颐,边听周围食客聊八卦。只听旁桌人说,现今的皇帝命不久矣,又迟迟不肯册立太子,引得皇子各自发展势力,暗中争斗,想来迟早是要引起大乱的。又有人道,谁都摸不清天子的意思。皇帝若是驾崩之前未定下太子人选,那么承祖制,皇位该由大皇子继承。只是这大皇子的名声真是 同桌人摇头叹息。但九听完了八卦,也吃了个肚皮溜圆,扒拉掉脸上的饭粒,招呼小二来结账。店小二报了饭钱,但九点头,伸手进袖管里掏银子。 咦银子呢我银子呢她抬头看看店小二,对方脸上的笑已经带上了些杀气。但九吓得一哆嗦,赶紧站起来,使劲蹦跶两下,还是没听到银子当当落地声。她懊丧至极,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丢了银子,转眼看到桌上堆得满满的包裹纸包,正要硬着头皮问问能不能拿这些抵饭钱,身后突然传来爽朗的男声“我替姑娘付了。” 但九顺着声音望过去。这人倒不陌生,前几天还来过铺子找麻烦。 正是那个捕快小哥。 他今天没穿甲服,也没佩刀,较先前印象要平易近人许多。但九喏喏谢过,又问他家住哪里,想要改天把银子还过去。捕快小哥却已经拎起大包小包,领着她往外走了。但九跟在后面,心想这小哥先前是没见过她人身的。既如此,那么顺道走走也无妨。小哥此时的表现也和在酒铺里咄咄逼人的形象截然不同。他自来熟地搭着话,听但九信口胡诌是来探亲的,便指着四方街道热情介绍起店铺风景。眼瞅着日光倾斜,但九惦记着天黑前一定回去的约定,离着酒铺还有段距离,她和小哥匆匆告别,一头钻进小巷里。小哥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摇摇头,转身走了。 伊洲在铺子里守了许久,已经等得不耐烦。见但九哼着歌进来,显然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冷哼一声,硬巴巴地对她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女子却拉住他,低头在包裹里翻了翻,终于从里面翻出了一双尖头靴出来。 “总算是第一次领工资,想着给你们买点东西。呐,天气凉了,不要总是光着脚。” 少年垂眸看着,并不接过。良久之后突然将手一挥,气呼呼道“老子才不怕冷。快跟过来,离尤有新任务要交给你。”但九瞄一眼被打落在地的靴子,强忍住要掐他脖子干一架的冲动。 离尤坐在那片山水幻境之中,看见但九进来,笑道“今次还得麻烦你走一趟了。” 但九皱着脸摇头“先前说是捕快打断了你们造梦。现在他不在,可怎么还要我去梦境里受罪” “物尽其用而已。”男子磕磕烟灰,笑意隔着烟雾有些莫测,“钱也拿了,假也休了,该好好做活了。” 但九后背窜起凉意。可真是古怪,离尤越是笑得欢,她越是觉得害怕,每每如此。不像和伊洲在一起,还能随口揶揄他两句。听他话里说的,物尽其用,敢情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当牛做马的物件。 “宿主的性情不同别个,有些喜怒无常。你周旋其中,须得小心,记得先保全自己。”离尤扬起脸去看远空纵飞的白鸟,“若是这当中记起了什么,不妨回来和我说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霸道皇帝【2】 弥章用手遮着脸,跄踉向后退。刚下过雨,砖地湿滑得很。来不及惊呼,他已经向后仰倒。一屁股跌在浅水洼里,泥水溅得衣裳到处都是污痕。其他小皇子见状哈哈大乐。眼见着到了皇帝下早朝的时间,小皇子们也寻够了乐子,丢了小石子,一哄而散了。贴身内侍急匆匆跟上去,没人去管那个跌在泥水里的孩子如何。 弥章撸起袖子。虽然小臂上被石子砸红了几块,幸好脸上没有伤。母妃要是知道他被欺负,肯定又要难受了。他从水洼里爬起来,拍拍宝蓝云翔符蝠纹锦袍,往长春宫侧殿去。 “弥章。” 有人唤他。细细小小的声音,辨不清方向。 弥章疑惑地转身。后园中繁花如海,却不见有人影。他疑心自己听错,刚要回身,那声细小的呼唤再次响起。这次听得清楚了些,的确是在叫他的名字。且那丛开得极艳的西府海棠,发出一阵哗哗声响。 像是有什么人躲在花树后。 弥章的母妃不得宠,位份多年不提,住的小院也是长春宫里位置最不好的,但凡天阴下雨,大白日里也要点着烛火的。弥章性子腼腆,不会说许多讨喜话,皇帝对他也不太上心。如此一来,母子在宫里的日子颇有些艰难。冬末极寒,内侍送来的木炭近似于炭渣,取不了暖,还呛得人眼泪直流。母妃每每心酸落泪,弥章就拉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呵呵去抹她的眼泪。 虽如此不受宠,宫里除了父皇母妃,却没人会直呼他的名讳。弥章想了想,大着胆子靠过去,用手轻轻拨开那一丛花叶。 暗影之中,一双比铜铃还大的眼珠子直通通地瞪着他。 八岁的皇子惊叫一声,急急后退。 那个东西打了个响鼻,粗壮的长爪胡乱拨拉开花树,从容迈步走出。弥章吓得忘了喊忘了跑。头顶的视线被遮蔽,那头体型巨大的怪兽来到他跟前,长满金黄鬃毛的大脑袋试探地靠近他。接着大嘴一张。 出乎意料的,竟然是个声线亲切的女子声音。 “你就是弥章吗” 怪兽开口说话了。 小弥章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吸吸鼻子,握紧双拳,用了极大勇气,才哽咽着点点头“我是弥章。你要吃我吗” 怪兽表情古怪地看着他,突然仰头嘎嘎大笑。头上鹿角样的东西跟着一阵乱晃。它用湿漉漉的大鼻子拱了拱他的手“我不吃你。我是来和你做朋友的。” “朋友”弥章用手抹着眼泪。 一行内侍经过。看见满身泥水的五皇子坐在空地上,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内侍们心里或叹息,或蔑笑,默契地只作不见,穿过园子走远了。弥章看看他们,又抬头去瞧身前蛇鳞马蹄的四不像怪兽,抽抽噎噎地问“他们看不见你吗” “哈哈,他们当然看不见我。不过挺出乎我意料的呢,你竟然没有跑过去呼救。”怪兽蹲下来,巨大的身体慢慢缩小,变化,空地上不见了威武骇人的巨兽,却多了个穿着红衣裳的女娃娃。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眸隐约泛着金色的光,墨色的发如同流水倾散。她伸手捏捏他的脸蛋,笑嘻嘻道“我是麟。只有你能看得见我。” 女娃娃歪着脑袋想了想,进一步向他补充道“只有未来的君主,才能看见我喔。” 弥章欢呼雀跃地跑回侧殿小院,寻到正在描花样的母妃,兴高采烈道“母妃母妃,我刚才见到麟啦它有这么大的脑袋”他张开手臂比划了个大小,“它的笑声像春天的惊雷。然后它还变成了一个女孩子,个头和我差不多高” 盛妃讶异地看着他,接着莞尔一笑,抬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只当他是做了梦,童言无忌。兴奋的弥章拉着她的手继续道“它还说,我是极祥瑞的命格,将来是要做天子的” 盛妃听此言,吓得抖掉了怀中的针线。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巴,抬眼警觉地看向四周。清冷的内室中并没有第三人。她这时才松了口气,捧着弥章的脸严肃斥道“这大逆不道的话可说不得深宫之中最忌乱语,若是让别人听了去传报给你父皇,不仅咱们母子要入罪,还会祸及整个宗族”看儿子神情渐渐黯淡,她顿了顿又道,“是母妃没用,不得你父皇恩宠,连累的你也不受待见。可在这皇宫里头,承恩受宠也未必是件好事。大有眼红生恨的人在。像咱们这样平平淡淡的,反而不会教人惦记上。母妃并不望你有如何成就,只待你平安长大,封王外住,母妃也就安心了。” 弥章头次见母亲这般沉重的样子,她说的话他有一半都听不懂,他愣了愣,垂下小脑袋,低声道“章儿知道了。母亲莫要生气。” 盛妃把儿子抱在怀里,叹口气,眼角隐约有泪。 但九躺在花海中,一身红衣似火。除了不太适应这个小小的身体外,其他都挺好的。而且别人看不见她,她伸个懒腰抠个脚啥的简直随心所欲。只是这身红衣裳看起来莫名觉得眼熟。 模糊的片段从脑海里一闪而过。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看不清面目的男子。还有他嘴角隐约的浅笑。 回想起来,胸口仍隐隐泛起异样情绪。 但九甩甩脑袋,日头升高又渐渐偏西,已经快到两人约定再见的时间了。离尤说皇帝性情阴晴不定,她倒是没从这个名叫弥章的小男孩身上看到丝毫暴戾无常的影子。教兄弟欺负了,不哭不闹,跌进泥水里了,自己爬起来拍拍干净。见了神兽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吓得如何如何,眨着泪眼问她会不会吃了他的模样简直萌哭了。但九那时忌惮着自己体型太过庞大,不然肯定要伸手揉揉他的小脑袋。 有着这样清澈眼眸的孩子,怎会是离尤口中的暴君 弥章今天换了身镂空玄纹的浅碧色锦袍,眉眼温润,憨态可掬。他背着手向但九笑道“今儿个太傅发了怒,说我们太过顽劣,罚抄了两遍功课才放课。我怕你等得急,赶着来的。” 但九站起来,伸手去拽男孩的手。弥章挣扎不过,红了脸扭过头。他左右手上都有一道通红的印记,已经微微发肿。弥章喏喏道“二皇兄惹得太傅发了怒,太傅不打他,却让我站起来,他说我最近功课越发不用心了,扳过我的手打了两板子。”一直强忍委屈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哭了,“我没有不用心啊。但是我不敢哭,也不敢让母妃知道。” “可是真的好疼。” 明明就是看这孩子的母亲不受宠,才将火气都撒在了可怜的孩子身上。但九骂了句娘,展开掌心和弥章相贴。弥章只觉先前疼得发烫的手心冰冰凉一片,低头去看,红色印记随着但九手掌移开,也跟着消失不见了。他愣愣看着,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着崇拜的光“好厉害” 但九一撩头发“当然。我毕竟是个神兽嘛。”她本来要安慰他几句,突然想到了什么,嘎嘎一笑“太傅既然这么喜欢打板子,那咱们也让他尝尝板子的滋味。” 每月末,是皇帝循例来上书房检查皇子功课进度的日子。太傅捧着本春秋说得口沫横飞,左脸上却蓦然一凉。他用手摸了摸,抹了满手的墨汁。堂下的皇子们稀奇不已,纷纷撂了书,只顾着去看太傅的脸。太傅正要发作,右脸也撇过凉飕飕的一道。 接连嗖嗖几声。 鸦雀无声的书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太傅气急败坏,拿起戒尺啪啪乱敲几下“是谁捣鬼目无师长,顽劣至极,将来怎堪大任”二皇子坐在堂下正中,仗着母妃盛宠得势,一向言行无忌,此时也属他笑得最欢。太傅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手里的戒尺抖了抖,始终不敢指他起来。 想到皇帝随时会来,太傅咬牙恨了一声,正要放下手中戒尺,腰侧却传来一股大力,他身不由己向着二皇子方向歪过去。幸好险险刹住了脚,他刚喘了口气,就听见门外传来含怒一声“太傅好大的师威。” 皇帝方才还未到近前,已经听到书房里传来阵阵笑声。推开门的瞬间,便看见脸上画着个大乌龟的太傅举着戒尺,看姿势像是要往二皇子身上招呼。平日里玲珑讨喜的儿子吓得面色发白,眼睛已经含了泪。 皇帝瞧了眼吓得跪倒在地的太傅,冷冷道“今日这一出,倒真是意料之外,精彩至极呐。” 太傅当天便被侍卫拖下去打了二十个板子。侍卫们打得诚心诚意,板子招呼在太傅屁股上一阵砰砰闷响。到了后来,太傅是教人给抬了回去的。弥章站在远处遥遥望着,突然拉住但九的手,语气有些担心“太傅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有事” 但九捏捏他的脸“就是些皮肉伤。养好了能走能跑,没事人一个。过了这一回,看他还敢不敢随意打你。” 当时堂下的孩子们都在捶桌大笑,只有坐在角落的小弥章看见了,红衣裳的女娃娃拿着毛笔刷刷几道,在太傅脸上画了个活灵活现的乌龟。还有那适时的一推,正好让推门而入的皇帝看见太傅狰狞的嘴脸。 弥章小脸红扑扑,拽着但九的手不放,满脸希冀地看着她“你能不能教我画乌龟啊” 长春宫侧殿的偏院。 盛妃惴惴不安奉了茶,察觉到皇帝的眼光,赶紧将头埋得更低。皇帝却轻笑一声,拉了她的手道“爱妃相貌性情多年未改,还是这般清丽安和。若整个后宫都如你这般谦和守矩,朕也不必如此烦心了。” 皇帝已经甚有几年没有这般温存之语。盛妃心下更是不安,正要弯腰谦言,皇帝又道“弥章那孩子也是随了你的性子,温和识礼。真是个极好的孩子。朕多年来疏忽你们母子,心下甚是愧疚。所以想着此番补偿一二。” 抓着盛妃的那只手蓦然收紧。 “朕欲立弥章为太子,爱妃觉得如何” 盛妃眼中神色惊惶,几乎是滚落在地。她跪爬到皇帝脚边,狠狠磕了几个头,哭求道“皇上,万万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霸道皇帝【3】 皇帝捏着盛妃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神里不复虚假的温情,嘴角的笑意逐渐冷厉“爱妃这是为何弥章可是朕思度再三决定的人选。亲子登上储君之位,这般的荣耀,你也不要么” 盛妃额头已磕破,鲜血淋淋,顺着眉眼蜿蜒而下,甚是凄惨。听了皇帝的话,她眼中惊惶褪去,面上逐渐浮起绝望神色。她反手握住他的袖角,哀哀请求道“皇上,弥章也是您的孩子啊这孩子与世无争,性子最是温和,是对二皇子最没有威胁的啊。我们母子从未妄想过太子之位,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度日就好。求皇上开恩,放过弥章吧皇上,您放过弥章吧” 女子哭得有些噎气。体力不支,再次跌坐在地。皇帝顺势蹲下,抬袖拂去她脸上血痕,语调又恢复成先前的脉脉温情“朕原先以为爱妃只是个老实人,竟想不到你还这么聪明。其实朕和爱妃的想法差不多,正因为弥章是最没有威胁的那个,所以朕才选定了他。” “还有啊,朕不过是念着一点浅薄情分,才来知会你一声。你莫要这般不识好歹。你今天的话太多,让朕很是心烦呢。” 盛妃猛然抬头,额头上的血仍滚滚而下,眼泪却是蓦然止住了。她定定看着他,好像过了这十几年才看清他的本来面目。凄厉的笑声突然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开来,盛妃打开皇帝的手,唇上浮起讥讽笑意“宫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怕是大多都不知道旧事了,臣妾却是记得的。如今独享盛宠的祁妃,曾经是翎王的正妻。皇上为了一个女子和亲兄弟争风吃醋,甚至手足相残。” 皇帝脸上的笑僵住。 此事一出,百官震动。多名老臣跪在殿前死谏,要求处死惑乱圣心的妖妇。皇帝后来虽力排众议将祁妃接进宫,却再不敢高调行事。先皇后病薨后,皇帝一心属意祁妃,刚在殿上透出了点口风,就有若干大臣跳出来驳回,要求另择贤妃。 皇帝不肯让步,百官也不肯妥协,于是皇后之位就这么一直空着。如同太子人选,多年悬而未决。 “祁妃盛宠多年,其宗族权势渐大,早就引得朝官不满。皇上这时候若再提册立二皇子的事情,只怕会火上浇油,难服人心。”盛妃目光如炬,索性将话挑开,“太子之位空置,皇子们逐渐长大,会各自发展势力,你害怕主动权会脱离你的掌握。所以你要先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让原先对准二皇子的矛头全都指向这个人。的确,弥章是最适合的人选。他的母妃不受宠,也没有得力的宗族可以依靠,温软的性子也绝不会对二皇子产生任何威胁。” 盛妃抿唇,还有些话尚未说出口。弥章一旦成为太子,便成众矢之的。皇子们虎视眈眈,都想拉他下马。成功转移注意力后,皇帝会亲自替二皇子扶植势力,铺好后路,只等时机一到,立马弃掉废子。 立和废,操作起来都不简单。很显然皇帝需要给弥章扣一顶大罪,才能名正言顺地废了他。而这项大罪,很可能会要了弥章的命。 皇帝多情也无情。为了一个儿子,要牺牲另一个儿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弥章,何其无辜。 皇帝脸色铁青,伸手卡住盛妃的脖子,逐渐收紧。盛妃去扯他的手,无奈失血颇多,已经无力挣脱。皇帝的心思教人戳穿,此刻恼羞成怒,眸光里掠过杀意。直待盛妃几近昏厥,他却收了手,桀桀森笑“不,你还有利用价值。朕不能让你死。” 同年十二月,举行册封大典。弥章着冕服,在御仗前三跪九叩,向皇帝行礼。皇帝受百官朝贺,颁诏天下。从准备伊始,到封礼完毕,前前后后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弥章只觉冠帽朝袍都太沉重,早就累得站不住,拿指甲抠了抠手掌心,勉强打起精神去听皇帝训话。皇帝无非是将一些旧话从提,什么给哥哥弟弟做好榜样啦,什么不要让朕失望啦,终于熬到他把大手一挥,开恩让他去东宫歇息。 弥章跪应。却没有起身离开。 皇帝放下朱笔,明知故问道“太子还有何事” 弥章迟疑,握了握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儿臣已有许多天没看见母妃了。父皇先前跟我说,等过了册封大典,就带我去见母妃。所以儿臣想想见见母妃。” 皇帝撇嘴,打量堂下的孩童,又拿起朱笔在奏折上圈圈改改,答非所问道“你母妃犯了错,朕让她搬去乾西宫了。” 弥章瞪大眼睛。乾西宫他是知道的,母妃告诉他,里面住的都是失宠的妃嫔。但凡进去了,莫说再见龙颜,就是再想出来都不可能。他曾经禁不过好奇心,走到那堵灰败高墙下听了听。 寂静。像是没有人一样。 或者说,进去里面的人都死了。 念及此,弥章的小脸煞白。母妃那么温柔,怎么会惹父皇生气呢而且母妃的身体孱弱,进到那种地方可怎么受得住。他把脑袋抵在地上,哽咽道“父皇不要生母妃的气。要责罚的话,就责罚儿臣吧。母妃身体不好,在那里肯定要生病的。” “好啊。只要你听父皇的话,乖乖的,”弥章说的话全在皇帝的预料中。他此刻很是满意,“我就放了你的母妃,让你们母子相见。” 东宫很久无人居住,里头的家具摆设显然是急匆匆办置的,虽华丽,却到底少了许多细致。候在宫门处的一应侍者也都是拿不出手的,要么老,要么又老又丑。不仅质量不过关,连人头数都没凑齐。 弥章习惯了偏院的清寒,这时倒不觉得什么,只由着宫人伺候换衣洗漱,便早早歇下了。他今日跪了许久,又站了许久,本该沾了枕头就睡着的。可是想到在乾西宫受苦的母妃,两行眼泪默默流了下来。 黑暗里有一双温暖的手,抚他的脸。 麟不知何时钻到他的被窝里,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发着灼灼的光。 弥章拉住她的手,抽噎问道“一整天都没看见你。你去哪里了” 麟眨眨眼睛,避开不答,却反问他“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弥章摇摇头,把脑袋往被窝里拱了拱,闷声闷气说了原委。末了握紧了麟的手,低声道“我好想见见母妃,告诉她,今天父皇第一次对我笑了。” 麟脸上神色复杂,默然看了男孩半晌,终于伸手揽他。 两个小人儿在黑暗中拥抱对方。 严冬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霸道皇帝【4】 弥章做了太子后,实际待遇并没有改善多少。盛妃被关在乾西宫,宗族早已落没,且皇帝也没有要为他铺设前路的意思,不过是徒有太子虚衔。时间一久,宫中人见到他,表面毕恭毕敬,私底下却是越来越怠慢,偌大东宫冷冷清清,连一些最基本的补备都不齐全。 他们的态度和皇帝如出一辙。越温情,越疏离。 虽然是这般的没有威胁性,但是暗搓搓视弥章为眼中钉的人,仍不在少数。弥章能平安长大成人,最大功臣莫过于但九。期间她为他挡了好几回暗器,尝了数十种毒药,还不留痕迹打发掉一拨又一拨在东宫附近踩点的人。这么一轮番下来,她简直要成为半个反刺杀专家。 其中有一回受伤太重,但九几乎要翘辫子。时值秋天,蟹膏肥美,宫人说奉了皇帝的意,呈了几大盘的蒸蟹过来。但九当然生疑,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最后派送到东宫里,也都只剩了些渣料。如今这青背白肚的大梭子蟹,不仅完完整整地送了来,瞧着分量还不少。 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劲。但九推开弥章,撩开裙摆扎个马步,一脸大义凛然开始试吃。唔,脂膏金黄,腿肉软嫩,再配上透出一股清甜香气的大碗酱料,这滋味,啧啧。但九抹抹嘴巴,不发一言,皱眉拿起第二只。弥章在旁边盯着看,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问“能吃吗” “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不良反应,我再试试。”但九连续干掉了六七只,终于心满意足,招招手示意弥章上场。她挪到旁边,用手揉着胀鼓鼓的肚子。弥章掰开一只蟹爪的时候,她的肚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绞痛。 她吐完胃里的东西又开始呕血,肚子里像是有一台大功率的搅拌机,所有内脏被翻腾得七零八落。弥章抱着满身血污的但九冲到太医局,太医们纷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接着摇头笑道“殿下可是靥着了哪里有需要救治的病人” 是啊,他们都看不见她。 但九总算是挺了过去,修养了好一段时日终于回缓过来。弥章守着她不肯走开,已经缺了好几次课,看她睁开眼睛,神情喜悦至极,下一刻却又张开嘴巴哇的一声哭了。但九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啊。我毕竟是头神兽。受点罪而已,伤不了性命的。” 那天弥章神色惊惶地奔出东宫后,两个老侍者来收拾东西,忍不住嘴馋,偷吃了几只蟹。吃得也挺多,倒是一点事都没有。但九听说了,心里便了然,蒸蟹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幺蛾子大概是出在那酱料上头。 那酱料外观瞧起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类似某种水果类的香味 啊对了水果香。 但九恍然大悟。海鲜最忌和水果混食,若食用量大,其产生的毒素可媲美砒霜的威力,轻松就取人性命。蒸蟹和掺了果汁的酱料分开来看,其实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一旦混合食用,就是杀人的大利器。 弥章后来跟皇帝探过点口风,皇帝脸上的不知情倒不像是装的。还有那送来东西的几个宫人,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地消失了。但九思来想去,觉得下手的要么是那几个皇子妃嫔,要么是他们背后的几方家族势力。他们无非是觉得弥章身后没有靠山,皇帝对他也不太上心,弄死了就弄死了。到时候太子之位再次空置,他们都有重新上位的机会。反倒是皇帝这边,应该是不清楚这事的。毕竟在二皇子羽翼丰满之前,弥章还不能死。 但九和弥章合计了一下,商定不要告诉皇帝,悄悄把事情压下去就好。皇帝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估计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事情最终只会不了了之。那些打着弥章主意的,在亲眼看到了皇帝的态度后,说不定会更加蠢蠢欲动,肆意妄为。 自这次事件后,但九更加留意弥章的日常起居。弥章有了她的看护,终于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地长大了。但九也是忽然有一日惊觉,那个不敢在外人前流泪的小男孩,已经长成长身玉立,姿容翩翩的俊美男子了。 “起风了。回去吧。”树下身着赤色朝服的男子向她伸出手。 但九从树上跃下,弥章正好接住她。他把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抱在怀里,像往常一般往东宫去。但九注意到他今日穿戴冠服,眉间有些疲惫,于是开口问他。弥章对她向来是知无不言的,这时候却显出一丝犹豫来。但九看着他,突然噗嗤一笑,伸手去捏他的脸。 真是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经由她这么一闹腾,弥章脸上愁容一扫而光,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温柔笑道“父皇今日替我指了婚,婚期就定在年初。”但九点头,又好奇问道“是哪家的女儿” “东阁大学士的嫡次女,父皇说她秀外慧中,自小熟读女戒内训,年纪也与我相当,是他千挑万选后定下的人选。” 但九撇撇嘴。大学士在本朝不过是个正五品,且是个有名无实,权当顾问参考毫无决定权的位置,最是没油水可捞。东阁大学士的性子也是规矩到近乎刻板,在职多年,从未得升迁。这么一瞧,还真是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最佳亲家人选。 “那你是怎么想” 弥章抱着她继续往前走“我的婚事是不由自己做主的。其实太子妃是谁,对我来说都没什么不同。我在意的,只是你的看法。”风有些大,他抬起广袖替她遮住,“父皇并不喜欢我。立我为储,或许别有用意。但是作为儿子和臣子,我只能选择接受。母妃被关进乾西宫后,我也只能从宫里带出的只言片语,确定她还活着。不受父皇疼爱,也没有母妃陪伴,我能活着,全因为你。所以我想知道,你对这门亲事,是如何看的” 但九心里讶异。他不常谈及自己的事情,神情总是平和无争的。她以为他是这深宫中最干净单纯的存在,却想不到他心里竟比谁都清楚。 弥章却垂了眼睛去看她,再次发问“你觉得这门亲事,如何” 但九想了想,极中肯地回答“你在这宫中没有可信之人,宫外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宗族。皇帝多年来一直派人留心你的举动,就是怕你结交朝臣壮大势力。你也说了,你现在对于皇帝的安排,只能是被动接受的。这门亲事对你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坏处。很显然你不会从丈人那得到什么助力,但是那女子要真的像皇帝说的那样好,其实也算个不错的结婚人选吧。” 弥章默了默,像是要确认什么,又一次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但九觉得奇怪,却仍是点了头。 弥章眼神黯了黯,欲言又止,隔了好一会儿扬唇微笑“好,我都听你的。”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年初,太子迎娶正妃入宫。皇帝表面功夫一向做得炉火纯青,这次也是大操大办,很是热闹了一回。萧条的东宫也都重新布置过一遍,焕然一新,再加上各处联缀的大红喜绸,更显出几分喜庆。 一套繁琐仪式过后,新人入了东宫。月正当空,正寝内通亮的烛火摇曳。 但九靠在假山上,感叹弥章长得真快,一眨眼的时间已经能拱白菜了。年初的夜风还凉得很,她裹着衣裳颤颤,稍一考虑,化了真身出来。巨大的神兽通体散着浅光,厚厚的鳞甲和长毛,铜铃大眼不怒自威,甚是威武。 但九抖了抖身上的毛,张嘴打了个响鼻。现在倒是不怕冷了,只不过屋里人正在春宵一度,她站在这里总归不太好。反正无事,索性去皇帝寝宫看看这家伙有没有谋算什么。 “好久没看你现出真身了。” 但九跃门的动作一滞,差点跌了个狗吃翔。她回头看是弥章,又看向已经熄了灯的正寝,一脸不解。弥章却已经顺势倒在她身上,手指抚着暖烘烘的长毛,闭上眼睛轻声道“今天可累了。” “结婚当然累啊。不过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还有你知不知道,新婚夜的红烛是不能熄灭的啊”但九用爪子去挠他的脸,依旧是用多年前哄小孩的语气,“快点回去,乖。” 弥章抱住她的大爪,止不住笑出声来“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想看你在做什么,所以出来了。” 他一向都是中规中矩的,皇帝就算不喜他,也难在言行上挑他的错处。但九只觉他今天有些反常,低头嗅了嗅他身上,果然一股子酒味。怪不得,原来是喝高了。 弥章靠着她,抬头看着天空寂寥的几颗星星“如果我当不了皇帝,是不是就看不见你了” 但九在初见弥章时说的,都是照离尤给的台本子背的。现在听弥章抛出了这个问题,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埋头苦思片刻,终于犹豫点点头,“大概是吧。毕竟按照原先的设定,我是只有君主才能看见的瑞兽。” “喔。这样啊。”男子蝶翅般的眼睫颤了颤,轻闭上眼睛。 但九等了好久不见他再开口。低头去看他。弥章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侧脸弧线极优美,雕刻般的精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霸道皇帝【5】 宫外的梆子声敲了三下,一慢两快。新嫁娘粉面含羞,飞快瞄一眼相貌极俊俏的夫君,纤纤十指交缠绞紧,又纠结了小半天,终于柔柔开口道“殿下,已过了三更了。” 弥章放下宝刻丛章,拿手按了按太阳穴,向她抱歉一笑“看得入了神,想不到已这么晚了。太子妃快些休息吧。”说着起身欲走,不料袖子被轻轻拉住。女子仍低着头不敢看他,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果敢“太子不歇在正寝么” “本宫睡相不好,怕惊扰太子妃安歇。”他说的理由很荒谬,偏偏语气温柔,神情更是一本正经,让女子滞了动作,由着他抽开衣角。那高瘦的背影逐渐远去,融入漆黑夜色中。 女子涂着蔻丹的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先前的柔情似水被打散,暖黄灯光下,映出一张神情莫测的脸。 把话挑明了之后,弥章就搬到偏殿里。这样过了七个月,太子妃早产,生下足有六斤重的皇孙女。但九得知消息,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弥章夜夜歇在偏殿,从没碰过她。还有那皇孙,没看过分量这么足的早产儿啊。 但九脑子一转想明白了,心里狂喊了好几个卧槽。这太子妃明摆着是还没进宫就有了啊,就这样还敢嫁到皇宫里来,真是艺高人胆大。可怜弥章,今后要顶着好大一个生态帽发光发热。 做了便宜爹的弥章倒是没什么不妥,施施然铺了画纸,随意勾了几笔,远山流水就现了几分初形。他满意地点头,随口答道“我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她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子妃。本来就是个担着虚名的陌生人,我有什么好为难她。” 那时刚生产完的太子妃不顾身体虚弱,爬到他脚下不断痛哭求饶。他用手指抚过新生儿的脸蛋,只觉触感温软,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听女子把她和竹马的前事说了,弥章点点头,把孩子送到她怀里“是个好孩子。太子妃好好养大她吧。日后本宫若有了难处,还望太子妃不忘今日,相帮一把。” 弥章从思绪里回过神,才发现墨滴已经浸染了纸面。他无奈一笑,搁了笔,扭头对但九道“即便男子负了她,她也甘愿冒大风险生下孩子。为了一个男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个痴人了。我是有些佩服她的决心和胆色。” 他没有抱怨半句。都说了由爱生恨,没有情感联系的人,哪来的怨怼和憎恶。他们成婚几月,估计连对方的相貌都没看清,全然就是两个陌生人。但九想通了这点,虽觉得弥章有隐瞒,却也没过多纠缠,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闭上眼睡觉。 弥章却来戳她的脸“你怎么一直没长大” 但九迷迷糊糊答道“也是可以长大的,只是这副样子看习惯了,懒得变化而已。我是只兽,化出来的所有人形,不过都是虚像而已啊。所以变不变化,都无所谓咯。” “不管谁做了君主,你也无所谓” “有所谓的,毕竟我和你比较熟。” 弥章对她的直言直语无可奈何,只能摇头苦笑。被窝里却伸出一只小小的手,和他手心相叠。他听见她轻声说“因为选定的君主是你,我很高兴。” 心尖儿不动声色地颤了一下。弥章百感交集,默然无语。 近来朝堂上的气氛很压抑,皇孙的满月宴也没有驱散皇帝脸上的惨淡愁云。游牧者集结人马,常来边陲犯事。但凡是他们经过的村庄小镇,都毫无例外地被洗劫一空。他们掳走粮食,猪羊和女人,走前再放一把大火,边陲处的村庄人口在渐渐消失。 本来只是群乌合之众,这一年突然闹了大乱子出来。各行其事的几个部落联系起来,一下子壮大了势力。这些游牧民族开始突破边陲防守,一路往更繁荣的地区进犯。地方官员大多安于享乐,面对突发状况,各个措手不及。游牧者的人马不断增加,这样肆无忌惮,一路突进。 待消息传到京城,皇帝震怒。不过是一些不成气候的蛮子,也能这样嚣张。当即派奉国将军前去阻截驱赶。奉国将军不负众望,领着几万兵士把游牧者打得落花流水,直退入西北边陲。但九得知消息,哭笑不得。本朝果然是人才济济,用几万人打人家几千人,这要再不胜,那可真要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只是这人海战术,不知道能否一直行得通。 果然。进入西北地界后,游牧者回了自家地盘,如鱼得水。利用对地势地形的熟知,引着奉国将军进入山坳。游牧者站在山头,燃着火的巨大石块和数不清的箭雨,纷至沓来。 被阻在山地间的士兵惨叫连连。奉国将军由护军掩护,狼狈逃走。这一战,损耗几千名士兵。此后游牧者伏击设障,更加神出鬼没,弄得兵将们焦头烂额,人心惴惴。而且在此地停留时间太久,人数又众多,不过月半时间,粮草已经不足。 奉国将军向朝廷请求增援。消息一到京都,百官都傻眼。皇帝沉思了半日,偏头看弥章,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光。 “啊让你带着粮草和五千骑兵去西北几万人都被打得满地找牙,你带着五千人去有什么用朝廷的武官这么多,这事怎么着也不该摊在你头上啊。”但九追在弥章身后咋咋呼呼,当事人相对她的反应来说淡定得多,从容吩咐宫人打理好行装。 点兵完毕,弥章即刻领着五千人,浩浩荡荡出了城。身着戎装的太子俊美无双,引得临街送行的少女少妇注目观望。太子策马前行,突然微侧了脸,唇角微扬,勾出一个柔和笑靥。少女们捂着砰砰跳的胸口,争说太子是对着自己笑的。 谁也没有看见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小姑娘。小小的身体缩在太子怀里,察觉到他眼神,扬起脸,回应一个甜甜的笑。 弥章和但九到了西北,那个初离京城时还信心满满的奉国将军立即迎上来,满脸的饱受沧桑。兵士们已经馒头就咸菜吃了大半个月,各个面露菜色,别说上场打仗了,估计跑几步都得喘气。 可不是吗,都是太平惯了的,平日里的操练早就懈怠许多,被对方一打一拖,已经逐渐消耗完战斗力。 游牧者在城镇吃了亏后,再也不正面抗击。利用熟知地形优势,随时随地撩一下就跑。前不久派了一批人悄悄潜入兵营,烧完了最后十车草料。内外皆困的奉国将军老泪纵横,指一指瘦得奄奄一息的战马“留只腿给我。” 十月末的天气。广袤的平野上到处是稀稀拉拉的枯草,十分荒凉。弥章把但九捂在怀里,风吹散他额前的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苍凉辽远“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原以为书中夸大了,想不到真有这样的荒凉之地。” “正好是草枯水冷的季节,风势又好,要是在各处都点上一把火,不怕那帮人不被烧出来。”怀里的小人儿仰着脸,偷看他表情。 弥章摸她的小脑袋,点头赞同“这样就有机会坐下来谈谈了。不管是他们的衣食问题,还是那些被烧毁的村庄,总要想个解决的方法。战争输赢只是一时间的压制和被压制。根本问题没有解决,矛盾就还会在。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年就要再来一次。” “这次或许是个机会,办得好,一劳永逸。” 但九心里欢喜。弥章日后若真的做了皇帝,应该是个很好的皇帝呢。 大火烧得熊熊,水草本就不丰,游牧者被断了后路,各个怒气冲冲。这次再不想什么战术了,举着大刀狂喊奔来。弥章早让人在营前空地上放了绳绊,等他们靠近,士兵们一拉绳子,人和马齐刷刷被绊倒,尘土飞扬如雾。 几个部落首领被五花大绑送到营帐里,一个个横眉怒视弥章,恨不得要往他脸上吐口水。弥章微微一笑,请他们入了座,又让士兵奉茶。首领们不愿坐,他就让士兵把他们硬“请”到座位上。首领们深深感觉到我为鱼肉的屈辱感,真有人张嘴往弥章脸上啐了一口。弥章反应及时,歪头避开。 啪嗒。目标物准确无误落在奉国将军的老脸上。 但九捂住眼睛。画面好美。 奉国将军当场就要发作,弥章神色从容,轻轻扫过一个眼风。将军脸色涨得紫红,不甘心哼一声,索性撩开帐帘走了。他一走营帐里的气氛就缓和了许多,弥章先表明自己想要谈和的立场,然后就双方目前的局势和纷战带来的长久危害,中肯地一一陈述分析。看首领们神情松动,他让人给松了绑,又端上大碗酒水,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听首领们大吐苦水。 弥章应允,若他们愿意顺服,他当即回京请求皇帝在这里修水库,造林地,同时加大两方之间的贸易往来,逐步改善这地界的生活水准。看到首领们动了心,弥章话锋一转“本宫这边已经拿出谈和的诚意,相对的,诸位也该有所表示。各位先前在边陲地带做了许多恶,这回少不得要揪几个人出来,让本宫带回去领罪。一来可安抚人心,二来可表诸位顺服的决心。” 首领们拿眼互看,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终于有一人开口问道“若我们交了自己人出来,你真能让狗皇帝兑现你说的承诺” 狗皇帝。 但九很是不满。狗招你惹你了。 这人话音刚落,脖颈处突然冒出一道血线,脑袋同时间斜飞了出去。 不知何时出现的奉国将军握着血淋淋的剑,一张老脸意气风发“一群下作的蛮子,竟敢辱骂当今圣上” 但九气得几乎也要喷血了。这猪一样的队友啊啊啊 其他首领眼看同伴被杀,气血上涌,立时夺了士兵手中的长矛,对准弥章的心窝,直通通扎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霸道皇帝【6】 弥章微偏身,避开要害处,尖头扎在他的左肩膀,立即有血渗出来。兵士们听到打斗声,纷纷进了营帐。奉国将军同时被几人围攻,已经招架不住。他这时只想保命,再顾不上去管太子如何,扯着嗓子狂喊“快来保护本将军” 首领看一击不中,还想举茅再刺,胳膊却沉甸甸地抬不起来。伴着几声咯吱咯吱的响,金属矛头突然自动扭转起来,眨眼功夫就拧成了一团麻花样的东西。 满脸横肉的汉子惊骇不定,稍微迟疑了一下,士兵已经哗啦啦涌了过来。 营帐里乱哄哄打成一片,被绑在外面的游牧人挣脱看守,拿起武器和士兵砍杀起来。前一刻还和气融融的气氛全被打破,两方都杀红了眼,更有人就着烈酒点燃大火。 最后游牧者死伤大半,只有数百人逃出。弥章他们这边人头基数大,但是折损量也不少。而且营帐之间本来就离得不远,火势一起,一个接一个烧了个精光光。奉国将军倒是满脸红光,高兴得很。成绩单算是有了,他才不管自己有没有作弊。 平野上尸体堆叠,已经有不少秃鹫在附近的低空盘旋。弥章肩头裹着纱布,举目环视,神情有些黯然。他向但九苦笑“莫说谈和,这下两方算是彻底决裂了。赢的代价太惨重。这些人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但九知道他心里难过,于是故意岔开话头“回到京城后,你可得好好查一查奉国将军的来历底细。这样的人才,背景一定不简单。” 弥章算是让她逗笑了。一笑就震得伤口疼,他因着这疼,心里快慰起来。但九在旁看他表情,忍不住好奇问他“你分明能躲过去的。这苦肉计是要使给皇帝看的么” 弥章勾唇微笑,拉她到怀里,下巴抵着她头发,低语道“父皇说了,这趟若办得好,就让我去见母妃。我办好事,又负了伤,借此向他请求母子多聚两日,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 这样微末的愿望。 但九听了,心情沉重。不敢看他,把脑袋埋在他肩头,轻声叹口气。 十日后,太子和奉国将军领部分兵将入城。皇帝得知事情圆满解决,心情大好,在朝堂上大大褒奖了二人,黄白之物的赏赐给得也慷慨。等退了朝,弥章待得百官散尽,便去书房寻皇帝。 皇帝像是老早就在等着他似的,施施然搁了朱笔,不待他开口便道“朕应了你的自然会做到。去乾西宫寻你母妃吧。” 弥章等了十几年,终于听到皇帝松口,当下全身微颤,胸口狂跳,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把脸垂得更低,不想让旁人看见他眼底的眼泪,再三控制住翻涌的情绪,方才开口请求“儿臣和母妃多年未见,望父皇怜恤,许我们母子多聚几日。” 他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但是能听到他语调里满含的笑意,让他莫名有些不安“这些都是后事,暂不提也罢。你先去见你的母妃吧,她应该也很是想你。”他的话模棱两可,弥章反而不好揪着不放,只能叩谢退出。 乾西宫。 宫中竟还有这样破败的所在。大门的红漆斑驳,上头覆着一层厚厚的灰。门环已经锈蚀很多年,辨不清原来的样式和质地。弥章站在门前沉默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进入宫内的瞬间,他下意识回头去寻找麟。他想要和她分享这时刻。 但是她不知道去哪了。 乾西宫的实际面积并不大,或者说是个小院落更为合适。院前空地上栽了两株嶙峋梅树,还没到花期,稀稀拉拉的沉绿叶子,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和这院里凄凉的气氛挺搭。 “母妃。” 弥章站在正堂前,轻轻唤了一声。虽尽力压抑情绪,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有些哽咽。在等待回答的时间里,他忍不住又向身旁看了一眼。 麟不在。 这一声唤消融在空气里。庭院里空荡荡静悄悄,连丝风都没有。 弥章觉得困惑。麟不时会拿些小物件给他,或是描好的花样,或是写在纸上的只字片语,很明显都是出自母妃之手。他于是知道母妃还活着,心中有了希冀和期许,然后终于撑到母子相见的这天。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身后响起纷沓脚步声。弥章怔怔回过身。皇帝未换下龙袍,那逶迤的灿烂颜色,微有些刺眼。他迟疑着跪下。 “见到你母妃了吗”皇帝并不让他起身,举目打量四周后,语带笑意问自己的儿子。见弥章不答,他语气里戏谑更明显,“早前听闻这乾西宫里闹鬼,若真是如此,你不如夜里来,或许能见到你母妃一面。” 跪在地上的青年并没有抬头,肩膀却明显颤起来“父皇何意,儿臣不懂。” “朕说啊,”皇帝蹲下身,拍拍儿子的肩膀,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父子俩从未这般靠近过。皇帝嘴唇翕动,语调是欢快的,字眼却恶毒无比,“你的母妃,早就死了。就在你被册封太子的当天。你放心,朕念着夫妻情分,并没有让她受多少罪。” 他的小儿子惶惶然抬头,脸上血色尽数褪去,瞳孔剧烈晃动,显然已经失了神。皇帝满意起身,向身后的老内侍做了个手势。老内侍颤巍巍朝前行了两步,嗓音尖细又嘶哑“是奴才当年奉命办的事。盛妃的尸身就投在这后院的枯井中。十几年了,应该只剩了具枯骨。” 皇帝看着失魂落魄的儿子,笑得凉薄“你的母妃太聪明,若是留着她的命,让她告诉你些什么事情,朕还从哪去找像你这样听话的好儿子呢” 不知从哪里起的风,摇得梅树枝叶哗哗作响。 本来跪伏在地的青年缓缓起身。眸子沉寂如死水,眼角却通红,直视着皇帝,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老内侍向后急退,得到指示的侍卫们挡在皇帝身前,将明晃晃的刀尖对准他。 皇帝早就有备而来。 弥章的冠帽脱落,墨染般的长发倾泻在鲜红似血的朝服上,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但九站在高墙上,遥遥看到鲜衣墨发的男子,脑袋瞬间涨得发疼。她转身去求华衣婆婆“婆婆快松开我吧。我要去救弥章。” 婆婆叹息一声,却缓缓摇头“宿主的梦境皆由其心意而生,是生是死,都由他自己决定,我们是不能多加干预的。他总要知道真相,你也没办法瞒他一辈子。你之前已经插手过一回,这次可不能再任性胡为了。” 两人说话间,底下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弥章夺了侍卫的刀,反手掷出。那刀尖挑着皇帝的龙冠,深深扎入墙壁中。皇帝披头散发,形容极其狼狈惊慌,显然是没料到一贯言行温和的儿子会这么激烈地反抗。 “太子意欲行刺谋反,其罪昭然,其心可诛。将其押进天牢,听候裁断” 侍卫们一拥而上,那抹红色很快淹没在人群中。 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隐约的血腥味。 弥章被丢进牢房的时候,已经被打断了双腿。因为太疼反而神智更加清醒,他睁眼看着那一格天窗的光线逐渐偏移,变暗,直至消失。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无念无想,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 “一整天都没见到你。”他的嗓音沙哑,眸光如寻常般温柔。 但九觉得心酸,握住他没受伤的手,轻声道“你不要动,我给你治伤。” 弥章摇头“父皇和新太子都不会让我活的。我约莫是出不了是这牢房了。你不要做无用功。” 但九还要再劝,猛然想起婆婆的告诫,终于还是沉默下来。弥章看她眼角有泪痕,微怔,忽然勾唇笑道“你是早知道我母妃不在了吧怕我难受,所以拿了那些东西宽慰我。细想起来其实破绽挺多的。但是我还是愿意一厢情愿地相信。” “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没了念想,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不待但九回答,突然有陌生女子的娇笑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太子这便就心灰意冷了么其实还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呢。比如皇帝立你为储的目的,他必须要杀你母妃的原因,还有这个坐在你身边的女娃娃,当年站在乾西宫里,亲眼看着你的母妃被杀。” 牢房的角落突然腾起一团黑雾,雾气渐渐凝结,幻化出一个女子的模样。女子黑纱遮身,窈窕姿态风情撩人,鲜红的唇抿出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微笑“她分明可以救你的母妃。这次也是,你在冷宫孤立无援的时候,她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墙上,袖手旁观。” “她知道所有的秘密,她只是不告诉你。这样的人,你还选择一厢情愿地相信么” 牢房里静得吓人。但九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弥章没有说话。他微偏了脸,安静地看着身旁的女娃娃。 但九知道他在等她解释。 她低头看他。他此刻唇角紧抿,眼睛毫无情绪,神情像是在得知母妃死去多年的真相时那般无悲无喜。她默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我只是想让你在知道真相前,活得开心点。” 弥章定定地看她,眼泪流了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霸道皇帝【7】 黑纱女伸手捧住青年的脸,呵气如兰“来我身边吧。我能给你无人可匹敌的力量。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你将踩着他们的尸体,一步步登上本就该属于你的位置。” 但九冷脸拍掉她的手“这位大姐你之前是不是做过传销啊,语气蛮有煽动性的嘛。我都差点要被忽悠得掏钱包了。只可惜你忘了隐藏身上的味道,太臭,熏得我想吐。弥章你不要听她的。她不是好人。” 弥章却已经不再看她,将手一寸寸抽离她的掌心。 但九有些心慌,指着黑纱女急切道“弥章你看不见她的真身吗她是恶和杀戮化成的蛟啊凡是她停留的地方,无一不是血流成河。受了蛊惑的凡人都会成为她的傀儡,生时死后都备受煎熬。她是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兽,你千万不能相信她” “那要相信你吗”蛟冲着她轻蔑一笑,“你是只能陪伴在未来君主身旁的瑞兽。他如今做不了皇帝,很快就看不见你了。相信你又有什么意义” 弥章倏然抬起眼睛。 蛟露出原形。覆着黑色鳞片的长身将青年缠裹起来,她在他耳边咯咯娇笑“你的母妃已经不在了,你的父皇根本不爱你,你在他人编织的谎言里活了十几年,然后到现在,你成了个再也无法站立行走的废人。你的兽也要离你而去。” 他肩头一震。 “是你的绝望唤醒我的。”蛟的声音像是某种甜美的糖果,她向他伸出手,“你需要我。” 朝臣得知太子意欲弑君的消息都是大吃一惊。分明早朝时还是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怎的不过几个时辰,就出了这样的变化。说太子要杀皇帝,大臣们自是一百个不信的。那样温和谦虚的年轻人,平日里又是最尽孝道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差点一刀削掉皇帝脑袋的谋逆者。私下里打听来龙去脉,宫里人的口风却都捂得死紧,只道不可说,不可说。 但是同时又有许多人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了,若不是太子肩膀负了伤,手腕力道偏移了寸毫,那一刀真真会要了皇帝的命。老臣们听了,摇头叹息。这样隔了没多久,皇帝拟诏书,废太子。 自出了这事后,皇帝似乎很是神伤,数次托病推了早朝。后来听到从西北边陲传来的消息,弥章之前在平野上放了把火,植物燃烧的灰烬成为肥料,来年的西北草茂水丰,游牧者滋扰村民的事件相较往年减少了许多。皇帝听了,不顾及一国之尊,当场以袖掩面痛哭起来。大臣们心想皇帝这是因事思人了,也跟着唏嘘不已。先前不相信的事情此时也相信了个七七八八,纷纷出言安慰。 皇帝难过了,底下的那些儿子自然要跳出来解烦忧表孝心。其中表现最突出的当属二皇子弥煌。相较于幼年的骄纵跋扈,如今的弥煌已经收敛许多。即使做出些类似和贴身内侍苟合的不入流事情,也有个好母舅替他收拾烂摊子,教一众闲人都乖乖闭嘴。 皇帝这些年陆陆续续让皇子们封王外住,单留了弥煌在宫中,还特意扩修了祁妃母子居住的建章宫。宫女都知道二皇子得宠,但凡有点姿色的,都赶着趟地贴上去,各个都巴望着一朝飞到枝头变凤凰。弥煌也来者不拒,甚至不避讳来往的宫人,脱了女子的衣裳就地行起好事。建章宫里永远热闹非常。有名分没名分的女子,永远生不完的孩子,间或赶上运气好开开眼界,还能看到宫女和内侍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 祁妃深感头疼。皇帝爱屋及乌,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倒反过来宽慰她不要操心。 弥煌住在宫中,相较于其他皇子,说是近水楼台也不为过。他是油嘴滑舌惯了的,又得了祁妃指点,姿态便做得十足。一段时间后,朝臣对弥煌的印象大大改观。皇帝自觉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于是在议选新太子时,第一次提起了弥煌的名字。 一年后,皇帝册立二皇子弥煌为太子,昭告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个意欲弑君的废太子弥章,现在生死如何。 仪式繁琐的册封大典过后,皇帝携新太子和众朝臣使臣一同前往麟德殿开宴。众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和殿,走在最前的皇帝却突然止了步子,在看清那个遥遥站立在阶下的青年后,突然脸色大变。 在弥章被打断腿扔进牢房后,老内侍曾奉命去看过一回。原先清隽温润的太子,此刻躺在满地尘埃里,眼睛虽还睁着,却已经失了焦。老内侍开口唤他,他像是木头人,全没半点反应。老内侍回去后将所见所闻秉呈皇帝。皇帝在众人面前出了大丑,恨不得要杀了弥章才解气。这时听说弥章如今的光景,立即改了主意。 这对母子在性格上出奇的相似。因为看透世事,所以与世无争。但他人若触及自己的底线,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反抗。皇帝在被削掉龙冠的瞬间,似乎看见了已经死去多年的盛妃。时隔多年,他再次感受到内心被窥探得不留余地的狼狈和惊慌。 这次他决意不给弥章一个痛快。他要盛妃的儿子在尘污中无声无息地死亡,这过程本身就是一场酷刑。 废诏一出,皇帝开始替弥煌铺路。因为前期工作准备充足,弥煌表现得也上佳,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他在忙碌中渐渐忘记了那个在牢房中等死的儿子。 然而现在,弥章着一袭黑袍立于殿前,微眯眼扫视了僵立的众人,然后举步踏上长阶。 没等皇帝责难,老内侍先吓得扑通一声跪倒了。天牢是个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地方,这断了腿的废太子,是如何能从中脱身,又是如何能像常人般行走的 还有那些本该侍立在殿前的侍卫,怎的一个个都不见了 弥章步履沉稳,渐渐逼近。风拂开他额前的发,苍白的脸,紧抿的唇,眼底的光明明灭灭,还有眉间一处明显的黑色疤痕。 “我能帮助你。作为交易,把它给我吧。”蛟伸出手,尖锐的指甲刺破他眉间,然后继续向里,“人类的情感最是纠缠和无用了。把你的情感给我吧,你已经不需要它了。” 青年抬手,将一个圆溜溜的物事扔到皇帝脚下。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大将军的人头。同时掉落在地的,还有半块虎符。 这半块虎符,可以直接调遣驻扎城外的二十万精兵。 皇帝和众朝臣大惊,连连后退几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继续缓步前进的青年。 素衣墨发,无悲无喜,宛如罗刹临世。 士兵突破宫门,如入无人之境,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眨眼间就包围住皇帝等人。 弥章看着自己的父亲,毫无情绪地吐出一个字。 “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霸道皇帝【8】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逼宫发生得毫无预兆。没有人知道守卫在皇宫各处的侍卫将领都去了何处,也没有人看见那浩浩荡荡的二十万精兵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宫门口的。皇帝等人被一波又一波的变故冲击得傻眼,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士兵团团包围住。 弥煌最先回过神来,拨开皇帝的手,挺身于众人之前,跳脚怒骂弥章贼心可诛。弥章不动声色地听着,然后微抬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士兵得令,手起刀落。 弥煌的脖颈处喷出一道血箭,脑袋跟着斜飞出去。皇帝就站在他身后,被喷了满身满脸的血。弥煌失了脑袋的尸身慢慢倒下去,皇帝伸手想去扶,自己却已经站立不住,蹒跚两步,跌倒在地上。 众大臣惊呼,纷纷屈身去扶。 废太子弥章在册封大典当日出现,领二十万精兵,直破宫门。杀胞兄诛言官共十余人众,独将皇帝祁妃囚于乾西宫。侥幸留得性命的其余朝臣,口呼万岁,皆跪拜于弥章脚下。 无论是弥煌背后的宗族势力,还是皇帝亲自提拔的亲信眼线,弥章都用了最简单的方法一一拔除。牵连其中的数千人众,皆被就地斩杀,无一活口。朝臣百姓畏惧不已,怕不知何时杀身之祸就降在自己身上。 两月后,新帝即位,改年号盛昭。 那一天,身着五爪龙袍的年轻皇帝拥着怀里的红衣女子,接受百官三跪九叩。这番举动太过违常和出格,但殿上无人敢置言半句。只有个别胆大的,偷偷抬眼去看。 女子的脸埋在新帝肩头,看不清相貌。只从袖管里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细看过去,隐约接近透明。 朝臣大惊,忙低头不敢再看。 乾西宫在每日的未时会打开一次。宫人将饭食放入院中就迅速离开。开始时还能听到咒骂和碗盘的碎裂声,后来渐渐安静许多,只有那戚戚哀哀的哭声,一直没停过。 祁妃是多年锦衣玉食惯了的,又刚失了唯一的儿子,整日泪流不止。废帝开始还安慰她两句,后来也没了耐心,自己躲到外庭去唉声叹气。 他这时候并不比祁妃好过。 废帝心里是明白的,如今他所受的,都如当年盛妃生前所受的一般。说不定什么时候弥章就会来,给他一杯毒酒,或者是其他更痛苦的死法。或许连个全尸都不许他。 以前他总觉得这个儿子不像他,温情得近乎软弱,总缺了些帝王该有的杀伐之气。这或许也跟他刻意引导有关,本来他需要的就只是个不给他添麻烦的听话儿子。 及至太和殿上再见到弥章,他猛然惊觉不对。分明是相同的脸,却没来由觉得陌生。似乎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只是顶了个弥章的壳子,内里其实是只嗜杀无度的怪物。 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其中的因由,他整日活在弥章会如何处置他的恐惧中。死亡似乎每一天都会来,焦灼感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放大,他已经无暇顾及祁妃的感受。那个平日里高贵美艳的女子,如今完全是一副蓬头后面的市井妇人模样。还有越发神经质的哭声和举动,都让他感到心烦不耐。 这日里祁妃闹得格外厉害,连着摔了好几个茶盏。废帝站得近,被飞溅的碎片擦破脸皮,立即有血丝渗出来。他怒极,抬手打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祁妃被打得嘴角流血,一时间忘了哭闹,只睁大眼睛看着他。废帝被她看得心慌,迟疑着伸出手,想扶她起来。 女子却轻轻避开了他的手。 祁妃并不起身,怔怔看着皇帝,突然弯了唇,绽出一抹甜笑“承佑十七年,皇后在宫中摆宴,各官员女眷受传谕入宫。臣妾那时年方十四,随母亲家姐一同前往。开宴过半,突然出现白袍琴师,席地抚琴一曲。皇后喜笑颜开,唤他来身旁坐。女眷们也是这时才知道,这琴师是皇后的三儿子行季。”祁妃陷入回忆,神情柔软,“三皇子突然出现,各家年轻小姐都赶紧低头,绞着帕子不说话。臣妾那时莽撞无知,心想自己坐的位置离正首距离甚远,看两眼也不会被发觉” 皇帝脸色陡变,急急打断她的叙述“你说这些做什么” 祁妃不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三皇子却看见了,对着臣妾微微一笑。臣妾慌忙低头,一颗心慌得咚咚乱跳。宴席后不久,皇后突然单独传召了母亲入宫。臣妾和三皇子的亲事便定下了。到了来年的春末,三皇子被封翎王,臣妾也嫁入王府,成翎王正妃。夫妻琴瑟和鸣,感情甚笃。”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幽幽响起,“如今想来,凡是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不得善果。” “翎王受皇上召见,一夜未回。隔日从宫里来了两个内侍,说皇后传臣妾进宫叙话。臣妾随后入宫。那时臣妾并未预见到,等在御花园里的是皇上。而臣妾,也再没有办法踏出皇宫半步。” 女子的语调渐渐凄厉起来“臣妾在失身后,听闻王爷被害的消息,曾几度想要寻死。皇上,”她的表情神秘莫测,“你想知道臣妾苟且独活的原因么” 废帝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冰凉的墙壁。直觉告诉他应该捂住耳朵不要听。 祁妃整理衣裳发饰,从容站起身。她向脸色蜡黄的皇帝走近两步,淡色的唇贴在他耳畔。乍看过去,犹如夫妻交颈私语,一派恩爱模样。祁妃眸光潋滟,含笑低语“因为啊,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要生下行季的孩子。” “我要让行季的孩子坐上皇位。”保养得宜的女子笑靥热烈如少女,神情却已经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疲惫又绝望。 废帝目眦欲裂,大力掐住她脖子,咬牙怒吼“你说什么” 祁妃并不挣扎,哑着嗓子冷笑“我说,你谋划至今的,不过都是为了我和行季的孩子。” 废帝一张脸涨得通红,力道逐渐加大。祁妃发出几声呜咽,脑袋就软软垂了下去。废帝仍在暴怒中,揪住她头发往墙壁磕得头破血流才松手。女子的尸身跌落于地,发出一声闷响。废帝浑身大颤,喘着粗气跪下。看着祁妃血肉模糊的脸,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行弘。” 哭声戛然而止。皇帝已经多年没听到他人直呼自己的名讳。他惶惶然转过头。 下一刻突然瞪大眼睛。 废帝疯了,被吓疯的。嘴里一直嚷着见鬼了见鬼了。这下乾西宫闹鬼的传言更加坐实,宫女内侍都刻意绕着道避过这里。弥章听了消息,只淡淡一点头,继续执笔批改奏折。等到宫中梆子敲了三回,他才回去寝宫。 榻上的女子仍然在沉睡。自从施了蛟教给他的血咒,麟化成人形,维持着成年女子的模样。随着时间推移,这具身体却开始逐渐透明化。他每日抱她在怀中,都觉得比前一日轻上许多。 她会不会某一天就这么消失掉。 但九睡意朦胧之间,被勾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皱眉推他,他却俯下脸,寻着她的唇,交换一个密不透风的吻。但九摇头想挣脱,他却扣住她后脑,更加霸道地深入。 但九睁开眼睛。弥章的脸近在眼前。动作虽热烈,但是眼睛没有丝毫情绪。 她在这瞬间有些搞不清。失去感情的弥章,究竟还是不是弥章。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弥章因为这熟悉的动作,滞住了更进一步的索取。他把脸埋在她颈侧,微微喘气。 他听到她轻声说“麟是守护的瑞兽。你已经做了皇帝,我也要去到下一任君主身边守护他了。我离开后,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会消除。你会和所有的皇帝一样,忘记我的存在。” “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我很安心。” 弥章猛然抬头,墨黑的瞳仁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不会忘了你的。你也不会离开。蛟说过,血咒会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但九苦笑,向他晃了晃几乎透明到不见的指尖“可是你看,强行禁锢的结果就是,我快要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霸道皇帝【9】 乾西宫照例在每日未时打开,宫人放轻脚步,把食盒子小心翼翼放在庭院的石桌上。她瞥了一眼空荡陈旧的院落,又赶紧垂下眼睛转过身去。 下一瞬她惊讶地张大眼睛,嘴巴发出急促的尖叫。 废帝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双眼赤红,嘴角流着涎水,和她眼神对视上的瞬间,五官突然急速扭曲,他张开大手用力掐住宫人的脖子,喘着粗气吼道“你死了还不放过朕朕要杀了你,朕要和你同归于尽” 宫人被掐得翻了白眼珠,眼瞅着一口气倒不过去,那卡在她脖子上的手却突然松开了。红衣女子端着食盒子,对准废帝的脑袋又来了一下,废帝连声哼都没有,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喂,你没事吧。”但九伸手要扶她。那身材瘦小的宫人刚诺诺地应了,抬眼看到她残缺的手掌,又是吃了一惊。顾不得喉咙那里还疼着,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了院子。 宫门吱呀一声闭合。但九不以为意地拍拍手,转身进入正屋。前些天她也听说了废帝疯掉的消息,其中某个小细节引起了她的兴趣。都说乾西宫闹鬼,可是这鬼竟然能青天白日地出来吓疯废帝,显然有悖常理。 要么就是这鬼的念力太强大,要么就根本不是鬼。 乾西宫里总共就这么几间破败屋子,但九一一打开看了,并不见任何异常。只正屋的墙壁上沾着好大一滩血迹,同时一股似有还无的腥臭味飘散在空气里。她一开始以为是血腥气,后来又觉得不对。这隆冬的天气,即便是血液挥发,也不能是这个味。 屋里的光线逐渐变暗,腥臭气越发明显,但九被熏得头晕脑胀。她实在受不住,往地上摔了个杯子“这都多少年了,你就不能洗个澡吗” 瓷杯子即将触地的前一瞬,滑溜溜转了个圈,向着她右手方向斜飞过去。正首的位置上黑雾聚集,女子黑纱红唇,拈杯笑道“你倒是比我想象得聪明,能寻到这里来。” “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待在恶灵充斥的阴暗之地吗。乾西宫对你来说,的确是个修养的好地方。”但九伸了个懒腰,也坐下来,“弥章正忙,我特意寻了空来找你的。” 蛟斜挑了眉毛“哦找我” 但九点头“你大约没告诉弥章吧,维持血咒全靠消耗我的精气所得,一旦精气亏尽,我就会死。” 蛟掩唇咯咯娇笑“禁锢神兽本来就是逆天之行,是该承受些代价的。这代价本该是弥章受的,不过我舍不得,所以教他施用咒术的时候稍微改变了一下方法。” 她嘴里说的“舍不得”三字,倒让但九有些吃惊。蛟眼波流转,指尖轻抚过尖锐的蔻丹“我活了这么久,依然搞不懂人类。分明被我抽取了感情,却依然能保留那么大的执念。所以我,忽然对他起了点兴趣。” 蛟离座,走到但九身前,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等你死了,我就化成你的模样,陪在他身边,做这一国之母。我做了你做不了的事情,你是不是应该感激我” 但九看着她,咧嘴乐了“你把自己的小心思都告诉了我,是不是今儿个不打算放我走了。” 蛟眸中幽光一闪,脸颊和脖颈开始蔓延出大片黑色鳞甲“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动手。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可不能怪我。” 但九脸上笑意不变,沉着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拉开安全距离。她心里暗自掂量了一下,如今被弄成人形,又耗了许多精气,打是肯定打不赢了。若是拼上这条命 屋里剑拔弩张,庭院却响起一连串咿咿呀呀的呻、吟声。废帝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跌跌撞撞进了屋来,眼光顺着但九又转到蛟身上。“来人啊护驾有鬼,有鬼要吃朕”废帝慌不迭地向后退,脚被门槛绊住,一跤跌下去,又晕了。 他已经失了神智,完全不见过去老谋深算的模样。但九摇头“你之前是不是吓过他” “这个老家伙看起来挺厉害,没想到是个外强中干的,我不过是化成了盛妃的模样出现,他就变成这样了。”让废帝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有些缓和。蛟挑唇阴测测一笑,“他杀自己的女人真是一点不手软的。当年赐给盛妃的那一杯毒酒,啧啧” 但九急切打住她的话头“等等。” 等等。那时在牢房里,蛟言之凿凿举证她是如何见死不救。一件是弥章受困,一件是盛妃的死。两件事情的发生地点都是乾西宫,只是时间点不同。一个是青天白日,一个是十几年前寒风凄凄的深夜。弥章的事还说得过去,盛妃之死极其隐秘,清楚详情的不过三四人。那么蛟是怎么知道皇帝赐了盛妃一杯毒酒 这些年一直盛传乾西宫里有鬼,估计这鬼就是蛟,她老早就摸到这里安家落户了。 那么 但九捏住衣袖,颤着嗓音问“当时你也在” 蛟脸上的鳞甲渐渐消褪,她重新入了座,双腿交叉摆出一个慵懒撩人的姿势“麟,我记得你当时吐了好多血呢。” 弥章受困,但九要去救,半道却被华衣婆婆给阻住了。婆婆那时候警告她,已经插手过一回,再不能任性胡为。那插手过一回的事情,就是救了被赐毒酒的盛妃。 她将盛妃藏好,然后自己化成盛妃的样子,跪地喝了那杯酒。老内侍指挥着两个小徒弟将“尸身”投入井后,立即匆匆离去。不知道酒里投了什么毒,但九气喘吁吁从井里爬上来,张嘴就呕出几大口黑血。她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心里埋怨着这都什么差事,不仅要保护小君主,还要保护小君主的妈。 但九一边呕血,一边想着该怎么安置盛妃。这宫里是待不下去了,得去外头寻个稳妥的地方,离京城越远越好。皇帝要杀盛妃的事情暂时也不能告诉弥章。弥章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要是让皇帝察觉了,免不了他都有危险。 等身子稍微回缓了些,她就抖着小短腿去寻盛妃。绕过正屋,掀开帷帘,拉开放置衣裳的大木箱,那本该安睡在里头的人却不见了踪影。但九惊慌,绕着屋子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 可是人就是不见了。 屋子里清清静静,只有一丝不可察觉的腥风缓慢拂过。 最终但九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东宫。身体和精神都受了重创,她已经无法站稳,索性顺势躺在弥章身旁。那个孩子的眼睛在黑暗里熠熠发光,她不敢再看,沉默地伸手,给他一个满怀歉意的拥抱。 盛妃就在这晚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后来但九翻遍了整座皇宫,也没寻到任何关于她的线索。十几年过去了,她终于灰心丧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盛妃,似乎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她当年的救,似乎和不救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当时你在场,那么盛妃”但九激动得语不成句。 蛟得意地点头“是,我吃了她。” 她注视着但九,等待着她脸上出现或悲愤或痛苦的表情。 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却在惊愕后,苍白的脸晕了两坨红,嘴角逐渐扩大,上翘,最后凝成一个大大的笑脸。 蛟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已经啪地捧住她的脸,嘬起嘴巴用力亲了上去。 “干得漂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霸道皇帝【10】 “我在盛妃身上施了护,你吃不了她的。快告诉我,你把她藏哪儿去了”但九大喜过望。有护的力量在,蛟就伤害不了盛妃。宫里既然没有盛妃的踪迹,那么她一定是被蛟带到某处藏起来了。 蛟没好气地擦擦脸,手心却蹭到什么粘稠的东西。她低头,一个形状繁复的符号印在她手心,隐约散发出血液的腥甜味。她直觉不好,想抬手抹掉。然而红光一闪,那个符号隐入她的掌心皮肤,迅速消失了。 蛟捂住手,气得直磨牙“你做了什么” 但九捧着脸,歪着脑袋乐呵呵一笑“你先告诉我盛妃在哪儿。” “知道也没用啊。反正你都要死了。”蛟瞪着幽绿的竖瞳,怒极反笑。大团黑雾从她身体里漫出,又逐渐聚拢,将她的身体包裹其中。强光乍现,蛟巨大的真身盘旋在半空中。 屋顶被掀开,墙倒屋塌的轰隆声不绝于耳。 “啧啧,好小一条,长得还没我壮实嘛。”但九眯着眼笑。从满地废砖破瓦里拣出一根桌子腿,横竖左右瞧了瞧觉得不满意,索性丢了,赤手空拳向半空跃去。黑雾包围住整个乾西宫。半空中翻滚着连绵的乌云,像是不断搅动的巨大漩涡。电闪雷鸣不绝,偶尔可见巨物黑影一闪而过。 天现异象,内侍立即去报弥章,末了抖抖索索加了一句“麟姑娘持着令牌进入乾西宫后,再没有出来。”话音未落,年轻的皇帝倏然起身,匆匆绕过还跪在地告禀边疆战事的大臣,几乎是不顾仪态,大步奔向乾西宫。 乾西宫上空轰响震天,飓风卷起残枝石屑,体积不断扩大。侍卫们早撤离到远处,瞧见弥章往这边来了,忙惶恐跪下。弥章并不看他们,脚步不停,直接去推紧闭的宫门。内侍在他身后哀哀劝阻,他只作不闻。 飓风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大,逐渐有将整个乾西宫拔地而起的趋势。但九身在半空,勉力架过一击,瞥眼看到那个不顾一切要破门而入的身影,心下大急,连忙驱出一个保护罡。 松口气的同时,后胸传来一阵剧痛。蛟尖锐的利爪不断转动,搅得伤口血肉模糊。但九疼得直抽气,咬牙抱住它硕大的脑袋,气咻咻笑道“咱们如今可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你可不能让我死。”蛟咂摸她这话里的意思,攻势不由得一顿。但九趁机扳过它的脑袋,向着飓风的中心直冲过去。 巨大的压力使得坚硬的石墙急速膨胀,轰的一声巨响,乾西宫整个爆裂开来,撼动大地的冲击波携着熊熊大火,所过之处,皆被烧成灰烬。 距离爆炸点距离极近的弥章却丝毫没有受伤。硕大的液态球体把他周全护在其中。承受过这一波强大的冲击,整个气罡裂开数条细缝。球体碎裂成无数闪着晶莹光泽的碎片后,又重新聚集在一起,拼成一个红衣女子的幻象。 她微笑着,脸上还是惯常的懒洋洋和一抹小狡黠。弥章伸出手,极小心地拥她入怀里。女子的幻象像是夏夜的萤火,一点点散开,终至不见。 她护着他,直到最后。 自登基后,从未流露出任何情绪的年轻皇帝,此刻站在废墟之中,神情渐渐松动,像是覆在脸上的面具在缓慢剥离。内侍抹掉口鼻出的血,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走得近了,听见一声极压抑极哀痛的呜咽。 老宫人每每跟新进宫的小徒弟说起宫中事,总要提及乾西宫的那场大爆炸。小徒弟听得入了神,插嘴提问“那个女子是谁师父是真真看见她凭空消失了” 老宫人忙捂住他的嘴“那女子可是宫中的大忌讳,是万不能议论的。你可仔细自己的皮,别在别人跟前说漏了嘴” 废墟的旧地上重建了一座宫殿,仿着原乾西宫的样式。不过庭院内外都植了葱葱郁郁的草木,相较于从前,添了许多生机。弥章搬进来,批改奏折和睡觉一应都在这里解决。除了早朝和不可缺的国宴,他大部分时间都流连在此地。 他大概是本朝最无聊的皇帝了。但凡有点闲暇时间,或是侍弄庭院里的草木,或是捧一杯清茶,活得像是个清心寡欲的老头子。朝官百姓对他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逼宫夺位的那段时间里,虽对他不娶后纳妃颇有微词和疑问,却始终不敢在这方面多嘴半句。 安奴伺候弥章许多年,当然看过许多弥章不显露于人前的一面。他在落花如雪的深夜里沉默独立的样子,还有在听到麟字音的时候,蓦然抬起眼睛,仓皇寻找的样子。眼神湿润又柔软,和当年那个隐忍不哭的孩子并无不同。 当年弥章获罪入狱之后,老皇帝曾向太子妃示意,若能出面举证太子早有祸心,就可饶她一命。这个聪明的女子当即冷冷一笑“早知太子有祸心却不如实禀告,罪同欺君,按理也该斩。臣女虽愚钝,鸟尽弓藏的道理还是懂的。”她仅用称呼就向皇帝划分清楚立场,“太子为人中直,于臣女有大恩,臣女断不能为了苟活,辱他污名。”说罢,以头撞柱,气绝而亡。 老皇帝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性烈,倒退两步,气哼哼甩袖走了。安奴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不由心酸落泪。 弥章登基后,给这孩子取名幼兰,养在自己跟前。幼兰随了自己母亲的聪明沉静,不似同年龄的孩子好动好玩,才六岁的年纪,已经在翻厚厚的性理纲目和古文渊鉴之类的古籍。 弥章也时常在旁指导,有一次刮着她小鼻子笑道“我儿实在有做本朝第一任女皇的资质呢。” 幼兰合上书,小大人的深沉模样“幼兰做了女皇后,父皇做什么呢” 弥章低头,垂眸浅笑“那时父皇的责任已经尽完,父皇就会去一个地方,寻一个人。” “父皇要去哪里幼兰也要去。” 弥章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在膝盖上,轻抚她柔软的发“幼兰还小,还要过很多年才会去那个地方。”顿了顿又叮嘱道,“幼兰且记得,若哪日不想做皇帝了,大可寻个合适的人交托国事。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还是按着自己心意来才好。” 转眼又到严冬。下头递了折子来,说是西北游牧者滋扰边陲小村的事件又频发,已经发生好些次流血冲突。弥章早先担心的事情果然成真,不过几年,游牧者卷土重来。这次显然更严重。他本来想圈个文官去谈和,转瞬又改了主意。 当年只做一半的事情,还是他亲自去完结比较好。 他做了决定,百官自然不敢拦。由他简单交代好诸事,隔日再点好一万精兵,如此便出了京城。行了十日左右到达西北,当即派人送了信给游牧者首领。等待回复的时间里,弥章也没有闲着,让当地的总兵官领路,去查看那些被游牧者洗劫过的村子。 本来就是荒凉之地,村落也是稀稀拉拉的,少见人烟。穿得短薄的小孩把门拉开一条缝,好奇看着驾马行过的军人。总兵官在前方引路,紧张得直结巴“禀皇上,前、前面的只十来户人家。是这次唯一没、没有被劫掠的村子。” “哦为何” 总兵官毕恭毕敬的脸上现出点笑意“那里住着个美丽女子,最是热心和善。不论是村里人还是外族,都或多或少受过她的恩惠。游牧者也感念她的好,称呼她拉姆,从不踏足她住的地方。” 弥章也点头笑了“能在此处守得一方净土,也算是奇人了。朕想见见这位拉姆。” 总兵官引着他来到两间瓦房前。正要隔着篱笆唤人,就有人从里头推开木门,走了出来。 弥章只望了一眼,立即惊慌失措地从马上跃了下来。 那人听到动静,也扭头看了过来。眼睛略带了丝疑惑,神情却是从容的。 两人之间不过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弥章已经由先前的震惊变作满腔的百感交集,强忍住喉头的酸涩,他缓步向她走去。 她的眉眼和记忆中一般,温和慈蔼。 他扑通一声跪下,颤巍巍拉住她的手。身体的每个关节似乎都在格格打颤,他哑着嗓子,哽咽唤道“母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霸道皇帝【11】 “这家伙头上的肉瘤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恶心。” “就是。浑身黑不溜秋的,牙齿也没了。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现下这季节也不好找吃的。不如” 几条反鼻蛇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打算在进入冬眠之前打个猎,好好饱餐一顿。吞食同类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眼前这个丑兮兮的小巴蛇似乎也完全不想反抗,只静静伏在枯草中,始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蛇信吞吐的嘶嘶声更加明显了,反鼻蛇扭着细长的身子,毫无顾忌地滑向目标物。 小巴蛇终于睁开了眼睛。 幽绿的,寒光四射的竖瞳。安静地打量着它们,眼光里满是高高在上的不屑和慵懒。 反鼻蛇瑟缩了一下,互相使个眼色,已经有些迟疑。 “都围在这里干嘛呢媳妇儿它们是不是欺负你了”一条体型颇大的尖吻蝮急匆匆滑了过来,不待反鼻蛇做出表示,扬起大尾巴横扫过去。反鼻蛇被这股蛮力撞得蜷缩成一团。看傻大个努着眼睛又要冲过来,赶紧扭过蛇头慌不迭地逃命去了。 尖吻蝮盯着它们走远,才折身回到小巴蛇身边“媳妇儿你看啊,天是越来越冷了,咱们也寻个树洞过冬吧。”它滑行到刚刚出现的地方,衔起几只被咬死的地鼠,“今天运气好,让我寻到一个鼠洞” 它把猎物放到小巴蛇的跟前,支楞着脑袋,等待自家媳妇的夸奖。 先前对着那些反鼻蛇还一脸淡定的小巴蛇终于忍不住炸毛了,张嘴就去咬尖吻蝮的脑袋“老娘是蛟蛟老娘才不要冬眠老娘才不要吃这些脏兮兮的老鼠你叫谁媳妇呢信不信老娘现在就撕了你” 可惜她的四颗大尖牙都让人给拔了,这一口下去,不仅没丝毫威慑力,那个傻傻的尖吻蝮还得寸进尺地把脑袋靠了过来“是是,媳妇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它蹭了蹭蛟头上的小肉瘤,语气依然憨憨的,“我只要一只就够了。媳妇你多吃点。” 蛟“” 自家媳妇儿接近崩溃地开始暴走。尖吻蝮习以为常地叼了只个头瘦小的地鼠,开始午餐时间。 蛟一鼓作气滑到湖边。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寒风呼啸而过,卷得一些个小石子骨碌碌滚动。身穿厚厚皮袍,头戴金花帽的年轻女子站在湖边,指导几个汉子在湖面凿开一个个圆洞,布网捕鱼。 湖面结了冰,鱼儿困在水底不得呼吸。乍看到光亮,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钻出水面。汉子们大喜,手忙脚乱地去捉。 女子看得得趣,也想顺着斜坡滑下去捉鱼。身后却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这么冷的天气,你不顾忌自己的身子,我还想着活命呢。” 但九闻言一顿,抓抓帽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回头看到蛟盘在枯树上,便上前去捉了它放在手心“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和你相公吵架了吗” 蛟一听到“相公”两字又开始炸毛“呸它才不是我相公我可是要做皇后的” 但九没忍住,扑哧笑了。蛟气得直嘶,甩起小尾巴就要往她脸上招呼。又想到她从昏迷中清醒没几天,不甘心地收了动作,再次叮嘱道“每到冬天你都会旧伤复发,一睡就是好些日子。可千万别去碰冰水,当心身子受不住。” “我这伤还不是拜你所赐。当时谁拿爪子在我伤口搅啊搅的,要不然也不会伤得这么重。”但九撇撇嘴,眼睛闪过一抹促狭的光,“承蒙您关心,我一定好好养好身子。” 蛟扭过头哼哼“要不是那该死的血咒,老娘才懒得管你死活。” 当初在乾西宫,它以为那是女子喜极忘形的一吻,不想却是个连接两人生死的血咒。以血为契,以生为盟,一损俱损。从此女子的命便是它的命。它若想活着,得先保她不死。 女子抱着它冲入飓风中心。轰隆一声,几乎能焚尽万物的烧灼感扑面而来。它顾不得甩开她,赶紧划开一个结界,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平野的上空,突然破开一个裂口,衣衫浸血的女子直直摔落在地。她的怀里,躺着条同样奄奄一息的小巴蛇。日光逐渐倾斜,北风平底起。一人着松巴靴,静静停在女子身前。 这次重创后,蛟已经化不成人身,缩成一条丑陋的小巴蛇,连晒个太阳都要防备给老鹰叼了去。但九虽维持着人身,后胸的伤口却一直没长好。每到天寒地冻之际,伤势都要复发,往往要在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行走。 “哈哈。大家都是兽,你会的我也一样会嘛。”但九拍拍它的脑袋,“我也去捉两条鱼,待会回家喝鱼汤去。你虽然没了牙齿,吃点鱼肉该不成问题。” “说得好听,不知道当初是谁拔了我的牙。”蛟听说有鱼汤喝,语气瞬时软化下来。但九善熬鱼汤,奶白的汤色,嫩滑的鱼肉,香飘入鼻,勾得人畜都食欲大动。 它卷在女子手臂上,看她小心翼翼贴着陡坡下滑,突然开口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你不想去京城找他么” 女子动作一滞,嘴角还是抿着漫不经心的笑,神情却有些怅惘。她抬手指了指高空“咱们在人界闹出这么大动静,早就惊动了天上管事的。那帮老头子行事全凭心情。说不定直接给几道天雷,把咱们劈得粉都不剩。” “既然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死,那就没必要去打扰他。他是个可怜人,我不想再让他哭。” 但九说完,继续往湖中心去。那些汉子纷纷拿了最肥美的大鱼往她手里塞。但九捡了两条,和他们招呼一声,折身往家里去。家里空荡荡的,盛妃人不知道哪里去了。但九生了火烧开一锅水,开始忙活起来。 蛟趴在柴火堆上,看着女子熟练地刮鳞切块,再联想起从前在皇宫的风光,不由地有些唏嘘。它吸吸鼻子,闷声问但九“如今我还有件事没弄明白。在牢房时,你开始还劝阻弥章不要听我的,后来怎的突然不做声了” “那时候有人对我说,只能顺其自然,不能插手干预。后来你出现了,我便想到,既然我不能插手,那就让你来好了。事实证明,你干得很好,我很满意。”但九嘿嘿一笑。 敢情她老早就打自己的主意了。蛟气得磨牙。 可惜已经没有牙。 但九熬好鱼汤,盛了一碟子给蛟先吃着,自己拢了衣袖往外去寻盛妃。 西北之地是蛟的老巢。这里纷战不断,死伤者颇多,一直是它最心仪的捕食地点。及至它后来去到皇宫,发现无法吞噬盛妃,便把她掳来了这里。也许是冥冥中因果循环,自有天意。盛妃救下但九,悉心照顾直到她清醒。 女子看着眼前鬓生华发的妇人,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啊。” 她无处可去,盛妃便留她同住。盛妃从不提及过去,她也就不问,如此一晃眼就是几年。 但九在村里走了个来回,仍是没寻到盛妃。村里人口本就少,这时天色近黑,各家都已经关门闭户,路上除了她半个行人也没有。她心里不安,想着还是先回家看看,说不定盛妃已经回来了。 正屋坐了一人,正端着碗吸溜鱼汤。听到脚步声,慢腾腾抬了头。 但九看清来人的相貌,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 除了脸部线条稍微硬朗,五官简直和她一模一样的男子。 “哥”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麒抱臂打量着自家妹子,咽下嘴里的鱼汤,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不过出了一趟远门,你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打架便也罢了,偏偏让那么多凡人瞧见。你做的好事,却留给个烂摊子让我填补。消除他们的记忆可真是桩苦差事。给我盛一碗鱼汤。” 但九忙狗腿地照办,还特意加了两块鱼肚肉。麒看她肤色苍白,脸颊瘦削,心知她也受了不少苦,语气就不由地软下来“不知他们会给你什么罚戒。我会在其中尽力周旋,你且放心好了。近来紫微神君喜得麟儿,天上正热闹着,你的事估计要延迟几天才有结果。” “啊对了”麒舔舔碗口,“再来一碗。” 蛟看了男子一眼,默默盘起尾巴,护住了自己的小碟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霸道皇帝【完】 裘袍玉冠的年轻人倒地便跪。盛妃听他唤自己母妃,也是浑身一颤,忙捧着他的脸细看。母子分别已经二十余年,她离开乾西宫时,弥章尚且是个八岁的孩童。盛妃凝着他的眉眼,眼泪也涌了出来,轻声唤他的乳名。 弥章泪流满面,嗓子紧涩得发不出声,只拉着母亲的手不住点头。 母子俩抱头痛哭。总兵官关上栅栏,领一众骑兵在外头把手。他此时脑袋里一团浆糊,有许多事都搞不明白。不是说皇上的生母多年前就离世了么,不是说皇上是顶顶凶残冷酷的么,眼下这一幕 偷眼去看属下,想不到那帮小子也正眼巴巴望着他,一脸求科普的疑惑表情。总兵官尴尬咳嗽一声,撇过头假装不见。 弥章仍拉着盛妃的手不肯放,哽咽问她“母妃怎么来了这里儿臣本以为” “说来话长。如今回想起来,倒像做了场梦似的。”盛妃长叹一声,拉他起身,“梦里头出现的人和事,渐渐都记不太清,也不知是真的出现过,还是只是我的臆想。” 她说起往年事。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头上长着肉瘤的大蛇,还有迷迷糊糊醒来后,自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北大地。村民收留了她,给她吃食和住处。这地界虽荒凉,比之宫里的如履薄冰却是好上许多,人心朴实良善,对她的好也是真的好。于是她住下来,如此二十年。 弥章表情怔怔,突然握紧盛妃的手“母妃可还记得那小姑娘的相貌” 盛妃略思索,细细说了。末了不解问道“你认识她” 七零八落的小事件联结起来,使得脉络渐渐清晰,使得故事有了开头和结束,转折和欢喜。而扭转了整个故事走向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弥章看向远方,缓缓点头。 “嗯。她是儿臣心爱的女子。”他唇角细细颤抖,眼底浮出水光,“从见她第一面,儿臣就喜欢她。” 从过去,到以后,都非常,非常的喜欢。 母子俩相携着回了营帐,正待继续叙话,总兵官却进来告禀,说是游牧者那方的首领来了,表示想和弥章见面,就他提出的建议好好商谈一番。弥章便让盛妃先行用饭休息,自己去到总营房接待客人。行到半路,又停下来,对总兵官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毡帘掀开,几个穿着大襟皮袍的汉子进来了。那头戴毡帽走在最前头的,不待别人招呼,自己寻到位置大喇喇坐下了。一双深凹的鹰眼盯着弥章,目光颇为肆意和挑衅。总兵官正要发作,弥章却向他摆手,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推了过去“首领仪态威武,不减当年。” 首领鼻子里出气“莫要与我提当年。当年我太过轻信你,才会凭白折损了那么多兄弟。” 不要说弥章,连总兵官都察觉到了不对。瞧这语气和姿态,分明就是来索仇的。看来所谓的商谈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弥章淡笑,举杯放在唇边,同时状似不经意地做了一个手势。总兵官和分列两侧的士兵收到指令,本来垂立身侧的手,悄悄按上了腰间的佩刀。几乎是同时间,游牧者这方开始行动了。首领大喝一声,掀翻长桌,掏出襟中匕首就要发难。 那覆着长长布幔的桌子下却是早已藏了几个好身手的士兵,此时跳出来,几下便擒住了首领。往他腿弯猛踢了两脚,首领吃不住痛,扑通一声跪倒。 同行的几人想要过去相救,总兵官亮出寒光闪闪的长刀,气恼道“幸得皇上神机妙算,早先便让臣布下人手竟然将匕首藏在衣裳里逃过检查,这几个蛮子果然没安好心。哟呵还敢瞪我,待会割了你脑袋挂杆子上去” 弥章轻抿一口还温热的茶水“有备无患而已。” 首领被按在地上,仍梗着脑袋破口大骂。见弥章脸上云淡风轻,越发恼火,骂得也越来越不堪入耳。他说得尽兴,右边耳朵却一阵剧痛。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来“扎西多吉,你不是答应我不再生事端的么” 扎西多吉浑身一颤,抖抖索索去看拧他耳朵的女子。对上她颇为不满的眼神,立即耷拉着脑袋小声问候道“拉姆” 但九加重手下力道,扎西多吉不敢反抗,跪在地下龇牙咧嘴地喊疼。 “你仔细想想,杀了你兄弟的并不是弥章啊。你当年凭白刺伤他,他也没有还手,还把营帐破开一个大口,让你和其余族人逃出。你不念着他的恩情,反还想着报复。唐古特族没你这般黑心肝的” 身高马大的汉子被她这一通训得红了脸,哼哧哼哧半天,突然鼻子一抽哭起来“我都知道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兄弟的命,族人的命” “那那些被你们劫杀的村民呢他们的命不是命么他们没有父母和妻子么他们又何其无辜。”但九蹲下身拍他的肩,“逝者已矣,往事无法回头。扎西多吉啊,人活一世,但求心存善念,度己及人呐。” 扎西多吉吸吸鼻子,嗫嚅道“拉姆大人,你说的好深奥,我听不懂。” “所以说没事不要打打杀杀,静下心多学几个字也好啊。”女子无奈摊手,“你趁着我旧伤复发的时候,出去祸害了好几个村子啊。这笔账我以后再和你算。现在,”她直起身,对着弥章咧开嘴,“我要见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谁也没有看见拉姆是何时出现的。总兵官听她直呼皇上的名讳,眉间一跳,心想可真是奇了,这么个荒凉地界,竟然连着出了两个和皇上关系匪浅的。 “将人带下去,好生看管着,记得不可轻待。”弥章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女子身上移开,补充道,“没朕的传唤,任何人不许进来。” 扎西多吉被拖出去老远,仍扭过脑袋嚎叫不止“有什么冲着老子来,不要伤害我的拉姆大人” 叫声越来越浅。一时营房里安静下来。 “盛妃娘娘在你这吧我今天回家没见着她。”眼前拢下大片阴影。但九仰视神情不辨的男子,吞了口口水“被抽取的感情还没有回来么不对啊,蛟连原身都维持不了,那个也应该唔。” 弥章俯下脸,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我只是你的老朋友么。” 他此刻有许多问题想问她,却又什么都不想问她。世间事浮浮沉沉,许多人来过,又许多人走了,就像盛妃说的,他几乎辨不清眼下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回来了。像是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期许的那样,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对着他笑,接吻的时候,会小心攀住他的肩膀,睫毛柔软如蝶翼,轻轻蹭过他的脸。 却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真实。 “我好想你。”他轻啄她唇角,墨黑的瞳仁湿漉漉一片,神情像是久伤未愈的兽。 这样软弱的表情,他只给她看。 但九踮起脚尖抱他“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在天界的处罚下达之前,我们有好几个十年在一起。”她在他耳边轻叹,“弥章,我们来日方长。” 他们互为各自的劫,既不可渡,索性纠缠至老至死。 “放我下来让我进去我要做皇后我要做一国之母”蛟扭曲着身子,不甘心地大喊。 尖吻蝮把她叼在嘴里,慢腾腾滑远“好好,你要做什么都依你媳妇儿啊,过冬的树洞我已经找好啦。等到了来年,你把身子养得棒棒的,咱们就生一窝小蛇好不好” 在一旁看好戏的麒很不给面子地笑了“月老配的好姻缘,真是般配呢。”他转过脸去看营房,磨牙一叹,“自个儿在这和郎君亲亲我我,留老哥在这受冷风吹不说,还要去替你的工。日后若不给老哥炖十锅鱼汤,一定夜夜去掀你们的被窝”说罢划开一个空间结界,钻了进去。 幼兰遣了宫人,独坐在亭中看书。忽听得身侧树丛一阵哗啦啦地响,她略抬了眼皮去看。一个白袍不染纤尘的翩翩佳公子立于树影中,向她亲切一笑“你就是幼兰吧” 六岁的女童不过怔了瞬间,立即扬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麒腿脚发软差些跌跤“别喊了,他们看不见我的。” 女童打量他一眼,继续喊人“来人,这有个脑筋不正常的刺客” 麒脸都绿了。就地打个滚现出原身,把个大脑袋凑到女童面前“我是守护未来君主的神兽喔。我会陪着你很久的,所以你要对我好。” 女童听了默然,半晌终于抬手摸他头上的绒毛。麒舒服地眯眼咕噜一声。她的手继续下移,拽住他的胡子,用力一扯。 睡梦中的女子打了个喷嚏,翻过身,把脑袋藏在男子温暖的胸膛里。 屋里木炭燃得正旺。弥章在深眠中依然紧拥着怀里人。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他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灼灼红衣的小姑娘坐在树头上,笑意吟吟对他招手。 他向她走过去。每走近一步,身量便变化一分。待走到她跟前,已经变成了初见时的八岁孩童。 小姑娘跳下来,拉住他的手。他心里极欢喜,却又堪堪落下泪来。怕她看见,忙背过身用袖子擦了。 两个小娃娃手拉手,一起往前方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傲娇小将军【1】 不久后就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大皇子承祖制,登基继位。然而老皇帝多年不立储君,皇子们又各自发展势力,大皇子要将皇位坐稳了,着实有些艰难。又有传闻说这位新皇帝在年少时便劣迹斑斑,早年便让色欲掏空了身子,恐怕难当大任。 但九自然是不关心这些的。她此时半靠着柜台,和离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世上真有麒麟这样的神兽么它真的是守护的瑞兽么” 离尤吸一口水烟“麒麟倒是有的。关于守护一说,却是子虚乌有,不过都是宿主在梦中的臆想罢了。” 相传老皇帝的母妃被赐死,他也随之被关在地牢十余年,眼睛长时间看不见阳光,落了个半瞎。及至后来册封新太子大赦天下,他才被放出来。他在人前各种示弱,背后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血腥勾当。直到半数朝臣都与他牵扯上关系,他便出兵逼宫,杀兄弑父。 “九凤应该和你说过了吧,梦境的走向变化都是根据宿主的心情转变得来。他想要在凄苦的童年有个玩伴,他想要做皇帝,他想要盛妃不死,所以你和蛟出现了,所以你们还阴差阳错救了盛妃。所有的机缘巧合,都是他在现世里没有了结的心愿。”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凡人,为了一个明知是虚幻的梦,甘愿交托灵魂。 今宵廊下灯花好,但愿长梦不复醒。 “等等,”但九抓抓脑袋,“九凤这名字有些耳熟啊。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离尤抿唇一笑。如同往常一样,这笑也是浮在面皮上,丝毫没入到眼底。但九歪着脑袋打量他,然后慢吞吞伸手“工钱给我。我要去逛街下馆子买东西。” 店小二对但九印象颇深,这次看她拍了两锭碎银出来,才换上殷勤面孔,笑嘻嘻地来伺候。但九本就是奔着这家厨子的手艺来的,店小二如何她并不放在心上。等着上菜的间隙,她听旁桌聊八卦侃大山,也是津津有味。 桌对面的长条凳一抽一转。但九只当是拼桌的,并不放在心上。直到那人屈指敲了几下桌面,她才微抬头了去看。 捕快小哥坐在对面冲着她笑,一口整齐的大白牙,面相上看是个挺阳光挺亲切的运动型帅哥。但九却微愣。 上次若说是巧合,那么这回呢 要是别人就算了,偏偏这小哥和酒铺子有些利害关系。他这样刻意接近,估摸是想从自己身上捞补点儿什么。老话不是早就说了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九打定主意,也咧嘴笑了笑,掏银子出来谢过他上次替自己解围,然后埋头吃饭,再不和他废话半句。 小哥也懵了。女子变脸的速度太快,前一刻还好声好气地与他说着话,现在却半点都不搭理他了,撂他干坐在那,只当他是个透明的。 放在膝盖上的手暗自握紧成拳,他面上努力维持亲切的笑。 眼巴巴等女子吃完饭结好账,他赶紧追了出去。但九觉得烦,想和他挑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寻思这样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或许会引得小哥更加生疑。想到这里,索性也不逛街了,直接回铺子去。他跟过去也不怕,反正有离尤挡着。 城尾比不得城中心的繁华,稀稀拉拉的几家店,酒铺便在其中。行人越来越少,已经隐约可见前头斑驳老旧的“酒”字招牌。但九搓搓胳膊,正想加快脚步,后脖颈那里却突然剧痛。 眼前一黑,她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约定好天黑前一定回还的女子,直到天色黑透也没见到人影。离尤望一眼雾漫漫的远空,眉间微蹙,默然放下烟杆。九凤见了只觉得稀奇。身侧又忽的刮过一阵风,银发少年怒气冲冲地往外面去了。看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啧啧。估计有但九受的。 九凤如是想。 但九又做了那个梦。吞食同类然后不断自体分裂的大头娃娃爬满了山腰。她站在云朵缭绕的山顶上,离男子的距离似乎较上次近了些。她看不清他的相貌,却有个名字藏在唇齿间,几乎下一瞬就能脱口而出。 脑袋却胀痛。像是有把匕首,在一寸寸割开已经长好的伤疤。 她尖叫一声,冷汗涔涔地醒来。晚风清凉,拂开树影见明月。她被人偷袭直至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由街尾转移到了个颇荒凉的林地。这里当然不止她一人,捕快小哥一反白日里的热络,冷冷地开口“看你从酒铺进出好几次了。快交代里头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这小哥先是跟踪她,见套近乎不成,没得耐心索性撕破脸。 但九摸着脖子,憨憨一笑“只是做些寻常的买卖生意啊。倒是小哥你,不分青红皂白地绑了我到这里来,知法犯法,是不是该罪加一等呀” “嘴皮子倒是挺溜。看来不让你吃些苦头,你是不会老实交代了。”蒲扇似的大掌啪啪扇在但九脸上,直打得她眼冒金星,口鼻出血。脑海里一闪而过些零碎的片段,然后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暗红血色浸没。 看女子闷哼一声跌倒不再动弹,捕快只当她装死,恶狠狠地再踢一脚。劲道还没撤回去,脚踝却是让一只纤白的手给抓住了。 手指细长,像是某种植物的藤蔓,看似脆弱,力量却极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伊洲寻到林里时,便看到但九举着棱角锋利的石块,动作近似机械地往男子身上招呼。他唬了一跳,忙喊了她一声。女子顿住动作,毫无焦点的目光看过来。 瞳仁一闪而过暗色的红。 伊洲心里咯噔一声,再去看时,女子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似乎方才那一瞬只是他的错觉。他迟疑了片刻,举步靠近她。女子歪着头看他,突然微眯了眼睛,露齿灿然一笑。 五官如同层层荡开的涟漪,掀起了微妙的变化。使得一个简单的脸部表情,也带上了风华无双的味道。 伊洲一颗心砰砰乱跳,他捂着胸口,勉强镇定心神,伸手遮住女子的眼睛。 寻常日落时分就打烊的酒铺,直到夜深了还亮着灯。鹤发童颜的老婆婆站在门边举目四望,神情有些焦灼。想了想,她回过头去看离尤“伊洲去了这么久没回,怕是有些棘手。你说会不会” 离尤将烟斗往桌上磕了磕“莫急。人回来了。” 话音未落,九凤便觉得身侧又刮过一道风。 银发少年抱着只小灰狗,立于离尤身前,目光炯炯地逼视他。 离尤浑不在意,神色自如收了烟杆,挥手划出通向幻境的小道。 伊洲将恢复成人身的但九放在床榻上。想到林里那慵懒魅惑的一笑,他呼吸又有些乱。转身见离尤靠在门边,还是一脸的无所谓,再压抑不住怒气,揪住他衣领闷声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离尤眯眼看他“你看到了什么。” “血瞳。”少年几乎咬牙切齿,“魔物才会有这样的眼睛。你究竟引了什么东西到铺子里来” 离尤笑了,目光却清寒如深潭。他一指躺在榻上的女子“方才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有顾客上门了。他现在还躺在大厅里,你快些去取了他魂魄,然后结化梦境吧。” “像之前一样,将她渡进梦中。” 喉间剧痛。但九猛咳两声,睁开眼睛。 咦,她不是在林子里被捕快扇巴掌么。如今林子和捕快却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堵裂开数条大缝的土泥墙面。她不用抬头,就能看见透光良好的屋顶。 这视野,似乎有点高啊。 喉咙那里的紧箍感越来越重,憋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但九低头一看,吓得眼珠子几乎掉出来。 自己双脚已经离了地,下巴箍着条布单子,正上吊寻死呢。 这是什么情况她可不想死啊。 她赶紧扒拉布条子。无奈双脚离了地,手臂也根本使不上劲,这几下挣扎,只让那布条更深陷进脖子的皮肤里。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端着大海碗的小姑娘进来,看到但九悬在屋梁上胡乱蹬着脚,当即尖叫一声。她扔掉手里的碗,一把抱住但九的腿“二姐,你可不能死啊” 经她这么一掰扯,但九身子往下头沉,越发透不过气。 她整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 听说凡是上吊死了的,因死相太过难看,做了鬼也不受待见,要受其他孤鬼欺负的。 这这这,她可不想做吊死鬼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傲娇小将军【2】 但九觉得自己是死了。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子轻得像是浮在半空。喉间的剧痛也随着逐渐涣散的意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美的如释重负感。 前方突然亮起一束光,温暖又耀眼。但九摸索着,一步步蹭过去。 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戚戚哀哀的哭声。 但九眼皮一跳,惶惑睁眼。 两个小孩站在床前,一边抽泣着一边拿手背抹眼泪。 妇人拉着她的手,哭得眼泡通红“我的香儿啊,你怎么这般地想不开你还年轻,活着就有奔头,何必要去听那嚼舌根的话你要是有个万一,娘也不想活了啊” 四肢都麻得没有知觉了,使得脖子那里的痛意更加明显。稍一牵扯,疼得像是拿刀在剜肉。 “娘你看,二姐醒了”小姑娘惊喜道。但九记得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道却不小,被她那么一拽,自个儿差点当场就交代了。 几张人脸刷地挤进视线里。人声嗡嗡响作一团,震得耳膜都隐隐发疼。听到妇人语气急切问她感受如何,但九艰难翕动嘴唇,吐出一个极轻的“水”字。然而这一声回答很快被淹没在喜极而泣的哭声里。 但九翻个白眼,再度晕了过去。 她总算是没死成,脖子那里青紫色的瘀痕开始慢慢消肿。大雨连绵了好些天,她躺在稍一动作就会咯吱直响的木床上,听雨滴落在盆子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现在她已经知道了,离尤他们在没有知会她一声的情况下,直接把她送到了某人的梦境中。 进来得太仓促,她琢磨着怎么弄到些有用的信息。这些天有许多人在她跟前来来回回,其中当然包括那个差点弄死她的小姑娘。当然小姑娘是不知道的。她捧着碗小心翼翼吹凉了,再挖了满满一勺子地瓜粥放到但九嘴边“二姐,你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小姑娘长得挺俊,就是脸色发黄,显然是长久营养不良的缘故。整个家里属她和但九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后来但九能说话了,就拉着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家常。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她不知道的前事就慢慢地变清楚了。 她现在的这个身份叫做莫香,今年十八岁。因为长得不错,又做得一手好针线,从十三岁开始,村里的媒人就频繁往莫家跑。就连邻村眼高于顶的徐举人也托人来说亲事。 徐举人名唤徐怀,早些年一心扑在学问上,耽误了娶亲生子。好容易考上举人,年纪已经二十好几。 徐怀家早先的境况并不好。他父亲是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随着年岁增长脾气越发古怪,经常无端打骂妻子。在徐怀十岁这年,喝醉酒失足跌落山谷死了。此后徐怀娘苦苦支撑着这个家,直到徐怀考上举人,附近的乡绅富户都来攀交,日子才好过起来。 现在徐家家境殷实,徐怀有了举人的功名,最不济也能做个小官,何况人家志向高远,还打算进京赶考呢。所以即便徐怀的年纪相对来说比较大,临近几个村里但凡有女儿的人家,依然眼巴巴盼着他来做自家女婿。 谁也没想到,这好事最后落到了莫香身上。 村里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却都觉得这是门不太般配的亲事。莫家穷得叮铃哐当响,一家六口人全指着那一亩半的薄地过活。大儿子莫旺快二十了,也没讨到个媳妇。那莫香虽相貌性格都不错,却也不是最出挑的,镇上比她更好看更手巧的,也不是没有。 也不知道这徐举人怎的就看上她了。 莫家自然是愿意的。在村里人或祝福或嫉妒的目光下,过了十五岁的莫香穿着徐家送来的簇新嫁衣,坐进来接新嫁娘的小轿。唢呐声婉转悠扬,莫香独坐在骄子里,有些紧张,有些憧憬。 徐怀和莫香婚后的生活还是挺美满的,至少在外人眼里看来是这样。莫家攀了徐家这样一门好亲事,终于得了村里人的另眼相看,莫旺的亲事也有了着落。莫香出嫁的同年底,莫家老俩口勒紧了裤腰带,给儿子操办了场像样的婚事。 一晃三年过去了,莫旺的媳妇接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莫家老俩口很是欢喜,转瞬想到莫香,又忍不住长吁短叹。莫香出嫁三年,至今没给徐家添个一子半女。亲家母已经多多少少在人前流露出对莫香的不满。 在这里,女人最大的职责就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何况徐家本来就人丁单薄。渐渐地闲言碎语就多了起来。自然没人会说徐怀如何如何,矛头都是一直对准莫香和莫家的。本来就有不少人眼红嫉妒的,现下更是什么难听就拣什么说。莫旺年轻气血盛,好几次差点操家伙跟人打起来。 好在徐怀始终没说什么。所以亲家母也就只能在人前抱怨两句,什么休妻或者再娶的,也只能想想罢了。这样又过了段时间,徐怀便收拾包裹上京去了。 一走就是好几月。婆媳俩在家苦等,等得最是忐忑不安的时候,家里来了个着青色短打的年轻人,只说是徐进士派他来接徐家老夫人的,还拿了徐怀亲手写的家书出来。她婆婆一听儿子高中,自然欢喜,随意收拾了两样东西,便要随年轻人去。 莫香站在一旁攥着衣角,好容易才鼓足勇气,轻声问道“那我呢相公可说要我一同去” 那年轻人打量她一番,语调有些意味不明“徐家娘子且在家等着,徐进士自然会将你妥当安置的。” 他话里有话,莫香并不是很懂。她眼巴巴瞅着婆婆坐上马车,眼眶不禁有些红。她婆婆心里高兴,破天荒地出言安慰她两句,又交待她看好家,便由马车载着,迅速驶离了村口。 莫香留在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她也不敢回娘家,只怕错过报信的。这样又等了两月有余,那天她在里屋坐着纳鞋底,便听到有人在外头唤她。她急匆匆出门去看,报信的仍是青衣短打的小厮打扮,却跟上次不是同一个人。 小厮将一封信和一包银子交给她。莫香嗫嚅了半晌,红着脸道“我,我不认识字。” “不识字也不打紧。”小厮将信和银两放到桌上,“反正只是封休书。” 休书二字进到耳朵里,莫香只觉晴天打了霹雳,摇摇晃晃地便站不住。小厮看她可怜,伸手搀了她一把“小娘子需明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徐进士已经迎娶部员外郎的嫡女,将家安在京城,不打算回来了。他将这屋子和银两都留给你,保你一时无忧,也算是有情义了。” 女子神色恍惚,唯有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掉下来。小厮叹了一声,不再劝,请了声辞就离开了。 莫家爹娘早听说驾着马车的青衣小厮进了村子,忙归整了些玉米地瓜,又绑了家里仅有的两只老母鸡,只等着女儿来跟他们告别,让她顺路带上。想到以后和女儿相隔千里,老俩口不由心酸,对坐垂泪许久。 日头偏了西,女儿终于来了。瞧那步子,却是有些跌跌撞撞的。老俩口慌忙迎上去,莫香倒在娘亲的怀中,呜咽两声,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莫香被休的消息传开来。意料之外的,这次倒没人说什么难听的,还多了些上门安慰的。 从前人人欣羡的女子,瞬时间跌入最惨的境地。被进士郎休了的人,还有谁敢娶莫香今生,怕是也就如此了。平日里最是眼红的人想通了这点,心气立马平顺许多,还起了兴致去莫家装回好人。 线索理到这里,但九却有些不懂了。没什么外人来说三道四,又有父母护着,莫香为什么会起了寻死的念头 但是听莫母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有人在莫香跟前说了什么。 小姑娘看但九吃完一碗粥,默默咽了口口水,扬起笑脸道“等天大晴了,我就扶二姐出去晒晒太阳。”但九点头,伸手摸她的脑袋。小姑娘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眼眶就红了“二姐以后可不能再想不开你也知道大嫂是什么性子,和她较真,气坏的可就只有你自己啊” “那天看她进了你屋子,我就躲在帘子后头听。说真的二姐,听了她那些话,我都气得脑壳疼”小姑娘攥紧拳头,很是气愤。 但九竖起耳朵。 这个大嫂还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以泼辣性烈闻名村里。加之她爹是杀猪的,一身的横肉和戾气,寻常人家越发不敢来结亲。到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村里数一数二穷的莫家大儿子。 莫家大嫂曾经也和村里的众多少女一样,期盼着那个面相清隽的徐举人能对自己另眼相待。然而不久后,徐莫两家结亲的消息就传了出来。她握紧手,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婚后的生活平乏无味。直到得知莫香被休,莫家大嫂精神大振,兴冲冲赶来寻小姑子说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