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 第1章 Chapter01 裴媛是从亲妈嘴里听到归念要回国的消息的,听完就懵了,从联系人里翻腾了半天才找到发小的电话,一拨通,脱口而出“我姐夫没再婚” “你是”对面沉默了一秒。 “裴瑗” 裴瑗“” 没忍住蹦了个脏字。 打小学起就住一个小区,一块念书一块折腾一块长大的姐儿们啊,出国这才两年半就把她忘了个干净。 裴瑗默默回忆了下,噢,也不怨她,上回两人视频还是一年前的事了。 两人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交情深,联络少,人在跟前的时候能约着上房揭瓦,人一走远,谁也想不起谁来。 可闺蜜情不会凉。 笑骂了两句,裴瑗才提起正事“祖宗哎,你怎么忽然要回国了我姐夫真没结婚这两年半他身边连个母耗子都没有,我都给你看着呢。” 电话对面的归念好像是笑了下,一声气音之后,轻飘飘送来一句“我想家了,想爸妈了,趁着放假回国玩两个月,跟你姐夫有什么关系” 你姐夫。 以前她一声声“陈安致”、“陈老师”,甜了吧唧地喊着,这会儿冷不丁换成“你姐夫”这么个生疏的称呼了。 裴瑗一瞬间感觉不太对,她没敢再吭声,含糊说了句“行行,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 两人又唠了一会儿,约好了接机时间。 等挂了电话,裴瑗瘫在沙发上迷瞪了会儿。裴妈妈坐旁边絮絮叨叨,挺高兴“念念是要回来了吧哪天回来呀问你呢。” “19号。” 裴瑗敷衍过去,感慨又生。 怎么忽然要回来了呢 她还记得归念当年出国前撂下的话,她说“再不会回来了。陈安致要是哪天再婚了,你们就给我发张请帖,我回来看看他媳妇什么样。” 那时她刚抹干净眼泪,妆都是花的,眼里却有股狠劲。好像再回国时不是为了看陈安致媳妇的,而是拎着酒瓶给人家开瓢的。 然后归念就头也不回地去了f国。 几个发小立马私底下统一了口径,咬死了就算老陈再婚,也绝对绝对绝对不喊她。 而当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信誓旦旦说“这辈子再不回国”的人。 突然,不声不响地,要回来了。 归念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凌晨了。十二月的冬天,冷风刮在脸上像一把钝刀。 从f国到t市没有直飞,中途转机,17个小时才落地,她全身骨头都是酥的。 拿完行李,从接机厅拎走昏昏欲睡的裴瑗,在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落脚。归念导航用得不熟,多走了半圈路。 二十分钟以后,两人各自贴着一张面膜吃火锅,隔着袅袅的蒸汽无言相望。 看着看着,都噗嗤笑出来。 “怎么忽然就想回国了”裴瑗问她。 “想家了呗。” “念完大学了” 归念摇摇头“还有半年。不过圣诞假有三周,又跟导师签了一个月假,二月底回去。” 酒店的火锅仿佛是专为外国友人准备的,菜单上标着各种口味的chafg dish,干干净净撇去了浮油,汤底新鲜,却不地道,失了火锅的精髓,满足不了两只老饕。 裴瑗动了两筷子,没什么胃口,撑着下巴望着她。 她念的那大学裴瑗以前查过,宽进严出,毕业率不足六成,每年期末都要淘汰一波学生。当时裴瑗和几个发小还幸灾乐祸,说过不了半年归念就得灰溜溜卷铺盖回国了。 谁知,竟也小三年熬下来了。 如今单单是坐在这儿吃个火锅,都一身的书卷气,她怕头发沾到酱料碟,随手绑了个土得不得了的马尾。沉默寡言,温声浅笑,笑却不过眼。 裴瑗默默地想跟她姐夫越来越像了。 凌晨三点,已经过了餐厅服务的点,只剩她们这一桌亮着灯。服务生本是上前来催人的,看见两个女孩子都挺美,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提一只精致的银壶上来添了汤,还送了一碟水果拼盘。 “行,过年回来也好,带你好好玩。” 该唠的话唠完,两人渐渐说不上话了。 裴瑗有些感慨,十几年无话不谈的老闺蜜呐,走了两年半,互相看着也觉得有点陌生了。 变化是真的大。 几年前因为一场暗恋跟疯了似的归念,瞧不出一点过去的影子了,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整个人静得像是幅画。 倒是她,从从前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的乖乖女变成言辞犀利热衷怼人的网红段子手了。 可两年半没见,看着还是亲。 裴瑗又笑“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我喊邵卿、大捷她们出来聚聚,想约在哪” 归念这回回国就有想跟家人过生日的意思,爸妈想她了,电话里絮叨了两回她生日的事,归念索性买了张机票飞回来。她提前问过导师,最后一学期的考勤卡得不严,就请好了假,打算在这边好好过个年。 “去我家吧,别来太多人,拖家带口的不要来,人多了太吵。” 她和裴瑗是同岁,两人那群发小却都比她们大个一两岁,这会儿拖家带口的已经有好几个了。 裴瑗耐着性子等了会儿,还当会等到下一句,比如“咱们聚会不要告诉你姐夫”,或是“记得喊上你姐夫,但别说是我请他来的”这样矫情又别扭的话。 结果半天没等着。 她瞄了一眼,归念竟然睡着了。 坐着睡着了,右手还举着筷子,头微微歪向一侧去。 十几个小时的航班,她累得厉害,眼下飘了抹浅浅的青黑,眼妆脱了些,晕着浅浅的红,看着可怜兮兮的。 于是裴瑗心里一瞬间有点酸。 她把归念喊醒,等她洗了个澡,把人暖暖和和送进被窝,才回自己床上咬着指甲开始想事。 纠结了一个钟头,凌晨四五点的时候,裴瑗熬不住了,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咬咬牙,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 “姐夫归念回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Chapter02 归念的生日宴定在12月24日,平安夜。 就因为日子特殊,一群发小从来没忘过她的生日,每年街上处处红配绿的时候,给她捎份礼物保准没错。 归家住在泰安花园,是二十几年前市近郊最早规划的一批双拼别墅,家家一个三层小楼配小花园。后来年轻人嫌冷清,都跑市里和新区住去了,剩下一群老人住在这里,逛逛公园,唠唠嗑,悠哉悠哉地过日子。 陈安致到了的时候,天已大黑。老式的房子隔音不太好,客厅笑闹的声音在门外都能听到。 他在门前吹了会儿风,把身上的烟味跑净了,才去摁门铃。 “哎呀,陈老师来了呀”开门的是刘阿姨,给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快进来快进来,怎么走进来了瞧你这一身雪,你跟门卫说一声,开车进来就是了” 陈安致应了声,心不在焉的,视线已经转到了别处去。 绕过玄关,屋里一群小年轻已经玩成了一片,有长辈在,没敢太浪,开了几瓶啤酒,玩的狼人杀。 陈安致视线扫了一圈,锁定在她身上。 归念坐在地毯上,正拿着麦唱歌。 瘦了。 好像长高了一点点。 会化淡妆了。 以前爱驼背的毛病也改了,肩膀挺得挺直。 她穿着件无领线衫,浅粉色,盘着腿坐着,怀里抱着个小猪公仔,不知道谁送给她的,正合了她的属相。 乍看,像谁家的小姑娘。 陈安致眼里就染上笑。 她前些年原该衣品稚嫩的时候,可劲地装成熟,穿一身黑,踩恨天高,宁愿崴死不换鞋。如今却像是要把那两年欠下的少女心都补回来。 玄关在身后,屋里太吵,她没听着关门声,也就没往陈安致这边望过来一眼,只晃着脑袋,认认真真唱歌。 这些年新歌潮歌越出越快,她唱的是什么,陈安致已经听不出来了。他瞄了眼字幕,“游离于城市的痛痒,错过了心爱的姑娘,宣告世界的那个理想,已不知去向” 是一个男声的原唱,归念没调调,低不下来,高不上去,唱得却挺投入。这歌拍子不好抓,抢拍走拍,她也能唱得这么坦然。 陈安致喉结微微动了动,没喊人,去归念爸爸妈妈那边问好。 “噢,小陈来了啊。” 归儒平不咸不淡应了声,扭回头给闺女剥干果去了,一个一个放在小碟子里。 “哎,小陈快坐,难为你大老远地跑过来。”归念妈妈要稍稍热情些,递了个果盘过来,寒暄了两句,又跟丈夫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去了。 老两口十几年前就离婚了,财产对半劈,股份各一半,那时说好的老死不相往来,偏偏在几年前又破镜重圆了。如今一个屋檐下住着,没复婚,也再没拌过嘴。 年轻时丁点小事都吵得四邻皆知,人到中年,却好得蜜里调油了。 陈安致恍了一下神,找了个不偏不正的位置坐下,从侧后面,细致地看归念的背影。 她把头发剪短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盯着门,一看见他就眼睛发光地凑上来,拿着那么多会的不会的作业题,绞尽脑汁找借口跟他多说几句话。 念念长成大姑娘了。 陈安致有些感慨。藏了两年的心里话堵在他胸中,横冲直撞。 那边一局狼人杀玩完,有人回头看到他,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陈老师” “陈老师您怎么来了呀” “男神男神来来来抱一个” 一群小年轻都炸了锅。 从很多年前开始,陈安致就是被他们一群小屁孩捧在天上的榜样。 曾经当了他们年的书法启蒙老师,多金且英俊的艺术家,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优秀了。他擅书法,擅油画,百度上一连串名誉头衔。不久前一组系列作品张张飙到三百多万,年初还被选为了中国油画青年推广大使。 他勤奋、聪明、孝顺,乃至长情裴颖姐癌症去世十几年,他至今没有再婚哪条拎出来都是值得津津乐道的点。 陈安致起身,笑着寒暄了几句,没抱,也没跟他们起哄。他到底比他们长一辈,虽这些年时常联系,走得挺近,却也没哪个敢闹他太厉害。 只有人故作酸溜溜地开玩笑“还是归念面儿大,我生日陈老师就没来” 陈安致笑了“八月人在上海,明年我一定到。” 他应答得太好,也就没人发现他心不在焉。 等他们下一局狼人杀开始了,陈安致坐回沙发,视线又定在归念身上。 她似乎唱得太投入了,刚才那一阵吵吵,她也没听到,一本正经把那首歌唱完,又换了下一首。 很快地,客厅里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十来个,都是归念的发小。小时候他们都住在这片别墅区里,后来各自奔了前程,不过有长辈的牵系,也会常常回来聚一聚,发小情谊从没断过。 陈安致在父亲没去世前也住在这里,前几年父亲走了,他忙着几家书画廊,就回来得少了。 两年多没见,一群人抓着归念打趣。 “哟小美妞变大美妞啦。” “怎么怎么,有没有撩上f国老帅哥呀” “祖宗哎,送什么红包二十三岁了你要屁的红包成成成,哥这鞋刚买的,四千九你脱下来拿走” 各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笑声几乎能掀翻房顶。陈安致静静听着,他穿了衣柜里最休闲的一件外套,坐在这儿还是格格不入的。 就连归念的爷爷奶奶这样岔了两辈的老人家,也高高兴兴看着一群年轻人打闹。她家人心态都年轻,爱跟年轻人打闹,坐一群小青年里边也不怪。 她唱着歌,不论谁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到,都有笑着回应。唯独听不到别人一声声喊他“陈老师”的声音。 隔着一张茶几,背对着,归念一直没回头。 于是陈安致忽然觉得自己今晚不该来。何况归念还没请他,不过是裴瑗电话里跟他提了一嘴。 他借着个电话,起身去了阳台。 大衣脱在屋里了,十二月的风,吹得他脑袋疼。陈安致下意识地摸向了右边口袋,空的,进门前把烟盒留在车上了。 心里愈发燥得厉害。 外头飘着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给远处的绿化带罩上一片皑皑的灰意。 泰安花园,他出生在这里。刨去去意大利学油画的那几年,和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剩下的近三十年,陈安致几乎全住在这里。 原本是家,竟觉陌生。 刻在脑子里的大多数记忆都不是关于他自己的,有父亲生前的,有阿颖的,裴瑗的。 更多的,是关于归念的。 从她八岁开始,到如今。十五年,一幕叠着一幕,闪过去。 后头有脚步声传来的时候,陈安致喉头滚了滚,一阵战栗感沿着脊骨攀爬上来,他耐着性子没回头。 紧张得厉害。 “姐夫” 陈安致顿了顿,回头。 “媛媛” 裴瑗被冷风吹得直哆嗦,不解“姐夫进去啊,在这儿吹风干嘛” 陈安致摇摇头,说没事。 他身上艺术家的气息太浓,抿着唇不笑的时候,总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 裴瑗知道他有心事,也不再哔哔,跑回屋拿了条大围脖裹上,又关上落地窗,缩着脖子在他旁边站了会儿。 小心开口“姐夫,其实我觉得” 陈安致留神听着,半天没等着下一句。 裴家这几年注资了几家文娱创意公司,裴瑗就做起了旅游视频u主,景点直播、短视频、写攻略、接软广,玩得越来越疯。有时行李箱一提,就能跟着摄影闷不吭声跑新加坡去,几个年轻孩子,让人操不完的心。 裴家家教严,她爱折腾,在外边闯下什么烂摊子不敢跟家里说,那一堆发小也没几个靠谱的,所以一般有了事儿都是找陈安致来救场。 他平时写写字、画画画儿,身上总有种让人静心的气场,闲暇时间又一大把,所以一群小孩闯了什么祸,分手了失恋了都爱找他唠两句。 裴瑗这个沾亲带故的,尤甚。这回却难得看见她忸忸怩怩。 陈安致笑了“又闯什么祸了” 裴瑗摇摇头,一咬牙“其实我觉得,归念挺好的。” 陈安致眼里的笑意淡了两分。 话开了个头,裴瑗就不怵他了,一股脑地往出抖“爸妈这两年老让我操心点你的事,怕你心结解不开。他们说我姐呀,命薄,能跟你在一起五年,这就是缘分到头了。我家那胰腺癌的家族史你也知道,姐姐没熬过来,不是你的错,姐夫你不用把什么都压在心里。” “一辈子这么长,这么一年一年熬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裴瑗瞟了瞟他的表情,重复“我觉得归念真挺好的。她这次回国也就呆两个月,再走了,下回回来就不知道是几年以后了。” 陈安致脸上看不出表情,到他这个年纪,一边修身养性,一边从商卖画,情绪管理几乎修炼到了极致,没几个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这话是归念让你说的” 裴瑗摇摇头“不是,就我自己想说。” 想了想,她又嘴贱且福至心灵地补了一句“归念回国好几天了,没问起过你。” 陈安致沉默几秒,嗯一声,回了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Chapter03 两桌席,菜上得差不多了,归念捧着麦一连唱了四五首,直到应衍拎着一个三层生日蛋糕进门的时候,她才把麦丢给别人,回头,一眼就看见他。 屋里灯光明亮,她回国后一礼拜没出过门,吃了睡,睡了吃,皮肤剔透得仿佛能滤光。 陈安致一时屏住了呼吸。 “呀” 归念一下子绽开笑,笑盈盈望过来,客气招呼“您来了啊,陈老师。” 她脸上露出的是恰到好处的惊喜,可陈安致看得清楚,她眼神闪都没闪一下。大概是早就听到他来了,只是懒得搭理,这会儿正面碰上了,避无可避了,才装出一副坦荡的模样。 小丫头专门客客气气地呛他。 陈安致笑得也挺真“念念生日快乐。” 桌上的蛋糕已经拆去了包装纸,三层,最上边立着个可食用的巧克力芭比娃娃,粉色的花瓣裙一层层排布精细。难为应衍一路开车上山,蛋糕却一点都没散架。 归念爱好少且固执,喜欢的那么几样东西十几年没变过,朋友圈轮番晒,一群发小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都别跟我抢啊” 她笑嘻嘻拿单反拍了两张,小心把芭比摘下来,给爷爷奶奶和爸妈各切了一块,眨眼功夫蛋糕就没什么形状了。 “surrise” 裴瑗和右边的姑娘一人一只手,摁着她后脑勺压进蛋糕里,归念没防备,整张脸扑进去。再抬起脸时,脸和头发都糊了一堆奶油,狼狈得不像样。 陈安致小臂肌肉一紧,又很快松开。 于是蛋糕大战就开始了。 有他们在,蛋糕就没指望吃,裴瑗眼疾手快从他们手下抢出了两块干净的来,盛在纸碟里递给陈安致,然后张牙舞爪地加入了战场。 蛋糕挺甜的,也是她喜欢的口味,一层奶油、一层草莓黄桃,最上面的巧克力层已经被彻底祸祸了。 陈安致吃了两口,他不爱吃甜食,没什么胃口。看着那头融不进去的热闹,一叉子一叉子,吃完了一小块蛋糕。 他已经两年多没见过她笑起来什么样了,这么想着,嘴里的甜味也渐渐美妙起来。 “小陈,来这边坐。” 归念奶奶冲他招招手,陈安致走过去,坐到了她对面。两张大圆桌上就坐了他们几个人,那边笑声几乎掀翻房顶,这头几个长辈安安静静吃菜。 “小陈啊,你那新画廊什么时候开呀”归念爷爷问他。 归念爷爷和陈安致的父亲陈蕤生是一个年纪的人,几十年前下海经商,互相提携,一块赚钱,交情挺硬。陈父中年得子,陈安致比归念爸爸这些同辈人年轻十几岁,话就不太能说到一块去,跟小辈们玩得反倒更多一些。 前几年陈安致父亲因病过世后,归念爷爷就对这个后生越发照顾起来。老人家又追慕传统文化,他自己不会写不会画,就对鼓捣字画、年纪轻轻就雕磨出一副好脾性的陈安致尤其喜欢。 陈安致放下筷子,“还没装修完,乱糟糟的,开业怎么也得等到过完年了。” “行,改天让归念和媛媛过去给你帮忙,她俩天天闲在家里。” 归爸爸眼皮一跳,忙说“爸,归念才刚回家,让她好好歇两天吧。再说她笨手笨脚的,能做什么呀,去了净给小陈添乱。” 自两年前那事以后,归爸爸看陈安致就哪哪都不顺眼了。 陈安致嘴里有点涩,不动声色地绕回来,话是对归念爷爷说的“让归念过来一趟吧。上个月写了两幅古骈,伯父应该喜欢,我一直没空送过来,今天出门走得急,就又给忘了。” “成” 归爷爷挺高兴,等饺子上了桌,催着那头玩疯了的孩子们过来吃饭。 两桌不大,归念抢着坐到了妈妈旁边。生日宴,她是主人,只能坐在这桌,挑了个离陈安致最远、也不用与他正视的地方。 两桌人说说笑笑,谈话内容一半是打趣她,一半是夸陈安致。 在场十几个年轻人几乎都当过陈安致的学生,少的跟他学过半年一年,多的七八年,他都当得起一声“陈老师”。 归念爷爷这一辈的人文化程度高的没几个,亦知“字如其人”的道理。陈安致的父母是那个年代的高知分子,后来陈安致开了书画班,一群老人家就都把孙辈送到他那里上课。 陶没陶冶到情操暂且不提,一群小年轻字倒真写得漂亮,学会了笔体,写出的字便有风骨,哪怕多年不练,字都难看不到哪儿去。 陈安致不算忙人,却极难得见,聚会几乎约不出来。难得在归念的生日会上见他一面,一群年轻人就抢着跟他碰杯,知道他从来滴酒不沾的习惯,也不介意他杯里盛的是茶。 “陈老师又要开画廊了啊这第几个了” “第四个。” “在哪儿啊,我明儿瞅瞅去。” “还没开业,开业的时候给你们发请帖。” “哎,陈老师你拿什么护肤啊脸上一条皱纹都没有” 陈安致愣了下,笑了“早睡早起,多素少肉,远离辐射,每天喝茶,抽空锻炼下身体就更好了。” 他答得一板一眼的,两桌人都笑喷了。 归念也随他们弯了弯嘴角。 深居简出的大艺术家,不太会与人闲唠,答得方正极了。好在他向来谈吐温和,就算再不通人情世故,别人也只会觉得这才是匠人风范,反倒更要高看他一眼。 几个姑娘都夸他是不老男神,拿娱乐圈几个老帅哥跟他做对比。 借着个侧脸,归念多看了他两眼。 不老是真的,他这十几年几乎没有变样子。 陈家奶奶是中籍英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四分之一混血的关系,陈安致仿佛自带磨皮削骨套餐,从小英俊到大。 随着年纪增长,人愈发沉稳了些。他又是弄书画的,常呆的地方都艺术气息浓郁,如今三十多岁的人了,没染上半点中年男人的油腻。热爱书画,勤于健身,仿佛每个毛孔里都是敛藏的魅力,眼底是被岁月打磨出的温润和柔软。 这样的人啊。 定力不够的,如她,看一眼,就陷进去了。 她目光无收无敛,陈安致倏地转头,和她撞上视线。 归念也不局促,在家里四位长辈和一众发小面前弯起嘴角,送出一个既甜又乖的笑。 假得要命。 这人陈安致两年来头回给人过生日。 席上她一群发小变着花儿地说贺词,祝她“赚大钱”、“早点脱单”的,什么“早睡早起活得久”,要有“天上掉钱的好运”,还有祝她“每一天都能睡到想睡的人,碰到看对眼的就不要大意地上吧”。 陈安致就笑着听,自己却没说什么。 陈家亲缘薄,他亦无兄弟姐妹,归念出国以后,他身边亲近的就剩裴瑗一个年轻人。那妮子每年的生日也是招朋引伴,一群年轻人玩得疯,不会去喊他。 挺久没给人过过生日了,准备礼物时也显得局促。两年半不见,他已经摸不清现在的归念喜欢什么了,就照着自己的心意准备。 他身上装的礼物不大,盛在一个长方形的礼品盒里,是自己画的一套水彩书签。之前有个出画册的朋友爱收藏这个,自己也画,制好以后放进画册里当小礼品,挺招姑娘喜欢。 陈安致偶有一回看到了,多看了两眼,跟着学。 阿诗纸裁成一张张的小块,简单起了稿。刚开始画单色的素锦配诗句,后来觉得意境太寂寥,不适合归念,就又换了风格。 他一个在国内排得上名的油画家,画这点不起眼的小东西。朋友就笑他“大画家你可别跟我学这个我这是画册卖不出去,加点噱头糊弄小姑娘,养家糊口没办法。你那画册光三天预售就能走空,别往里头塞这些小东西,忒掉价。” 陈安致没抬头,一手拿着三支画笔,笑得挺淡。 “送人的。” 朋友愕然,八卦心起,多问了两句,陈安致却没再说了。 在裴瑗说归念回国后,他就早早准备上了。书签颜色用了多样的马卡龙色,浅浅淡淡的,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拟人小动物,浅黄色的小鸡仔,米白色的京巴,扛着蘑菇回家的小松鼠,湛蓝星空下的长角鹿。 简单的图案,鲜亮的颜色,厚厚实实一沓。他最近一礼拜都在画这个,一不留神,画了四五十张,用姜花香薰过,全装进盒子里。多准备些,给她挑拣。 归念脸上绽开笑“哎呀,我都多大的人了还给我带礼物。”话没说完,咋咋呼呼“哎哎哎你们别抢不许抢陈老师的珍藏版啊门儿地” 她出国两年半,中文仍流畅,却在偶尔说脏话的时候会蹦出几个法语词来。 归念无奈“行行行,一人一张不能多” “陈老师的真迹啊不能便宜你” 一人两三张抽走了,还专挑最好看的拿。 偏偏归念没拦,只笑着看。 于是轮到陈安致心口堵。 此时不知谁爆了一筒礼花,挺大一筒,碎晶铺天盖地洒下来。在漫天的五彩斑斓中,归念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护住脸,笑骂“过分了啊过分了啊你们” 陈安致离得近,抬起手,替她拂了拂头发上的碎晶。 归念飞快矮身躲了一下,转头望进他眼里,笑着说 “谢谢你啊,陈叔叔。” 陈安致定在当场,脸白了两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Chapter04 陈叔叔。 陈安致隐约记得,归念上一次喊他叔叔,似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刚刚跟上自己学书法。归爷爷与陈父交情深,叫小辈教个孩子几乎是一句话的事,头天一个电话,第二天领着人就来了。 归爷爷让她喊叔叔,她就乖乖喊了,并着腿坐在沙发上,怯生生的样子。 陈安致给老人家泡完茶,想了想,给她榨了一杯西瓜汁,得到了一声蚊鸣般的“谢谢叔叔”。到走时也没敢动他的杯子,只小心翼翼地剥了个橘子吃。 这小孩心思埋得深,跟着他学了三年书法后,就没再喊过“陈叔叔”了;后来她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陈老师”。到她高中的时候,就天天“陈安致”“陈安致”了。 靠着称呼,硬生生把两人岔开的辈分与年纪抹平。 陈安致是那时才一点点觉出她的小心思。 他于人际社交上的生疏到底是酿成了祸,以至于之前那么些年也没发现她的心思,到归念快高考时才察觉端倪,再疏远已来不及。 再后来的事 陈安致心口一拧,没往下想。 归念拆礼物拆得欢快,一群年轻人互相扔奶油的、放礼花的、帮着阿姨收拾餐桌的、拍照的、录视频传抖音的围了一圈。 陈安致胸口堵着些东西,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跟裴瑗打了声招呼,说要先走一步。 “怎么这么早走呀,姐夫明天有事一会儿还要去澄哥那儿玩啊。”裴瑗留了两句,那头有人喊她,裴瑗回头应了一声“哎别催别催就来行,姐夫你开车慢点啊” 卫澄是陈安致这个年纪的人,也是他们一帮的。他开了间清吧,离得不算远,做了一年发现不赚钱,酒水不好卖,就多招了几个厨师,弄成了音乐餐吧,美食酒水和ktv混搭,人气好了许多。 干干净净的,又是老熟人的地方,陈安致却还是叮嘱了两句“少喝点酒,早点回家别太闹归念。” 那头还在催,裴瑗嗯嗯嗯应着就走远了,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最后一句。 陈安致朝人堆里望了一眼,没看见归念,大概是去洗手间清理头发了。 连道别也省了。 临走前他顺手拿走了刚才剩的那一小块黄桃蛋糕,一直捧到小区外的停车场,坐进车,一口一口吃完了。 黄桃很甜。 入口却觉得苦。 当晚玩完,把归念送回家已经凌晨一点了。 裴瑗爸妈住小区东头,她没回家,怕挨唠叨,拿了床被子跟归念挤一张床。两人都已经习惯了,睡得轻车熟路的。 归念喝了两杯酒,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睡过去。 裴瑗挨个问了一圈回家了没,都收到了回复。她正要关机,陈安致的消息弹出来,好几条,最前边一条消息是两个小时前发的,问他们到家没。 当时玩得太嗨,漏过了好几条消息,裴瑗忙回“都回家了,我在归念这边,放心。” 陈安致回了句好,又问“玩了什么” 嗬,还好奇他们玩什么,这么有烟火气的问题,几乎不像他。 裴瑗福至心灵,知道姐夫想问的是谁。她想了想,没太明显,答得很有技巧。 “玩真心话大冒险,归念今儿晚上点背,老输老输,可她死活不选真心话。” 说得隐晦极了,陈安致却知道她的意思。 不敢选真心话的人心里藏着往事,而归念的生活太干净,除了他,几乎再拣不出不能开口对人言的事。 裴瑗变着法子激他“她也不选大冒险,每回都认罚酒,应衍哥替她挡了几杯。” 那头的陈安致半天没回。 隔会儿回了句“别操心,我心里有数,睡你觉吧。” 裴瑗暗骂你心里有个屁数,丢开手机,翻了个身想睡。一扭头就看见黑暗中一双发着光的眼睛,归念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卧槽”裴瑗吓了一跳,摁亮小夜灯“你醒了怎么不吭声” 归念没应,眼神迷迷糊糊,好像还醉着。 裴瑗忙问“你别是想吐吧” 归念慢腾腾地往床的左侧挪了挪,蜷起腿,猫儿似的,一点一点缩进了她怀里。 “怎么了”裴瑗一惊。 怀里的人没吭声,小声吸了下鼻子,声音瓮瓮的,好像是在哽。 裴瑗一下子不说话了。 从八岁到二十三岁,十五年的时间。她出现在归念生命里的时间,几乎与陈安致同样长,在归念没长大以前,她一直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尽管自己也是个怂逼。 裴瑗还记得归念上一次以这个姿势抱她是什么时候,是她出国的前一晚,也这么抱着她。那晚上归念没哭,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敞着落地窗,往停车场的方向望。 一直望到中午,到最后也没能把人等来。 然后她提着行李箱上了飞机,说再也不回来,一走就是两年半。 至于这次回国单单是因为“想家”这个理由,裴瑗是不太信的,他们一群发小肯定也不信,没看晚上一伙人都把话题可劲往归念和她姐夫身上绕,后来大概是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古怪,这才消停。 肩膀那块的湿意,透过裴瑗厚实的冬款睡衣渗过来,凉凉的。 裴瑗一时间觉得自己做错了两人之间已是困局,外人不能再掺合了。 她解开手机,默默瞪着刚才自己发出去的那几条饱含深意的话,下意识地长按,想撤回来。 可时长早超了两分钟,撤不回了。 “要不,咱们不喜欢他了,好不好啊”裴瑗轻声问。 归念不说话。 裴瑗鼻子发酸,一指头戳她脑门上“傻不傻啊你,他都三十七了,奔四的老男人了去个健身房都要喘的年纪了有什么好喜欢的” 她一边觉得归念个煞笔玩意,倒贴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把心收回来,大好的年纪,外边多少小鲜肉小狼狗,哪个不比一个奔四的老男人好可转头看着归念委屈巴兮的样子,又觉得可怜死我家小甜甜了。 裴瑗啰里啰嗦絮叨了很久,归念也没吭一声。她自己说得都嫌烦了,沉默了几秒,吐槽。 “姐儿们你别蹭我胸” 归念“闭嘴。” “哦。” 裴瑗心事浅,没多久就睡着了。 那头的归念却没合眼。 陈安致送她的那一小沓书签放在床头柜上,在小夜灯淡黄的光线下,看上去,色彩失了真。 一页页的卡通小动物,她翻啊翻,翻到头也没翻着重样的。夹在中间的甚至有小丑鱼尼莫和多莉,很多年前的老动画了,他画得极像,像动漫里游出来的,童趣盎然。 其实很多年前,陈安致是不会画这些的。他爱的是风景速写和人物超写实,二十多岁的男人对动画片和卡通画着实不太感冒。 后来是为什么画这个的 归念恍了下神,想笑,心口又疼得一哆嗦。 她小时候胆子小,想象力亦贫乏,那时一部海底总动员火遍全国,她拉着裴瑗和陈安致看了四五遍,喜欢得不得了,成天照着几本绘本临摹。 橙白条纹的小丑鱼,蓝身黄鳍的多莉,一画就是好几个月。 陈安致怕她连着画一样东西,画久了就腻了,长期的临摹还会扼杀小孩子的想象力。他就学着画各种各样的卡通小动物给她,一张一张钉起来,给她带回家玩。 喜欢二次元的一直都是她。 他那会儿带着十几个孩子,唯独对她,用了十二万分的细心。中学时的归念因察觉他的偏爱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不知道陈安致对她的细心,只是因为她的病。 他可真狠,几张卡通书签糊弄她那么久,如今又画这个送给她。还一整晚地喊她“念念”,“念念”,浅浅笑着,一刀一刀往她心口戳。 归念闭了闭眼。 其实他哪需要做什么 单是出现在她面前,就够她疼的了。 回忆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一晚上全是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Chapter05 归念爸妈回家了,她留在老宅这边陪爷爷奶奶,像两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似的,每天睡得昏天黑地,十点上床,第二天晌午闻着饭香起,连老两口的娱乐活动都比她多得多。 归念奶奶有点担心,摸摸她脑袋“不是病了吧” 此病非彼病,归念忙睁开眼皮“没,我就是好长时间没睡过懒觉,之前为了赶课题,每天都要早早去图书馆。” 归念奶奶勉强放心,见她生日过完以后不管谁叫也不出去玩,就把裴瑗喊了过来,每天蹭饭。裴瑗做的是旅游直播,年底了哪儿都懒得去,留在家里等着过年。她平时在市里住,这会儿为了归念,连吃住都在归念这边。 俩姑娘在市里各家商场进进出出,不出一礼拜就把归念衣帽间的旧衣服全换了一遍。 衣服整整齐齐排好,左边一柜子黑白灰,右边一柜子五彩斑斓。 黑白灰那柜子是真爱,五彩斑斓的用来穿给爷爷奶奶看,赤橙黄绿青蓝紫,哪个颜色鲜亮选哪个,还清一水的年轻学生款。 裴瑗嘴角直抽“祖宗,你能耐你别是学心理学久了,染上什么人格分裂了吧” 归念随手把衣柜拉上,“老人家呀,就爱看你穿得又甜又乖的样子。” 她小时候有挺长一段时间,精神不太好。打那以后,归念爷爷奶奶总觉得色彩是心情的表现,就爱看她穿得鲜艳点,穿一身黑就担心她是不是心情不好,私底下跟医生咨询一下才放心。 归念也就习惯了。穿点年轻的、颜色鲜亮的,她在长辈面前装乖卖萌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其实早没有那个年轻的心态了。 就像回国这么些天,她一边规律作息,十点上床;一边严重失眠,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去书画廊帮忙的事,归念拖了四五天,拖不过去了。 老两口天天催,什么“安致爸爸去得早,临走前还托我们照顾他。如今人家忙得脚不沾地,正是最需要帮忙的时候,你还天天窝在家里躲懒。要不是爷爷老胳膊老腿儿了,我自己就去了,哪还用得着你们” 仿佛没她这个帮手,陈安致的书画廊就会倒闭似的。 归念磨不过他们,答应了。 出门的那天,她磨蹭到十点才走。十点出发,十一点到,呆一个钟头,借口说回家吃饭她把时间掐得好好的,甚至连去了以后说什么都在心里打了个草稿。 曾经熟悉到什么地步,如今就生疏到什么地步。 “等等” 刚换好鞋,归爷爷又从书房提了个礼盒出来,“上回别人送的,小陈爱喝茶,给他带上。” 盒里装着两小罐茶叶,红灿灿的包装,上头写“五福临门”。包装挺土,不知道谁来拜了个早年。 归念没细看,提着走了。 这是陈安致开的第四个书画廊,前两个已经开了很多年了,开在本市和b市,归念去过好几回,闭着眼睛都能找着。第三个书画廊是陈安致在她出国之后开的,在s市,她去年从裴瑗口中听了一嘴。 现在是第四个。 如今追慕文化艺术的人越来越多,字画销路也越来越多,三流书画家都能混得风生水起。而陈安致这样勤勤恳恳做艺术的,却很少花心思去经营,从书法集和画册的印刷、销路,乃至作品的拍卖,都由他几个生意伙伴打理。 他只管创作,和教学生。 出了小区,归念跟裴瑗要定位,那妮子正在t市一家新开的度假村做直播,顺口就是一句“他那画廊还没装修完,我也没去过啊,你得跟姐夫问。” 说完就挂了。 要找陈安致问 归念心里一哆嗦,几乎想转身抬脚回家。可心里总有点微弱的力量驱使着,这力量分成两股,一股推着她向前,一股逼着她往后退,难受得不行。 唉,就当是为了爷爷奶奶。 拿这个借口说服了自己,归念才翻开微信黑名单,慢吞吞把“陈安致”三个字从里边拖了出来,又搜索那串烂熟于心的微信号,加入通讯录。 最终也没打语音电话,发了条消息。 “陈老师,爷爷让我给你送两罐茶叶,你在画廊吗我不知道位置,怎么走” 这二十来个字组织得很艰难,规规矩矩,乃至生冷刻板,像跟上级汇报工作似的。 她拉黑陈安致已有快两年了,当时对自己挺狠,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这会儿也不知道陈安致会不会回她,也许同样拉黑了也说不准。 何况大艺术家从来没有玩手机的习惯,按归念对他的了解,两个小时内他能回消息就算不错了。 归念用导航搜附近有没有咖啡馆,打算进去坐一会儿,刚搜到一家,陈安致的信息已经到了。 是秒回的,发了定位过来。 又一句“你来吧,我在。” 归念回“好”。 那头正在输入的字样时有时无,隔了两分钟,终于送来一句。 “打车来,路上注意安全。” 出租车朝着市区一路驶去,司机师傅是老t市人,有着t市人根深蒂固的健谈和自来熟,一路走,一路给她说t市有哪些好玩的景点。归念普通话太标准,师傅没能听出她的口音来,顺其自然地把她当成外地人。 归念提不起唠嗑的心情,就一声声礼貌地应着,侧着头,看窗外。 十二月底,t市的温度早已经跌破零下了,一路走来,草木灰不溜秋的,没能看见一片能让人赏心悦目的绿。 大悲禅院、摩天轮,百米长的跨河大桥 她的记性太好,离开两年半的时间,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也没忘掉一星半点。 陈安致新开的书画廊选址在一条商业步行街,周六半上午,街上人并不多。归念下了车,顺着导航摸过去。 书画廊还没开业,门上也没做招牌,贴着几张“本店出租”的广告纸。 大门敞着,一眼望进去,乱糟糟的,一点都不像是他会呆的地方。 画廊里有七八个人,只有两个中年人,别的年纪都不大,像是学生,人手拿着把刷子涂墙。地上塑料皮铺了一层,废报纸又铺了一层,都被颜料染得花花绿绿的,墙角还摆着十几桶丙烯颜料,长柄的短柄的、粗的细的画刷蘸在里面。 归念看了一会儿,明白了,他们是在做墙绘。 墙上的图样还没成型,打着铅笔稿子,要画的面积从玄关墙一直延伸到里头。七八个人各占一个角忙活,人人穿着条围裙,色彩上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归念没能认出画的是什么。 她望了一圈,没看到陈安致,心里松了口气。没想多呆,也没想上手帮忙,目光挑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上前,想把茶叶交给他,拖他带句话。 “您好。” 刚出声,那男人一扭头看见她,朝里边喊了声“老陈你学生来看你了” “别” 归念心口扑腾一阵跳,咬着舌尖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她记得这个人,以前喊他一声池叔叔。陈安致有好几个生意伙伴,这人是做出版的,管书画册的装订印刷宣传,跟陈安致私交不错。人脉很广,哪怕出版业最凉的那段时期,陈安致的画册在他经手宣传下,都从来没囤过旧货。 那时候归念和裴瑗爱瞧热闹,天天跟在陈安致屁股后边跑,去哪儿都跟着,也见过池叔两回,对这个风风火火的东北大老爷们印象挺深。 名字也粗犷,叫池熊。 大概是因为归念剪短发了,或者气质大变样了,人家没认出她来。 陈安致很快出来,衬衣干干净净,裤脚上沾着些颜料点子,在一群学生中却已经是最干净的那个。他手里握着一支画刷,走到归念跟前的时候下意识要帮她提过茶叶,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脏兮兮的刷子,随手往旁边一放。 把粉色的刷子扔进蓝色漆桶里了。 一个学生就叫“哎哎陈老师我刚调好的色啊啊啊” 陈安致低声说了抱歉,又弯腰捡出来。 粗心大意,几乎不像是他会犯的错误。画廊帮忙的几个学生都朝这边望来一眼,暗忖来的这位是谁。 刚才把他喊出来的池熊哈哈笑了“我还以为你跑里边偷懒去了,原来是听小姑娘要来,你跑里边换衣服去了。这谁” 换衣服的事被他毫不留情地点破,陈安致有点窘,不太明显,“这是归念。” “嗬,归念呀越来越好看了呀。”池熊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个圆,“上回见你你还大着肚子,这是生完了啊” 归念 陈安致瞟他一眼,无奈“别扯了,你记错人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Chapter06 书画廊挺大的,前后两道门都打通了,把南北面两条街贯穿了起来。南边是商业步行街,北边是一条双行道辅路,一来人流更广一些,二来想抄个近路的都会进来看看。 画廊整体是个口字型的开放空间,垂直于北面墙加装了几面分隔板,增大了可用面积。 陈安致跟在她后面,说“这个格局不太好,还想再改改,念念有什么想法可以说说看。” 归念没回头看他,仍旧客客气气,还笑着“陈老师是搞艺术的,我哪儿懂这个” 又喊他陈老师。 陈安致刚开了个头的寒暄被她一句堵回去。他最近有点上火,天干物燥,休息不好,眼里都冒出了两条血丝。可看见归念,心里头又凉了许多。 她总能准准掐住他的气点,撩起他的脾气,却又不至于到真对她生气的地步。 陈安致几乎是无奈地深吐出一口气。 内墙和进门走廊那儿的墙绘不同,这里需要墙绘的面积小,墙绘图案只能放在边角缝隙,用作点缀,大面积墙绘是没有的。不然等要展出的画一挂上墙,就会喧宾夺主。 即便如此,这些边边角角的点缀也充分发挥了想象力沿着高窗长进来的青藤,壁挂打光灯周围一圈绚丽的视错觉格子纹,甚至是墙角处仰着头看画、窃窃私语的一对仓鼠夫妻,卡通的。 整间画廊的风格没有一处统一,几乎走几步就换一个画风,仿佛出自很多人之手,东拼西凑,凑出了几面墙。 有面墙墙尾甚至有个硕大的艾莎公主半身像,动画冰雪奇缘里那个。 归念目瞪口呆看了半天。 陈安致就笑“是不是觉得画风有点怪” “这个画廊是想做成一个儿童和青少年的作品展出馆,所以墙绘的手稿是让学生们敲定的。”陈安致解释得细“一群小学生初中生,不太熟悉墙绘这种风格,又想练练手,我就让他们去做。每人都画自己想画的,出来的效果可能不太好看。” 市中心,商业街,黄金地段开了家艺术画廊,本来就是赔本买卖了,他还撒手全交给学生来画墙绘稿,宁愿把画廊弄成稀奇古怪的样子,也要给学生们一个玩墙绘的空间。 可儿童书画廊专门展出学生作品 归念问“怎么想起做这个” 陈安致微笑“有学生的意思,也有学生家长的意思。小孩子需要鼓励与赞美,需要让他们意识到每天枯燥乏味的练习,写出来的是多好的字,画出来的是多美的东西,才能延续对书法和绘画的兴趣。” “我教了这么些年学生,也攒了不少优秀作品,总想给他们一个展示的场所。但是小孩的作品笔力不够,也不具备什么商业价值,偶尔开一两期展还行,没有画廊愿意长期接展的。所以我就想自己办个青少年书画廊,十来岁的孩子画出来的东西就能有个展览的地方。” 归念沉默。 其实像他这个段位的书画家,几乎没有开中小学兴趣班的,往往是收几个已经有一定成绩的、前途敞亮的徒弟,稍加指点,就能拿大笔的拜师费。 陈安致却没有,开了十几年的兴趣班,只说跟小孩子在一块清静。学费随缘收,家境不好的孩子就不收,还自费送学生画具。 至于市面上很多的兴趣班是艺术生开课,教得不如何,收费却一个比一个高,但凡有幅画能中个国内三流奖就敢挂起“青年艺术家”的头衔。 而他这个真正的艺术家,做的却是免费授课、免费开书画廊的赔钱买卖。 书法与中国油画,都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他是真的想把这两行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归念挺久没说话,想客客气气夸他两句“陈老师真厉害”什么的,可她一向嘴笨,心里顾忌又太多,半天没能组织出一句话来,只能作罢。 会客室是整间画廊唯一收拾干净的地方,陈安致刚才打扫过。空调已经开了一会儿,屋里很暖和。 归念穿着厚厚的、长至小腿的呢子大衣,驼色的,很衬肤色。只是有些紧,坐下有些困难。她犹豫了下,没脱外衣,只解开了扣子。 陈安致往水里洒了几滴药水,清洗颜料用的。丙烯颜料并不难洗,一干就结膜,轻轻撕都能撕下来,只是他用的这个药水能护手。 他垂着眼睛,拿了张湿巾纸蘸了水擦手,干净的手指一点一点露出来。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手,骨节修长,甲板圆润,以前的归念光是看着就能想入非非。 “外边都是这两年收的学生”归念问他。 刚才走廊里画墙绘的七八个学生,归念进门时瞄了两眼,都是生面孔。 “一半是,一半是前两年就收的,也有中途不学了的,听说我在装修画廊,就过来帮两天忙。”陈安致说“大多孩子没耐心,家长心又太杂,书法和油画出路窄,很多学半年就不学了。” 这倒是。归念还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学奥数的、学物理化学的,报课外补习班的多。以前的家长瞧不上艺术,现在的家长瞧得上了,却只当做兴趣随便学学,踏踏实实学一样艺术的不多。 何况一周一节课,两小时,又能学出什么来 归念就笑“现在爱学画画的男孩子真多,外边清一色的男孩子。我那会儿就不一样啦,一个班七八个人,就一个男生。” 话题找得太尬,陈安致听得出来。 他现在每句话都得斟酌着措辞,战战兢兢的,怕太冷淡,吓走她;又怕太热情,逼退她也确实热情不起来,久别重逢,隔着的东西太多了。 她离开八百多天,一天又一天,全是成倍疯涨的生疏与隔阂。 陈安致终于擦完手,视线定在她身上。 “你走以后,我就不太敢收女学生了。” 不敢收女学生 归念愣了愣,乍听没明白,绕过这个弯,几乎笑瘫在沙发上。 “没办法啊陈老师魅力太大,女学生大多招架不住啊。”尤其这会儿上小学中学的小女孩们,越来越早熟了。 陈安致唇动了下,没解释。 他当老师十六七年,主教书法和油画,可带出来的女学生一直不太多。并不是因为陈安致风评差,或者这年头的小姑娘们定力差而是因为家长不放心。 他们觉得老师太帅,自家闺女把心全放在画画上了,六日画,上课时候也要画,精益求精,吹毛求疵,指望六日去上课的时候被他这张帅脸夸奖两句。所以严重影响了学习成绩。 这样的笑话适合讲给朋友听,不适合眼下的情景。 归念脸上的笑收了些,像漫不经心“不过陈老师您也别顾虑太多,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我这么没脸没皮的。” 她笑得挺真,陈安致没能分辨得出这话是讽刺偏多还是调侃偏多。 那天生日宴上,她一声不敢吭,连正眼看他都不敢,怂得像个蠢蛋;今天却又笑着、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熟络地聊起天来。 可她坐在他斜对面,几乎坐到了房间的另一个角,离他四五米远。 这是个生疏、甚至可以称作是警惕防备的距离,陈安致有点说不出话。 陈安致见过这样的她,很早以前。 会专门穿颜色鲜亮的衣服假装心情很好,在爷爷奶奶面前撒娇、只为让他们放心的她。 在他面前总是记性差、反应慢、胆小得跟兔子似的,还老是不讲理的她。 可一转眼,她能在生人面前应答如流,谈吐得体,甚至会撒谎,骗人不眨眼。 她有好几副面孔,差别之大,转换之快,让陈安致几乎以为她这是在不同环境下的真情流露。 他用了很多年才分辨清楚。 归念确确实实,比他想得,要狡猾多了。 就像他分不清楚,她这会儿一句一句地“陈老师”,是不是故意在激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Chapter07 屋里许久的沉默。 陈安致唤了口气,憋出来一句“这回回来,打算呆多久” 裴瑗先前跟他说过是俩月,陈安致不太信她那张嘴,自己问一遍才放心。何况眼下的情形,他确实得找点什么安全的话题来打破沉默。 归念说“学校那边还有课题没做完,二月底就要回去。” “那也不错,能休息两个月,想去哪玩”陈安致眼睑低垂,“我最近不怎么忙,学生都要期末考了,过完元旦就停课,画廊这边要等到年后才开业。” 是要带她出去玩的意思。归念忙说“不了不了,最近熬夜熬得狠,总觉得困,回了家每天要睡十多个钟头,哪儿也不想去。” “这么累” “也不累,我就是懒,还有外边太冷了。” 两人一问一答,对话已经维持不下去。 陈安致忽的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衣服,“不早了,我带你吃点饭去。” 他昨天做木片贴画,自己钉了个画框,没留神扭到了胳膊,这会儿穿衣服时右臂疼得一缩。 陈安致缓了缓,没吭声,怕归念笑他老了她以前这么笑过他好几回。他画油画偏爱大幅作品,很多时候要站着画,甚至自己锯木条钉初步画框,为数不多的几次抻着胳膊扭着腰的糗事都被她撞着了,归念就笑他老了。 后来,到他真的上了三十以后,她却巴不得他一年比一年年轻。 思绪又打了个恍,不等陈安致穿起外套,归念比他还要急“不用不用,我约了人中午吃饭,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 分别两年半,她说谎的造诣已经圆融,陈安致分不清她是真的约了人吃饭,还只是拿出来堵他的借口。 “那我送你过去” “不麻烦陈老师了,我打个车就过去了。” 陈安致彻底没了脾气,把桌上的两个画轴装起来给她,这两幅是他之前给归爷爷抄的骈文,也是哄她出来见一面的借口。 归念今天出门背了个小包,绕过肩膀的时候带子缠住了头发,她背着手弄了会儿也没弄好。 陈安致起身。 “我帮你。” “不用不用”归念动作利索得很,先他一步把包摘了下来,看陈安致走近,她还下意识往旁边躲了半步,“不背了,我提着就好。” “归念” 陈安致低喝了一声。 归念猛地僵住了身子。 沉默只有短短几秒,窘迫与恐惧却从她心底疯狂涌上来。 她实在是怕陈安致这么喊她了。 这么些年,陈安致对她只有两个称呼,念念和归念。 他每次喊“念念” 的时候,温文尔雅,耐心专注,宠孩子似的语气,像一位老父亲对着自己闺女。 以前的归念烦透了他这种语气,后来却越来越怕第二种怕他一本正经喊自己的名字。 他每次喊“归念”的时候,就是生气了,不再把她看成个小丫头,而是把她摆在了平等交流的位置上。他生气也从来不会发火不会暴怒,可说出来的话,字字跟刀子似的推进她心里,每一句都够她缓好几年。 归念转身,强笑“哎,陈老师您还有事要不我留下帮帮忙” 陈安致到嘴边的话又被这一声硬邦邦的“您”给逼回去。 丙烯颜料味大,这两天一直大敞着窗户散味,他受了些凉,一时间竟让归念气得眼晕,重重拧了下眉心,开口带着火“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念念,我知道两年前的事是我太混蛋,你有心结,有不满,有怨恨,你明明白白说出来,别这么”陈安致顿了顿。 “折磨我。” 藏了两年的话在心间横冲直撞,烈火一样灼着心,陈安致强自忍着,谨慎措辞。 “过去让你困扰的事,关于阿颖,关于我们之间的年纪差,关于我的感情,这些问题我都已经想清楚了。念念,如果你还” 会客厅里吊着一盏水晶灯,明灿灿的光被多棱镜反射,直直朝着眼里刺。 “陈老师”归念猛地打断。 她面部轮廓温软,五官玲珑,平时又爱笑,乍一看是十分温和的长相。却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归念生着一双不温顺的眼睛,她是天生的眼尾上挑,生气的时候睇着人,眼里就只剩一片冷光。 “你以前跟我说,你说这辈子心都在裴颖姐那儿,不管她离开多少年,也没法分给别人了;你说你一直把我当成个小朋友,从没动过别的念头,你要我喊你陈老师;你说年纪差了一轮的人眼界不同阅历不同,没法谈恋爱,你叫我别胡闹。” “你说我对你的喜欢不是喜欢,只是对你太过依赖。你说我一厢情愿,感情太放纵,从不考虑你的感受” “你给我讲过很多大道理,为了逼退我也瞎扯过很多淡。我好不容易听明白了道理,信了你的扯淡。行,我把你当长辈,陈老师陈叔叔两年前你逼我出国,我也听你的了” “可你现在” 手里拎着的两幅字朝着陈安致砸过去,归念抹了一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轻飘飘来一句你想清楚了,仿佛这两年半,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死乞白赖地等你,就为了等你想清楚” “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来的”她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哽得几乎失语。却终于如陈安致所愿那样,喊了声他的名字。 “陈安致,你真无耻。” 眼前的人仿佛僵成了一尊雕塑,脸上一点血色都瞧不见了。 半晌,陈安致紧绷的臂肌松开,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替她拉开门。 “你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走出画廊,北面辅路的边上停着几辆出租车等着接单,归念抢上最近的一辆,随口报了个地点。 正午,马路上空旷旷的,师傅一脚油门,车子便飞快驶远。 归念抖得厉害,在陈安致面前紧绷的肩膀耷下来,彻底泄了劲儿,眼泪一时半会儿还没停住。 司机师傅的声音仿佛变远了,像从天边来的,带着回响,模模糊糊听不清“妹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哮喘犯了啊” 归念艰难挤出一声“没”,抖着手摸出包里的药瓶,干咽了两片药。 药还没进到食道里,她却习惯般地飞快镇定了下来,深深喘了一会儿,解锁手机,发了三个字过去。 对不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Chapter08 泰安花园物业严,外边车不让进,只能送到大门前。归念跳下车,自己走回去,手里攥着两只画轴,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小区前后几排别墅,归家的在后边,靠中心湖的是陈家,已经很多年没人打理了,小花园里的杂草长成一片。 归念脚一停,鬼使神差走过去。 从归家宅子到陈家最近的路就是湖上这座桥,不长,弯弯绕绕五十多步,这座桥她走了很多年,上学的时候、放学的时候,秋天的时候在桥上喂鱼,还有大白鹅一幕幕都有他的影子。 她头回见陈安致,是个夏天。 那时她爸妈吵得厉害,家里每天都要碎点东西,两个文化人吵架,不说脏话,互相往心窝捅。 归念胆子小,有天晚上外边吵得厉害,她半夜十一点多跑出家门,路边截了辆出租车去了爷爷奶奶那儿。 老两口已经睡下了,大半夜被小区的门卫喊起来“老先生,这是不是您家孩子啊” 八岁大的孩子,穿着睡衣拖鞋,身上一毛钱没装,深夜跑了半个城市,来找他们。爷爷奶奶的名字也叫不出来,得亏记着小区名字,保安带着她一路找过来。 差点把老两口吓死,又问了两句,知道是儿子儿媳夜里吵架,两人难受得一宿没睡觉。归念爸妈也顾不得吵了,凌晨从市里赶过来。 自离家出走的那天开始,归念连着天没开口说话。 一家人着了慌,慌里慌张把人送进医院,给她看病的是一个老医生,没做检查,和归念聊了两个小时,给她确了诊。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只记得出来以后,全家人都异常得沉默,去学校给她请了长假。 不再去学校了,归念也不问,爸妈和爷爷奶奶天天因为她吵架,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有的她能听明白,有的听不明白。 那个老医生给她看了很多年的病,慈眉善目的样子,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笑眯眯问她“念念平时有什么爱好没有呀唱歌跳舞呀,弹钢琴什么。” 归念想了想“练字,画画。” 归爸爸平时恨不得吃住都在公司,至于归妈妈,沉浸在自己的伤痛里,能把自己顾好就不错了。一家三口每晚同张餐桌上吃顿饭,维持着基本的交谈。剩下的时间,归念全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她一本字帖能练一个月,绘本也是一样。 在爷爷家住了几天之后,爷爷跟她说,找到了书法老师,人家画画也可厉害了。 这是归念头回去陈家。 归爷爷牵着她,牵得紧紧的,那时她是个有病的小孩,全家人都紧张得厉害,出门要紧紧拉着手,怕她一眨眼就没了。 陈家的宅子比归家要好看,陈母爱养花,所有阳台窗台的边角缝隙都叫她用各种色彩点缀满了。 那时陈安致的父亲还在世,跟归念爷爷一个年纪,听闻来意,笑着摆摆手“我是真带不动啦,七老八十了,上回一个老朋友送了几个孩子到我这儿,也不好好练字,满地跑,看得我都眼晕。” 又说“安致现在挺闲的,他在带班,我瞅着教得也挺好。” 归念爷爷和陈父就着陈安致聊起来,话题不外乎归爷爷夸他年轻有为,陈父自谦不不不。 坐了一会儿,归念看见他。大热天,陈安致是从市里匆匆赶回来的,额头有些汗,却一点不显狼狈。 那是归念头回见那么雅的人,他刚做完一个宣传传统文化的活动回来,穿着汉服,袖摆飘飘,走起路来都像是在画画。 很快上楼换了衣服,听长辈在谈他,也不插话,给归念榨了一杯西瓜汁。 老人家爱唠嗑。大概是看归念一人坐那儿,闷闷不乐的样子,陈安致接了个电话,回头跟她说附近有个商场在开航模展,问她要不要去看。 “航模展” 归念唰得扭头,看归爷爷。得了允许以后,爬上了陈安致的车。 航模展离得不远,就在旁边的cu大厦,出了小区,拐两个弯就到了。 周六,人很多,陈安致提前被叮嘱过,怕她走丢,牵着她手不放。周围有很多小孩子,都是爸妈领着一起来的。归念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从没人带她来,踮着脚趴在展柜前,每一个航模都要看很久,听电子导播以慢腾腾的速度讲解完。 陈安致就耐心等着,垂眸看着她,心里同情居多。 归家的家境比陈家还要好些,有老爷子坐镇,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她那对父母 “没人带你来过” 归念摇摇头。 陈安致想了想,低声问“平时也不看电视么” 航模在那时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了,她却是第一次见。 个子不及他腰高的小孩模样有点呆,说话时咬字重,说得极认真“家里不能开电视的,妈妈听到电视声音会头疼,会凶人。” 陈安致便不再问了。 归念的母亲一年前不是这个样子,那个女人温柔知礼,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说话声音都细细小小的。一年前查出怀了二胎,双胞胎,本来是喜事,可很快检查出一个婴儿畸形,无奈做了减胎。 打那以后归妈妈便草木皆兵,整个孕期几乎没有出过门,护着肚子,丁点小事便要一惊一乍,电视有辐射,凉风能要命。孕期情绪难测,归爸爸再哄也没能把人哄住,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归妈妈腹中另一个孩子没了胎心,做了引产。 归妈妈流产后抑郁,有段时间几乎是疯的。 归爸爸听了心理医生的话,带着妻子搬家、暂时避开了以前的熟人,换了个新的地方生活。可夫妻情分早在一次次吵架中吵没了,互相怨怪责难,全然忘了家里还有个大女儿。 归家的事在圈子里传开,裴颖也去开导过,回来有讲给陈安致听。 而眼下,陈安致揉揉归念的头,推着她肩膀带去了下一个展柜,“这里经常会开科技展,想来玩的时候就去找瑗瑗。” 瑗瑗归念不知道是谁,也没敢问,一步一步紧跟着他。 一楼航模,二楼是一个室内飞行大赛,归念看他拿起了一个形状奇怪的遥控,胡乱摁了几下,几步外的一架四角旋翼就缓缓升起来,然后直直冲着她飞过来。 归念吓得跑了两步,听到陈安致的笑声,她回头一看,那只四角的旋翼竟追了上来,在她头上绕了两圈,又飞远了。 头顶低低的嗡响盘旋着,归念呆呆仰着头,听到他的声音。 “这是无人机。” 那是03年的夏天,那时的无人机还飞不了多远,也没现在那么多花样,归念记得有一个能拍照摄影的,有一个能洒水的,都要排好长的队才能玩到。剩下的机型就静静摆在展示柜里,写着名称和简介,什么巡逻机、反恐n9等等,高冷地不让人碰。 没多久,她听到陈安致接电话“我在带一个小朋友玩归伯家的呵,好,晚上领回去给你看看。” 语气比对着她的时候还要温柔,仿佛蜜似的,再甜点就要化了。 航模展看完,天色还早,陈安致想了想,又开车带她去了另一个地方,说是买笔墨纸砚和画具。 那时市面上的画具并不全,画材店里只有最普通的种类,质量并不如何。陈安致熟门熟路地开到一条老街,领着归念下了车,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 路两旁的店面越来越小,有杀猪杀鱼的,亦有卖花鸟杂货的,俗事与雅趣汇在一条街上。路边摆着一排鸣虫摊,一个个漂亮的小瓷罐装着绿色的大虫子小虫子,叫声很好听。 归念挪不动脚,看什么都新奇,像是走进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世界。 陈安致也不催她,专心地等。 他找的那家画材店在街尾,是朋友开的,与其说是店面,不如说是一间大仓库。各种画具和材料每种摞一摞,堆得比归念还高。 陈安致把她放到椅子上,自己每样捡了一套。笔墨纸砚、油画颜料、水彩、蜡笔、彩铅,画板和好几种画纸。很多很多,几乎装了他半个后备厢。 归念紧张得声音都哑了“陈叔叔,爸爸不让我拿别人的东西。” 陈安致笑“我是陈老师,跟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朋友,不是别人。” 小孩好糊弄,被他绕进去了,呐呐说“那谢谢陈老师。” 回家的路上,她趴在副驾台上,一直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露出一个后脑勺,有点难过的样子。偏黄的短发像冰激凌一样绕起来,中间留下一个小小的发旋。 陈安致有心逗她,趁着红灯的间隙展开手心,伸到她面前。 “来,握个手。” 归念犹犹豫豫看他一眼,偷偷在裤子上蹭干掌心的湿汗,放上去。 陈安致笑着握了她一下。 “这是小画家的拜师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Chapter09 归念在陈家宅子前站了半个钟头,耳垂和双手冻得发疼时,才回神离开。 从八岁到她二十三岁,十五年的时间,回忆太多,又是回了故地,哪怕不专门去想,回忆都能一连串一连串地往出冒。 到了家,一推门,满屋香气扑鼻而来。归念问了句,刘姨在熬羊汤,厨房摆了很多菜,归奶奶在帮着她一起忙活。 归念这才恍然,明天就是元旦了。 归爷爷两子两女,逢年过节回来的人多,每回都要提早一天做准备,厨房里提前熬着羊汤,蒸着八宝饭,整个家都蔓着香气。 归念头一反应是愧疚今天在画廊时不该那样说他的,说得那么狠,陈老师怕是过不好这个阳历年了。 上午时情绪不太对,归念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回了房间躺着,拉上窗帘,没开灯。这一个午觉睡得尤其漫长,做的梦也漫长,冷意、热意,一阵一阵往上涌。 她醒来时嗓子干疼,摸摸自己额头,有些热,大概是连着一礼拜没出过门,身体太虚,出去吹了一上午的风,回来就有感冒的征兆。 归念翻出两粒感冒药吞下去,吃过晚饭,跟没回国的华人同学发消息。学校那边天才刚刚黑下来,亦有盛大的聚会,两个室友拿着手机给她直播,归念听到厚重的黑管和欢快的小提琴声,隔着屏幕都能接收到热闹。 挺晚的时候,裴瑗跑了过来,熟门熟路地摸上楼。 “姐夫说让我过来看看你。”裴瑗脱了外套,趴床上,笑着“他短信问你到家了没,你一下午都没回,晚上打你电话吧又关机了,就让我过来看看。” 多大的人呢,还能丢似的。 柜子上放着两个药盒,一个小白瓶,归念吃完药忘了收起来,挺显眼。其中一盒是感冒药,看到那个小白瓶的时候,裴瑗收了笑。 戳戳她胳膊“你们吵架了啊” “没。” 她哪有跟他吵架的底气不过是这么些年委屈攒多了,没憋住,跟流浪狗似的嗷嗷两句,吵不起来的。如果当时他表情凶一点,她都会怂得扭头跑。 “他还说什么了”归念问。 丢脸的事这些年做了太多,归念也不怕裴瑗笑她,想知道就问。 裴瑗嘴角往上翘“他还说,让你别拉黑他,有事没说完,改天跟你说。” 她短信不回微信不回,手机关机,陈安致便以为又被她拉黑了,跟这两年一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裴瑗的手机震动一声,是条微信消息。她回了几个字,然后跟那头的人聊了一会,震动声嗡嗡的,连着响了七八声。 归念忍着没探头去看。 床头有一盒药是法文,裴瑗认不得,趁归念不注意,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嘴上却开着玩笑“我跟他说你到家了,吃完饭了,现在想陈老师想得睡不着你说你们俩这谈的,有事不自己说,中间还得配个传话筒怎么你就作吧你。” “裴瑗”归念气得扔开枕头,瞪着她。 半天,又噗一声自己笑出来。 她明明心里委屈得冒泡,听裴瑗这么一说,只觉得是屁大点事。 手机嗡得一声,陈安致消息又送进来。裴瑗瞄了一眼“这几天你多陪着她点,她吃的那个药我查了下,副作用大,等我这边联系医生问问再说。” 裴瑗回了声好,锁屏。 “怎么不说话了” 裴瑗丢开手机,抱住旁边又怂又蠢的傻姑娘,跟亲妈似的一下下拍她的背。 “其实这两年吧,我一直觉得你们断不了,你出国的时候信誓旦旦说再也不回来了,我当时就觉得是屁话,这不” 裴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副长谈的架势“老陈呢,他这人比较拗,好像开窍比别人慢,你走了两年他才回过味来他书房有一个柜子,很大的,里边全是你这些年写的字画的画,你也知道你那些年画的是啥,纸片人、大小眼的,好多都挺丑,他都留着,整整齐齐放柜子里。” 归念心里又起了点波澜,强行压制回去,轻嘲“这算什么他给颖姐画的画也全都留着,一幅幅裱起来,细心保养,这么些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陈安致市里三套屋子,归念都去过,裴颖姐去世十几年了,每个画室里却还都有她的影子。 陈家老宅在陈母名下,亦有一间大大的画室,那间画室的年纪几乎跟陈安致一样大,才是他真正的根。归念只在小时候进过一次,不小心弄坏了一幅字,陈安致没怪她,后来就把画室锁上了。 那间屋子,里面全是裴颖,诗句是她,相片是她,画的也是她。仿佛她还活在那里。 归念想不出,陈安致呆在里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而眼下,裴瑗普普通通一句话,又叫她钻进死胡同里去了。开了头,思绪就止不住。 她又想起刚回国的时候听邵卿说起过一事,就是她生日那天晚上,在澄哥的清吧里,男生喝酒,几个姑娘说着说着就又聊起他。 邵卿说“咱们陈老师如今一幅画已经卖到这个价了。”她比划了一个手势。 归念抬眼“三十七万” “加个零。那个系列总共五六幅吧,分张卖,最低的一幅都拍了二百多万。” 当时归念问她画的什么。邵卿想了想“好像是什么江南古镇,挺好看的,南浔、西塘、周庄什么的,我也看不懂这个。” 画的风景啊。 归念当时听了只觉得想笑。清吧灯火不太亮,台上的驻唱乐队散了场,三四个年轻人,一下台就露出疲惫样子。 归念看着看着,眼里酸热。 认识这么些年,她对陈安致的了解怕是比他自己都多,亦清楚他最擅长的其实是人物超写实,笔触细腻,一根一根头发丝都表现清楚,几乎与真人别无二致的那种画。 零几年的时候超写实的油画还难得,他书房里藏着几十幅,一幅也舍不得卖,全是画的裴颖姐。 一条比一条更美的芭蕾舞裙,大片浓烈的颜色打底,人物却刻画得细致如真。不论是舞台上的耀眼夺目,还是舞者每天压筋训练的苦,他都画。 后来裴颖姐去世后,归念有好几年没见他画过人,有段时间陈安致几乎不提笔,迷上了赏石玩瓷,开着车四处看风景,把日子过成一种颓丧的洒脱。 她见过他对另一个人有多少深情,也就越发清楚,这个人,是真的、真的、真的,从没喜欢过自己。 连外人都觉得她这场暗恋实在是苦,苦得要命,只是那时候自己脑子里全是浆糊,又正好赶上这辈子最荒唐的年纪,也是最固执、最不考虑后果的年纪。 仗着年轻,仗着一腔孤勇,还有自欺欺人从每一个细枝末节中出掰扯出一点甜来。 而现在长大了,懂了,也就怂了。 归念心里的几分波澜沉了底“放着我的画有什么用他有收藏学生作品的习惯,他那儿别的学生的画肯定也有很多。” 裴瑗说不过她,她还有别的例子、很多很多例子能举出来,可裴瑗转念想想前两天刚打定主意,再不能掺合他们之间的事,就又不吭声了。 归念却没能憋住,头埋在枕头里,哼哼一声“还有么,你继续说。” 死妮子。说句心里话能死。 裴瑗朝天翻了个白眼,又觉得好笑,一骨碌,钻她被子里。 “姐夫看你跟看我们是不一样的。”裴瑗没敢说得太过“你要说哪儿不一样,我也给你说不上来,但就是那种感觉,感觉不一样。他看你的时候,眼里有光。” “这两年我妈老是问起你,念念什么时候回来呀,旁敲侧击地打听你和姐夫还有没有联络。她总觉得是我们家拖累了老陈,所以对他的事特别上心。我妈她一个外人,都看出你俩有门儿,还有陈姨,她也时不时地问起你,前两天还叫我带你过去玩。” “这几年,不管你去了哪儿,不管你走了多久,我总觉得你俩最后能成。” 裴瑗探过身,把归念那头的夜灯调得暗了些,再躺下,又轻声补了句“要是真的成不了,以后就别再想了,喜欢个人都伤筋动骨的,太伤了。” 说完等了半天,不见归念吭声。 裴瑗偏过头去看她,归念闭着眼睛。 光线暗,只能隐约看出她眉眼轮廓,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Chapter10 那一晚她和裴瑗断断续续聊到凌晨两三点才睡,睡得不好,梦里总梦到他给自己发信息了,挣扎着醒过来,摸过手机看一眼。 醒了好几回,天快亮的时候,竟还真叫归念等着了一条。 “元旦快乐。” 似乎是觉得这句太单薄,陈安致追来一句“不要想那么多,也别急着逼自己做决定。慢慢来,先把自己照顾好。” 仿佛长了千里眼似的,知道她一肚子心事。 归念一整晚的焦虑瞬间就被抚平了。她太熟悉他的声音了,所以每回看到他发来的文字消息,就能在脑子实时转换成他的声音,就好像这话不是发过来的微信消息,而是陈安致站在她面前说的,声音如大提琴一样低缓,温和。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告诉她别急,慢慢来。 可谁要跟你慢慢来 归念哼一声,懒得回他,丢开手机去洗漱。七点不到就下楼帮着刘姨做早饭了,今天是元旦,她没睡懒觉,怕爸妈早早过来了,看她还没起床会挨唠叨。 裴瑗也睡不着了,大清早的,两姑娘齐排排坐在餐桌上,素着两张脸喝粥,看着特别乖。 归念爷爷就爱看年轻孩子这个样子,昨晚没来得及问,趁着这会儿问她俩“小陈他那画廊在做什么装修都快半年了,怎么还没弄好” 归念一五一实说了“他们在画墙绘,就是拿颜料往墙上画画,要拿着刷子一点一点画,比较费工夫。” 归爷爷又问“他那儿忙不忙啊就他一人画墙啊” 裴瑗咬着饼,随口来了一句“不忙的。每个礼拜六日他学生过去了,帮着一块做,平时没人帮忙,他一人也没法弄,就关上门回家。最近开着车在周边几个县城跑,好像是要帮杨荣哥做一个乡村年味的主题策划。” 杨荣也是归念爸爸这一辈里有能耐的,爱导文艺片,以前也出过几部叫好又叫座的片子。最近这几年文艺片越来越难拍了,情怀老是抓不到位,杨荣自己难受,就转行去拍纪录片,调整调整。 归爷爷点头“我还想着让念念去画廊打个下手,好歹学了那么多年画画,人家不忙就算了。” 归念没说话,默默瞅了裴瑗一眼。 裴瑗“” 她立马心领神会,清咳一声,改了口“其实吧,他那儿也挺忙的姐夫收的学生都是六日才有空,现在又是年根了,他那些学生都要准备期末考了,六日也来不了几个人。但是这家画廊开业日期已经挂出去了,定在三月初,二月要过年,装修队肯定不好找,所以这个月赶工也得赶完。” 装修的顺序是哪样脏先弄哪样,画廊先做了墙绘,这会儿吊顶没做、地板没铺、灯具没有、大小摆件没放,至于外边的门面装修,压根没开始弄。 “那你俩还天天懒在家里”归爷爷瞪她俩“人家陈老师辛辛苦苦教你们十来年,现在知道人家忙都不吭声,明儿都给我帮忙去” “好嘞。”裴瑗喜滋滋应下,朝归念抛了个视线,心说自己可真是不容易,圆回来了。 归念垂着眼睛,默默把碗里最后几口粥吃完。明明裴瑗是按她的意思改口的,她心口却有点堵。 那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中学的时候,满满一抽屉的日记本,里边藏着的全是矫情又别扭的心事。 归念在家里磨蹭了两天,等那天吵架的后遗症过去了,感冒的症状也褪了,才去画廊帮忙。 出门的那天又是磨蹭到十点才走。裴瑗起得晚,打着呵欠起来,还挺惊奇“你不是八点多就起了么,怎么连妆也没化” 归念脸上只打了薄薄一层粉底,清清淡淡的,看不出妆感。她抱着手机刷纪录片,一边等裴瑗吃早饭,随口道“我平时就这样,懒的时候涂个隔离就出门。” 其实早上她是化了妆的,高光阴影遮瑕腮红散粉用了一圈,化了精致的眼妆,对着十几支口红认认真真挑着色号,这支颜色太冷淡,那支有点干会显唇纹比什么场合都郑重。 挑了半天,忽的回过味来凭什么要打扮得美美地给他看那天才刚吵完架,自己这就又屁颠屁颠凑上去,显得没他不行似的。 想到这儿,归念自己把自己气着了,啪得盖上了化妆盒,跑去卸了妆,又重涂了一遍粉底。 隔空跟陈老师赌了个气,她心情反倒飞扬起来了,看个纪录片都嘴角上扬了好几回。 裴瑗丝毫不知道她一早上就有这么复杂的心路历程,喝完一碗燕麦粥,开车带着她去画廊。 工作日,去往市中心的一路畅通无阻。去了画廊,果然里边冷冷清清,正如裴瑗说得,六日才会有学生来帮忙。 陈安致在会客室里,拿着台笔记本剪片子。 “姐夫你做什么呢” 裴瑗探过头去瞄了一眼,画面里是一条年货街,人挤人的,卖特色小吃和零食的摊位排得整整齐齐。镜头拉高,楼上挂着几百盏红灯笼,密密麻麻织成网状,早早地有了年味。 陈安致说“这就是杨荣想拍的那个纪录片,乡村年味,分了几期主题,头一期是吃。我上周去东庄转了一圈,拍了这么几段视频。” 纪录片一贯拍得散,往往要分成几个组各拍各的,最后剪到一起统一风格。 裴瑗咋舌“荣哥不就说帮忙做个策划么,有个文字版的框架就行,你还专门去拍啦” 陈安致嗯一声。 归念站在两人侧面看着,电脑里的画面一帧一帧都精致。艺术是共通的,他画画得好,构图和审美也好,对色彩和光源的把握尤其出色,随便拍的片子几乎能当成片用,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兼职策划的手。 裴瑗越看越惊叹,归念倒是不出意料。陈安致做事一向细致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朋友要帮忙,他既然应下了,就会做到自己的极致。 只是r他不太会用,握惯了毛笔的人,用鼠标键盘总是觉得手感生疏。几分钟的视频他剪得很慢,镜头与镜头间也不加效果,生生切过去,手法干净利落,却不太适合这样洋溢着年味的民俗片子。 “我来剪吧。” 归念没看他,眼睛定在屏幕上不动。 陈安致也不托大,起身,把位置让给她。 他站在归念身后看了会儿,看她把各种快捷键用得滚瓜烂熟,纤长的手指在黑色键帽上飞快敲打,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充满灵性的美来。 陈安致渐渐挪不开眼。 裴瑗嘿嘿无声笑着,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话是跟归念说的“我出去溜达一圈啊,我还是头回来这儿。” 说完带上门走了,留下他们两人。 归念原本放松的肩膀又渐渐绷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Chapter11 陈安致拍的片段以长镜头居多,这种节奏舒缓的拍摄手法能把整体氛围渲染得很好,很适合做纪录片,不需要大改。 镜头不多,归念很快剪好。背景乐他早已选定了,归念直接拉进来,从头过了一遍,又过一遍,零零散散小修了几帧,加上过渡效果,就再找不到能修的地方了。 十几分钟过去了,裴瑗也没回来,站在她背后的陈安致又一声不吭,归念不回头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些汗。 她把笔记本转了个向,“这样就好了,你看下。” 陈安致手臂在她椅背上撑了一下,凑近了些,身上淡淡的烟味罩住她。归念僵着身子不敢动了。 视频开始,音乐徐徐淡入,红灿灿的灯笼下是熙熙攘攘置办年货的人,食品街上汇聚的烟火气一样样地呈现在眼前。 归念快放了一遍,在一个位置停住“这个镜头是手持拍的么抖得有点厉害了,嗯我想想,可以把原素材放到ae里做个校正,能小幅度扭正镜头畸变的那个” 她嗓子发紧,一个傻瓜操作,她啰里啰嗦说了好久,又去他桌面上找ae。 越慌,嘴巴越是停不住“你电脑里没装ae啊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个镜头抖得也不是很厉害或者你把视频拷给我,回头我剪完再发给你,我包里有u盘” 一句一句的,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陈安致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 忽的,他按住归念的椅背,强迫她转正到自己这个方向,截断她的话。 “这两年,你一直没停药是不是” 归念右手还握在鼠标上,手下一晃,操作失误,视频速度跳到了最快,放机里的背景声加速变调,叽里呱啦,变成古怪的声音。 冷意飞快地从脊骨蹿到指尖。 “停了停了很久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做课题,熬夜熬得太狠了”归念硬着头皮想往下说,可对上陈安致的视线,后头的瞎话再挤不出来了。 她没敢抬头看陈安致,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震响,哑得厉害,就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你每个月给 uno发去的检查报告,也是假的,是不是” 归念一个寒颤,彻底不敢吭声了。 uno算是她在法国的私人医生,归爸爸安排的。最开始他和归念一样住在巴黎,后来 uno挂靠的医研机构调他去了里昂。两人隔着四百多公里,不算远,却也不近,从最初的一周一见面变成了一个月一见。 后来归念推说课程忙,和 uno的一月一面变成了两个月、三个月 她换了一家医院做检查,每月把鉴定报告发给 uno,归念也知道这份报告会经很多人的手 uno看完,翻译整理好后,从大洋彼岸邮给归念爸妈,她爸妈这边再联系医生具体分析,直到把上边每一个字都嚼透了,没一丁点问题了,一家人才能放得下心。 归念却不知道陈安致也能看得到。 而眼下,陈安致打开邮箱,似乎是他的私人邮箱,里边一排一排全是 uno的信件,赫然是她每个月的报告单。 陈安致声音里压着火“连着十五个月,偶有失眠你用的药却是氟地西泮谁给你配的药” 氟地西泮,抗焦虑长效药。裴瑗那天夜里发了图片给他,和 uno一核实,不是经他手开出的。 一句句的逼问,归念几乎要缩进电脑桌下边,声音成了气音。 “不太敢跟家里说一说,他们会着急,还肯定会觉得我在那边吃不饱睡不好,又要叫我回国来我不想回来” 我不想回来。 五个字敲在陈安致心上。 不想回来,是因为他在这里。 他心里酸咸苦辣翻涌成一团,归念却还在说,小声地“我没有糊弄自己的身体,去的也是正规医院我有好好吃饭,每天都早睡早起,勤快锻炼了就前段时间忙课题才开始熬夜的,一忙起来就会心慌意乱,晚上睡不着” 陈安致已经听不下去,松开她的椅背,出了会客室的门。 走前拿走了桌上的半盒烟。 画廊二层只有个小小的平台,旁边是家琴行。原本二层都该是那家的,大概是砌墙时没规划好,留出这么一块地方,堆着些杂物。 陈安致没穿外套,点了根烟。 伴着一墙之隔的试琴声,厚重的烟味入喉,陈安致思绪一点点往下沉。 她的病一直没好,却已经习惯性地掩饰自己的精神状况了,靠瞒,靠演,靠说谎穿颜色鲜亮的衣服,聚会的时候大声欢笑,人前做出一副“我很好,再不能更好”的样子。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套路,陈安致都摸透了。 只是以前她在亲人面前、在医生面前掩饰。 现在对着他,都不说真话了。 冷风从窗户的边角缝隙挤进来,仿佛要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安致仍清晰记得,归念头回在他面前犯病是在跟上他学画画的第二个月,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陈安致去厨房切两盘水果的功夫,听到客厅里的归念在尖叫。 他刀尖一晃,切在自己手上,溢出血来。也没顾上处理,忙出去看是怎么了。 那时的归念已经跟学校请了长假,平时看病散心,跟着私教补文化课,六日来他这里学书法画画。他带着两个班,一个班七八个孩子,玩玩闹闹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陈安致还记得那天教他们画的是水彩画。水彩想要色相干净,要准备两个杯子,一个洗笔,一个蘸清水。小孩子们粗心,经常有人涮笔的时候把水瓶弄倒,水流一桌。 这回也是一样,旁边的小姑娘把水弄倒了,混杂了各种颜料的脏水全泼在归念的画上。 归念僵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画,手里攥着一根细细的鸭舌笔。她攥得很紧,五指痉挛,以至画笔从中间裂出木茬,几乎断在她手里。 她在尖叫,小孩子所能发出的最为尖利刺耳的那种声音。 陈安致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期间无论怎么拍她哄她都没用,归念尖叫了一两分钟才停下。 其它小孩都被吓傻了,呆呆看着她,像看着个小怪物。 那是陈安致头一次,真真切切知道她的病急性焦虑症。 这不是归念第一次发病了。归家一群人围在病床前,归妈妈哭得几乎厥过去,声嘶力竭的。彼时她还没从连着流掉两个死胎的悲痛中走出来,唯一的女儿又反反复复的病,对归妈妈来说几乎是要命的打击,兄妹几个轮番劝都没用。 床前围着那么多人,归念谁也没看,被子蒙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直直穿过满病房的家人和护士,望着他。 陈父叹了口气,低低道“这孩子唉,要是实在教不了,爸爸替你回了。” 这话在陈安致带归念入门前,陈父就跟他私下说过一遍了。彼时陈安致已经带了两个班的学生,内向的外向的早熟的爱爆粗口的孩子他都见过,没听明白这“教不了”是什么意思。 亲眼见过才知道。 她会因为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触发的突变而产生巨大的恐惧,尖叫、痉挛、窒息、晕倒,甚至心跳骤停。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发作,陈安致得不停跟她说话,听她描述那种感觉。 感觉像是快死了一样。 陈安致没办法体会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她意识里的“濒死”是什么感觉。 国内这边的医生亦是儿童精神障碍领域的大牛,跟归家人沟通频繁,在归念这次犯病后,他话却说得有点为难。 “孩子会有意识地模仿大人的一举一动,她在这个年纪,三观初步形成的时候,对任何程度的吵架、冷战或是暴力都会形成恐惧应激;又与家人缺乏交流,没人去引导她正确的情绪宣泄渠道,久而久之,焦虑症就可能会越来越严重。” “念念太小了,在她这个年纪,父母的开导对她来说几乎是无效的。”老医生看着归念妈妈,语重心长“而且在开导她的过程中,你会把自己的焦虑也表达进去,父母调整好心态很重要。”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归念先与归妈妈分开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是归妈妈濒临崩溃的日子,她的流产后抑郁持续了很久,和归爸爸吵架的日子也持续了很久。一时疏忽,差点毁了自己女儿。 陈安致想,归念恐惧时会尖叫,大概也是从她那里得来的潜意识。 一家人商量了下,把归念放到了爷爷奶奶膝下养。打那以后,她有三四年的时间都住在老宅这边,见爸妈见得很少,归妈妈也努力调整自己,不敢把一丁点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她。 母女俩半个月见一次面,一个有话不敢说,一个内向不想说,反倒跟生人一样了。 至于爷爷奶奶,年纪大了,隔着辈的人,虽疼爱孙女,却远远不懂孩子的心思。在她需要安慰需要鼓励的时候,爷爷奶奶没办法给出她及时且恰当的回应。 于是所有的心里话,她就只说给陈安致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Chapter12 归念在笔记本前坐了很久,会客室里冷冷清清的,裴瑗站在门口打电话,聊的是工作上的事。 画廊还没有联网,她也不碰手机,就把刚剪好的视频一遍一遍、循环往复地播,熟得几乎把每个画面都刻在了脑子里。 陈安致却一直没有回来。 等得越久,归念心里就越没底。快十二点的时候,微信消息弹出来“来吃饭,云致新苑。” 不等归念反应过来,裴瑗也收到了消息,喊她“归念,走了走了,吃饭去” 她这才想起来,陈安致有套房子就在附近,手忙脚乱地系上围巾,关掉电脑,锁上了画廊的门。 云致新苑离得不远,开车拐两个弯就到,裴瑗来得少,路还没归念记得熟。 进了门,陈安致已经做好饭了,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糖醋排骨、蒜蓉西蓝花、虾仁滑蛋,还有鱼丸粉丝汤。都是快手菜,食材是提前准备好的,卖相十分好看。 闻着也香。他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厨艺越来越好了。 “以前不怎么过来这边,最近画廊忙起来了,才偶尔来这儿歇个午觉。” 陈安致端着两碗米饭上来,放在两个小姑娘面前,“今天早上刚去买的碗筷和盘子,不过调料没买齐,菜可能不太好吃。” 是裴瑗昨晚提了一句,说今天要过来,他清早才去准备。 “谢谢陈” 归念小声道了声谢,这回很有眼力见,没敢再喊“陈老师”了。她埋着头默不作声地扒米饭,早上来之前还有点小雀跃的,一场谈话又让她怂了回去。 幸好这一顿饭有裴瑗插科打诨,两人也不算尴尬。 裴瑗和陈安致沾亲带故,归念一个外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吃完饭就乖乖去洗碗。刚洗了一个盘子,听到裴瑗的声音“归念,我妈那边有点事,喊我回去一趟,我先走了啊” 她走得匆忙,不等归念说什么,就带上门走了。归念想追出去,刚转身,陈安致堵在厨房门口,目光沉沉望着她。 手里的盘子没拿稳,掉回洗碗池,叮呤当啷一阵清脆的响。归念低头去看,瓷碟边上裂了个豁儿。 “我来吧。”陈安致挽起袖子上前,接过这个烂摊子。 归念没敢走,跟挨训似的乖乖站旁边。 洗干净的碟子放在一边,水墨渲开的青花瓷碟从大到小摞起来,仿佛眼前一晃,就能直接穿到历史里去。 握惯了笔的大画家,看他拿着洗碗布满手沾着油污的时候,其实是有一点违和的。 他肩膀亦很宽可惜归念记忆里靠过的那几回,都记不清是什么感觉了。 陈安致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早上忘了问,你有没有做定期检查” “有的,每个月底都去,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归念揉揉脸,醒了醒神“何况,在人前发病的样子,也太丑了” 就算离了家人,她也密切关注着自己的病情,在别人面前遮掩她真实的精神情况,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陈安致稍放心了些,万幸她心里有数,该看医生看医生,该吃药吃药。每个月伪造的鉴定单只是为了糊弄他们。 “医院怎么会给你开伪造的鉴定单” f国在公共医疗上的投入很大,尤其像这类特殊病的患者,会安排固定医生,连续几年内都会对病人的健康状况做评估,留学生也有同样的政策。 归念吞吞吐吐“我发给 uno的是扫描件扫描件,是可以的我这两年病情比较稳定,医院的原单上只会写寥寥几行字,很好就是分析报告不太好写,要照着模板写。” 很好,还照着模板写。 陈安致的目光几乎钉死她。 她久病成医,关于焦虑症的专业术语她知道得不比医生少。绝大多数的精神障碍不会产生器质性的病变,所以障碍等级的鉴定并不是靠仪器和检查做出来的,而是医生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心情起伏、以及她的沟通表达能力去判断,所以一份分析报告往往会有相当大的主观成分。 归念写得得心应手。 每份报告新鲜的时间,医院的公章,一回比一回更健康的鉴定结果,还有facebook上经常更新的和朋友出去玩的照片,再配上每回视频电话里她那张明晃晃的笑脸就这么糊弄了他们两年,归家人都以为她的焦虑症已经自愈了。 而事实却是一直没停药。 陈安致表情越来越难看,归念紧张得厉害,语速飞快“但是我这两年病情一直很稳定,医生也说我生活作息很好,两年来从来没有在人前发病过。就连我同屋的两个室友,她们都不知道我有焦虑症的。” 她弱着声辩驳“我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了只是病还没好到能停药的地步偶尔才会觉得心慌意乱” 时隔两年半,陈安致终于从她身上找回了一点过去的影子,不再是前些天那个披着笑、满嘴“陈老师”、“陈叔叔”的假壳子。 一犯了错就缩着脖子怂得跟个鹌鹑似的。这才是真的她。 “别说了,你现在的话我信不过。”陈安致把洗干净的碗碟放回橱柜里,打断她的碎碎念“明天我带你去做检查。” 归念顾不上紧张了,唰得抬头看他。 “不然我把你自己鉴定单的事告诉你爸爸。” “陈安致” 归念音量提高了两个度“你又觉得是我错你总是觉得我有错我二十三岁了我早就成年了我一直对我的身体我的健康负责我定期检查了,也好好吃药了为什么非要把我有病我有病跟所有人都说一遍才行” 最后一句音量没控制住,喊得陈安致都怔住。 归念眼睛发花,靠着橱柜站定,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发病最初的那段时间,年纪太小了,童年期就暴露出的精神障碍在归家人眼里跟绝症似的,家里每天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用尽所有门路联系医生,联系儿童心理专家。 今天这个专家说一嘴,明天那个名医又换一种说法,这个专家要她敞开心扉和爸爸妈妈沟通,那个专家要她暂时远离爸爸妈妈;这个要她焦虑的时候就发泄出来,那个却教她自我调解;这个要她休学静养,那个却说在学校的氛围中脱敏治疗会更快。 听得快要疯掉。 那样的日子,她真的受够了。 “你们、你们怎么都这样啊我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了,你们还是觉得我什么都不行” 归念抽噎了两下,倒不是哭,而是她这脾气来得实在急,过度焦虑的时候情绪会反馈到身体上,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这一瞬间,陈安致忽然就懂了。 她不回国,想挣脱的不止是他,还有原生家庭这么些年来压在她心上的、所有以爱为名的负担。 “别急,我在的。” 眼前有温热的掌心贴上来,是他的右手。中指和拇指稳稳地叩在归念太阳穴上,轻轻地揉。 简单一个动作,归念却奇迹般地镇静了下来。 她像是呆住了,半天没动一下,手虚虚抓在他手腕上,也不推开,也不闹。 直到那阵心悸过去,额头才轻轻抵住他掌心,低声喃喃“九百八十二天” 陈安致没算过日子,却知道她在说什么是她出国至今的天数。 她走了两年半,每一次焦虑的时候都是自己熬过去的,身边的人不知她病情,也就不会给她半点迁就。 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每一个察觉情绪不对就要躲去洗手间、怕哮喘一样的症状会吓到别人的白天里。 异国他乡,满眼陌生。 陈安致光是这么想着,眼眶就跟着发酸。 “是我不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Chapter13 午后的t市就不那么冷了,归念跟着他一路从云致新苑走回画廊,稍稍慢他半步。 是她一贯的距离,这个距离稍稍侧过头,就能一眼又一眼地看他,不用担心被发现。 归念想了想,好像这么些年,她就没跟陈安致并肩走过。 小时候她和裴瑗个子矮,又都好玩,看着什么新鲜的就走不动道儿了。陈安致带她俩出去玩总是操不完的心,跟爸爸似的,手推在两人后背上,推一下,往前走两步;人很多的时候就一手抓一个,保准不会丢。 后来长大些了,上了初中,爸妈不放心她,专门找了人帮忙,把她插进了裴瑗在的班里。家里边不放心她自己回家,最开始是司机接送,陈安致觉得麻烦,又都一个小区,接送裴瑗的时候就顺便把她捎上。 那时就像这样子跟在他后边,她和裴瑗手挽着手,看着走在前头的陈安致拎着两个沉甸甸的书包,偷偷地笑。 离开了一中午,画廊又冷得跟冰窖似的。 陈安致给她倒了杯热水,交待她“歇一会儿,我先去调色。”他去墙角开了几罐颜料。 归念捧着杯子暖手,站在他身后看他调色。 墙绘的配色是最大的讲究,色相要干净,饱和度又不能太高,不然光线一照会刺眼。 陈安致调了几个色,上墙试了试,满意了,把图纸拿给她看。 纸上是一张创意3d画,要画在墙角的位置,以多种棕色在墙壁上画出一个破开的大洞,一只小象从洞外探进脑袋来,就好像是小象自己撞破墙只为看画展一样。 1:10的比例尺,他做事一丝不苟,连一张草图都画得特别认真。 “戴上。” 陈安致递给她一只口罩,夹层里是防甲醛的活性炭,还没有拆封。归念刚戴上,陈安致又给她搬了一只矮矮的小凳子过来,“你坐着画,在那个墙角。” 归念拿着草图看了会儿,这个3d图并不难,找准了空间和阴影关系,就好下笔了。 她往陈安致那头望了眼,见他踩上了合金梯子,画墙的左上角,几乎离地两米高。是把简单的活留给了她。 归念提高声音“小心点啊,要什么颜色我帮你递。” “好。” 归念多看了一会儿,他画的是一扇窗,要举着手画,还得上上下下拿颜料,看着就累。归念心里好笑得厉害,他那群学生只管画草图,自己画高兴了,不管他们陈老师被折腾成什么样。 倒也难怪那么多学生喜欢他。 偌大的画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稍稍有些动作,就能听到回音。 他选的丙烯颜料似乎是高级墙绘专用的,味道并不难闻,有一股很淡很淡的甜味。 归念画得小心,怕刷子拖着颜料滴到墙上,怕色彩渐变得不和谐,怕弄错了空间关系,拿刷子涂两下就要对照草图确认一遍多画了一会儿,却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墙绘的包容性实在是强,每一个让强迫症难受的小瑕疵,离远了再看,一点都瞧不出来。 墙上还有提前拿铅笔勾出的轮廓线,她往里边填色就行。像她小时候玩的填色绘本,只需要拿着色笔往对应的色块填色就好,不需要什么创意。 别的小孩会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玩不了五分钟就要抓狂的,归念却不会,捧着一本绘本她能废寝忘食画好几天。 她跟着陈安致学了那么多年画画,纯粹是陶冶性情去了,画画这方面一点成绩都没有。临摹还凑合,想象力的匮乏却是她的硬伤,要她纯靠想象画一个什么,她能对着纸发呆很久。 填色绘本不一样,只要给她框出一个安全界限来,她就能一笔一笔的填充实在,看着一个个小色块组成的图画在手下成型,就会有很大的满足感。 小时候百玩不厌,长大了也一样。 每涂半个小时,陈安致就喊她到外边坐一会儿。装修用的颜料都有弱毒性,口罩也挡不住的,长时间呆在里边对呼吸道不好。 画廊门大敞着,冷风吹进玄关,归念裹着他一件旧的羽绒大衣发呆。衣服有点脏,袖口处沾着的全是颜料。 这件羽绒服是黑色的,很厚很大,她穿在身上,像被装进个不合身的小丑服里,样子挺滑稽。 陈安致看着看着,笑出声来“上个月瑗瑗送的,这衣服显胖,我没穿出去过。最近要抹墙,就拿来当外褂穿着,省得总洗衣服。你别嫌脏,披一会儿就行了。” 满地铺着的塑料和废报纸都在印证他的话。归念嘴角翘起来“我没嫌脏。” 中午喝了药的后遗症慢慢显出来,有一点犯困,她撑着下巴,风从敞着的大门里吹进来也不觉得冷。 脑子里又晃过他以前沉浸创作时不修边幅的样子,也是一身的颜料,调色盘顾不上洗,七八个,都堆在脚边。 油画是一门极耗功夫的艺术,很多画家在创作的时候,经常灵感和创意刹不住车,他们会完全沉浸在画里,几乎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甚至能在仅维持三餐的状态下连着画一两个礼拜。等画完了,才能从那个境界里脱出来,是非常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陈安致却是少有的作息规律的画家。 究其原因,他带着两个书法班,两个画画班,要不时地带裴瑗和归念出去玩,还要经常参加传统文化的宣传推广活动,日程排得挺满。 他对教书育人这件事好像很执着,听一群孩子喊他“陈老师”、“陈老师”,总是笑得眼睛弯弯的。也会给他们补课,小学生的课业简单,语数英,他哪门都能讲。 后来裴瑗这一群孩子要升初中了,课业紧张了,对写字画画失了兴致,渐渐成了磨洋工,后来就一个一个走了。最初他带的那一批学生里就只剩下归念。 周一到周五她随时来,周六她带以前班上一个想学画画的穷少年一起来。 别的同龄孩子在学校里叫苦连天的时候,归念不用,发病最初的那三年办了休学,是她从童年起就暗自庆幸的事。 在每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走出家门,沿着石子路走上一百多步,再穿过小区里的那条人工湖,就是陈家宅子。 陈安致有时练字,有时画画,有时做很大很漂亮的生态瓶玩。瓶子里有树有花,有山有水,有小房子,像是一个神秘的小世界,山川河流、星空晚霞都朝着瓶口涌进去。 归念坐在他旁边,听他讲仓颉造字,讲书法的演变,讲那些大家生平的糗事。 亦能从他口中听到大洋彼岸的油画始源,听他讲四百年前的利玛窦,还有郎世宁带到乾隆皇帝面前的油画。 更多的时候他不在家。陈奶奶会笑眯眯给她端上水果“念念来早啦,你陈老师过两天才能回来呢。” 他经常飞到别的地方看展览,有时去开什么什么会;也经常开着车带着裴颖姐去各地旅游,自由职业者身边总是能聚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互相之间不问姓名,不问身家,打声招呼,约好时间就能出发。 那时裴颖姐姐还没有生病,与陈安致都住在陈家的老宅里。裴瑗也把陈家当成自己第二个家,还有好几个孩子,他们一群发小,都住在泰安花园里,放了学,扔下书包就往陈家跑,去看陈老师画画,还有漂亮姐姐跳舞。 那是裴颖跟陈安致结婚的头一年,青梅竹马,新婚燕尔,好得不得了。 归念见过陈安致握着她的手抓毛笔,教她练字。裴颖专门闹他,从不好好写,手晃来晃去的,只管往纸上撒墨点子。 陈安致也不恼,就着那墨点再添几笔,总能画出新的东西来。 归念见过他们太多的恩爱。说也奇怪,她在陈家玩玩闹闹两年的时间,连陈家换过三个保姆、裴瑗养过的两只乌龟长什么样子都清楚地记得,唯独对裴颖的记忆是模糊的。 那个姐姐人很好,牵过她,抱过她,给她做过好吃的小零食,教过她几个很漂亮的舞姿。本该留下很深刻的记忆,可她去世几年后,归念就渐渐忘了她的样子。 只记得她的芭蕾舞裙,普普通通一条白裙子,竟能被人穿得那么好看。 入了画,更好看。 那时候陈爷爷,陈奶奶,陈老师,还有裴颖姐姐,再算上经常去他们那儿玩的裴瑗瑗。他们一大家人住在老宅里,每天都欢声笑语的,特别好。 和归家几乎成了两个极端。 没有病起来会砸东西的妈妈,没有总是愁眉苦脸的爸爸,没有天天喊她吃药吃药的爷爷奶奶,就只有笑。 很多次的时候,她和裴瑗、邵卿、大婕,还有别的几个小屁孩齐排排坐在沙发上,看那时很流行的海绵宝宝,笑得几乎能把沙发坐塌。 她不知道别人心里什么感受,只是想着,如果她也是陈家的小孩就好了。 丝毫没有自己是个外人的自知之明。 十五年,回忆很长。归念每回想到这里就觉得羞耻,羞耻到几乎窒息的地步。 她在那么那么小的时候,还不明白父母亲情的厚重,不明白什么叫动心、什么叫喜欢的时候,就明明确确知道了什么叫嫉妒。 她人生最初感受到的幸福,亦是从陈家偷来的。 刷子没抓稳,一不留神,颜色超出了边界去。 归念轻轻“啊”一声,手忙脚乱想拿白颜料补救。 忽的肩膀一重,陈安致摁在她肩上,制住她动作,“别抹了,画错也没事,颜料干了就能弄下来。” “刚才在想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Chapter14 “没什么。” 陈安致把她脚边那两罐子颜料盖上,“别画了,灯光下画会坏眼睛。” 她走神太久,都没意识到天黑了,画廊里明晃晃的灯光照着,眼睛盯得发酸。看调色盘里颜料还剩不少,丙烯颜料干透了以后会变成防水的,就不能用了,浪费不好,归念便说“我画完这一块。” 她一笔一笔画得细致,就是手太慢,陈安致那边画完了,她这边浅色的底色才铺了两层,整体刚出了个形。 陈安致笑,哪里是来帮忙的,分明是来扰他清静的。 磨蹭了十多分钟,归念总算用完了颜料,还非要去洗那几个调色盘。陈安致平时都不洗,第二天干透以后用抹布蘸着清洗液一抹就干干净净的。 眼下不想让她碰凉水,只能无奈接过来去洗。水龙头底下用刷子刷了两遍,双手就没一点温度了。 回来的时候见归念正脱身上的那件厚羽绒。 “穿着回去吧,你衣服薄,改天给我带过来就行。” “不穿了,太丑。” 归念把他那件羽绒大衣理好,挂回衣架上。她站在水晶灯下,侧脸对着他,说丑的时候俏生生笑出来。 才五点多。陈安致又问她“要回家还是找个地吃饭” 以前他会直接问她想吃什么,直接带着去,如今不能。久别重逢,还连着两回都撞在她的雷区,陈安致不太敢给她拿主意了。 “时间还早,我回家就好了。”归念说完,看了看路边没停着的的士,就又戳开了打车软件。 当他不存在似的。 陈安致抿唇“别打车了。我回老宅,顺路捎上你。” 老宅说的就是泰安花园,陈父几年前去世后,陈安致就带着母亲搬回了市里。陈家三代人都热衷慈善事业,在t市开了一家儿童福利院,收养孤儿、弃婴,也为残障儿童开班讲课。 陈母对这项事业的热爱是从陈安致的爷爷奶奶那儿传下来的,老两口如今八十多岁了,仍常去和一群孩子同吃同住。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陈家人身上都有种超越年纪的亲和力。归念知道爷爷奶奶当初送她去陈家,也有这个考量。 归念思绪打了个恍,又绕回来,诧异“老宅还能住爷爷说你们搬走以后,就再没回去过了,里面还能住人” “有定期打扫的。” 也是,毕竟里边还有他视若珍宝的那么多画。归念想。 “那也没有水电煤气吧暖气开了吗” 没有。 夜晚气温零下十几度的一月,陈安致一顿,嘴硬“暖气开了,水电煤气也都有的,放心。” “是么” 归念不太信,又想他可能是要回去看他那一屋的宝贝画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随陈安致步行到最近的停车场,犹豫了下,坐到了副驾。 冬天太阳落山早,从商业街一路堵车到老广场,天就彻底黑了。 路边的碎雪还没有化,满地的霓虹倒影,车轮渐次碾过去。 今天表现挺不错的。归念在心里对自己说。 共处七个小时,除了早上那几分钟的争执,别的都挺好。她没手足无措,没露怯,没尴尬,没像上回一样不过大脑地说出让陈老师难堪的话,甚至挺享受地度过了这一个下午。 中途她接了个电话,电话那一头说什么,陈安致听不到,只看到归念嘻嘻哈哈在笑。 挂了电话她还在笑,主动说给他“应衍哥的电话,说六日约了大家去滑雪场玩。” 啧,约了大家,没约他。 快奔四的陈老师心里不太高兴,叮嘱了两句“去的时候多穿点,戴好帽子手套,还有太阳镜。” “成。” 归念就嘿嘿嘿地笑,备忘录里记了个时间,把手机放回包里。大概是心情挺好,来了闲情逸致给他讲故事。 “去年一月的时候,我和同学在萨瓦的三峡谷滑雪,玩了一个礼拜,回程的时候是从穆捷转车走的。” 法国有超过二百家的滑雪场,偏偏她在的巴黎没有高山,每回都要坐火车去萨瓦。 “当时下了很大一场雪,连着下了好几天,最开始还通车,我们怕不安全,就想着多留几天再走,结果没等到雪停,还彻底封了路。雪场被强制封停了,救援队说要把我们安排到一个小镇上,开了几十辆大巴送我们过去。” “当时大巴车走在一条铲车铲出来的路上,很窄的一条单行道,两边的积雪堆得有四五米那么高,垂直于地面的,像两面雪墙,压下来能把我们都埋了。一溜司机都不敢鸣笛,踩油门都哆嗦,车里的人也不敢说话,怕雪崩。” “到了小镇,周围的宾馆都满了,只能借宿在当地人的家里。雪还在不停地下,一晚上能下半米高,夜里也不敢睡觉,怕雪会压塌屋顶,每隔俩钟头就要跟着主人爬到房顶上铲雪。他们那儿的人好像都习惯了,就我们几个姑娘头回见这么大的雪,特别怕,都把遗书写好了。” “吱” 车子一个急刹停住,陈安致像是有些走神,没注意红灯,快贴上前方车子的时候才蓦地回神。 “陈老师” 归念被他吓一跳,征询的语气。 她“陈老师”“陈老师”地喊上了瘾,听着陈安致心里燥。还什么遗书,仿佛是成心往他心里扎。 “对不住,有点走神。” 陈安致深吸口气,他望着前边的红灯目不斜视,声音很低。 “之前有些话想跟你说。” 归念滞住呼吸,盯着他。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再等我两天。”怕她多想,陈安致又补上一句“最近有点事没处理完,等我处理好。” “哦” 归念提到嗓子口的心又一点一点落回原地,不失落,反倒是庆幸居多。 她隐约能猜到陈安致想说什么。 成年人的感情纠葛就像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团,不是靠道理能说明白的,得亲手一根一根解出来。解开活结,剪了死结,把剩下的理顺。 实在解不开的,要么一刀斩断,要么就那么干耗着。 这矫情的比喻还是邵卿姐讲给她的,就在她生日那天夜里。台上的驻唱下班了,音响里换成低缓的萨克斯曲。几个姑娘喝得半醉不醉,就越扯越远了。 说得最多的还是她,归念怎么换话题也绕不过去。她那几年太张扬,一场暗恋弄得人尽皆知,差点让陈安致成为同辈里的笑话。 五年前,十八岁的时候,她敢踮着脚、梗着脖子亲他;三年前敢扯着他领带问“陈安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甚至两年前,隔着小半个地球,也敢在跨年夜里一个电话打过去,成心哭给他听。 现在什么都不敢了,也知道心疼自己了。 过了卫国道便畅通无阻,两人一路无话。车开进小区,门卫已经认不得他,借着归念的业主卡才进去停车场。 到了陈家宅子前,归念快走了两步,“陈老师你回去吧,不用送。明天我跟裴瑗还会过去的。” 她回头,冲他挥挥手。 陈安致也就不再送。低头,手拢住风,点了根烟,望着她走远。约莫是场景太熟悉,她与回忆里的那个影子渐渐重合起来,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就走远了。 陈安致笑了下,回身开了门,望着冷得跟冰窖似的屋子,半天没抬脚。 前些年他还时不时回来看看,归念走了以后,这地儿就再没回来过。 陈安致打着手电转了一圈,空荡荡的,空得他脑子发懵。这才记起当初搬家的时候,那些老家具没留几样,陈妈妈念旧,旧物上沾染的全是丈夫生前的痕迹,坚持要全部带走。 家里不太脏,钥匙裴瑗手上留着一把,每个月喊保洁阿姨过来打扫一遍。只是两年没住过人的地方,没灯,暖气没开,空调没电,甚至热水也没有一口。 陈安致到底没狠心折腾自己,关了外卖a,不打算在这儿过夜。 临走前他摸着黑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打开播放器听完了几首老歌,隔着时光感受到了两分暖意。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那几个孩子王盘踞在沙发上,挤得他没了落脚的地方,只能搬了张椅子坐在后边。 电视里放动画片,也放狗血言情剧,一群早慧的孩子什么都能看懂。他们把这儿当成窝点,疯起来能掀了天去。 冰天雪地的,总能从脑子勾出点陈年旧事来。 播放器里的老歌不紧不慢地唱,仿佛这些年谁也没离开,谁也没走远。 快八点,陈安致锁上门,走前给归念去了条短信。 笔记本落在画廊了,我得回市里取,明天在画廊等你。 他怕归念半夜摸过来,一看他不在,顺理成章地猜到屋里没水电暖,然后顺理成章地戳破他的心事。 人年纪大了,就不太敢放纵,追人也瞻前顾后的,得咬着节奏来,得给自己留分体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Chapter15 有过这么一天和谐的相处,归念再去画廊的时候就没那么抵触了,第二天起挺早。 裴瑗还在家里睡,被她电话吵起来,哼唧一句“祖宗,我去干什么呀你要是跟老陈劈里啪啦把证儿领了,还值当我爬起来去看一眼。你俩磨磨唧唧,一上午说不了句话,有什么好看的” 归念被她逗乐了。 她自己一人去了画廊,陈安致已经早早到了,在招待两位客人。 一个女客人,带着她儿子。那孩子两三岁大,走起路来像只小鸭子,看见刚开门进来的归念,屁颠屁颠地凑上来,“啊”地叫了声,就要从门缝里挤出去。 归念弯腰拦了下,把会客室的门关上。 “您学生来了啊,那我就不打扰了。”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得清清淡淡的,很温柔,态度尊重中又有亲近“真是麻烦陈老师了,您看看哪天有空,我请您吃个便饭。” “客气了。年前忙,下次吧。”陈安致辞了两句,送她出了门。 等他回来,归念已经换了衣服,今天她自己带了件薄羽绒,应该是她不太喜欢的颜色,拿来涂墙蹭一身颜料也不心疼。 “刚才谁啊” 归念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随口一问。 陈安致从侧面瞄了她一眼,回答得挺谨慎“她前夫是一位画商,接触过几次,后来两人离婚了,就偶尔来我这里看看画。今天托我写一幅字,要送长辈。” “你别多想,两个月也见不了一回。” 中间有那么一点点停顿,归念注意到了,“哦”了一声。莫名想起前几天来的时候,池熊叔叔嘴里那个“大着肚子的妈妈”,应该就是这位了。 “我能多想什么呀。”她笑了下,不再问了,跑去墙角继续昨天那个没画完的3d画。 气氛瞬间安静了。 陈安致看着她,一股没由来的丧气。 换作以前,她会问的,磨着他一点点地问清楚,然后酸个一整天。现在也就随口一问了。 “不急,一会儿再画。” 他递过一只油纸袋子,塑料袋套着,一解开就香喷喷的。归念探头一看,里面装着十只小小的生煎包。 “是你以前喜欢的那家,今早路过的时候看见人不多,就下车排了会儿队。” 归念拿两根签儿当筷子使,尝了一个,应该是刚买了不久,还热乎着。这家生煎包是她多年的心头好,皮儿酥,汤汁也很香。她吃了三个,尝到了两种馅料,剩下的还给他。 中午的时候仍是在陈安致家里吃的饭,陈安致接了个电话,下楼收了几样快递。回来时一手拿着两个画框,看着挺沉。 他没关门,后边有两个师傅跟着进来了,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把东西放到墙角就走。 归念跑过去接“这是什么呀” 陈安致让她拆开看,“不是要画展么,学生的画都放在我这里,上个月送到了装裱店,陆陆续续送了回来。还有一批,过几天到。” 他怕年后再装裱来不及,所有事都是提前准备的。 裱好的画拿牛皮纸封着,归念拿了把剪子一幅一幅剪开,挨个看。 陈安致确实有当老师的天分,他学生多,作品也多,选出来的画都十分惊艳。其中油画和水粉画居多,也有人物速写,乍看线条并不精细,整体轮廓、细节刻画和透视关系却都处理得十分漂亮,右下角标注着“10”,这就是十分钟完成的速写。 有以钢笔画出来的昆虫图和风景写生,尤其一张古文化街俯瞰图,整幅画没用一条线,全是点画法,精细到连街边小吃摊上的食物都能看得清。 也有工笔写意,并不是花鸟虫鱼这样的老素材,而是现代风浓郁的那种。 陈安致学得杂,教得也杂,水彩、油画、国画、素描、钢笔画,各种形式各种材料他都教得来。做美术的,很多老师都跟他一样,把基础讲完以后,每节课画什么都随学生自己喜欢。 他对学生最大的影响大概就是写实风,在写实的基础上融入创作者强烈的主观意识。一幅一幅看过去,每一张画都非常亮眼。 归念惊叹“都是小学生画的” “一半是,一半是初中生。” 归念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吐槽自己“那我真是你手里头最差的学生了,以后见了师弟师妹们,都没脸说我是跟着陈老师学过十几年的。”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学画画的心酸。色彩画吧,调出来的颜色显脏;钢笔画吧嫌累;素描削铅笔能割着手;画速写要计时,归念能紧张得出一身汗最喜欢的就是彩铅,最初陈安致送的一套绿辉,她至今还留着。 陈安致闷声笑了会儿“你那些画都还在,想看么” “不看,太丢人啦。” 归念咬着嘴唇笑,眼里的光特别亮。 陈安致多看了两眼,收回心,一幅一幅检查镶边和画框有没有装好。 归念看得慢,翻到一幅油画的时候顿住了。 画的是一幅风景,背景上下一分为二,山上的乱石与湛蓝的天幕,被大片的晚霞与红云隔开。男生和女生对视着,隔着一条斜斜落下的流星,伸出手,几乎要接到一起去。 归念一眼认出来,“这是那部动画电影,你的名字” 陈安致瞄了眼落款,点头说是“看过” 何止看过,同公寓的三个姑娘去电影院刷了好几回,差点哭到断气。当时挂出来的电影海报就是这一张,归念印象深刻。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后来知道这部动漫刷爆了国内票圈,亚洲票房占比超过三分之一,也就不足为奇。好像含蓄、细腻、纠葛且又饱含热烈的情感,只有亚洲人能看得懂,而虐心的片子只要抓准了虐点,就能让每个人从里边找到自己的共鸣。 这部电影在f国是圣诞节后才上映的,她看第一场的时候,正是中国时区的跨年夜。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的时候,她刚擦干满脸的泪。回头看,一张张脸,都是华人面孔。 那时突然就特别想他,疯了一样。 那是她来到f国的第八个月,忍着没有跟陈安致联络的第八个月,早丢掉了国内的电话卡,删掉了他的各种联系方式,那串数字却早就烂熟于心了。 电话拨过去,她嗓子像堵了沙,半天没说话。 对方却没挂。沉默很久,低低唤了她一声“念念” 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哽咽声死死压在喉咙里,陈安致却听得到。 “别哭,怎么了” “念念” “出什么事了你别哭,慢慢说。” 似乎猜透她并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陈安致声音稳了些“想家了” 归念听着他的声音,咬着嘴唇不说话。 那头的背景音从嘈闹变得安静,他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远处有焰火绽开的声音。 他声音愈发低沉,问她“回来么” “不回去”归念哽着骂了句“你混蛋”,吸吸鼻子“我一个人挺好的,再也不想见你了。” 那通电话到底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后来的几分钟里两人都异常的沉默,什么也没说。归念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一句软话,她抹干眼泪,寒暄几句,互相祝了元旦快乐。 痛哭流涕地开了头,却以泛泛之交一样的方式说了告别。 最后指头一点,拉到黑名单里。 归念对着一幅画走了神,她的难过太浅,陈安致看不透,只当她喜欢,就给她讲。 “画这幅的是一个女学生,去年好像才小学四年级吧。这个背景不太好画,颜色要一层一层往上铺,才能出来这种丰富的颜色。” 归念强行从回忆里抽离,勉强笑了下“很漂亮。” 陈安致就笑“当时我选了百八十幅画,第一期画展用不了那么多,让哪些先排展是学生们自己挑出来的。好几个学生都坚持要保留这张,我也不清楚为什么。” 陈老师十年如一日地钟情年代片和纪实片,喜欢厚重的历史与艺术融合的调调。归念以前陪他看电影,从夏商周一直看到了改革开放港澳回归,中华上下五千年,连同印埃俄法英等等国家所有厚重的历史,全看了个遍。 至于别的片子,哪怕刷爆票房,他也不太关注,这点极遭人吐槽。 归念缓过来了,也随他唠嗑“现在的小孩子还会看爱情电影啊。” “好像确实挺早熟的。”陈安致有点无奈“上回一个男孩子画人物素描,有模特的,他却拿了张照片出来画,说是画完要送给女朋友。” 说完,陈安致翻开抽屉撕了几张便利贴出来,贴在了画框上,写了两个草字上去,“临摹”。 “这几幅是临摹的作品,展览前要加上原本的出处,还有画廊墙绘里那个冰雪公主的半身像,这几个都有侵权之嫌,但没办法,小孩特别想画。好在不用作商用,给几个原作者的工作室都发过致歉声明了。” 陈安致自嘲“要是画廊开业的时候有人骂我不尊重原创版权,揪着这点做文章,我怕是要名声扫地了。” 归念随着他难得的玩笑话,轻轻笑了下,没说什么。 手边的那幅画里,三叶和泷隔着三年的时光,终于等来那个百年不遇的契机,得以碰到彼此的手。 归念轻轻摩挲了两下,把画放到一边去。 陈安致分神留意着她,“累了么不太开心的样子。” “没有呀。” 归念扭头给他看,又是明晃晃一个笑。 她心里藏了太多没由来的矫情,说不出口,也不需要讲给他听。 周六日去滑雪场玩的事,应衍没问他,倒是裴瑗意思意思问了一句。 陈安致果断“去。” “啊”反倒是裴瑗懵了“姐夫六日不是有课么” “元旦之后学生忙着考试,请假的人太多,索性停了课,到了三月才继续开班。” 可他又不会滑雪。 裴瑗迷瞪过来,嘿嘿地笑“应衍哥对念念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她出国这两年俩人一直没断了联系。不过姐夫你也别急,我瞧归念没那个意思,衍哥剃头挑子一头热,没用的。” “你别说了。”陈安致不听她揶揄,脸热。 裴瑗生得晚,她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是裴家事业鼎盛的时候,这孩子耳濡目染,打小就是人精。尤其裴家最近这些年做文漫影游互娱,裴瑗成天玩玩闹闹的,见得人多了,活得越发通透。归念怎么想的,他怎么想的,裴瑗比他俩看得还明白,话里话外时不时带出两句,撺掇着他,挺糟心。 何况,谁说剃头挑子一头热没用的其实也是有用的。 应衍跟归念年纪相仿,共同话题多,人还不是那种愣头愣脑的小年轻,有资产有精力,要是再拉得下身段些太考验归念定力了。 陈安致又想到自己,电话后半段就挺沉默了。 “成,那周六再说。别忘了装上防滑链,路不太好走。” 陈安致问“不是去b市” “不是呀。原本想去北大壶来着,几个姑娘不乐意,嫌远。离得近的吧,云顶绿道少,不好滑,万龙现在又弄着好几个比赛,最后定了太舞。姐夫多带两身衣服,要玩一礼拜呢。” 陈安致听不太懂,嗯嗯应着,挂了电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Chapter16 周六,陈安致来得晚了会儿,实在失策。到了泰安花园,应衍和周旭阳开着车等在门口,而归念已经上了应衍的车,裴瑗和邵卿也都在他车里。 他们后面跟着一辆卡宴,里边的人啪啪摁着喇叭,鸣笛声震得人直想捂耳朵。 车窗摇下来,裴瑗笑得直抽抽“姐夫,你把袁哥扔进你车里吧,他昨晚上喝醉了,这会儿酒还没醒呢,死活要跟着来。” 陈安致瞄了眼邵卿,只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她和袁野以前处过,分分合合闹了两年了,两人时不时抽抽一阵。 陈安致把自己的车停在路边,一开卡宴车门,酒味几乎溢出来,袁野瘫在驾驶座上,半睁着眼睛哼哼,就这德性居然从停车场开着车到了大门口。陈安致无奈,把人半拖半拽着弄到自己车上,又拿了钥匙把他车送回停车场。 人齐了就出发。陈安致开着车,前头就是应衍他们那辆,归念和邵卿坐在后边,隐约能看到她们打打闹闹的,很热闹。 而他这头,袁野半死不活地躺在后座上,爬起来干呕了两声,又怏怏躺下了,哀哀戚戚“老陈你开慢点,我头晕。” 后座放着一大包零食,陈安致早上来晚了就是因为去买这个,袁野嘎嘣嘎嘣吃了两袋。 于是陈安致心里更不得劲,还要听着他叨叨“你说这同样是久别重逢,怎么人家归念念就软了吧唧这么好哄,邵卿就跟个炮仗似的怎么点都要着” “刚才你家姑娘乖乖喊我袁野哥哥,你知道邵卿那糟心玩意儿喊我什么吗她说我醉得跟死狗一样还来干嘛我就是酒量差了点,她叫我死狗” 陈安致从车内镜瞄了他一眼,看着他那张因为宿醉而微肿的脸,好笑地嗤了一声。 不知道袁野是怎么从他和归念的态度里窥出端倪的,话说回来 谁说归念好哄的事实上,压根没用他哄,陈安致也不敢哄。 分开两年半,他已经摸不清归念所有情绪的点了,说句话都得拿捏着措辞,怕踩雷区。怕像那天一样,一句“陈安致,你真无耻”劈头盖脸砸上来。 念念有一个不好的童年,有一个外人看着都觉得难受的家庭,她小时候确实唯唯诺诺的,说话细腔细调。可到了中学就慢慢调整过来了,有了年轻丫头该有的活劲儿。 从小被归家爸妈、被爷爷奶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有足够的资本活得恣意、骄纵,又怎么可能长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性子哪怕是倒追他的那几年,她也从来不是委曲求全的人设,不是在他面前笑着、人后自己掉眼泪的那种。 她敢把喜欢挂在嘴边,高中住校的时候经常逃了课,爬出学校围墙来看他,敢明目张胆地问他“陈安致你想我没有啊”;她敢在知乎看到“被暗恋的人是什么感觉”这种矫情问题时邀请他来回答;敢当着陈妈的面问“阿姨,你想不想要一个新儿媳呀” 生他气的时候也从不会憋着,会摔上门走;他一直沉默着回避问题的时候,她敢拿起旁边的涮笔水泼他画上。 三年前,他脑子最浑的那天夜里,甚至挨了她一个耳光 高速路上,陈安致晃晃头,止住思绪。 归念啊,一直就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最拗的丫头。只是袁野跟她玩得少,了解也太少。 陈安致想到这里,就稍稍有点走神。 最近这个礼拜,她每天来画廊报道,会说会笑的,陈安致却总觉得不对劲。 她的情绪太平了,没什么起伏,总是大段大段的走神,画着墙绘、吃着饭的时候,一恍惚,神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陈安致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她,开始时觉得她是在认生,毕竟好几年没见,认生也是应该;这个礼拜慢慢熟回来了,却还是味道不对,她一口一个“陈老师”喊着,一口一个“谢谢”,仿佛真的只把他当成老师,再没有别的。 两人这么多年了,陈安致到底是了解她的,稍有个眼神不对劲,他就能察觉得到。可这份了解随着两年半的零交流而变薄了,他找不到症结在哪。 心底压着的话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再等等吧。 陈安致这么想。 t市到太舞雪场三百多公里,下了高速路就不好走了,一路是小村镇,七拐八拐的,没走过几段顺畅路。导航指路错了两回,陈安致索性关上,只管跟着前边的车走。 北方的一月,树木花草都枯了,路两边都是萧条景象。后头袁野递过根烟来,陈安致摇摇头,没接。 想着该戒烟了,以前她就不爱闻烟味,从“吸烟容易得肺癌”能一溜说到“为人师表抽烟不好”去,有理有据的。陈安致怕她叨叨,不在她面前抽烟的习惯保留了很多年。 这两年烟瘾重了些,却也不是戒不得的。 崇礼七大滑雪场,都挨在一块,相隔最远不过二十公里,太舞雪场在中间。车从后山一路开到临近山顶的地方,雾气很大,往远处看全是白茫茫一片。 山上有青旅,有酒店,也有两家度假公寓。应衍名下挂着五套,平时用不着也不往外租,八个人,正好两两住开。 进门放下了行李,归念就瘫在床上不动弹了,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裴瑗跟她说话,她闭着眼哼哼了声不去,就又蒙着被子睡。 睡了几个钟头,醒来天都黑了。 裴瑗和邵卿的电话打不通,归念饿着肚子跑到旁边几间挨个敲门,只敲开了一间,陈安致开的门。 “醒了” 冷风从窗口倒灌进来,他大开着窗户,支着三脚架在拍远处的雪景。 归念穿着睡衣,睡得眼睑都微微泛着红。陈安致关严窗户,拉上窗帘,又往厨房走,“他们都去镇子上玩了,我留着等你,想吃什么” “陈老师要自己开火” 他打开冰箱,归念探头看了眼,菜挺全的,调料也有十几种。下边放着速冻饺子、汤圆、披萨和几样油炸小吃。 归念扶着冰箱门笑“想吃面。” “也不嫌麻烦。”陈安致瞥她一眼,“去看电视吧,多等一会儿,饿了有面包。” 嘴上说她麻烦,他却已经在动手洗菜了。 厨房的光线很暖,归念站他背后看了一会儿,心里变得愈发柔软。 他总是这样跟宠女儿一样宠着她,过去是,现在也是。在她病情最糟的那段时间里,他没嫌弃;在她后来死作死作的那段时间,他也从来不厌烦,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讲感情。 只是以前她不懂事,总把这种不动声色的宠当成是喜欢,就想跟他要更多。后来渐渐明白了,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合适的距离。 远了就凉了。 再近,就开始生贪念。 心事太多,反倒开不了口。归念抿住唇,回了客厅翻他的照片。 雪景很漂亮,星空很漂亮,会把积雪反衬成一种浅浅的蓝色,小镇里有酒厂、剧院、艺术馆,彩灯碎碎点点,仿佛童话里才有的美。 他还没拍多久,几十张,归念翻完了,翻到几张以前拍的照片,不好继续往下翻了,帮他把相机装了起来。 八点的黄金档,总有电视台炒冷饭,二十年前的老版言情片还在播,浮夸的演技,现在听起来尬到没边的台词,归念笑得一抽一抽的。 过了一会儿闻到香味,陈安致喊她端饭。归念跑到厨房去看,他炒了京酱肉丝,胡萝卜、黄瓜和葱切成细丝,花一样旋着圈摆在面上,是两碗炸酱面。 门铃响起来,陈安致开门,接进来两小份汤,外卖盒子装着,他拆开倒碗里,放进两只汤匙,“刚才看到楼下有外卖配送,点了两份汤,玉米莲藕和冬瓜干贝,你挑一个。” 归念挑了冬瓜的,乖乖端到桌上。她不好意思吃白饭,又打开冰箱翻了翻,挺费劲地破开一个柚子,切了几瓣摆进盘子里。 陈安致拿筷子把面拌匀,推到她面前,又把她那碗换到自己那边。 归念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咬了一口面,肉丝咸香,黄瓜丝解腻,很好吃。她轻声道了句谢,又是那句“谢谢陈老师。” 陈安致动作一顿,心里刚消解的燥意又浮起来。 “快吃吧。” 她和裴瑗住的那间公寓大,陈安致这间要小一点,好像是情侣间,餐桌很小,两张椅子摆开,归念腿稍一动作就能碰到他的膝盖。 他们以前有过更亲密的动作,背过,抱过,也有两回曾扯住他领带亲上去。次数不多,每一回都是归念主动的,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冷不丁凑上去。 而眼下,归念悄悄把腿往后缩了缩。 有好几次,她觉得陈安致有话想说,他眼里藏着沉甸甸的心事。 可他终究没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Chapter17 裴瑗是凌晨一点多才回来的,猜归念睡着了,她轻手轻脚洗漱完,摸着黑爬上了床。 差点把归念压个半死。 她冷不丁爬上来的,膝盖正好杵在归念肚子上,归念被她压得挺疼,哎哎叫唤了两声。裴瑗忙翻身下去,没心没肺地哈哈了半天“哈哈哈哈你睡得好平啊,我以为就一床展开的被子。” 潜台词就是在笑她平胸。归念哼了声,揉着肚子没说话。 裴瑗回了自己床上,没听着她吭声,感觉不对,伸手摁开床头灯“怎么了你,蔫蔫的” “没。” 归念沉默了会儿,轻声问她“裴颖姐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话题一下子岔到了别处,裴瑗一怔,拿手机去翻日历。 姐姐去世快十四年了,当初的伤痛早随着时间沉淀了下来,忌日的事家里只有爸妈记得清楚。裴瑗那时候还小,只记得人是年前没的,具体是哪一天还得翻着农历想一想。 可归念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裴瑗问得小心“姐夫是跟你说什么了么” 归念没看她,平展展躺着,“没有,我就是忽然想起来。” 她每年过年前总要消沉一段日子,很多年前就有的毛病。一是因为一到过年,远亲近邻就都回t市了,挨个来问候,每个人都要佯装关切地问问她这病病好了没有呀还没好呀吃的什么药啊哎那谁,我有个朋友就是做心理科这块的,刚从x国回来,让人家看看吧。 不管是住在爷爷奶奶的老宅,还是回爸妈那儿,去哪儿都躲不过去。烦得归念连个笑容都欠奉,勉强喊声“叔叔”、“阿姨”维持着礼貌。 其二,就是因为裴颖姐的忌日。 比起头一条,这条更是她消沉的理由。 以往一到年关这时候,陈安致就见不着人了。他开的书画班过完元旦会停课,正好有大把的空闲时间,趁着年前这一个半月天南海北各地跑。 以前归念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只能从裴瑗口中听到姐夫去哈尔滨看冰雕了,去巴哈马拍鸟儿了 他把裴颖生前想去的所有景点都走一遍,拍很多照片,洗出来,全放进他那间画室里,上着锁,只有他一人进得去。 归念深深吸口气。 今年,陈老师也快该出发了吧。 裴瑗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不敢吭声了。归念声音如常,听不出什么味道来,就跟随口一问似的,可大半夜的她还不睡,摆明了是想了一晚上。 裴瑗连忙岔开话题“今晚上你该跟我们一块去玩的,小镇上特别好玩。这两天正好赶上雪地狂欢节,有篝火晚会,我们玩了碰碰车和雪船,然后去剧场听了相声,几个七八岁的小屁孩说的相声,特别逗。” 归念不想成天把自己弄得苦哈哈的,声音欢快了些“行,明晚上我跟你们一起去。” 头天睡饱了,第二天一大早归念就起床了,换了条防水裤,包里装上了防晒和护手霜。 雪鞋和板子是应衍一大早开车去县里的雪具店买的新的,天还不亮他就出发了,一个钟头跑了个来回,正好赶上早饭。 两副单板,他和归念用。剩下的全是双板。 归念穿好单板,摇摇摆摆跳到了他们面前,样子挺滑稽。见几人都笑她笑得厉害,归念浅浅翻了个白眼“这个叫企鹅步,不用反复脱鞋,你们都不会还笑我。” 会这么走路的确实不多,很多玩单板的人走路都是单脚穿在板上,另一脚踩地才能走。像她这样板头和板尾交替跳着走的,确实挺新鲜。也累,因为要不停地扭胯。 裴瑗有点想学,可她只会双板,归念单板玩得溜,她想学也没法。 应衍分板子的时候挺用心,给不会滑雪的陈老师、袁野和宋予婕挑的都是很好用的板子,嘴上也有话说。 “咱们去蓝道玩,给他们找个教练吧,总不能一群人都耽误在练习道上。等陈老师他们学会了再去找我们,回头电话联系吧。”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裴瑗搁旁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蓝道是中级雪道。太舞滑雪场在开发之初的定位就是初学者的练习场地和国内外大型赛事的承办场地,这边适合新手的绿道多,可中、高级雪道也比别地儿的难,蓝道平均二三十度的坡,初学者想站上去起码得先练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他们就别想一块玩了。 哼,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私心作祟。 可平时他们都是这么玩的,余下的邵卿几个人听完就点头了。 袁野昨天从上车一路睡到酒店,酒彻底醒了,可惜摊上个拔x无情的女朋友,自然被丢下了;大婕单身一人,无所谓跟谁玩。 归念却没舍得扔下陈老师。 她一回头,和陈安致对上视线,看他一副“你去玩吧不用管我”的样子,更不忍心了。 “还要什么教练呀,我教我教,你们去玩就好。” “念念,你” 应衍眉毛捋不直了,他还想说点什么,不等开口就被裴瑗给拉走了。 走了四个,剩下四个。归念一人一个板递过去,“来来来,擦干净鞋底,我教你们穿板。” 袁野丧得厉害,提不起兴致了,恹恹瞟她一眼“我跟大婕找个教练,你俩玩吧。” “归念念和陈老师加油呀” 全成了神助攻,转眼就一个人都没了。陈安致头回觉得这群小朋友这么可爱。 “那行吧,陈老师我教你。”归念也不尴尬,拿了板子,大大方方走上来,坐在边上教他怎么穿板。 陈安致比她想得会得多,他会穿板子,也能站得稳,还会给自己挑长度合适的雪杖,甚至会犁式内八字停下,看样子滑雪的基础都是会的。 只是明显很局促,不敢滑,几乎是在雪地上磨蹭,也只能原地走个路。 这是新手的通病了。归念知道他面子薄,不敢笑得太厉害,还得好声好气哄着“没关系的,陈老师你别怕摔,摔了也不疼的。” “重心要向前不是这样,加速的时候板子要平行,停的时候才用内八。” 归念双板玩得很少,也从没教过人,瞎指挥了半天。陈安致嗯嗯应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不如自己摸索。 他学得很快,没像归念想得那样跌跌撞撞的,甚至从头到尾没摔一跤。归念这个老师当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好奇“陈老师会滑” “不会。” 陈安致把身上背着的单反递给她,自己滑了个大圆又回来,稳稳当当停下了。他把身为老师的体面全找了回来,这才笑着说“前两年有朋友开了个室内滑雪场,试营业当天玩过一天。” “一天” 归念只能羡慕了。 悟性高的人好像得老天眷顾,不管做什么都能成。从小到大,她很少见陈安致有什么束手无策的时候,他更像个理科生,碰着什么东西都自己摸索,实在不会的就上百度找教程。 绿道上人很多,全是跌跌撞撞的初学者,三步一个跟头的那种。陈安致连着被小孩子撞了两回,有一回直直扑到他背上,他避不开,总算摔了一回。 “陈老师你没事吧” 归念忙过去扶他,结果自己没站稳,膝盖磕雪地上了。她是单板,摔得要比他惨得多,身子向前扑在地上,半天没能站起来,还是陈安致扶起来的,头发上、围巾上全是雪,拍了半天才弄干净。 这么拼命不光没被领情,陈安致还训了她两句“你急什么我是三十七岁,又不是五十七,我摔一跤怎么了” 叨叨了两句,舍不得了“摔疼了没有” “有点疼。”归念哼哼,撞到膝盖了。 绿道上玩的人多,雪上的辙子印结得很硬,戴着护膝也疼。 “唉。”陈安致蹲在她身前,给她卸掉滑雪板,“别这么莽撞,滑雪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你一路走过来不也看见了么,好多老大爷都在玩,人家都不怕摔,我怕什么” 归念糗得厉害,当老师的比学生摔得还惨,她轻咳一声不说话了。乖乖坐着,看他给自己拆板子。 陈安致拉着人走回休息厅里,点了一杯热奶茶给她。 休息厅里有万龙那边转播的公益赛,高山男子速降,投放在大屏幕上,很多人在看。因为是无人机俯拍的,角度问题,所以从大屏幕上看着也并不算惊险,好几个不懂行的观众叫衰,纯粹外行看热闹。 中间插了条广告,是t市201819年度公开赛征集令,前头的cg剪得很燃。 每年冬季开板节以后,滑雪场的各种专业赛事就多得数不清了,一个月能有七八场。公开赛就用来填补中间的空缺,维持滑雪场的人气不降。 公开赛是面向所有滑雪爱好者的,分高山速降、越野和雪上技巧等等。广告弹到最后的报名页面,归念拿手机拍了下来。 陈安致偏头问她“想参赛” 归念愕了一秒,笑着摆摆手“哪儿能啊我就是随手一拍,到时候有空的话就过来看看。” “陈老师太高看我了,像这个高山速降,赛道起码八百米长,万龙的高级赛道好像是三十度的坡,业余选手大概两分钟左右就要跑完全程,稍微摔一跤能摔个半死,我可不敢。” 可确实心痒痒,她一说起来就刹不住“我顶多就上过中级赛道,连搓带蹭地勉强能滑下来,速度稍快点就要摔跟头。有几回被教练撺掇着上了黑道,雄赳赳地上去,站到山顶往下一看就又怂了。” “欧洲滑雪很热闹,赛道两边会有好多观众给你加油打气。好几个男生脸皮薄,硬着头皮冲下去了。我不行,丢人就丢人吧,坐着缆车又下来的。” 陈安致还没说什么,休息区前排坐着的两个年轻小伙都扭回头看她。归念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大,吵着人家看比赛了,露了个歉意的笑。 谁知俩小伙一看见她,是个漂亮姑娘,愈发来了精神,一口老t市方言“姐姐你哪儿人啊比一场呗,我俩也是半把刀。” 俩陌生小伙自我介绍了一下,又撺掇她“后山有给远东杯弄的赛级蘑菇道,还在休整期,没开放,现在能去玩。等下个礼拜运动员们来看场了,就要封闭了,去不去” 蘑菇道 归念有点心痒痒。 太舞滑雪场游人多,基本没有野雪,蘑菇道也是为了比赛而用人工压雪机压出来的。在平滑的坡上压出几组鼓起的小雪包,为小回转增加障碍,因为雪包的外形像蘑菇,所以这样的赛道叫蘑菇道。 给业余滑雪爱好者玩的蘑菇道一般是十来度的坡,赛级的,坡度大概得有三十来度了。 归念忍不住了。看了看陈安致,咬着下唇,冲他笑。 “陈老师,我晾你一会儿行么想去玩。” 早上还不跟应衍他们走,信誓旦旦说要留下来陪他;这会儿就要因为跟陌生人去玩而舍下他了。 小骗子。 三双眼睛盯着他,陈安致笑了两声,站起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Chapter18 蘑菇道在后山半山腰的位置,要坐一条索道上到山顶,再换另一条下到半山腰去。 当天风大,缆车要减速,十分钟的路程愣是走了小半个钟头。好在吊厢是全封闭的,有窗户隔风,里边还有制热设备,并不冷。 归念头靠在窗上,暖和得昏昏欲睡。 忽然有什么东西凑到她嘴边来。 “张嘴。” 她睁眼一看,是一块巧克力,陈安致剥掉了锡纸,凑在她唇边。缆车轻轻一晃荡,巧克力球就撞到她唇上。 归念笑了下,没张嘴,伸手接了过来。 他大概是揣在口袋里的,巧克力有点化了,咬一口软软的,里头有细碎的榛子粒。归念含着那块巧克力笑眯眯“谢谢陈老师。” 这才来崇礼第二天,跟他说的客气话得有一兜子了。陈安致都听习惯了,“一会儿慢点滑,别逞强,别跟那俩男孩儿较劲。” “我知道的。” 归念好笑地应着,坐在窗边往下望。太舞海拔高,风大雾也大,底下的热闹都看不清了。 后山的蘑菇道上人果然很少,这条道是新辟出来的,只有几个人在那儿连玩带学,坡底下坐着几个教练和救生员。 赛道分上下两个30度陡坡,中间被一块五六米长的缓坡隔断,这里原本是要搭跳台的,做一个空中旋体才能跃过去。眼下运动员还没来,赛道给他们这些业余爱好者玩,就把跳台撤走了。 归念略略数了数,两个坡总共五十多个雪丘,排列得很整齐,只是间隔很小,一时又有点怂。 还真是赛级的。 蘑菇道也叫猫跳道,通常是自由滑雪里的小回转项目,需要很快的反应速度和娴熟的过弯技巧,要一路滑小s才能绕过一个个雪包,容错率很低,稍有失误就是摔跤的命。 归念怕摔着,把头盔和护肘都戴上了,又拉开口袋,从里边掏出好几样东西,什么门卡纸巾的,全给了陈安致拿着。回头看见他在调单反,就笑“陈老师给我拍好看点啊。” “别贫了,小心点。” 两个小哥挺厚道,先滑了两圈,看了看赛道上没积冰,才让她滑。还挺有绅士精神“姐姐你慢点啊。这坡挺大的,咱也甭计时了,就纯玩吧。” “成。” 归念自己滑了一圈,头一遍绕的大弯,连着几个雪包才回转一次。单板没有滑雪杖,看起来比双板过弯要更惊险一些,好在归念单板玩了好几年,过弯挺熟练的。 第二遍找着了感觉,敢贴着赛道最边儿的雪包走了,有几个雪包没绕,滑得很小心,稳稳当当到了坡底。 隔着远远的看到陈安致在抓拍,归念滑到他面前,笑得跟朵花儿似的,“陈老师,你都不夸我下。” “哪有讨夸的”陈安致笑着把水递给她。他平时教课带学生,要培养学生的积极性,原本挺擅长夸人的。偏偏对上归念不行,耳根有点热。 可他还算镇定,来了句最简单的“念念真棒。” 归念满意了,越发飘了“陈老师给我记个时吧,我看看多练几回有没有进步。” 陈安致答应了,看着她又一次卸下板子,哼哧哼哧去爬坡,等爬到了坡顶还得再穿上。 第一遍,陈安致扬声告诉她“1分28” 第二遍“1分21,比刚才快,不过有几个雪包没绕。” 欧洲的滑雪场比国内要难,那边的蓝道几乎能和这边的黑道划等号,归念技巧和体力都不错,喊她来的那俩小哥已经望尘莫及了。 她像是悟到了精髓,越滑越快了,几乎快到了一秒过两个弯。陈安致心渐渐提起来,刚想说等她这遍滑完就把人拉住,让她歇会。 谁知惊变陡生 也不知道归念是体力跟不上了还是怎么,滑到一个雪包顶,板子一个打滑,整个人后仰着摔了下去。 后面的两个小哥惊叫一声“卧槽”,忙跑过来看她。 得亏归念会摔,及时立刃止住下滑的速度,后背着地的同时双手后撤泄力。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雪上斜斜溜了好几米,撞到护栏网才停下,头盔都摔掉了。 陈安致眼黑了两秒。 他跑过去,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似的,想问她摔哪儿了,却没问出声来,哑的。 上午时才被归念科普了滑雪多危险,什么摔得脑震荡的、尾椎脱位的、半身不遂的,这会儿满脑子都空白一片。 陈安致下意识要扶,后边两个小哥追上来,忙喊住他“不能扶不能扶,小心扭到脊椎” 赛道的两个负责教练大步走上前,教练天天看人摔,早习惯了,比他们谁都镇定“都起来都起来,别围这儿姑娘能站起来吗腿还有知觉吗” 周围围上来一圈人,不光教练和陈安致他们,还有别的滑雪者,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 归念整个人都摔懵了,缓了好半天,终于回了神“吓死我了” “腿还能动不” 她按着教练说得动了动腿,又动了动胳膊和脖子,慢慢支着胳膊坐起来,试着感觉“好像没摔着。” “脚扭了没” 归念转了转脚踝,也不疼,停了好几拍的心跳才找回来,大松一口气“没有,没摔着,哪儿也不疼。” 教练就笑了,还指着她由衷地夸了一句“你们都看清了没有她这个就是标准的摔法,后仰的时候别拿手撑,要屁股着地,再把腿抬起来点,这个姿势不容易受伤,都学着点啊” 单板的固定器是要扣在脚面上的,遇到危险,板子没法像双板一样自动脱开,摔倒的过程中被板子扭到骨折的也不在少数了。 归念却摔多了,有了经验,她这么摔一大跤,还成了教学的正面案例。 她原地坐了一小会儿,心有余悸,听着教练夸还挺想笑的。一抬眼就看见陈安致吓得脸都白了,归念不敢笑了,朝他伸出手,小声哼哼“陈老师拉我一把。” 陈安致垂眸看着她,深深呼了口气。到底是舍不得她在地上坐着,伸手把她扶起来了。 她摔这么一跤,还不长记性,见一个救生员穿上了板子,说要教他们小回转,又兴致勃勃地想跟过去。 “归念” 陈安致低斥一声。 人姑娘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才十一点多再滑一会儿咱们就下去吃饭,好不好” 当着一群人的面,陈安致不好说她,忍着气让她去了。她的头盔进了雪,陈安致把自己的给了她。 爬坡前,归念还朝他挥挥手“陈老师你往边上站,别拍我了,你站在前边我老是分心。” 敢情她刚才摔那一跤还是他的错。 这话听得陈安致心里直发涩,关了相机,站到了离赛道最远的护栏边。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又滑了一圈下来,这回她像之前一样稳稳当当的了。 刚才的教练关注了她好半天,看归念摔那么惨,不哭不闹的,还坚持要玩。教练被她不屈不挠的意志惊呆了,偏头问陈安致“女朋友啊” 陈安致瞟他一眼,没应声。 “你别板着脸了,人姑娘滑得挺好。这个道儿是比赛用的,挺难的,昨天我们救援队这一伙人过来玩,都有好些人滑不下来呢。” 说完,教练咧了咧嘴,冲陈安致笑出一口白牙“不过照她这么滑,晚上肯定小腿疼屁股疼,你多给捏捏,就好得快点。” 陈安致几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特招陌生人待见。以前就是这样,招长辈喜欢,招小孩喜欢,同辈里人缘也很好。就算路上的陌生人,上来问路时都要先瞅她。 说得远些。从小到大,猫不挠她,狗不咬她,一群人去动物园喂骆驼,骆驼都只吃她手里的草。 以前陈安致觉得这是因为归念长相随归妈妈,面善。后来这些年面善的人也见多了,没见过她这样的,陈安致就慢慢懂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亲和力。 归念玩过头了,压根想不起他来,只时不时跑过来“陈老师给我包纸巾”,“陈老师我的保温杯在你那儿么” 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后勤人员。 她还说要十二点下去吃饭,早忘到了脑后,玩到一点多还没尽兴。 陈安致没催,饿着肚子拍照,帮她拍,也帮别的没同伴的滑雪者拍,加了好几个微信,应下人家修完图给他们传照片。 搞艺术的,能把任何地方当成天然的灵感来源,哪怕是赛道上的辙子印,都能让他拍出美感。 归念的滑雪服颜色鲜亮,脖子上裹着条浅灰色的大围巾,凹造型很漂亮,陈安致拍了很多张。天冷,电池用一会儿就不行了,他带了两块备用的,一块一块换着来。 此时,怀里的手机唱起歌来,是归念的铃声在响。 陈安致摘了手套,拿出来看,来电显示是“爸爸”。 他望了眼归念,离得有点远,又正往坡下俯冲。陈安致没敢喊,怕归儒平有急事,自己接了起来。 “小陈” “嗯,是我。”陈安致应了声。 “你和念念在一块” 那头的归儒平明显不高兴了,沉默了几秒,硬起声音“你让她接电话。” 自打三年前那件事以后,归儒平一看见他就横眉冷对。陈安致本还想着自己先接了再给归念转述,眼下也无法。 抬头看去,正好归念滑到了坡底。看见他招手,脱掉了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 “怎么了” “你爸爸的电话。” 归念没伸手接,脑袋往他这边一凑,小声说“刚才撑了下地,扭着手腕了。” 陈安致脸色更不好看了,把手机贴在她耳边。 “爸,怎么了” “念念快回来吧,你妈昨晚上晕倒了,刚醒了就闹着非要见你” 闹着非要见你。 归念的笑滞住,眼睛里的亮光飞快灰下来。 她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能让归爸爸火急火燎催她回去的、一定要她陪在妈妈身边才行的,只有一种情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Chapter19 下了高速已经夜里九点多了,市区又像往常一样在堵,堵得人心烦。 裴瑗他们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过来,问她怎么提前走了,是不是跟陈老师吵架了。归念强撑着精神“没有,家里临时有点事,忘了跟你们打招呼。” 刚挂掉,又一个电话进来,应衍的,问她有急事吗,要不要帮忙云云。 烦不胜烦。 刚接完这个电话,手机脱了手。归念愕然转头,看着陈安致把她的手机关了机,扔到了后座上。 “别接了。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好。” 车窗冰凉,归念头贴在上边,不多时就有湿气凝成水,顺着头发丝流下来。 半个小时的车程,她竟真的睡着了,依稀做了个梦,一睁眼就忘了个干净。 回了家里,刘阿姨缩在沙发上看电视,撑着眼皮。不知道看的哪个台的午夜电影,没开声音,昏暗的光给客厅蒙上一层灰。 看见她回来,刘阿姨忙坐起来,“念念回来啦,吃饭了没火上还有点骨头汤,我去给你热热。” “您怎么没睡” 刘阿姨搓搓脸,勉强撑起一个笑,支吾“我怕太太夜里要出门总得有人守着。” 她是在看门怕家里的病人半夜跑出去。 归念脱掉大衣挂起来,上午滑雪摔了一跤,手腕内侧有根筋扭到了,一跳一跳地疼。她不过是抬手挂衣服时感觉着疼,轻嘶了一声,陈安致便已经察觉到,替她接过来挂好了。 归念看他一眼,回头问刘阿姨“钟医生来过了么” “来过了,九点多刚走,打了半针安定。” 钟医生是归妈妈的心理医生,十几年病治下来,和归妈妈几乎成了闺蜜,平时谈谈心就能让归妈妈所有不好的情绪消解。连她都觉得到了需要打安定的程度 归念心沉到了底儿。 归家是双层oft格局,陈安致以前来过,知道主卧在楼下,归念却轻车熟路地上了楼,视线转了一圈,喊了声“爸”。 归爸爸在阳台上抽烟,听着动静,回头指指屋子“回来了进去看看你妈吧。” 卧室门没关,屋里所有灯都开着,归念被晃得闭了下眼,回身要带上门,却被陈安致抬手挡住了。 两人隔着半人宽的门缝对视一眼,归念懂了他的意思,松了手,“进来吧。” 陈安致沉默着跟了进去。他知道归妈妈的病是归家的隐私,他一个外人跟着进屋实在唐突,可归念情绪不对头,陈安致不敢放她一人进去。 这是一间婴儿房,浅蓝色的墙漆,实木做的摇篮床,占了一整面墙的玩具柜,还有地上散着的小汽车和变形金刚模型。家具都有些老了,茶几上摆着加湿器,甚至有小孩用的奶瓶、爽身粉和小毛巾。 归妈妈坐在床上,被子搭着腿,温柔地哼着歌。 她是南方人,说话腔调软软的,瞧见归念进门来,小声嗔了句“怎么才回来洋洋都念叨你半天了。” 洋洋 陈安致呆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心口发凉。 这是他很多年前,从幼时的归念口中听过的名字,是归妈妈给她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起的小名。 她生出幻觉了。 走近细看,归妈妈双臂虚虚拢着,是一个抱孩子的姿势,可她怀里却空无一物。 随即,陈安致几乎是惊骇地看着归念展开双手,从归妈妈怀里“接过来”,笑着,仿佛真的在跟弟弟说话似的。 “洋洋对不起呀,姐姐回来晚了。” 她对着一团空气演戏,表情和语气都真实极了。 “念念”陈安致下意识喊了声。 归妈妈视线一转,这才看到他,忙坐直身子,以指做梳理了理头发。对着一个外人,她有点不好意思“小陈也来了呀。唉,洋洋太淘气,我也没顾上收拾,家里乱七八糟的,让你见笑了。” 陈安致几乎哑了声,艰难挤出一句“没事,您好好休息。” 归念仿佛丝毫不知妈妈的病,吃药了没,感觉好点没,这些她都没问一句,只对着怀里那团空气轻声说“洋洋饿了没有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咱们让妈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呀” 有她在,归母放心得很,又仔仔细细交待她“晚上四点要喂一回,奶粉冲得稀一点”。归念一声声应着,给她拿热水擦了脸,伺候她睡下,走前留了一盏灯。 一关上门,归念深深喘了两下,呼吸不上来。有那么一瞬间,陈安致以为她要哭出来了。 可她到底没哭,只是刚才在房间里撑着的笑一下子垮了。 归爸爸在门前等着,人到中年,熬夜熬不住了,烟却一宿没停。看归念白着脸,反倒出声安慰她“没事,钟大夫说问题不大,最近别让你妈受刺激,让她自己调整。等半个月看看,要是好不了再换药。” 这话说得本没什么,却不知哪个字撞在归念敏感的神经上,她表情一下子冷得吓人,破了音“所以您就放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疯,自己跑外边来抽烟” 归爸爸怔住“念念,你说什么” 归念沉默几秒,醒了神。 “没什么。” 她垂下眼睛,“您今晚上累点,多照顾点我妈。我回爷爷奶奶那儿收拾点衣服,明天搬过来陪妈妈。” 归爸爸还被她刚才那句话打得没回过神来,闻言愣愣笑了下“你这孩子,跟爸爸客气什么。要不今晚就留下吧,这么晚了。” “不了,我明儿上午过来。” 归念没再说什么,下了楼,跟刘阿姨交待了两句,穿起大衣走了。 陈安致追出去,从侧后面看她。她一路疾走,咬着牙,眼睛红得厉害。 离开归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了,街上冷清清的。陈安致开着车找了十分钟,才在路边找着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 店里没剩几样菜了,陈安致简单点了两个菜,他自己没什么食欲,点了份粥,给归念要了一碗面,沉默地看着她吃。 她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没吃,送上来的面上头那一层卤汁咸得厉害,归念筷尖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继续吃。偶然抬眼,看到陈安致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锁着眉,表情复杂。 “吓到你了”归念问他。 是在说归妈妈的样子。小时候她也怕。 陈安致哑然,久久发不出声。饭过半,他才问“你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说什么说我妈时好时疯,说陈老师我很难过你抱抱我” 仿佛听了个糟心的笑话,她把汤匙扔回碗里,话里带刺,刺尖直直冲着他。 餐厅里的老旧空调吱吱地响,天花板上的吊顶灯白炽炽的,刺得人眼睛疼。 “对不起。” 归念声音在抖,揉了把脸。冬夜,零下十几度,她却出了一手湿汗,蹭得眼妆有点花了。 “我妈她” 她不知道怎么说,措辞艰难极了“偶尔,才会这样子。她这些年很少犯病,上一回是我高中的时候了。我们在餐厅吃饭,有一个熊孩子莽莽撞撞,一头撞在她肚子上。她就崩溃了,就像刚才一样,大概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好。” “她每次发病,记忆就会回到当初怀孕那时候,会以为当初没流产,把那孩子生下来了要是谁跟她说孩子压根没生下来,说她病了,得吃药,她就会崩溃,觉得那孩子是被爸爸和我害死的。” “婴儿房她不让拆,平时上着锁,她也从来不进去,只有发病的时候呆在里边。” “平时问题不大,只是不能看到医院,不能看到婴儿用品,一看见就会掉眼泪,不能受惊,这回也不知道看到什么了她自尊心很敏感,病的时候没感觉,每回病好了就跟我说对不起,跟爸爸也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反反复复地说” 归念絮絮叨叨说了很久,陈安致去摸裤子口袋,还有大衣口袋。翻了好一会儿,没找着烟。 归妈妈的病,他们这一帮发小里头,很多人都以为只是单纯的产后抑郁。陈安致却知道点内情,与她家走得最近的裴家也知道,其实归妈妈不止是抑郁,只是最初发病的那段时间,归家吵得太厉害,邻里之间都听着,家丑不能外扬,别人问起来,就这么讲。 其实归妈妈病得要严重更多。抑郁只是心理疾病,而归妈妈的精神也不太正常。 起因是她怀的第二胎,异卵双胞,怀了四个月做彩超排畸,发现其中一个孕囊发育不良,无奈做了减胎。归母战战兢兢养胎半年,六个多月的时候,另一个孩子也没了胎心。 连着失去两个孩子,自责,崩溃,争吵甚至差点把自己的女儿也逼疯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陈安致没法设身处地。 可归妈妈的病只持续了最初那么两年,后来就治好了,人前言笑晏晏,平时跟裴妈、还有别的几个阿姨打麻将,也看不出什么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病早就好了,陈安致也是如此。他到底是外人,归念不会事无巨细告诉他。 尤其归念走后,陈安致与归家来往很少,逢年过节,也是直接去老宅拜访归爷爷。老人家嘴紧,从不拿着家事跟外人说,归妈妈的病他就再不知道了。 陈安致看着归念,思绪跑远了些。 很难说精神疾病具不具有遗传性,但有精神病家族史的人,其后代更容易出现大脑发育性障碍,同时受家庭环境影响,比正常人患病几率会大一些。 也不知道她的焦虑症,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两人各自揣着沉甸甸的心事,直到饭凉了,归念才一口一口吃完那碗面。陈安致送着她回了老宅,停好车,把人一路送到家门口。 “别想太多,今晚好好休息。” 归念应了声好。 “我今晚回市里,明早过来接你。” 归念摇摇头“不用,司机送我就好,陈老师去忙你的事吧。今天真是对不住,还麻烦你送我回来。” 她想了想“要不陈老师回崇礼滑雪去吧,裴瑗她们要呆一礼拜,你回去还能跟他们好好玩几天。” 吹了一天风,陈安致额角疼得厉害,可更难受的是听她这么说话,仿佛拿着一把钉子,一根一根摁在他心上。 “不回去了。我最近就住在兰致小区,离得很近,有事打我电话就好。” “好。” 她一声声应着好,陈安致更放心不下,又低声劝“你别着急,明天回了家里也别发火,跟爸爸好好说话。” 归念嗯一声,开口的姿态是对着陌生人的“我知道的,不用担心。” 油盐不进的,铁桶一般。 陈安致打心底升起两分无力感。十五年的相处,他再清楚不过这是归念对生人的态度。 哪怕这两天他们玩玩闹闹的,可更深的隔阂却还梗在那儿。他们分开小三年,一千个日日夜夜,有太多的东西亘在其中,堵得陈安致说不出话。 夜里风大,夹着些雪籽,吸一口气,一路凉到肺里。陈安致把包递给她“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他转身要走。刚走出两步,归念出了声,喊住他“陈老师” 月光皎白,陈安致倏地回头望过去。 她红着眼睛,肩膀微微颤抖,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像脊骨被敲得粉碎,站不稳了,只能靠着门。 这一瞬陈安致心拧得生疼,几乎一下子想起三年前的分别。那回归念也是这么要哭不哭地看着他,头没梳,脸没洗,破釜沉舟似的,只为逼他给一个答案。 当时他沉默了半分钟,没抱她。归念就走了。 一走三年。 那些压在心底的情感一下子涌上来,炙得他胸口滚烫,喉咙口也疼得厉害,忍不住。 “念念别哭,我在的。” 这些天的冷静一下子垮了台,陈安致大步走回来,伸手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小臂箍在她腰窝,把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姑娘往怀里揉。 三年的隔阂、遗憾、误会这一千天里横在他们中间的东西很多很多,多到陈安致已经不知道她如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连说句话都要提前想想怎么说。 可这么些年的陪伴亦不是假的,时间也割不断。 羽绒服的衣面冰凉,归念脸贴在上面,几乎能听见陈安致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比她跳得快,让人头晕目眩的。 归念心里涌起热,可这股热乎劲没能持续多久。她眼睛干涩。 “我没事的。” 归念手抵在他胸口,轻轻推开。就这么几秒的功夫,她眼里的泪光隐下去,所有外泄的情绪全都消失无踪了,重新缩回自己的壳子里。 甚至还在冲他笑。 “今天谢谢你了,陈老师晚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Chapter20 陈安致一宿没睡。 凌晨到了家后给归念发了几条消息,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最后聊天框里不再有回复,大概是睡着了。 晚上告别前她那几句话,尤其那句“陈老师谢谢你”,一遍一遍地在陈安致脑袋里转,转得他头痛欲裂。 这一整晚便难熬极了。床不舒服,被子不舒服,暖气太热了。辗转难眠,秒钟滴答的声音都听得清。 一背全是汗。陈安致爬起来冲了个澡,却也没什么大用,心里燥得厉害,消解不了。 天快亮时他才有了些睡意,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的全是过去的一些旧事,一个串一个的。都是点零零散散的小事,有些年代太久远的,他自己都已经记不太清了,不知怎么能从梦里翻找了出来。 那是他刚带上归念学画画的时候。归爷爷对陈父有提携之恩,这事陈安致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对归念自然也比别的孩子更上心。 一节课两个小时,七八个学生,围着一张很大的长桌坐开。小孩子爱博人关注,“陈老师”“陈老师”喊得他轮轴转。 唯独归念一声不吭,永远坐在最靠墙的角落里,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笔地画。你要是跟她说“坐直,小心坏了眼睛”,她就乖乖挺起背。 最初的时候,陈安致只当是个内向的小姑娘。 学画画的第二个月,是念念头回在他课上发病,她当着一群孩子的面尖叫,别的孩子吓坏了,她自己也吓坏了。陈安致最终还是选择给她一个人开了个班,左右俩家离得近,每天清早抽出两个钟头来,没别人,只教她。 归念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很怕她妈妈。 医生说要她们母女俩减少接触,归妈妈就谨遵医嘱,一个月只见她那么一回。每月月底的那个周末,是她和归妈妈见面的日子,周五下午归儒平会来接她,住两晚,呆到周日下午,送回来。 归念却总躲。每回到了那一天,她都会像往常一样背着画夹跑来他这里画画。上课上到半中途,归爸爸来接她,小姑娘就坐在那儿,垂着脑袋不说话,催得急了,她就一抽一抽地掉眼泪。 归儒平性子急,偶尔憋不住火,会粗声粗气地训她两句。他这个爸爸当得不容易,要扛起一个公司,还要扛起家里两个病人,也累得很。 每回都得陈安致在旁边开导,一边开导归爸爸,一边开导她。也只有他的话,归念能听进去几分。 归儒平没办法了,大概是看归念挺听他话,后来每回,就成了陈安致送她回市里的家。 他开车送她,每回下车的时候归念都是一步三回头,噙着泪,哀哀叫着“陈老师你后天一定来接我”,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陈安致得哄半天,许诺周日来接她,她才会乖乖跟着归儒平走。 跟爸妈见面怎么就成了一件这么难过的事彼时陈安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当是母女俩见面太少,归念有点认生。 而今天见了归妈妈犯病的样子,他才知道念念那时候是在怕。 一个间歇性精神失常的妈妈,与丈夫吵起来会口无遮拦的妈妈,会拉着她见“弟弟”,要她对着一团空气说话的妈妈 小时候懂不了什么是母爱,什么是亲情,怕就是怕,是最直白、且遮掩不了的恐惧。 别说念念,他一个成年人,今晚见了归妈的样子都觉得心里怵。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 陈安致头疼得厉害,却再睡不着了,去书房里翻了翻,想找归念以前的画。 从八岁一直到她初中毕业,归念跟他学了七八年画画,自己又丢三落四的,陈安致存着她很多画。只是市里这套房子他没住过几天,书房里摞着的画不少,却大都是这两年的学生作品,她前些年的那些画都留在老宅,没带过几幅来。 每一张画后头都记录着完成的时间,陈安致一张一张翻过去,翻着了一幅归念的。 这幅他印象深一点,是她拿的头一个奖,全国少儿绘画大赛二等奖,画的公园写生,满池的荷花与池上小亭。 这奖含金量没多高,二百个孩子参赛,五十个都能拿奖,剩下的一人发个笔记本,是参与奖,美名其曰“培养儿童的积极性”。 这幅好像是她六年级时候画的,陈安致翻过背面看了看时间,自己没记错。 她的色彩感很好,哪怕坐在公园里写生,临时调色,也能调出很舒服的颜色来。 陈安致记得更深的却是归念更小的时候,她病最初的那两年,画的画可没这么岁月静好。 别的孩子画猫画狗,画圣诞老人,画幸福的一家三口,整张纸上都是亮得几乎灼眼的色彩。 归念的画,却大多是致郁的风格餐桌上坐着的爸爸妈妈和她,旁边空着一张椅子,桌上摆了一个奶瓶,是给“弟弟”留的;小区池塘里一条烂了尾巴的红鲤鱼,流着眼泪,别的红鲤都离它远远的。 和别的孩子的画放在一起,区别尤其明显。 画得并不丑,八九岁的孩子审美意识已经基本成型,幼年对视觉的描述和对世界的探索,都值得成年人敬畏,他们的画能给陈安致带来很多灵感,他又是老师,每一幅都要认真解读,认真点评。 可看见归念的画,陈安致经常无言,只得逮着细节夸,夸她观察生活很仔细。 她有一回画了一幅怪物画,纸上一圈长相狰狞的怪物,大怪物小怪物,尖耳朵,咧着嘴,笑出满口的獠牙,乍看还有点滑稽。一群怪物围着两个人,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手里牵着个小女孩,两人被一团五彩斑斓的光笼罩着。 那回陈安致没看明白,问她画的是什么。 归念扭扭捏捏地不回答,垂着脑袋。 陈安致多问了两遍,她才拿起笔,把那些怪物一个一个指给他看这个是妈妈,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朱爷爷。 陈安致又问她“为什么他们是怪物” 她就又不说话了。半天憋出两个字“害怕”。 时常胡言乱语的妈妈,磨得没剩几分耐心的爸爸,并不存在的弟弟,还有笑起来各个都像假人的医生护士。 她很费劲地描述“有时候看见他们,就害怕晚上睡觉也不敢关灯,看门后的衣架、看镜子,白色的窗帘,都会变成怪物,要吃我早上起来就不怕了。” 这是很多孩子童年时都会有的恐惧,尤其女孩子,裴瑗小时候也怕鬼怕黑的。 陈安致却留了个心,多问了两句“是在梦里看到怪物,还是现实中” 归念不说话,陈安致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才让她说出来“做梦时会梦到怪物有时候睡醒了也特别害怕,看见谁都像怪物” 陈安致心直直往下坠。 不是做梦,也不是想象力,而是她确确实实会生出幻觉。 这是撤药或换药后产生的谵妄反应。 抗焦虑药的药理机制复杂,归念年纪太小,那一年又先后换了好几个大夫,用药的种类和剂量都要经常调整。情绪稳定的时候还要停药一段时间,不然药物对小孩造成的后遗症可能比她自身的病情还要严重。 一换药,一停药,她就会出现短暂的幻觉,是没有办法的,主要还是得靠个人调节。 那时医生每个礼拜去归家一次,交待的医嘱常常是说给陈安致听的。归念爸妈自顾不暇,而她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费再大的劲也听不太懂医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所以她的焦虑症,陈安致比谁都清楚。甚至在医院登记的监护人那里,他的名字也排在了头一个,是医生每回最先要联系的。 小孩的词汇量没多丰富,彼时归念挺费劲地给他描述着脑子里的怪物。陈安致仔细听着,心里滋味难言。 他知道自己得仔细听,回头就得写个观察日记一样的东西,eai邮给她的主治医生归念年纪太小了,医生要掌握她的心理状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身边亲近的人就得时刻留意着。 八岁大的小姑娘,不像别的女孩一样扎好看的辫子,归奶奶年纪大了,什么头花发卡花辫的,打理不来,就给归念剪了一头短发,前后一样齐,像个倒扣在脑袋上的西瓜壳。 她也没穿好看的裙子,那天穿着一条背带裤她有很多很多的小衬衫和裤子,好看的裙子却没几条。 归家爷爷奶奶养她,在金钱上从不吝啬,可到底年纪大了,吃穿都图省事,也花不来那个心思。 那天,陈安致手里拿着她的怪物画,看着她的西瓜头,久久言语不能。归念没多大反应,反倒是他自己钻进了牛角尖里,他就想啊,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过得这么苦 画上的一群怪物里,只有最中间的两人沐浴在五彩斑斓的光下,一大一小,手拉着手,是整幅画里唯一温暖的存在。 陈安致低声问“这两个画的是你和我” 归念摇摇头,声音很小“是陈老师和裴瑗瑗。” 在陈安致惊疑的目光中,她笔尖挪了挪,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小小的,黑压压的一团乱线,没手没脚,只张着血盆大口,是在表达尖叫。 陈安致听到她说。 “我是这个小怪物。” 一句话让陈安致缓了半天,才缓过来。 水粉笔里有羊毫,能画画,也能写字。陈安致提笔蘸了点黑颜料,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教她怎么握笔。 归念手一哆嗦,也怕他。想抽出手来,却不及陈安致握得稳。只能看着他拿了一张红格宣纸,落笔前略一思索,教她写了几个字。 平安喜乐。 一张大楷上头四个字,他写了多久,归念就哆嗦了多久,是真的紧张得厉害。直到写完,陈安致松开她手,归念才不害怕了,鼓着腮帮子把墨迹吹干,摸了摸上头的“平安”两个字。 陈安致骗她“这是镇邪的,回头压在枕头底下,就不怕了。” 她好像是信了,点点头,将这四个字叠好,压进一本画册里,小声来了句“谢谢陈老师”。 “想不想学书法” 陈安致问她。 小姑娘犹豫了会儿,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说“想”。 那一张薄薄的红格宣纸,陈安致不知道她留了多久。 这孩子懂事早。后来,裴颖查出胰腺癌,这种恶性癌前期征兆极少,一查明就是晚期。从住院到去世,用尽了各种进口药,她也没能完完整整熬过一年。 裴颖在病房里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归念也在场。那天她回送了一幅字,上头亦是这四个字。 平安喜乐。 装在相框里,小小一张,是她自己写的,笔法和排版却和当初陈安致写给她的那幅一模一样,一看便知是她偷偷练了很多遍的。 那时她十岁了,兜兜转转两年,把陈安致当初送给她的祝福又还了回来。 裴颖没多少精力,勉强支撑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又昏睡过去了。也是那天,临走前,归念从书包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平安结,套在裴颖手腕上,然后跟他说“陈老师别担心,裴颖姐姐会好起来的。” 陈安致听完,愕了一秒,二十好几的大男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彼时他不知道归念那么小,是怎么懂这些的。 也没人知道这么小一个孩子,四个字,给他传达了多少不动声色的力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