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 第1章 楔子 大业八年的这个冬天,洛阳城还没下过一场雪。 眼见腊月已经过半,天气总算阴沉了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彤云密布,寒霾刺骨,谁知到最后也没能落下一丝雨雪;倒是北风又一次刮了起来,而且越刮越猛,在洛阳的城垣坊市间呼啸而过,留下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随着夜幕降临,风声也越发凄厉,时而尖啸怒号,时而低吟哀泣,飘忽无定,循环不绝听得久了,让人忍不住会想起几个月前埋骨高丽的那三十万大军,难道是他们的幽魂在乘风归来,来给这个天灾不断、烽烟四起的不祥之年,奏上一曲更加不祥的终章 不过这天晚上,就在冬夜最寂静的黎明前夕,在洛阳最肃静的宫城深处,当皇帝杨广在黑暗中侧耳倾听的时候,听到的却不是这北风的悲号,而是他自己那粗重的喘息声、急促的心跳声,以及衣裳簌簌抖动的刺耳声音尽管他已竭尽全力不发出任何动静,但在狭小幽黑的隔间里,这些声音却依然响亮得可怕,或许下一刻就会把外头的那些叛贼都给招过来 没错,就是叛贼 说起来,杨广这辈子都没想过,他这固若金汤的紫薇宫城居然会被人一举攻破,他这至高无上的大隋天子居然会被人四处追捕;就算此时此刻,他早已走投无路,只能躲在长巷尽头的小隔间瑟瑟发抖,可他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天底下有什么人能一路作乱杀到这里来 只是隔间外那隐隐晃动的火光、不断响起的喝问,都在告诉他的的确确,就是有叛贼杀进皇宫了,他们正在疯狂地搜捕自己,而且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杨广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能被这些人抓住,不然 仿佛呼应着他的恐惧,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可怕的惨叫。更可怕的是,这惨叫声旋即戛然而止,随着一记重物倒下的闷响,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几下,最后竟是一直滚到了这隔间的门口 杨广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下,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隔间的小门,无法动弹,不能呼吸,就连心跳几乎都停滞住了。 然而等了良久,那两扇木门依然好好地关着,似乎连碰都没人来碰它一下。 再仔细听听,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下来,那些令人心悸的脚步声和喝骂声仿佛都已离得很远难道说,他们到底还是没有发现这个隐秘的小隔间,已经搜到别的地方去了 看来就是这样了 毕竟,他的皇宫这么大,宫殿这么多,他躲的地方又是这么不起眼,只要没人告密,内侍们都未必能找到,何况这些外贼。 望着依旧紧闭的木门,杨广总算慢慢缓过一口气来,这才发现,他的衣裳早已汗透,眼下都湿哒哒地黏在了身上。这原是他平日里最厌恶的滋味,半刻也不能忍,但此时身上的冰冷黏腻,却只是让他莫名地生出了几分自嘲,几分感慨。 因为他想起了多年前曾在书上读到的一句话“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他记得那时候他只觉得这话夸张纵然惊惧,何至于此真真是错得离谱 那时的他,哪里知道什么是惊惧他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是时间不够,臣下不力,会耽误他要创下的万世功业;他最黑暗的噩梦,也不过是瞧见了洛阳被大水围城,或是听说长安有竖子作乱他哪能知道什么叫“汗出如浆”,什么叫“惴惴其栗”,什么叫“生死恐怖” 当然,如今,他都知道了。 他只希望,这样的滋味,他再也不要尝上第二回 然而他心里这念头还没转完,耳边突然一声巨响,隔间的两扇木门已是轰然洞开。 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赫然正是那些叛军原来他们并不曾离开,而是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这里。这一刻,他们依然是那么沉默,沉默地举着火把刀枪,沉默地看着小屋里穷途末路的帝王。 就在这险恶的沉默之中,在摇曳的火光之中,一个高大黝黑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屋子。 杨广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他手里拿着的那把血淋淋的长刀;而他的声音却比这把长刀更血腥,更冰冷 “陛下,原来您在这里”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杨广只觉得肝胆俱裂,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前,那带血的长刀缓缓地举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陛下” “陛下醒醒” 杨广猛地坐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一章噩梦初起 五更还没到,安福殿的灯烛就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不过片刻工夫,这座帝王寝宫已是处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还有人提着灯笼匆匆离开,又有人一拨接一拨地赶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繁忙之中,整座宫殿却又出奇的安静,除了北风的呼啸,旁的声音竟是一丝不闻,比亮灯之前似乎还要肃穆几分。 当殿内少监元弘嗣奉旨来到安福殿回话时,瞧见的正是这样一幅诡异景象。 元弘嗣追随杨广多年,眼下就职殿内省,掌管着天子的饮食起居,出入安福殿原是寻常,但在这个时辰被召来回话,却还是头一遭。 他早已揣测了一路,一时想到陛下近来时常睡不安稳,听说有几回醒后还大发雷霆了;一时他又想到了杨广私下让他去查的那件事情,他倒真是打听到了些消息,只是没想好要不要跟陛下说,毕竟那是 元弘嗣想来想去都不得要领,路上却又遇到了两拨刚从安福殿出来的侍卫统领,显然,安福殿那边真的出事了,以至于侍卫和殿内省官员都被召了过去。 到底会是什么事元弘嗣的心里更没底了。 而这份没底,在他随着内侍指引,穿过烛火高燃的大殿和走廊,迈步走进书房后,更是渐渐地变成了毛骨悚然。 书房实在是太暗了 元弘嗣定了定神才看清,原来整间屋子只有香炉边点了几支蜡烛。摇曳的烛光照着缭绕的轻烟,让屋子里越发显得一片朦胧。 这种昏暗朦胧,往日里瞧着或许不无雅致,但在这个时候,却只让人觉得诡异莫名。 更怪异的是在这间屋子里,并没有皇帝的身影。 领路的内侍早已悄然退下,元弘嗣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按说他应该垂首静候,等候召询,但这空荡荡的屋子,昏沉沉的烛光,却让他心里一阵不安。他忍不住后退两步,打算先挪到门外再说。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了杨广冷冷的声音“元卿这就急着要走了” 元弘嗣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杨广不知何时已从书案右侧的屏风后转了出来或许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屏风的色调和他身上的衣服太过相似,加上烛光昏暗,烟气缭绕,元弘嗣竟是一直都没有发现。 他不由脱口道“陛下原来在这里” 杨广微微眯起了眼睛。 “陛下,原来,在这里” 他在心里把元弘嗣的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过了一遍,随即就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似乎并不是他在梦里听过的,那个无比耳熟的声音。 是的,这个凌晨,就在这间书房里,杨广之所以把当值的侍卫统领和少监侍郎们都召见了一遍,就是要亲耳听他们说出这句“陛下原来在这里”。 他必须要把噩梦里的这个人找出来。 其实这并不是杨广第一次做噩梦。从高丽回来的这半年,他已不止一次半夜惊醒,不止一次心生不安,但除了那个有名有姓的怪梦,他忍不住跟人提过之外,其余的噩梦他就连皇后也没多说。他觉得这些噩梦迟早会过去,却没想到,它会变得如此惨烈,如此逼真。 逼真到他不得不相信,这是上苍的警示;让他相信,只要再次听到那声音,他一定能认出来。 只是现在,在见过好几个人之后,他的信心却有些动摇了不仅因为这些人的声音似乎都不大像,更是因为在反复比较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如果再多比较几回,他会不会再也分辨不出来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一阵焦躁。 另一边,元弘嗣话一出口也立刻自知失礼,赶紧行礼致歉,婉言解释自己适才后退,是因为眼拙没瞧见陛下,以为走错了房间,怕耽误了陛下的事 杨广哪里还耐烦听这些不过看到元弘嗣,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当初建造宫城时,木作之事可是由你监造这宫里的屋宇房舍,是不是你最清楚” 元弘嗣愣了一下。杨广说的自然没错,当时他刚刚逃脱大祸,有这个机会,自是竭力表现,也因此更加被杨广信重可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素来敏锐,杨广的话语虽似褒扬,他却听出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他想了想才答道“陛下过奖。微臣不才,当初曾忝任木监之职,只是上有大匠提点,下有同僚协力,并非臣一人之功,更不敢自称有多了解宫中屋宇。” 这话倒是滴水不漏杨广上下打量了元弘嗣两眼眼,不知为何,越看越竟觉得不顺眼。他已经反复想过能杀入皇宫,找到自己的人,绝不会是外贼,一定经常出入皇宫,熟悉道路房屋。说起来,除了宫廷侍卫,就是殿内省的人最为可疑,何况这元弘嗣还比旁人更清楚宫里的屋宇构造 想到梦里的情形,此刻杨广依然觉得全身冰冷,他狠狠握了握拳不管能不能找出那个人,这宫里的侍卫都必须清洗一遍了,得全部换成从江南时就跟着自己的旧人;至于这元弘嗣,也绝不能让他再留在自己身边 心里既有决断,他再也懒得多说,挥手道“如此甚好,你先下去吧。” 这就下去了 元弘嗣愕然抬头。大约是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杨广的样子。 这位陛下天生英俊过人,最是风流自赏,虽已年逾不惑,平日看去却依旧俊雅高华,令人心折,但此时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竟照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纹路,也照出他脸上的阴郁和愤怒,以及某种冰冷的决心。 元弘嗣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让陛下一夜之间变了模样,但他知道自己如果就此“下去”,以后将再也没法回来,甚至,更糟 不,他必须说点什么,他不能就这么走出这间屋子 见元弘嗣愣在了那里,杨广彻底没了耐心“元卿还有什么事不成” 元弘嗣心里明白,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情急之下,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光亮。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丝灵光“正是。事情虽小,却是陛下亲口吩咐的,臣不知眼下当讲不当讲。” 杨广原本已打算轰他出去,听到这话,到底还是生出了几分兴趣“讲。” 元弘嗣不敢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不知陛下可否还记得,您曾问过微臣,是否听说过长安李三郎” 长安李三郎 杨广当然记得这个名字,是他所有噩梦的开端。他记得很清楚,最早他就是在梦里听人回报长安的李三郎反了,从此隔三岔五就会梦到类似的恼人事情。所以前些日子他忍不住跟元弘嗣提了一句。只是他也知道,长安城里叫李三郎的人,少说也有百八十号,实在无从查起,没想到元弘嗣还真的查出来了 “臣当日便让心腹去长安打探,结果当真听人说到有个李三郎,说是年纪轻轻,模样俊俏,却是拳脚了得,力大无穷,又专好惹是生非,打抱不平,前段日子更是做了件轰动长安的大事,好事之徒就此叫他长安第一好汉。” “长安第一好汉”杨广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他做了什么大事” 元弘嗣略一斟酌,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些市井昏话,不该拿来污了圣人耳目,只是陛下既然听说过此人,臣也不敢隐瞒。” “据臣听闻,原是长安北里有一歌姬被宇文家的小郎君看上,要纳她回府,那女子似乎不肯,争执间这李三郎便冒了出来,单枪匹马打败了宇文家一众人手,带走了这位歌姬。因这歌姬人称北里第一美人,混人们索性就把李三郎叫做了长安第一好汉。” 杨广不以为然地长出了一口气,他要找的人,可不是这种只会争风吃醋、使气斗殴的低贱人物,“原来不过是个市井蛮汉” 元弘嗣忙道“微臣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谁知因为这次跟宇文家相斗,却有人认出了李三郎的来历,他却不是什么市井中人,而是唐国公家的儿郎” 唐国公李渊的儿子陇西李家的儿郎杨广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元弘嗣一直留意着杨广的神色变化,见他此时的脸色,心里知道,自己赌对了他虽不知皇帝因何对自己起了疑心,但从今日他召见的人和他问自己的话,却也能猜出,多半是自己担任的职务和对宫廷的熟悉召来了忌讳。这种猜忌,辩白是没用的,只能让皇帝自己去发现,有人比自己更可疑。 他也不想坑害谁,奈何为了自己的前程性命,他已是别无选择。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嘴里回道“微臣想着,唐公与陛下素来亲厚,出入宫廷伺候陛下多年,他家儿郎既然年纪合适,身手又矫健,多半日后也是要担任侍卫的,但这三郎行事确实有些不妥,所以还是回禀一声的好。” 杨广听得心里一动是啊,自己怎么忘了李渊他是殿内少监,而且因为是姨母之子,从小就出入宫廷,少年担任侍卫,要论熟悉宫廷,只会在元弘嗣之上 他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追问“真是他家三郎朕怎么从未听闻” 元弘嗣赶紧点头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微臣跟唐国公多年姻亲,也是这几日才打听清楚。” “他家三郎名为玄霸,与二郎世民乃是双生,因有卜者说过,两人要分开才能养大,故此从小便寄在养别家,到七八岁上才接回。谁知二郎立时又病得死去活来,唐公只得再把三郎送走。听说当时他家三娘不忍弟弟寄人篱下,主动提出要和三郎一同回老宅,由她来照顾起居。两人就此在乡下长大,这两年才回的长安,跟父母兄弟却还是分隔两地。” “想来到底是长于乡野,失了教养,这李玄霸才会这般胡作非为。这事也不知唐公是否知情,臣记得他曾说过,他家三郎辨慧,三娘贤淑,如今看来” 元弘嗣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杨广也是沉吟不语。李三郎,李玄霸,若是寻常儿郎,他再胡作非为都不为虑;可这位李三郎的身后是树大根深的李家,是熟知宫廷的李渊,他若为恶,自然贻害无穷。难怪上天的警示,就是从这位李三郎开始的 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杨广心里已有了决断。 这李三郎,断然再不能留,李渊最好也能一并拿下。问题是,马上就要再征高丽,朝堂上不好横生波澜,梦中之事又不能拿上明面为证,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绝了这后患呢尤其是,李三郎年纪还小,无官无职,还远在长安 看着脸色越来越阴冷的皇帝,元弘嗣不由暗暗心惊,也暗暗庆幸。 他知道,陛下先前对自己的那点疑心,此时大概都转到了李渊一家的头上。但这样还不够,还远远不够。陛下性情反复,疑心又重,自己和李渊毕竟是姻亲,今日就算能过关,他日陛下想起,未必不会 他必须得再做点什么,才能让陛下真正放心。 他走上一步,拱手低声道“陛下若想瞧瞧那李三郎,眼下倒是巧了。臣听闻唐公正筹备嫁女娶媳,李三郎要送姊姊来洛阳出嫁,这两日就该到了。若陛下不方便,也可以把事情交给微臣,微臣绝不敢辜负陛下的信任。” 杨广心里一动,索性挑起了眉头,“若是我不想见他,永远都不想见到呢” 元弘嗣心里发颤,身子却弯得更低更稳了“微臣愚钝,只知君命即天命,陛下不想见到的人,自然天地不容微臣不敢因私谊而违天命,愿为陛下分忧” 窗外一阵北风刮过,松枝窗纸顿时瑟瑟作响,将屋里的说话声都掩盖了下去。 天就要亮了,风却丝毫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这个冬天接下来的日子里,它大概会刮得更加凶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二章久别重逢 “阿姊,咱们马上就要进洛阳城了” 晌午前后,正是洛阳定鼎门最热闹的时辰,等候进城的车马骆驼排出老远,各种声调的说笑吵嚷混作一团;就在这样的一片嘈杂中,少年人带笑的声音也就显得格外的清朗。 不远处的商队里,几个年轻女子原本就不时往这边张望,听到这一声,更是互相咬着耳朵吃吃地笑了起来 “小郎君生得好看不说,声音也好听得紧呢” 她们的口中的这位小郎君看去也就十五六岁年纪,身材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一张面孔却当真生得俊秀,肤白如玉,长眉凤眼,骑着一匹雪白骏马,马鞍上还挂着一支小小的弹弓,站在风尘仆仆的人群当中,愈发有如明珠美玉一般。 大约听到了女郎们的议论,他转头往这边瞧了一眼。几个商队女郎顿时忍不住对他抛起了媚眼这般斯文秀致的少年,一逗便会脸红,最是有趣不过了 谁知少年吃这一逗,却不但没有面露窘迫,反而也冲着她们笑了起来,细长的眸子里光芒流转。女郎们纵然见惯风流阵仗,被这小小少年含笑一瞥,竟是不由自主地都呆了一下。几个人随即便爆发出了一阵更大的笑声。 少年也不在意,依旧转头冲着身边那辆马车的车窗里兴致勃勃道“阿姊,这洛阳的城楼真真是越看越气派,比咱们长安的强” 人群里一个老者应声答道“可不是气派这城楼上的梁柱,那都是从江南运过来的,最大的那几根,放在木板拖车上,光拉车就要用到两千号人,后头还得有几百人专门背着拖车的铁轮。几千里地,几千号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拖到了洛阳,能不气派么” 这话一说,人群顿时议论纷纷,有人惊叹,有人追问,也有人暗暗皱眉。少年更是眼睛都亮了,仰头看了好几眼,转头就问车里“阿姊你见过吗,这城楼上的那几根大柱子,要两千人才拖得动呢” 然而马车里却并没有传出回答的声音。那幅深紫色的车帘始终是静静地垂在那里,仿佛这外头的议论惊叹、巨柱雕梁,都丝毫打动不了车内的人。 少年似乎早已习惯,就算车里人没有回应,也一路兴兴头头地说了下去。一直关注着他的商队女郎里,有人忍不住纳闷起来“那车里是什么人,架子倒大” 旁边的领队 “嗤”地一声笑了“敢情你们瞧了这许久,就瞧见了那小郎君的脸也不瞧瞧人家马车的规制,车头的纹饰,还有后头的那一溜挂着红绸的毡车,那车里的,可是陇西李家的贵女,是要嫁到洛阳做新妇的这样的金贵人儿,自然是一面不露,一声不出的,怎么端庄矜持都不为过,能和你们这帮浪驴一般” 几个浪驴面面相觑,转头再瞧着那套着两匹西域骏马的深色马车,顿时便有些肃然起敬了她们虽不懂什么规制什么纹饰,但陇西李家总是知道的,原来车里是李家的小娘子,真不知该是如何金尊玉贵、端庄矜持的好模样儿 她们自然没有看见,此时的马车里,那位尊贵的李家娘子,的确是在一脸严肃、一语不发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马车外,三郎李玄霸已从洛阳城门说到了城里的家,“家里一定也比长安老宅气派”听到这“家”字,她手上不自觉地用了用力,绕在指头上的长发顿时“崩”地一声又断了两根。 一边的婢女脸都绿了这么下去,到了成亲的时候,娘子该不会秃了吧 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她忍不住开口劝道“娘子,就算奴婢求您了,您可别再跟自个人为难这眼见就要进洛阳了,那事您就算不提,又还能瞒多久” 是啊,自己还能瞒多久三娘李凌云颓然放开了手里的发辫。 车窗外,玄霸依然笑得兴高采烈。看着这样的笑脸,李凌云只觉得一阵憋闷这几年里,三郎何曾笑得这么开心过正因如何,这一路上她几次想说都说不出口。可洛阳城就在眼前,自己总不能让三郎这么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然后才从别人嘴里知道知道吧那样的话 李凌云长身而起,伸手拉开了车帘“三郎,进来” 她这一露面,一出声,几位商队女郎立刻都看了过来咦,这位娘子看去也不怎么富贵嘛头发上身上,那什么珍珠玛瑙猫眼的,一样都没有至于容貌,跟小郎君倒有六七分相似,白白净净的,但不知怎地,看去还不如小郎君可人而且,说好的端庄矜持呢说好的一面不露一声不出呢她怎么就自个儿撩帘子叫人上车了 三郎玄霸却是听惯阿姊吩咐的,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他正要抬腿登上马车,人群外突然有人大声叫道“阿姊,三郎” 两人转头一看,就见人群外一位少年正站在马镫上朝这边用力挥手,眉飞色舞,笑容灿烂,正是二郎李世民。 几个商队女郎顿时又“哗”地一声世民也是十五六岁年纪,也是一般的细长眉目,虽然皮肤比玄霸要黑上不少,不如弟弟那般俊秀,但配着笑着露出的雪白牙齿,却显得英气勃勃,灿如朝阳,自是另一番的好看。 就在众人的注目议论之中,世民已轻轻松松地骑马穿过人群,来到了马车边上。他先是笑嘻嘻地先向三娘行了一礼“阿姊越发有气度了”回头又给三郎肩上捶了一下“回头咱们下马好好比比,看如今谁长得高些。” 他们自打七八年前分开,这些年来极少见面,上一回还是三年之前,但大概到底是一母同胞,时常牵挂,这一见面一说话,顿时又让人觉得,这么些年,三人仿佛从未分开过。 穿过定鼎门,就是洛阳的天街,宽阔笔直的道路两旁,是清水流渠和各色树木,论规制,跟长安城倒也差相仿佛,但路边的草木高低相间,两旁的坊墙涂朱饰碧,却又比长安更显富贵秀丽。 世民在洛阳厮混已久,对天街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玄霸则正是好奇,什么都想了解一二,打算一番。两人一路上说了滔滔不绝一个说起这路边种的樱桃石榴都已有年头,另一个便开始盘算什么时辰能来偷果子;一个说起两年前在天街尽头那场万人齐演的歌舞盛事,另一个便又想到了过些日子的上元节该如何玩闹 许是双生之故,两人不但都极爱说话,而且明明一个说得散漫,另一个接得跳脱,却是你一句我一句地默契无比,就连那两个背影瞧上去都仿佛越来越像了。 李凌云在后头默然倾听,不知不觉间头发又在手里断了好几根。 眼见着再过半里多地就是李家所在的积善坊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扬声道“等等” 世民玄霸同时回过头来,两张面孔原本就相似,此时又带着同样的笑容。凌云只觉得心头一闷,定了定神才道“二郎,你先走一步,我有话跟三郎说。” 玄霸愣了一下还没开口,世民却已笑了起来“阿姊休想赶我走,我今日千难万难才让阿娘放我出来接人,就是想多和你们多说几句话,不然过上几日,阿姊嫁了人,三郎回了长安,家里就又只剩我一个” 凌云心里猛地一沉。 玄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自然知道阿姊要嫁人就是因为他,阿姊才耽误到如今;他还知道,二哥也要娶亲了当初卜者说了,他和二哥要分开才能养大,现在二哥都成亲了,难道他们还不算长大这次家里让他送阿姊来洛阳,日子又是在他的生日之后,过年之前,他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没想到过 “所以,这次阿耶阿娘叫我过来,不是要要我回家,是因为你要娶亲,阿姊要嫁人,所以叫我过来看上一眼,然后就一个人回长安去” 世民心知不对,迟疑道“阿娘阿耶怎么想的,我也不大清楚,良叔接你们的时候没说么” 凌云心里一声长叹,看着玄霸,轻轻点了点头“良叔说了。” 玄霸眼里的光彩彻底暗了下去。大约因为绷得太紧,他脸上的轮廓瞬间便深了几分,之前的那点稚气再也没剩下一丝一毫。 只是看着凌云的时候,他的眼睛到底还是红了一圈,“阿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凌云突然有些失神,眼前脸色苍白却一脸倔强的少年,跟她记忆里那个被抱走时哭得撕心裂肺的娃儿,那个要被再次送走只能默默流泪的小童,那个肆意笑闹却在看见别人奔向父母时呆呆出神的孩子,渐渐重合在了一起,而她犹豫了一路的念头也在这一刻,变成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她微笑着轻声道“因为阿姊已经想好了,三郎不回家,阿姊就不嫁人,阿姊答应过,绝不会再让你没有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三章针锋相对 李家所在的积善坊,就在天街的尽头,洛水的南岸。走在坊内的十字大街上,高耸在洛水北岸的紫微宫城清晰可见。在坊墙的北边,还有一道一波九折、形如偃月的斜长堤岸,正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赏景之处。离堤岸不远,则是接连两座雄伟的浮桥,跨过汤汤洛水,通向北岸的皇城端门 若是一刻钟之前,这些景致典故,李世民自然都要好好地说道上一番,但此时他满心里回响着的都是他家阿姊刚刚说的那番话,转头看见的就是他家三弟那张冷若冰霜却又神色空茫的的脸,他只觉得口齿艰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能说些什么呢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可要是什么都不说,又像是心虚天晓得他多想让玄霸留在家里但阿娘却说此事已定,与他无关,让他不必再说。 对了,阿姊刚才不也是这么说的吗连说话的样子,都和那时候的阿娘有点像,都是看着人的眼睛轻声道来,都能让人当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就不知道待会儿等阿姊见到了阿娘,这两人要是对上 李世民只觉得背上一凉,差点打了个寒战,可在心底深处,似乎又有点炙热,有点期待就在这样的百般纠结中,唐国公府的大门终于出现他们的眼前,四娘和五娘早已带着家人仆从等在门口。他不由如释重负,赶紧翻身下马。 他的身后,凌云此时的心情却是一片轻松自打做了决定,她心里便再无半分纠结,连身上都像是轻了几斤。见四娘和五娘快步迎来,她不假思索地一按扶手,轻轻巧巧地跳下了马车。 四娘五娘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掩不住的惊诧。 她们两人跟三娘原是一起长大的,年纪不过相差数月,又都是由母亲窦氏教养,当初三人也曾同进同出,关系亲近。只是后来她们都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三娘却带着玄霸独居在外,再未见面。不过这些年来,人人都称颂三娘孝悌,说她如何深居简出、简素无华、温柔贤淑听得多了,两人难免会生出种种猜度。如今看来,大家说的似乎并不全对,她们想的就更是离谱。 眼前的三娘,出落得十分高挑世民玄霸如今都已不矮,然而往那里一站,却是三娘最显修长挺拔;她的打扮倒也的确简素无华衣无纹饰,发无装点,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不施,越发显得眉目细致,肌肤净白。 只是作为女子,她的身量到底是高了一点,脸角轮廓似乎也过于分明了一点,整个人便少了几分秀美,跟温柔贤淑就更有点差距了。 可她们记忆里的三娘不就是这样么利落清爽,沉默倔强,和别人嘴里的那个孝悌楷模全然不同。她们以前都觉得,三娘定然是变了,只不知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万万想不到,她竟是毫无变化,就连下车的动作,都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还有三郎玄霸,他看去是比世民白净单薄一些,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但那挺拔秀致的样子,哪是病弱少年的模样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不过,她们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女,纵然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笑得滴水不漏,两人上前几步,向凌云见了礼。 待到凌云回礼时,四娘便拉住了她的衣袖“阿姊切莫多礼,唉,这些年不见,阿姊越发高挑了,就算低下头来我也赶不上。我这些年竟是白吃白喝了”说完还哀怨地拍了拍的胸口。 五娘笑微微地接道“四姊姊既然知道,回头洗尘宴上爷娘好容易准备齐那么些好菜好酒,你可定要少吃少喝些,省得又白费了。” 凌云不禁莞尔。她记得四娘天生小巧,打小便最羡慕别人的身量,而五娘就喜欢变着法子地打趣她。这样的话,她从前不知听过多少,此时再次听到,自有一份亲切。 另一边,四娘的夫婿段纶和五娘的夫婿赵慈景也向着三娘遥遥行礼,又上前迎住了玄霸。那段纶的模样颇为英武沉稳,和娇小机灵的四娘相映成趣;赵慈景更是生得俊美异常,和斯文秀丽的五娘看着更是一对璧人。 玄霸原本一直有些神思不属,待瞧见这两位人才出众的的姐夫,心里忽有触动,神色言谈反而渐渐自如了起来。 世民瞧在眼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待得一群人说说笑笑来到正堂,向等候在堂前的母亲窦氏见礼时,他的一颗心又悄悄地提了起来。 看着窦氏,凌云的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上回见到母亲,还是三年前,那时因皇帝留驻长安的时间越来越少,父亲又做了殿内少监,窦氏决定举家迁往洛阳,她和玄霸从武功赶去送了次行。那时他们都以为,他们很快就能回到家里没想到,一晃就是三年,如今四娘和五娘都有了孩子,连世民也很快就要娶妻。 三年来,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母亲窦氏了。 其实不光是这三年,这么多年以来,母亲好像从未变过,永远都是这般仪态万方,永远都是这般光彩照人。这两年时常有人惊叹玄霸生得出众,不过是因为玄霸生得最像母亲。只是如今母子俩当真站在一处,凌云纵然偏心弟弟,也不得不承认,玄霸的俊秀跟母亲的容色,还是差了很远。 看着她微笑凝眸的样子,谁能相信她已是年过不惑谁又能相信,她看着的是三年未见的儿女,而不是檐下今天新开的海棠花 其实母亲看着谁的时候都差不多吧,除了,她的二郎世民。 凌云知道自己不该多想,但迎着母亲毫无波动的眼神,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心底的一声苦笑。而一边的玄霸,只抬头看了窦氏一眼,便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两人并排向窦氏行了大礼。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赶紧起来吧。这几日天气不好,你们路上想来辛苦,不如先回去洗漱休整一番。过两个时辰再来这边用饭,到时你们的父亲也该到家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她的声音亲切无比,笑容温柔之极,字字句句都是体谅。凌云听着,却只觉得心里更冷了一些。 看着窦氏不知落在何处的眼神,突然之间,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样完美无瑕的温和亲切,索性直接抬起了头“多谢母亲体谅,只是女儿有些话,还是想先跟母亲说一声。” 她的声音虽轻,却自有一份坚决。李世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四娘和五娘也隐隐意识到了有些不对,玄霸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窦氏却依然静静地看着凌云,脸上的微笑一丝都没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挥了挥手,四娘五娘相视一眼,无声地退了下去,世民倒是想留下,但在窦氏看了他一眼之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只有玄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越战越直。 凌云只得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自己。看着凌云的神色,玄霸眼里的不服渐渐变成了委屈,却到底还是低了头,转了身。 婢女们不知何时已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堂屋里,转眼便已只剩下了母女二人。屋里炉火依旧温暖,香炉也依旧氤氲,然而就在两人沉默之中,整个屋子分明已变得越来越冰冷凝重。 窦氏温柔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讽刺,“三年不见,你怎么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我原以为,你总要换下这身脏衣裳,找个没人的时机,再过来问我为何不让玄霸回家。没想到你会如此迫不及待怎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急着要昭告天下,这世上就数你最心疼幼弟,最孝悌不过么” 凌云纵然已想到了窦氏会有的千百种说法,这一刻,也只觉得心头就像被人用钝刀子狠狠砍了一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四章风雨欲来 母亲,她居然是这么想自己的 抬头看着窦氏,凌云几乎有点茫然可是为什么呢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让母亲误会了吗 瞧着凌云怔悚的样子,窦氏眼里的讥诮却是更深了几分“怎么不说话了之前你不是说得极好么三郎不归家,阿姊不出嫁,真真是掷地有声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阿耶还在呢,三郎什么时辰能回家,你什么时辰该出嫁,如今还真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也别这么瞧着我,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这些年来,我是对你太过千依百顺了。你要人,我便给你寻人,你要名,我便给你扬名,你性子古怪,我便想方设法回娘家给你求了门最省心的亲事。我原是想着,你既无美貌,又不聪慧,学识秉性,没一样拿得出手。若能有个好名声,有自己人照应,日后大概还能过得好些。却没想到,你转头就拿着你的这名声、这亲事,来要挟我了” “好,你尽管试试。我还真是想看看了,若是我不依你,你又要怎么做在成亲前上吊给大家瞧么” 听着这讥讽的话语,看着窦氏轻蔑的眼神,凌云只觉得一口气直冲到了嗓子眼里,噎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但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她明明早就想好了要说的话,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解释,想反驳,但现在这些话却都死死堵在了她的胸口,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定是被这些话憋得太狠了,凌云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只能扭头看着屋角,竭力平息下这翻腾的情绪。 屋角里,一只五足鎏金博山炉正在吞云吐雾,丝丝缕缕的轻烟不断从炉盖上的铜兽口中悠然腾起,渐渐消散在空中。然而她心里的那些话却依旧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没有一句能从口中说出,也完全没有消散的意思 见凌云还是闷头不语,窦氏脸上的嘲讽渐渐变成了不耐“看来我还是说得不对,有些事上你倒真是没变,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该说话的时候管不住口舌,该说话的时候就只会做个闷嘴葫芦性急而智短,你可真是出息” 她的话还没说完,堂屋的后窗上突然“啪”地一响,不知什么东西碰上了窗棂。窦氏愣了愣,转头看着窗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之间已是意兴阑珊。 她厌倦地向凌云挥了挥手“总之,你记住了,凡事过犹不及,你想要孝悌的名声也好,想为三郎出头也罢,从现在起,把这些心思都收起来。日后三郎的事自有我和你阿耶做主,你就不用再过问了。” “下去吧” 凌云并没有动弹。 窗棂上的那一声,让她也愣了一下,心底深处不知哪里被这一声触动,久远的一幕竟是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八年前了。因为不忍看着玄霸被孤零零的送走,她请求父母让她和玄霸一起回武功老宅。父亲断然拒绝,母亲想了想之后却把父亲拉进了屋子。她悄悄跑到后窗偷听,结果听见母亲的话 “我知道你疼三娘,可父母爱子,则为之计远,三娘已满十岁,容貌才智学识都不出众,偏偏性子又孤拐,口齿还笨拙,今日我还问她,日后拿什么立足如今看来,这倒是个法子你想,她小小年纪,自愿代父母隐居乡间、照顾幼弟,何愁不能得一个孝悌的美名有了这名声,旁人自会高看她一眼。几年辛苦,换一世顺遂,她既有这份心意,咱们何不成全了她” 那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太听懂母亲的意思,但现在从记忆里再翻出来瞧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并不是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而是从一开始,母亲就认定了自己是要沽名钓誉 原来在母亲眼里,自己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巨大的失望如巨浪般从凌云的心头席卷而过。很久以来,她以为自己对母亲已经毫无期待,就像母亲对她也是毫无期待一样。但这份失望还是告诉她,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居然还有那么多细细密密的希望,在默默等待,悄然生长,直到这一刻,被迟迟领悟到的真相连根拔起 突然之间,凌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可笑。转头再看着窦氏,母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倦和嘲讽,之前还让她觉得那么刺痛,那么无地自容,此刻看来,竟然也变得有些可笑了。母亲啊,她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呢 凌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嘴角当真露出了一丝微笑,带点嘲讽,带点轻蔑,和窦氏脸上的笑容竟是隐隐相似。。 窦氏却是一眼就瞧见这笑容,只觉刺眼之极“我让你下去,你笑什么” 自己笑了凌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笑容竟是变得更深了点,原本在她胸口憋成一团的那些话语,在这一刻竟然也像轻烟般悄然舒展,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出了口“母亲恕罪,女儿还有话说。” 窦氏怔了怔,随即便轻轻挑起了眉头“好啊,你说。” 凌云说得还是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楚“母亲说得对,女儿性急而智短,之前从没想到过名声那般长远的事,以后大概也顾不了那么多。母亲以己度人,是高估女儿了。” 窦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盯着凌云的脸,她简直有点不敢置信这个从小就笨嘴笨舌的女儿,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原来我竟是低估你了,好,很好,你很有长进。还有么” 凌云缓声道“还有就是,女儿的确不会说话,所以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 窦氏直视着凌云,笑容里再也没有一丝温度“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拿不嫁人来要挟我好,那我就如你所愿,既然你不嫁人了,那我明日就让三郎回长安,以后永远都别再回来就算他回来了,我也会不会见他你满意了么 “你最好别忘了,三郎是你的幼弟,更是我的儿子,我要怎么安置他,我要怎么对待他,永远都轮不到你来做主” 凌云猛地抬起了头。母亲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听话,她就要赶走三郎,让他再也不能回家,就算能回,她也不会见三郎了,就像她对待另一个儿子那样 看着窦氏冰冷的眼神,凌云意识到,她并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她对三郎,绝不会比对自己更多一丝慈爱。就如刚才见礼的时候,她好歹还看了看自己,却根本就不曾多看三郎一眼,所以在那个时候,她才会那么愤怒难抑 此刻,这股愤怒不可抑止地再次燃烧了起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我从没忘记三郎是母亲的儿子,是母亲自己忘记了这件事 “母亲还忘记了,三郎不是我的幼弟,我的幼弟,是四郎元吉” 窦氏一直含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后窗下,一直偷听着屋里对话的世民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阿姊她怎么敢说出这两个字 谁都知道,元吉,一出生就因模样丑怪而被母亲弃之荒野的元吉,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忌讳。 李世民记得很清楚,虽然当初父亲还是把元吉抱了回来,母亲却始终不肯看他一眼,最后还是大哥建成回家探亲时看不过去,把元吉带回了河东老家,从此元吉就再没有回来。 这些年来,玄霸虽也不在家中,大家好歹还时常提起,元吉却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存在。有一年除夕,父亲酒后多提了几句,母亲便从初一病到了上元节。打那之后,家里再也没人敢提这个名字,直到刚才,直到阿姊她 他心里的念头还没转完,屋里便传出了“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是窦氏微微发抖的声音“出去”世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腮帮子一阵酸疼。 屋里,凌云的脸颊已是疼得有些发麻了。 其实刚才窦氏一掌扇来的时候,她完全可以避开。但看着窦氏从未有过的苍白脸色,她却下意识地迎上了半步,让窦氏用尽全身力气的这记耳光,一丝也没浪费地扇上了她的左脸。 她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是枉然,索性无声地行了一礼,几步退出了厅堂。 屋外的冷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份钝痛渐渐变成了火辣辣的一片。院里的几个婢女都在惊恐地看着凌云。她摸了摸嘴角,果然摸到了一点鲜红。 凌云苦笑着叹了口气。她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就说到元吉了,她果然是不会说话的人,明明只想把话说清楚,给玄霸争取到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结果却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想到玄霸,她心里一凛,赶紧拉起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快步走出了正院她现在的模样不能让玄霸瞧见,得乘着他不在,赶紧先回去上点药。 谁知一出门,她便看见了玄霸他正站在院门外和一个陌生男子说话。 见凌云出来,玄霸立刻跑了过来。凌云有心遮拦面孔,玄霸却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不对,“阿姊,你你的脸怎么了” 他呆呆地看着凌云,脸色蓦地一冷,抬腿就要往正院走。凌云赶紧一把拉住了他。 玄霸咬牙看了看正院的方向“那阿姊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为什么对你动手你为什么不躲开” 凌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道“三郎留步”正是刚才跟三郎攀谈的陌生男子。 凌云微觉奇怪“那是谁” 玄霸随口道“那是二姊夫,说是原本要跟二姊姊一道来给咱们洗尘的,结果二姊姊出门前扭到了脚,他只得自己过来了,刚才已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 二姊夫凌云恍然,难怪从未见过家里的大姊二姊都比她大了不少,又一直养在老家的祖母身边,早就由祖母做主嫁了人,她连二姊都不熟,别说二姊夫了。 不过瞧着那个笑吟吟走过来的男子,她突然又想起,以前自己倒是听人说到他家的事,似乎是他父亲出了桩大事,差点被人生生饿死对了,她想起来了,这位二姊夫的父亲,名叫元弘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五章八方埋伏 眼见这位二姊夫就要到跟前,凌云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好见人,轻轻一推玄霸,示意他去好好答话,自己微微屈身行了礼,随即便低头避到了一旁。 好在这元姊夫只瞧了她了一眼便没再留意,还是笑吟吟地对玄霸道;“适才说到马球,不知三郎哪日”玄霸此时哪里还有心思跟人谈论马球,不等他说完便抱手道“姊夫恕罪,此事日后再说,玄霸还有些事,先失陪了。” 凌云听得心里一紧糟糕,自己忘了多叮咛一句了,这位二姊夫也是好意,玄霸这般回话也太过失礼了,二姊夫只怕要恼 谁知对方愣了一下之后,却是笑着道了歉“是仁观失礼了,三郎且去忙,回头得空了,我再为三郎洗尘,到时三郎可莫再嫌我打扰。” 玄霸随口道了谢,拉了凌云便往花园走。倒是凌云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却见这元仁观正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竟然依旧满是笑容。 这位二姊夫的脾气这么好或者说,他是爱屋及乌 不知为什么,凌云心里突然有些隐隐疑惑,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似乎很久以前她曾听说只是她还没想起自己到底听说过什么,玄霸已拉着她走到花园的凉亭之中,断然道,“我已经想好了,阿姊,无论如何,这次我一定要送你出嫁” 凌云一惊,再也顾不得别的。她刚要开口,玄霸已摆了摆手“阿姊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阿姊是担心我,怕我孤单,怕我没人照顾。可是我马上就十五了,不再是七八岁的娃娃,在长安市坊里,多少人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孤身出来闯荡我又不用去挣生活,还有那么多婢女仆从,怎么就过不了日子了” “倒是阿姊你,你都已经十八了,四姊姊还比你小两个月,如今已是嫁了第二回窦家哥哥难道能一直等下去若是因为我的事再耽误了阿姊,那我成什么人了阿姊你且想想,若是我因为你而耽误了终身大事,你心里过得去” “阿姊,就算为了我,你也别再跟母亲斗气了,好好待嫁,好好嫁人。我保证,以后我绝不会再闯祸,再让你担心了。” 凌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看得出玄霸眼里的坚决,就在这半日里,他好像已经大了两岁,再不是那个在市井间胡闹却自以为是行侠仗义的顽皮少年。她心里不由又是欣慰又有些难过,半晌才道“你容阿姊再想想。” 是啊,自己就算不想让玄霸孤单度日,也不能硬逼着母亲把他留下,让他从此在母亲的冷眼里度日,她的确还要好好想想 玄霸知道她这么说就是有的商量了,连忙点头“好,那阿姊赶紧回自己的院子,先上点药再说,回头阿耶就该到家了,要让他看见了,还不定怎么叹气呢” 提到久未见面的父亲,姐弟俩的脸上倒是都露出了微笑。玄霸随手招了个仆人来带路,两人并肩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树木山石之间。 他们自然没有看见,元仁观不知何时已出了正院,也转到了花园这边。远远瞧着姐弟俩的背影,他的脸上又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招手叫来自己的心腹长随,他含笑低声道“你先回去禀告父亲一声,就说他吩咐我的事已成了大半,这李家三郎年幼轻躁,不足为惧;倒是家里那位李氏,这几天一定得好好看严了,她的院子,便是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一只” 长随点头应是,“那您还要留下与他们应酬” 元仁观笑得更愉快了“我自然还要留下来拜见泰山大人,要让李三郎尽快入縠,还得由泰山大人再推上一把才是。想来,不用等多久了” 此时,国公府的门口,李渊已然翻身下马。 他个头不算高,四十多岁年纪,脸上皱纹却已不少,纹路还颇有些特别,不笑看着也像在笑。不过眼下这笑脸的纹路里却多少有些沉重。他一言不发地把马鞭扔给随从,罢手让人不必跟随,自己快步走进了正院。 正院上房里,窦氏原本一直在怔怔地坐着,听见外头下人打帘子问候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瞧瞧天色,她微觉意外,待李渊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进屋里,她更是知道不对,忙挥手让婢女们退下,自己亲自上前,一面为李渊换下了衣服,一面低声问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渊有点烦躁地扯开外袍上的系带,长长地出了口气“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有旨,让我交了差事,等候另行任命。” 窦氏的手顿住了,“就你一个么可有缘由” 李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是我一个,殿内省里的主事、令史很有几个要另行安排的,说是陛下过完年就要二征高丽,届时得由大家去主持各项事宜,只是具体任命都要等年后再定了。” 这话倒也说得过去,但瞧瞧李渊的脸色,窦氏心知还有蹊跷“实则并非如此” 李渊忍不住一声长叹“的确如此,我出宫之后遇到了柴家大郎,他倒是主动跟我说了两句,我这才知道,他们侍卫那边这两日也是好一番整顿,柴大郎就被派回长安值守大兴宫了,说是过完年就要动身。” 柴大郎柴绍窦氏更诧异了,她是妇人也听说过的,这柴绍慷慨豪迈,武艺超群,是年轻一辈里数得着的人才,当初自己那婆母还为大娘子打过他的主意,前些日子女婿段纶也说过,柴绍在亲卫中极有威望,定有前程,“怎么会如今谁不知陛下不爱在长安逗留,让他回去值守大兴宫,与发配又有何异” 李渊叹道“可不是,我也纳闷,就算整顿亲卫,为何打发了他柴大郎倒是说了一句,如今亲卫里能留在紫薇城的,都是东宫旧人。我想了想才发觉,殿内省这边似乎也是如此。” 侍卫和监官只用东宫旧人,皇帝竟已多疑至此了窦氏心神剧震,一时拿着李渊换下的蹀躞带竟是忘了放下,“那这几日,朝中或是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渊想了想,摇头道“我也反复想过,但这几日里外朝内宫实在并无异样。” 窦氏神色越发凝重“不,一定有就算风起萍末,也必有因果可循,这般大变,越是不知道缘由,越得小心谨慎。毕竟自古以来,伴君之道,如履虎尾” 李渊见她怔悚出神,倒有些后悔吓着她了,自己从她手里拿过蹀躞带挂在案头,嘴里安慰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又不是我一个,大不了就是被发到外地去,横竖三娘和二郎的亲事都已定下,等他们完婚,咱们哪里去不得对了,三娘和三郎都到家了吧,咱们待会儿且不跟孩子们提这个,一家人好好团聚要紧。” 窦氏心里原就不安,听丈夫提到三娘,脱口冷笑道“完婚三娘如今可是长进了,今日还没进家门就放出话来,三郎不回家,她就不出嫁。” 李渊愣了一下,这孩子他有些想笑,觑着窦氏的脸色又不敢笑出来,咳了两声才道“不过是气话而已,你莫要当真,三娘一直倔性,又重情谊,咱们好生跟她说说就是。再说了,咱们若真去外地为官,原是不妨带上三郎” 他话未说完,窦氏已锐声道“不行” 李渊吓了一跳,“这又为何” 窦氏只觉头疼,她着实不愿多提此事,揉了揉额角道,“这都是小事,回头再说,倒是你今日打听过没有,咱们那亲家是否也被打发了” 李渊见她脸色不好,倒也不敢追问,随口回道“他自然无事,毕竟是曾经跟着陛下到江南平陈的旧人。” 窦氏忍不住叹气“旧人难不成比你这表兄还能旧些。有机会你还是向他打听打听,毕竟你二人轮流在宫中值守,或许有事他知你不知。对了,今日他家大郎倒是过来了,可惜二娘没来,说是伤了脚,不然倒是可以让二娘” 李渊却断然摇头“罢了罢了,他家你还不知,只怕让二郎去问他还容易些。” 窦氏皱眉道,“适才他来在这边倒是遇到了三郎,听说相谈甚欢,还说改日要给三郎洗尘,要带他玩马球。竟不知三郎为何入了他的眼,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渊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好为何的,我家三郎何等人品,谁见了能不喜欢今日柴大郎还跟我打听了一句,似乎是三郎在长安时帮了他一个忙,他也不肯细说,只道这两日还要来当面致谢呢。” “这元大郎要带三郎玩耍自是好事,三郎可怜见的,在长安也没人带他玩这些,嗯,我这就去马厩给他挑匹好马出来,也算是为父的一点心意” 说着,他兴兴头头地穿上了身家常的窄袖袍子,刚要走,突然又有了新主意,一叠声让人去把两个儿子三个女婿都叫上,“一道去马厩箭道,就说我要考究考究他们,赢的自有一份大彩头” 转头见窦氏还是皱眉不语,他哈哈一笑“你就别再多想了,要我说,你平日里就是思虑太多,当初我找了几匹好马,你也让我都拿去献给陛下;亏我当初没全听你的,我要是把骏马都献了,如今又拿什么给这几个小的行了,你也别愁,让那姊妹三个也陪你乐乐,比什么不强” 见他万事转眼抛在脑后的模样,窦氏只觉得太阳穴里一抽一抽的更疼了。犹豫片刻后,她还是找人吩咐道“去给三郎传句话,让他小心些,万万莫要逞强。” 花园里,元仁观总算听到了这句他期待已久的“国公有请”,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仁观求之不得” 国公府外,打马而过的柴绍也拉住了缰绳,瞧着那乌头大门和门旁丈高的阀阅,想着适才李渊的话语,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长安第一好汉李玄霸,很好只是看来唐国公竟是丝毫不知,也罢,柴某就改日再来一会” 而国公府内,李玄霸听着下人的传话,白皙俊秀的脸孔上却渐渐地满是冰霜。 “夫人说了,让您小心些,万万莫要逞强。” 父亲要考究大家骑射,母亲就让自己万万莫要逞强就在这时,里屋传出了婢女小鱼的惊呼“哎呀,怎么嘴里面也破了,夫人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玄霸脸色顿时更冷了,他慢慢站了起来,吩咐小厮道“去,把我的弓拿来” 凌云正被小鱼和小七按着,龇牙咧嘴地上着药,心里暗暗怀疑,这两个丫头是在借机泄愤嘴里破了,自然是牙齿碰的,难不成还能是母亲发功隔山打牛以前也没见她们这么大惊小怪隐隐听到外头动静,她察觉不对,赶紧起身追了出去。却见院门口衣角一闪而没,玄霸已然大步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六章手足之情 李玄霸怎么还没有来 站在国公府的箭道上,瞧着那一头扎进马厩就不肯出来的李家父子,元仁观只觉得满心都是不耐烦了。 他眼前的箭道极为宽阔,长宽都足有一百多步,几乎是个小型马场,地面也夯得十分平实,可那最要紧的箭靶却设得着实凌乱四面都有也就罢了,还颇不齐整,大小高低远近都有,有几张甚至有点歪斜,似乎是随随便便就插在了地上。 元仁观也是练着骑射长大的,还真是第一回见到这么漫不经心的箭道,几个人站在这头,对着的箭靶远近高低都不同,还如何比试 段纶和赵慈景这对连襟来得比元仁观早,都已挑好了马匹弓箭。见元仁观还在四下打量,段纶便笑道“元兄还是头一回来这边吧,怎么也不去挑匹好马国公的马厩里可有几匹难得的好马,纵然赢不到手,骑着跑几圈也是好的。” 元仁观对自己的坐骑箭术都颇有信心,听得这话只淡淡地回道“不过是射上几箭而已,我骑自己的马就好。” 段纶哈哈一笑,不再多说。元仁观心里也是冷笑,他曾听人说过,李渊箭术不凡,看来不是浪得虚名,便是早已荒废,纵然得了几匹好马,又能养成什么模样 他正自好笑,马厩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长嘶,元仁观不由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只见李渊竟是亲自拉出了一匹枣红大马,那马鬃毛极长,颜色乌亮得几乎发紫,身躯更是雄壮之极,顾盼之间神采非凡,兼之短耳长足,兔首龙颈,此时刨地长嘶,竟是声震云霄。 元仁观原是爱马之人,如何看不出这马的神骏就是西苑马场的那些御马,只怕也没有几匹能与之相比 他不由自主带马走上几步,想看得再仔细些。段纶也惊道“这不是飒露紫么今日岳丈大人竟要拿它来当彩头”一边的赵慈景便笑“可见是高兴得狠了。” 李世民一直跟在李渊身边,此时更是两眼发光、摩拳擦掌“阿耶阿耶,今日我若射箭得了头彩,这飒露紫就归我了么” 李渊一面笑眯眯地安抚着骏马,一面便道“那你也得胜过几位姊夫才成。” 元仁观原本对这次比试压根没放在心上,只想借此瞧瞧那李玄霸的本事,再拉近些关系。此时看见这匹马,又听见了李渊的话,心里不由自主便冒出了一个念头若是为了这匹马,我倒不妨去赢这一次 他自小勤练,开得两石之弓,百步之靶,十中其九,在勋贵子弟中早已少有对手,段纶他是知道的,也算弓马娴熟,却未必能赢过自己,至于那赵慈景,原是无名之辈,又生得那副模样,自然更不足为惧 他既已决心要赢,便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在箭道边的弓箭房里好好挑了把硬弓,正要上手一试,就听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喝彩声。 元仁观连忙出来,抬头一看,只见箭道之上,有人已经在骑马疾驰了,手上箭如流星,不断射向另一头的箭靶。他心头不由大震原来李家的箭道竟是这样用的上场者要在跑马一圈的同时射箭入靶,箭靶之所以设得这般不齐整,则是为了更增难度。但纵然如此,从射箭之人跑过的半圈来看,他射出的箭矢居然并无落空 那人速度甚快,不过片刻,便已跑马一圈回来,在众人面前带住了缰绳。元仁观这才惊觉,射箭的并不是段纶或李渊,而是赵慈景这一圈下来,他俊朗如玉的面孔上颇添了几分汗渍红潮,倒是越发显得色如春花了。 一旁的段纶已笑道“好你个赵二,我知道你射箭是比我强些,却不知你什么时辰练成了如此手段三十靶全中,你让我还怎么上场罢了罢了,我就不献丑了” 元仁观瞧着四周箭靶上犹自微微颤动的箭尾,只觉它们仿佛都是在嘲笑自己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这样箭道太过胡来听到段纶的话,他紧握着弓箭的右手不由也垂了下来,摇头道“我也不献丑了。” 这般神驹,也只能便宜那娘们似的赵三了 他正自沮丧,就听李世民朗声笑道“两位姊夫真不上场那小弟可要去试试了” 元仁观一愣,抬头正对上李世民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好不诧异赵慈景三十箭全中,他为何还要去试他才多大,总不能也有全中的本事吧 却见李世民已回身拿起了马鞍边挂着的长弓,居然也是一把两石的强弓,比寻常还要略长一些。他随手拨弄了几下,口中笑道“阿耶,叫人举活靶吧。” 李渊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只见几个健仆飞奔到那几个歪歪斜斜插在地上的简易箭靶旁,用力拔出箭靶,随即便围着箭道快速移动起来。 元仁观不由目瞪口呆原来这些靶子是这么用的难道难道这李世民小小年纪,箭术竟已到了这般地步回头再看段纶和赵慈景,两人却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心里愈发觉得难以置信。 李世民那边提了提缰绳,眼见就要上场,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一边“三郎来了” 不远处,李玄霸不知何时已骑着他自己的那匹白马晃悠悠地过来了。 李渊眼睛一亮,拨马便迎了下去。李玄霸见父亲过来,翻身下马,要行大礼。李渊已跳下马来,一把扶住了他,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欢喜,连声说了几个“好”,随后才笑道“你果然是越长越像你母亲了” 李玄霸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好在李渊倒也不用旁人接话,自己一路说了下去“路上辛苦了吧给你准备的院子可还住得习惯原是该多歇歇才好你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父亲他果然还是这么随意李玄霸心里叹气,口中回道“儿子不是故意怠慢,只是行李尚未规整,花了些工夫才找到合用的弹珠,故此来晚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马鞍上还挂着一把细长的弹弓,旁边是一个鼓鼓的弹囊,果然装了不少弹珠。李渊不由失笑“三郎这是作甚,我是让你过来骑马比箭,又不是来打鸟玩乐,带这物件作甚” 玄霸依旧是笑微微的“玄霸知道。只是从未有人教过射箭,只有阿耶当日曾教儿子打过这弹弓,所以如今也只能拿它来凑数了。” 李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啊,他原本只想着,他李家儿郎各个善射,就连十岁的元吉听说也已颇有准头,玄霸自然也不例外,却忘了他是在乡下长大,身边又只有三娘这一个姐姐,他又如何能学得到这射箭的本事 再看看那把弹弓,他也认了出来这可不就是就是玄霸七八岁回家时自己给他挑的那把么当时他想着玄霸年小体弱,先教他这个,日后再教他射箭,却没想到再也没有这个日后,而这把弹弓竟是陪着玄霸直到今天 他不由满腹内疚,伸手拍了拍玄霸的肩头,又觉得这肩膀单薄之极,也不知在他照顾不到的地方,玄霸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想到这里,他只觉得一股心酸直冲脑门,一时间满心里只剩一事他必须为这孩子做点什么 恰在此时,那系在树下的飒露紫又嘶叫了一声,李渊心里一动,突然有了主意,点头道“此事都怪为父,是为父忘记了。不过不打紧,以后咱们爷俩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一定好好教你来,你先瞧瞧为父是怎么射箭的。” 他回身上马,拿起了自己的长弓,高声吩咐“用骑靶”这却是要那些拿靶的健仆骑上快马,扛着靶子来回奔驰了。 李世民原本已箭在弦上,见状不由有些茫然,“阿耶,那这比试” 李渊挥手道“自然是接着比只是玄霸这一场就由我来代他了,子不教父之过,如今正该我来弥补,我就先帮他赢下这匹飒露紫吧。玄霸,这是我们府里最好的一匹马,今日为父替你赢下,就算是为父的一点小小心意。” 李玄霸正觉得他爹这话不知哪里有点不对头,听到最后这句,不由微微动容。 一旁的李世民却是脸色微变,他最爱骏马,这匹飒露紫更是眼馋了不知多久,好容易父亲今天终于肯拿出来做个彩头 瞧着世民的脸色,李渊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他这里顾着玄霸,怎么又忘了世民他自然早就知道世民的心思,今日原就打算乘着高兴成全了他,但如今话已出口,自然不好再改,也只能笑道“你若能射得好,回头再去马厩里任意挑上一匹就是。难不成,我的马厩里就没旁的好马了” 可是,那些都不是飒露紫 世民瞧着树下的飒露紫,只觉得心头几乎要滴血,它不但是最好的马,更是他最爱的马,从看到它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马迟早是自己的,然而三郎这么些年都不在父母身边,自己总不能跟他争吧 他是哥哥,他不能跟三郎争 然而眼见着骑靶已动,李渊已带马上场,他心头那句话不知怎地却还是冲将了出来“阿耶,既然如此,世民愿与阿耶同场竞技” 李渊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世民满是渴望的眼神,心里不由一软,点头道“也罢,只是输了可不能怨阿耶” 世民一带坐骑,冲上了箭道,跑到一半,却又忍不住回头抱歉地看了玄霸一眼若是别的东西,他绝不会跟玄霸相争,但这匹马他实在无法割舍,也只能争上一争了,回头他自会十倍百倍地补偿玄霸。 大约是同胞而生,自有感应,李玄霸一眼便看明白了世民的意思,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发冷。 另一边,段纶和赵慈景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做声。元仁观却是看得饶有兴致。想了想,他带马走到了李玄霸身边,含笑道“三郎既会使弹弓,上手弓箭也容易,弓箭之道,无非手熟,三郎莫要灰心,日后你定能青出于蓝” 玄霸心知他是来安慰自己,却着实不想搭话,冲他点头一笑,便转头看向了箭道,。 箭道上那两匹马已是越跑越快。李渊当先开弓,一支长箭划过长空,“笃”地一声射中了对面箭靶的红心,他的身后,李世民也随即松手,手里的长箭划出了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弧线,落在了同一处红心上。 元仁观纵然心思并不在这对父子身上,瞧见这一幕,也忍不住喝了声彩,段纶和赵慈景更是击掌赞叹,唯有李玄霸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不过片刻,箭道上那父子俩已是并驾齐驱,出箭也越射越快,却是一支也不曾落空,就连那几个在奔马上移动的靶子也是箭箭正中红心。 元仁观瞧到后来,已是倏然心惊李渊的箭术固然远超他的想象,李世民小小年纪,竟也丝毫不下于乃父,若是再大些还了得 只是,他如此本事,为何至今竟默然无闻莫非真是年纪还小之故 元仁观的心里多少有些不解。待得眼见着那父子俩已打马奔完了整条圆形箭道,身后只留下六十支正中靶心的长箭,他的心里却又多了一重疑问 如今两人都是全中,那又该算谁输谁赢 箭道上,李渊惊喜过后,也是一阵发愁,他自然知道世民的本事,要胜过几个女婿自是毫不费力,但跟自己居然也能比个不相伯仲,却显然发挥神勇了他就这么渴望得到那匹飒露紫么 一边的李世民也转头瞧了过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轻声叫了句“阿耶”。 李渊的心里不由更软了一点,到底是唯一在他身边长大的儿子,从小到大,他最疼的就是世民。世民也聪明懂事,从来只会让自己开心骄傲,如今更是在箭术上追上了自己。这一刻,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这句满含渴望乞求的“阿耶”却比说什么都更让李渊无法拒绝 抬头再瞧瞧那边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玄霸,李渊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为难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声“世民后发先至,无一落空,这场,是我输了” 李世民大喜过望,李玄霸却是默然垂下了眼帘。 李渊心头一虚,忙补充道“不过三郎回家,为父自然不能毫无表示,来,三郎,咱们这就去马厩,那些骏马良驹,都随你随意挑选” 李世民也笑道“正是,阿耶的马厩还有好几匹极神骏的好马,比这飒露紫也不差什么,待会儿二哥也帮你好好挑挑” 李玄霸瞧着父亲和兄长,心里并不意外,只觉一片苍凉。沉默片刻,这才一声浅笑“那自然是好的,不过玄霸还有个不情之请。” 抬头看着李渊,他微笑道,“我也想跟父亲比一场,就用父亲送我的这把弹弓。”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弹弓短程劲快,却不能及远,故此只能做玩乐之用。世上最好的弹弓也无法拿来与强弓比射,更何况李玄霸手里的那把小弓 李渊只能苦笑摇头“三郎莫说气话,你这小弓,断然射不过三十步,如何跟为父的弓箭去比那射靶。” 李玄霸的笑容却一丝未变“不比一比,又如何知道父亲,玄霸今日别无所求,就希望能和父亲在箭道上也这么比上一次。” 李渊看着他的神色,只能点头叹道“也好,为父就陪你跑这一圈”虽然三郎不可能射中任何一个箭靶,但自己就陪他再跑一圈又如何 一磕马镫,他再次骑马跑上了箭道,心情之复杂却与刚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跑着跑着,那点动摇到底还是变成了决心既有决断,就不能再后悔了,不然他只会伤了两个孩子的心。 他翻腕抽箭,手里的拓木强弓再一次对准箭靶稳稳拉开,而他的身边,李玄霸也端起了他手里那张细长的弹弓。 瞧见这一幕,场边的几个人几乎都不忍再看,就连元仁观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听弓弦一响,李渊手里的长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随即,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箭飞出不远之后竟然就古怪地歪到了一边,最后竟是连箭靶的边都没有碰到。 更古怪的是,接下来,李渊射出的箭竟然箭箭如此,明明是弓如满月,箭如流星,但这流星不是飞到了天上,就是斜落在地下,竟没有一支能挨到箭靶 场边几人不由愕然难不成,是李渊故意让着玄霸李世民更是脸色大变,直接站在了马镫上。 等到两匹马渐渐跑近,几个人这才看出了端倪原来李渊的箭并不是每次都射偏,而是他的箭每一出手,玄霸手里的弹珠便后发先至,狠狠地撞上了箭杆他居然可以这样 就在几个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李渊的最后几箭也已射完,照旧是悉数脱靶;也就是说,李玄霸以弹珠去撞箭,这般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射法,竟然无一落空 若说李渊和李世民的箭术是神射无双,让人目眩神迷,那李玄霸的这手弹弓简直是鬼气森森,令人只觉心惊胆寒。 李渊转头看着玄霸,不知说什么才好。场边几人,一时也都做声不得。元仁观的心里更是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是长安城第一条好汉他若拳脚功夫有这手弹弓的一半,只怕天下第一好汉,他李玄霸也当得” 李玄霸却是恍若不绝,依旧神色平静地看着李渊“父亲,你和二哥的箭都中了靶,算二哥赢了,那这次父亲和我都没有中靶,又算谁赢” 李渊心里一阵骄傲,一阵苦涩,这事上他终究不能再有偏袒,点头道“自然算你赢,我和你二哥射术都远不如你,那匹飒露紫,如今就归你了。” 李玄霸看了看那匹骏马,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微笑。 李世民这时也回过神来,心里一阵发涩,却还是点头道“比射,我的确不及三郎远矣,输得心服口服,也不知三郎这手弹弓是如何练出来的” 李玄霸随口答道“无非手熟。”无非是,日月漫长,他又别无长物,唯有此技是父亲亲手所授,于是反复练习,日夜不辍,于是痴迷此道,千万遍而不倦,就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让父亲也为他欢喜,为他骄傲但现在么,他只想 他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走到躁动不安的飒露紫身边,解下了它的缰绳,随手轻轻拍了拍它。这马似通人性,在打了个响鼻之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世民心里越发酸涩,忍不住上前道“看来你真是懂马,这马咱家马厩里的霸王,平日里脾气大得很,见了你倒是乖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它。” 李玄霸摇头道“我其实不大懂马,以后也不打算骑它。” 李世民奇道“那你为何”要把它从我手里赢走 李玄霸抬头看着他,展眉笑了起来“你不是说它是咱们家里最好的马么我当然要把它赢下来,送给咱们家最配得上这匹马的人。” 李世民愣了一下,原本灰掉的一颗心忍不住扑通扑通地又跳了起来“那你打算送给谁” 李玄霸的笑容更深,眸子里光华流转,几可夺目“自然是,我姊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七章母女之缘 三郎居然赢走了二郎最喜欢的马,还说要送给自己 凌云原本已梳妆完毕,听到这个消息,呆了半晌,叹了口气,吩咐小七道“给我重新梳头,就按你的意思梳,把那几样首饰也都戴上。” 小七原本正在懊恼,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了。她原就手脚伶俐,不过片刻工夫,凌云已是焕然一新松松的翻荷髻上,几朵珠花点缀得恰到好处,双股缠丝金钗上的宝石更是熠熠生辉,原本白净的面孔施过脂粉后,不但一丝红肿都看不出来,还越发显得眉目秀致,唇红齿白。 瞧着凌云,小七简直热泪盈眶天可怜见夫人了自己好几年又送到了三娘身边,不就是想让自己好好帮三娘打扮吗谁知娘子却根本不爱这些,刚才还只肯插上支素色玉钗就算完事,现在这样多好,这才是娘子该有的贵女模样一旁的小鱼更是看呆了自家娘子居然还能变成这个样子 凌云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却只觉得背上就像爬了十几只虫子,忍了忍才站起身来。小七忙道“娘子这就去花厅那边么”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到那些人大吃一惊的模样了 凌云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我现在去正院,去给母亲请安。” “去赔罪” 正院里,窦氏已是面无表情地独自坐了半晌。 婢子们都知道她这已是怒到了极点,自是大气也不敢出。唯有打小跟着她的周嬷嬷犹豫许久还是上前轻声道“娘子莫要生气了,小孩子争强好胜原是难免,未必就是存心。娘子下次跟三郎说得清楚些,他自能明白娘子的苦心。” 窦氏依旧怔怔地看着窗棂,突然冷笑了一声“不,我从来都没什么苦心,也不打算让谁明白。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只是有些失望,我原本只是指望他们能少做点蠢事,少惹点祸端,谁知居然也是奢求” 周嬷嬷还要再劝,窦氏挥手止住了她,“你不必再说,这些事,如今我还经得起倒是另一件今日我实在是走不开了,你代我立刻去姑夫人府上,请她尽快找机会进宫,问问婕妤,宫里这日可曾出过什么事圣人那边,到底有什么异样这事十分要紧,须得越快越好,却又万不能教别人发觉端倪。” 周嬷嬷点头。窦氏说的姑夫人自然是国公唯一的亲妹子,她女儿前几年进宫做了婕妤,听说还算得宠,要打听宫里的事,走这条路子原是最稳妥。 她匆匆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凌云便独自来到了院门前。 婢女战战兢兢地向屋内禀报了消息,窦氏倒也没有动怒,反而点头笑了笑“让她进来,我倒要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说” 待得瞧见了凌云的打扮,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更冷了几分原来她的这个好女儿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希望看到她是什么模样,她只是从来都不愿讨好自己,从来都不肯认错服输,而现在,她肯了。 凌云等了半晌,没听到窦氏的声音,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好。她深知窦氏的性子,自己口不择言是激怒了她,但三郎这般不管不顾地违逆了她的话,还故意抢走了二郎的心爱之物要送给自己,却更是犯了母亲的大忌。所以她必须过来请罪,以最温顺的姿态来承受母亲的怒火,让事情不要变得更糟,变得不可收拾。现在看来,似乎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母亲恕罪,女儿刚刚听说了三郎做的事,他只是年少好胜,不是故意违逆母亲。归根结底,还是女儿平日太过妄为,带坏了三郎,还求母亲责罚。” 窦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责罚我怎么责罚你打一顿,骂几句还是赶你回长安你会怕么你会改么你会听我的话么你到底觉得我是何等愚昧可欺,才会打扮成这副模样来求我责罚” 凌云只觉得那种喉头发紧、舌根堵塞的感觉又回来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女儿只是想让母亲知道,只要母亲高兴,女儿愿意改,愿意听母亲的话。” 窦氏问道“那我若是让你再也别管家里的事,老老实实嫁到窦家去呢” 母亲,果然会这么说凌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窦氏道“女儿自然愿意从命,只求母亲告诉女儿一句实话母亲是不是根本就不愿意见到三郎,不愿让他回到家里为什么” 窦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突然微笑起来,声音轻得近乎温柔“没错,我不愿意。不为什么,就因为我自私恶毒,偏心冷酷,因为我从不是什么孝女慈母。遇上你们,是我的命,我已经认了,遇上我,也是你的命,就不知你肯不肯认了” “你记住,我对你,对三郎,自有责罚,却绝不会如你的意” 凌云看着母亲微笑的面孔,心里只觉一片荒凉,仿佛大地之上,寸草不生。她慢慢跪了下来,向窦氏叩首一拜,“女儿不孝,女儿告辞。” 再次转身离开这院子,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所担心的,她所期待的,原来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她所有纠结不甘,所有忧心愤怒,原来不过是,作茧自缚。 她一个人走回了自己的院子,还没进门,就见玄霸一头冲了出来,。抬头瞧见凌云,他几乎跳了起来“阿姊又去找母亲做什么阿姊你没事吧” 凌云此时心情倒是异样平静,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无事,我是去向母亲人认了个错,答应她我会老老实实出嫁,母亲怎么会难为我。你不是刚骑过马么这就都收拾好了” 玄霸上下打量,见凌云打扮齐整,神色柔和,不由松了口气;听她这么问,便扬眉笑道“我早就收拾好了,若不是几个姊夫拉着我说话,我早过来了对了姊姊,我明日要出去一趟,二姊夫说了,明日他们左亲卫有场赛事,他和四姊夫都要上场,正好可以带我去瞧瞧。” 打马球凌云眉头微皱,心里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玄霸忙解释道“阿姊放心,我绝不会下场,就是去开开眼罢了。阿耶也让我多出去走走,跟姊夫们多亲近亲近,总强过闷在家里。” 似乎是这个理。凌云发现自己没什么理由反对,何况她已有打算,明日玄霸不在家里,倒是更方便些,想到这,她还是点头道,“也好,你自己当心些。” 眼见天色不早,两人索性没再回去,直接前往家里设宴的花厅。玄霸到底是少年心性,今日赢得扬眉吐气,明日又可以出去玩耍,心情好转之下,又恢复了几分话痨本色。凌云一面微笑倾听,一面却开始慢慢琢磨明日的事情。 到了花厅这边,四娘和五娘恰好也联袂而来,瞧见凌云过来,两人都不动声色地先瞧向了她的脸颊,随即便无声地松了口气,笑着迎了上去。 婢女们一层层打起门帘,几个人步入花厅,迎面便是暖香袭人。凌云这才发现,这里头竟是别有洞天椒泥涂壁,罗幕四垂,墙边一排两尺多高的铜烛台上香烛高燃,照得屋子宛如白昼,更难得的是,屋里这般温暖,却不见炭盆火炉 四娘见凌云四下打量,忙道“这屋里原是烧了一面火墙,比炭盆倒是管用些。” 五娘也解释“洛阳风气如此,听说这火墙本是宫里取暖的法子,不知怎地大家便学了起来,如今谁家没有这么间屋子,冬日都不好设宴请客了,咱家这样算是极寻常的。” 这时,元仁观几个也走了进来,四娘便笑道“二姊夫家里的温房就比咱家的气派得多,连烛台都是银的,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不来。” 元仁观笑着回道“这有什么我倒愿用家里那屋子换国公府的马厩呢,就不知岳丈肯不肯答应了。” 段纶不禁哈哈大笑“大郎想得倒美” 李世民一听却正色道“四姊夫此言差矣,不过是个马厩,父亲焉有不舍之理二姊夫只要喜欢,尽管拿去只一样,马得留下”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未绝,就听外头有人问“你们在说什么这般热闹” 门帘一挑,李渊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行礼问候。唯有凌云是久别初见,还是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大礼。李渊上下瞧了她好几眼,赞叹地点头“好好几年不见,三娘竟长高了这许多,只怕比为父还要高些了” 一旁的四娘五娘听得只想叹气,凌云更是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窦氏落后两步进了屋子,听到李渊这话,脸上的笑容倒是纹丝不动。 见她如此,凌云倒是早有准备,四娘和五娘不由心里一沉母亲看来真是恼了。几个男人却是浑然不觉。李渊回头就问起马厩换温房的事,少不得又是一番说笑打趣,唯有玄霸瞧了这边一眼,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说说笑笑之中,李渊和窦氏坐了上席,众人也按齿序各自落座。早已等候在侧厅里的婢女们鱼贯而入,在众人面前的小案上摆上了冷盘。一色的鎏金银碟里,白的是鱼脍,红的是炙虾,拼盘的是冷切肉、雕花的是雪酥团,各个都摆成了团团圆圆的形状。 李渊笑道“今日三娘三郎远道而归,咱们自然得设宴软脚,这菜色是简陋了些,求的只是个日后能多多团聚的意头。大家随意先用些菜饭,回头再上酒,今日咱们大家定要好好乐上一番,不醉不归” 大家轰然应诺,也跟着说笑。唯有窦氏依旧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一下面前的东西。这一下,便是几个女婿也瞧出了几分不对往日窦氏虽然话也不多,却是随意几句便能让人如沐春风,绝不是这般模样。 元仁观眼珠一转,顺着李渊的话夸赞道“正是要多多团聚才好,不然我这做姊夫的,以前只知岳丈神射无双,怎么能知道二郎三郎竟是青出于蓝” 听到这话,窦氏倒是瞧了他一眼,温声道“大郎过奖了。二郎他小孩子家的什么也不爱学,什么也做不好,就是日日在家里跑马射箭,这才准头略好些,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当这般夸奖。” 元仁观笑道“二郎这般本事也能叫雕虫小技那我们算什么三郎那就更不用说了,神乎其技,仁观就是想赞上几句,竟是无话可说” 窦氏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却慢慢站了起来“容我失礼少陪片刻,诸位慢用。” 李渊忙跟着站了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窦氏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我头疼,撑不住要回去歇歇了。” 李渊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几个女婿面面相觑,四娘五娘更是心里发冷窦氏平日待她们都着实不错,满洛阳满长安,都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大度的嫡母;没想到对亲生儿女她却如此无情,明明是为三娘三郎接风洗尘的家宴,听人夸赞三郎几句,竟是当场离席,掩饰都不打算掩饰了 世民更是觉得脸上发烫,仿佛是又听到了那“啪”的一声脆响。他忍不住便去瞧玄霸,却见玄霸脸色早已变了他知道母亲不待见自己,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么发作出来。 看着窦氏决绝的背影,凌云心里不知为何竟是有些释然,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惩罚么不再粉饰太平,不再虚与委蛇,不再给任何人错觉与希望。这样,其实倒也不是坏事吧转头再看看玄霸,她仿佛是瞧见了之前的自己,其实,让他早点真正明白过来,也不是坏事吧 一片难堪的沉默中,突然杯碟微响,众人这才发现,凌云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 转头再看着父亲和几位弟弟妹妹,她心里微觉抱歉,但还是开了口“真真是抱歉,三娘也要失礼少陪了。” 李渊只觉得头都大了“三娘你又是怎么了” 窦氏原本已走到门口,听到后头的动静,脚步不由一顿,手里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帕子。 然后,她听到了女儿平静无比的声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脸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八章姊妹之义 “我脸疼。” 窦氏只觉得自己脸上就像猛地挨了一下,手脚都控制不住地有些微微发抖。但越是如此,她越是神情漠然地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厅的大门。而另一头,凌云向跟着站起身来的玄霸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也毫不犹豫地从另一侧大门离开了花厅。 瞧着母女俩分头离开的决然背影,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玄霸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姊姊姊夫们愣着做甚这可是父母大人特意备下的团圆佳肴,难得一见咱们正该好好品尝才是。” 听到这嘲讽的话语,李渊只觉得头都大了,眉头一皱正要开口,一旁的四娘已抢先站起来笑道“三郎说得是,今日原是高兴的日子,不高兴的事且都先放到一边,也不必理会那些老规矩了,把酒都上了吧,今日不醉不归” 说完她一挥手,早就候在一旁的几个乐伎忙不迭地奏响了手里的琵琶箫笛,婢女们也捧着酒壶酒杯鱼贯而入。李渊原本心情烦躁,见此情形,索性带头高高举起了酒杯。 在欢快的乐曲和浓郁的酒香之中,花厅里的气氛渐渐地重新活跃松快了起来。没人注意到,五娘已悄然起身离开。 此时,凌云早已回到自己的院子。见她早早归来,小七和小鱼都大吃一惊,一面忙着帮她她换衣净手,一面便问长问短。凌云却只吩咐小鱼道“去把那几样要紧东西收拾好,换身利落打扮。” 小鱼心思简单,“喔”了一声转身就走。小七却忍不住瞪大了眼“这娘子,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凌云打断了她“你也赶紧走,去三郎那边先凑合一宿,明日清晨在府门前等我。” 小七更是诧异“这又是为何娘子不解释清楚,我就不去” 凌云瞅了她一眼,“那待会儿你就哪都别想去了。” 小七知道凌云从不虚言,包子脸顿时变了颜色,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动作竟比小鱼还要快上几分。只是刚出院门,就见门外灯光晃动脚步杂沓,果然有人来了。 小七吓得倒退了一步,待瞧见前头那人的面孔,才拍拍胸脯弯腰行礼“五娘子怎么来了” 五娘也有些诧异这不是窦氏指给凌云的那婢女么,行色匆匆的要去哪里不过她心里有事,也没多想,问得一句三娘还未歇下,也就听任小七告退离开了。只是瞧见小七走得愈发匆忙的背影,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待得她瞧见了凌云,这感觉便愈发强烈了。 原因无他,凌云实在是太平静了。瞧见五娘过来,竟是点头微笑,请她坐下,便再无话语,但她越是如此,五娘心里便越不安。想了想她索性开门见山道“三姊姊,你可知道,父亲母亲为何突然急着办你和二郎的婚事” “因为陛下已决心要二征辽东,年后就会有所动作。因此,不光是咱们家,如今洛阳城里大家都在忙于嫁娶,因为谁也不知,这次征辽要多久,结果又会如何。” 这事凌云还是第一次听说,略微一想,倒也明白过来这次兵败高丽,已有多少儿郎埋骨高丽,多少人家丢官去职,二次征辽,变数只会更大,因此,乘着眼下这间隙,能成亲的人家自然都要尽快成亲,不然谁知会耽误到哪一天。 见凌云皱眉不语,五娘暗暗松了口气,轻声道“论理此事不该我说,这次的事,家里的确有考虑不周之处,可那也是情势所逼。姊姊就不要再赌气了。” 凌云抬眼瞧着她,轻声问道“那五娘觉得,我该如何做才算不赌气” 这话五娘酝酿已久,当下便答得毫不犹豫“姊姊的亲事自然不能推迟了。至于三郎,父母那边还可以商量。就算不成,姊姊难道忘了,四姊姊和我也是三郎的阿姊若三郎想留在洛阳,四姊夫妇原是巴不得他能去家里小住的。若三郎想回长安,那就更容易了。我家夫君前几日还说起,想辞去官职回长安侍奉母亲,三郎若不嫌弃,我们自是扫榻以待。三姊姊放心,四姊和我虽不如姊姊周到,却也绝不会委屈了三郎。” “姊姊容妹妹再多嘴一句,窦家表弟是极难得的,姊姊万万不能拿终身大事来和母亲怄气了,不然三郎他又如何过意得去” 瞧着凌云清澈的眼睛,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叹道“姊姊,母亲她,从来都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姊姊这样下去,终究伤的是自己” 凌云不由微微动容,五娘能说前头这番话,自是和四娘他们反复商量过,是真心想帮他们解决难题;而她能说出最后这句,更是一片心意。她与这两个妹妹久无来往,如今又各有立场,并不曾指望她们什么,却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只可惜她忍不住也叹了口气“多谢你们的美意,只是三郎他,如今莫说你们家,就是父亲留他住下,他也不会答应了。” 五娘怔了一下,脑中不由浮现刚才玄霸那满是嘲讽的冰凉笑容三姊姊说得没错,三郎这是对父母,对这个家,彻底寒心了如果,如果换了是她自己,她会愿意再留在这个家里吗 答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五娘看着凌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凌云神色了然,语气里倒是多了几分安慰“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的心意,我和三郎都感激不尽。只是事已至此”她摇头一笑,没有说下去。 五娘忍不住问道“那三姊姊是什么打算” 凌云想了片刻才慢慢道“打算倒也谈不上,只是还想再试一试。结果如何都不要紧,跟眼下比,终归坏不到哪里去。” 五娘张口还想问,凌云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五娘心思百转,到底还是没法就这么毫无表示,最后还是叹了句“那三姊姊这边可还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 凌云想了一会儿,突然点头道“有。” 五娘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忙直起身子“姊姊请说,小妹必尽力而为。” 凌云指了指身边的小鱼“你就当今晚没见过她。” 这这算是什么古怪要求五娘原本一颗心已提得高高的,她的确有心帮忙,却也怕凌云说出什么棘手的事情,谁知道听到的却是这么一句。转头看了看小鱼,这婢女身材瘦小,貌不惊人,身上穿得似乎有些过于利索,但怀里却抱着个不小的包袱 凌云见她愣神,倒是微笑了起来“放心,明日,明日一切就好了。” 这话就更没头没脑了,五娘正想再问,突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乱响,有人高声问道“三娘可是歇下了老奴奉夫人之命,前来给三娘请安” 五娘脸色多少有点变了。她之所以赶来,就是怕母亲和姐姐再起冲突,最后闹得不可收拾,没想到姐姐还好,母亲却迫不及待地派人过来了她想做什么 门帘忽地挑起,好几个婢女仆妇走了进来。五娘一眼认出,领头的正是窦氏身边专管惩戒下人的文嬷嬷,心里更是一阵不安。 文嬷嬷瞧见五娘,脸色倒是纹丝不动。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嘴里却半点没客气“夫人有令,三娘身子不适,定是身边的人伺候不周,故让小人将伺候三娘的奴婢都带回去好好教训,以儆效尤。三娘这边,今后就由小人带人伺候了,还望三娘体谅夫人的一片苦心。” 五娘不由暗暗吸了口凉气母亲这是要彻底斩断三娘的臂膀,将她牢牢困在这小院之中大家族中,对于犯下大错的女儿,倒是常用这种法子,可这样一来,三娘颜面何存 她忙上前一步,想开口求情,文嬷嬷已一个眼风扫了过来“五娘还是请回吧,这是夫人和三娘之间的事,五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就不要难为小的了” 她的意思是,自己不过是个出嫁了的庶女,就不要拦在人家亲母女之间了五娘自来勤勉谨慎,就怕落人口实,何尝被下人这般当众羞辱她的一张脸顿时涨了个通红,正难堪间,只觉手上微紧,却是凌云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掌,然后走上一步,将她挡在了自己背后。 凌云的手并不柔软,手指有些过分细长,掌心也有些过于坚硬,然而这手温暖干爽,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力量。凌云的背影也并不高大,只是格外的修长挺拔,仿佛是一棵竹子,任凭什么东西也不能将之压倒。 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姐姐,五娘的心里不由一阵温暖,一阵激荡。 凌云瞧着文嬷嬷,竟然笑了笑“有劳嬷嬷了,只是不巧,我的两个婢子都不在。” 文嬷嬷愣了愣,五娘也忍不住惊诧回头,她想起来了,刚才自己进门时的确有婢子匆匆离去,但不还有一个此刻就在屋里吗 然而她的身后空空荡荡,刚才那个抱着包袱的瘦小婢女,竟然凭空消失了 五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嬷嬷显然也不相信。她冷冷地一挥手,身后几个仆妇便冲进两边的屋子,只是转了一圈后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院子里,传来来洒扫婆子结结巴巴地回话声“三娘子从长安只带了两个婢女过来,一个适才匆匆出门了,另一个,应该在屋里吧小的们从未进屋伺候,什么都不知道” 文嬷嬷平板的脸上终于露出怒色,厉声道“两位小娘子还是莫耍花招的好,把人交出来不然的话,奴婢们今晚可没法向夫人交差” “那又与我何干”凌云神色淡漠地截住了她的话,“嬷嬷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转头看了看五娘“我要睡了,五妹妹也早些休息吧。” 文嬷嬷话说到一半,被凌云这么直接堵了回去,用的还是她自己的话,一口气塞在胸口差点上不来,原本平板的脸孔顿时扭曲成了一团。 五娘心里更是一热,她努力忍住笑意,向凌云屈膝行礼“妹妹告退,愿阿姊一切顺利。” 她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凌云依然站在台阶上,冲着她点了点头。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打看到凌云那一刻起的异样感是从何而来了她的这个姐姐,身上突然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让她整个人,突然都有些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五娘不由想起了刚才凌云那句“就当今晚没见过她”,也想起了那句“明日一切就好了”。她早已知道前一句是什么意思了,后一句却还是想不明白。她原本想着,事情已到如此地步,阿姊身边又再无帮手,明日一切怎么可能就会变好了呢 然而看着此时的凌云,她突然又觉得,或者,也许,一切真的都会好。 她向凌云笑了笑,转头走出了院门。院外的夜色,似乎更深了,天什么时辰才会亮呢明天什么时辰才会来呢 而此时,就在洛阳城里,在远离国公府的教业坊内,在靠近坊门的一处桥洞中,有人也正在一面冻得瑟瑟发抖一面默默计算天什么时辰才会亮坊门什么时辰才会开她什么时辰才能赶回国公府,赶回去告诉他们当心陛下,当心元家,他们要对李家,对三郎,下杀手了 或许,就在明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九章主仆之志 阿锦从来都不知道,洛阳的冬夜原来这么冷,这么长。 她明明已经忍着恶臭躲进了北风吹不到的桥洞深处,明明已经裹紧衣服尽力缩成了一团,可那四面八方的寒气,却还是像冰水般一点点地浸透了她的衣服鞋帽,她的肌肤筋骨,似乎马上就要透进心窝,把那点最后的热气也淹没掉了。 她也从来都不知道,冷的滋味原来这么可怕。 上半夜的时候,她原以为那种全身被冻得有如针扎刀割般的感觉便已是酷刑,但此时此刻,疼痛倒是渐渐感觉不到了,可她的手脚已是僵硬得难以动弹,整个人更仿佛是在不停地下坠,坠向那更深更黑的黑暗 当远处传来钟声的时候,她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只是那钟声响到第三下便再无动静。阿锦的一颗心顿时彻底坠了下去居然才刚到三更,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多时辰,那是更黑也更冷的三个时辰,她大概是不可能熬得过去了 可如果她就这么熬不下去了,那李家会怎么样二娘她,又会怎么样呢 想到二娘,即使在这样的僵冷之中,阿锦也觉得心头狠狠地跳了一下,几个时辰前经历的一切,恍惚之间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那时,她刚刚吃过午饭,有小婢子匆匆来到针线房,说二娘要见她。她心里直纳闷二娘今日是要回国公府的,这时辰不是该出门了吗 到了上房她才知道,早就说好今日要同去的元仁观还没露面,二娘也不敢叫人去催他,倒是把自己叫到了上房的里屋,一面让人端来新打的梅酪,一面便拿出了给家里准备的礼物,“还要烦劳阿锦帮我瞧瞧,这些东西可还妥当你是在母亲身边多年的,对他们的喜好总归要清楚些。” 瞧着二娘那总是带着几分怯意的笑脸,阿锦心里不由一声长叹分明也是金尊玉贵的李家女郎,二娘怎么就活成这样了呢 她当然知道二娘在性情严苛的祖母身边长大,从未受过重视,嫁进元家后又不得夫婿欢心,膝下也没个儿女,自然没什么底气。但她好歹是李家女儿,国公和夫人又不会不管她,之前她跟夫人说身边缺人,夫人不就立刻让自己来伺候她了,还不是想帮她立起来谁知这几年无论自己如何劝说,二娘都是一面点头应是,一面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去年她索性找个借口去了针线房她宁可再做几十年的衣裳,也不想再看到二娘这张怯生生的笑脸了 而现在,二娘还是这么怯生生、眼巴巴地瞧着她,仿佛此刻遇上的是天大的事情,就等着她来帮着拿个主意了。 阿锦深吸了口气才笑着回道“娘子过奖了,您准备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 二娘却不安地摇了摇头“阿锦你还是帮我看看吧,我也没大见过三娘和三郎,实在不知道这些东西送出去合适不合适。” 阿锦不好再推辞,低头一瞧,给三郎的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三娘的则是一个极精致的绣囊,里头是金银丝线和错金的顶针细剪。她想了想道“送三郎的这套笔墨瞧着极好,三娘么,奴婢恍惚记得,她似乎打小就不爱针线。” 二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不是都说她极贤淑沉静难道说” 阿锦不好接话,只能笑道“二娘说得是,或许大了就改了,横竖送什么都是您的一片心意,原是不妨事的。” 二娘却还是摇头“不成不成,三娘说不定会以为我是在嘲讽她”她在屋里转了两圈,抱起了自己的首饰匣子“阿锦,你来帮我挑两样换上,可好” 阿锦正要推辞,外头突然响起了婢女的通传声“娘子,大郎来了。” 二娘的眼睛顿时亮了。她把匣子往阿锦手里一塞,恳求道“你就赶紧帮我挑挑吧,时辰不早,夫君都过来了,可不好让他等我。”说完便转身道外屋迎人去了。 瞧着她轻快的背影,阿锦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二娘怎么还不明白呢元大郎原就不喜欢她,后来元家出了变故,嫡子夭折,夫妻反目,元大郎这庶长子竟成了世子,便越发看不上二娘。这事人人清楚,就是二娘看不透,还道是她自己不好,愈发上赶着去讨好,其实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她委实不愿多听,只得低头打开匣子,拿出了几样耳环头钗,细细比较。 外头,二娘的“大郎”二字刚一出口,果然就被元仁观不耐烦地打断了“你倒是穿得齐整,就这么急着回去”二娘大约吃了一惊,诺诺地解释了两句。元仁观又打断了她的话“罢了罢了,所有人先下去都给我滚远点” 阿锦愣了一下,知道自己也得赶紧离开了,只是她手上的几样精细首饰都不好乱扔,她也只能快手快脚地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原处,这才起身,正要迈步,就听元仁观沉声道“今日你就别回去了李家,如今已是大祸临头。” 阿锦的脚顿时迈不动了。 外头,二娘也是惊得变了声音“出、出什么事了” 元仁观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得知,你家父亲兄弟犯了大错,招了陛下的忌讳厌恶,灭门之祸,就在眼前,谁也救不了了。” 二娘自是更惊,颤声道“大郎你能不能,能不能想点办法我父亲,还有大郎二郎他们,都再本分不过的,这定是一场误会。” 元仁观冷笑道“那不是还有三郎么你可知他做了什么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作甚横竖已是如此,你就算没读过书,也当知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既有决断,谁还能有法子倒是你,按理,我原该叫你今日回去,明日说不得就事发了,正好一了百了,省得留个罪臣之女在家里惹祸” 二娘大概已说不出话来,阿锦只听到“扑通”一声,她似乎竟是直接坐到了地上。 元仁观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你也不必如此,你我毕竟是结发夫妻,我也不忍见你落得那般下场,所以我仔细想过了,也求过父亲大人了,如今你只要肯写下一封书信,就说你听到你家父亲对陛下出言不敬,颇有不臣之心,因此不愿再认这乱臣贼子为父,愿与李家一刀两断” “只要如此,你就能平安无事地继续留在元家,继续做你的世子夫人,我元仁观定会保你一世平安尊贵” 静默了片刻,元仁观的声音愈发变得轻柔起来“二娘,以前我待你的确不好,但那也都是因为李家,你那嫡母从未将我看在眼里,对你就更是如此你那几个妹妹,哪个是真心把你当姊姊看了就连她们的婢子,只怕都瞧你不上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你想想,你难道不想见到这些人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向你乞怜的模样你难道不想咱们之间再无这些纷扰,以后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听着这温柔的声音,阿锦只觉得手脚冰冷这元大郎实在是太狠毒了他不但是要害了李家满门,还骗二娘做他们手里的刀,好给李家最致命的一击;可他显然太了解二娘了,这些话只怕都说到了二娘的心坎上,二娘又是那么个糊涂软弱的人,平日丁点大的事情就能让她慌了手脚,这一下只怕更是 外屋里,二娘显然也有些迷惑了“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你真的想让我写这样的一封书信” 元仁观的声音里已带上了笑意“自然是真的,以前是他们瞧不起我,我才迁怒于你,这是我的错;日后没了这些人,这些事,我自会好好补偿于你。二娘,我们少年结发,夫妻多年,我难道就不想和你好好过你若不信,我这便发下毒誓如何苍天在上,我元仁观日后若是对不住二娘,便叫我曝尸荒野” 二娘突然尖声打断了他“大郎不用说了,我、我信” 这一下,阿锦当真是全身如坠冰窟二娘竟比她想的还要蠢不行,她得想办法逃出去,把这个消息传回李家可这里屋并没有其他的门,窗子因冬日寒冷也早已封死,她怎么才能出去还有二娘,她迟早会想起自己就在里边 外头元仁观还在温言细语地哄着二娘,叫她今日就不要出门了,想想这封信怎么写二娘显然已是六神无主,居然只道“那你先等等,我去里屋拿点东西。” 不等阿锦想好对策,门帘一挑,二娘已快步走了进来,抬眼看向了阿锦。她的脸色一片惨白,神情却仿佛并不是那么惊惶。 阿锦知道自己已是无处可躲,只能狠狠地瞪着二娘,正要开口骂她两句,骂醒她这糊涂虫般的脑子,却见二娘对她做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指指窗外,盯着阿锦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报信”。 她是说,让自己逃出去,去给李家报信阿锦呆住了。 二娘惨然一笑,向着阿锦郑重地行了个礼,随即便端起了刚刚给她准备的那杯梅酪走到门口,又回头向她招了招手。 阿锦有些不解看样子二娘大概是想明白了,所以要让自己回去报信,可元仁观就在外头,自己怎么能出得去但二娘的神色里分明有种奇异的东西,她不由自主跟了过去,悄悄站在了门帘后面。 元仁观大概是觉得胜券在握,此时正负手站在堂屋里,见二娘去里屋端了杯饮品出来,还送到了他的眼前,倒是愣了一下“二娘,你这是” 话音未落,二娘手上猛地一扬,那杯梅酪顿时全都泼在了元仁观的脸上。 元仁观满脸都是酸冷浓稠的浆水,眼睛一时都睁不开了,只能一面胡乱抹着脸,一面怒道“李二娘,你发什么疯” 这一下,阿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赶紧猫腰踮脚,以最快的速度闪出了上房。 因为元仁观的吩咐,此时门口并无人影,阿锦几步就跑下了台阶。这时,就听上房里传来了二娘的尖声斥骂“元仁观,你才是疯了,你禽兽不如,我是瞎了眼才会觉得”骂声未绝,突然又变成了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夹杂着元仁观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放开我别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这一下,本来避嫌躲开的婢子们都被惊动了,二娘的几个贴身侍女赶紧冲向了上房,院子里也乱成了一团。 那一声声的惨叫,仿佛刀片般刮在阿锦心头,但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回头看上一眼,只能闷着头冲出院子。结果刚出院门,迎面突然有人拦住了她“你是什么人,跑什么跑” 阿锦抬头一看,认得是元仁观身边的两个长随定然是元仁观进来前就已让他们守在这里,以防走漏风声的。情急之下,她反手一把抓住了这位长随的手,拉着他就往院子里走“快跟我来,里头大郎和二娘打起来了,二娘好像还伤到了大郎的眼睛” 两个长随相顾失色,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甩开她的手冲了进去。 阿锦乘机跑到花园里藏了起来,不久就看见元仁观一身狼狈地离开了上房,又让人围住了院子,随即便带着人离开了。 阿锦知道,因为这场混乱,大概没人发觉不对,自己总算侥幸过了一关。然而元府家规甚严,她这样的内院婢若不是跟着主子的马车或拿有家主的令牌,根本没法出门。她回去换了身不显眼的粗布衣服,悄悄等在后门边,直到日暮时分,才找到机会混在一群花匠之中离开了元府。只是此时坊门已关,她也只能躲到离坊门最近的桥洞里。等这一夜过去,她才能以最快赶回李家,去报信。 是的,她必须要去报信,不然二娘,那么糊涂软弱的二娘都能决然拼死一回,换得自己逃出元府,她又怎么能辜负掉这份几乎是血淋淋的信任 阿锦哆嗦了好几下,心头重新燃起了一丝火热,而她的身体已比她的头脑先做出了反应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不知不觉地靠近了桥洞下那恶臭的源头,而且已经紧紧地挨在了上面 这是教业坊的臭水沟,这是臭水沟的桥洞里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各种垃圾,眼下这些东西就在她的身边,里头最干净的大概是些枯枝烂叶,至于别的是什么她简直想都不敢去想 阿锦打小就进了国公府,平日还有些洁癖,有些东西她原是死也不肯去碰一下的,但在这一刻,她却几乎没有犹豫,就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钻进了这堆恶臭可疑的垃圾里,听任它们沾上了自己的脸颊,钻进了自己的衣服而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到底还是帮她抵御住了一些寒气。过了不知多久,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又可以活动了,然后,从四肢百骸里,也再次传来了那针扎般的令人安心的刺痛 远远的,从紫薇城的方向终于再次传来钟鼓的声音,五声钟声,三下鼓响这是五更三刻的钟鼓声,是各坊就要开门的钟鼓声。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要过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章峰回路转(补全) 紫薇城的钟鼓声也传到了一水之隔的积善坊唐国公府。 随着这悠悠声响,府邸里后半夜才彻底安静下各个院落渐渐再次点起了灯火、响起了人声。 凌云的小院里,洒扫婆子和做粗使婢女们更是早早地就开始忙碌了,不到天亮,整个院子已是纤尘不染,却没人敢就此停歇下来。 因为在这纤尘不染的院子中间,站着的正是又恢复了一脸平板的文嬷嬷。 昨夜,文嬷嬷虽没拿到人,却还是留下来接管了整座院子,一道留下的还有两个婢女和几个仆妇。如今,那两个婢子都在上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凌云,几个仆妇则看住了院门。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小院眼下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囚笼,牢牢地囚住了刚从长安回来的三娘子家里最尊贵的小娘子都能落到这般地步,他们又如何能不心惊胆战 文嬷嬷并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心思。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上房紧闭的大门,心里暗暗发狠这位三娘子看起来倒是笃定得很啊,她是觉得自己拿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哼,昨天不过是夜色已深,家里又有客人,她才不好带人去把那两个婢女给搜出来,但眼下天都快亮了,客人们也快走了,她若还是不能抓到人,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这三娘昨天不是要她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么很好,好得很,等到她抓住那两个婢子,替夫人处置了她们的时候,她一定会让这里的人都记住,她文嬷嬷到底是什么身份到那时,若是三娘还敢不识时务摸摸身上的钥匙,文嬷嬷几乎笑了出来,她可是奉夫人之命来“好好照顾”这位娘子的,自当不辱使命 就在这时,上房里突然传出了婢子惊惶的声音“嬷嬷,劳烦您进来一下。” 三娘难道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文嬷嬷心里一惊,忙几步走了进去。就见上房的西屋里,凌云大概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倒是那两个婢子正四下乱转,仿若没头苍蝇一般。见文嬷嬷进来,一个便急道“嬷嬷你快来看看,三娘子的首饰都不见了” 可不,梳妆台上,首饰盒里,如今竟是空空如也,昨夜她们帮凌云散发时还见过的那些珠宝饰物,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了 “怎会这样”文嬷嬷心知不对,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也在静静地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才慢吞吞地答道“我也纳闷,怎会这样嬷嬷果然是好本事,比我的婢子们强多了。这一下,是不是该让母亲过来瞧瞧了” 文嬷嬷原来还有些惊愕,听到这里,心头顿时雪亮原来三娘子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事再没别的可能,定然是三娘故意把首饰藏了起来,好给自己扣一个管事不力、纵容偷盗的罪名,她大概是觉得这样就能赶走自己,就能保住她那两个婢女真真是异想天开去叫夫人过来她也太瞧得起她自个儿了 看着凌云,她忍不住冷笑起来“三娘明鉴,这点小事就不必去打扰夫人了,且给老奴少许时间,看老奴如何把这些东西都找出来,叫这自作聪明的小贼现出原形”这位小娘子拿着这点拙劣手段就想扇自己的脸,自己若不能当场扇将回去,那才真叫枉自为人 她转头便让两个婢子出去传令院子里的人立刻各回房间,不许乱走乱说,那几个看门的仆妇都赶紧来上房她要把这里一寸一寸地搜上一遍她就不信了,这么多首饰还真能一夜之间飞出这屋子不成 凌云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起身站到了一边。不多时,几个仆妇走了进来,在文嬷嬷地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搜索起了整间屋子。等到几人合力抬开床榻,果然发现床榻原先紧靠着的墙角里塞了个布包。几个人的眼睛顿时都亮了,文嬷嬷更忍不住抢上一步打开了布包里头可不就是那些首饰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举起布包转头问凌云“你看这是什” 她突然笑不出来了凌云并不在屋里。她们刚才都光顾着为发现了首饰而兴奋欢呼,却没注意到,凌云已经走出了上房的屋门。听到文嬷嬷的声音,她回头笑了笑,扬起了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把铜锁,而且就是文嬷嬷早就准备好了的,打算着凌云如果不听话就将她反锁在这屋里的那把铜锁 文嬷嬷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赶紧拼命冲了过去。然而就在她眼前,凌云已不紧不慢地合上了屋门,然后“咔擦”一声,铜锁落下,屋门已被紧紧地反锁起来。 就在文嬷嬷拼命发出的拍门声和叫喊声中,凌云施施然地穿过了空无一人的院子,拉开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小院外,小鱼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身上依然背着包袱,一见凌云就笑道“娘子真真好本事,昨晚上我瞧着她们那架势,还以为这次得靠我打闷棍才成呢” 凌云摇头道“人多。” 小鱼赞同地点头“可不是,她们人太多,我早上还在发愁这闷棍该怎么打,就怕惊动了这些人,还是娘子有办法,真真没想到,娘子骗起人来也能这般厉害” 凌云断然摇头“我没有。”她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把自己的首饰塞到了自己的床边,然后,那位骄傲自负又睚眦必报的嬷嬷就自己挖了个坑把她自己给埋进去了。 小鱼还想再问,凌云却直接道“走吧” 小鱼知道凌云这是懒得再说什么了,忙问“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凌云转头瞧了瞧主院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出去。” 出去出去好啊小鱼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跟着凌云往外就走,主仆俩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文嬷嬷才带着一大群人冲了过来。 她站在路口惶然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人影,那张原本青红交加的面孔不由渐渐地白了起来。不知愣了多久,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厉声吩咐几个人分头去找人,自己则向着主院的方向拼命跑去。 主院里,窦氏倒是起身。大约是一夜不曾好睡,她的脸色着实有些苍白,却还是打起精神问起了府里的安排昨天夜里,李渊拉着女婿们生生喝到了后半夜,如今他倒是赋闲在家了,几个女婿身上可还都有差事呢 周嬷嬷便笑道“娘子不必担心,奴婢适才问过了,四娘五娘早就让人备好了朝食和车马,保准把几位郎子都妥妥当当地送到地方,绝不会耽误他们的差事。” 窦氏点头轻笑了一声“也是,四娘和五娘原是妥当的孩子。” 周嬷嬷立时听了出她的言之外意,却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这几日有她们在,娘子只管歇息就好,您这头疼的症候,原本也该换个医师来瞧瞧了” 窦氏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也不必打岔,既然三位郎子都走了,你这就让阿文带人去三郎院里一趟,那两个婢子必在那边。你让她帮我好好审审,尤其是七巧,我让她过去好好伺候三娘的,结果呢我还真想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伺候的” 周嬷嬷听得暗暗叹气,她怕的可不就是这个 她柔声劝道“娘子莫要动怒,身子要紧。奴婢知道,您这是忧心三娘,怕她这些年没人约束,走了邪路。不瞒您说,奴婢也担心此时,今日一早还特意去问了从长安押车过来的婆子们,里头有人原是一直跟着三娘的,虽未曾贴身伺候,却也瞧得清楚。三娘这些年一心一意照料三郎,事事亲力亲为,从没结交过不相干的外人,她身边那个婢女,也是三郎幼时从外头捡回来的,只是个粗人罢了。” “这么看来,三娘这些年的确是一心照料三郎,自然瞧不得他受委屈,娘子您想,她这几次顶撞您可不都是为了这个按奴婢粗浅的想法,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三娘打小就倔,如今硬要压她,就怕适得其反;娘子有什么打算,倒不妨好好跟她分说,她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会明白娘子的苦心的。” “容奴婢再多嘴一句,娘子就算为了自己的身子,也别再跟三娘这么怄气下去了,不然莫说国公和二郎他们,便是奴婢,看着也心疼” 窦氏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的意思是,在我忍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之后,如今还要继续忍着我自己亲生的女儿了” 周嬷嬷愣了一下,心知窦氏这是钻了牛角尖,她有心再劝,但瞧着窦氏那苍白的脸色,想着她经受的那些没法跟人诉说的苦楚,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犹豫间,外头突然传来文嬷嬷的告罪声“启禀夫人,老奴该死,三娘子刚才突然跑掉了,如今不知去了哪里” 窦氏“腾”地坐直了身子。 等到听完文嬷嬷的话,她瞧着周嬷嬷冷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明事理的孩子你猜,她现在是找弟弟妹妹们诉苦去了呢,还是准备找她阿耶告状呢”转头她便吩咐文嬷嬷“带上院子里的人,到这些东西一处一处地给我找,我倒要看看了” 她话未说完,原本伺候凌云的那位婢子气喘吁吁地带来了一个消息车马房的人说了,凌云刚刚过去要了辆马车,然后就带着婢子径直出府了。因为四娘五娘今早都要了马车,他们也并未多想,还按着凌云的要求,给她找了家里对洛阳最熟悉的车夫 她出府了还要了个熟悉洛阳的车夫恍然之间,窦氏彻底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了” 周嬷嬷和文嬷嬷不约而同道“三娘子要做什么” 抬头瞧着门外,窦氏不知为什么想起的却是凌云昨天在这里磕的那个头,说的那句话“女儿不孝,女儿告辞”。原来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要做什么,她还真是不孝得干脆利落,告辞得明目张胆很好,很好 怒极之下,她反而笑了出来,“没什么,你们都不必再管此事,更不必再去找她,就当我们府里,从来都没有过一个三娘子” 周嬷嬷惊得抬头看着窦氏,眼前那张冰冷的笑脸,顿时把她所有的话都冻在了胸口。 此时,在离唐国公府还有整整半城之远的上东门街头,阿锦也已冻得说不出话来她好容易熬到天亮开门,出去后才发现,清晨的街头北风凛冽,竟比桥洞下更冷得刺骨,而她已在长夜里几乎耗尽了力气。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寒风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她只知道,她绝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然而国公府还那么远,她拼尽全力却还是走得这么慢,她真的能及时赶回去吗 就在这几乎绝望的焦灼之中,她突然发现,远处朝这边奔来的一辆马车居然仿佛有点眼熟,仿佛有点像是李家的马车难道她已累得出现幻觉了 阿锦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她没有看错,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她已经清清楚楚地认出来,这的确就是李家的马车,而且家里是专为小娘子们准备的马车,那赶车的车夫,分明也是他们李家的车夫 狂喜之下,她身上突迸出一股力气,几步冲到路中,张手拦在了那里。车夫见势不对,赶紧拉住了马车,却也差点撞到了阿锦身上。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哪来的腌臜乞妇,冲撞国公府的马车,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阿锦赶紧冲上两步“是我,我是阿锦,二娘子身边的阿锦,车上是哪位小娘子我有急事禀报快让我上车” 车夫愣住了这个浑身恶臭、肮脏不堪的疯婆子居然是夫人身边那个最干净利落不过的阿锦她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又要找家里小娘子可这车里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身后的车帘已拉了起来,仿佛是一个无声的邀请。阿锦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低头就钻了进去,嘴里急道“咱们赶紧回去,我有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向国公和夫人回禀” 马车里的人“扑”地一声笑了出来“是吗” 听到这个声音,阿锦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艰难地抬起头来车马里,那个瞧着自己微笑摇头的人,不是元仁观又是谁 她扭身就想往外冲,却被元仁观一把按在了车板上,她根本挣扎不开;她想开口叫喊,下巴却已被人紧紧捏住,随着咔嚓一声骨头轻响,她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听到元仁观对外头笑道“走吧,这疯婆子的确是伺候过二娘的,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发疯跑了,没想到今日会遇上,也好,我先带她回去,省得二娘惦念。” 低头瞧着拼命挣扎的阿锦,他笑得越发温柔“说来,还得多谢你家的那两位小娘子,她们生怕我宿醉骑马会耽误差事,特意选了这马车送我过来,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巧就是她们的这番深情厚谊,却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马车很快就重新奔驰起来,车夫摇了摇头原来是疯了,难怪拉车的两匹突厥骏马,轻快地跑过长街,跑向远处的元府。没人知道,就在这辆华贵的马车里,在那华美的车帘后,有一个卑微的女子正在做着绝望而徒劳的最后的挣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一章出人意表(补全) 马车,的确是好马车;车夫,也是体面车夫;就不知这马车上的人 瞧着停在不远处街角的那辆华丽的马车,公主府的老司阍常年用来瞧人的鼻孔总算低下了一点殿,露出了鼻梁后那两只精亮的眼珠子。 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婢子,他到底还是勉为其难般地哼了一声“你家主人有事要见五郎君他难道不知我家郎君近日忙得很要进府拜会他,可不是递张帖子就成的。” 小七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老丈误会了,我家主人的意思是,让贵府五郎君出来一趟,我家主人就在马车上等他。” 老司阍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脱口道“你家主人是哪个好大的口气” 小七的笑容蓦地收了起来,鼓鼓的小圆脸上居然也有了几分气势“老丈慎言我家主人是谁,原不是老丈该问的,也不是婢子能答的,横竖五郎君见信便知。还有,我家主人今日也忙得很,只能在这里等五郎半个时辰。所以还得烦劳老丈尽快送信进去,不然”她笑了笑,把信往老司阍手上一放,转身走到马车跟前,气定神闲地站在了那里。 老司阍不由愣住了,旁边的年轻司阍也忍不住咋舌“这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人咱们要不要” 老司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什么人凭他是什么人,难不成我们还要怕他如今这天底下就咱们家一位大长公主,五郎君又是公主心尖上的人,就算是那几位亲王过来,也不能这么大喇喇叫五郎出来见他你得记住了,要做好咱们这差事,最要紧就是心明眼亮,绝不能被这些装腔作势的人唬住,帮他们传什么装神弄鬼的信” 年轻司阍听得连连点头姜果然是老的辣,看来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嗯,很多 马车那边,小鱼一直从车厢的窗缝里往外偷瞧,见那老司阍气愤愤的模样,忍不住道“小七小七,我瞧那老头不像是肯去送信的模样,要不,还是我翻墙进去得了不过,这公主府我从来没进去过,只怕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人。” 小七不屑地冲她翻了个白眼“你也看得出什么肯不肯的你要不信,不如现在就翻进去试试看看是你那边找人快,还是我这边送信快” 小鱼抬头看了看公主府那一丈来高的粉墙,摩拳擦掌地转头看向了凌云“娘子,我瞧着那老头难缠得很,小七的法子一准不管用,还不如让婢子翻墙进去找人,就算慢了些,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强” 凌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指指外头“你再看看。” 小鱼往外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鼻孔朝天的老司阍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年轻的那个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老司阍刚才转了几圈,突然说了声“我要进去看看”转身就跑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封“装神弄鬼”的信 小鱼也是茫然不解“小七,娘子,你们怎么知道那老头一定会进去送信” 小七得意地扬起了头“我自然知道,所以只有我才能帮娘子办这样的要紧事。” 凌云微笑不语,因为她和小七都知道,越富贵的地方越势利,安成大长公主府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之地,自然也有一等一的势利之人。 她只是不知道,在这般富贵之地长大的他,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了、 好在她并没有等太久。不过一刻多钟之后,公主府里便快步地跑出来一人。 这人大概十六七岁年纪,身上穿着件半旧的家常袍子,外头又胡乱裹了个披风,头发还有些散乱,然而当他笑着快步走向马车时,小七却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好俊的少年 等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这少年其实生得并不比三郎更俊美,笑得也不比二郎更明爽,只是那满身的气度却着实是与众不同纵然此刻穿得如此随意,却依旧有股难言的清贵之气,一眼瞧去,就连他走过的地方,仿佛都要比别处更干净些。 小鱼都不敢多话了,赶紧钻出了车厢,打起了车帘。 看着车里的凌云,少年笑得愈发明亮。他抬腿想上马车,却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三姊姊,好久不见我没想到你今日会过来,起得晚了,还没有梳洗妥当,失礼得很”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也眼见着就红了起来。 凌云不由笑了起来,的确是好久不见,眼前的少年长高不少,生得也更俊了,可这一开口一脸红,却分明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窦家表弟。 是的,来人正是凌云的未婚夫婿,窦五郎窦师纶。他是大长公主的孙子,因出生不久母亲就病故,容貌生得又像老驸马窦荣定,因此格外被大长公主怜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却也被养出了一副沉迷丹青、不爱交游的脾性,人人都道他目中无人,凌云却知道,其实他只是孤僻害羞而已。 见他又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笑道“我今日也没打扮。” 窦师纶抬眼看了看凌云,发现她果然穿得简单之极,头上更不见装点,顿时便自在多了。他忙一面抬腿上车进了车厢,一面问道“三姊姊,我知道你和三郎昨日就来洛阳了,原想着今日午后去找三郎说话,没想到姊姊一早过来了,姊姊可是有什么事” 凌云轻轻挥了挥手,小七小鱼忙走开几步,一边一个守住了马车。车帘落下,遮住了里头的两个人。 公主府的门前,年轻司阍瞧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的老司阍“这是什么人五郎还真就跑出来自己上车了您老人家怎么瞧出不对,改了主意的” 老司阍跟着窦师纶一路跑出来,喘得已只剩半条命,闻言却还是努力地挺起了腰杆,喘息着道,“这有什么你得记住了,要做好咱们这差事,最要紧的就是要心明眼亮,不能、不能耽误了主人的事” 年轻的司阍茫然点头,话是没错,可他怎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呢 马车里,窦师纶也终于瞧出凌云的神色有些不对,原本明亮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三姊姊,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还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 凌云早已想好了要说的话,但瞧着窦师纶满是欣喜的笑脸,却有些难以开口,听他这么一问,只能摇头道“不是你,是我。” “是我不对。五郎,咱们的亲事,恐怕得缓一缓了。” 窦师纶愣住了“为什么”他们的亲事不是马上要办了吗天知道他都等了多久了 说起来,他打小就知道,三姊姊跟别的小娘子是不同的,她不爱说话,不爱生事,也不会耍那些他看不懂的心眼,不会心里一套脸上一套的糊弄人,最要紧的是,她还从来不觉得不爱骑射不爱出门只爱画画有什么不对所以他一直都最喜欢跟三姊姊玩。当初听说她为了照看弟弟去了乡下,他还气得偷偷哭了一场他也是弟弟啊,为什么三姊姊不来照看自己 后来他才慢慢明白三姊姊家里的事,他心疼三郎弟弟,更心疼三姊姊。好在三年前他们总算又见了面,三姊姊变得更安静也更温柔了,尤其是她照顾三郎弟弟的时候,是那么沉静包容他心里羡慕三郎真是羡慕得不得了所以,当祖母问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时,他立刻就想到了三姊姊,他发现自己只能想到三姊姊,而祖母笑着说,她也是这么想的。 祖母说,三姊姊是难得的好女儿,好姊姊,以后一定也会是个好妻子;祖母还说,她看得出来,三姊姊是真的喜欢自己,而不是想通过自己去讨好祖母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听到这句话时,心里那种就像花开一样的欢喜 从那时起,他就盼着日子快点过,盼着早点把三姊姊娶进门,好不容易他终于十七岁了,马上就要成亲了,可为什么三姊姊会说,还要缓一缓呢 看着窦师纶委屈不解的眼神,凌云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却只能继续往下说“因为我近日才知道,家里并不打算让三郎留在洛阳,也没给他相看过亲事。” 窦师纶脱口道“怎么会,二郎不是马上就要”话一出口,他彻底明白了凌云的意思,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姑姑姑父他们怎能这般偏心” 凌云心里一声叹息,“他们或是另有打算,只是我实在不放心让三郎离家独居,所以想再多陪他些时日,也尽快帮他寻门合适的亲事。”她已经反复想过了,只有这样,三郎才能有他自己的家,她才能真正放心,此事虽不容易,好歹父亲总是疼三郎的,四娘五娘也可以帮忙,这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才能安心去做别的事。” 窦师纶一贯舒朗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三姊姊的意思是,要等三郎弟弟有了家,你才能放心和我成亲你来告诉我这件事,可是需要我做些什么”说到“成亲”二字,他脸上不由一阵发热,但想到可以为三姊姊做点事情,他的心口却仿佛比脸上热得更厉害些。 凌云坦然点头“是,我想把亲事推迟些时日,此事你不用做什么,我自会向父母说明,一切后果,我来承担,我只希望你能体谅。” 窦师纶抬头看着凌云,良久才道“三姊姊,若是,我不愿推迟呢” 凌云心头不由一沉,这件事本来就不是那么好做的,如果五郎也不愿意,那她便只有退亲这一条路可走了。在来之前,她原也想到过这种结果,只是此刻当真的听到这句话了,她的心里却比预想的还要沉重一些。 眼前的少年,和她一起长大,他们都不合群,却难得彼此还投契;之前她对成亲之事并无任何期待,也就是得知要嫁的人是他之后,才觉得嫁人这事似乎也不难接受,没想到最后然而,她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该承担起一切后果,包括这样的,最坏的后果。 她轻轻吸了口气,正想开口,就听窦师纶接着道“三姊姊,你难道没有想过,你还可以早些嫁过来,然后,咱们把三郎也接过来住这样不是更好么” 这一下,轮到凌云愣住了,窦师纶的意思是,以后让三郎跟他们住在一起,“可是,这是公主府,大长公主她”她能同意吗 窦师纶笑了起来“三姊姊是知道的,我祖母她最喜欢热闹了,平日没事还要招些小郎君小娘子来府里做客,何况是三郎以前她还后悔过呢,说早知道三郎是这般齐整开朗的孩子,早就该接过来给我作伴了。这事我只要跟她一提,她保准答应。” “再者,你也知道,小娘子们都爱来我们府里做客,等你进了我们家,可以在这些人里慢慢挑选,也可以自己下帖子请客,到时你看中了谁,就请我祖母做媒,岂不比你自己去寻摸容易得多” 他越说眼睛越亮“三姊姊,这事你就不用再担心为难了,包在我身上,好不好” 看着这双亮晶晶的眼睛,凌云心头突然有些恍惚,这一切,听起来当然好,比她预想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可她为什么之前就从有没想到过为什么此刻她就算听到了,心里却还是觉得飘忽忽难以确信呢 或许,她早已习惯自己去解决所有的问题了,就是今天过来,她原也只是想着,五郎若不反对推迟成亲,就是最好的结果,她就有希望按她的想法来解决这件事,她真的没有想到有些事,居然也可以包在别人身上么“可是,这样一来,三郎的事岂不是太麻烦你了” 窦师纶微微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麻烦” 看着凌云,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才道“三姊姊,如今我也算是三郎的姊夫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相信我,以后我会好好待三郎的,有我在,绝不会让他再受任何人的委屈”嗯,他也绝不会让三姊姊受任何人的委屈 他这话说得气势十足,腰板也比任何时候都挺得端正,只可惜他的耳朵看着窦师纶越来越红、终于烧成一片绯色的耳根,凌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信” 是的,至少这一刻,她愿意,相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二章石破天惊(上) 阿锦是在一阵剧痛中睁开眼睛的。 在马车上,当元仁观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车板上时,她真的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甚至已经在窒息的极度痛苦中尝到了死的滋味 现在她才知道,她也许是把自己的运气想得太好了。 因为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元仁观,而是家主元弘嗣的那张脸,是他那双阴冷锐利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寒意,让阿锦顿时忘记了从头皮上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她只觉得全身冰凉,手脚发抖,仿佛又一次被按进了北风呼啸的冰天雪地里。 大概看到阿锦已经醒过来了,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的元仁观立刻松开了手,手上却依旧留下了几道脏污,还带着股难闻的气味,气得他又给了阿锦两脚“贱婢你这是这是钻到粪堆里去了吗” 他还要再踢,元弘嗣喝止了他“够了” 看着瘫在地上的阿锦,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股令人心寒的愉悦“让她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你后院的那个,还是不肯写揭发信吧这样,你让人准备个拜仙台,让她好好瞧一瞧这个婢子的下场,说不定,她会改了主意。” “还有,带她过去的路上当心点,若让这婢子传出什么话去,或是寻了死,你就不必再做这个世子了” 阿锦只觉得全身的骨血都被冻住了,她不知道什么叫拜仙台,但她知道,夫人曾告诫她说,元府绝非善地,家主元承嗣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她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只要能保住二娘,广结善缘,必要时能有人回家报个信就足够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夫人的意思了,可是,她似乎连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元仁观的确没再给她任何机会,她的下巴早已被捏伤,根本无法咬合,她的双手被人紧紧地扣在了身后,一步都无法挣脱;而她的模样大概已经足够可怕,一路上根本没人敢多看她一眼。有个小婢女抬头瞧见了她的脸,甚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哭了起来。 阿锦认出那是个元府的家生婢,因为格外蠢笨,常受人欺负,她有心扭脸躲开,元仁观却已不耐烦地将那个小婢女一脚踢了出去。阿锦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子骨碌碌滚了老远,似乎再也没有爬起来 二娘的院子很快就到了,院门打开,她被一把推了进去。 在一片吸气声中,阿锦被按着跪在了一个架子上,头颈则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拜仙台了,原来就是用一个木架将人的身子卡住,只有头颈往前探出,套上重枷,仿若跪拜的模样。重枷下,此刻还垫着几片瓦片,勉强支撑着重枷的分量,当瓦块被逐步抽走后,人就会逐渐窒息,直到折颈而死 四周的吸气声渐渐地变成了一片啜泣,阿锦心里清楚,这个院子里的人大概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更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她将无比痛苦,无比难看地死在这个架子上 元仁观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二娘,你看见这个婢子了吧这就是想背叛我元家的下场你看,就是因为你,她现在有多惨我也不妨告诉你,待会儿她会更惨,她在那个架子上,每一刻都会生不如死,却又没法真的死掉,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慢慢断气。你如果不想看她落得这个下场,现在还有办法去救她,那就把该写的东西都写了。我保证,我立马就会放人,我保证,你们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用再受罪了,如何” 二娘阿锦用尽全身力气侧头看了过去上房门口,那个被人扶着慢慢走出来的,真的是二娘吗她的脸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红紫青肿连成了一片,连五官都已变了形,她一只手也被折成了诡异的形状,勉强吊在了胸口但即使如此,阿锦也能看出,她在看向自己时流露出的震惊和绝望。 阿锦徒劳地张了张嘴,想让她不要管自己,更不要听元仁观胡说八道,可她不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多看二娘一眼都做不到,脖子上的重枷把她的头狠狠地坠了下去,她再也没有力气侧头了。 然后,她听见二娘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元仁观,你还把我当傻子我再蠢我也知道,写不写告发信,我都死定了,她都死定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死定了;区别只不过是,能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可我怎么能让你们称心如意所以今天,你就算当着我的面杀了这里所有的人,我照样一个字都不会写。有本事你就杀吧,全杀掉了好了,反正她们会在底下等着,等看看你们元家这些丧尽天良的禽兽,会有什么好下场” 元仁观不由大怒,回身一脚踢开了阿锦重枷下的瓦片,阿锦只觉得脖子上一股巨力压下,将她的脖子死死压在横杆之上,压得颈骨都发出了可怕的声音。在难以形容的痛苦中,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挣扎了起来,心里却隐隐清明这样也好,她只要再受一会儿的苦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看着身子抽搐的阿锦,二娘的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 元仁观却猛地回过神来,厉声下令“垫回去”一边的随从立刻抬起重枷,重新垫上了瓦片。阿锦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头却是愈发绝望。 元仁观冷笑着抬起了二娘的脸“就你这个鬼样子,就别想在我面前用激将法了,你想让这婢子得个痛快休想我告诉你,我会在让她在这个院子里就这么慢慢地枷下去,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看着她是怎么生不如死。她若是能撑,大概还要撑上两个时辰才会断气,这两个时辰里,你最好改一改主意” “李二娘,你好好看着吧,这可都是你造的孽” 二娘心头也是一片绝望,她惨笑着点了点头“对,是我造的孽,当初我没听母亲的劝告,一心一意嫁给了你这种人,后来我又不听阿锦的话,一心一意讨好你这种人,因为我不敢承认自己眼瞎,不敢承认自己嫁的根本就是个畜生,所以最后才会连累这所有的人阿锦阿锦我知道我错了,可如今我已救不了你了,回头到了下面,我再给你好好赔罪”说到最后,她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 听着她凄厉的哭声,阿锦早已干涸的眼睛里慢慢地凝出了一滴眼泪不,她已经不怪二娘了,她也不再怕死,甚至不再怕这样痛苦漫长的酷刑,她只是后悔,后悔自己的愚蠢和大意,后悔自己没能完成二娘的嘱托,后悔自己居然让元家的这些禽兽得了逞 如今已经没有人能来救她们,也没有人能救李家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二章石破天惊(下)) 马上就要到家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国公府大门,凌云的心情多少有点复杂。她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其实不过是一天前的事情,可此时想起来,竟仿佛已隔了很久,那时的种种思虑,如今都不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今后这座大门里,大概不会再有她的位置了吧 但,那又怎样 凌云笑了笑,正要放下帘子,就见有人骑马出了国公府的侧门,正是玄霸。 玄霸也瞧见了凌云,催马奔了过来,转眼便到车边,对凌云笑道“姊姊去哪里了早间我还找了姊姊,结果你不在,你院里的人也都呆呆的,话都不晓得回,我还纳闷呢。” 凌云知道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只能含糊道“去天津桥那边转了转。”说完她便注意到,玄霸骑的还是他自己的那匹白色骏马,一身素色衣袍,外头是银灰色的大氅,看着格外精神,显见是出门有事。“你准备去哪里” 玄霸笑得更开心了“昨日我不是已经跟姊姊说了么,两位姊夫正好今日有场马球要打,让我过去看看。这不,二姊夫还特意派人来接我了。” 凌云一瞧,果然有个随从模样的人骑马跟在后面,见凌云看他,有些紧张地低头叉手,行了个礼。凌云只当他是避着女眷,也没多想,只是心里到底有点不踏实,想了想便问玄霸“你也没带个随从,不如让小鱼跟你过去” 玄霸笑着摆手“姊姊你饶了我吧,哪有去看马球还带着个婢子的道理姊姊放心,我不会乱逞强的”说完他不等凌云再开口,拨马就跑,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看着他那透着得意劲儿的背影,就连马鞍后挂着的弹弓珠囊仿佛都比平日晃荡得来劲些,凌云也笑了起来,不过是场马球而已,玄霸高兴就好,待到晚上回家,自己跟他说出五郎那边的事,他一定会更高兴吧 想到那情形,她自己心里也是一阵轻快。只是这份轻快,到了她再次走到主院门口,到底还是化为了丝丝沉重。 上房里,此时气氛却还算好,李世民正在屋里跟窦氏软磨硬泡,想再出去玩一趟,他没敢提三郎,只说想看两位姊夫打马球。窦氏心里明白,却也只作不知,摇头笑道“你还这般成日只惦记着玩耍,看来倒是不必着急成亲了。” 李世民不由垮了脸“儿子哪里着急成亲了还不都是母亲安排的儿子只是遵命而已。”他也知道母亲待他好,却怎么也不能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把自己拘在家里,近来更是如此 他正想再说,外头有人打起了帘子“三娘子来给夫人请安了。” 李世民心头一跳,紧张地抬头看向了窦氏。窦氏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婢女的通传,依旧慢条斯理道“既然你知道要遵命,那便不用再惦记去打什么马球了,且不说你出了正月就要成亲,就是寻常时日,也不该跟人去耍那些” 进来通报的婢女一时僵在了那里夫人根本不接话,那她该怎么做门外等着的凌云显然就更是进退不得,只能等在廊下。 李世民只觉得坐都坐不住了,忍不住叫了声“阿娘您” 窦氏打断了他“你是想说,让我担待三娘些那你知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见世民一脸茫然,她冷笑一声,转头道“让她进来吧,这个府里原是没哪道门能拦得住她了” 见凌云进门要行礼,窦氏更是有气“不必了我可当不起你不是已经找到大长公主这样的大靠山了么以后你们姐弟自有公主府可住,又何必还来我这里受委屈” 凌云心里微沉,窦氏显然已经猜出自己去找了五郎,甚至猜出她已征得那边同意,婚后可以把五郎带去长住,虽然此事并非她的原意,却已无法跟母亲解释清楚了。 李世民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脱口问道“阿娘,你说的是什么” 窦氏淡淡地道“你这位好姊姊,今日一早便把我派去伺候她的人都锁在了屋子里,自己要了马车去了大长公主府,想来必是见了窦家五郎,跟他提出要带着三郎嫁过去,窦五郎想必也是一口答应了,这不,就回来跟我示威了。” 李世民听得目瞪口呆,凌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垂眸道“女儿不敢。” 窦氏忍不住冷笑道“你不敢我原以为你只敢拿不出嫁来要挟我,结果竟是低估了你,你父亲还在,我也没死,你就敢带着弟弟嫁人,让所有人都知道,李家容不下他,我容不下他,就你待他最好,你踩着所有的人,成就你的名声,你的私心,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李世民这下也回过味来,三姊姊这么做的确欠妥,可母亲这话也太过诛心了,三姊姊她他正想起身,就见凌云已抬头看了过来,目光竟是平静之极,“女儿不孝,若母亲有更好的法子,让三郎不必离家独居,女儿自当遵命。” 窦氏对上她的目光,心头突然有些恍惚,让三郎不必离家独居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不,她不能天天看着这孩子,她做不到 这事原本也是李世民心头的一根刺,见窦氏沉默不语,神色也不如之前严厉,他忍不住道“阿娘,这事我也反复想过了,横竖我也要成亲了,若阿娘怕我和三郎不能同宅而居,不如我和观音婢住到别院去,您再抓紧给三郎” 他话未说完,窦氏已怒道“闭嘴”抬头看着凌云,她的神色里已带上了一点掩饰不住的戾气“你出去吧,以后,也不必过来了” 李世民吓得站了起来,三姊姊就要出嫁了,若母亲再不肯见她,在这个家里,她要如何自处但看着窦氏的脸色,他求情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转头再看凌云,却见她依旧神色平静,默然行了一礼,起身就要后退。李世民知道,她这一走,事情会更加难以挽回,忍不住道“三姊姊,你、你也不赶紧过来赔个罪” 凌云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心里不由一声叹息,“二郎,凡事原是敢做,就要敢当。”她既然做了,自然就该承受任何后果。 这话落到窦氏耳中,却成了裸的挑衅她是在讽刺自己吗讽刺自己既要赶走三郎,却不敢承担这个名声这念头仿佛一点火星落入柴堆,她几乎下意识地抄起手边的杯盏,直直扔了过去。凌云微微侧身,杯盏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一下,屋里的人都变了脸,窦氏的脸色更是一片铁青,一步步走到凌云跟前,指着她咬牙点头道“好,你很好”世民心头剧跳,下意识地拉了拉窦氏,窦氏却是一把推开了他。 就在这时,门帘一响,周嬷嬷疾步冲了进来,开口就道“夫人,姑夫人那边”看到屋里的情形,她愣了一下,却依旧上前拉住窦氏,将她几步扶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没人听得见她说了什么,但所有的人都看到,随着周嬷嬷的话,窦氏脸上的怒色突然间彻底消失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仿佛整个人已变成了一块岩石。 良久,她才转头看了看世民和凌云,眼神竟是温和不可思议 不知为了什么,看着这样的母亲,凌云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直透心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三章义无反顾(上) 看到窦氏的神色,李世民也觉得有点不对,忙问道“阿娘,姑母那边可是出什么事了” 窦氏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才回过神来,垂下眼帘叹了口气,“的确不是好消息,你姑母那边刚刚收到信,说你二伯父病了,情形似乎不大好。” 李世民恍然点头。他的二伯父李湛乃是庶出,一直在外地做着小官,两家少有来往,不过他若是病故了,他们这些小辈却还是要守孝一年的,亲事自然也不能再办了这些话他自然都不好提,只能担忧道“可知伯父是什么病症咱们要不要打发人送些好药过去” 窦氏点头“这些我自会安排。我想了想,横竖你们的亲事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倒不如提前几日办了,说不定也能为你伯父冲一冲。” 抬眼看着姐弟二人,她又是一声叹息,“真是世事难料,适才我还觉得你们烦人,恨不得立时都打发了去,不曾想,竟当真就得立时让你们娶嫁了,以后你们各有家业,我也唠叨不着你们了。”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李世民忙上前笑道“母亲说什么呢,我和三姊姊成家立业难道就不算您的儿女了以后只会带更多的人来孝敬您。”说完便冲凌云挤眼,示意她也过来说几句软话,乘机把先前的嫌隙弥补了。 看着窦氏的样子,凌云心里却是依旧隐隐不安窦氏的话自然入情入理,换了任何人遇上这种事,大概都会这么想,可母亲她她忍不住又看了看周嬷嬷,却见她已鼻观口口观心地肃立在那里,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她正自琢磨,窦氏已看着她叹道,“你也不用躲那么远了。放心,家里这么多事,我可没空再跟你怄气。你先回去换身衣裳,我这就带你去拜见大长公主,一则是你的亲事既要提前,总得和他们好好商量,再者,三郎跟你过去住的事,也是我出面来提才更妥当,对你,对三郎,都要更好些。” 凌云不由愕然,母亲这是答应了而且答应得这么平静,这么,温情 是的,她不会看错,母亲看她的眼神里,的确有一种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温情,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凌云的沉默并没有像往常般惹恼窦氏,反而让她轻轻笑了起来“别发愣了,快回去准备吧。日后你自会明白,生死之前,再无大事,我以前对你或是严苛了些,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总归盼着你能过得比我好” 凌云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炸开了,无数酸甜苦辣的滋味混在一起直往上涌,她只能低头应了声“是”,随即便退到了门外。 她身后的门帘里,依稀传出了窦氏的声音“二郎,待会儿我会带你去高家一趟,不过得先去办妥你姊姊的事再说” 怎会这样呢站在院子里,凌云有些茫然地想,那位陌生的二伯父,他的病重怎么会让母亲变成这样呢但母亲温和的眼神不像假装的,她的话也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不,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母亲一时反常,很快就会过去,她可不能太当回事了她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出了院子。 小鱼在外头已等了许久,瞧见凌云便奇道“娘子遇到了什么好事这般开心” 她,看上去很开心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凌云不由苦笑起来。 因怕窦氏会迁怒,这次她并未带小七回来,不过回到自己院子后,她到底还是自己挑了一身深红色织锦镶边的襦裙和一件白狐里子的银灰色斗篷,又从首饰盒里找了几件没被挤坏的鎏金发饰,倒也装点出了一派端庄富丽的气象。 待她再次来到上房,李世民已不在房里,窦氏却依旧神情温和,见凌云进来,还点头笑了笑“你来得正好。正说要带你去拜会大长公主呢,公主殿下就送了帖子来,让咱们过去说话。” 在她下首圆凳上坐着的正是公主府的嬷嬷,此时也起身笑道“这就是贵府的三娘子,果然好人才怪道公主殿下等不及想让娘子过去了呢” 凌云点头还礼,心里明白,定然是五郎转头就去求了大长公主,大概怕母亲为难她,还立马派人过来了,虽说眼下倒是用不着了,这份情意却着实令人心暖。 窦氏和公主府的嬷嬷又寒暄了几句,外头有人回报,马车已备好。一行人出了内院,就见李世民已笑嘻嘻地站在马车边上,手里还牵的那匹飒露紫。 他几步迎了上来,对窦氏笑道“母亲要出门,儿子自该护送,您就让儿子尽尽孝心”转头又对凌云笑“姊姊的马我帮着也牵来了,待会儿正好叫五郎也看看。” 凌云不由失笑,世民显然是在家里闲得长毛,又想骑这飒露紫出去玩,亏他能找出这般理直气壮的借口她索性正色道“听闻这马性烈,倒是不好出去吓人。”李世民忙用力拍了拍胸脯“姊姊放心,有我在,绝不叫它吓了五郎去” 看着世民和凌云说笑,窦氏先是有点怔怔的,随即便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般,伸手遮了遮自己的眼。她转身上了马车,摆手道“好了,都跟上吧。” 世民大喜过望,翻身上马,一马当先地向府门外走去。 凌云也在窦氏对面坐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跟母亲离得这么近,正有些不自在,就听窦氏轻声问道“三郎,他这两年身子可还好” 母亲居然主动问起了三郎凌云诧异地抬起了头,窦氏的表情却是平和之极,仿佛问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凌云想了想才答道“母亲给他找的师傅很好,他跟着练习骑射拳脚,身子强健多了。” 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也是你照料得精心。日后三郎跟着你,我和他父亲也就放心了。只一条,你先别急着给他定下亲事,总要细细看两年再说,莫看二郎成亲得早,那长孙小娘子原是知根知底,我又冷眼看了好几年,发现的确是难得的好孩子,跟二郎脾性又相合,这才定了下来” 听着这些话,凌云只觉得愈发恍惚,别说一天前,就是一个多时辰前,在走进这座大门的时候,她何曾想过,她和母亲可以如寻常母女般闲话家常而且说的还是三郎的事这些话语是如此细碎温暖,温暖到她简直什么都不愿多提,只想静静地听着她的细细叮嘱,一直一直地听下去可是,可是她终归不能骗自己 抬头看着窦氏的眼睛,她轻轻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请您告诉我,姑母那边,到底传来了什么消息” 窦氏怔住了,看着凌云认真的样子,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极为奇怪,似喜似悲,似嗔似叹,最后却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你就不要再问了,总之这一次,你照我说的做就行,我绝不会害你,更不会害三郎。” 凌云还想再说,马车却猛然停住了,前面隐隐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我要见你们家夫人,我要见你们家郎君阿锦姊姊就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三章义无反顾(下) 唐国公府的门前,如今已是一片混乱。 一个泥猴儿般的小丫头,正跳着脚的高声嚷嚷,声音又尖又利,说的又是生啊死的十分唬人,立时引来了不少闲人驻足围观,李府的几个司阍有心阻止,那小丫头却是软硬不吃,加上一身脏污,让人几乎没处下手。 眼见着主人出府的马车队伍也被堵住了,司阍们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抓住了那孩子的双手,另一个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准备将她拖到一边。 李世民原本就骑马走在最前头,见自家门前有人胡闹,原本只暗自皱眉,待得听到“阿锦”二字,却不由一愣。他挥手喝止了那两人,“把人带过来” 那小丫头被拉到李世民跟前,司阍刚一松手,她又一下蹦了老高,李世民已跳下马来,见势忙道“你别叫嚷了,我便是这府里的小郎君,你是不是元家的人你说的阿锦,是不是你家少夫人身边的管事” 小丫头茫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元家的人,可我不是坏人阿锦姊姊也不是少夫人身边的管事,她是对了,她是针线房的。不过他们是把阿锦姊姊推进少夫人的院子了,还给她上了个木架,说要让所有的人看看她的下场。可是,阿锦姊姊是好人啊,而且她是你们李家的人,她就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李世民看了看她脏污的小脸,呆愣的神色,隐隐觉得有点不对这怕不是个小傻子吧 后头的马车里,凌云也听到了这番动静。阿锦,那不是母亲身边的婢子吗她记得自己有一次被母亲训斥了,偷偷躲在花园里难受,正好遇上这个姊姊,她用手帕做了个小兔子来逗自己开心,还安慰自己说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窦氏说了声“我去看看”,闪身便出了马车。 国公府门前,李世民又听那小丫头翻来覆去说了几遍什么阿锦要死了,你们得去救她,只觉得哭笑不得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小傻子的话给唬住他摇了摇头,吩咐道“你们不用管这痴儿,赶紧先把道路清出来,我娘还有事呢” 围观众人此时也看出这小丫头不对劲,原以为是豪门秘辛,结果是傻子乱嚷见李家仆人上来清理道路,人群转眼间也就散了。 小丫头见没人再理她,“啊”的一声又大叫起来,一旁的司阍忙抓住她,要把她拖开,这丫头却是拳打脚踢,拼命挣扎,最后一口咬在了司阍的手上。这下轮到司阍“嗷”地一嗓子叫了出来,他挥拳就要对那丫头砸下,谁知拳头还未落下,就被人拦住了。 凌云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一面将司阍的拳头推开,一面便在那小丫头背上拍了一下,那小丫头“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自然也就松开了口。 李世民见她插手,忙回身笑道“三姊姊,这就是个痴儿,别听她胡乱嚷嚷。” 凌云却指了指那司阍的衣袍“你看”他衣袍下摆上,分明有好几个血印 世民吃了一惊,细看才发现,原来是这小丫头的脚印她穿着双黑乎乎的棉鞋,脚上大概受了伤,血从鞋头处渗了出来,站着时倒也不显,待踢到司阍的浅色袍子上,这才看得出来。不过,那又怎样 凌云轻声问道“元家是不是离这里很远” 李世民想了想,恍然明白过来,可不是,元家离得远着呢,看这这丫头脚上出血的模样,多半是跑得太急,磨破了脚趾就算她是一个痴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忍痛跑这么远,也就是说,“难道阿锦真的出事了” 这话小丫头听懂了,忙点头道“是真的,是真的。大郎让人抓着她,她的脸色就像死人一样,我看见了后来我还偷偷去听了,我听见大郎说,她最多还能撑两个时辰我已经拼命跑拼命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过去两个时辰,你们一定要赶紧去救她,赶紧去,不然阿锦姊姊就要死了” 李世民听得直皱眉“那你家大郎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夫人怎么也没阻止她” 小丫头茫然道“大郎喜欢这么做啊,郎君也是,谁不听话,惹他生气,就打,就吊起来阿锦姊姊可能让大郎气得要命了,我听见他说,要让阿锦姊姊生不如死又没法断气,阿锦姊姊一定很疼很疼,我听到少夫人都哭了,说她错了,嫁错了人,救不了阿锦啦。可阿锦姊姊是好人啊,她给我饼吃,还不让别人欺负我,她是最好最好的人了,你们去救救她吧” 这么说,是阿锦惹怒了元仁观,所以元仁观就要当着二姊姊的面折磨死她李世民的火气不由腾地升了起来,回身就要上马,却听到窦氏喝道“不许去” 窦氏早就跟着凌云出了马车,此时脸色已是冷若冰霜。世民急道“阿娘,元大郎欺人太甚,就算咱们不管阿锦,难道也不管二姊姊了么” 窦氏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一片雪亮。 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姑子传来的那番话“婕妤前两日生辰,不是摆了宴席请家人入宫么阿兄风寒未愈没去赴宴。晚间圣人来了,喝得高兴后问起此事,婕妤便说舅舅病了,结果圣人笑着问她,那你舅舅是不是病得可以死了” 小姑子还惊疑不定,觉得皇帝或是戏谑。她却明白,皇帝这是真的动了杀心这些年来,这位皇帝想杀的人,还没谁能逃过去。就算功高盖世如杨素,不也在皇帝的再三“过问”病情后,不敢吃药,生生让自己病死了吗而杨素这样的,已算是最好的结局,他们李家未必能有这样的幸运。 这种事,近年来并不罕见,她甚至早就有了隐隐的预感,唯一没想到的是,有姻亲之谊的元家,居然成了皇帝刺向李家的毒刃 此时,别说陷在元家的二娘,就连被元仁观邀去看马球的三郎只怕也想到三郎,她心里一阵刺痛,随即却只能告诉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大厦将倾,她只能保住一个算一个眼下,给大郎报信的快马眼下已在路上,不会让他自投罗网;高家想来也会尽力庇护二郎;只有三娘,她必须尽快带三娘去求大长公主,希望公主能看在窦五郎的面上容下三娘,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愈发冷肃“事有轻重缓急,二娘的事回头我自会料理,眼下家里还有多少大事急着要办,大长公主和高家伯父都在等着咱们,你难道要把他们都丢下不管,却为了一个婢女打上元家去” 世民还想再说,窦氏怒道“你现在你就给我上车去坐着” 见窦氏真的动了怒,李世民只能垂头丧气地放下马缰,转头往马车走去。 那小丫头觉出不对,抬头一看,刚才帮她说话的那个娘子也不见了,她忙冲上去拉住了李世民的衣袍“你们怎么都走了你们不去救阿锦姊姊了吗” 李世民心里也不大好受,瞧了瞧窦氏才道“我们得去办更要紧的事,回头才能去救阿锦姊姊,你也别回元家了,就在这里等着。我让人给你饼吃。” 小丫头却抓得更紧了“我不等,我不等再等下去就太晚了,阿锦姊姊真的要死了,你们快去救她啊” 旁边的司阍瞧着不对,赶紧上来抓住小丫头往外就拖。那小丫头虽然拼命挣扎,到底年幼力弱,还是被拉到了一边,她眼睁睁地见着李世民上了马车,车轮滚动,没人再多看她一眼,不由大哭了起来“阿锦姊姊就要死了啊,你们再不去救,她真的就要死了,你们去救她吧,求求你们了” 这哭声凄厉无比,司阍心里一哆嗦,他手上力道微松,那小丫头一下子挣开了他的钳制,却没去拦那马车,而是掉头向相反的方向跑了,一面跑一面哭道“你们不救阿锦姊姊,我不求你们了,我回去找别人救阿锦姊姊” 明明有人告诉她,到李家来就能救阿锦姊姊,她才拼命从狗洞里爬出了元家,拼命跑了这么远,她明明已经找到李家了,为什么这些人却不肯去救阿锦姊姊呢 泪水模糊中,她脚下突然一拌,摔在了地上她那双棉鞋到底经不住这番折腾,鞋底彻底脱落,飞出去了老远。看着自己血糊糊的脚丫,她心里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跑不回去了她绝望地张开了嘴,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她的身子突然一轻,随即就高高地飞了起来,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身后有人低声道“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救阿锦姊姊” 她们的身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凌云不知何时已骑上了那匹飒露紫,还弯腰捞起了那个小丫头。小鱼也不知哪里弄来了一匹马,背着一个大包袱跟在了凌云身后。 窦氏惊怒之下,声音都变了“李凌云,你给我站住,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凌云拨转马头,看着窦氏道“母亲恕罪,这件事,我不能不管。” 窦氏又气又急,“你刚才不是问我,姑母那边到底是什么消息吗好,我告诉你,我们家的确有了麻烦。你必须立刻跟我去见大长公主,不然,你的亲事,你的前程性命,还不知会如何” “阿锦的事交给我,我这就让人去元家,请元家人手下留情,回头我会亲自去接她回家。但眼下我必须先带你去公主府,阿尼,你赶紧回来,我不会害你的” 阿尼凌云心头不由剧震,这是她的小名,是母亲多少年来再没有叫过的,她的小名她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焦虑和关怀,而母亲的身后,公主府的那位嬷嬷也已经走出了马车,看向了这边。 她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那个小丫头,她也在抬头看着凌云,脏污一片的小脸上,唯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无比。 从那双眼睛里,凌云看见了她自己的小小的影子。很久以前,有个叫阿锦的姊姊,曾对这个小小的自己说,阿尼别伤心了,阿锦虽没见识,却也知道,我们阿尼啊,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小娘子了那时她会想到,等这个阿尼长大后,会自己骗自己说,她得听母亲的话,先去办更要紧的事,反正母亲会派人过去求情的,阿锦一定不会有事的,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听任阿锦被人活活折磨致死么 抬头看着窦氏,凌云心里满满的都是歉意“母亲恕罪。” 是的,她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她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对,才会让母亲满意,才会保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亲事,甚至是自己的前程性命 可是,她做不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四章插翅难逃(上) 二娘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她被人牢牢地按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而在她的面前,在离她不到一步远的地方,就是阿锦那张已变得紫黑肿胀的脸。 就算她已经用力闭上了眼睛,不会再看到阿锦可怕的面孔,看到她那只求速死的绝望眼眸,但阿锦的呼吸声,那竭力发出的长长的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的刺耳声响,却还是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钻进了她的脑子里让她几乎崩溃。 怎么能不崩溃呢就在她的身后,那些被勒令围观的婢女们早已哭泣着软成了一团,还昏过去了好几个。二娘一度也希望自己能够昏过去,可她还不能昏倒,不能哭泣,因为元家父子让她写的那封告发信就在她的面前,字迹是那么熟悉,跟她自己写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元弘嗣身边的管事刚刚拿到她面前的。一个多时辰前,当元仁观离开时,曾说过,会由元弘嗣的人来接手这件事。 二娘本来还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当这位平日沉默得近乎木讷的管事慢慢走了进来,当他看着受刑的阿锦露出了兴致盎然的神色,当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调整着木架上的捆绳、增减着重枷下的瓦片,直到阿锦痛苦得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管事却显然还是不大满意,摇头叹道“大郎还是太仁善了,少夫人不会觉得,这个婢子可以在少夫人面前痛痛快快地死掉吧老奴帮着阿郎办差多年,多硬的骨头都修理过,没有一个最后能扛下来的。少夫人要是这就不忍看了,那可如何是好呢” 看见二娘依然不肯睁眼,他蹲下来慢慢叹了口气“少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呢阿郎也不过是替圣人办事。如今是圣人要办李家,您告不告发,李家都完了,您再这么倔下去,只会让这个婢子更加受罪,也会害了您自己。现在阿郎都替你把信写好了,您只要在上面按个手印就行,难道少夫人还要不识时务吗” “您看,只要您按一个手印,这个婢子就能不受罪了,不然的话” 二娘纵然闭着眼睛,也能听出阿锦的呼吸声突然间变了,她忍不住睁开了眼,这才发现,管事踢开了一片石瓦,阿锦的脖子蓦地往下又沉了沉,大约是呼吸更加艰难,血沫不断地从她的鼻孔、嘴角喷溅出来,很快就在地上积成了一滩。 二娘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正想捂住自己的嘴,管事却牢牢地扣住了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将大拇指按到血水里浸了一下,嘴里还轻声道“少夫人,您看,您什么都不用做,老奴连印泥都替您准备好了,您只要往这里按下去,按一下就好,我马上就取下枷板,让这婢子再也不用受罪了您就让老奴帮您按这这一下,就当对这婢子发个善心吧” 二娘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用她写信,不用她告发,她只要按一下,阿锦就不用再受这种罪了,她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这种罪了,就算她们都死定了,至少不用这么痛苦 管事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他抓着二娘的手,伸向了那封写好的信笺,看着这只细弱无力的手在信尾留下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然而他的微笑还没展开,下一刻,这只细弱的手突然一收,整张信纸被她紧紧地攥在了手里,随即便低头咬住了那团纸,刺啦一声,竟是用牙齿生生把这信撕成了两半。 管事“腾”地松手站了起来,狠狠地看着二娘。 二娘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是啊,她的手已经被打断了一只,但她还有牙齿,就算她咬不到元家父子,至少也能咬烂他们伪造的告发信只有这样,阿锦和她的这些罪,才没有白受 她听见阿锦咳了起来,抬头一看,阿锦看着她,嘴角居然翘了翘在这可怕的重枷里,在这濒死的痛苦挣扎里,她和二娘居然脸对脸地,笑了出来。 管事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知道,事情办砸了这样的信,他们自然还能做出来,但如果没有李二娘的配合,效果就会大打折扣。而他之所以要这么做,并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个手印,更是为了一步步地摧毁这位少夫人的意志她现在能按手印,下一步就能自己写,再下一步就能点头承认他们李家意图不轨 所有的崩溃,都是从这一点点的退让开始的,只要给人足够的理由他们的这个办法已在无数硬汉子们身上奏效过,却没想到,这位平日软弱之极的少夫人,居然不但没有退让,反而狠狠反击了回来。 既然是这样,他们也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了站在二娘身后,按着她的那两位健仆“那就按阿郎最后那条吩咐办吧,要少夫人的手印,原本也不止这一种办法”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模一样的另一封信,两名健仆则拿出早就备好的白绫,不由分说地套上了二娘的脖子。 木架上的阿锦再一次剧烈地挣扎了起来,然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白绫在二娘瘦弱的脖子上蓦然收紧,看着二娘脸上蓦然紫胀起来,管事则抓起二娘血迹未干的手,往信纸上用力地按了下去。 白纸黑字的信纸上,终于落下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官家没再管这垂死挣扎的主仆俩,而是站起身子,对着天光看着这信纸,再一次满意地笑了起来。然后,他看见这封信突然裂成了两半,一点银光从信纸中直穿过来,直直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看到管事仰面倒下,胸前还插着一把飞镖,两名健仆都吓得脸色大变,一个哆嗦着松手抱住了头,另一个更是退后两步,坐在了地上。二娘也“扑”地倒在了地上,剧烈地咳了起来。 墙头上,传来了一个带着喘息的清脆声音“谢天谢地,幸亏我们跑得快就差一点了,哎呀不好” 一个瘦小的身影就如狸猫般从墙头轻巧地跳了下来,直扑木架,银光一闪,重枷上的铁锁应声而开,两片铁枷随即轰然倒下。 手脚上的绳索很快都断开了,阿锦用最后一点力气撑着木架,想自己站起身来,然而刚刚撑到一半,却手上还是脱力地一滑,眼见就要直接摔到地上,眼前不知为何红光一闪,她的最后的一个感觉是自己似乎是躺进了一片云彩里,全身上下竟是从未感觉过的轻暖 二娘却看得很清楚,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就在阿锦瘫倒在地的瞬间,来人突然解下身上的白狐披风,一下子接住了她。 她看见来人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二姊恕罪,凌云来迟,让两位姊姊受苦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四章插翅难飞(中) 凌云 二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三娘” 可是,怎么会是三娘呢她跟这个妹妹统共也没见过几面,而且她印象中的三娘明明是个极为沉静的小娘子,绝不是眼前这副英气勃勃的模样;然而再仔细看看,这眉眼到底是熟悉的,不但跟记忆里的三娘相似,跟二郎其实也很像 想到二郎,二娘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问道“那二郎来了吗还有父亲,他们如今在哪里我有事禀告,我有性命攸关的大事要告诉他们” 她期盼地向凌云身后看去,却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溜着边地进了院门,还没等她看出是谁,那孩子便一面喊着“阿锦姊姊”,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冲了过来。婢女里有人“咦”了一声,“这跑腿的痴儿怎么来了” 二娘却没空关心这个了,她焦虑地抓住了凌云的袖子“怎么就你们两个过来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凌云只得安抚地拍了拍她“二姊姊放心,我能进来,就能把你们都带出去” 这么说,真的只有她们两人来了二娘心头更紧,一把攥住了凌云的手“不,你们赶紧走,赶紧回家报信去,元家要害我们家,让父亲赶紧想办法” 凌云原本只是为了救阿锦而来,待看到院子里这千钧一发的情形,震惊之余心里便已觉得情况不对,听到二娘的话,她的一颗心更是彻底沉了下去元家居然要害李家,那么三郎元仁观从见面时起就在跟三郎套近乎,刚才还特意让人带他去打马球,这又意味着什么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三郎纵马扬鞭而去的背影,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轻快洒脱凌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股腥甜从心口直冲喉头。她几乎下意识地把裹着白狐披风的阿锦轻轻放在了地上,然后腾地站了起来。 那小丫头进来后看到阿锦满脸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原本就已吓得够呛,待瞧见凌云木着脸把阿锦放在了地上,更是忍不住“啊”地一声哭了起来“阿锦姊姊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尖锐的哭声让凌云蓦然回过神来,她茫然低头环顾,看到的是阿锦重伤濒死的面孔,二娘青肿变形的面孔,还有满院子婢女那惊恐不安的一张张面孔,这些面孔宛如一盆冰水浇在她的心口是的,她必须尽快找到三郎,可她也必须把这些人都安全地带出元府,带回家去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冰冷然后,她听见她自己轻松地笑了起来“怎么会只有我们两个二姊姊放心吧,你说的这些事,家里都已知晓了。如今父亲和弟弟们就在外头跟元家人交涉,因担心你们,才让我先进来看看,不然我如何会过来,又如何进得来只是没想到,元家人竟如此丧心病狂。走,我这就带你们出去,去找他们好好算账” 院子一声“哗”的轻响,那是十几个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那一张张惶恐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惊喜释然的笑容。有人低声道“对,有国公在呢,咱们都没事了”有人下手掐起了昏过去的同伴“快醒来快醒来,国公和郎君们都来了,咱们这就回家去”有人则开始大骂元家“真真都是些畜生亏得国公英明” 原本死气沉沉的院子顿时轻松活跃了起来,二娘倒是隐隐觉得凌云适才的神色变幻有些奇怪,只是凌云的态度实在太过轻松镇定,说的话又是如此顺理成章,她也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 院里的婢女们这时都有了气力,也有了眼力,有人便上来扶起了二娘,急忙忙地就准备往外走,凌云却扬声道“且慢” 大家此时都是惊弓之鸟,听到这声,顿时又变了脸色。 凌云打量了她们几眼,摇头道“咱们这么出去可不像是去算账的,倒像是逃难的。眼下虽不好让国公久等,大家至少也得再披上件像样的大衣裳,咱们要出去,就得体体面面的出去,方才不坠我李家的气派快去吧” 听到这话,大家互相打量了几眼,都笑了起来眼下人人都穿着家常衣裳,各个都面如土色,头发蓬乱,可不像是逃难的不用凌云再说,她们纷纷转身进门,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头面,又把手边最好的外衣套在了身上,二娘也被人伺候着披上了一件波斯锦的豹皮大氅。 小鱼早已轻车熟路地把那两个健仆都堵上嘴绑了起来,此时便一面安慰着小丫头“放心放心,有我小鱼姊姊在,你阿锦姊姊死不了”一面便冲凌云挤眉弄眼打手势娘子可真够能编的,外头哪有什么国公郎君她们两个能顺利进来,不过是在小丫头的指点下翻墙而入,选了人少的小路直奔这里而已。 不过,如今娘子竟没有打算带着大家赶紧偷偷溜走,反而要她们都换上华丽衣裳,要体体面面的出去,难不成真有什么人来接应可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凌云此时却没心理会小鱼的疑惑。想到三郎此时的处境,她心里就如火烤一般。她也知道,眼下没人会拖延时间,但这些婢女的动作在她眼里却还是奇慢无比,偏偏此时她却不能露出一丝焦灼来 好容易大家总算收拾完毕,婢女们簇拥着二娘,做粗活的仆妇则背起了阿锦,一行人正要往外走。那位管事却一声醒了过来。 他这一睁眼,不少人又吓得惊叫了起来,二娘更是忍不住哆嗦了好几下。小鱼瞧了瞧院子里的满地狼藉,眼珠一转,笑道“你们先走,我带小丫头收尾” 凌云微微一愣,小鱼的本事她自然是放心的,小鱼的胡闹她却有点只是眼下她知道自己已经耽误不起任何工夫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动作快些。” 上前挽住二娘的手,她神色镇定地带着众人向外大步走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奔元家的大门,路上自然也遇到了元家各院的下人们。不过元家父子这事办得原是极为机密,除了他们身边的心腹,元府上下都还不知内情。纵然听到过一些风声的,也只是觉得诧异“少夫人不是惹怒了大郎被禁足了么怎么又要带着人出门了” 然而二娘等人穿得实在是太过华丽招摇,各个又走得昂首挺胸,气势逼人,瞧着全然是一副要去找人算账的架势。看管内院大门的健仆不过多问了一句,凌云便马鞭一挥,将他抽了个满地打滚,旁人谁还敢出来触她们的霉头 待到外院的元弘嗣收到消息时,凌云一行人早已闯出了元府的大门。 只是看着元府门前那空空荡荡的模样,二娘等人不由面面相觑“国公呢”“郎君们呢”她们之所以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一路跟着凌云冲出来,不就是因为国公和郎君们在外头等着她们么 凌云神色平静地轻轻拍了拍二娘的手“二姊姊,我说了,我能进去,就能带你们出来,走,咱们回家” 没人看得出来,此刻她的心里其实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但愿三郎没事,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四章插翅难飞(下) 凌云惦记着的玄霸,此时却还没有意识到有任何不对。 元家随从带他前来的这座马球场,位于洛阳城最西边的道政坊内,原是护持寺的后山,如今寺院已然废弃,这片位于山坳里的平整场地却成了侍卫们打马球的好地方。 李玄霸到时,侍卫们分成两队打了个难解难分。只见偌大的球场里,十几匹骏马追逐着一只拳头大赤色小球来往驰骋,人人手里都挥舞着一根数尺长的弯头球杆,时而成团混战,时而捉对厮杀,你来我往,激烈异常。玄霸正是好玩好动的年纪,自是瞧得觉热血沸腾。 元仁观昨日便跟他说过,这种骑马打球的玩法是从波斯那边新传过来的,因对马匹、骑术、眼力、腕力都要求颇高,加上稍有不慎便会受伤,因此玩的人并不算多,也就是他们这些侍卫平日里喜欢拿来打赌取乐。玄霸看了一场球下来,一面觉得果然有些惊险,一面却更是跃跃欲试了。 段纶和元仁观原本都在场上,打到一半,有人把段纶叫走了。元仁观却是一直打到了最后,还进了一球。那球门不过两尺来高,大部分地方还用木板遮了个严实,唯有下方留有一个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孔洞,小球必须击入洞内才算得分。元仁观一击入洞,顿时赢来一片彩声。 玄霸见了愈发手痒,忍不住央求元仁观让他也试试。元仁观自是一口答应,带着玄霸进了球场,亲自示范如何抢球、截球、击球 玄霸正学得上瘾,那边有侍卫叫元仁观先回衙门一趟。元仁观便道“我得去交个差,总要半个多时辰才能回来。三郎不如明日再来我叫人送你回去。” 玄霸此时哪里舍得放手,忙笑道“姊夫自去交差,我在这里等着便是。” 元仁观笑着拍了拍他的马鞍“也好,你先自个打上一会,莫闪着腰。” 玄霸笑眯眯点头,自己拿了根球杆在场上来往击球,兴致盎然,浑然不觉这球场已渐渐地变得空荡荡的,就连元仁观留下的随从也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 他是在准备击球入洞的那一瞬间,才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对的。 这感觉倏然而来,毫无预兆,玄霸却还是下意识地就着击球之势俯身下探,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枚铁丸呼啸而来,竟是擦着他的后脑勺飞了过去 玄霸凛然回身,就见球场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队人马,足足有十几骑之多,各个高大凶横,带头的则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纪气度都颇为相似,想来是一对兄弟。两人都打扮华贵,神色傲慢,这种人玄霸在长安市井中倒是见得多了,无非是横行市面的纨绔子弟带着手下的打腿而已可眼前的这一群,他却是一个都没见过。 偷袭玄霸的,正是兄弟两人中年纪略轻的那个。见玄霸躲过了他的弹丸,他冷笑了一声“李家小犬果然警觉得很,我倒要瞧瞧,你还能躲几下”说着松手又是一弹迎面打来。 原来是仇家寻衅来了李玄霸心里倒也不甚慌忙,先是一个下腰躲过了第二颗铁丸,随即反手取下了自己的弹弓。只是再去摘那弹囊时,他心头却不由一惊他今天出门时还挂在鞍上的弹囊,不知何时竟已不翼而飞了 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确不对他被早有准备的仇家堵在了这偏僻的球场里,而他自己除了一张空弓,一柄木杆,竟是再无防身之物 眼见对面的铁丸已接二连三地打了过来,他不敢再大意,一面缩身藏于马腹,一边便催马疾奔,总算拉开了距离。 对方见此情形,拍马便追了上来,嘴里骂道“鼠辈莫跑。” 李玄霸哪敢让他追上,只能催马继续躲避。只是这球场到底地方有限,不过两三百步就跑到了头,对方又把守着出去的方位,他纵然左突右奔,到底还是被逼到了角落。对方见他再也无处可逃,不由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不跑了那就先尝尝我家弹丸是什么滋味吧”说完端弓拉弦,又要再打。 李玄霸原本一直皱眉不语,此时突然也笑了“你先请”说完他手腕一翻,原本一直拿在手里的空弓不知何时已装上了铁丸,翻腕之间,弹丸激射而出,竟是正中对方弹弓,将那柄木弓生生打成了两截原来李玄霸早在藏身马腹之时,就已寻机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弹丸,此刻正好回敬。 对方猝不及防,被自己的断弓捎上了面门,顿时鼻血长流。 李玄霸拍马直冲而上,几息之间已冲到对方跟前,伸手便要去摘那弹囊只要有弹丸在手,这十几个人,他又何惧之有 眼见着他的手指就要挨到弹囊,横地里银光一闪,一柄弯刀已经对着他的手臂直劈下来原来两兄弟年长的那个一直紧紧跟着弟弟,见势不对,也冲了上来,到底比李玄霸快了一步。 玄霸只得缩手,就势带马冲过这兄弟二人,往球场外奔去。然而他们带着的那十几个人早已围拢了过来,各个刀枪在手,严阵以待。 玄霸有心破围而出,这些人却是训练有素,长短兵器,互相照应,进退之间,攻守有序,俨然已成军阵之势,神色里原本的骄横傲慢,此时也变成了军中精锐特有的冷酷森严。李玄霸几次突破不得,心里也明白过来这并不是简单的仇家寻衅,分明是早已布置好的陷阱,就等着自己踏进来 可是,为什么 他到底年少,忍不住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带头的那弟弟此时刚刚擦干净脸上的血,气得脸都紫了,闻言便骂道“李家小贼,你还敢伤我,看我宇”他兄长突然喝止了他“够了” 转身看着李玄霸,他冷冷地道“你也不必再问,横竖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之前欠下的血债,总要十倍偿还” 说完他一挥手,那十几人再不迟疑,齐齐地压了上来。李玄霸知道绝不能让他们围拢,只得直奔其中一人而去。他手里只有一柄球杆,此时便以杆为枪,直取那人的面门,待得那人挥刀格挡,他的球杆却早已变了方向,杆底的弯头直扫马眼他的木杆根本无法跟这些刀兵相撞,不过是虚晃一招,意在惊马而已。 那人的马果然惊嘶一声,长立而起。李玄霸要的便是这个空隙,当下拍马冲了过去,谁知还未突出包围,他的马也是一声长嘶,前腿竟直跪了下来原来有人见势不对,扔出了手里的流星锤,直取玄霸所骑白马的前腿,果然缠了个正着。 玄霸猝不及防,从马上直摔了下来,他虽是几个翻滚卸掉了大半力道,却到底摔得不轻,更糟的是,他手里的球杆也已飞了出去,彻底成了赤手空拳。那十几匹大马则是乘势合拢,刀枪剑戟,直直地指向了被围在当中的玄霸。 眼见着一根铁棍就要对着摔得头晕眼花的玄霸砸将下来,突然有人沉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人都是一惊,回头再看,只见马场入口,一匹玄色大马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马上之人也是一身玄色装束,身材高大,神情冷峻,虽然只有一人一马,却自有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 李玄霸和领头之人同时叫出了声 “柴大哥” “柴大郎” 柴绍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对着带头之人点了点头“宇文大郎。”随即又看向了李玄霸“你就长安李三郎” 玄霸微微一愣,点点头正要说话,柴绍已冷笑起来“李三郎,你欠我的那笔债,今日是不是也该好好算一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真相大白(上) 竟然只有三娘过来了竟然真的只有这个并不熟悉的妹妹,闯进元家来救自己了 看着凌云依然平静的面孔,二娘不由百感交集,有心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什么话都显得苍白多余。 跟着二娘的婢女和仆妇们却是一阵骚动国公和郎君们都没来,那元家人要是追出来可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把自己抓回去 二娘听得心里也是一紧,她担心的却是另一桩“家里是不是已经出事了”不然,父亲和弟弟们怎么放心让三娘过来呢 凌云摇头道“无事,是我先来了一步。” 二娘心里将信将疑三娘别又是在骗自己吧她身上的伤着实不轻,全凭着胸间一口气才走出的元府,此刻这气已泄掉了大半,虽然有凌云半搀半扶,她还不至于倒下,却是怎么也走不快了。那些婢女仆妇们也是各个脚下发软回家的路还有那么长,她们走得再快,难道还能快过元家的车马 二娘便忍不住急道“这样下去可不成,不如咱们分头走” 凌云却依然摇头“不,我会把你们都带回家。” 二娘心里暗暗焦急,却也知道,凌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但这样一来,元家要是追过来了,她们不是一个都跑不掉了吗 仿佛印证着她的担忧,一行人刚刚走到十字路口,便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喝道“站住站住”一群健仆壮汉飞奔而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家丁赶了过来,带头之人,赫然正是元弘嗣。 这一下,众人都是脸色大变,胆小点的更是整个人哆嗦了起来,就连二娘也下意识地攥紧了凌云的手臂“三娘,父亲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过来他们再不来,我们可要怎么办才好” 听到这话,好几个人也忙跟着问道“是啊,如今咱们该怎么办” 凌云的神色却依旧镇定,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街头,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那就要看姊姊们的嗓门有多大了。” 另一边,元弘嗣远远瞧见二娘一行人,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他最怕的,第一是李家有人接应,此事便算彻底失败;第二便是她们出府即分头奔逃,就算去抓也难免有漏网之鱼,没想到却是多虑了看样子,不但李家没见有人过来,就是这帮妇人也还拢在一起,真真是可笑,难道她们钻了个空子逃出了元家,就以为自己还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李家不成 她们既然这么拿大,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他大步走了过去,心里已盘算出了三四个法子,要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回去之后更是好好收拾。谁知他刚刚到到近前,还没等开口,就见那原本瑟瑟发抖挤成一团的十几个人突然往外分了分,随即竟是一起尖声大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元家要杀人灭口了” 人在绝境之中爆发出的力量原本就惊人,十几个女人在绝望中拼尽全力发出的尖叫声更是足以震动云霄,元弘嗣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下,差点伸手去捂耳朵,他身边的几个家丁健仆则都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正值年底,此时街上的人流车马最是密集不过,这凄惨尖利的声音少说也传出了二里多地,几乎小半个教业坊都为之静了一静,随即便是轰然一声响,无论男女老幼,但凡还能走得动道的,都以最快的速度飞奔了过来。 待得元弘嗣醒过神来,他和元家众人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严实,人人都摩拳擦掌,议论之声此起披伏 “谁要杀人了谁要杀人了”这是刚赶过来的 “当然是元家了哎呀,他家的新鲜事最多了,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这是资深的 “中间那些小娘子是什么人穿得可真好,瞧那件披风,只怕是那什么波斯锦吧啧啧啧”这是跑题的 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语,元弘嗣只觉得头都大了。他也知道儿媳李二娘这两日是厉害了许多,却断然没想到,她居然能用出这种市井泼妇的手段,难道她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了么如此一来,他就算能把人捉回去,这元家的名声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别无他法,只能断喝道“你们乱叫什么信口雌黄,有辱门风,来人,去堵住她们的嘴一个都别放过” 他的几名心腹上前一步就要动手,却听鞭声脆响,凌云已是越众而出,手里的马鞭就如灵蛇般飞掠而过,眨眼间几人脸上都挨了一记,位置又刁又毒,几个人都捂着眼睛惨叫起来,指缝中鲜血直流。原本要跟着上前的家丁们顿时都吓住了。 元弘嗣也吓了一跳,他早就看见二娘是由红衣女子搀扶的,还只道是哪个婢女,此时正对上凌云,便觉得有些不对了“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出手伤人,还不给我拿下她” 凌云朗声道“我乃李家三娘,你元家才叫大胆,儿子谋杀妻室,你包庇不成,还要纵容恶奴对国公府女眷无礼” 李三娘,那个一直在长安照顾弟弟的温柔贤淑的李三娘元弘嗣惊愕之余,终于有点慌了李家到底还是来人了却不知来了几个,又知道了多少 他心里念头急转,还没想出对策,那边李二娘也颤巍巍地上前一步,一把扯掉了外头的斗篷。凌云的话原本已让人群静了下来,此时看到二娘的模样,却是“哗”地一声彻底沸腾了起来 二娘的模样实在太凄惨了脸上已完全不成人样,胳膊也明显断掉了一只,更惊人的是她脖子上那一圈青紫的颜色原来刚才那个小娘子说的都是真的,元家真是要杀人灭口,而且差点就绞死了这位小娘子 有人便忍不住大叫道“元家真要当街杀人了,快去报官快去报官”不少人随声附和“对,我们都是人证” 元弘嗣脑袋里嗡嗡直响,心知大势已去,此时却也只能强撑着怒道“李三娘,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姊姊明明是自缢的” 这话一出,围观的不少人都听不下去了,有嘴快的便大声骂了出来“呸,还要不要脸了自缢还有这么横着缢的你娘才这么自缢呢” 元弘嗣几曾被市井粗人这么骂过顿时怒发冲冠,转头厉声喝道“谁是谁在污言秽语,辱及先人。来人,去把他给我抓出来,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说完他心里猛地一动,就势转身上前两步,伸手直指凌云和二娘,“还有你,李三娘,你信口开河,辱我元家,今日我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你们姊妹俩回去给我元家先人赔罪” 他这一发怒,人群倒是又静了一静。凌云知道他这是借题发挥,要耍横到底了,心里倒也不大意外。眼见他离自己不过三四步距离,她的手指不由微微一动就在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是啊,子孙不孝,先人受辱,元家可真是家门不幸,才会出这样的孽子孽孙” 若说刚才那话是讽刺挖苦,这句话却等于是直接唾到了元弘嗣的脸上。元弘嗣不由怒发如狂,抬头喝道“是谁在找死” 凌云却是手上一松,摇头笑了起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十五章真相大白(中) 人群外,一队人马肃然而立,领头人骑着一匹乌骓马,赫然正是李渊;他的身边是一辆青色大车,说话的人已慢条斯理地从车厢里走了出来,不是窦氏还能是谁 李氏夫妇居然带着这么多人过来了元弘嗣心头一凛,原本的怒气都化成了隐隐的寒意,然而话已出口,他也只能强撑着喝道“原来是窦夫人,这般胡言乱语,辱我门楣,李兄,你就听任尊夫人如此放肆吗” 李渊并未回答,只是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眼神竟是阴郁之极,元弘嗣背上不由一阵发冷,心知自己做的事,李家多半是知道了。这种事情,他原也知道瞒不了多久,但此刻猝不及防地跟李家夫妇对上,心里却难免还是有点没底如今他是该暂且退让,还是索性撕破脸面,激怒李家,以后也好撇清关系 另一边,窦氏已扶着侍女下了马车,闻言倒是挑了挑眉“元少卿此言差矣,我何曾辱及元氏门楣我分明是在替元氏可惜,子孙不孝,败坏家风,宠妾杀妻,忘恩负义,如今事情败露,却还不知廉耻,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仗势欺人,强词夺理,这才让元家被人耻笑。我们这些外人瞧着都觉得痛心,不像元少卿你,事已至此,竟依旧要把自己的种种行径往祖宗门楣上拉扯。元家先人何等不幸,才会有你这样的后人,自己行禽兽之事,却要祖宗们来背负骂名。”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扶着婢子缓缓走了过来,明明是举止娴雅,语气安然,眉眼之间甚至还带了点淡淡的笑意,人群不知为何却还是哗地一声自动分开了,给她让出了一条极宽的道路来。 元弘嗣原本还在想着要不要激怒李家,听到窦氏这话,自己已气得七窍生烟,偏偏窦氏的话又难以反驳。他指着窦氏连说了几个“你”字,最后也只憋出了一句“你这无知蠢妇,也敢大放厥词” 这一次,窦氏连瞟都没再瞟他一眼。她走到凌云和二娘身边,先是安抚地拍了拍二娘的手背,吩咐侍女将二娘和阿锦送上自己的马车,好生照料;又冲众人点了点头,“你们都受苦了,这些年你们能在虎狼之地护住二娘,今日又能送她平安到此,乃是为我李家立下了大功。你们先去上车,回家之后,国公自有重赏” 众人原本就是劫后余生,再听到这样的话,自是禁不住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窦氏又转头向围观众人扬声道“今日还要多谢各位的古道热肠,仗义执言,使我李家弱女不至于遭人毒手,在此,我要代夫君向各位致谢”说完便微微欠身,向众人行了一礼。 围观众人原本是来瞧热闹的居多,此时却不由都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自觉此行不虚,果然伸张了正义。有人激动之下忍不住高声表示“夫人客气,元家此等行径,实乃禽兽不如,人神共愤,我等所作所为,乃是义之所在,理所应当,不值当夫人这一谢”旁人自然也是纷纷附和。 凌云瞧在眼里,服在心里母亲果然比自己强得多,自己最多只能让人过来“救命”,母亲却是几句话一说就可以让人为她卖命了 她心里挂念着玄霸,眼见局势已定,自是想走,可是小鱼怎么还没出来 被窦氏晾在一旁的元弘嗣却是气得脸都青了。听着众人的嬉笑怒骂,瞧着窦氏的优雅笑容,他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忍不住握着拳头几步走上前来。凌云一眼瞧见,正要上前拦住他,窦氏却先动了她自下车以来连眼角都没扫过凌云一下,这时一步跨出,却恰好挡在了凌云的前面。 凌云不由愣了一下,眼见着元弘嗣已冲了过来,她的马鞭刚要出手,就听“咻”地一声锐响,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几乎是擦着元弘嗣的靴尖扎入了地面他的步子若是再大一点,只怕整只脚都会被箭头直接钉在地上。 元弘嗣吓得倒退了两步,抬头一看,却见李渊的手里已多了一柄长弓,此时弓弦犹在微微颤动。 李渊,他也敢元弘嗣不由惊怒交加“李渊,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用箭伤人” 李渊面无表情地反手从箭囊中又抽出了一支箭,对着元弘嗣的头脸便射了过来。元弘嗣怎么也料不到他会如此反常行事,根本来不及躲闪,惊骇之下只能双眼一闭,随即便觉头皮一麻那只箭竟是贴着他的头皮射进了发冠里。 元弘嗣的头发顿时散了一脸,还有点热热的东西顺着鬓角往下流淌。他随手一抹,果然抹到一手鲜红,顿时愈发惊骇,指着李渊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李渊依旧一言不发,手臂一张,再次拉弓上箭,这次却是瞄准了元弘嗣的心窝。这一下,元弘嗣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许多,“啊”地一声转身就跑,大约是腿脚发软,还连着趔趄了好几步。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也有不少人惊叹李渊箭法如神。唯有窦氏回头看着依旧脸色冰冷的李渊,无声地叹了口气。凌云却是看着李渊手里的弓箭若有所思,想了想还是走过去问道“父亲,可否借弓箭一用” 李渊原本就满腹心思,此时两箭射出,心里的种种愤怒恐惧反而愈发纠结自己从来都安分知足,与人为善,为什么会被帝王猜忌被姻亲陷害难道是因为他太过软弱可欺元弘嗣今日居然敢当着自己的面要对妻女动手,可见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心里满是懊悔,却也说不清到底在懊悔什么,听到凌云向他要弓箭,心神恍惚之下顺手便递了过去。 窦氏却瞧出了不对,凌云一再自行其是,她原是要多晾凌云一会儿的,这时忍不住上前拦住了她“你还要做什么” 凌云答道“我要去找三郎。阿娘,你可知他们在何处打球” 窦氏皱眉道“我已安排人各处去找了,眼下你得赶紧跟我去大长公主府请罪” 凌云摇头道“我得先找三郎。” 窦氏还要再说,凌云却是眼睛一亮,几步冲向了人群之外小鱼终于回来了 这丫头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一人双骑不说,鞍前坐着小丫头,鞍后挂着长包袱,胸前更是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凌云二话不说,飞身上了飒露紫,又一把摘过了小鱼马后的包袱,吩咐道“你去我娘的马车上守着阿锦姊姊” 小鱼忙点头,阿锦受的伤极为致命,待会儿大概只有她和娘子还能救她,不过,“娘子你呢” 凌云道“我要去找马球场,去找三郎。” 那小丫头一听忙伸头道“我知道马球场在哪里” 凌云不由大喜,一把将她从小鱼的马鞍上提到自己身前,随即便拨转了马头。小鱼忙道“娘子,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做了什么”窦氏也怒道“快给我拦住她” 就在这时,就听元府里突然传出了一阵阵的尖叫和喧哗,几道黑烟先后升起,竟是有好几处同时着了火小鱼拍手笑道“成了”她瞧着元家那帮家伙实在可恶,居然用那种刑具折磨女人,忍不住留下来给他们送了三道大礼,这才是第一道呢 这火头一起,众人也是一阵骚动,有人大笑“报应”也有人忧心火势蔓延,会危及自家。就连窦氏都不由愣了愣神,随即才想到难道这是三娘的后手 想到凌云,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那道红色的身影乘着这阵混乱冲出了人群,很快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十五章真相大白(下) 马球场上,瞧着气势逼人直奔李玄霸而来的柴绍,宇文兄弟相视一眼,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眼见柴绍就要到跟前,还是兄长宇文承基先反应了过来,挥手令人拦住了柴绍,自己带马上前,抱手笑道“柴兄,不知这小子如何得罪了你” 柴绍也是抱拳回礼,飒然一笑“宇文兄又何必明知故问你们兄弟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柴某自然也是一样” 他也一样宇文承基越发不解了他们之所以要杀李玄霸,一是玄霸在长安为争歌姬打断了宇文三郎的腿,他们要替弟弟报仇;但更要紧的是,元仁观前几日透露说,陛下也想要这小子的命,只是不方便出手他们的祖父宇文述因兵败高丽,如今正革职赋闲呢,若他们能帮陛下解决这桩麻烦,说不定会有转机这样一举两得的机会,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就连祖父也默许了此事,不然他们怎么可能带出这么多军中精锐 可是,如今柴绍却说,他“也是一样”,他到底是哪里“一样”了 若是旁人,宇文承基也懒得去猜了,大不了一并杀了便是,可柴绍的身手宇文承基的目光在柴绍骑着的骏马、佩着的腰刀上停了停,嘴里便试探道“我怎么记得你家二郎年纪还小” 柴绍原是在市井里一路打架打大的,感觉自是敏锐之极,宇文承基的目光这么一转,他便猜到了几分,心头不由大怒,脸上却依旧没动声色“宇文兄好记性,舍弟刚过十岁。” 宇文承基皱眉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柴兄这是打算” 柴绍笑而不语,心道,你不明白就对了,你爷爷我其实也不大明白。 他来找李玄霸,原本的确是想教训他一顿那歌姬秦娘虽不算他的什么人,但他好歹去过几回,更答应过要照看她一二,此事知道的人还不少。李玄霸把人抢走也就罢了,他可以装作不知,可家里人最近告诉他说此人居然还带着秦娘到自家门前去耀武扬威了一番这般踩他脸面,他如何能忍 因此,今日他在段纶那里打听到李玄霸的下落,立刻便找了过来,想好好领教一下这长安第一好汉的身手,谁知却瞧见了宇文兄弟在带人围杀李玄霸。他也知道两边的恩怨,原是打算冷眼旁观的,但瞧了一会儿,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宇文兄弟不像是要给弟弟出气,倒像是一心要置李玄霸于死地眼见那少年就要惨死在乱棍乱枪之下,他不知怎地头脑一热,竟出声喝止了他们。 如今宇文承业问他这是打算做什么,他哪里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 也许是瞧着这李三郎到底年幼,出手也并不狠辣,纵然做事讨嫌了些,却也实在不该被这么围攻而死。可怎么才能让他逃过一劫呢宇文家人看样子断然是不会放过李玄霸的,偏偏自己今日来得匆忙,并没有带上趁手的兵器 柴绍心里盘算未定,面上却愈显高深莫测。宇文承业心里不由一沉难道柴绍也得知了陛下的心思,打算用李玄霸的人头来邀功想到这里,他索性笑道“柴兄,凡事总有先来后到,柴兄既然不肯赐教,不如稍候片刻,待我们兄弟先办完这桩事,再慢慢商量” 柴绍目光在宇文兄弟带来的精锐们身上转了转,暗暗叹息了一声军中之人原可以一当十,何况是足足十六个到底还是点头笑了笑“也行,你们先忙。” 宇文承基心里一喜,正要转身下令,却听柴绍又道“只一条,你们得给我留个囫囵人,我柴绍堂堂男儿,总不能找个毛头小子算账,还给我个半死不活的。” 宇文承基心头的火气顿时有点按捺不住了,皱眉道“柴大郎此言何意” 宇文承趾更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从来自负弹弓玩得精妙,这次都没让旁人带上弓箭,谁知被李玄霸反手一弹打成这样,他早已恨得牙痒,听柴绍还要歪缠,他抹了把鼻血怒道“阿兄,你管他何意,他若再不识趣,一并拿下便是” 柴绍哈哈大笑,带住了坐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谁能拿下我,柴某这就告辞,回头正好跟侍卫兄弟们好好说说你们的威风。” 宇文承基忙道“柴兄且慢”李玄霸他们是一定要杀的,但此事若被传开,纵有陛下维护,他们也难逃刑罚,柴绍这是自己立不成功,就要坏他们的事 上下打量着柴绍,他暗恨自己没带弓箭,口中却笑道“舍弟鲁莽,柴兄莫怪。只是柴兄也莫再卖关子了,到底要如何,还请柴兄明示” 柴绍想了想笑道“那我就明说了,这小子在长安抢我女人,辱我名声,我今日必要打断他一条腿,至于此后如何,与我无干,我自是不看,不听,不言。” 原来是这么回事,宇文承基不由松了口气,想想倒也正常柴绍素有风流之名,这李三郎也是色中饿狼,他能抢弟弟看中的女人,自然也能抢柴绍的,难怪柴绍会说“也是一样”,这样一来,他跟自己倒是没什么冲突。 他心里盘算已定,口里却忍不住问道“柴兄此言当真” 柴绍冷笑“我柴某人什么时辰言而无信过” 宇文承基点头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柴兄请吧。”说完他挥了挥手,宇文家的精锐往外一分,当真让出了一条道来。柴绍却是依旧一动也没动。 宇文承基奇道“柴兄这是在等什么” 柴绍用下巴点了点宇文承趾,“二郎说了,要把我一并拿下,我可不敢自投罗网要么,你就要让那小子过来受死,要么,在下也只能告辞。” 宇文承业瞧了一脸不忿的弟弟一眼,心里也有些无奈,想了想还是指着李玄霸喝道“那你便自己过去受死吧” 李玄霸乘着双方言辞往来,已调整了气息。不过听到柴绍的话,他心里还是有些发沉柴大哥居然不认识自己了自己怎么可能抢他的女人,辱他的名声明明是那秦娘先说她是柴大哥的人,自己才会阻止宇文三郎的,自己还让她到家里好好休整了一番,才亲自送她到柴大哥的府上,怎么柴大哥会这么说 他思前想后,往柴绍这边慢慢走了过来。柴绍打量了他几眼,顺手抽出了腰刀,在手里挽了个刀花,冷笑道“你不是自称长安第一好汉么不是很喜欢踩别人的脸面么今日若不亲手打断你一条腿,我也不必姓柴了” 李玄霸忍不住脱口道“柴大哥,我没有” 之前他那一声“柴大哥”声音并不大,又被宇文承基的声音压住,旁人也没大留意,这一声出来,宇文家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宇文承基厉声喝道“挡住他今日这两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柴绍也是莫名其妙,他当然是想乘机救走李三郎,但这声“柴大哥”却是所为何来此时却也容不得他多想了,离他最近的两位宇文家精兵已各举刀枪杀了过来,柴绍只得挥刀格挡,错马之际,反手一刀划出,正中一人肋下,那人一声惨叫伏在了马上,另外一个愣了一下,柴绍早已摘下刀鞘,乘机狠狠甩了过来,正砸在那人头上,将他直接砸落马下。 宇文承基素知柴绍身手了得,却没料到他会骁勇至此,忙亲自带人拦住了他。柴绍身手虽好,手里的腰刀却并非马战的武器,对方一旦有了防备,便难以伤人,只能你进我退地胶着在一起。 李玄霸那边情况却糟得多,他既无马匹又无兵器,面对四面攻来的长戟,只能绕着小小的马球球门腾挪躲闪,但在躲了几下之后,到底还是被一根长棍扫中了后背,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另一边的对着他的脖子便直扎了下来。柴绍远远瞧见,却是救助不及,只能转过眼去,不再多看。 球门处,果然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惨叫,柴绍暗自一声叹息,谁知还没叹完,那边却又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 这是怎么回事柴绍忙抬头看去,就见李玄霸依旧半跪在地上,围着他的那几个人里,却有三个已倒在了马下,每人的胸口都插着一支长箭 有人来了 就听马蹄声响,一匹枣红大马从马场入口处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马上之人一身红衣,一眼看去,竟如一道火线直烧过来。随着这道火焰逼近,破空之声再度响起,这边众人都已知道不对,各自戒备躲避,然而却是毫无作用,几声闷哼惨叫接连响起,离李玄霸最近的三人各中一箭,无一例外都在前胸。 当第三次破空声响,宇文家的人已是魂飞魄散,轰然四散逃开这一次,是三人背后中箭,倒在了马鞍之上。 柴绍不由看得呆住了他见过箭法更精准的人,如唐国公李渊,在这个距离内,他可以箭箭封喉;然而出箭速度快到这种地步的人,他却是从来都没见过,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难怪没人能躲得过去 此人的箭快马也快,转眼之间便到了李玄霸的跟前,从马上一探身,便将李玄霸拉了起来。 柴绍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名年轻女子,肌肤如雪,神色如霜,瞧着跟李玄霸至少有五六分相似,而李玄霸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果然开口叫了声“姊姊”。 凌云上下打量着玄霸,总算慢慢地松了口气天知道刚才她赶到球场入口,看到玄霸背后中棍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幸好她手里有箭,幸好似乎是有人帮他 她转头看着柴绍,认认真真抱拳道“多谢” 柴绍也在直勾勾地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唐国公家的人难道真是各个善射,连女儿都有这般本事见凌云道谢,他忙侧身还礼,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远处突然有人叫了声“她没箭了”柴绍心里一凛,目光一扫凌云背着的箭囊里,果然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支长箭,而宇文家还有七个人并未受伤。柴绍自己倒是不怕,但在混战中要护住这李家姐弟却有些困难。他只能问玄霸“你可还能上马赶紧走,我掩护你们离开。” 李玄霸看了凌云一眼,却摇头道“不必了”说完伸脚一踢,将适才宇文家人掉落的挑在了手里。 他这是,要打了 也好柴绍心里豪气顿生,自己俯身抄起了一根方天画戟。玄霸也翻身上了一匹无主之马,只是背上那一下大概挨得不轻,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柴绍瞧着未免有点提心吊胆,他刚才冷眼瞧了半天,也暗暗纳闷了半天李玄霸也太稚嫩了吧身手虽还灵活,出手却太过绵软,也就是打宇文承趾那一弹弓还算惊艳可若换了是他,绝不会去打对方的弓,必先打残宇文承基,再挟持宇文承趾,又岂会落到只能被动挨打的地步这样的人,是怎么在卧虎藏龙的长安市井里闯出偌大名声的论起来,还不如他姐姐果断狠辣。 他忍不住转头问道“令弟当真是李三郎那个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 凌云此时已解下背后的包袱,绳结一开,露出了一柄长长的弯刀,那刀比寻常腰刀要长出一小半,刀背厚重,刀柄古拙,纵然还未出鞘,却自有一股苍然杀意。 听到柴绍的话,她微一思索,还是点了点头“他的确不是。” 玄霸虽是李三郎,却不是那个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因为 她神色平静地看向了柴绍“我才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