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邦国》 第1章 眠月侯 铃儿猛然醒来,林子里一无声息,原本热闹的啾啾鸟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安静。她躺在木棉树两根交叉的粗壮枝干形成的凹陷里,这是只属于她的领地。早间在林子里玩累了之后,她攀上树,在平日里午睡的地方闭上了眼睛。此刻她从枝干间探出脑袋,向地面张望。木棉树下有一名身着暗沉盔甲的兵士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树根上,双手将弓弦拉满,羽箭直指前方。他的身后披着红色斗篷,斗篷正中有一轮银色的弯月图案,一杆银色□□横置在身旁的地上。铃儿游目四顾,周围的每棵树下都藏着一到两个兵士,视野内有四五十人,无不屏声静气,张弓搭箭,如临大敌。铃儿顺着他们弓箭所指的方向望去,林子前方的一片空地中,一群林怪围坐着,大约有十几头,似乎正在进食。这些林怪体肤粗糙宛如树皮,呈暗绿色,上面布满裂纹,手脚枯瘦颀长,下身裹着破烂的毛皮,笨重的脑袋上乱发如同褐黄枯枝,脸上只有眼睛和嘴巴,没有鼻子,双耳很大,垂到肩膀。它们身边放了些枝条编成的笼子,笼子里塞满蜥蜴,老鼠。一只林怪打开笼子,伸手进去抓出一只老鼠,放在眼前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灰黄色的双眸和老鼠褐色的眼睛贴得非常近。老鼠惊恐地扭动身子,发出尖叫,林怪拧断了老鼠的脖颈,张大嘴巴塞进去。 “啊!”铃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呼。埋伏在四周的兵士们显然吃了一惊,纷纷转头望向她的藏身处。林怪们的大耳朵也察觉了,快速从地上跃起,嘴里叫嚷着,手里抄着一些锈迹斑斑的柴刀,锄头,斧子。 “放箭!”一名兵士大喝。羽箭呼啸着射向林怪,众兵士随即一跃而起,手执□□冲了上去。 “看好树上那孩子。”发出攻击命令的人朝铃儿所在木棉树下那名兵士喊道,然后随着其他人追上去。林怪提着笼子和破烂武器向林子南面奔逃,其中数名中箭,伤口留出乳白色血液。木棉树林南面是片荒地,杂草丛生,穿过这片荒地,便是人迹不至的正阳岭。林怪在荒地上飞奔,速度极快,它们的目标显然是正前方的山岭。突然,左右两翼马蹄声响起,各有二十余名骑兵从两侧包抄而来。林怪呼喝着,加大了步伐,速度竟然不输奔马,硬是在合围完成前冲了过去,只有落在最后的三只,被骑兵赶上,□□洞穿了它们的身体,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只林怪被□□刺中的同时,发出一声怪叫,挥舞手中的锄头将一名骑兵从马上击落,锄头敲碎了骑兵的肩甲,鲜血喷涌。其余林怪听见同伴惨呼,头也不回,只顾逃命。荒地只有短短三里地,最终林怪抵达了山岭的隘口,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停!”领头的将领勒停马匹,高举右手制止队伍继续追击。 “侯爷,不追吗?眼看就撵上了。”另一人策马靠近低声说道。 “天快黑了,山里地形复杂,不能冒险。你安排四十人守住隘口,明天天亮后我们再进去逮它们。”说完侯爷拉转马头,奔行一段距离,迎上赶来的林中伏兵。 “王将军,我还没有发出哨箭,你们怎么就动手了?”侯爷面沉似水。将军王强正是刚才在林中命令发起进攻的人,他急忙回报:“侯爷,林中有一个当地的女孩,不小心惊动了林怪,我们才不得已提前攻击。” “女孩?在哪,把她带来见我。牵上你们的马到这里汇合。” 不多久,铃儿被带到。她的面前是一支百人骑兵队,正忙碌地掩埋尸体,照顾伤员,搭建营帐。一面红色旌旗插在地上,迎风飘扬,银色的弯月徽纹在旗帜上跳动。 “你是附近村里的?”侯爷坐在一块裸露的大石上,看着铃儿问。他眼前的女孩穿着男人的粗布衣裳,尘泥满面,十几岁年纪,完全看不出是个女孩,而像个乡下野小子。 “侯爷问你话,快回答。”王强重重推了下默然不语的铃儿。 “别碰我。”铃儿尖着嗓子喊。 侯爷冲王强摇摇手,板着脸说道:“我是眠月之泽的封侯,名号为柳长兴,人们称呼我眠月侯,你的村子属于我的管辖。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铃儿打量柳长兴,侯爷很年轻,三十五六岁样子,面皮白净颌下微须,眼神冷峻不怒自威。他的头盔上垂着一簇深红色羽毛,彰显封侯的尊贵身份,有别于将军王强头盔上的绿色羽毛以及那些没有羽饰的普通兵士。 铃儿回答侯爷:“我叫崔铃儿,正阳村的,今年十五。” “你一个人躲在树上干嘛?”柳长兴继续问。 “睡午觉。” “在树上睡午觉?”眠月侯不免有些讶异。看来这个乡村姑娘比男孩子更野,十五岁的女孩若在城镇里,多半已经许婚了。 “不行么?”崔铃儿挑衅地看着柳长兴,“每天下午我都在那里睡觉。”她说话的语气让周围忙碌的兵士纷纷侧目,很少有人敢这么跟侯爷讲话。 “放肆!信不信我揍你?”王强朝崔铃儿扬起拳头,“你面前的是侯爷大人!” “你睡午觉跟我们没关系,不过你破坏了我们的埋伏,在合围完成前惊动了林怪,导致它们脱逃,这就有关系了。”柳长兴面无表情地说道,“村子离得远么?” “不远。”崔铃儿一边朝王强翻着白眼一边回答,“穿过木棉树林朝东北方向走几里地就到了。” 柳长兴点头。“好,你带我们去。我这里有个伤兵需要安置在村子里,同时我要见见你们村长。” “见我们村长?我可不怕你告状。”崔铃儿瞪着侯爷说。 “呵呵。”柳长兴忍不住微笑,“要罚你的话,办法多的是,可用不着你们村长代劳。带路吧。” 柳长兴留下了四十名兵士就地扎营,包围着山岭隘口,其余骑兵则跟随他前往正阳村,崔铃儿与他共乘一骑,在身后为他指路。骑兵队折回树林,时值春末四月,红色的木棉花开满枝头,美不胜收。出了树林后,再往东北奔行了一阵,正阳村稀稀落落的村居出现在眼前。 “村长住那里。”崔铃儿在柳长兴身后伸出手臂指着村子中央一座稍大的茅屋说。柳长兴当即双腿一夹马腹,快步来到茅屋前。不等他说话,崔铃儿麻利地从马背上滑落,而村长已经匆匆地从茅屋里迎出来,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自打他们出了林子,大队骑兵密集的蹄声早已经传到村子里,村民们立即给村长报了信。 “我是这儿的村长李福,请问你们是?”步履蹒跚的老人惊疑不定。 “眠月侯驾到,还不跪下?”王强高声宣示。李福立刻率领村民们跪下叩拜,同时用眼角余光偷偷寻找崔铃儿,刚才他明明看见崔铃儿从马背跳落,一眨眼却不知跑哪去了。柳长兴下马朗声说道:“行了,都起来吧。李村长,今晚我们要在这里歇息一晚,请准备一些酒饭。” “是是。”李福起身,挥手让村民们也起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村民散去筹备。 “侯爷,乡下穷地方,就我这屋子还凑合,您请进来用茶吧。”李福推开门,柳长兴冲他点点头,走进还算宽敞的厅堂,在桌子旁坐下。王强则指挥着骑兵们将马匹牵到不远处的井边饮马。 “侯爷,你们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做什么?”李福边倒茶边问。 “前几日有一伙林怪,洗劫了眠月之泽西南面的村子,将村子里六十余口老少屠杀殆尽,我亲自率兵一路追击南来。”柳长兴回答。 “追到了吗?”李福问。 “没有,今天杀了三只,其余的逃入了正阳岭。” “啊!”李福手一抖,茶壶差点跌落,“林怪可从不敢靠近正阳岭,更别说进去了。” “嗯,这也是我纳闷的地方,大概是被我们追急了吧。”柳长兴眉头紧锁,“正阳岭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没有。您知道,不论是人还是山精林怪都害怕那里。” 柳长兴点点头。“李村长,我来有两件事要拜托你。第一,我有一名部下今天和林怪作战受了伤,我会把他留在这里,请帮忙照顾。第二,明天我们要进入正阳岭继续追击,需要一名向导,你这里可有曾经进去过的村民?” 李福犹豫了一下回答:“侯爷,我刚说了,没有人敢去正阳岭。”他的迟疑只是一瞬间,却被柳长兴清楚地看在眼里。 “既然如此,那么明天请你派十名最强壮的村民为我们开路。你们久居此地,多多少少比我们熟悉。”柳长兴不动声色地说。 李福苦着脸憋了半天,然后说道:“侯爷,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这里有一个人曾经进去过。她叫崔铃儿,就是今天坐在你马背后的女娃儿。” 居然又是她?柳长兴问:“你肯定她进去过?不是为了搪塞我吧?” 李福立即起身跪伏在地。“侯爷您这话说的,我可不敢骗您。” “起来说话。”柳长兴不耐烦地挥手,“她人去哪了?把她找来。” “好的,侯爷,您稍坐。”说完李福起身,快步走出屋子,柳长兴这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过不多久,李福回进屋子说:“侯爷,小丫头一转眼不见了人,我差人去找了。酒席已经备好,要不我们先吃着?” 柳长兴跟着李福走出屋子,外面的院子里,简陋的长条木桌排了三排,周围是一圈用来作为椅子的树墩,木桌上零星放了些食物,村民们来回奔走,端着碗碟,还在不断上菜。李福引领柳长兴在居中的木桌坐下,王强率领骑兵们已经在桌旁等候。众人落座,看着桌上的饭食,尽是些番薯,白菜,豆芽之类。 “侯爷,村子里生活艰苦,没什么招待,我吩咐宰了一头猪,还杀了几只鸡,正在烹制。”对于粗陋的饭食李福颇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村里有几头猪?”柳长兴问。 “不到二十头,只有过大节的时候才杀了吃。侯爷您来了,自然不一样。”李福满脸堆笑。 柳长兴冲王强使了个眼色,王强立即摸出一大锭银子丢给李福。“李村长,不白吃你的,银子你收好。” “这怎么行?侯爷到来,这是我们该孝敬的。”李福左手拼命摇动,右手牢牢攥着银子。 “不用客气,李村长。”柳长兴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一名兵士需要你照顾,饭食药草少不了。”李福这才满心欢喜地把银子收入怀中。 村民们抬来了几坛子刚开封的土制烧酒,为骑兵们斟满。柳长兴的部下占据了三排长条木桌大部分座位,一些村中的长辈则坐上了空余的木墩相陪。李福率先举起酒碗说道:“各位乡亲,眠月侯率部到来,正阳村脸上有光,让我们好好招待贵客,请。”众人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不约而同从嘴里喷出来,溅得四处都是。酒水入口极为辛辣,口鼻中充满剧烈的烧灼感,喉咙里仿佛冒起一团火。李福不断地咳嗽,大声呼喝:“水,快拿水来。” 站立在旁陪侍的村民目瞪口呆,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一名相对机灵的汉子最终回过神,推搡其他人:“快去拿水,酒被动了手脚,肯定又是那野丫头。”骑兵们涕泪横流,眼睛红肿。王强一边不断咳嗽,一边猛拍桌子:“李福,你搞……咳咳咳……搞什么,这什么……咳咳……什么酒?”他坐在柳长兴身边,与李福同桌。 一盆盆井水端来,众人用酒碗盛满清水狠狠地漱口,口鼻间的辣味才渐渐消退。柳长兴抹去眼角呛出的眼泪,问六神无主的李福:“李村长,怎么回事?”李福慌慌张张又想跪倒,被柳长兴一声“不许跪,快说”喝止。 “侯爷,十有八九是崔铃儿捣的鬼,她在酒里加了辣子油,以前她就干过好几回。”李福惴惴不安地回答,其余陪坐的村中长辈有些已经忍不住咒骂出声。 “这小丫头什么来历?穿得也不像个女孩,家中没有大人管教么?”柳长兴问道。 “她是个孤儿,跟随父亲来我们这里落户时才两三岁。没几年她父亲病逝,就此孤身一人,我们可怜她,时不时给她口吃的,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抓到她了。”远处有村民兴奋地叫嚷,两个壮年死死按着崔铃儿的肩膀,将她推了过来。桌旁众人对着她怒目瞪视,刚才那一碗辣酒可是让所有人吃尽苦头。 “放开她。”柳长兴命令,“过来坐下。”他挥手让王强换个座位,指了指原本属于王强的树墩。崔铃儿扭动身子挣脱了村民的手,一言不发地在木墩上坐下。 “你在酒里放的辣子油?”柳长兴问。 “没错,我放的。”崔铃儿高高抬起头,突然放声大笑,“够辣吗?你的兵是不是一个个哭得像娘们?” 骑兵们勃然大怒,好多人从木墩上站起身,指着她高声叫骂。周围站立的村民则纷纷转开脸,不敢让军爷们看见他们发笑。 “够辣,不光他们,连我都哭得像个娘们。”柳长兴平静地回答。崔铃儿一愣,喜怒不形于色的侯爷让她不知道怎么接口。听到柳长兴这么说,其他兵士按捺火气坐下。 “李村长,酒还有么?”他问李福。 “有有,这就去换过,猪肉也炖好了,各位军爷请用饭吧。”经过这一番闹腾,李福也没心思说什么客套话了,赶紧招呼大家吃饭。红烧肉和炖鸡纷纷端上桌,散发着香气,兵士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等新的酒坛送到后,席间变得热闹起来,兵士们高声说笑,猜拳拼酒。 崔铃儿坐在柳长兴身边,看着他们喝酒吃肉,却不敢动筷子。她眼睛偷偷瞄着香气四溢的红烧肉咽着口水,这可是只有重大节日才会上桌的东西。可是她明白自己刚惹完祸,馋归馋,还是规规矩矩坐着。柳长兴若无其事地和李福交谈,打听村子周围的情况,视线时不时在崔铃儿脸上晃过,野丫头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轻轻推了铃儿一下:“吃吧,客气什么?我让你坐在这里是吃饭,不是发呆。” “真的?你准许我吃?”铃儿眼露惊喜。 “那还有假的?”柳长兴夹起一块肉,放到铃儿面前的碗里。铃儿大喜,当即伸手抓起往嘴里塞。柳长兴拿筷子轻轻一敲她脏兮兮的手说:“用筷子吃,你是个姑娘家,一点体统都没有。”铃儿不得已放下肉,用筷子重新夹起塞进嘴里,边上的王强则重重地哼了一声。 “为什么在酒里放辣子油整我们?”柳长兴问她。 “你的兵很坏,我叫疼也不放手。”铃儿捋起袖子,手臂上有淤青,那是她被兵士从树上揪下来时拼命挣扎造成的。“还有他,推我,还想打我。”她指着王强。 “你个无赖丫头!”王强忍不住破口大骂。 柳长兴摇摇手制止了王强。“你去过正阳岭?”他问。 “嗯。”铃儿闷头吃肉,嘴里已经塞进第三块,含混不清地回答:“去过几次,那里什么也没有。” “很好,明天你替我带路,我们要进山去抓那伙林怪。” 崔铃儿腮帮子鼓鼓抬起头,瞪着柳长兴,然后突然从木墩上跳起想要逃走,却被柳长兴牢牢拽住,一把按回到木墩上。“你破坏了我们的埋伏,又在酒里放辣子油整我们,陪我们走一趟是应该的。” “我不去,我不想看见那些林怪。”铃儿扭动身体,大声叫嚷,引得旁边桌子上众人纷纷回头。 “别挣扎了,不然又要弄疼自己。”柳长兴低声说,“别想着跑,你跑了,整个村子就得跟着倒霉,懂么?”这句话让崔铃儿安静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左右看看,端起柳长兴的酒碗喝了一大口。不仅王强差点又发作,连柳长兴都愣住了,还从没人敢拿自己的酒碗喝酒。 “给她倒上一碗。”柳长兴告诉王强。王强老大不情愿地端起酒坛子给崔铃儿倒了一碗,崔铃儿再次一饮而尽。王强看得两眼发直,就女孩而言,这酒量可是相当惊人。 “同意了吗?”柳长兴问。 “去就去。”崔铃儿抹抹嘴,“不过你得保证,不许找村子的麻烦。” “你当我是谁?”柳长兴脸一沉,“我是眠月侯。” 李福把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他弯下腰到脚下拈起一撮土,放入酒碗中,取出火摺点燃碗里的酒,口中念念有词。 柳长兴转回头,讶异地看着李福说:“身为百泽子民,你们竟然信奉地火神?” “侯爷,这里是百泽的最南疆,地处偏僻,习俗从未改变。”李福回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埋伏 当夜色和酒气褪去之后,骑兵们醒来,收拾行装,在村长的大院子里集合。村民们围在四周,看着他们齐整的戎装和红色斗篷上的银白弯月徽纹,脸带恭敬。在朝阳的照耀下,骑兵队比昨晚到来时候更为英姿勃发。他们全副武装,手持银枪,腰悬铁剑,背挎长弓和箭囊,后腰上还插有匕首,这是百泽最具代表性的精锐之师,号称“四武”骑行军。 李福牵着一头驴子,找到了人丛中的崔铃儿,把缰绳递给她。“把它完好地带回来,我可就这么一头驴子。”同时他从袖管里掏出一把样式别致的匕首交给崔铃儿。“这是你父亲的遗物,他去世后我一直替你收着,带在身边防身用吧。” 崔铃儿接过匕首,在晨光中打量,黑色的皮鞘油光水滑,显然经过长年的摩挲,刀柄用一圈圈银丝裹着,触手冰凉。她拔出匕首,尖锐的锋芒反射阳光,似乎将清晨切开了一道口子。 “不错的武器。”柳长兴骑在他通体纯黑的高大战马“追云”上,居高临下地说。 这是父亲的东西,崔铃儿在心里告诉自己,将匕首用布条小心地缠在腰间。她依然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昨晚她与骑兵们在村长的院子里一同歇脚,始终有两名兵士看着她,以防她逃跑。 “她会骑驴吗?”王强怀疑地问老村长。 “不用担心,王将军。”李福保证,“村里所有牲口她都爬上去过。” 这丫头真是野到家了,王强心道。不过这算一个好消息,他可不想让一个弱不禁风的无知女孩作为向导领着队伍进山追击林怪。“陈二狗,过来,你负责她的安全。”王强命令。一名矮矮胖胖的兵士骑着马靠近,大声领命。这个陈二狗就是昨天崔铃儿午睡树下的埋伏者,铃儿手上的淤青正是他留下的杰作。 “走吧,女娃儿。”陈二狗催促铃儿。崔铃儿翻身跳上驴子,当先而行。随着一声号角,骑兵队开拔,掌旗手高举大旗,旗帜迎风飘扬,上面的弯月徽纹被朝阳镀上了一层金色。队伍再一次穿过红色的木棉树林和南面的荒地,与早已收拾停当留守隘口的四十名骑兵汇合,鱼贯进入正阳岭。 正阳岭呈东西走向,大约有二十几座连绵不绝的山峰,高耸的山头与低洼的谷地交错,山间尽是嶙峋怪石,寸草不生。队伍进入隘口便是一条斜向上的山道,骑兵队改变了阵型,两名骑兵越过头里的崔铃儿和陈二狗,让马儿踩着小碎步奔出一段距离,然后缓缓而行。 “他们认识路?”铃儿觉得奇怪。 “他们是追踪斥候,在寻找林怪遗留的踪迹。”陈二狗低声说道。铃儿恍然,这一点她也颇为在行,山道上不规则滚落的碎石在明眼人看来清晰地指明了林怪的去向。那两名斥候显然是明眼人,他们一路顺着林怪留下的痕迹纵马而驰,大部队则小心翼翼地跟随在后。空气异常燥热,现在是四月的早晨,而这里却如同盛夏的正午,岩石触手滚烫,周围除了一片灰黄,没有半点绿色。 “怎么连棵杂草都没有?”铃儿听见身后的兵士轻声问。 “你不知道?这里也叫鬼怪山,只有鬼怪,没有活物。”另一名兵士回答。 “据说进到这里的人会受到神罚。”更多兵士加入了交谈。 “嘘,轻点,让侯爷听到要你们好看。” 兵士们回头望去,队伍顺着狭窄的山路蛇形前进,柳长兴和王强处在队伍中游,距离尚远。 “你们别瞎掰,我爷爷说,在大邦国时代,这里被称作神灵山脉,精怪绝对不敢靠近。”一个满脸麻子的兵士纠正。 “你爷爷要是昨天在就好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伙林怪堂而皇之闯了进来。”一阵笑声响起。 “鬼扯,刘铁蛋,我爷爷死了十几年了你不知道?” “所以说是鬼扯嘛……”有人小声说,又引起一阵哄笑。 “放屁,谁说的?”麻子骂道。 “赵麻子说得不错。”一位年长些的兵士说道,“精怪向来不敢接近这里,这次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这伙林怪竟然会逃进山。别说山精林怪,即使山岭部族,都不会在这儿落脚。” “说到这伙林怪也是稀奇,我们追了它们差不多上千里地了吧?从没见过林怪会离开自己的属地这么远,它们究竟是打哪来的?” “听王将军说,最早有人看见它们是在灰泽那边。” “灰泽不是更靠近青泽吗?为什么不往青泽跑,林怪很少如此接近南方边境。” “水神福佑,别说林怪了,我们几时到过这么南边?真是拜了这群蠢东西所赐,希望赶紧追上它们了结掉,早点回到眠月之泽去。” 在兵士们的轻声交谈中,队伍翻过了第一座山头,已经将近中午。柳长兴和王强策马来到队伍前头,往山峰下遥望,视野所及之处,是成片的石海。光秃秃的下山路显而易见,两名追踪斥候正在山坡上等候。 “有什么发现吗?”柳长兴问。 “林怪显然是顺着这里下山了,前方又是一座山头,再前面还有更多,它们一定进到山岭中心地带去了。”一名斥候报告。 “侯爷,如果继续追进去,我们可能得在山里呆上好几天。”王强说道。 “我们携带的干粮可以维持几天?”柳长兴问自己的将军。 “最多三天。”王强回答。 柳长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让所有兵士节省口粮,我们往前追击两天,如果还不见林怪踪迹,就原路返回。” “是。”王强大声应道,看来这次侯爷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伙林怪正法。眠月封地向来平和,死条狗都可以让百姓津津乐道半天,这次却被一伙不知哪来的林怪屠灭了一整个村子,难怪侯爷勃然大怒,亲自调集了一百名骑兵精锐出兵追击。既然侯爷亲征,势必要有一个可以对封地子民交代的结果。队伍加快了行进,兵士们在马背上默默啃着干粮。当天,他们翻越了两座山头,于晚间在山脚处露营。这里寸草不生,完全没有东西可以用来生火,好在崔铃儿领着些兵士,在一处深沟里采集了一些硝石,燃起篝火。看着一堆石料在面前燃烧,兵士们表情古怪,这里是超出他们认知的所在,在正阳岭,他们不如一个乡村女孩。 “你到过这里吗?”眠月侯的脸似乎在火光下跳动着。 “到过,但是再这么走一天,连我也不认识了。”崔铃儿拿起牛皮水袋喝了口水回答。 “没关系,再走一天,我们就返回了。不过说实话,你也算走得够远的。”柳长兴真心实意地说道。今天赶了一天路,靠的是马匹的脚程,而这个女孩独自在山岭里晃悠,靠得可是双脚。“你在这山岭里最长呆过几天?” “五天。” “你一个人来这不毛之地做什么?”柳长兴好奇。 “我喜欢一个人呆着,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安静了。” 是啊,这里当然安静,连老鼠都看不到一只。“五天,你怎么活下来的?这里连水都没有。” “谁说没有?”崔铃儿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再往前一个山头,有个山洞,洞里有条暗河,只不过河水是滚烫的,得凉了以后才能喝。” “滚烫的河水?”柳长兴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连通着正阳之水?” “正阳之水是什么?”崔铃儿扬起眉毛,她自以为对这里了如指掌,想不到侯爷嘴里突然冒出一个她不知道的字眼。 “没什么,也许是我多虑了。”柳长兴翻身躺倒在篝火旁,“早点睡吧,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 崔铃儿仰卧着,头顶上方是低沉的夜空,闪烁的繁星似乎一伸手就够得到。村长的驴子在十步开外和战马栓在一起,坐骑偶尔发出低沉的嘶鸣。兵士们三五成群分散躺着休息,四名守夜者在山道两端巡逻,还有两名暗哨在他们身后的岩石堆中隐藏。崔铃儿第一次独自闯进这片山岭时年仅十一岁,那次她逗留了大半天,差点找不到回去的路,之后则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以前在这过夜,只有星空和岩石相伴,今天却有这么多人和马散布周围。铃儿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睡得比以往更踏实。 次日天光放亮后,大队人马再次上路。经过昨天的一整天骑行,众人对坑洼的山道以及嶙峋的崖壁逐渐适应,马儿的脚程加快了不少。中午时分,他们已经攀上第四座山峰的峰峦顶部。途中他们还略作停留,在崔铃儿提到的山洞暗河中补充了清水。河水是温热的,清冽无比,令崔铃儿感到惊讶。上一次她来的时候是半年多前,河水沸腾,手都伸不下去。 一名斥候策马飞奔到柳长兴身边报告:“侯爷,你看前方的山谷。”说着递过一只单筒瞭望镜。柳长兴接过,端到眼前,视野中出现了数道白烟,显然是什么东西燃烧造成的。轻烟冒起的地方是一处凹陷的山谷,夹在四五座峰峦之间。 “你怎么看?”柳长兴将瞭望镜递给王强问。王强一边观察一边回答:“林怪不会取火,应该是有什么人在那里。”可是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如此深入这片荒凉的丛山间呢? “铃儿,过来。”柳长兴招呼崔铃儿,崔铃儿骑着驴子靠上去。 “冒烟的地方是哪里?”他指着前方问,其实不用瞭望镜,也能隐约看见山谷里的轻烟。 “我给那里取了个名字叫中心谷,那是我所到过最远的地方,我觉得那个山谷是群山的中心。”崔铃儿回答。 “有什么捷径可以尽快赶到那里?” “有。下了这座山峰后,不要攀爬前面那座,而是从左侧的山脚绕行,那里有一条干涸的溪流。顺着溪流穿过两座山头,能看见一条峡谷,就是中心谷的入口。” “很好。”柳长兴赞许地点头,“王强,命令部队就地用餐,一盏茶时间后出发。看距离用不到天黑我们就能赶到。” 不久后崔铃儿提到的溪流如期而至,众人沿着平滑的的干枯溪床前进,比山道好走得多。此时已经不再需要追踪林怪的痕迹,两名斥候放开马匹快速奔行,与队伍拉开距离,率先探路。两侧的山峰逐渐靠拢,前路越来越窄,终于在尽头完全闭合,仅仅留下一道狭长的缝隙。 “峡谷到了。”崔铃儿欢呼。 “你给这条峡谷取名字了吗?”柳长兴微笑着问。 “当然,我叫它‘一线峡’。” 柳长兴仰头望去,眼前的峡谷最多能容纳两匹马并行,峡谷上方的天空只有一线,名字取得很是贴切。 “你识字?”边上的王强问道,“一线峡”这个名字可不是目不识丁的乡村孩子能想出来的。 “嗯,我爹去世前教过我,他死后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办了个学堂,我经常扒在学堂围墙上偷看他教书。” 柳长兴转头仔细打量这个野丫头,他心底的某处有所触动。 “侯爷,斥候请求进入峡谷。”队伍停止了行进,传令兵前来禀报。 柳长兴将注意力从崔铃儿身上收回,吩咐身边的王强:“让斥候开路,队伍和斥候保持一里地距离,全军戒备,穿过峡谷有可能接敌。” 王强骑着马来到前列指挥队伍依次进入峡谷。“二狗子,你过来。”他招呼队列中的陈二狗。 “什么事,将军?”陈二狗纵马上前询问。 “跟住那个女孩,保护好她。” “放心吧,能有什么事?”陈二狗满不在乎地回答。 王强严肃地强调:“她如果有事,你就给我回家种地去。” “别逗了,将军。凭什么?她不过是个令人厌烦的野丫头。难道是侯爷的命令?”陈二狗压低声音问。 “二狗子,看着我。”王强指指自己的脸,“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将军。”陈二狗当即在马背上挺起胸膛。 “如果进入战斗,能保证她的安全吗?” “一定,将军。” 骑兵们收到命令,紧握□□,不再交谈,两两并行,队伍蜿蜒进入峡谷。两侧山壁上裸露的岩石犬牙交错,仿佛会随时合拢咬碎众人。柳长兴望向四周,浓眉紧锁,这种地形是他最不喜欢的,极易中埋伏。 “通知队伍,加快行进,迅速通过峡谷。”他改变了主意,命令王强。骑兵队开始奔行,马蹄声回荡在岩石间,如平地惊雷。很快,骑兵队穿过一线峡,进入崔铃儿所说的中心山谷。平坦的谷地是个狭长的乱石滩,曾有一条河流流经这里,现在已经消失,河床上留下大块的圆形卵石和砂砾。斥候在前方射出了哨箭,示意大部队过去,他们所在位置正是轻烟冒起的地方,显然有所发现。骑兵队全速奔行到斥候身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林怪们死了!尸体被分成三堆,正在燃烧,其中大部分已经成了焦灰。他们的破烂武器丢弃一地,到处是乳白色的干涸血迹,周围岩石上尽是兵刃弓箭造成的砍斫刺击痕迹。 谁干的?共同的疑问浮现在所有人脑中。 “抢出一具尸体检查伤口。”柳长兴大声命令。兵士们冲上去用□□捅着尸体堆,好容易抬出一具没有烧尽的尸体,不过也只剩下半截上身。王强从马上下来,俯身下去仔细查验。半晌,他脸露惊疑地说:“侯爷,有箭伤,不过致命伤是枪伤,我觉得是骑兵干的,和我们一样的骑兵。” 柳长兴心中飞快盘算。是谁?无论是哪里的骑兵,绝不会是自己的手下。然而自己的封地是离正阳岭最近的,百泽其他封地的骑兵想要到达这里,势必经过自己的地盘,自己不可能不察觉,除非……除非对方有意掩藏行迹。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立即高声吩咐:“查看四周,是否能找到遗落的箭矢或武器?” 兵士们四散寻找,然后回报:“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根箭都没有?” “一根都没有。” “立即上马,准备迎敌。”柳长兴急忙下令。 “怎么了,侯爷?”王强翻身上马,低声问。 “他们杀了林怪,焚烧尸体,精心打扫战场,显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是谁。如此藏头露尾,必定来者不善。”柳长兴话音未落,漫天的箭矢已经如雨而至,是从两边的山头射来的。 “有埋伏!”兵士们大喊。 “快往峡谷撤退。”王强命令。 “不要走来路,跟我来!”柳长兴高声喊道,当先朝南面跑去。此时如果回去北面的一线峡,敌人必定已经张好了口袋等着他们钻进去,在如此窄小的峡谷中,骑行军会死无葬身之地。 “跟着侯爷走,朝南走。”王强再度大喊。队伍顶着箭雨,朝南狂奔,不少人中箭,惨叫落马。 崔铃儿的驴子中了一箭,前蹄跪倒,她跌落在地,就地连打了几个滚,躲避后面纷至沓来的马蹄。柳长兴眼角瞥到她坠地,拉转马头往回跑了几步,将她一把提上自己的马背,然后掉头疾驰。中心谷呈长条形,虽然比一线峡开阔许多,但是距离两边的山头并不远,敌人显然是在左右山坡设伏,以弓箭夹击。前方出现了两个小山头,形成三条岔道,柳长兴大声问身前的崔铃儿:“走哪边?” “我不知道,我没来过这里!”铃儿高声回答。 “左边,最左边的山道。”柳长兴决断极快,除了中间最容易设伏的那条,他随便选择了一条,率领骑兵冲了上去。果然,山道上静悄悄的,并没有敌人。借着夕阳的余晖,他带领部队攀上山顶,勒停马匹大喊:“王强。” “在。”王强策马赶到。 “清点人数。” 王强调转马头,在骑兵之间游走了一圈,回来禀报:“侯爷,加上这孩子只剩下四十六人。” 柳长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山谷中的埋伏让自己损失了过半兵力,却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 “侯爷,别担心,也许很多兵士跑散了。”王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安慰柳长兴,却发现柳长兴神色严峻地注视着自己身后。他猛然回头,他们奔逃而来的山道末端,无数火把点燃,犹如一条火龙蜿蜒而行,正向着他们所处的山顶进发,从火把数量判断,敌人的人数至少有七八百。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群山之下,最后一抹金霞闪耀在天边,敌人在天光没有完全消失之前就点燃了火把,用意自然是连夜追击。 “不能停留,也不能用火把照明,那样会成为活靶子。我们借着星光继续前行,铃儿,你来带路吧。”柳长兴说道。 “可是我没来过这里。”铃儿回答。 “没关系,凭你的直觉,你说往哪儿走,我们就往哪儿走。” 兵士们彼此交换了下眼神,侯爷毫不犹豫地把所有人的性命交到了这个刚认识一天的野丫头手里,没有片刻迟疑。崔铃儿愣了一会儿说道:“先下山。”队伍借着最后的天光向山下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天选之人 天色终于全黑了,今天是满月,星光显得略微黯淡。铃儿仰望星空,根据星辰的位置辨别方向,打量四周地形决定上坡还是绕行,在清朗的月光下为骑兵队指明前路。虽然没有火把照明,但是月光洒满山路,还算明亮,骑兵们的速度甚至超过白天。他们时而攀越山头,时而在山峰间迂回,时而从半山腰绕过,冒着马蹄在山道上打滑的风险越行越快,后面的追兵被渐渐甩开了。然而当他们再次来到一座峰峦的顶部,身后的火把长蛇分成了四股,在黑漆漆的群山间游动。 “他们兵分四路,依然在追击我们。”王强说道。 “你觉得他们是谁?”柳长兴问。 “百泽其他封地的骑兵。”王强很肯定,林怪尸体伤口的形状显示了枪尖和箭头的形状,那是百泽骑兵的标准制式。 “有人想杀我。”柳长兴点点头。 “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一定把他们找出来碎尸万段,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王强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怒火。 骑兵队在山里快速行进了整夜,在黎明的曙光中走出了正阳岭,来到一片荒芜的空地上。所有人舒了口气,一夜的疲累和紧张卸去不少。前方是一片开阔地,再远处是一条左右望不到尽头的大河,河面上雾气蒸腾。 “水神福佑……这是?”王强压抑着恐惧,他已经隐约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正阳之水,位于正阳岭的南方,不可逾越的边界。”柳长兴喃喃说道。在他的书房里有一张古老的地图,清楚标明了这里的地形。兵士们面如死灰,刚刚逃出生天,即刻又入死地。 “我们往西骑行一段距离,然后再折回正阳岭。山岭面积广大,不一定会和追兵撞上。”王强建议,柳长兴点点头。他们的希冀只存于响指间,西边突然尘烟大起,蹄声隆隆,一队全身裹着黑斗篷的骑兵向他们奔来,距离不足五里地。敌人在正阳岭外也埋伏了人手,防备他们逃出来,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了。 “真是处心积虑,一定要我死啊。”柳长兴眼皮跳动,“不跑了,我们正面迎敌。如果非死不可,要死得堂堂正正!列队,弓箭准备!”骑兵们在眠月侯的命令下排成一排,弯弓搭箭。柳长兴将身前的崔铃儿推下马。“找个地方躲起来。就算被发现,他们要的是我的命,应该不会为难你。”这是句谎言,对方如此周密部署,意图暗杀眠月侯,必定不会留一个活口。崔铃儿左右四顾,找到一处乱石堆,缩身藏了进去。 敌兵来得飞快,转眼已经冲到眼前,人数大约有三百。 “放箭!”柳长兴呼喝,四十五支羽箭呼啸而出,射落对方数人。 “跟紧我,冲锋!”柳长兴手执□□,一骑当先冲了上去。他的部下将长弓往身后一挎,呐喊着跟上。双方的骑兵冲撞在一处,杀声四起。柳长兴的队伍并不分散,而是集结在一起不断来回奔行。对方人数远胜于己,一旦落单陷入重围,必死无疑。然而敌我兵力相差悬殊,几次冲杀后,柳长兴的骑兵只剩下三十多人,而敌人还有两百多人。崔铃儿从石头后伸出脑袋,她看见那名叫刘铁蛋的兵士用□□击落一名敌人,却被另一名敌兵捅穿了咽喉。那个叫赵麻子的甚是神勇,连连挑落三人,最后被一名在外围游走的黑斗篷骑兵用弓箭射中脸部,大叫着跌下马。一名敌人骑着马掠过乱石堆,一眼瞥见了藏在里面的崔铃儿,立即催动马匹靠近。敌兵挺起□□刺向崔铃儿,铃儿灵活地绕到石头后,枪尖撞击在岩石上,迸出火花。敌兵咒骂着从马上跳下,抛去□□,拔出腰间佩剑大踏步追来。铃儿抽出匕首紧握在手,在乱石之间躲避。敌兵人高马大,三两步已经追上,高举长剑当头砍到。铃儿一偏脖子,乱蓬蓬的头发被斩落几簇,她的人又消失在了岩石后。眼看着瘦小的乡下孩子两次从自己面前逃脱,敌兵怒火中烧,他一步绕过齐人高的岩石,眼前忽然一黑,被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重重击中面门,却是铃儿从地上捡起扔过来的。他脑袋一阵发晕,鼻子剧痛,然后觉得胸口一凉,他摇晃着头努力睁开眼,看见崔铃儿手握匕首插在自己前胸,小小的匕首穿透了他的护胸甲。他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但是胸口强烈的痛楚让他不由自主惨叫。铃儿抽回匕首,敌兵软倒在地。附近另外几名敌人听到叫声,转头望过来,看见铃儿杀了一名同伴,不由齐声怒骂,抽打马匹奔来。铃儿惊呼一声,拔腿就跑。横刺里一骑赶到,马上的人矮壮结实,正是奉命看护崔铃儿的陈二狗。陈二狗口中大喝,□□挺出,将一名敌人挑下马,他的马匹和另外一名敌人撞在一起,两人双双落地。陈二狗就地一个翻滚,拔出长剑刺穿对方。然而他的身体突然僵直,鲜血从口中涌出,铃儿看见一截枪尖透胸而出,第三名敌人在背后近距离给了他致命一击。陈二狗跪倒在地,朝铃儿伸出手,眼神涣散。“快跑…….”他鼓足力气喊道。 “不!”铃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这个小小的战团终于吸引到了注意力,柳长兴从远处策马而来,手中□□掷出,击中杀了陈二狗的敌兵,掠过铃儿身边,将她一把提上马鞍坐在自己身前。他顺手拔出剑,催动马匹往前飞奔。王强带领着剩余的骑兵跟随在他周围,此时人数已经只有不到十人。持续交锋中,队形无法一直保持,散开后柳长兴的部下像砧板上的肉一样被切碎。数枝冷箭从后方的追兵中射来,柳长兴闷哼一声,背部中了两箭。 “跑!”王强眼中满是血丝,“带着侯爷跑!”他冲着铃儿大喊,然后带领残存的兵士掉转马身,冲入敌阵。铃儿接过柳长兴手中的缰绳,驱策马匹往河边疾驰。王强他们形同疯虎,奋力作战,虽然只有寥寥数人,居然将大队敌兵阻了一阻。崔铃儿催马狂奔,迅速来到河边,回头望去,黑压压的敌人已经追了过来,王强以及最后几名兵士躺倒在地,被乱蹄践踏。柳长兴的头垂在她肩上,双目紧闭,失去了意识。铃儿拍打马匹想要下河,但是柳长兴的爱驹“追云”嘶鸣着,无论如何不肯前进。铃儿一咬牙,匕首绕过柳长兴的身体扎在马臀上,“追云”一声悲鸣,冲入了河里,隐没在蒸腾的雾气之中。河水是温热的,一如之前山洞里的暗河,水的浮力极大,两人一马毫不费力地漂在水面,顺着河水缓缓漂向下游。崔铃儿将匕首从马臀上抽回,引得“追云”又是一声嘶鸣。她将匕首插回腰间,一手牢牢拽住身后的柳长兴,以防他被河水冲走,一手甩动缰绳指挥马儿游向对岸。追兵的呼喊声渐渐远了,零星有几支羽箭飞来,漫无目的地落入水中。他们隐藏在雾中,岸上的敌人看不见具体位置,只是胡乱放箭。水面下泛着隐隐红光,似乎河底有火焰在燃烧,鼻中闻到一种刺鼻的焦哄哄的味道。崔铃儿不断拉动马头调整方向,笔直地朝着对岸而去。大约一盏茶功夫,他们成功渡过了河,踏上了一片焦黑的土地。铃儿顾不得勘察周围,在一块黑乎乎的岩石旁将柳长兴从马上拖了下来。眠月侯脸色惨白,依然昏迷不醒。她将柳长兴翻转,两支□□一支在左肩,一支在右背。崔铃儿跪在柳长兴身边,思索着该怎么办。她不敢拔出箭,怕引发大出血,手边也没有药物可以用来止血。她环顾四周,这里和对岸一样寸草不生,没有任何草药可以采摘。她小心地查看伤口,意外地发现血竟然已经止住了,河水冲刷掉了之前的血迹,伤口处干干净净,没有鲜血流淌。怎么回事?片刻后她有了个猜想,她用匕首在指尖割开一道口子,然后来到河边,将手指伸进水中,果然,血立刻止住了。她欢呼一声,收好匕首,返回柳长兴身边,将他的头盔摘了下来,到岸边盛满河水带回。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拔下一支羽箭。柳长兴闷哼一声,扭动身体,铃儿用膝盖顶住他不让他乱动,将头盔里的河水倒在伤口上。接着她依样画葫芦处理掉第二支箭后,才喘着粗气坐倒在地。崔铃儿累坏了,刚才在河中她又是拽人又是拉马,上岸后又一阵忙活,此刻方才有空歇口气。她拿起拔下的□□看着,黝黑的精铁箭头,两面各有道细细的血槽,与一般的□□不同。柳长兴穿着一身链甲,可是这两支箭竟能穿透由双层细铁链密密交织的甲胄,可见□□的力量相当惊人,并且两支箭显然是由同一把□□射出的。崔铃儿放下箭,疲乏开始吞噬她的身体和意识,连续骑行了一夜,加上战斗,渡河,她的体力消耗殆尽,铃儿合上双眼,背靠岩石睡去。 “醒醒。”睡梦中有人推搡她,铃儿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发现柳长兴坐在自己身边,注视着河岸。第一个感觉是热,空气中依然是焦哄哄的味道,仿佛身处火炉中。 “你醒了?”她高兴地问。 “我们在哪?”柳长兴看着面前的正阳之水发愣,脸上满是汗珠。 “我们渡过了河,逃到了对岸。”铃儿回答。 “渡过了正阳之水?”柳长兴的神情让铃儿觉得惊悚。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铃儿将柳长兴的身体轻轻扭转,伤口处血肉翻露在外,看上去相当骇人,但是没有鲜血,微微发白,河水的功效非同一般。眠月侯像木偶般随她摆弄,只是怔怔地不说话。 “别担心,你的伤没事,这条命算保住了。” 柳长兴机械地转动脖子,打量四周,神色可怖。 “侯爷,你怎么了?”铃儿察觉到了异样。 “你知道这是哪吗?”柳长兴的声音听上去像个死人。 “河对岸啊。” “这里被称作极热之地,从没有活人能够到达,这里不是我们的世界。” “我们可还活着。”铃儿伸手狠狠拧了下柳长兴的脸。 “干什么!”柳长兴吃痛,拨开她的手说,“我的部下呢?” “都死了,除了你和我。”铃儿垂下头。 柳长兴沉默半晌说道:“帮我把链甲脱下,伤口需要包扎,马背上的行囊中有绷带和伤药。” 铃儿替他解开肩部和肋部的系绳,将沉重的链甲费劲地向上提起,越过头顶脱下。由于牵动到了伤口,柳长兴忍不住痛哼。链甲里面是一层薄薄的细棉深衣,铃儿帮他将上衫除去,裸露上身。然后她按照柳长兴的提示从马背上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灰色布团和药膏盒。布团是由三指宽的绷带层层缠绕裹出来的,药膏盒是黄铜制成,手掌大小,里面白色的膏体相当刺鼻。崔铃儿将药膏轻手轻脚抹在伤口上,然后拉出布条,绷带是湿的,浸满了河水。崔铃儿把绷带展开摊在地上,冒起了一阵轻烟,热烘烘的地面很快将绷带烤干。随后她将柳长兴的上身裹得像个粽子。她不懂包扎,只是胡乱地用绷带缠满柳长兴的身体,反正目的是达到了,伤口被盖住,扎紧。 自始至终注视着铃儿的柳长兴突然说了一句:“原来你是个挺好看的女孩,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崔铃儿满是灰黑的脸庞和蓬乱的头发经过河水的洗涤,露出了真实样貌,唇红齿白,眉如弯月,眼睛神采奕奕,只是肤色略黑。 “干粮全湿了。”似乎根本没听见柳长兴的话,崔铃儿的视线停留在从正阳村带来的干粮上。荷叶包裹的番薯饼成了面疙瘩,她掰了一半给柳长兴,自己拿着另一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水,我想喝水。”柳长兴说。失血加上流汗让他口干舌燥。 崔铃儿将牛皮水袋的塞子拔掉交给他,柳长兴贪婪地大口喝着。 “你歇会儿,我去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找到水。”铃儿站起身说。她也非常干渴,但是忍住了。只剩下一个水袋,里面不到半袋水,得先找到可以补充的水源。如果找不到,那么水必须尽量留给失血过多的柳长兴。正阳之水无法饮用,先前渡河时她尝试着喝过一口,河水苦涩且带有咸味。铃儿朝远离河岸的方向走去,此时她才真正好好地观察周围。视野所及之处,是一片焦土,这里像一个失火后的现场,地上时不时冒着轻烟。没有风,空气凝固不动,闷热无比。铃儿抓起一把脚下的黑色砂土,土是热的,有一种异样的光泽。铃儿往前走去,前方地面上有红光透出,她加大步伐来到近前,地上有一尺宽的裂缝,缝隙中流淌着赤红的岩浆。她抬头望去,裂缝犹如蛛网,岩浆贯穿其间,整个地表五彩斑斓。柳长兴先前说过,这里叫极热之地,现在崔铃儿有些懂了,这里是一片时刻燃烧之地,只不过火焰是无形的。铃儿眼角突然瞥到右侧平坦的土地上有一堵竖立的石墙,她跨过数道流动的岩浆,来到石墙前,原来是一块天然的黑色碑状岩石,约有一个半人高,两个手掌厚,两匹马身宽。岩石表面平整,如同镜面,周围轮廓参差不齐。她用手轻抚岩面,触手灼热,如玉石般润滑。突然,离得较近的一条地缝中,岩浆渗出,涌向石壁,一道不及小指粗的火红细流缓缓攀爬上石壁,在上面蜿蜒而行,所经之处冒起黑烟,留下烧灼痕迹。不知多久后,那道岩浆消失,在石壁上留下了连绵的壁画,一幅接着一幅,密密麻麻。崔铃儿呆呆地看着全过程,身体变得比岩石更为僵硬。将壁画内容尽收眼底之后,她放声大喊:“你是谁?想要我做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死寂。崔铃儿头皮发麻,像头受惊的兔子一样奔回柳长兴身边。 “刚才是你在喊叫吗?”柳长兴问。 “你能走吗?带你看样东西。”铃儿的声音颤抖着。 柳长兴挪动身体,背上的疼痛轻些了,这得感谢铃儿那一团乱麻的包扎。“可以。”他点头。铃儿扶起柳长兴,将他的盔甲和马匹留在原地,两人蹒跚着走向石壁。柳长兴转头四处张望,感受比铃儿强烈得多,因为对这里,铃儿一无所知,而他还是约略清楚的。两人来到石壁前,铃儿手指着壁画,一声不吭。柳长兴抬头望去,眼睛逐渐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肌肉不断跳动。 第一组壁画描绘的是自己的骑兵队中埋伏的过程,然后是崔铃儿带着自己渡河的情景。迄今为止,他还没来得及详细询问崔铃儿是如何带着自己过河的,现在从壁画中,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之后一组壁画是崔铃儿替自己包扎,然后漫步到石壁前,伸手从石壁上取下一样东西举在手中。柳长兴仔细看,那东西似乎是一块三角形的石片。第三组壁画分成四幅,是崔铃儿带着石头分别出现在四个不同的地方。第一个地方是座湖边的孤峰,柳长兴一眼认出那是高丘之泽的莫高峰,自己弟弟的封地。第二个地方是一个溶洞,他不清楚那是哪里。第三个地方是一片雪原,之所以能知道是雪原,是因为壁画精细地呈现出了漫天的雪花和无尽的荒野。第四个地方是一处沙漠中的清泉,泉水旁停着数只雄鹰。这个地方柳长兴并不陌生,沙泉邦国的鹰落泉。每幅壁画中,崔铃儿手中的尖石都在变化,从一瓣变成两瓣,三瓣,直到成为一个完整的五芒星形状。最后一组壁画只有单独一幅,上面有耕作的农民,撒网的渔民,狩猎的猎户,攀崖的采集人等等,总之是些劳作的场面。 柳长兴一口气看完了所有壁画,陷入沉思中。眼前的景象太惊人了,不论是谁造就了这些壁画,这个“他”既通晓过去,也洞察未来。 “你信奉什么神?”柳长兴将声音压得极低,生怕亵渎这片土地的未知主人。 “我不信神。”崔铃儿声调如常。 柳长兴苦笑了一下。在这个传说中的神灵居所,能够毫无顾忌地说出“我不信神”这四个字的,大概除了你就再也找不到别人了。然而某位神灵就在方才指定了你代为行事,你这个不信神的丫头怕是避无可避了。 “咦,这是什么?”崔铃儿在石壁上有所发现,她靠近去,在那幅描写她从石壁上取东西的壁画中扣挖,可是在柳长兴看来,那里空无一物。 “有了。”崔铃儿轻呼,一枚尖尖的白色锥形石片躺在她掌心,像羽箭的箭头,粗的部分有两根手指宽,长度接近拇指。铃儿用手指拈起石头,高举到眼前仔细察看。袖管自她手臂滑落,露出半截前臂。 “你的手臂。”柳长兴低声说。铃儿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手臂上多了些图案,是那四幅自己携带石块身处不同地方的壁画里的内容,除此之外还有个沙漏图形,上半部装满沙粒,下半部空空荡荡。她惊呼一声,用左手拼命擦拭,图案仿佛纹身一样烙印在手臂上,丝毫无损。 “究竟怎么回事?”崔铃儿开始真正害怕了,之前她只是觉得有些诡异。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些壁画告诉我们,你手中的石头不完整,你需要带着它到这些地方去找到其余部分。”柳长兴若有所思。 “这些地方?这些地方我根本不认识,我甚至没离开过正阳村,我才不去。”铃儿斩钉截铁地说。 “丫头,经历了这一切,你依旧不信神?你觉得这是人力能办到的么?”柳长兴指的是壁画的出现,手臂纹身的出现。他没有特别点明那块石头只有你才发现得了,在你挖下来之前我根本看都看不见。 崔铃儿默然,她心中也多多少少明白,只是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她难以接受。 “我们得离开这里。既然壁画指出了你要去的地方,那么第一步当然是回去我们的世界。那些地方可都是在我们的世界里。” “你认识这些地方?”铃儿抬起头。 “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没关系,回到眠月岛,我会找人帮忙来解读你的纹身。” “你要我跟你去眠月岛?”铃儿睁大眼睛,“我不去。父亲埋在正阳村,我哪儿都不去。” “离开这里再说,我们先回村子。”柳长兴无意多加争辩。 “可是对岸的敌人会不会留在那里守着我们?他们亲眼看到我们跳进河里,知道我们没死。” “不会。”柳长兴摇头,“在他们心中,我们已经死了。跳进正阳之水的人会化为灰烬,至少过去人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我的伤口还需要养一养,凭现在的我无法渡河,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 “只能一晚。”崔铃儿说,“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吃的。明天若是还不离开,我们会渴死。” 铃儿搀扶着柳长兴回到疗伤的岩石旁,“追云”静静地在原地等待,马儿几乎一步没动过,安静乖巧。柳长兴拍了拍“追云”,他知道马儿在害怕,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主人的指引,它一步都不敢跨出。他疼惜地看着马臀上铃儿捅出的伤口,从壁画中他已得知铃儿是如何强迫“追云”驼着自己过河的。他背靠岩石坐下,拿起水袋递给铃儿说:“你也喝一点吧,从早晨到现在,你一口水没喝过吧?” “只剩这么多了,要省着点,就算明天过了河,也不知道花多久才能找到水。”崔铃儿饮了一小口,只是湿了湿嘴唇,便把塞子塞上。 “你心眼不错。”柳长兴端详着她说。刚才自己大口喝水的时候,铃儿可是什么都没说,而她自己喝水却那么节省。“你也懂得在荒野中如何生存,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我就是喜欢到处逛,至少有两次我差点渴死在正阳岭中,” 多么奇妙的女孩,柳长兴想,她几乎是独自长大,无亲无故,却与这个世界无比亲近,这就是她被选中的原因吗?他从铃儿手中接过乳白色石头,用绷带团的布条包起来,并且留出一截作为挂绳。他将挂绳穿过铃儿的头,套在她脖子上,石头垂在铃儿胸口。 “答应我,藏好它,谁也不要给,这是只属于你的东西。”他一脸严肃地说。铃儿点头。当晚,两人露宿在星空下。柳长兴没有吃崔铃儿分给自己的番薯饼,而是让她喂给了“追云”,明天要依靠马儿渡河,不能让“追云”饿着肚子。 (邦国历993年四月二十七) 王强(卒),星伴城直属“四武”骑行军将军 陈二狗(卒),星伴城直属“四武”骑行军兵士 刘铁蛋(卒),星伴城直属“四武”骑行军兵士 赵麻子(卒),星伴城直属“四武”骑行军兵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眠月之泽 当第一抹曙光浮现,两人收拾停当。在铃儿的帮助下,柳长兴穿回了链甲。他背部伤口的疼痛感轻了许多,除了伤药以外,似乎河水也具有疗伤的功效。这大大出乎柳长兴的意料,正阳之水在世人眼中可是如毒如火,吞噬一切。他蹒跚着来到河边,将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去,河水温热。 “你知道吗?”他告诉崔铃儿,“书中提到,河水是时刻沸腾的,任何生物跌落河中都会肌消骨蚀。” “说明书里写的不都对。”铃儿眨眨眼睛。 “哈哈。”柳长兴放声大笑。两人用说话缓解紧张,又要再一次横渡正阳之水,而且对面的敌人不知道是不是真如柳长兴所料已经退去。柳长兴扶着崔铃儿的肩膀,费力地翻身上马,牵动了背部伤口,疼痛让他冒汗。铃儿跟着跃上马,坐在柳长兴身后,拔出匕首,被柳长兴制止。 “不要,它会听我的话。”柳长兴紧握缰绳,大声驱策“追云”。高大的黑色骏马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缓缓步入河中。游到河中央时,柳长兴看见了河底的火光,想必以前火光更甚,才会使河水沸腾。有什么事发生了,出现了某种变化,让正阳之水冷却下来。不多久,二人一马穿过了开阔但罩满浓雾的河面,抵达对岸。岸边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虫鸣鸟语,没有敌人的踪迹。这片河滩并不是昨天他们跳下河的地方,而是更往下游去些。两次渡河,河水都把他们往下游带出一段距离。柳长兴回忆着自己书房中的地图,正阳之水奔流入海,这里离入海口应该不远。正阳岭也一直延伸到海边,形成高耸的海岸悬崖。沿着海岸行走兴许是个好主意,如果还有敌人在山中逗留,也有很大机会避开。于是两人朝东面疾驰,在看见大海之后,顺着就近一个隘口进入了群山。这里是崔铃儿从未涉足之地,不过地势大同小异,依然是光秃秃的山头和嶙峋怪石。“追云”已经非常习惯在类似的山地行走,要不是怕过于颠簸弄疼自己的伤口,柳长兴几乎想在平地上一样让马儿纵情奔驰。尽管没有全速前进,但是速度依然比来时快得多。当两人攀上第一座山头,右手边辽阔的大海一览无遗。崔铃儿第一次见到海洋,不由心旷神怡,缺水少食的烦恼,对于昨天的奇特遭遇所产生的困惑都暂时抛在了脑后。下山后柳长兴在铃儿的要求下尽量不爬坡,而是绕着山头走。如果想找水,山脚处最有希望。他们的牛皮水袋里还剩了最后一点点,连柳长兴都忍住不敢再喝。两人嘴唇干裂,饥渴难耐。人还好,再找不到水,马儿可就吃不消了,“追云”可是有一天半没喝过水了。然而整个上午,铃儿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山洞以及暗河的迹象。中午时分,天空阴云密布,不久之后到来的一场大雨救了他们。柳长兴脱下头盔让铃儿捧在手中盛接雨水,滂沱大雨很快将头盔灌满,两人尽情喝了一通。山地的坑洼中也积满了雨水,“追云”一边行进,一边低头舔舐,发出欢快的嘶鸣。等雨停的时候,牛皮水袋已经被灌满,尽管依然饿着肚子,但是铃儿和柳长兴燃起希望,山路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崎岖。他们花了两天时间走出了正阳岭,穿过木棉树林,回到了正阳村。在接近村子的时候,两人躲藏起来观察了好久,确定没有敌人的踪迹,才进入已经成为废墟的村子。 所有的房屋都付之一炬,村民们不见踪影。到处是烧焦的残垣断木,空气中弥漫着焦臭。铃儿在面目全非的村中道路上来回奔走,毫无发现,她所熟悉的人消失殆尽。柳长兴骑在马背上,四处张望,最后他来到那座原本属于村长的茅屋前,现在这里是一堆瓦砾和焦土。原来的院子里,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铃儿。”他呼唤还在四处奔走的崔铃儿,声音低沉,“别找了,他们在这里。” 崔铃儿跑来问:“在哪里?”她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 “他们死了,埋在里面。”柳长兴指着面前的土堆。 崔铃儿愣了半天,拾起一根焦木,疯狂地挖掘,没多久一具尸体露了出来,然后是更多。等到十来具尸体露出地表时,柳长兴忍不住说道:“你不是想把所有人都挖出来吧?”铃儿抛去焦木,放弃了继续挖掘,跪倒在地用手捂住脸嚎啕大哭。柳长兴艰难地从马背上下来,坐到她身边默默地陪着她。 “他们有的对我好,有的对我不好。可是他们,我只认识他们。”铃儿哽咽着从嘴里吐出话语。 “我知道。”柳长兴轻轻拍她的肩,“村民是因为我死的。想杀我的人不愿意这里的事泄露出去,凡是见过我的人他们全要杀掉。” “不,是因为我死的。”铃儿抽泣,“我杀了他们一个人,他们看见了,一定猜到我是村子里的人。” “我向你保证,会找出凶手,替正阳村的百姓报仇雪恨。”柳长兴庄重地承诺,“跟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 “嗯。”铃儿点头,擦干眼泪站起,“我把他们埋了,然后去找点吃的。”铃儿找来一把还能凑合用的铁铲,在周围掘土,将露出的尸体重新覆盖,然后将坟头加高加厚,堆起了一人高的土包。她用铲子将土拍结实,扔在一旁,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对柳长兴说:“你在这里歇会儿,我去去就来。” 没过多久,铃儿手里提着一只鸡返回。“附近有几只走散的鸡鸭,我逮到一只。”她用匕首割开鸡的脖子,拔去羽毛,找来没有烧尽的木头生了一堆火,将鸡烤熟。两人围坐在火堆旁,狼吞虎咽地将一整只鸡吃得干干净净。 “眠月之泽远吗?”崔铃儿将手中最后一根鸡骨头丢进火堆问。 “正常骑行至少要三天。”柳长兴回答。 “那我们出发吧。” “等等。帮我把这身链甲脱了,之后的路我们需要改变下装扮,以防万一。”柳长兴说道。铃儿协助他将盔甲卸去,只穿着贴身的细棉衣衫。两人一起动手将盔甲挖了个坑埋掉,连同柳长兴仅剩的武器,一把长弓,他的枪和剑早已失落在了河边的战场上。柳长兴检查了行囊,里面的钱袋还在,银子不少,这是个好消息。两人再度上马,不走大道,而是在野地中绕行,取道北方朝着眠月之泽进发。晚间他们抵达了附近一个稍大的村落,柳长兴给了铃儿一锭银子,让她独自进村。很快铃儿拎着一大包东西返回,里面有衣服,吃食,酒水,还有一柄做工普通的长剑。这是柳长兴特意关照铃儿买的。每个村里都有铁匠铺,铃儿花了两倍的价钱将用来招揽生意的样品买下。两人找了一片林子躲进去,生起火,换上衣服,现在他们看上去像一对乡下父女。南方天气炎热,夜晚露宿依然燥热难当。铃儿替柳长兴更换了伤药,重新裹好伤口,一起坐在火堆旁吃着她刚买来的腌猪肉。柳长兴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尽管是普通的米酒,入口醇香。 “来一口么?”他问铃儿。 铃儿默不作声接过酒葫芦,连喝几口。看到铃儿依然心情低落,柳长兴有心说笑几句,最终忍住了。水神福佑,他心中默念,从铃儿手中拿回酒葫芦,又灌下一大口,同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活了下来。 之后几天两人不断北行,柳长兴紧绷的脸皮逐渐松弛,每走一天,就代表离眠月之泽又近了一步,他也更为心安。起初他们尽量选择野地,现在则是堂而皇之在大道上骑行。一路上他们经过大大小小不少湖泊,这些湖泊点缀在一片绿意的大地上,像是繁星坠落地面。百泽邦国号称境内有上千个湖泊,名不虚传,让铃儿目不暇接。正阳村附近只有一个小池塘,以及另一个稍大点经常淹死牲畜的沼泽,这些美丽的湖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新奇的景象冲淡了她心中的悲伤。离开正阳村后的第四天上午,他们纵马驰上一座低矮的山丘,眠月之泽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视野里。与之前经过的湖泊相比,眠月之泽大得像海,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碧蓝的湖水在阳光照耀下泛起点点金光,湖中船只来往穿梭,热闹非凡。湖面上鸟群贴着水面掠过,发出动听的鸣叫。湖中心有座岛屿,弯曲狭长,面积广阔,湖岸旁则是密密麻麻的房舍。 “那就是眠月岛。”柳长兴指给身后的崔铃儿看,声音中充满情感。劫后余生再一次看到家,即便是一向沉稳的他也不免心中荡漾。“如果从更高处看过去,眠月岛就像一枚弯月。祖辈说,天上曾经有两个月亮,其中一个坠落在眠月之泽里,化作眠月岛。” “真美。”铃儿由衷地称赞。 “是啊,看多少次都不会觉得够。走吧,我们下去。”柳长兴呼喝着,挥动缰绳指挥“追云”跑下山丘。 “看,那边有个人。”铃儿伸手拉拉柳长兴。柳长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东边的原野里有一片坟地,墓碑林立。一名身穿灰色长袍的老人双目紧闭,直挺挺站在坟地边缘的小径上,胡须垂至腰间,脸色惨白。 “别盯着他看。”柳长兴轻声嘱咐,“那是个守墓人。” “为什么不能看?”铃儿的好奇心被激起。 “守墓人代表死者的意志。他们自愿奉献身体,让死者的意志寄生,从而□□不腐。守墓人存在了上千年之久,通常来说他们人畜无害,但是偶尔也会撕碎对他们不敬的路人。” 就铃儿来说,这简直闻所未闻。“他们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她问。 “身体是活人,但是内在是死人。” “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奉献身体?” “很多原因,比如谋求永生的人,或者希望容颜永驻的人,又或者是某位死者的亲人,甘心为他永世守灵。”柳长兴回答。他的心中忽然一动,以前自己遇见守墓人都是走而避之,这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也许自己该对死亡更敬重些。 “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动。”柳长兴跳下马,从行囊中取出钱袋。 “你要做什么?”铃儿小声问。 “供奉。”说着柳长兴高举双手,大踏步朝守墓人走去。守墓人察觉有人靠近,将身体转过来面对柳长兴,惨白的脸在阳光下散发着森森阴气。大约距离只有十步远后,柳长兴放缓脚步,将钱袋中的银子倒出捧在掌心说道:“愿逝者长眠。”他又踏上两步,然后将银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守墓人睁开眼,对着他点点头,眼睛是雪白的,没有瞳孔。柳长兴双手合十鞠了一躬,掉转头走回铃儿身边,跨上“追云”,纵马离去。 “你把银子都给掉了,我们怎么办?”铃儿在身后问。 “不需要了,我们到家门口了。”两人骑着马飞快地接近湖岸,成片的商铺,民居,鱼市,码头,船只出现在眼前。 “这里叫赵家集,是眠月之泽南方的门户。”柳长兴一边说着,一边穿过市集,沿着岸边的堤道驰行。有些百姓注意到了他的坐骑,但是由于柳长兴穿着便服,他们只是看了看,便不再关心。柳长兴来到岸边众多码头中最大的一个,绣有白色弯月的红色旗帜插在码头边,两名手持□□的兵士守在木头引桥的入口。引桥尽头的水中,停放着两艘轮桨战船,帆上绣有相同的弯月图案。远远见到柳长兴和崔铃儿骑马靠近,两名兵士死死盯着“追云”看,等到柳长兴靠得再近些,他们认出了他的脸,快步冲过来跪伏在地:“侯爷,您回来了。” 柳长兴翻身下马,顺手把铃儿也拉了下来。“船现在能走么?” “随时可以,侯爷您请吩咐。”兵士恭敬地回答。 “起来吧,带我回岛。” “我带侯爷去船上,你守在这里。”年长些的兵士关照另一人,然后当先而行,“侯爷,请跟我来。” 他大踏步前行,每走出两步就高喝一声:“眠月侯驾到。”柳长兴牵着马,拉着铃儿的手跟随在后。很快,两艘船上起了骚动,不少兵士从船上通过踏板奔到引桥上,黑压压跪了一片。 “侯爷,您终于回来了。”一名领头的兵士抬起头,神情激动。 “孙标,你怎么在这里?”柳长兴问。孙标是他的亲兵队长,专职负责保护他的家人。 “南方的信鸽传来消息,说您带兵进入正阳岭,就此踪影全无。夫人急得不行,我和夫人商量,准备派出人马前去搜寻。我已经在这里守了两天,幸好等到了您,不然明天我就带队出发了。侯爷,您怎么孤身一人?其他将士呢?” “一言难尽。”柳长兴将孙标从地上拉起来,“先回岛再说。” “遵命。”孙标知道肯定出了大事,不再多问,带着柳长兴上船,同时朝他身后的崔铃儿瞥了眼。 “她是我在路边捡回的孤儿,叫崔铃儿。”柳长兴说道,“一会儿吩咐轮桨手慢速航行,铃儿第一次坐船,我怕她晕船。” “是。” 崔铃儿随柳长兴登上甲板,大感新奇。她从船头跑到船尾,伸手触摸每一样经过的东西:船舷,桅杆,风帆,船索,轮舵,架在船侧的□□。随着孙标一声令下,战船起锚缓缓驶离湖岸。她听见甲板下方传来整齐的号子,四处张望,找到了下行的楼梯,刚要下去,被一名兵士拦住。“小女孩别乱跑,下面是货舱和轮桨室。” “没关系,她想去哪都可以。”孙标在几步开外说道,刚才侯爷短短几句话,他已经听出了侯爷对这个女孩的关切。铃儿冲孙标一笑,下到轮桨室。轮桨室中有三十二名光着上身的男子,八人为一组,四人并排与另外四人面对面,抓着面前的横杆,脚下踩着旋转踏板,这些踏板带动船身外部的轮桨,左右各有两架。凭借这些轮桨,即使不借助风力,战船依然拥有很高的航速。一名轮桨手在众人之间来回行走,口中引领着号子,不断为其他人鼓劲。铃儿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注视着轮桨手们踩动踏板,这一切对她来说实在太有意思了。领号子的轮桨手看到铃儿,一瞪眼,大声骂道:“哪来的野丫头,赶快出去。”铃儿吐吐舌头,回到甲板上。她的新奇劲儿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战船真正开动起来,尽管按照侯爷的要求以慢速航行,铃儿依然觉得头晕目眩,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她倚在船舷上,将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周围的兵士没人取笑她,虽然不清楚她的身份,但是大家都明白她是侯爷的客人。一名兵士默默地递上装满清水的水桶,铃儿吐得涕泪横流,用清水漱口,擦了把脸,才略微恢复,瘫坐在船舷旁喘息。“追云”被栓在甲板上,打了个响鼻,“咴咴”叫了声,仿佛在嘲笑她的丑态。就在铃儿折腾的这段时间里,孙标带着柳长兴进入舱房,把船上的军医喊来,为侯爷检查箭伤。军医解开乱麻般的绷带,将伤口仔细查看了一番,低声说:“侯爷,伤口已无大碍,只要小心调养,不出十日便可完全痊愈,不过恐怕会留下两道细小的疤痕。” 柳长兴根本不在意什么疤痕,一个男人身上多几道疤算什么。如果不是铃儿在身边,这两处小小的箭伤很可能要了自己的命。“铃儿呢?她在干嘛?” “报告侯爷,如您所料,铃儿姑娘吐得一塌糊涂,正在甲板休息。”孙标趁军医验伤之时去到甲板巡视了一番,此时连忙禀报。柳长兴不禁莞尔:“吐吐也好,她会习惯的。” 战船行驶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才接近眠月岛的南端。然而船并不靠岸,而是沿着岛的边缘继续北上。眠月封地的核心是眠月岛,而眠月岛的核心是星伴城,坐落在岛屿北端。继续航行了大约一柱香时间,战船终于在一个宽阔的码头靠岸,码头上已经有一支两百人的骑兵队在等候。当柳长兴在孙标的陪同下踏上码头,骑兵们举起□□大声呼喊:“眠月侯,眠月侯。”一名身着织锦长裙的中年美妇提着裙摆奔了过来,扑入柳长兴怀中。 “小翠,让你担心了。”柳长兴轻轻拥着妻子微笑。 阮小翠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他们说你死了,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他们没说错,我几乎死了,不过神把我放回来了。” “活着就好。”阮小翠放开了丈夫,略感羞涩,周围可有几百名兵士看着呢。她身后走过来两个大男孩和一个年纪略小的女孩,柳长兴尽量张开手臂,将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儿一起搂抱住。“孩子们。” “父亲,您应该听我的劝告,不该亲自去的。”长子柳杰十七岁,体格健壮,一表人才。此刻他肌肉紧实的身体僵直,并不接受父爱。“母亲担心得几天没合眼。” “大哥,别说了。”二儿子柳飞急忙阻止倔强的哥哥,他与铃儿同岁,身材纤细行动敏捷,“父亲,您回来了,太好了。”他热烈地拥抱父亲。 十一岁的小女儿柳倩挤开两位高大的兄长,双手环住父亲的腰,头埋在父亲胸前低声啜泣。 “我的云雀,不要哭,柳家儿女,绝不轻易落泪。”柳长兴低声细语地安慰女儿,同时右手搭在长子的肩头重重捏了下。 “走吧,回家慢慢说,别在这站着了。”阮小翠抹去泪水,催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等等。”柳长兴放开女儿,转回头,崔铃儿晕乎乎地站在他身后,还没从呕吐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小翠,这姑娘叫铃儿,她坐你的马车跟我们一起走。”听见让她坐马车,铃儿勉强提起精神抗议:“我不坐车,我要骑马。”眠月侯的家人以及他所有部下面露讶异,就连向来不太畏惧父亲的长子柳杰也不会如此公然反对柳长兴的意见。 柳长兴一点不以为意,笑着问她:“我看你两腿都发软了,站都站不稳,上得了马么?”铃儿用力点头,努力挺直身体。 “好吧,你骑‘追云’,我坐马车。跟紧队伍,别跑丢了。”柳长兴不再坚持,挽着妻子和女儿,钻进等候在旁的马车。他的两个儿子上上下下打量崔铃儿,想要弄明白这个无礼的女孩是何方神圣。父亲的爱马只有他的三个儿女骑乘过,那还是他们在孩童时出外游玩与父亲共同乘坐,而现在父亲居然让她独自驾驭“追云”。 “两位少主,她是侯爷的贵宾。”孙标会心地解释了一句,“我们回城吧。”众人纷纷上马,队伍沿着碎石铺就的平坦道路向岛屿深处行去。 “那个女孩是谁?”马车里,阮小翠与丈夫面对面坐着,女儿将头枕在她肩上。 “一个乡村姑娘,她救了我的命,没有她,我早就死了。”柳长兴回答。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带去的兵呢?王强呢?”阮小翠问。 “死了,都死了,只有我和铃儿活了下来。”柳长兴闭起眼睛,一脸疲惫和痛苦。 “现在先别说,回去等孩子们到齐了一起说,他们应当知道自己的父亲经历了什么。你受伤了?”阮小翠注意到丈夫始终端坐着,远离身后的靠背。 “背上中了两箭。” 阮小翠拉开马车的隔窗,感激地注视“追云”背上的崔铃儿,这个头发蓬乱却有着一张清秀脸庞的女孩为自己带回了最重要的人。 (邦国历993年四月三十) 李福(卒),正阳村村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星伴城 眠月岛南北走向,北高南低,星伴城坐落在眠月岛北部最高峰“星月峰”的山脚下,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星伴城由初代城主命名,意思是点缀在眠月旁的伴星。历史上这座城池经过数次扩建,现在已经成为百泽南方的第一要塞,石制的城墙高大厚实,每一块墙砖都镂刻有精美花纹,城中人口众多,房屋鳞次栉比。巍峨的精铁城门朝向西方,是星伴城唯一的出入口。崔铃儿跟随护卫队走上连接城门的宽阔主道,道路两旁是商铺和集市,后面则是依次展开的大片民居。主道微微向上倾斜,尽头是一座恢弘的大宅,建在山坡高处,紧紧靠着星月峰。那里是星伴城的制高点,也是眠月侯的府邸。护卫队穿过繁闹的市区,道路两旁的百姓看见当先的红色描金马车,知道那是眠月侯夫人的座驾,无不驻足行礼。主道尽头有一扇黄铜大门,大门前是一条十尺宽的护卫河,环绕着整座侯王府,河里种满莲花,在这春末夏初正开得灿烂。吊桥放下后,黄铜大门开启,队伍缓缓进入王府。大门后是一片平整的山石地,这里被称为车马院。左手边有个马棚,可以容纳二十匹马,马夫早早等候在旁,待柳长兴协同妻女从马车上下来后,将马车牵到一边。崔铃儿从“追云”上跳下,另一名马夫惊讶地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孙标带领着二十名亲兵留了下来,其余护卫队掉头离去。穿过车马院后是一道山阶,众人拾阶而上,跨过三十九级阶梯后,进入了一个布满假山石,鲜花盛开的庭院,占地颇广的庭院中修建了一个小小的池塘。然后他们又攀爬了三十九级台阶的一道阶梯,才进入王府的主体建筑,几栋石制的高大房屋。 “去准备茶水和饭食。”进入宽敞的大厅后,阮小翠吩咐仆人。柳长兴走向大厅北端高台上的桌子后落座,这里是议事厅,用来处理要务的场所。他挥挥手遣散了仆从,只剩下自己的妻子,儿女,崔铃儿,和孙标这个亲兵队长。由于不是常规议事,他的儿女们涌上高台,在父亲身边就地坐下。柳倩毫不客气地坐到父亲的膝头,阮小翠和孙标则站在桌子旁。铃儿犹豫了一下,独自留在高台的角落。 柳长兴皱着眉思索了下,向他的亲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前半段是真的,却把后半段的关键部分省去了。说到在正阳之水河边的战斗时,他的描述是崔铃儿带着昏迷的自己重新逃回正阳岭,借着复杂的地形避过了所有的追兵,最终两人活了下来,而不是崔铃儿带着自己跳入了河中。听到这里崔铃儿惊讶地望向他,他假装不知道,不动声色地继续叙述正阳村被血洗,铃儿如何一路照料自己的伤势,并最终返回眠月之泽。 “总之,有人设伏要杀我,从他们的人数来看,绝非普通人。”他总结。 “王八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孙标捏紧拳头。他和王强素来交好,他们俩一个是侯爷的亲兵队长,一个是侯爷最信任的将军之一。 阮小翠眼中露出深深的忧虑,从丈夫的叙述来看,敌人势力如此庞大,只可能是百泽的其他封侯。百泽一共只有三个封侯,而其他两人可都是柳长兴的亲弟弟。 “铃儿,你过来。”柳长兴朝缩在角落里的崔铃儿招手。铃儿站起来走到桌旁,柳长兴微笑着说:“铃儿,你现在无家可归,我打算收你做义女,愿意吗?”此言一出,所有人感到意外,包括崔铃儿自己。 “有什么好处?”铃儿问。 柳倩忍不住咯咯笑,换作别人早就跪下磕头了,这个女孩却在跟父亲讨论好处。孙标不禁摇头,虽然铃儿救了侯爷的命,但是野丫头毕竟是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柳长兴也是一愣,没想到铃儿会给出这么个回答,他想了想,温和地说:“在这里,你衣食无忧,我还可以找人教你读书,作画,刺绣,不喜欢吗?” “不喜欢。我喜欢骑马,打猎,爬山。” 柳杰和柳飞彼此看了看,眼中满是笑意,这是今天铃儿第二次直白地否定父亲。 “喜欢骑马?你可以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孙队长会亲自教你射箭。至于打猎爬山么,我们身后就是星月峰,这些事我们几乎天天做,如何?” 这番话真切地打动了铃儿,她迟疑着问:“需要改姓吗?我父亲姓崔,我永远都姓崔。” “不用,你就叫崔铃儿。” “那好吧。”铃儿露出欢快的笑容,“我愿意。” 大家静静地看着她,没人说话,铃儿感到奇怪。“我说了我愿意。” 孙标凑到铃儿耳边轻声说:“大小姐,现在你应该跪下向你义父磕头,磕三个头。”铃儿这才明白所有人在等着她行礼。她跪倒在柳长兴面前,磕了三个头。“义父。” 柳长兴哈哈大笑,把铃儿扶起。“孙标,找几匹最好的小马,让她自己选一匹。你教我儿子武艺的时候带上她一起。小翠,帮她安排个房间,从今天开始她就住在这里了,还有,给她梳洗打扮一下,我眠月侯的义女可不能再是个脏兮兮的乡下丫头。” “遵命,侯爷。”孙标大声应道。 阮小翠露齿一笑,拉起铃儿的手说:“你马上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小姐。不过有一点,骑马射箭可以,但是刺绣女工也必须要学。不许反对,这里不光你义父说了算,有时候我比你义父讲话更管用。”铃儿张到一半的嘴巴立即闭上了。她丝毫不惧怕柳长兴,但是面对温柔而坚定的阮小翠,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这一点,和柳长兴的儿女们刚好相反。 一名仆从跑来说道:“侯爷,夫人,饭食准备好了。” 柳长兴点头:“你们先去,我和铃儿随后就来。 除了铃儿以外的人有说有笑地离开议事厅。柳长兴正色说道:“铃儿,在极热之地发生的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说,明白吗?” “明白。”铃儿答应。那些事太过离奇,就算讲给别人听,别人也不见得相信,她心想。 “走吧,跟家人一起去用饭。”柳长兴带着她穿过明亮的回廊,来到西侧的餐堂。长条的栎木餐桌上放满了铃儿从未见过的佳肴和美酒,盛菜的盘子是上好的白瓷,酒装在小巧的银壶中,筷子是玉石打造,雕刻精美的黄铜烛台放在桌子正中央。此刻时值正午,光线明亮,烛台上只点起一支香烛,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柳长兴的儿女们已经在说说笑笑吃着,只有孙标没有动筷子,等候着柳长兴到来。铃儿坐下后看着桌上的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她拿起筷子,毫不顾忌地吃起来。从她有记忆开始,这么丰盛的菜肴别说吃,见都没见过。她夹起一块烧得烂熟的红黑色的肉问:“这是什么肉?” “麂子肉,我在后山打来的。”柳杰回答她。铃儿惊觉一桌子人笑眯眯看着她,都放下了筷子。其实自从她坐下开始大吃特吃,所有人就被她的吃相吓了一跳。自小在侯王府长大的孩子们,从未见过铃儿这么能吃的女孩。 “你们怎么不吃?”铃儿嘴里鼓鼓囊囊塞满肉问,刚才放进嘴里的麂子肉美味得让她的舌头都快溶化了。 “我们不太饿,你多吃点。”柳倩捂着嘴笑。 “铃儿。”阮小翠同样笑容可掬,“今天就算了,以后不管有多饿,女孩子吃饭一定要慢,而且要小口小口地吃,不发出任何声响。” “像这样?”铃儿又夹起一块麂子肉,极为缓慢地放入微微张开的嘴里。 “没错,就这样。”阮小翠点头赞许。 然而铃儿抵挡不住口中野味的鲜美,立即大嚼特嚼,咂吧有声。男孩子们放声大笑,柳长兴忍俊不禁,对妻子说:“慢慢来,一天也学不会。” 用完饭食之后,两名仆女将崔铃儿带去为她收拾好的房间,并抬来了一只装满热水的澡桶。当仆女试图为她脱衣服时,铃儿像头受伤的小鹿般逃开。三人上演了一场短暂的猫捉老鼠游戏,最后在铃儿声嘶力竭的尖叫声中结束,两名仆女飞也似地离开房间,前去禀告夫人。铃儿闩上门,脱去衣裳,看着澡桶里洒满花瓣的水面出了会儿神,慢慢坐了进去。等到身体完全沉入热气腾腾的水中后,她周身的毛孔欢快地起舞,肌肤愉悦地欢唱,她觉得自己的心到达了无尽远方。 “铃儿,开门。”随着一阵敲门声,阮小翠的声音响起。 “我在洗澡。”铃儿高声回答。 “我知道,你得学会怎么洗,看见澡桶旁的小桌案了吗?” 铃儿转头望去,澡桶旁确实有个小小的木头案几,上面放着几只白玉罐子和一条干净的布巾。她探出身体掀开盖子,一只罐子里装的是一颗颗黑乎乎的药珠,一只罐子里是褐色粉末,还有只罐子里是清香扑鼻的油汁,总之没有一样是她认识的。 “开门,我来教你。”阮小翠的口气非常坚定。 无奈之下铃儿从澡桶中出来,跑到门边打开门闩,又飞快地跑回去跳进桶里,溅了一地的水。阮小翠捧着一堆衣物进到房间,关上房门,将衣物放到绣床上,走到她身边,指着罐子说:“这是澡豆,用来清洗身体,这是油茶末,用来洗头发,这是桂花汁,洗完后涂在身上。”说完她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桶边,依次从罐子里取出油茶末,澡豆替铃儿清洗头发和身体。 “咦,这是什么?”她注意到了铃儿手臂上的纹身,抬起来细看。铃儿急忙抽回胳膊,低声说:“没什么。” 阮小翠一笑,不再深究,将铃儿拉出水桶,替她擦干身体,在她身上抹上桂花汁。从头至尾,铃儿像小猫一样顺从。阮小翠打量着铃儿的身体啧啧称赞:“你是个美丽的女孩。”接着她从衣物堆中仔细挑选了一件蓝绿色丝裙让铃儿穿上,拉着她坐在凳子上,取出一把剪刀。“坐好别动,我替你修剪头发。”她熟练地操持着剪刀,小心修剪女孩乱蓬蓬的头发,随后将铃儿的长发拢起到脑后,梳了一个发髻。 “行了,我让仆女来收拾。你熟悉下自己的房间,衣服里有一套皮甲,是练武时候穿的,记得到时候换上。”阮小翠离开了房间,仆女们再度涌入,将地上的碎发打扫干净,抬出澡桶,留下铃儿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铃儿如释重负地躺倒在绣床上,口鼻摩挲着柔滑的丝绸被巾,不知为什么,泪水盈满眼眶,她轻轻抽泣着。在她过往的生命中,从来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实际上她对父亲的印象也早就开始淡薄,只剩下残缺的影像偶尔回荡在心灵深处,所以亲情向来与她无缘。但是今天,阮小翠以母亲的威严和慈爱,突入了她的心防,让她措手不及,难以招架。她在芬芳的绣床上沉沉睡去。 晚餐时候,当崔铃儿被仆女带到餐堂,所有人刮目相看。原先的粗野乡村女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端庄秀丽的官家小姐。柳长兴不住点头,朝妻子送去感谢的目光。阮小翠脸上挂着骄傲的笑容,重重地拍打铃儿迫不及待伸向食物的手。晚餐结束后,铃儿和柳倩一起被阮小翠拽去一间满是布料的房间,阮小翠作了一番示范后,将针线交到两个女儿手中。两炷香后,铃儿拖着身心俱疲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吮吸着满是针眼依然不断出血的手指,进入梦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柳氏 天才蒙蒙亮,熟睡的崔铃儿被仆女唤醒。“小姐,起来,少爷们和孙队长在等你,请换上习武的皮甲。”本来睡眼朦胧的铃儿一骨碌翻身而起,换上一套棉质的贴身衣衫,在仆女的帮助下套上带有及膝摆裙的皮甲背心,系紧扣绳,蹦跳着跑下两道长长的台阶,来到车马院的空地上,孙标和柳家兄弟已经开始操练。马棚位于院子西面,而东面则是一排木头箭靶。柳杰和柳飞手中提着长弓,距离箭靶五十步左右,正在练习。看到铃儿到来,孙标示意男孩们继续,然后从背后取下长弓交给铃儿:“大小姐,试试,看你能拉开多少。”铃儿接过弓,左手握住弓背中央,右手食指中指搭上弓弦,用力拉动,女孩子的臂力有限,弓弦不能拉满。孙标点点头说:“你需要比他们近十步。” “不要,他们能做到,我也能做到。”铃儿说。 “你臂力不足,离得远了,可能靶子都射不中。”孙标解释。 “我能做到。信我,孙叔。”铃儿坚持。孙标年纪和柳长兴相仿,但是军旅生涯使他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老些。铃儿这一声“孙叔”叫得孙标颇为高兴。“好吧,先从学会正确姿势开始。”之后的时间里,铃儿不断反复拉动弓弦,孙标在一旁悉心提点。 “手放平。” “肘部夹紧。” “肩膀不要抬。” “背挺直。” 一炷香时间下来,铃儿累得两条胳膊都抬不起来,孙标示意她休息。 “孙叔,姿势对了吗?我可以射靶了吗?”她坐在地上揉着胳膊问。 “别急,慢慢来,正确的姿势会让你以后受益无穷。你休息会儿,然后继续练拉弓姿势。” “除了射箭,就没其他的了?”铃儿问。 “当然有,徒手战斗啦,剑术啦,枪术啦。不过这些都跟你没关系,是男孩子学的东西。” 孙标一边回答一边转头朝柳家兄弟说道,“少主,射箭就到这儿,收拾下,准备格斗训练。” “为什么我不能学格斗?”铃儿拉着孙标的袖子说。 “哪有女孩学这个的?你见过女孩子打架吗?允许你骑马射箭已经算是破例啦。”孙标回答得理所当然。 “不,我要学,我打架比大多男孩子厉害。”铃儿从地上跳起。 “相信我,大小姐,格斗方面女孩再怎么练也不是男孩的对手,男女体格天生有别。” “孙叔,如果我打赢那两个男孩,是不是你就肯教了?” 柳杰和柳飞刚好拔下箭靶上的羽箭走回,听到铃儿这句话,柳杰虎着脸说:“丫头,以后叫我大哥,叫他二哥,我们是你兄长,不是什么‘那两个男孩’。” “我认了义父,可没认义兄。”铃儿白了他一眼。 “你说什么!”柳杰怒道,“别以为父亲惯着你就可以乱来,女孩不能学格斗,这是祖训。” “如果我能赢你们,凭什么你们能学,我不能学?” 柳杰被她气得笑了。“好,我们两个只要你能赢一个,就让你学。如果一个都赢不了,以后我们说什么你都得听。” “好,来啊,我就选你。”铃儿挑衅地朝柳杰扬起下巴。 柳杰不屑地走开,拍拍柳飞的肩说:“教训下她,出手别太重,人家是千金小姐。”他故意在说到“千金小姐”四个字的时候拖了个长音。柳飞有点无所适从,让他和一个女孩动手可是前所未有的。“我才不要。”他断然拒绝。 “别闹了,孩子们。”孙标不得不出面阻止,“女孩怎么能和男孩动手?大小姐,继续练弓箭。” “我觉得可以试试。”柳长兴的声音传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中层庭院的台阶上,远远看着,阮小翠在他身边挽着他。柳长兴拉着妻子在台阶上坐下来说道:“杰儿的主意挺好,铃儿,你能赢一个,就让你学。一个都赢不了的话,以后要听兄长的话。飞儿,你先来。” 既然父亲开了口,柳飞无奈地站到铃儿对面。“弄疼了不许哭哦。” “谁哭还不知道呢。”铃儿猛然一猫腰,迅速前冲,抱住柳飞的双腿往回一抽,将他仰面摔倒,然后将他双腿一拧,整个人翻过去背部朝上。铃儿一屁股坐在柳飞腰上,将他的双臂扭到背后,大声说:“认输!”她的整套动作极为娴熟,正阳村里不知道多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在这一招下面吃足了苦头。柳飞使劲挣扎,铃儿手上加力,柳飞双臂疼痛无比,只能静止不动。“你耍赖!”他怒吼。柳长兴坐在台阶上哈哈大笑,柳杰和孙标也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耍赖了?”铃儿说。 孙标走过去将铃儿从柳飞身上拉起来,柳飞立即从地上跳起,涨红了脸。 “大小姐,格斗开始前双方要行礼,然后才正式动手,而不是你刚才那样的偷袭。”孙标边笑边说。 “哦,那么再来。”铃儿恍然。 铃儿与柳飞再度面对面站好,两人同岁,柳飞高出了半个头。按照孙标刚才示范的,两人互相抱拳,说了声“请”,然后才开始对决。虽然刚才是出其不意被铃儿放倒,但是铃儿的速度和力量柳飞已经领教了,他收起轻视之心,伏低身子缓缓移动,全神以待。这一回铃儿没有急着冲上去,而是同样展开了游斗。两人彼此紧盯着对方,绕来绕去转着圈。看见弟弟面对一个女孩如此谨慎,柳杰不免有些不耐烦。“二弟,你们俩在跳舞吗?” 听见哥哥用话激自己,柳飞忍耐不住,往前冲出一步,双手抓向铃儿的肩头。铃儿一缩头避过,横向挪开两步,与柳飞继续保持距离。柳飞一抓不中,见铃儿也不还手,索性放开脚步,追着铃儿过去。铃儿始终左闪右避,围着柳飞绕圈。有几次相当惊险,柳飞差点就揪住铃儿,可是最终还是被她躲开。自从柳飞开始追击铃儿,柳杰就时不时替弟弟叫好鼓劲,和孙标笑着谈论,然而他越看越觉得不对,终于停止了说笑。到目前为止,柳飞连铃儿的衣角都没碰到一片,而铃儿压根儿不还手,只是一味闪躲。 “她在试探二弟?”他不确信地问身边的孙标。孙标经验老到,早已经看出门道,点点头说:“不仅是试探,她在等待机会,看样子大小姐野架打得不少。”柳杰心中讶异,二弟跟着孙标学了几年了,身手就算不及自己,也不至于碰都碰不到崔铃儿。他仔细看铃儿的动作,那不是任何格斗技巧,只是本能的反应,有时候闪避得颇为狼狈,姿势也难看,但是很有效,总能在柳飞的双手下躲开。此时柳飞也有点失去了耐心,在父母,兄长,孙队长面前,连一个女孩都胜不了,让他心浮气躁。他大喝一声,迈开双腿全速扑向铃儿,而铃儿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一侧身,伸出右臂让柳飞抓住,然后顺着他扑来的方向一带,同时探出脚在柳飞的脚上一勾,柳飞收不住势,往前踉跄扑倒,他的双手仍然死死抓住铃儿的手臂,将铃儿一起往前带出几步,铃儿顺势用膝盖顶住脸朝下摔倒的男孩后心,左手帮忙将他的双手绕过头顶往后扳起,这几乎是之前那一幕的翻版。“认输!”她大声喝道。柳飞振动双臂却使不上力,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叫道:“你赢了。”铃儿放开了柳飞,站起身大笑着拍手。“好耶,我能学格斗了吧,孙叔。” “能,能。”孙标苦笑,“侯爷都开了口,自然说话算话。” 铃儿回头向还趴在地上的柳飞伸出手,被柳飞一巴掌拍开。柳飞气鼓鼓地站起来,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不是格斗,我甚至都没出招。” 柳杰走到弟弟身边,在他前额狠狠弹了一下。“胡说什么?如果是和敌人战斗,敌人会等你出招?输了就是输了,下次再打过,反正她要和我们一起练,有的是机会。” “干嘛等下次,轮到你了。”铃儿冲柳杰说。 柳杰张大眼睛。“你已经赢了,还想和我动手?” “在我们村子里,比你大的男人我打赢过不少。怎么,怕了?” 柳杰抬头望向父亲,柳长兴笑眯眯地不作声,阮小翠则关心地看着小儿子,担心柳飞会不会自尊心受伤过度。 “好,这可是你自己要比的,来吧。”柳杰和铃儿面对面站好,互相抱拳行礼以后,他慢悠悠朝铃儿走来。铃儿像刚才一样拉开距离游斗,双眼紧紧盯着柳杰,心中丝毫不敢大意。柳杰看上去漫不经心,但是让铃儿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比柳飞还要高半个头,身体更是壮实得多,而真正让铃儿警惕的是他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敏捷。柳杰闲庭信步般追赶着铃儿,铃儿移动着轻盈的步伐快速绕圈,两人一慢一快,一静一动,对比鲜明。 “你一直这么绕下去,没力气了怎么办?”柳杰问她。 “你来试试,绕多久我都不会累。”铃儿咯咯笑。她的笑声立时转为惊呼,柳杰猛然加速,长臂一伸,手指已经触到她的皮甲,好在皮甲滑溜,铃儿侥幸脱身,一溜烟跑得更远。果然不出所料,身高马大的柳杰看上去略嫌笨重,实则灵巧异常。 “怎么,怕了?”柳杰慢悠悠转身,面向铃儿走去。这句话是刚才铃儿对他说的,现在他原封不动还给了铃儿。铃儿不理睬他的挑衅,小心地移动身体,专注地观察柳杰的任何动作。柳杰再一次加速,追向铃儿,这一次他没有停下,而是跟随铃儿全力飞奔。他的速度比柳飞快,铃儿躲得非常吃力,追逐一阵后铃儿已经无暇观察对方,只顾着匆忙闪避。柳杰突然一个折返出现在了她的去路上,双手闪电般抓向她肩头。铃儿知道他在等着自己重复刚才制服柳飞的动作,铃儿才不上当,她没有侧身,而是顿住身形,仰身后撤,惊险地避开了柳杰的手。柳杰落空的双手没有停顿,而是顺势下沉,人一弯腰,身体前倾,刚好抓到了铃儿的小腿。他轻呼一声,往后一拉,铃儿应声而倒,他将铃儿双腿一拧,将她翻了过来,背部朝上,身体飞快地压在铃儿后背上,伸出右臂卡住铃儿的喉咙。“认输!”柳杰大喝。 看到这里,柳飞会心地笑了,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哥哥显然是故意用铃儿的招数击败她,为自己挣回脸面,唯一的区别是柳杰没有将铃儿的双手拧到背后,那是因为怕弄疼她。柳杰朝弟弟扔过来一个得意的眼神,回收了弟弟开心的笑容和竖起的拇指。突然,他裸露的前臂传来剧痛,铃儿一口狠狠咬住他手臂。柳杰大叫一声,想要抽回手臂,身体略微松动,铃儿趁势双肘撑地侧过身,两只手牢牢抓住柳杰右手的小指,反向扳过去。柳杰疼得大叫,想要抽回手,却被铃儿死死压在身下。“认输!”这回轮到铃儿大喊了。柳杰痛得满头大汗,但是要他说出“认输”两个字,他死也做不到。孙标一看不对,再下去怕是柳杰的指头真的要断,赶紧上去喊道:“放手!别打了。” 听到孙标的喊话,铃儿这才松开手,柳杰急忙抽回手,从地上爬起,转动着手指,小指头疼痛难当,好在依然完整。“你这个野丫头,分明是耍赖,还带咬人的?”他朝着铃儿大吼。柳飞走到哥哥身边安慰他:“算了,大哥。要是真实打斗,敌人咬你怎么办?” “要是真的敌人,我早就一拳打昏他了!”柳杰恨恨地回答。 台阶上的柳长兴笑得前俯后仰。阮小翠注视着丈夫,以前丈夫在孩子面前从来不苟言笑,这次回来之后似乎随和了很多。柳长兴拉着妻子从台阶上走下,来到他的孩子们身边,抓起柳杰的手臂看了看,上面有个深深的牙印,微微有鲜血渗出。 “铃儿,以后练习格斗,不能咬人,不能掰手指头,只能做孙队长教你的动作。他们是你的兄长,不是敌人,明白吗?”柳长兴尽量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是。”铃儿轻声回答,明亮的眼睛望向柳长兴,“可是,我们村里打架就是这样的,怎么打都行。不出点血也叫打架?” “你们是练习,不是死斗,总之不能用乱七八糟的招式。你心里应该明白,如果杰儿认真,你早输了。”柳长兴的假装严肃变成了正经严肃。 “我知道,以后不这样就是了。”铃儿转头朝柳杰说道:“是你赢了,你比我厉害。” 柳杰鼻子里抽着冷气。“我才不稀罕赢你。” “行了,今天早点结束,都回房去收拾干净,去餐堂一起吃早饭。”柳长兴说道。男孩们跟着孙标一起往台阶走去,铃儿追上去揽住柳飞的肩膀说:“他那么厉害,下次我们两个打他一个。”她指指柳杰。柳飞被一个大姑娘突然半搂住,不由羞红了脸,急忙挣脱。 “还生气呢?”铃儿睁大眼睛看着柳飞的侧脸,随后在他的耳旁悄悄说:“我可以叫你二哥,但是我不叫他大哥。” “谁要你叫,没规矩的野丫头。”柳杰听见了铃儿的话,朝她挥挥拳头。 “总有一天我会赢你。”铃儿不甘示弱地举起拳头回应。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就是那一天!” 阮小翠挽着丈夫跟随在后,看着孩子们在前面吵吵嚷嚷,不禁微笑。“我喜欢这个姑娘,虽然粗野了点。”她小声告诉丈夫。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柳长兴看着铃儿的背影若有所思,“明天上午,我要带她和杰儿出去一次。” “你的伤口还没结痂,又想去哪?” “别担心,就在岛上。”柳长兴一脸凝重。 铃儿回到房间,仆女已经事先在房间里放了一盆清水和干净的布巾。她脱去皮甲,将身上的汗水擦干,换上丝裙,蹦蹦跳跳走去餐堂。她是到的最晚的一个,柳长兴一家和孙标已经在餐桌上吃着,柳倩的笑声充斥了整个餐堂。 “野丫头就这么一下子把他放倒了。”柳杰双手比划着告诉妹妹柳飞如何被击倒。 “也不知道谁被咬了一口,手指头都差点断掉。”柳飞反击。 “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柳倩拼命摇着身边的柳飞。柳飞坐在柳杰对面,当即隔着桌子把柳杰的右臂拽过来,将伤口指给柳倩看。 “铃儿咬的?你怎么她了?”柳倩瞪圆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哥。 “打不过我,她就耍赖咬人。”柳杰抽回手臂,没好气地回答。 柳倩捂着嘴一个劲地笑。“她当然打不过你,换作是我,我也咬你。” 铃儿刚好此时进入餐堂,她走到柳杰身边,将头伸到他脸旁,呲着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在柳杰面前晃了晃。柳倩刚喝了一口粥,“噗”地全喷了出来。 “铃儿,不许跟兄长调皮,坐下。”阮小翠轻声说,餐堂是她的领地。 “嗯。”铃儿答应,乖巧地在柳杰身边坐下,见到柳杰伸手到盘子里拿馒头,她抢先一步把那个馒头抓在手里,啃了一口,得意地朝柳杰眨眨眼。 “你!”柳杰怒目以对。坐在正对面的柳飞和柳倩忍住笑,偷眼看父亲。以往发生这类事,父亲的脸早沉下来了,但此时柳长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专心地喝着碗里的粥。 “铃儿,你再胡闹,罚你没早饭吃。”阮小翠板起脸说道。 “好好,我认错。”铃儿将咬过一口的馒头塞回到柳杰手里,“还给你行了吧。”柳杰拿着馒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柳飞和柳倩实在忍不住,低下头吃吃笑。 “笑什么?”柳长兴终于抬起头,展现出大家熟悉的威严,“都好好吃饭,谁再胡闹,一天都没饭吃。”他的孩子们立刻用食物塞满嘴巴。 “义父,吃完早饭后干嘛?”铃儿拿起另一个馒头问。 “念学。” “哦。”铃儿嘟起嘴,一脸不乐意。她已经认识了足够字,对于念学不再像年幼时那样感兴趣。 “我有言在先,教书的先生很严厉,你要是不好好念,她会拿尺子打你手心。”柳长兴说道,然后他转过头问长子:“你们下午要去狩猎?” “是的,父亲。”柳杰回答。 “带上铃儿一起,教教她。” 柳杰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崔铃儿则满心欢喜。 “铃儿,狩猎很危险,你必须听兄长们的话,能答应么?不答应就别去了。”柳长兴望向铃儿。 “我答应,我答应。”铃儿忙不迭地说。 “铃儿的马选好了吗?”柳长兴问孙标。 “中午老郭会送几匹小马过来,应该赶得上。”孙标回答。 “父亲,我也想去打猎,我也想学格斗。”柳倩突然插口。 不等柳长兴回答,阮小翠抢着说道:“你先打赢我再说。” “父亲!铃儿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柳倩跺脚。 柳长兴柔声说道:“你铃儿姐十五岁了,等你到十五岁的时候,如果想学,也不是不可以。” “侯爷!”阮小翠提高了声音。 “当然,得先你母亲同意。”柳长兴赶紧补充了一句。 早饭吃完后,柳家的子女和铃儿一起被带到了一间宽敞的书屋,书屋里放满了一排排的书架和桌椅。 “先生多大年纪?”铃儿悄悄问柳倩。 “不准告诉她。”柳杰关照妹妹。 柳倩冲铃儿甜甜一笑:“你早都见过她了。” 不一会儿,铃儿绝望地看见阮小翠走进房间,一把黑乎乎的铁尺执在手中。 “今天谁想挨打?”阮小翠笑面如花,目光依次扫过四个孩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吞云 上午的念学枯燥而平淡。四个孩子年龄不一致(柳杰十七,柳飞和铃儿十五,柳倩十一),识字多少也不同,阮小翠分别教授不同的内容。其中柳杰和柳飞学的东西一样,而铃儿则只能和柳倩读同样的书本。不过铃儿识字之多已经让阮小翠意外,原本她以为要从头教起,现在则省力得多。等到阮小翠让孩子们开始用毛笔书写,铃儿的大问题才出现,她几乎从来没有学过写字,最多是拿着树枝在村中沙地上胡乱划弄。阮小翠耐心地教她执笔,研墨,从最基本的笔划开始练习。铃儿的肩膀和手臂不停颤抖,一方面是因为练习拉弓造成的酸痛,一方面是第一次使用真正的纸笔带来的紧张。总之这个上午在艰难困顿中渡过,期间有一次她恼怒地将不听使唤的毛笔扔在地上,被阮小翠在掌心狠狠敲了两下,才乖乖地捡起笔继续。等到阮小翠宣布念学结束,已经将近中午,她如逢大赦,一溜烟跑出书屋,孙标正在门外等候。 “大小姐,你的马儿来了。这会儿离午饭还有些时间,要不去看看?”孙标轻声对她说。 “太好了!”铃儿勾住孙标的手臂,“这就带我去,孙叔。” “快放开,大小姐。你是个大姑娘,被人看到可不像话。你先回房换上习武装束,穿着丝裙可骑不得马。”孙标连忙说道。铃儿笑嘻嘻抽回手,回到房间换好皮甲。两人通过阶梯一路下行到车马院,几名马夫牵着三匹小马正在观赏,口中啧啧有声,赞叹不止。说是说小马,三匹马儿的体型可不小,每一匹都神骏非常,这个“小”指的只是它们的年龄。 “这些马儿都四岁大。”孙标说道。铃儿一眼相中了其中一匹通体纯黑的,像极了柳长兴的坐骑“追云。” “我喜欢那匹黑色的。”她告诉孙标。 “大小姐,这头黑色的性子太烈,你再看看另两头。” 孙标知道,三匹马里,唯有这头黑色的是公马,另两头都是漂亮的母马,性情相对温顺。 “不,就它了。”铃儿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吧。”孙标不再多说,吩咐马夫把其余两匹小马牵走,“骑的时候务必小心,马很生,当心把自己摔坏。” “我和它说说话。”铃儿靠近黑马,马儿警惕地朝后退,鼻子里发出声响。 “别怕,我是朋友。”铃儿低语,极其缓慢的伸出手,靠上去抚摸马儿的脖颈,然后将脸贴在马儿油亮的毛发上轻轻磨蹭。小黑马安静下来,李子般的眼睛转动着。铃儿抓住马鞍,翻身骑上,黑马受惊了,发出响亮的嘶鸣,在原地来回跳跃,试图将铃儿甩下来。铃儿伏低身子把自己紧紧压在马背上,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小黑马往前窜出两步,更加疯狂地抖动身体,马臀高高挺起,抬起后腿虚踢。孙标和马夫们赶紧远远退开,生怕被马蹄伤到。一人一马纠缠了一会儿,铃儿体力不支,从马背上被甩落在地,疼得她直咧嘴。 “你这个小坏蛋!”她怒道,从地上蹦起,朝着黑马追去。黑马撒开四蹄,在车马院的空地上奔逃,铃儿咒骂着在后面追赶。“看你能跑多久。”她大声喊。一人一马在院子里不断绕圈,足足追赶了半柱香时间,最后以铃儿的失败告终。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小黑马则离得远远地“咴咴”叫,甚是得意。 “孙叔,我给你的苹果呢?”喘息平复后,铃儿问孙标。孙标走近她,将两只苹果递给她,这是刚才她回房换衣服时候从房间里带来的。铃儿接过苹果,走到院子正中,席地而坐,拿起一只放到嘴里咬着,同时大声说:“本来有一只是给你的,现在你别想吃了。”她大口大口啃着,故意砸吧嘴,弄出很大声响。苹果的清香吸引到了黑马,它踱着小碎步慢悠悠靠近,围着铃儿转圈。 “想吃?”铃儿朝它伸出咬了一半的苹果。黑马将头凑过来,铃儿迅速缩回手,自己咬了一大口。“不给!”马儿嘶鸣着无奈地继续转圈。铃儿吃完了苹果,将苹果核放在右手手心,另一只苹果则牢牢捏在左手。她平摊右手,伸向黑马。马儿谨慎地靠近,用舌头从她掌心将苹果核飞快地卷走。 “好吃吗?”铃儿从地上站起,伸出左手亮出完整的苹果。黑马再度靠近,将嘴伸向苹果,铃儿将手藏到身后,马儿跟着转到她身后,她又将手放回身前,马儿又将头探向她身前。就这么逗弄了一会儿后,她将苹果轻轻放到自己左前方的地上。黑马立即低下脖子,将苹果衔在嘴里,身体正好横在铃儿跟前。铃儿快速抓住马鞍,再次骑上。黑马惊叫,松脱了口里的苹果,又是一阵激烈的跳跃。然而这次的赢家是铃儿,她没有从马背上被甩脱,小黑马挣扎了一番后停下来,将注意力放在了苹果上,低头嚼食。铃儿坐在马背上俯下身体,抚摸它的脖颈,对它低声细语不断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吃完苹果的小黑马顺从地在铃儿的驾驭下绕着院子跑了几圈,铃儿才从马背上跳落。 孙标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冲铃儿竖起拇指。“大小姐,你真厉害。这是匹好马,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已经想好名字了。”铃儿笑着回答。 午饭过后,铃儿骑着小黑马跟随柳杰和柳飞出发去后山打猎。饭桌上只有孙标陪着四个孩子,柳长兴和阮小翠没有出现。上午时分,柳长兴收到了一封至关重要的信件,信鸽从长生城飞来,那是百泽的都城。阮小翠前往书房呼唤丈夫用饭时,看见他双眉紧锁在房中来回踱步。 “怎么了?”阮小翠问。 “长生城来的信。”柳长兴指指桌子,“父王召集所有封侯二十天后到长生城祝寿。” “可你父王今年不是大寿啊。”阮小翠觉得奇怪(柳长兴的父亲百泽君王柳豪现年五十六)。她心中一动,问丈夫:“你父王上一次召集你们是什么时候?” “六年前,他五十大寿的时候。” “召唤这么急促,难道是要立新君了?” “多半如此。”柳长兴捏紧双拳,“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为什么会有人设伏杀我。想必我的两个弟弟中有人早已收到消息,先一步下手铲除对手。” 阮小翠握住丈夫的双手。“我不希望你当什么君王,我喜欢眠月之泽,不想离开。” “我也不想。但是如果我不成为君王,我们最终也会失去眠月封地,这你知道的吧?”柳长兴注视妻子美丽的眼睛,“并且已经有人对我动手,我不能当缩头乌龟。原本我打算养好伤,着手查出主谋发兵征讨,现在看来没有时间了。也好,到了长生城,我要和两个弟弟把话说说清楚。” “长兴,我害怕。”阮小翠满面愁容,“你刚远行过一次,几乎丢了性命。此次去到长生城,时日更久,并且敌暗我明,我实在放心不下。” “小翠,从你嫁给我那天你就清楚,身为百泽的封侯,我是躲不掉的。为了你,为了孩子们,我必须去。放心吧,这次他们没能杀得了我,已经失去先机,我会做好周密安排。”柳长兴放开妻子的手,回到书桌后坐下,“我要写几封信,你帮我研墨。” 柳长兴奋笔疾书,给他分散驻扎的将军们分别写了一封书信,他要召集封臣,共商大计。“孙标在哪里,请帮我找来。”他对阮小翠说道。 不多时孙标匆匆到来,柳长兴将书信交给他说:“立即派信鸽送出,三日之内,所有封臣必须到齐。” “遵命,侯爷,我立刻去。”孙标接过书信掉头离去。 “等等,王强和死难兵士家属的抚恤金都安排妥当了吗?”柳长兴喊住他问。 “妥了,今天上午已经派兵士各自送到他们家中。” “很好。”柳长兴点头,“孩子们去打猎了?” “是的,侯爷。” “铃儿的马选好了吗?”柳长兴突然想起来崔铃儿这档子事。 “大小姐挑了匹四岁大的黑色公马,她给马儿取名叫‘吞云’。” “叫什么?”柳长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叫‘吞云’。”孙标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大小姐说,侯爷的马叫‘追云’,她的马将来肯定胜过侯爷,所以叫‘吞云’。她的马会抢先一步将云吞了,让侯爷的马无云可追。” 柳长兴愣了半天,才哈哈大笑。 晚间时分,柳杰带着柳飞和崔铃儿狩猎归来,两手空空。孙标将柳杰带到父亲的书房,柳长兴正在里面等他。 “狩猎如何?”父亲问儿子。 “别提了。”柳杰气呼呼地说,“什么都没捕到,那个野丫头有了自己的马,兴奋得不行,骑着马在山上乱窜,把野兽都吓跑了。” “你似乎很不喜欢她?”柳长兴笑吟吟地看着儿子。 “是的,我不喜欢她。她一点教养都没有,肆意妄为。”柳杰完全不顾父亲对铃儿显而易见的偏袒,“父亲,虽然她救了您的命,但是您太惯着她了。二弟三妹都看在眼里,有失我们柳家体统。” “柳家体统?”柳长兴沉下脸,“给我背一下我们柳家的‘八知箴言’。” “知书达理,知恩图报;知羞识廉,知过必改;知天地广,知水泽深;知己之恶,知人之善。”柳杰高声背诵。 “我对待铃儿,没有一条不符合柳家箴言,以后你会懂的。明天我要带着铃儿去拜会长者,你知道长者的住处么?”柳长兴问,儿子点点头。 “我的背伤尚未痊愈,不能划船,你随我一同前往。” “就我们三个?”柳杰问父亲。 “没错,就我们三个。换上便服,别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被人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长者 次日清晨,天光还没放亮,柳长兴带着柳杰和铃儿来到一处隐秘的码头,孙标独自在等候。“侯爷,船在这里。” 柳长兴三人从马上跳下,将马匹交给亲兵队长。“在这里等我们,中午前我们就回来。”柳长兴嘱咐孙标,然后带着两个孩子上了扁舟。小小的扁舟至多容纳五人,柳杰上船后当即站到船尾,握住长撸摇动起来。扁舟在孙标的目送下离开,趁着曙光向南行去。 “我们去哪,义父?”铃儿问柳长兴。昨晚临睡前,柳长兴来到她房间,告诉她今晨要出门,让她早点起身作好准备,却没说去哪里。 “去找人解读你的纹身。”柳长兴回答。铃儿垂下头默不作声,来到星伴城之后,她几乎忘了纹身这回事。新鲜的事情太多,意外的惊喜太多,她的心里装不下那么多东西。此时柳长兴重新提起,她不由摸摸胸口,被绷带裹得粽子一样的石头贴身戴在她脖颈上,只有沐浴时她才取下来。太阳升起,将万道金光洒向湖面,眠月之泽碧波粼粼,在晨光中如同浩瀚星空。偶尔有大尾鲤鱼跃出水面,激起一片水花。铃儿突然放声唱道:“山间的花儿开满地,香扑鼻;廊前的雀儿睡一宿,尽飞去。惆怅的人儿行路上,低垂泪;故乡的云儿远飘来,化作雨。昨夜的酒肆边,谋一醉;迟来的梦乡里,我独醒。今宵的烛光中,她犹笑;明日的铜镜旁,为谁怜?”铃儿的声音略带沙哑,透着一些忧郁,舒缓的曲调配上伤感的词句,让柳氏父子动容。 “好曲好词,是正阳村的民谣?”柳长兴看着铃儿问。 “不是,是我父亲教我唱的,我只记得这么一首。”铃儿对着湖水出神,不知道为什么,这首尘封在她心中已久的歌谣,浮现在脑海,不自觉地涌向嘴边。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他去世时候我还小,村长提到他的时候称呼他崔先生。”铃儿摇头。柳杰在船尾摇着撸,听着父亲和铃儿的交谈,没料到会从这个粗野女孩口中听到如此凄美的曲调。 扁舟在湖上行驶了一柱多香时间后,抵达了一个宁静的峡湾。柳杰将船靠岸,岸边有两座小小的茅屋。四周空旷,除了山坡上的林木,什么都没有。间或传来一两声鸟叫,十足的空山鸟语。 “你在船上等我们。”柳长兴告诉儿子,然后拉着铃儿的手,走到茅屋前,高声说道:“柳长兴前来拜访长者。” 茅屋的木门“吱”地一声打开,一位须发纯白的老人走出来,笑呵呵说道:“侯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进屋说吧。”老人背身的时候,铃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长者一头雪白的长发垂在身后,直至膝盖以下,用麻绳束扎。 两人跟随老人进屋,茅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木床,靠墙的木头柜子旁有些杂乱堆放的木箱,屋子正中是粗陋的桌椅。柳长兴和铃儿在桌子旁坐下,老人拿来两只盛了清水的海碗放到他们面前。“实在抱歉,我这里无茶无酒,你们将就下。” “姚老客气了。”柳长兴微微躬身。 “侯爷,突然前来,找我有事?”姚老在桌旁坐下,将身后的长发圈拢来搁在腿上。他嘴里问柳长兴,眼睛却打量着崔铃儿。 “姚老,她是我义女,今天是为了她来的。铃儿,这位是眠月封地第一高寿之人,给姚老磕个头吧。” 铃儿起身,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被姚老呵呵笑着拉起来。“好伶俐的女娃儿。” “姚老,我和她两人渡过了正阳之水,在极热之地呆了一整晚。”柳长兴不说废话,直切主题。长者白色的寿眉高高耸起,眼中的诧异显而易见,可是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常。“侯爷说来听听,请尽量仔细点。” 柳长兴将整个过程详尽地说了一遍,姚老听完陷入沉思。半晌,他开口问道:“侯爷,你信什么神?” “当然是水神,我是百泽的封侯。”柳长兴回答。 “是啊,百泽信奉水神,云台信奉雷神,冻凛信奉雪神,沙泉信奉风神,四大邦国,各不相同。但是在很久以前,只有一种神灵,被称作地火之神,传说极热之地就是它的依凭之所。” “老伯也相信神灵?”铃儿插口问。 “我不知道。”姚老微笑,“我活得比大多数人久,一般只相信我见过的东西,至于神灵我从来没见到过,不过冥冥中确实有我们不了解的力量存在。来,让我看看你的纹身。” 铃儿捋起袖子,将手臂伸到姚老面前。姚老扫了一眼,脸色大变,他抬起铃儿的手臂仔细看那个沙漏的纹身,神情严肃。 “怎么了,姚老?”柳长兴感到一丝不安,长者的表情说明他有所发现,不好的发现。 “我年青时候曾游历四方,遇到过一些其他长者,其中有一个提到过生命沙漏。他说凡是身上有这种沙漏的人,生命就开始进入倒计时,你们看。”他将铃儿的手臂朝向柳长兴。柳长兴将头凑近,和铃儿两人一齐看去,沙漏原本空空荡荡的下半部,底部出现了极少的黑色。纹在铃儿臂上的沙漏居然不是死物,里面的沙子在极其缓慢地流动。铃儿的心头狂跳,姚老的话她听得分明,如果沙漏里的沙子流尽到下方,照姚老的说法,自己就会走到生命尽头。她疑惑地望向柳长兴,柳长兴立即用一个微笑盖住黯然之色,转头问长者:“姚老,依你看大概还有多久?” “从沙子的数量和分布来看,五年,也许六年。” 铃儿的身体变得僵硬,她刚刚拥有了全新的生活,眼前的老人却告诉她只有五年或者六年可活。 “不要过于担心,孩子。”姚老慈祥地抚摸铃儿的头,“这一切是有原因的。你被选中了,必须要完成你的使命,这个沙漏只是一种提醒。如果你不去做,那么你将付出生命。反之如果你去做了,沙漏会终止或者消失。不管是神灵或是其他什么,不会无缘无故挑选你,也不会无缘无故夺去你的生命。” “为什么是她?如果我没强迫铃儿当我的向导,她永远也不会去到极热之地,也就不会被选中。”柳长兴不理解。 “谁知道呢?也许你和铃儿的相遇就是为了将她带到极热之地。”姚老的眼中闪动着令人费解的光芒,“孩子,把你胸前的石头解下来让我看看。” 铃儿将挂绳从脖子上拿下,交给姚老。老人小心地解开布条,拿起乳白色的三角形石片放在掌心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至极,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您认识这石头?”柳长兴沉声问。 “不……我不认识。”姚老的声音空洞而茫然,“我从没见过。” “可是你显然猜到了它是什么。”柳长兴追问。 “猜?我不敢猜,也不能猜。如果我们过于洞察天机,会遭神罚。” 柳长兴被长者的话搞得一头雾水。 姚老放下石头,起身离开桌子,走到墙角的一口箱子前打开盖子,在里面翻找了片刻,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色香囊,香囊上连着一条银链。他走回桌子,将石头放进香囊中,交给铃儿说:“这是由金蚕丝织成的香囊,不沾水,坚韧无比。链子是永亮之银打造,不会发黑,无法扯断。孩子,从今天开始,你要把石头随时戴在身上,任何时候都不要离身。纹身表明,石头碎片只是整体中的一部分,等你找到了其余的部分拼接完整后,是五芒星形状,我们暂且就叫它五芒石吧。你必须踏上旅程,出发前往搜寻其他碎片,解除手臂上的沙漏。” “姚老,纹身上的地方你能认出来吗?”柳长兴问。 “和你一样,我只能认出高丘之泽和鹰落泉,但是第三幅显然是雪原,应该是冻凛邦国境内,至于第二幅的溶洞,据我所知,溶洞分布最广的邦国是云台。侯爷,这四幅画非常精细,只是纹在铃儿臂上,篇幅有限,细节无法呈现。你需要找一个足够好的画师,将画完整地还原并且放大,这样才能确定画中所指究竟是什么地方。” “哪里能找到这样的画师?” “我以前在长生城认识一个,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他叫戚祖明,在长生城的城北集市里卖画为生。” 柳长兴转向铃儿郑重地说道:“铃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我会带领骑兵陪同你一起出发寻找五芒石,直到找到为止。” 有了柳长兴的保证,铃儿的心情略为开朗,她将香囊挂在脖子上问道:“老伯,五芒石集齐后,除了能解除我的沙漏,还会发生什么?” “这是你之后要想办法去发现的,孩子。”姚老眯着眼,突然提高声音说:“门外的小子,你站得累不累?进来一起坐吧。” 柳长兴变了脸,疾步冲出门去,柳杰正倚在墙边,脸色尴尬。 “你都听见了?”柳长兴问儿子。 “听见了一点。”柳杰低下头。 “跟我进来。”柳长兴沉着脸,回到房里坐下。柳杰一声不吭地站到他身后,眼角瞄着崔铃儿。 “姚老,你对正阳之水和极热之地了解多少?”柳长兴又问。 “不比你多多少。那里是人迹不至之处,即使长者也从未涉足。有一种古老的说法称极热之地为世界的起源,神在那里创造了我们。可是我们行止不端,惹怒神灵,被驱赶到正阳之水以北。据说那里的遍地暗焰是神灵的愤怒,使得正阳之水沸腾不止,将神灵的世界与我们永久相隔。” 暗焰倒是说得没错,柳长兴心想,在那里自己没有看到任何明火,但是满地的岩浆无时不刻在燃烧。柳长兴与姚老坐着继续闲谈了一会儿,站起身向长者辞行,再三表示感谢。姚老将他们三人送上扁舟,分别前他喊住柳长兴低声说:“侯爷,这件事极不寻常,传出去后果难料,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长兴明白。”柳长兴郑重点头。 扁舟回到湖面上之后,柳长兴对孩子们说:“杰儿,铃儿,你们在这里立下誓言,今天所听到的,对任何人都不准提起。” 柳杰立即举起右手:“水神在上,柳杰起誓,不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铃儿学着他举起右手:“我对着死去的父亲发誓,绝对不说。”她从来没有信过任何神,只能把亡父搬出来顶替一下。不过柳长兴知道,对于铃儿来说,这已经足够庄重了。三人在中午前回到了出发的码头,孙标远远看见他们前来,早已把马备好,一行四人回到星伴城。由于早课和上午的念学没有进行,下午的狩猎取消。 之后几天的生活一成不变,习武,念学,狩猎,刺绣女工交替进行。唯一的不同是自从那天后,柳杰对铃儿的态度有了些许改变,铃儿依然不改本色,时不时嘲弄他一番,而他总是嘿嘿一笑,毫不介意。铃儿没有问柳长兴打算何时出发寻找五芒石,既然义父答应会陪同自己前往,那么绝不会食言,现在柳长兴成了她最信任的人。 在柳长兴和崔铃儿回到星伴城的第六天,城中迎来了许多客人,眠月之泽的封臣响应召集陆续抵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眠月封臣 整个上午,侯王府热闹非凡,不断有人马到来,车马院中人声鼎沸。午饭结束后,阮小翠让两个女孩自己去书屋继续念学,下午她要陪同丈夫接见众封臣,儿子们也一同参加。崔铃儿和柳倩坐在书屋里,面对着枯燥的书卷,哪里看得进去?窗外阳光明媚,已经是五月初夏,蝉儿在树上聒噪,铃儿趴在书本上睡去。 “醒醒。”柳倩推搡她,大眼睛一闪一闪。 “别闹,让我再睡会儿。”铃儿嘟哝着,将书卷盖在脸上。 “去不去偷听父亲议事?”柳倩贴着铃儿的耳朵说。铃儿一骨碌坐起。“被抓到会挨骂吗?” “抓不到的,我偷听过好多次了。”柳倩得意地眨眨眼。 “走,这书念得我闷死了。”铃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两个女孩跑出书屋,顺着回廊来到议事厅。 “这边。”柳倩一猫腰,钻进议事厅外墙旁边的树丛里,铃儿赶紧跟进去。议事厅的北墙顺着星月峰的山坡由下往上修建,柳倩手脚并用,抓住盘根错节的树根往山坡上攀爬。铃儿抬头望去,上方墙头有个小小的露台,里面是扇打开的窗户,柳倩已经从山坡上跨进露台,蹲伏在上面冲她招手。铃儿当即快速爬进露台,伏在柳倩身边。从窗户望进去,议事厅里坐了不少人。柳长兴坐在北端高台的桌案后,从上方看过去,正对着他的头顶。阮小翠坐在他身边,而柳杰柳飞兄弟俩则分坐高台下两侧最靠近父亲的位置。除此之外,大厅里还坐了大约十几人。一名胡须黑白夹杂的健壮老者正大声说道:“侯爷,每位封臣都要出‘四武’骑兵一百,这可不是小数目。” “说话那人是青泽将军胡显。”柳倩在铃儿耳边悄悄说。 “所以不是找大家来商量嘛。”柳长兴答道。 “为什么要召集这么多兵士?跟最近风传的立新君有关系么?”一名骨瘦如柴,身材颀长的中年将领发问,银色盔甲软踏踏披在他身上,活像条蛇,精光闪闪的头盔上顶着一簇橙色羽毛。他是姐妹泽的封臣刘远山。 “父王只说召集封侯祝寿,其他什么也没说,立新君的事我并不知道。”柳长兴语气平和。 “那侯爷要这么多兵士干嘛?”刘远山追问。 “大家想必都听说了,我在正阳岭遭暗算,我要查明背后主使之人,发兵讨伐。” “有线索吗?”一个胖子尖声尖气地问,汗珠挂满他的额头,他没有穿戴盔甲,而是身着柔软的红色丝袍。 “那个胖子是落雁泽的将军郝东。”柳倩再次轻声说道。 “还没有,不过快了,等我到了长生城,自然就会知道。为此,我需要率领足够的人手前往长生城。”柳长兴说道。 “封侯面君,随从护卫不得超过一百,侯爷想必还记得吧?”一名女将军说,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作为将军来说算是很年轻的了,五官清秀,隐隐显露英武之气。 “还有女将军?”铃儿惊讶地问。 “那是望海泽的将领方淑敏,她父亲方翔一共生了七个女儿,她排行老二,继承了望海泽将军之职。”柳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议事厅,随口答道。铃儿不禁佩服,柳倩才十一岁,却对这些封臣如数家珍。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母亲没事就给我们讲这些封臣的家谱和琐事,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柳倩作了个鬼脸。 “为什么他们头盔上的羽毛都是橙色的,而义父的却是红色的?” “那当然。”柳倩得意地眨眨眼,“父亲是封侯,才能饰以赤羽,而这些封臣只能佩戴橙羽。其他还有很多颜色呢,视官阶的高低不同而变化。” 柳长兴似乎听到了女孩儿们的对话,眼睛往窗户斜了一眼,然后冲台阶下的柳杰使了个眼色。柳杰会意,起身悄悄走出议事厅。柳长兴直视方淑敏说道:“我当然知道。我只会带一百人进入长生城,其余兵士在城外待命。望海将军,你愿意支持我吗?”方淑敏以一个年轻女子身份继任将军之职算是破格,当初方翔携方淑敏到星伴城为女儿请任,柳长兴亲手为她戴上的将军头盔。 “望海泽自然会鼎力支持,侯爷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别说一百人,再多我也出。”方淑敏答道。 “望海泽当然大方,毗邻大海,鱼获颇多,财大气粗。可是我恶水泽就不同了,总共只有三百骑兵,侯爷您要走一百,只剩下两百人,万一山精林怪作恶,谁来保护子民?”开口说话是恶水泽将军钱大同,他今年五十,一张茄子脸上满是黑斑,愁眉苦脸,身上的链甲有好几处锈斑,是封臣中最穷的一个。 “侯爷,您究竟想要带多少人马去长生城?”最后一位封臣问。他是来自五色泽的余双柏,他的属地五色泽以风景美丽闻名,每当晴天,湖面反射阳光,会出现五种不同色彩,堪称奇观。余双柏和柳长兴差不多年纪,两年前刚刚从病危的父亲手中接过将军之职。 “一千五百骑兵。” 柳长兴回答。众封臣咋舌,立即在心中盘算,六家封臣每家出一百,总共六百人,柳长兴自己还要另外出兵九百人,那几乎是星伴城的所有兵力。星伴城的兵力总量只有一千,其中还包括新近损失的一百精锐,难怪眠月侯要借兵。 “一千五百人可是一支大军,侯爷难道您真想开战?”余双柏问,他虽然岁数不大,但是心思缜密,行事稳妥。 “暗算我的人动用了一千人设伏,无论他是谁,必然已经知道我没死,肯定会继续发难。我需要足够的兵力支持才能与之对抗。”柳长兴眼睛一一扫过表情各异的封臣,他们有的脸露惊惧,有的惊疑不定,有的神情亢奋,有的面带深忧。封臣们心中雪亮,暗算眠月侯的人必然是另外两位封侯之一,柳长兴的某个亲兄弟。眠月侯此去长生城,与亲生兄弟同室操戈看来在所难免。 “咳。”恶水泽将军钱大同咳嗽一声,“侯爷,容我说句实话,我们是眠月封臣,其实谁当君王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只要是姓柳的就行了。我们不应当介入王室纷争。” “老钱你说什么?你是老糊涂了么?”青泽将军胡显把面前的小桌案拍得砰砰响,“我们当然要支持侯爷。不管封侯是谁,封臣都应该无条件服从,更何况自从侯爷接管眠月之泽,眠月封地兴旺繁荣,远胜过往。”他年岁和钱大同差不多,在六位封臣中属于最年长的,但是老而弥辣,性如烈火。 “胡将军别拍桌子,侯爷和夫人都在,不要失了礼数。”姐妹泽将军刘远山慢声慢气地说,“我同意老钱,倘若是为了替侯爷讨伐敌人,借兵自然没问题。但是如果这个敌人同为柳家宗室,那就需要从长计议,毕竟我们不光是眠月的封臣,我们也是百泽的臣民。” “刘将军说得不错,和我想法一样。”落雁泽将军耗东出声附和,胖子长着一张精明的商人脸,身上的丝袍红得像木棉花。 “不错个屁!刘远山,郝胖子,我最看不惯你们两个的阴阳怪气。平日里口口声声说侯爷怎么怎么好,自己如何如何敬重,事到临头,却推三阻四。”胡显大声说道。 “我说的是从长计议,不是推脱。胡将军果然是老了,耳朵不太好使,嘴巴倒很利索。”刘远山人长得像条蛇,说话也如蛇一般毒。 “就是。”郝胖子取出丝绢擦拭满脸油汗,仿佛在喃喃自语,“尊重是放心里的,不像有些人动不动挂在嘴边。” “你们两个说什么?”胡显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胡须气得不断抖动。他的两个儿子分坐在他左右,双双起身,指着刘远山和郝东说:“你再说一次试试!” 刘家子弟和郝家子弟当然不甘示弱,也纷纷站起朝着胡显和他儿子怒目以对,双方骂骂咧咧,就差动手了。 “够了。”柳长兴大喝一声,“我请你们来是商议,不是比武。大家如果觉得许久未见倍感亲切,晚些时候我可以安排一场演武会,让你们尽情切磋。但是现在,请列位大人坐下说话。”众人这才气呼呼坐下,议事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以稍稍缓解。 “侯爷,几位大人说得其实都有道理。”余双柏站起身, “区区一百人马是小事,没有人拿不出。只是如果要和其他封侯刀兵相见,请务必三思而后行。眠月封地地处南疆,相对贫瘠,也是分封最晚的封地,比高丘和垂枫根基都浅,一旦开战,我们绝对讨不了好。其次,近些日子不太平,山精林怪活动频繁,各地警报频传,我们也确实需要加强防备,保护子民。在这种时候抽调大量兵力离开封地,不是明智之举。” “是啊,这阵子风向不大对,那些妖魔鬼怪动作特别大。百泽还好,听说千岩谷地的一些山岭部族从深山里被赶出来,损失惨重,他们的属地大部分被山精占去了。无家可归的部族流窜到云台境内到处抢掠,已经和云台的骑兵干过好几仗了。”钱大同补充。 “没错,我们的军队是用来对付精怪的,不是用来打自己人的。”刘远山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嘴。 “各位大人。”阮小翠突然开口说道,“我丈夫,你们的侯爷,为了追捕林怪,差点连命都没了。而想要他命的并不是什么精怪,是人,是自己人。”她语调轻缓却吐字清晰,她这一开口,众封臣立即闭上了嘴巴,阮小翠在眠月之泽深得百姓爱戴,威望一点不输给侯爷本人。 “列位大人。”柳长兴接过妻子的话头,“我今年三十六,有一天也许能当上百泽君王,届时我会安排长子接任眠月侯。如果没人再来暗算我,估计我至少得在位个二十年左右,这期间,眠月封地将受益良多。这一次长生城之行,势在必行,我会尽可能多带人马过去。各位大人今天刚到,舟马劳顿,我们不必现在匆忙作决定。大人们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就行。借兵的事先放一放,我们久未会面,先将其余公事处理了再说。” 阮小翠看着自己深爱的丈夫微笑,柳长兴轻描淡写地提及了他继位的可能,可就在刚才他还否认选新君这件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封臣们果然大为触动,柳长兴是当今百泽君王的长子,素来人望很高,品行端正,深得父王器重,继位的可能性极高。对于眠月封地来说,这是极大的好处。 “对对,侯爷说得对,先不谈这个。趁着大家都在,我们先解决一些实际问题。”郝东当即附和,胡显看不惯胖子见风使舵的丑态,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胡老将军嗓子不舒服?”刘远山阴沉地笑着问。 露台上的铃儿和柳倩依然全神贯注地偷听着议事厅里的对话,全然没发现柳杰站在她们身后已经有一会儿了。柳杰轻轻拍了拍两人,女孩们不约而同跳起来,柳杰赶紧伸出双手,分别按住两人的嘴巴。“嘘,别出声,父亲发现了你们在偷听,快跟我离开。”说完他跨出露台,顺着山坡下去,朝女孩们招手。铃儿冲柳倩作了个鬼脸,两人一起下了山坡。 “会挨骂吗?”铃儿问柳杰。 “你去问父亲。”柳杰回答。 “死相,老是装高深。”铃儿在后面冲柳杰的背影扬起拳头。柳杰回头瞥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柳倩惊奇地问:“大哥,你最近的脾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 柳杰停下脚步,皱着眉头问妹妹:“我以前脾气很坏么?” “那倒也不是,只不过你跟父亲一样,死板得很。”柳倩说道。铃儿冲她竖拇指,引得她咯咯笑。 “好,回头我问问父亲是不是我和他一样死板。” 柳倩朝铃儿使个眼色,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夹住柳杰,一人挽住他一条胳膊摇晃。“好哥哥,开个玩笑嘛,怎么当真了?”柳倩撒娇。 “好哥哥,开个玩笑嘛,怎么当真了?”铃儿依样画葫芦再来了一遍,声音比柳倩更做作。还没等柳杰有反应,两个女孩已经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柳杰拿她们没办法,只有板着脸低头走路。 “喂,说正经的。”铃儿止住了笑问道,“义父想问封臣要兵,直接下令不就行了?跟他们商量来商量去的干嘛?难道他们还敢抗命?” 柳杰朝铃儿看看。“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小妹,解释给她听。” 柳倩立即神气活现地卖弄:“百泽的封地向来不封外姓,封侯只能姓柳,由现任君王的儿子担任。换一任君王,封侯也会随之更迭。比如说,如果父亲有一天成了君王,那么三大封地就要易主,我大哥和二哥都会成为一方诸侯。” “那剩下的封地怎么办?义父不是只有两个儿子?”铃儿问。 “这就看父亲愿意留下哪块封地给原有的封侯咯。”柳倩眨眨眼睛,“母亲告诉我,柳家因为种性使然,血脉不旺,子女从来没有超过五个,其中儿子从来没有超过三个,所以历代下来,始终只有三大封地。” “那万一不小心生了第四个儿子怎么办?”铃儿又问。 “什么叫不小心?”柳倩掩着嘴笑,“我们柳家可巴不得多生几个儿子呢。” “笨死了,再划出一块地成为封地就行了啊。”柳杰插口。 “你聪明!”铃儿朝他瞪眼。 柳倩接着说道:“不过封地的这些封臣就不同了,他们都是当地的世家大族,传承了几十代,根深蒂固。封侯一直在换,而这些传统士族生于斯长于斯,根基深厚。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每一任封侯总要多多少少给他们些面子。如果封侯行事不当,这些士族是有权力直接上报君王的。这就是为什么父亲找他们商量,而不是直接下命令的原因。” “说得很好,理解透彻。”柳杰夸赞妹妹。 “封侯换了人,那么原来的封侯干嘛去?那不也是柳家的人?” 柳杰不由朝铃儿瞅了一眼,铃儿反应之快出乎他意料,自己第一次听父母讲述的时候可没想到过这一层。 “原有的封侯迁回长生城,在朝中任职。”柳杰替妹妹作了回答。 “哦……”铃儿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骨溜溜一转,一本正经地评论,“一千五百人都凑不出,还得问下面的封臣借,看来义父这个封侯干得不怎么样啊。” 柳杰又露出了那副铃儿最讨厌的高深莫测的表情。崔铃儿一肚子的讥讽之词刚涌到嘴边,被柳倩的回答堵了回去。“直属封侯的军力是有限制的。封侯的兵力最高一千,而所属的每位封臣拥兵不得超过五百,这是百泽的律法。”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书屋。“继续在这里念学,就算装,也要装到母亲到来,不然你们就等着挨尺子吧。”柳杰最后丢下一句话后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晚宴 当日晚间,柳长兴命人在车马院中摆上数张长条木桌,周围点起明亮的烛火,将院子照得有如白昼。美酒佳肴流水般端上来,铺满桌子。柳长兴携妻子儿女一同出席,孙标带领着二十名亲兵作陪,款待来自各地的封臣及家眷。柳长兴兴致高昂,频频劝酒。 今天下午后半程议事颇为顺利,解决了不少封臣间的纠纷和疑难问题。比如望海泽的鱼获要运往青泽贩卖,必须途经恶水泽。而恶水泽以往总是课以重税,望海泽的渔民无利可图,中断了向青泽提供海鱼,而恶水泽也一点税都收不到。在柳长兴的协调下,方淑敏和钱大同约定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税额,皆大欢喜。又比如,五色泽和姐妹泽之间有一片间隙地,属于两不管地带。最近那里的林怪颇为猖獗,游荡在周边持续骚扰百姓。刘远山和余双柏最终达成一致,每人加派五十骑兵,联手剿灭林怪。所有议事项目中获益最大的是郝东,他的落雁泽位于眠月泽西侧,比其余封臣离得都近。落雁泽盛产一种不会飞的红头雁,雁肉极为鲜美,是上等菜肴中的极品。落雁泽当地的百姓学会了圈养红头雁,沿着湖岸建起围栏,加以投喂饲养。久而久之,湖岸被挤占殆尽,没有地方可以用来扩大饲养规模。柳长兴同意了郝东的请求,开放眠月泽的一部分西部湖岸给他用来饲养红头雁,而星伴城只从收入里抽取一成作为地租。郝东满怀感激,此刻正拉着柳长兴的手,连喝了三杯。他把头伸到柳长兴耳边悄悄说道:“侯爷,落雁泽愿意出兵一百五十人,明日就出发奔赴星伴城听您调遣。” “谢谢郝将军。”柳长兴重重握着胖子肥厚的手掌以示感谢。其实不光郝东,其他封臣在向侯爷单独敬酒的时候都各自表达了效忠,并允诺了出兵数量。这要归功于阮小翠,阮小翠在下午晚些时候建议每位封臣根据自己的情况私下与侯爷沟通借兵数量,数量不必公开,大家量力而行,无论借多少,眠月侯都将深表感谢。这样一来,封臣们生怕自己借兵少,其他人借兵多,丢了脸面不说,还得罪侯爷,结果大多人给出的数量都超过了原先柳长兴要求的一百人。青泽和望海泽各自出了两百人,姐妹泽,五色泽,落雁泽每家提供了一百五十人,恶水泽的钱大同提供了一百人。虽然他出兵最少,但是柳长兴最为感激,钱大同本人性情耿直,生活简朴,对属地子民却十分宽容,赋税很轻。恶水泽是一片沼泽,物产稀薄,当地的百姓生活清苦,要不是有钱大同这样一位将军坐镇,百姓的日子会更加难过得多。柳长兴与钱大同连干三杯,同时悄悄告诉他免去他一年的上供,为此两人又多喝了一杯。这样一来,柳长兴总共征得九百五十名兵士,比原先他预计的六百人足足多了三百五十人,他可以留下足够的人手保卫星伴城,守护自己的妻儿,而没有后顾之忧。 柳长兴所在主桌的大人们谈笑风生,开怀畅饮,旁边小一辈的那桌也没闲着。铃儿大呼小叫地跟胡显的三儿子拼酒,人几乎都要跳到桌子上去了。铃儿这桌尽是眠月封地的小一辈子女,其中包括柳氏两兄弟,柳倩,青泽将军胡显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望海将军方淑敏的两个十五岁的双胞胎妹妹,来自五色泽的余家兄妹(余双柏的子女),姐妹泽将军刘远山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小女儿,郝东的两个儿子和十四岁的女儿。钱大同没有女儿,但是他带来了长子以及长孙女,长子钱雪今年三十二,长孙女则刚满十三岁。所有封臣都将适龄的小辈女丁带来星伴城,用意再明显不过。柳杰今年十七,已经到了婚配年龄,但是尚未娶妻。柳飞十五岁,明年就可以指婚,提前定亲也属正常。柳家兄弟一个高大英武,一个文质彬彬,同时继承了父亲的儒雅和母亲的美貌,封臣们自然趋之若鹜。酒席开始之初,女孩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噤若寒蝉。来之前,他们的父亲或者爷爷已经反复叮嘱,必须时刻保持端庄,给柳家留下好印象,尤其是柳氏兄弟。同桌的男人们由于下午议事时曾经起过小冲突,差点当着侯爷和夫人的面动手,此刻彼此瞧着不顺眼,互不交谈,只顾着大口咀嚼食物。好在食物可口,男人们又大多是壮年或青年,胃口极好,吃得不亦乐乎,丝毫不在意沉闷的气氛。铃儿与柳倩坐在长桌一头的女孩堆中,长桌的另一头是男人们。她的左手是柳倩,右手是刘远山的三女和四女,刘家的女儿一个十六,一个十五,毫不例外继承了父亲的瘦长脸和干瘪身材。封臣们的后辈男子彼此不交谈,但是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和柳氏兄弟聊两句,尤其是柳杰,在今天下午柳长兴提到如果他继位,将会命名长子为新任眠月侯后,柳杰变得比任何时候更受欢迎。他礼貌地一一回应虚假的客套,脸上保持微笑,不冷落任何一个向他献殷勤的客人。柳杰同时也是女孩们目光汇聚的焦点,虽然离得有些远,说不上话,女孩们始终努力地投送脉脉含情的眼神。 “他长得真好看。”酒水下肚,浓郁的敌对气氛渐渐缓解后铃儿听见刘家四女说道。 “你懂什么,男人光好看有什么用,难得的是他那么健壮。你看我们的哥哥。”三女儿教育妹妹。她们的两位兄长虽然身材高挑,但是骨瘦如柴,这会儿一个独自喝着闷酒,一个则拉着柳飞说个不停。 “其实我更喜欢小儿子,文文静静的,招人疼爱。”胡显的女儿胡颖加入了讨论。众多女孩中以她年岁最长,与柳杰同岁,样貌可人。 刘家四女吃惊地张大嘴说:“你可比他大着两岁,喜欢又怎样?” “谁说男人不能娶比自己大的老婆?”胡颖不以为然,其他女孩掩嘴偷笑。她拿手肘捅捅身边余双柏的女儿余小惠问:“你喜欢谁?” “随便,哪个都无所谓,反正他们不会看上我。”余小惠答道。她年方十四,长相平常,甚有自知之明。 “那你还一直盯着人家看?”胡颖奚落她。 “也许瞎猫碰上死耗子呢?抛抛媚眼又不损失什么。”余小惠大大方方回答,引起一阵娇笑。 “你们俩呢?”胡颖问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方家的双胞胎姐妹。方家姐妹十五岁,在七个女儿中排行老五,老六,还有个十二岁的小妹。她们秉承了方家传统的美貌,眉清目秀,樱桃小口。相比之下,二姐望海将军方淑敏逊色不少。 “哪个都行啊。”方家五小姐应付地回答。 “当然是柳杰,我喜欢强壮的男人。”六小姐直白地说道,她其实跟姐姐一样大,只是晚落地了那么一刻,但是姐妹俩性格迥异。“你真的喜欢柳飞?”她反问。 “是啊,我不喜欢被男人吆喝来吆喝去。柳飞显然脾气好,容易对付。”胡颖答道,心中却幻想着自己被柳杰有力的臂膀搂住会是什么样,一抹红晕飞上脸庞。 “口是心非。”方家六女冰雪聪明,看穿了胡颖的心思,一语道破。 “谁口是心非?”胡颖嘴上说着,脸更加红。 “谁脸红我说谁。”方家六女边说边冲其他女孩使眼色,嘴角朝胡颖一歪,意思你们看啊。女孩们咯咯笑起来,胡颖也不生气,伸出双手挠方家六女的腋下,两人打闹成一团。席间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女孩们虽然彼此间因为竞争关系也互有敌意,却不像兄长那么当回事。 “你们能不能端庄点?”来自落雁泽的郝秀梅忍不住说道。她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是郝东家教很严,比其他年龄稍大的女孩更为老成持重。 “端庄?像你那么胖当然得端庄些。”刘家三女儿刘飞虹语带讥刺。郝秀梅身材丰满,略显臃肿。 “男人喜欢微胖的女人。你母亲没教过你?”郝秀梅立刻反击。刘飞虹被她噎得说不出话,相比郝秀梅傲人的胸部,自己的简直微不足道。 铃儿和柳倩始终被排除在热络的交谈之外。柳倩年幼,只有十一岁,虽然贵为侯爷独女,其他女孩在她身上却找不到任何可图之处。铃儿则身份不明,大家都没弄懂她是谁,也懒得打听。 铃儿听得一头雾水,问身边的柳倩:“她们怎么谈来谈去都是你的两个哥哥?” 柳倩咬着她耳朵回答:“母亲希望哥哥们在这些女孩里能够选出喜欢的人,而这些女孩也都巴不得嫁给他们。” 铃儿恍然,望向另一位同样被冷落的姑娘,钱大同的孙女。这个可怜的十三岁女孩衣着寒酸,胸部微微隆起,还没有发育完全。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怯生生地低着头,甚至都没怎么吃东西。她和自己还有柳倩,被周围的女孩完全遗忘了。 铃儿颇为瞧不上这群旁若无人,眼里只有柳家兄弟的小姐们。她心中一动,有了主意。铃儿端起酒杯,走到长桌另一头的柳杰身边,高声说道:“好哥哥,我敬你一杯。”铃儿用下午和柳倩一起逗弄柳杰的语调说道。她模仿着柳倩那略带稚气的童音,眼睛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她的一声“好哥哥”引起了女孩们的注意,纷纷投来锥子般的冰冷目光。 柳杰装作不知道铃儿的嘲弄,不动声色地说道:“义妹,按礼数应当先敬客人。”他这声“义妹”让在座的所有人动容。封臣们来眠月之泽的途中隐约听说侯爷新近收了个干女儿,想不到竟然是真的。他们上下打量铃儿,除了肤色略黑之外,眼前侯爷的这位义女唇红齿白,清秀可人,身穿一件蓝绿相间淡雅的丝裙,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体态婀娜多姿。男人们眼中流露出幻想,贪婪,渴望,剩下的女子则用嫉妒,愤恨的眼神再度将铃儿淹没。 “原来是侯爷的义女,失敬失敬。不该你敬我们,应当我们敬你才对。”刘远山的二儿子刘刚立即放弃了对柳飞的喋喋不休,站起身举起酒杯,“你是女孩,呡一口就行了,我干了。”说完一饮而尽,相当豪迈。他身边的柳飞如释重负,终于摆脱了纠缠,连忙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 “那哪行?看不起女孩?你不见得喝得过我!”铃儿毫不示弱,酒到杯干。 “好酒量。”刘刚的瘦长脸堆满笑容,他尚未婚配,而侯爷的女儿年幼,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可爱的干女儿,他怎会放过。 “敢问小姐的名讳?”余双柏的儿子余庆拿着酒壶来到铃儿身边问道。 “我叫崔铃儿。”铃儿嫣然一笑,将酒杯伸向他。余庆非常高兴,这个义女很给自己面子。他为铃儿倒满酒说:“我代表父亲敬你。”两人同时饮尽杯中酒。余庆为自己的高明得意,借父亲的名义敬酒,既对铃儿献了殷勤,又掩饰了自己对她的垂涎。余小慧嫌恶地看着满脸麻子的哥哥,他脸上的麻子因为兴奋红得像煮过的赤豆。 封臣的后辈男丁们纷纷起立,争先恐后地向铃儿敬酒,还为此起了争执。他们一时间忘了从坐下到现在,他们还没敬过柳氏兄弟酒。 “小子,后边去,我先来的。”胡颖的三哥胡峰轻轻推开郝家排行第二的胖小子。 “这还有先来后到?”郝二少主虽然肥胖,但是身手灵活,当即推了回去。 胡峰也不生气,从桌上拿起一大壶酒笑着说:“想和铃儿姑娘喝的话,先灌倒我再说。”说着将酒壶伸向郝二少主。胡峰二十一,面容俊朗,身材挺拔,他已经婚娶,有个两岁大的女儿。胡峰善饮很出名,跟其他献殷勤的子弟不同,他只是单纯来卖弄自己的相貌和酒量。同时他还存了点坏心眼,既然自己没有机会,那么别家的人也甭想占到便宜。郝二少主恼怒地挡开面前的酒壶。“谁要跟你喝?”他不明白连女儿都有了的胡峰来捣什么乱。 “我有言在先。”胡峰干脆改变了初衷,“人家一个大姑娘,你们轮番上去敬哪里吃得消。想喝的人来找我,过了我这关,只管去敬铃儿姑娘。”他笃定在座没人会挑战自己,今晚这护花使者非他莫属。 “谢啦。”铃儿向他道谢,她本是为了作弄那群姑娘来的,并没打算和其他人纠缠。 “好哥哥,客人我敬过了,现在该你了。”她举起酒杯,故意把手搭在柳杰的肩膀上说道。她的目的达到了,桌子另一头的女孩子们个个满脸不快,眼中隐藏着怒火。如果眼神有形有质,铃儿大概已经被她们烧死好几回了。崔铃儿心中偷笑,大感愉悦。 柳杰站起身,不露痕迹地甩脱了铃儿的手,笑着答道:“我可不敢跟你喝。刚才胡少主说了,谁想跟你喝得先过他。除非……”他在铃儿耳旁压低声音说,“你先把他给喝倒了。” 铃儿转过头问胡峰:“喂,你很能喝吗?” 胡峰一愣,不明白怎么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还行吧,铃儿姑娘。”他笑着回答。 “来,咱俩喝,看看谁先倒。” 铃儿的提议正中胡峰下怀,一旦铃儿和自己喝上,别人就不可能有机会了。两人当即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喝起来。郝二少主手举酒杯尴尬地站在原地,柳杰冲柳飞使个眼色,柳飞心领神会地走到郝二少主身边,拿起杯子说:“郝少主,我代义妹敬你。” “柳少主客气了。”胖男孩这才窘迫略减,与柳飞喝过后,朝胡峰狠狠瞪了一眼,走回原座。 “大哥,你不厚道,明知道胡峰海量,还挑唆铃儿和他喝。”柳飞坐下后责怪柳杰。 “谁让她装模作样,故意气那群女孩?”哥儿俩忍不住一起笑起来,他们都看穿了铃儿的小把戏。 “倩儿,到父亲这来。”旁边那桌上,柳长兴带着三分醉意呼唤柳倩。柳倩很高兴离开座位,自从铃儿端着酒杯走开后,就再没人和她说过话。 “我的云雀,给我们唱一曲吧。”柳长兴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说。柳倩天生有一副好歌喉,所以柳长兴总是把自己的女儿比作云雀。于是柳倩大大方方扯开嗓子唱道:“双月悬天际,交相辉映。不意终离分,跌落尘泥。化作岛,聚成泽,唯欠群星。朝伴日而眠,梦回星河。夜望月而泣,寥落只影。盼归去,终不得,长恨独遗。”柳倩的声音略嫌稚嫩但是富含情感,将这首描写明月坠地形成眠月泽的古老歌谣唱得极为动听,引来满堂彩声,就连铃儿都放下了酒杯,听着歌曲出神,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柳倩唱歌。 “不喝了,你赢了。”铃儿突然间没了兴致,丢下满脸通红的胡峰,独自离开酒席,沿着阶梯来到二层庭院,在池塘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下面鼎沸的人声传来,使庭院愈发显得安静。她怔怔地注视池塘中月亮的倒影,自己就像是柳倩口中的明月,这几天在侯王府的短暂生活仿佛高高挂在天际,但是总有一天她要跌落尘泥。她尽量不去看手臂上的沙漏,不去想无法躲避的前路。可是这只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不久后,她注定要离开这个给了她无限温暖的“家”,启程面对未知的命运。 一个人影尾随着她来到池塘边,在她身边坐下。柳杰手里提着一壶酒和两个干净杯子,他默默地把杯子添满,递给铃儿。“我欠你一杯酒。” “不想喝了。”铃儿摇头。 “拿着。酒要一起喝,路也要一起走,不然一个人多闷?”柳杰将杯子塞进铃儿手里,然后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铃儿转头望向他,月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银色,从侧面看柳杰的脸有如起伏的山峦。也难怪那些女孩争先恐后,柳杰确实有一副好相貌。 “我向父亲请求,陪同你一起去寻找五芒石,父亲答应了。所以,你死不了,不找到五芒石,我们绝不回头。”柳杰自顾自说道。 “太好了。”铃儿拍手笑道,“本来我还担心一旦出发,没法继续学格斗和剑术了呢。你一起去的话我就有对手了,你每天都得陪我练习。” “再怎么练习你也赢不了我。”柳杰微笑。 “走着瞧,非赢给你看不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出征 晚宴一直持续到半夜才结束,柳长兴和一众封臣醉得不行,阮小翠安排仆从将他们扶回房间休息。次日上午,清醒后的眠月侯和将军们再次会晤,将遗留的事务协商处理完毕,封臣在下午陆续告辞离去。目送最后一拨人登上马车驶出侯王府的黄铜大门后,柳长兴回到书房,阮小翠正在里面等他,边上还有一位身着盔甲的老年将领。 “华将军,你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柳长兴问。 老将军名叫华楚恒,是柳长兴麾下统兵的最高将领,今年五十三,高大威猛,须发皆白,头戴喻示封侯直属将领的绿羽盔。“报告侯爷,今年和去年刚退役的兵士已经全部召回,虽然岁数大了点,但是经验丰富,大约两百人。武器也赶制得差不多了,再有个两天,都能武装上。粮草的采办有些不足,我还在尽力催。” “老兵们愿意回来吗?你没有威吓他们吧?”柳长兴调侃老将军。 “听见侯爷征召,会有谁不愿意?”华楚恒正经地答道。 “这些日子辛苦了,华将军。不出几日,封臣们的援兵到达,加上你征召的老兵,我们总共有二千一百多兵力,将老兵和我们最亲信的部队留下,其余的编入出征队随我去长生城。” “这……”华楚恒和阮小翠互相看了一眼,“侯爷,此去长生城,危险重重,您还是尽量多带些亲信吧。” “我的妻子儿女都在这里,只有这里安全,我才能安心在外。不用担心我,你只要帮我安排好得力的将军就可以了。”柳长兴叹了口气,他想起了死去的王强。 “侯爷。”华楚恒单膝跪下,头盔上的绿色羽毛微微发颤,“我再次请命,让我跟随您一同前往长生城。” “快起来。”柳长兴把老将军扶起,“我需要你留在这里守卫星伴城。我带队出发后,整个眠月之泽的守军只有六百余人,你在我才放心。给我安排的副手是谁?” “商明和罗清泉。” “不错,我喜欢这两个人。”柳长兴心中感激,自从他回到星伴城,就给华楚恒下了一系列命令。华楚恒年事已高,但是办事丝毫不拖泥带水。这些日子他片刻没有停歇,连昨晚宴请封臣的晚宴都没参加,将自己交代的事办得妥妥帖帖。两人关于守备和如何编制队伍的问题又讨论了一会儿,华楚恒匆匆离去。封臣们的援兵一旦抵达,队伍就将开拔,他还有好多事要做,房间里只剩下眠月侯和侯爷夫人。 “你打算去多久?”阮小翠注视着窗外的婆娑树影问。 “我不知道。”柳长兴轻声回答。 “你真的要亲自陪铃儿去找五芒石?”阮小翠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像长剑的锋刃一样平滑。 “是的,在极热之地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 “有人想杀你,你父亲可能会让你继位,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去?你身为侯爷的责任呢?” “我必须去,铃儿需要我。” “我们更需要你!”阮小翠猛然转头大喊,两道泪水划过脸庞。柳长兴走到妻子身边,温柔地抱住她。 “你知道我喜欢铃儿。”阮小翠哽咽着说,“可是,为了她冒那么大风险,值得吗?” 柳长兴托起妻子的下巴,深深望进她的眼睛说道:“小翠,你没有经历我在极热之地的遭遇,所以不会明白。小翠,那是神谕!神指出了一条道路,要我们去走。虽然被选中的人是铃儿,但是我就在那里,见证了一切,我有责任陪着她把这条路走完。”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不知道。只有走到底,我们才能搞明白。” 阮小翠注视着深爱的丈夫,他的眼神坚定,果敢,温暖,这正是她所了解的男人。她轻轻从丈夫怀中挣脱出来,对着屏风后说道:“杰儿,出来吧。”长子柳杰从屏风后转出。 “杰儿,你怎么在这里?”柳长兴皱眉。 “母亲不准我走。”柳杰有些不安。 “他告诉我说你同意他一起前往。你们非去不可?”阮小翠问丈夫。柳长兴到来之前,母子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非去不可。”丈夫回答。 “非去不可?”她又问儿子。 “是的,母亲。”儿子回答。 阮小翠哭着离开了书房,留下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三天后,按照约定,落雁泽,望海泽,青泽的骑兵如期如数抵达。由于前往长生城要先后途经恶水泽与五色泽,所以这两个属地的骑兵将会在路过时加入。姐妹泽离五色泽较近,他们的骑兵会去往五色泽会合。距离父王召见之日还有十多天,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在柳长兴返回星伴城后的第十天,他带着一支千人骑兵队再度踏上征程。大队人马依次登船,总共有十艘战船停靠在宽阔的码头边,除了兵士,马匹,马车以外,还有粮草及其他补给需要运送。 阮小翠在儿女的陪同下为丈夫,柳杰,还有铃儿送行,她的身边站着柳家最为忠诚的部下,星伴城城防将军华楚恒,亲兵队长孙标,这两人都被柳长兴留在了眠月岛。 阮小翠一手拉着丈夫,一手拉着儿子。“柳长兴,答应我,把儿子安全地带回来。” “我保证。”柳长兴用力握紧她冰冷的手。 “答应我,柳杰,把你父亲安全地带回来。” “会的,母亲。”柳杰回答。 她放开柳家的男人,来到铃儿面前。“铃儿,我让你带的书每天都要念,等你回来时候我会考你。如果我发现你没念,那你很长一段时间就别想睡觉了,听到了没?” 铃儿急忙点头:“一定念。” “还有,”她轻轻拥抱铃儿,在她耳边说,“照顾好你义父和大哥。” 铃儿鼻子一阵发酸,强行忍住,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落泪。可是她的防线随即被柳倩击溃,柳倩在母亲放开铃儿后,扑过来抱住她嚎啕大哭,以往这种情景只会发生在柳长兴身上。柳倩没有姐姐,和铃儿朝夕相处的十天,每一天她都快乐得不行,都要被铃儿逗笑不知道多少次。看到两个女孩相拥而泣,阮小翠也不禁垂泪。 柳飞走上前分别和父亲兄长热烈地拥抱。“父亲,大哥,早点回来。家里不用担心,有我。”柳飞微笑着说。 柳杰捶着柳飞的胸膛回应:“跟着孙队长好好练,回来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再那么弱。” 柳长兴则庄重地点头:“我们一定尽早回来,帮我照顾好母亲和妹妹。”然后柳长兴走到两名忠心耿耿的部下面前,伸出手与他们紧紧相握。“星伴城托付给你们了。” “侯爷放心。”华楚恒和孙标异口同声回答。 船上响起了号角,全体登船完毕,战船即将启航。 柳长兴走到两个女儿身边,她们依然在抱头痛哭。“小云雀,不和我告别吗?” “我恨你!”柳倩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刚回来为什么又要离开?”柳倩放开铃儿,飞一般地逃离码头,柳飞犹豫了一下急忙追去。 “走吧,快走吧。”阮小翠抹着眼泪推搡丈夫。柳长兴怅然若失地停留了一会儿,带着柳杰和铃儿登上了战船,朝岸边众人挥手。 “水神福佑,保佑你们平安归来。”阮小翠在岸上默祷,目送船队缓缓驶离。 船队取向正北,进入深水后,柳长兴所在的主船传出一声响亮的号角,轮桨手加快号子的节奏,脚下发力,进入高速航行。今天有东南风,船帆吃足风力,鼓成弯月形状,推动船儿快速前行。铃儿从下层位于轮桨室上方的货舱回到甲板,她刚刚下去看了下她心爱的小黑马“吞云”,货舱有两层,装载了足足一百多匹战马,柳长兴的“追云”和柳杰的坐骑“逐风”也在其中。十条战船里的八条主要用来运送兵士和马匹,剩下的两艘则装满粮草和其余补给品。船速很快,船身摇晃得厉害,与铃儿第一次乘坐驶向眠月岛时截然不同。晕眩将她吞没,身体里翻江倒海,她伏在船舷上呕吐,刚吃下去不久的早餐尽数喂了鱼。半晌,她瘫坐在甲板上,柳杰来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桶清水。 “去舱房里躺着吧。”柳杰说道。 “不要,我喜欢外面的清新空气。”铃儿有气无力地回答。柳杰在她身边坐下,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心中充满着兴奋和期待。这是他第二次随父亲出远门,上一回还要追溯到六年前跟随父亲去长生城给爷爷祝寿。临行前孙标让他穿上崭新的骑兵链甲,披上带有弯月图案的斗篷。“你是一名真正的骑兵了,少主。”亲兵队长告诉他。此刻链甲紧紧贴在身上,阳光照射下甲片微微发烫,链甲包裹下的身体汗水蒸腾。柳杰将背后的披风拉到身前盖住甲胄,以免温度进一步升高。他的手指划过腰间的剑鞘,掀开斗篷一角拔出了长剑。掌中的剑柄用白玉雕成,装饰有鹰形的蓝色琉璃花纹,剑身长四尺,宽半掌,色泽暗红,剑脊处是一条深深的血槽,两边开刃。这是今天早晨阮小翠亲手给他佩上的。“这把剑名为‘鹰首’,是我的嫁妆,当年随着我不远万里从沙泉嫁到眠月泽。”母亲当时告诉他,“沙泉先祖从血色流沙之下采得稀有铁英,淬以鹰落之泉的泉水,历时两个月打造而成。让它守护你,你也必须守护它。”柳杰注视着暗红色的剑身,薄如蝉翼的锋刃让他的眼睛刺痛,仿佛只是看看都会被割伤。他用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没有任何感觉,指头上却多了一道血痕。 湖面上突然飘来微弱而忧伤的曲调:“山间的花儿开满地,香扑鼻;廊前的雀儿睡一宿,尽飞去。惆怅的人儿行路上,低垂泪;故乡的云儿远飘来,化作雨。昨夜的酒铺边,谋一醉;迟来的梦乡里,我独醒。今宵的烛光中,她犹笑;明日的铜镜旁,为谁怜?”柳杰一愣,这是铃儿曾经唱过的曲子。他还剑入鞘,从甲板上站起,眺望歌声传来的方向。船队正越过眠月岛的最北端,那里是星月峰的北部悬崖。在悬崖的腰部有一处平台,经山间小路穿过山腹可以抵达,那是眠月岛最有名的观景台之一“望北台”。平台上两个人影依稀可见,是柳飞柳倩兄妹。柳倩正面对湖面上远去的船队,反复唱着铃儿教她的歌谣。 柳长兴站在船尾,远远望着两个模糊微小的人影,眼眶湿润。 “侯爷,马上就要进入河道了,要不就在这里祭祀吧?”一名身高体胖的将军来到他身边请示,隆起的肚腹几乎要撑破身上的盔甲。他是华楚恒指定的两名将军之一商明,另一名将军罗清泉则搭乘一艘运送粮草的战船以便指挥调度。柳长兴点点头,商明转身离去。不久,主船响起号角,十艘战船同时将事先备好的黑色公山羊牵上甲板,由一名刀斧手砍断脖子,用水桶接满鲜血,洒入湖中。然后一名兵士高高举起山羊头,将上面弯曲的双角指向太阳。 “泽神护佑!”兵士们齐声高喊,兵士将山羊头扔进湖里,余下的身体被伙头兵抬去厨房。 眠月之泽的北方与两条支岔河流相接,称为“二道川”。偏西面的西道川直接连通西北方向的青之泽,那是青泽将军胡显的属地,而东道川则通往钱大同管辖的恶水泽。柳长兴离开船尾,来到前方甲板。女儿的歌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眠月岛逐渐成为一个远去的黑点。甲板上兵士们正用水桶冲洗刚才公山羊留下的血迹,他的另一双儿女坐在船头的护栏旁。铃儿蜷缩在护栏下方,神情萎靡,柳杰站在她身旁,眺望前方,身后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儿子似乎又高大了些,他心想。半柱香后,船队变化阵型,由扇形收束成直线,两两并行,驶入东道川。号角再度响起,这次宰杀的是公鸡,兵士高声诵念“河神护佑”。百泽信奉水神,水神为统神,又在各地衍生为泽神,河神,溪神等等,个别偏远古老的村庄甚至还会供奉井神。 随着船队的不断前行,东道川的水面不断收窄。当夕阳将将落下地平线时,河道窄小到大型船只无法继续通行。这里是船队的终点,兵士们吆喝着牵引马匹,搬运粮草下船。河边有一个简易的码头,连接一条泥泞的车马道,顺着车马道往北走十里地,就是恶水泽的中心城市傍沼。东道川在这里逐渐成为一条涓涓细流,弯弯绕绕流经坐落于恶水泽旁的傍沼城,最后汇入恶水泽。当柳长兴踏上码头,钱大同带着二十名骑兵及他的五个儿子赶忙迎上来。 “侯爷,坐了一天船辛苦了,请再往前走十里,到了傍沼就可以休息了。”钱大同茄子般的老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 “钱将军,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扎营,不去府上叨扰了。”柳长兴握住他布满皱纹的手说。 “啊。”钱大同颇为失望,“我已经让厨子准备了些好酒好菜,就等着侯爷来呢。” “菜下锅了吗?”柳长兴明知故问。 “没有,接到侯爷后,我才会派人通知他们下锅,侯爷到了刚好可以吃热的。”钱大同老老实实回答。 “那就别煮了,把食物省下来。不过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喝几杯。”柳长兴知道钱大同清苦,不想给他额外增添负担。自己带着一千人马,一顿饭可是要让钱大同破费不少的。 “这个……”钱大同虽然明白侯爷的苦心,可是依然尴尬不已,“到了我的地头上,非但不能款待侯爷,反过来还要让侯爷留我吃饭,老钱我于心有愧啊。” “你那么穷,就别跟我客气了。如果是郝东,他来迎接的人数少于一百我都要给他脸色看。”两人一起哈哈大笑,钱大同也不再推辞,他本是个爽快人,丝毫不做作。 码头旁是大片的荒地,骑兵们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已经竖起了百来顶帐篷,点起了数十座篝火堆。伙头兵将铁锅支起,不一会儿炊烟袅袅,饭香扑鼻。柳长兴将钱大同带回船上,在甲板上与他和他的儿子们席地而坐,两员将军一同作陪,伙头兵将酒水饭食送上船。今天柳长兴不住帐篷,而是睡在船上的舱房里,战船明天等他们离开后才会返航。 “铃儿呢?”他四处张望着问柳杰,哪里都没看到铃儿。 “她好容易下了船,听说您又要回船上吃饭,说打死也不上船了,这会儿大概混到士兵堆里去了。”柳杰回答。 “看来得给她派两个亲兵了。这黑乎乎的荒郊野地,万一跑远了找不到路回来怎么办?”柳长兴有些不高兴。 岸上这么多明亮的篝火,十里地外都看得一清二楚,还能找不到路回来?想是这么想,柳杰依然站起来。“我去找她,各位将军你们慢用,找到她后我就跟她一起在岸上随便对付点。” “顺便把她今晚住的帐篷安排好,派两个人给她守夜。”柳长兴吩咐,铃儿是死也不会睡船上的。 “知道了。”柳杰答应着下了船,最靠近船的篝火旁围着十几名亲兵,那些是孙标的得力手下,在阮小翠和孙标的一致坚持下,本来柳长兴打算留在星伴城的亲兵最终还是跟了来。 “顺子,榔头,你们俩跟我来。”柳杰让两个最年轻的亲兵跟着他,往帐篷的密集区走去,“看见铃儿姑娘了吗?” “大小姐往那儿去了。”顺子指着前方回答。他身材矮小,机灵得像只猴子。 “她的帐篷准备好了吗?”柳杰问。考虑到铃儿是女孩,阮小翠亲自为铃儿挑选了一顶小小的单人帐篷。 “准备好了,就在我们刚才的篝火堆边上不远,紧挨着码头。”顺子回答。 “很好。从现在开始,我要你们两个成为大小姐的影子,无论她去哪,你们必须随时在她身后。” “榔头不明白,榔头不会变影子。顺子你会吗?”另一名叫榔头的亲兵问,他身高体壮,比柳杰还高半头,脖子粗得像树干。 顺子捶了下他的肚子。“笨蛋,少主只是打个比方,意思让我们寸步不离保护大小姐。” 榔头似懂非懂地点头。“榔头喜欢大小姐。” 柳杰满意地瞟了眼顺子。他挑选他们是有原因的,两人和自己年龄相仿,铃儿精灵古怪,年纪大的亲兵可能会被她弄得没面子而心怀愤恨,但是这两人不会。顺子聪明伶俐,有一副好心肠,榔头孔武有力,虽说有点愚钝,但是很听顺子的话。有他们照顾铃儿,应当不会出乱子。 前面的火堆旁传来了哄笑声和掌声。柳杰加快了脚步,直觉中,这一定与铃儿有关。果然,火堆旁围着一圈兵士,中间有两人在格斗,其中一人不是铃儿又是谁?铃儿的对手中等身材偏瘦,正与她打得难解难分。柳杰哑然失笑,一整天像只病猫似的她,甚至连午饭都没吃,这会儿却比谁都精神。铃儿的出手已经颇具章法,擒拿的招式使得有模有样。仅仅跟着孙标学了不到十天,能打成这样算很不错了,更何况她的各种无赖阴招还没有用上呢。铃儿每摔倒对方一次,兵士们就朝着她的对手哄笑,铃儿每躲过一次对手的突袭,兵士们就给予掌声。柳杰替铃儿的对手感到难过,那个可怜人脸涨得比猪肝还红。身边有人发现了柳杰。“少主。”他们纷纷行礼,立即让出一条路。柳杰走进去高声问道:“怎么回事?” 打斗停止了,铃儿的对手吓得脸色由猪肝红变成了猪油白。“少主,是大小姐逼我和她比试,说想试试新学的招式管不管用。” “没错,是我让他和我打的,我们还没分高下呢。”铃儿兴致勃勃地抢着说道。 柳杰不理会铃儿,对那个兵士说:“你没长脑子?赢了她没什么光彩,输给她更丢人,你怎么会答应?”那名兵士感激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柳杰说出了他不敢说的话。“可不是吗少主。可是大小姐非逼着我比,我也不敢说不啊。” 柳杰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顺子和榔头,言外之意以后就是你俩的事了。他问兵士们:“吃过饭没?” “还没有。”众人回答。 “那就散了赶紧吃饭,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于是兵士们立即散去。 “喂,还没打完呢?回来啊。”铃儿急得跳脚,可是柳杰发了话,没人敢再搭理她。 “走吧,也不知道你哪来的力气,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柳杰冲铃儿说道。 铃儿这才悻悻地走过来,掸去皮甲上的尘土。“一天不吃东西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柳杰领着铃儿,顺子,榔头回到船边的篝火旁,各自在木桌上拿了些馒头,腌菜,腌肉,还有一大碗羊肉汤。每条船都宰杀了一头公羊,刚好用来熬汤。四人来到为铃儿搭建的帐篷旁坐下一起吃着。“以后扎营你就睡这顶帐篷,他们俩一个叫顺子,一个叫榔头,是你的护卫。”柳杰大口啃着馒头说。 铃儿刚喝下一口浓郁的羊肉汤,听见柳杰的话不由噎了一下,连连咳嗽。她瞪大眼睛问:“我要护卫干什么?” “你不懂行军的规矩,也不熟悉周围的环境,当然需要护卫。你别难为他们,我可告诉他们了,但凡你少根头发,就拿他们是问。” “柳杰,你是找两个人来看管我的吧?”铃儿有点恼火。 “胡说什么?他们是父亲的亲兵。父亲有那么多护卫,难道他也是被人看管?” 铃儿想想是这么个道理,这才转怒为喜,朝顺子和榔头笑笑。 “现在起他们两个跟你形影不离,你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吩咐他们去做。”柳杰补充。 “有事大小姐只管吩咐。”顺子乖巧地接上。 “你能打吗?”铃儿问顺子,随后立刻挥挥手,“不用回答了,看你那么瘦小,肯定不经打。不过他倒是一看就很厉害。”铃儿望向榔头。 “大小姐,打架可不是唯一的本事。我念过学,认识很多字,可以教你。听说夫人让你带了不少书,有不懂的尽管问我。”顺子微笑着说。这可救了铃儿的命,她对顺子的印象立时改观。 当天晚上,钱大同打发儿子们回傍沼,自己留在船上和柳长兴促膝长谈。铃儿问顺子借了把剑,缠着柳杰练了会儿剑术,在两名年轻亲兵的守护下进入梦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林中斗 第二天一早,在钱大同的陪同下,柳长兴率领队伍浩浩荡荡行进到傍沼城外略作停留,恶水泽的一百人马等候已久,迅速加入队伍。钱大同又再送出二十里地,才与柳长兴挥手道别,掉头返回。 队伍沿着车马道一路北上,右手边是一片大沼泽,正是恶水泽。成片的泽地植被形成一座座浮岛,中间穿插着数不尽的弯曲水道。恶水泽占地很广,虽被称为恶水,其实湖水很干净,栖息其中的鸟类,鱼类品种繁多。但是沼泽里盛产凶猛的鳄鱼,且地形极为复杂,人畜进入后多半有去无回,所以被原住民称作恶水泽。恶水泽周围的百姓主要靠耕田过活,搭建引水渠,从泽中引来干净的湖水浇灌农田。除此之外,当地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特产。铃儿看着大沼泽,想起了极热之地,两个地方有种奇妙的相似之处,只不过极热之地弯曲的深沟里流淌的是炽热的岩浆。铃儿□□的黑色小公马“吞云”和主人一样,对周遭的所有事物都感到好奇,它同样是第一次远行,经常会没来由地兴奋一阵,撒开蹄子跑几步。铃儿也不阻止它,任由它驰骋。这可苦了顺子和榔头,他们座下的普通战马不如“吞云”脚程快,来回追着铃儿跑相当吃力。等到“吞云”的新鲜劲头过去,三人才老老实实随着大部队缓步前行。 中午时分,恶水泽已经消失在视野,骑兵队离开了钱大同的辖区,进入了一片荒野。这里是恶水泽和姐妹泽之间的间隙地,属于无人管辖区,充斥着成片的密林和小湖泊,低矮的山丘时不时冒出一座或是几座。骑兵们明显提高了警惕,除了山精林怪,食肉的猛兽也是一大威胁,这种无人荒野正是豺狼虎豹的藏身地。骑兵们在马背上啃着干粮,当作午餐。侯爷有令,除了晚上扎营时才正式用饭,中午一律不停留,在马背上随便对付着吃点。 忽然,队伍的后半部起了骚动,兵士们在呼叫,一名传令兵吹响了号角,整支队伍停了下来。铃儿回头望去,十来名骑兵脱离了队伍,向着东边的原野跑去,他们前方有一头快速逃离的野兽。骑兵们边追边放箭,口中发出呐喊。铃儿当即拉转马头,猛力一甩缰绳,“吞云”迈开四蹄,朝着那些骑兵跑去。 “大小姐,别去,危险。”顺子在身后急得大叫,铃儿哪里会理睬,顺子和榔头只好狂抽马匹在后面追赶。那些骑兵追了一阵后突然勒停马匹止住步伐,从马背上跳落,手中弓弦拉得满满的,向一处草丛逼近。铃儿拍马赶到,在骑兵身后向草丛望去,草丛中沙沙作响,显然那只野兽藏在里面。一名骑兵向左右指了一下,十来人分散开,将草丛团团围住,不断缩小包围圈。突然,随着一声低沉的吼声,强烈的猛兽气息勃然而发,一头体型硕大的花豹从草丛里窜出,扑向一名骑兵。数支羽箭呼啸着射中它,花豹冲出几步,摔倒在地。骑兵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又补了几箭,确定花豹已经死透,才围了上去。 “好家伙,个头可真不小。”骑兵们围观评论。 “运气不坏,这头虚弱的豹子肯定饿了很久,你们看它瘪瘪的肚子。如果它体力够充沛,那么现在恐怕已经有人躺在这了,也许还不止一个呢。”一名擅长捕猎的老兵感叹。 “去草丛里看看,还有没有藏着的,小心点。”领头的骑兵吩咐,几名手下立刻拔出佩剑,摸了过去,其余的兵士不敢大意,依旧弯弓搭箭,对准草丛。走在最前头的兵士停下了脚步,举起右手喊道:“别放箭,是两只幼崽。”说着他快步冲进草丛,然后一手揪着一只幼豹的后颈,提了出来。另一名兵士则从草堆里捡起一大块腌肉,走回队伍。“肉找到了。”他高声嬉笑,同时狠狠踢了下豹子的尸体,“偷吃我们的肉?现在自己成了一坨死肉了吧。” “这两只小的怎么办?”抓着幼崽的兵士问。 领头的骑兵作了个砍杀的手势,几名执剑的兵士立即围拢上去。 “不要!”铃儿尖叫着催动“吞云”跑过去,跳下马背胡乱地推开兵士们,挡在幼豹跟前。 “大小姐,母豹死了,这些小豹子活不过一天,杀了它们是最大的仁慈。”领头的骑兵认识她,沉声说道。 “不准杀它们。”铃儿从身后的兵士手里将两只小豹子接过,捧在怀里。两只幼崽安静地躺在她怀中,金黄的小眼睛中充满恐惧。“没事的,你们安全了。”铃儿轻轻抚摸它们。 “大小姐……”那名兵士试图再次劝说,紧随而来的顺子和榔头站到了铃儿身边,榔头将□□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一顿,冲骑兵们瞪眼。“谁想和榔头打架?”骑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密集的蹄声传来,一队人马从后方赶到。“怎么回事?”柳长兴一骑当先,高声喝问。领头追捕的骑兵慌忙单膝跪地报告:“侯爷,一只母豹袭击了粮草马车,叼走了一大块腌肉,被我们射杀。可是还有两只幼崽活着,我下令杀掉,大小姐不准我们动手。” 柳长兴快速扫视了一下现场,心中明了。他从马上下来,走到铃儿身边,柔声说道:“铃儿,把小豹子交给兵士,它们失去了母亲,活不下去的。” “义父,求求你,别杀它们。”铃儿回答。 “就算不杀它们,它们也一样是死。与其活活饿死,不如给它们个痛快。” “我照顾它们,我来喂它们。” “胡闹!”柳长兴不禁皱起眉头,“行军途中,你哪能照顾得了这么幼小的豹子。即便它们能活下来,野性难驯,难免伤人,会是极大的麻烦。” “等它们足够大了,我再放了它们。求你了,义父。”铃儿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柳长兴犹豫了,为了这两头幼崽,铃儿竟然恳求了自己两次,这可不是他所熟知的刁蛮野丫头。然而在军中饲养两头花豹,实在有点离谱。 “父亲,我帮铃儿一起照顾它们,行吗?”柳杰从人群中出现,走到铃儿身边,从她手里抱起一头幼崽举到面前逗弄,“绝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还有我们。”顺子拉着榔头往前凑了一步,与柳杰并排站立。 “小豹子不会咬人,榔头看着它们。”榔头大声说。 柳长兴盯着他们四个看了一会儿,冲铃儿说道:“你必须向我保证,豹子一旦足够大,立刻放走它们。” “我保证。”铃儿破涕为笑,拉住柳长兴的手放到幼崽身上,“义父,你摸摸,多可爱。” 柳长兴抽回手转开头。“行了行了,赶紧把它们带走,别等我反悔。” 铃儿当即抱着一只幼崽跳上马,朝着柳杰说:“另一只你带着,我们走。”四人兴高采烈地朝大路上的队伍驰去。柳长兴望着他们的背影,这才松弛了紧绷的脸皮,露出一丝微笑。 “把豹子皮剥下来,小心点,别弄破,然后交给军中的盔甲匠处理。”他吩咐骑兵们。 “侯爷,情况有些不对。”将军商明俯身在他耳旁低声说,他比柳长兴足足高出一个头,肩膀也宽了一截,活像个巨人。 “怎么?”柳长兴问。 “花豹一般在林中活动,不近人,夜晚捕食。这只母豹大白天出现在原野上袭击我们的车队,只有一种可能,它饿了几天了,饥不择食。可是它带着两只幼崽,不会远离领地,前方那片林子想来是它本来的栖身之所。”商明指着远处的密林说,“它冒这么大风险,宁愿偷袭我们,也不愿回到那片林子,说明林中大有古怪。” “你想说什么?那里可能有林怪?从没听说这片间隙地出现过林怪,即便有,也是极少数量,龟缩在林中生活,不敢出来生事。”柳长兴看着视野远端的林子说。 “应该是更厉害的东西。林怪虽然以其他生物为食,但是像花豹这样的猛兽通常不惧怕它们。母豹恐惧得宁愿挨饿,也不敢回领地,必然不是普通林怪那么简单。要知道,它可是有两头幼崽要喂养啊。”商明看上去肥胖粗壮,心思却很细。 柳长兴沉吟:“这里离钱大同的属地并不远,如果那里真的有什么,不久就会骚扰到恶水泽。钱大同本来兵就少,又被我借走了一百,更是捉襟见肘。也好,既然碰上了,就顺便替他铲除掉,算还他个人情。商将军,你调两百人马过来,我们去那林中看看,让罗清泉带领其余兵士原地修整。” 商明领命而去,不多久带着二百骑兵返回,跟随柳长兴驰向密林。靠近后,他们发现这是一片野生荔枝林,一颗颗青色荔枝挂满枝头,由于果熟期未到,颜色还没有转红。荔枝树高十多米,枝叶繁茂,遮蔽了大部分日光,林中光线略显昏暗。商明一挥手,两名斥候当先挺进,余下的骑兵和斥候保持一定距离,跟随进入幽暗的密林。林中静得可怕,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一片死寂。战马似乎察觉到了异样,除了马蹄摩擦地上的腐叶发出的轻微嚓嚓声,没有任何一匹马发出声响。前面的斥候突然停下了,显然有所发现。 商明举手示意队伍停下,催马踩着小碎步上前查看。不一会儿,他扬了扬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当队伍来到他驻足的地方,柳长兴看见了一头完整的斑鹿尸体,肚腹洞开,内脏流了一地,腥臭味让所有骑兵忍不住捂住鼻子。 “看腐烂程度至少死了有三天。”商明拉动缰绳与柳长兴并行。 “什么东西杀了它?”柳长兴问。 “不清楚,可是不管什么杀了它,不是为了吃它,斑鹿没有被啃食过,连暴露在外的内脏都完好无损。” 之后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大到野猪,小到兔子。再后来甚至开始发现了猛兽的尸体,其中有丛林狼,有豺狗,还有一头南部短毛熊。短毛熊是百泽南方最凶猛的野兽,体型巨大,什么都吃,尤其喜欢甜食。这片荔枝林里的荔枝即将成熟,大概是吸引它到来的原因,可是这头庞然大物头顶正中被开了一个大洞,死状极惨。 “这是纯粹的杀戮。”柳长兴下结论。 “侯爷。”商明突然悄悄喊道。柳长兴将视线转向前方,一名斥候正一边交叉双手挥舞,一边小心翼翼地朝这边跑。他没有骑马,脚步轻柔而缓慢,与其说是跑,不如说大步走。斥候来到近前禀报:“发现了林怪踪迹。” “下马,围上去,别发出任何声音。”柳长兴下令。骑兵们纷纷下马,留下一人照料马匹,其余人分散成扇形,缓缓推近。另一名斥候躲在前方的一棵荔枝树后,正在朝前张望,柳长兴和商明悄然来到他身边,斥候伸出手指给他们看。透过林木的空隙,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水塘,大约二十多只林怪正坐在水塘边进食,周围一地白骨。其中有一只特别高大,身形是其他林怪的一倍。普通林怪和人一样高,没有鼻子,而那只林怪在鼻子的地方长了第三只眼睛,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睛,与另外两只灰黄色眼睛在扁平的脸上构成一个倒三角。这只独特的林怪被围在正中间,它的脚下有数不尽的动物尸体。它拿起一头丛林狼的尸体闻了下,不满地咕哝一声,丢给其余林怪,林怪们一拥而上,分而食之。有一只相对矮小的林怪没有抢到食,不断往前凑,口中发出“赫赫”的声音。三眼林怪怒吼一声,猛然跃起将它扑倒在地,粗大干枯的利爪捣烂了它的身体,然后将它的尸体扔进池塘,其余林怪则惊恐地跪伏在地。 骑兵们看得心惊胆战。商明挑选的这两百人是柳长兴的嫡系,护卫眠月之泽多年,多多少少都见识过林怪,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柳长兴同样心中惊惧,但是眼前只有二十多只林怪,自己则有两百兵士,数量上绝对可以压制。 “你带一百人骑上马,悄悄靠近。一旦林怪察觉,我就下令放箭,你们立刻追击。”柳长兴附耳告诉商明。商明会意,朝左右指指点点打手势,被他点到的兵士缓慢地后撤。柳长兴挥手示意剩余的兵士再往前挪几步,确保所有林怪进入射程。等到商明带领的一百骑兵就位,马匹开始移动,柳长兴举起右手,所有匍匐的兵士拉开长弓,羽箭指向前方。随着窸窸窣窣的马蹄声越来越明显,林怪们有所觉察,转头望向这边。兵士们不由手心出汗,手指牢牢扣住羽箭尾端,而柳长兴高举的右手纹丝不动。林怪们陆续从地上站起,向着这边走来一探究竟,那只三眼林怪只是瞄了一眼,端坐原地不动,注意力依然放在面前的动物尸体上。直到林怪们靠得足够近,身上干枯的裂纹都能看清的时候,柳长兴将右手有力地往下一挥,同时大喝:“放箭!”羽箭呼啸而出命中林怪,林怪惨叫着往回奔逃,乳白色的血液淌了一地。那只三眼林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猛然跃起,飞快地扑向一名距离最近的埋伏的兵士,原本逃散的林怪重新聚集,跟随在它身后,一同掩杀过来。三眼林怪仅仅跨越了几步,已经冲到那个兵士面前,一把揪起将他撕成两半,鲜血洒了一地。它一个转身,抓住另一名就近的兵士举到眼前,拧断脖颈。 “放箭,射那头巨怪。”柳长兴大喊,从背后取下长弓和箭矢,抬手射向三眼林怪。三眼林怪听见他的喊声,转头搜寻声音来源,柳长兴射出的箭刚好飞到它面前,它伸出利爪迅速无比地抓住羽箭扔在地下,大踏步冲过来。其他兵士的羽箭命中了它,伤口流淌出白色血液,可是它浑若不觉,转眼已经冲到柳长兴面前。柳长兴只觉得面前竖着一堵高墙,三眼林怪跟他面对面,他才真切感受到对方有多高大。他不假思索地拿起脚下的□□,奋力刺出,□□扎进林怪的腹部,不断摇晃。林怪毫不理会,右臂一伸,利爪扫向柳长兴。柳长兴就地一个打滚,劲风从头顶掠过,刮得他后脑生疼。他还来不及起身,眼角瞥到另一只干枯的利爪已经拍到跟前,它那非凡的力量和速度让柳长兴震惊,也让他绝望。他心里明白自己无力回避,唯有闭目等死。利爪并没有触及他的身体,三眼林怪一声吼叫,往后倒退。柳长兴睁开眼,看见四只马蹄掠过他头顶,笔直地撞在林怪身上,将它顶了回去。林怪血红的眼中冒出精光,利爪插进战马的胸膛,划开一道半尺宽的口子,将整颗马心挖了出来。马背上的商明在马鞍上一蹬,借力高高跃起在空中,手中两柄黑色的铁锤自下而上接连砸在三眼林怪的下巴上,连续的击打使它仰着头不断倒退。柳长兴从地上一跃而起,使足力气前冲,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扎进林怪腹部的□□末端,□□彻底穿透了林怪的身体,使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商明一鼓作气挥动铁锤,在身体下落的同时连绵不断送出攻击,肥胖的身躯像飞鸟一般轻盈。其中一锤正正击中林怪位于鼻子处的第三眼,庞然大物踉踉跄跄退了几步,轰然倒在地上。 “死期将至,人类。”林怪躺卧在地,努力仰起头,口中吐出生涩的话语,声音像号角吹出的低音,血红的第三眼盯着柳长兴,乳白色血液从中渗出。柳长兴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浑身汗毛竖起,如坠冰窟。他与林怪交锋数次,曾偶然听到过它们交谈,那只是一些用最简单的音节串连成的咕哝。而眼前这头林怪,居然说着人类的语言。商明一脚踏在林怪胸口,高举双锤,对着它的头部不停锤击,直到它彻底死去。其它林怪见头领丧命,发一声喊,四散奔逃,被疾驰而来的骑兵一一追上击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泪滴和满月 骑兵队返回与大部队汇合是两柱香之后的事了。将军罗清泉惊疑不定地策马前来迎接,低声问柳长兴:“侯爷,怎么去了那么久?没出什么事吧?”他今年三十,中等身材。 “损失了两名骑兵,杀了一群林怪。”柳长兴简短地答了一句。罗清泉看见队伍中一匹马身上驼着两名死去的骑兵尸体。“你安排人将尸体送去恶水泽,请钱大同找条船运回星伴城去。另外腾出一辆粮草车,这里还有具林怪尸体我们要带走。”柳长兴跟着补充了一句。罗清泉再次仔细检视队伍,看见了驼在另外两匹马背上的巨大尸体。他吓了一跳,但是立即恢复了镇定,按照柳长兴的命令一一作了安排。等到死者的尸体被带走,林怪的尸体装上车后,队伍重新启程。林怪尸体装车的时候引起了围观,这东西是前所未见的,兵士们一个个表情惊悚,直到柳长兴命令人用数件斗篷将尸体完全覆盖为止。 “侯爷。”罗清泉与柳长兴齐头并行,“我有两个提议。第一,之后的路程请尽量不要节外生枝,今天要不是商明在,您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可没脸回去见夫人。第二,如果真有什么意外,请交给我们,侯爷千万不能再亲身犯险。” 柳长兴默默点头。他很清楚,自己又一次与死亡擦身,当他面对三眼林怪闭上眼睛的时候,以为自己死定了。他背上的箭伤初愈,让他忘了自己曾经与死亡离得多么近,想不到这么快死亡再度露出獠牙。 “清泉,让侯爷歇会儿吧。”身后的商明出声。罗清泉知道,他是觉得自己话讲得太重了,怕惹恼侯爷。确实,刚才自己的口气已经不像个下属了。他回头瞪了商明一眼说:“我有分寸,如果不跟侯爷说清楚,再碰上这种事,我们俩就自刎谢罪吧。” “罗将军,别说了,我不会再冒险。”柳长兴说道。他虽然有点恼怒罗清泉的直接,不过并不真的生气,因为罗清泉说得没错。华楚恒为自己指定这两员将军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罗清泉出了名的冷静有条理,并且直言不讳,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从来不藏着掖着。而商明则是星伴城第一勇士,与其他武将不同,他的近战武器不是佩剑,而是两柄沉重的铁锤。在近身格斗中,他战无不胜。 “孩子们在哪?”柳长兴问。方才围观尸体的人群中并没有铃儿,照道理铃儿不会错过任何看热闹的场合。 “大小姐抱着小豹子一刻也不放手,干脆连马也不骑了,我给她在装器物的马车里腾了个位置。”罗清泉回答,“侯爷,真要养那两头豹子?这可不是小猫小狗,越大越麻烦。您要是不忍心下手,交给我来办,顶多让大小姐怪罪我一阵,过些日子她也就忘了。” “别碰那两只豹子,它们属于铃儿。”柳长兴拉转马头,往后半队伍的车队跑去。有顶盖的马车只有两辆,一辆装载桌椅器具,一辆则堆满新鲜果蔬。顺子和榔头紧紧跟随在其中一辆旁边,榔头手里还拉着“吞云”的缰绳,无人骑乘的黑色小公马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儿子眼光不错,替铃儿挑选的两名亲兵有文有武,像极了华楚恒替自己指定的两员将军,他心想。 “侯爷。”顺子冲他行礼,指指马车,“大小姐在里面。” 柳长兴点点头,伸手在马车上敲敲。马车门移开,铃儿怀抱两头幼崽坐在一堆桌椅腿中间,愁眉苦脸。 “怎么了?”柳长兴有些好笑。 “小家伙们不吃东西,我喂它们肉干,它们全都吐了出来。” 柳长兴探过身子,用手指撬开一头小豹子的嘴巴,幼豹朝他凶狠地呲牙,喉咙里发出丝丝声,然后一口咬过来,柳长兴急忙缩回手。“牙都没长好就想咬人。”柳长兴笑骂。 “乖,不许咬人。”铃儿赶紧用手抚摸它们的头,幼崽立即安静下来,将头拱在她怀里。 柳长兴心中诧异,大概是铃儿身上时不时散发出的近似动物的野性,使得幼豹将她视作同类,亲昵无比。“铃儿,它们太小,吃不了肉,今天晚上扎营时弄点肉汤让它们试试。杰儿在哪?” “他说想办法替小豹子找点能吃的,去了好一会儿了。”铃儿回答。说话间,柳长兴寻找的儿子出现在视野中,柳杰带着两名亲兵骑马从后面奔来。 “你去哪了?”柳长兴问儿子。 “去打猎了。”柳杰从马背上跳落,马鞍一侧挂着一头苍鹰,一支羽箭刺穿了它的身体。他把缰绳交给一名亲兵,动手解下死去的苍鹰,拔去羽箭,坐在敞开的车厢上。铃儿朝后挪了下给他腾地方,另一名亲兵递给他一只事先备好的海碗。 “你的匕首。”他朝铃儿说,铃儿抽出匕首交给他。柳杰熟练地割开苍鹰的颈部,将鲜血滴进碗里,满满盛了一碗,放在铃儿脚下。“让它们试试。”他说。铃儿将两头幼崽小心地放在碗边上,用双手扶住海碗以免被小豹子弄翻。两头幼崽围着碗绕来绕去,嗅闻了一会儿,用舌头舔舐了几下,才大口喝起来。铃儿欢呼一声,朝着柳杰微笑。柳杰擦干净匕首,还给铃儿,从马车上下来跳上自己的马,将苍鹰交给身边的亲兵。他拉动马头来到柳长兴身边小声说:“父亲,我看见林怪尸体了,也听说了你们的战斗。” 柳长兴嗯了一声,催马向前走去,柳杰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父亲,以后请让我代您去。我答应过母亲,要把您安全地带回去。” “我也答应过你母亲。”柳长兴说道,“我不会再冒险了,你也不要,毕竟有这么多兵士在,让他们去尽职吧。我们最首要的事是照顾好铃儿,何况现在又多了两个麻烦的小家伙。” “您放心,我说到做到,我会照顾好它们。”柳杰停顿了一下说,“父亲,小豹子的事,谢谢您。” “有什么好谢的?”柳长兴偏头看儿子。 “换作以前,您一定不会同意。” 柳长兴仔细地打量儿子,柳杰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这几天事务繁多,他几乎没好好跟儿子说过话。“杰儿,你长大了,我希望你能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我不是为了铃儿留下那两头豹子的,我是为了你。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求我,我不能损了你的面子,你可是眠月封地的少主。不过以后,开口之前一定要想清楚。你是我长子,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议论,会产生后果,其中有好的,有坏的。尽量选择做正确的事,明白吗?” “我明白。” “你母亲希望你早点成婚,那些封臣的女儿中有你喜欢的人吗?”柳长兴的口吻变得温和。 “没有。母亲有点太心急了。”柳杰口气中带有明显的不满。最近阮小翠一直拉着他谈论封臣的女儿,好在自己跟着父亲出来了,不然这无聊的讨论会一直持续下去,永不休止。 “我十五岁就和你母亲订婚了。” “但是您十八岁才迎娶她,我今年可只有十七。”柳杰提醒父亲。 “我这次同意你随行,你母亲很不高兴。这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偷听了我和长者的谈话,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牵扯到这件事里来的。无论如何,你得弥补这一点。如果你实在看不上封臣们的女儿,长生城里有很多世家大族,你多加留意。不管你看中谁,告诉我,我会亲自替你提亲。假如我们能带着一门般配的婚事回到星伴城,你母亲就会忘了我们曾经多么不在意她的感受。让你母亲高兴一下吧,她最近总是忧心忡忡。总之,明年你必须成婚,如果到时候你依然决定不了,我会替你选一个,这件事没得商量。”柳长兴摆出了父亲的威严。 “知道啦,父亲。”尽管父亲态度严厉,柳杰依然用一种略不耐烦的语气回答。对于自己的婚事,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哪怕父亲威胁要代为指婚也没用。柳长兴多多少少明白柳杰的心思,但是作为父亲,样子该装还是得装。“把你猎到的苍鹰交给伙头兵,今晚给我当下酒菜,好久没吃你亲手捕获的野味了。” “遵命,侯爷大人。”柳杰嘻嘻笑着。 日落之后,部队扎营。柳长兴的帐篷首次被支起,厚实的牛皮边缘绘有精美的云纹图案,白色弯月居于正中。桌椅从马车上被卸下,安放在帐篷中间,并不显得拥挤。按照他的吩咐,伙头兵用苍鹰作了两道菜,半只红烧,半只炖汤。桌边坐着他的两员将军,他的长子,他的义女。顺子和榔头也破例受到侯爷的邀请,顺子清楚,自己两人是沾了铃儿的光。榔头很是高兴,为侯爷烹制的食物当然比普通兵士的饭食好得多。两只小豹子被关在一只原本装满活鸡活鸭的木笼子里,不安分地在里面转圈,啃咬木条。 “汤里没有放盐,可以喂它们。”柳长兴告诉铃儿。铃儿当即盛上一碗,放在嘴边拼命地吹。等汤凉了之后,她迫不及待打开笼子,将碗伸进去。小豹子凑过来,闻了又闻,砸吧嘴舔了几口之后就不再理会,显然不感兴趣。铃儿将碗取出,关上笼子,两只幼崽发出咕哝声,用头拼命撞笼子。 “它们会乱跑吗?”柳长兴问。 “不会,它们胆子小得很。”铃儿回答。 “把它们放出来吧,猛兽不该被关在笼子里。”柳长兴说道。 是啊,它们应该现在就被杀掉,罗清泉在心里说。铃儿大喜,打开笼子,两头小豹子从笼子里钻出,怯生生地四处看着,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围着桌子打转。它们爬到罗清泉脚边时,罗清泉下意识地猛然缩脚,小豹子受了惊,一溜烟窜回到铃儿身边,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罗将军,你吓着他们了。”柳杰脸上挂着笑容说。 “是它们吓着我了。”罗清泉淡淡地回答。 “罗大人别怕,泪滴和满月其实很亲近人。”铃儿将小豹子抱入怀中用脸拼命蹭它们,小豹子舒服地眯起眼睛,“你看。” 它们只亲近你!罗清泉很想大声告诉她。 “你竟然给它们起名字了?”柳长兴吃了一惊。 “是啊,义父,这只叫泪滴。”铃儿捧起一头展示,“它两边眼角处各有滩黑色,就像挂着一滴眼泪。”她举起另一头,“它是满月,它的右脸上有块大大的圆形黑斑。” 众人望向彼此。为宠物取名字就代表不是临时养着玩,不知道铃儿懂不懂这个道理。 “铃儿,你可答应过一旦它们能独立生活,就放了它们的。”柳长兴提醒铃儿。 “我记得的,义父。”铃儿逗弄怀中的满月。 “好了,把…把‘满月’放下,我们吃饭吧,菜都凉了。”柳长兴最后说道。 晚餐在谈笑中度过。泪滴和满月慢慢开始变得不那么胆小,在众人的脚边拱来拱去,互相追逐打闹,泪滴还在罗清泉的靴子上撒了泡尿,又惹得众人大笑一场。饭后铃儿没有缠着柳杰陪自己练习,而是抱着幼崽回到帐篷里,点起了一支蜡烛。她取出一本书卷读着,阮小翠的威胁犹在耳边,也许不久之后,她将带着两头长大的幼豹返回星伴城,阮小翠的反应可想而知。自己还是识趣点,别在念学上再让她抓住把柄。小豹子在她身旁转来转去嬉闹了一会儿,互相依偎着睡着了。帐篷外顺子与榔头低声讨论着今天谁站第一岗,远处有兵士在大声喧哗,笑骂,想必又有打斗在进行。相比星伴城,铃儿突然意识到自己更喜欢这样的生活,她的心中充满快乐。 眠月侯的大队人马在第二天中午抵达了五色泽。余双柏率领儿女们迎接,这一次柳长兴没有客气,而是让余双柏尽情地款待自己。除了钱大同,其他将军都算富有。用过午饭后,柳长兴不作停留,带领人马继续上路,余双柏按照礼节亲自送出二十里后与侯爷挥手道别。队伍比到来时又多了三百人马,五色泽和姐妹泽的兵士如数加入,现在柳长兴带领的是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骑兵部队。尤其让铃儿高兴的是,队伍中还多了两头刚下过崽的母猎狗,饱满的□□垂在腹部,走起路来摇摇欲坠。那是柳长兴特意让余双柏找来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初时铃儿还担心母猎狗不肯接受小豹子,看来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离开了亲生幼崽的猎狗满怀母爱接纳了泪滴和满月,这会儿,两名奶妈安然躺在装载桌椅的马车里,身下各有一只贪婪吮吸乳汁的幼豹。马车门打开着,随着长蛇般的队伍缓缓进发,铃儿跨坐在“吞云”背上,跟随在马车旁,视线一刻不离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山岭部族 “侯爷,进入大间隙地了。”罗清泉在马背上说道。 “嗯。”柳长兴望向四周,视野所及之处无非是溪流,湖泊,沼泽,草地,丛林,山丘,早夏的绿意浓浓地装扮着大地,生机盎然。但是这看似生机勃勃的景象下面,蕴含着难以预知的危险,尤其是现在。在相邻的人口稠密的居住地之间的无人地带被称作间隙地,拿眠月封地来说,封臣们的属地和间隙地互相交错,而这些渺无人烟的间隙地的面积往往比属地更为广阔。五色泽和姐妹泽位于眠月封地最北端,离开了五色泽继续北上,就不再是眠月封地的范围,而是夹在眠月封地和长生泽之间的一片广袤的原野。这里的主人有可能是任何物种,包括人类。强悍的山岭部族就曾经一度是间隙地的统治者,只不过山岭部族被邦国视为野蛮种族,将他们和猛兽相提并论。虽说是野地,依然有古老的道路穿插其间,这是大邦国时代的遗存,平坦宽阔的花岗石路面因为极少有人行走,石缝间长满杂草,隐约露出的灰白色石砖让行走其上的人勉强可以辨识前路。 “顺着长眠古道往东北方向连续走五天,就可以到达长生城。”柳长兴告诉身边的柳杰,“六年前我带你穿越长眠平原时你才十一岁,跟倩儿今年一样大,这里你还有印象吗?” “我没忘,父亲。”柳杰眺望着前方回答,“我还记得那个称呼自己为‘双峰鬼斧’的山岭部族,他们的首领总是炫耀他那把巨大的黑色战斧。” “没错。”柳长兴忍不住脸露微笑,“鬼斧族长的战斧确实巨大,用来开凿山洞很是犀利。” “是啊,他们挖洞的本领连老鼠也比不过。”柳杰想起双峰岭中四通八达,连绵不绝的山洞系统就不寒而栗。当年他随父亲在那里逗留时,几度迷失其间。“然而战斗就不怎么行了,真是对不起他们那么大的斧头。” “鬼斧部族以挖掘采石闻名,不以战斗见长。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是长眠平原上最强悍的部族。我倒是挺想念他们,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机会跟他们叙叙旧。”柳长兴说。 “他们的领地不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吗?肯定能遇上。”柳杰问。 “还记得我跟您说的话吗?侯爷?”罗清泉连忙插嘴,“尽量不要节外生枝。经过双峰岭的时候,请侯爷务必不要进山拜访,以赶路为先。” “好吧,罗将军。”柳长兴有些怅然,“经过的时候我不停留。” “鬼斧族长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连续败给华将军三次的那个。”柳杰问。 “山之子梁丘赤,他的族人称他为‘开山神斧’。”他们身后的商明优哉游哉说了句。 “原来那时你也在?”柳杰回头望向商明。 “我当时刚入伍不久,是个小兵,少主年幼,可能记不得了。那晚的山洞篝火大会,你和侯爷,华将军坐在最大的中央篝火旁,而我在最偏远的角落里。”商明笑嘻嘻答道。 “杰儿,你当时疲累,中途就睡着了。华将军连胜了梁丘族长三场,商将军却几乎将周围所有篝火堆旁的部族勇士挑战了个遍,战无不胜。也是那次以后,华将军破格提升他为百人队队长,商将军是星伴城有记载的最年轻的百夫长,那年他才十八岁。”柳长兴补充,当时梁丘赤的族人对商明的敬畏眼神至今历历在目。 “去拜会一下他们吧,父亲。”柳杰胸中升起一股豪气,“我也想和鬼斧部族的勇士们较量一下。” “少主,侯爷!”罗清泉忍不住高声打断,再这么说下去,节外生枝是免不了的了。 “不行,杰儿,这次就算了,不然罗将军会一直唠叨到长生城。况且,你很讨厌双峰岭的那些山洞。”柳长兴朝罗清泉安抚地摆摆手。 “我现在依然讨厌,鬼斧部族就像鼠群,那些山洞阴暗无比,我始终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愿意生活在那里。” “他们的信仰如此。山岭部族信奉山神,传说最早他们发源于现在的沙泉邦国以西的蛮荒之地,曾经繁荣兴盛一时。在大邦国时代末期,他们沿着花岗石路涌向各地,足迹遍布所有山脉。他们认为山脉是大地的子嗣,而山洞是山脉的子宫,山之子将永远依偎在母亲的子宫里,繁衍生息。”柳长兴告诉儿子。 “所以为了繁衍,他们帮助母亲额外造了那么多子宫。”柳杰略带嘲讽地回了一句。 “杰儿,每一种信仰都值得尊重。”柳长兴严肃地说道,“那是千百代的传承,自然有它的道理。” 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所有兵士立即勒停马匹,队伍停止了行进。 “怎么回事?”柳长兴问。 “是先锋队发出的讯号,前方有异常情况。”罗清泉说道。自从离开眠月封地进入大间隙地后,罗清泉改变了队伍行进序列,他派出了四名斥候在最前面开路,然后又调拨了一个百人骑兵队作为先锋尾随斥候,大部队则和先锋队保持一里地距离。 不多久,一名传令兵抽打着马匹从前方跑过来大声禀报:“侯爷,两位将军,有一名游荡者在古道正中间挡住了去路,斥候请求绕道而行。” “绕道?怎么绕道?”罗清泉皱起眉头。目前道路左边是荆棘密布的低矮灌木林,右边则是一片散发微微腥臭的沼地。沼泽无法通行,只有砍伐灌木林借道才能避开大路,但是那样势必大大减缓行进速度。 “我去看看。”柳长兴简短说了句,催动“追云”往前跑去。 “商将军。”罗清泉回头喊了声,示意商明跟上,自己则先追了上去。一匹黑色小公马风驰电掣般超过罗清泉,跑到柳长兴身边。 “义父,出什么事了?泪滴和满月吓得浑身颤抖。”铃儿大声问。 “游荡者挡住了去路。”柳长兴回答。两只小畜生倒是敏锐,它们在队伍后方,隔这么远就感觉到了,他心想。 “什么是游荡者?”铃儿睁大眼睛。 “失去归属的守墓人。”从后赶到的顺子抢着回答。 “失去归属什么意思?” “就是守墓人从属的墓园因为某种原因不复存在了,大小姐。”顺子解释,“比如被大水淹没,或者毁于地震,或者其他类似的事情。然后守墓人就不再固守本位,四处游荡。” “你不看着小豹子没事么?”柳杰骑到铃儿身边问。 “没事,我让榔头守着哪。” 众人拍马越过停滞不前的先锋队,与最前方的斥候汇合。大约三十米开外的大路中间,一名身着破烂黑色布袍,披头散发的中年女子闭着眼直挺挺站着,面色惨白,鬼气森森。 “要供奉吗?义父?”铃儿轻声问,之前她可是见识过柳长兴供奉守墓人的。 “供奉只对守墓人有用。”柳长兴摇头,“守墓人会拿钱财去购买纸钱贡品祭祀墓园,游荡者不需要,他们四处漂泊,无需进食,只需要衣服。铃儿,你身材和她差不多,把你身上的皮甲脱下来给我。” “我有一套备用的,这就去拿。”铃儿说道。 “不要,把你身上的脱下来,游荡者喜欢带有体温的衣物,那是最大的敬意。”柳长兴望向铃儿,“你里面有内衬吧?” “当然。”铃儿脸一红,下马解开肩头和肋部的系绳,将黑色的皮甲背心和及膝的摆裙分别脱下,只剩下一身灰色的贴身棉衫。其他人立即转过头避而不视,柳杰呆呆注视着铃儿突然浮现的玲珑身姿,随即醒悟,从马背上跳下,将自己的斗篷解下,为铃儿披在身上。 “你们在这儿等着,谁也别动。”柳长兴翻身下马,接过铃儿的皮甲,向游荡者走去。接近到十步距离后,柳长兴将皮甲恭敬地放在地下,说:“愿逝者长眠。我们需要经过这里前往长生城,请允许我们过去。”说完他缓缓后退。游荡者睁开眼睛,雪白的双眸空洞地看了一眼,走上前拿起皮甲点点头。 “多谢。”柳长兴微微躬身,转身大踏步离去。 “凡事不过三,将军且回头。”身后轻柔的语声传来。柳长兴心头大震,猛然扭头,那名游荡者将皮甲套在身上,慢慢离开古道,步入到右手边的沼地,像羽毛一般漂浮在水面。 “什么意思?请明示。”柳长兴大声问。游荡者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他,仿佛沼泽里的一棵枯树。柳长兴发了一会儿愣,回到众人身边跳上马。“走吧,我们可以过去了。” 队伍沿着古道缓缓经过游荡者涌向前方,兵士们偷眼看着不远处直挺挺站立的女人,汗毛直竖,座下的马匹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两头幼豹躲在奶妈身下瑟瑟发抖。铃儿已经穿上备用的皮甲,与柳杰齐头并进。“你说她是怎么失去墓园的?”她问。 “嘘,小点声。”柳杰少见地显现紧张,“上一次我经过这里,沼泽离大路很远,而现在,几乎紧紧贴着。我猜想她的墓园可能是被泛滥的沼泽淹没了。” “她就永远在这里徘徊?”铃儿心里对游荡者产生了一丝同情,光看外表,那只是个跟阮小翠年龄相仿的女人。 “不一定。记得老人们说过,失去墓园的守墓人最初几年会停留在原地一段时间,然后可能游荡到任何地方。他们不老不死,不吃不睡,但是一定会穿衣服。因为他们体内寄宿着死者的意志,残存着为人的尊严。” “她刚才开口说话了呢。”铃儿说道,虽然隔得远,没听清女人说了什么。 柳杰看了她一眼,神情庄重。“那是她身体里的某个人在说话。” 铃儿心头一跳,她知道柳杰所说的某个人其实死去已久。 当晚的扎营比昨天来得迟,天黑之后,队伍点起火把沿着古道继续行进了一炷香时间才脱离了沼泽泥泞的边缘,来到了干燥的原野上。当帐篷竖起,篝火点燃时,已经入夜很深了。铃儿草草吃了点东西,问顺子借了把剑,拉着柳杰在火堆旁练习了会儿剑术,便抱着泪滴和满月钻进帐篷中睡觉去了。奶妈依然安置在马车里,铃儿的帐篷过于狭小,挤不下两条高背长腿的成年猎狗。铃儿连续作了几个梦,一个梦里,那名游荡者漂浮在正阳之水的水面上,水底的烈焰突然冒起将她完全吞没,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另一个梦里,自己回到了星伴城,被阮小翠关在书屋里足足三天,阮小翠始终坐在她身边看她念书。当她困倦至极合上眼睛的时候,阮小翠的尺子就狠狠敲打她掌心。最后的梦最为恐怖,让铃儿从熟睡中惊醒。梦境中泪滴和满月成为了两头健壮的猛兽,它们在自己身边来回跳跃,亲昵地磨蹭,然后泪滴突然张开嘴,一口将她的右臂咬了下来,丢弃在地。铃儿看见右臂上的沙漏上半部分空空荡荡,下半部分黑得如同密云遮蔽星光的夜空。铃儿浑身冷汗,从梦中醒来,立时觉察不对。帐篷的一角被掀起,有个人在极缓慢地挪动,悄然无声,如果不是铃儿天生的敏锐,根本不会发现黑暗中多了一个人。 “谁?”铃儿快速拔出腰间的匕首,指着黑影中的人。那人一缩头,钻出了帐篷。铃儿一摸身边,两只幼豹不见了。她跳起来,立即追上去,同时大喊:“顺子,榔头!有贼!” 那人在夜色中跑得飞快,两手拢在胸前,显然揣着两只幼崽。铃儿大声叫嚷着追赶,原本在帐篷旁守夜的榔头被她的叫声唤醒,看见了前面奔逃的人影和紧紧追赶的铃儿。他伸开长腿迈出几步,倒转手中的□□朝那个人影丢去,枪柄准确击中那人的腿弯,使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铃儿一个箭步赶上,将匕首抵在他的后颈,两只小豹子跌落在他身边,眼里满是惊恐。 “别动,不然捅死你。”铃儿手上用劲,匕首刺破对方的肌肤,渗出鲜血。那人感觉到后颈上武器的冰冷,躺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此时不光榔头,周围巡逻站岗的兵士都被吸引过来,手里执着火把,顺子也睡眼朦胧地赶到,着急忙慌地问:“大小姐,没事吧?” “我没事,抓住他。”铃儿命令。榔头大步靠近,将那个人双手拧到背后,从地上提起。周围的兵士不约而同“咦”了一声。火光中出现的是一张脏兮兮的少女的脸,十八九岁样子,蓬头垢面,身上穿件薄薄的灰色毛皮背心,裸露着双臂和小腿,赤着一双脚。铃儿将幼崽抱入怀中审视,小豹子完好无损。她再仔细地看那女孩,心头涌上莫名的熟悉感。以前出现在池塘中自己的倒影,正是这样,眼前的人仿佛是长大了些的原来的自己。 “是个山岭部族。”周围有兵士轻声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偷我的豹子?”铃儿问。 那个女孩紧闭嘴唇不说话,眼中跳动着野性的光芒。 “大小姐,带去给侯爷审问吧。她是部族的人,不是一般小贼。”顺子建议。铃儿点头,跟随着顺子,榔头以及几名兵士押送着女孩朝柳长兴的大帐篷走去。柳长兴的帐篷中已经点起了蜡烛,刚才这一番动静可不算小,附近的人几乎都被惊醒。 “侯爷。”顺子朝帐篷旁守卫的亲兵点头,出声呼唤。 柳长兴穿着丝绸短卦掀开帘子出来。“怎么回事?” “抓住一个山岭部族的女孩,想要偷大小姐的豹子。”顺子禀报。 柳长兴扫了一眼那个女孩,点点头说:“带进来。” 众人推搡女孩进到帐篷,将她按在椅子上,顺子和榔头一左一右把她夹在正中以防她逃跑。铃儿抱着幼崽挨着柳长兴坐下,帐篷帘子掀起,柳杰一身薄棉短衣走进来,低声问铃儿:“没事吧?” “坐下,杰儿。”柳长兴招呼了下儿子,转头问那女孩:“你是哪个部族的?为什么要偷豹子?” “花豹不是你们的玩物,应该把它们还给荒野。”那个女孩开口说道,声音低沉。 “我完全同意,不过它们的母亲死了,现在放了它们,等于杀了它们。”柳长兴不紧不慢地说。 “那也轮不到你们来照顾,你们只会杀戮。”女孩子伸出手捋了下挡住眼睛的一撮乱发,手腕上一个斧头标记一晃而过。 “等等,让我看看你的手腕。”柳长兴突然说道,“我认识那个标记。” 女孩将手平放在桌上,那个斧头纹身在烛光里变得清晰。 “原来你是鬼斧部族的人,我跟你们族长也曾相交过一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柳长兴问道。 “你认识我们族长?”那女孩紧紧盯着柳长兴看了会儿,神情起了变化,“你是六年前来访过的将军,不对,侯爷?” “是的,孩子,我就是眠月侯,是你们族长梁丘赤的老友。双峰岭离这里还有三四天路程,你为什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侯爷,请救救我们。”女孩神情激动,“我们被山精从双峰岭赶出来了,它们数量太多,我们敌不过,为此损失了很多壮年。族长也受了重伤,已经养了半个月,丝毫没有起色。” “他人在哪?”柳长兴问。 “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座小丘上,那里有个山洞,勉强可以让我们遮风避雨。” “等我穿好衣服,你带我们去。”柳长兴站起身说道。此时罗清泉和商明已经穿戴整齐地赶到,罗清泉意外地没有反对,只轻轻告诉商明:“多带些人马,保护好侯爷。” 柳长兴套上盔甲,收拾停当走出帐篷,发现柳杰和铃儿也换好了衣服正等着他。“你们干嘛?”他问他的儿女。 “我想去见见鬼斧部族。”柳杰回答。 “我也是。”铃儿跟着说道。 “你去了小豹子谁照顾?”柳长兴问铃儿。 “它们已经在狗妈妈那里睡着了。”铃儿摇着柳长兴的手臂,“带我一起去吧,义父。” “你的‘吞云’载得动两个人吗?” 铃儿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没问题。喂,小毛贼,过来和我一起骑。”她冲着那部族女孩喊。 “谁是小毛贼?我有名字,我叫梁丘红。”部族女孩生气地回答。 “你叫梁丘红?梁丘赤是你什么人?”柳长兴忽的转身问。 “他是我父亲。” 柳长兴看了梁丘红半天,对等候在旁的商明说:“多带些酒肉和粮食。” 为保险起见,商明总共出动了三百骑兵,在梁丘红的带领下趁着夜色赶往小丘。现在距离天亮还早,众人点起火把,在空旷的原野上像蜿蜒的星河。小丘偏离大路,在古道东边的野地中。梁丘红说得没错,确实距离不太远,要不是晚上在野地里行路小心,他们还能更快抵达。 小丘旁的草丛里,突然跳出来十几个跟梁丘红穿着类似的男人,披头散发,手里执着黑黝黝的巨大斧子,一言不发地挡住去路。 “别动手,是我回来了。”梁丘红边说边从“吞云”背上跳下,“我带来了父亲的朋友。” 柳长兴下马,手执火把照亮自己的脸朗声说道:“我是六年前拜访过山之子梁丘赤的眠月侯,请让我见他一面。” 部族的男人中有个别年长的认出了他,犹豫了一下回答:“可以,不过只能眠月侯一人进去见族长。” “你说什么?!”柳长兴的亲兵们忍不住呵斥。 柳长兴一摆手。“我的儿女随我同来,我们要一起见族长,商将军,你也跟我进去。”商明应声往前跨了一大步,亮出手中两柄沉重的黑色铁锤。 “啊,顶峰勇士!”有人认出了商明。 “他就是那个外族的顶峰勇士?”其他人议论纷纷,仔细打量商明。 “他的战锤是族长亲手打造的。” 领头的部族男人挥挥手,让开了道路。梁丘红当先而行,柳长兴带着柳杰,铃儿,商明跟随着他一起进到山脚下一个洞窟。洞窟里点着几堆篝火,老幼妇孺蜷缩在四周角落,十分拥挤。山洞不算宽敞,住了这么多人,充斥着难闻的气味。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一个小小的后山洞,里面的篝火旁,躺着一位老人。曾经健壮的身躯现在瘫软在地,坚毅的脸庞被杂草般的胡须覆盖,乱蓬蓬的黑发里掺了很多银丝,无力地垂落在地。梁丘红走到父亲身边蹲下,轻声呼唤:“父亲,你看谁来了?” 柳长兴往前靠了一步,两名守卫伸出斧子拦住。商明两柄铁锤互相一击,发出“噔”的一声。一名守卫认出了他,脸露惊讶,随即转为惊喜,连忙将另一人的斧子按住。“不得无礼,这位是顶峰勇士。” 柳长兴穿过卫兵,来到老人跟前蹲下,握住他苍老的手说:“梁丘族长,眠月侯柳长兴来看你了。” 听见眠月侯三个字,老人散漫的眼神重新汇聚,他转过头看着柳长兴,半晌露出一丝微笑:“我的老友,真的是你。” “发生了什么事?”柳长兴鼻子中闻到梁丘赤身上散发的腐败气息,他掀起梁丘赤的毛皮背心,肚腹上有处伤口,用布巾厚厚裹着,满是黑色的血渍。当年的他是多么英武啊,手持黑金斧与华楚恒打得难解难分,而如今“开山神斧”像堆崩塌的碎石,死亡紧紧缠绕着他,柳长兴在心中叹了口气。 “山之子失去了家园,我们的神不再眷顾我们,我的部族正走向灭亡。”梁丘赤剧烈地咳嗽,“山精对我们发动了突袭,数量之多难以估算。我们英勇奋战,一个人对付五只甚至更多,战斗进行了两天两夜,我的顶峰勇士全部战死,最后只逃出来这么多人。” “哪来冒出来这么多山精?”柳长兴知道,鬼斧部族可不是一个小部族,拥有近千人口,照族长的话来看,山精多达数千只。 “不知道。它们由黑暗中滋生,比以往更凶猛,数量也更庞大。它们能说话,说我们的语言。” “山精一直都能模仿人类的语言。” “不是模仿。”梁丘赤握紧柳长兴的手,“它们用我们的语言彼此交谈。我的老友,不好的事情在发生。” 柳长兴浓眉紧锁,他想起了正阳之水,想起了三眼林怪。“梁丘族长,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部族会继续往南走,寻找适合居住的山岭,恢复元气。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夺回家园。”老人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奈和酸楚。他心里清楚,无论如何,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往南走不多久就是我的属地,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柳长兴说。 “我的老友。”族长摇头,“山之子离不开大山,我们必须想办法自己解决。” “有什么我能做的?梁丘族长。” “有。”梁丘赤的眼神变得明亮了些,“我的儿子们都战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女儿。我想请你带她走,让她远离危险,好好地活下去。” “不要,父亲!”梁丘红大声喊道,眼泪夺眶而出。 “红儿,你今年十九了,还没有嫁人,谁你都看不上。我打小惯着你,从不强求。可是我快死了,我死了以后,族长会是其他人,那时候他们会逼你嫁人。只有离开这里,你才不会遭遇不喜欢的对待。去吧,去外面看看大千世界,找个你喜欢的人。”梁丘赤从身下抽出一把硕大的黑斧交给女儿,“红儿,你一直喜欢拿着它玩耍,现在它归你了。” 梁丘红不接斧头,坚决地摇头:“我不走,父亲。” “你不走,我就以族长的名义强行驱逐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我的老友。”梁丘赤后面这句话是问柳长兴的。 “我会待她如同亲生。”柳长兴沉声回答,双手接过斧头塞到泪流不止的梁丘红手中,斧头的重量让他的手微微发抖。 “老友,你们这是去哪?”老人问。 “长生城。” “双峰岭不再友好,经过的时候一定多加小心。”梁丘赤朝商明伸出手,商明连忙跨步上前握住。“你是我命名的顶峰勇士,现在也是仅存的一个。答应我,保护好我的女儿。” “我答应你,族长。”商明轻声答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逗留了。”柳长兴站起来说,“我带了些吃喝给你的族人,请收下我的好意。” “我的老友,你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任何道谢的话语,因为那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激。红儿,过来,给你将死的老父亲一个拥抱。”梁丘红将铁斧背在身后,擦干眼泪,紧紧搂住父亲。 “去吧,孩子,找到属于你的山岭,建立自己的部族。双峰岭荣耀不再,你将成为我最后的荣光。好好活下去,我的斧子会陪伴你。”老人的眼神逐渐涣散。 “我会回来的,我保证,我将夺回家园。”梁丘红的泪水再度决堤。 “山神啊,为什么抛弃我们?我们是你的子嗣,而你却一再让我们陷入死地。该死的神灵,你才是真正的凶手。”族长的声音几近疯狂。 “不要渎神,我的朋友。”柳长兴绷着脸说,“保重,山之子梁丘赤。”他作了最后的道别,掉头离去。铃儿停留了一会儿,上前默默地将梁丘红拉起来,跟随着走出去。 柳杰落在最后,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洞中其余人。男人们失魂落魄,女人们衣不蔽体,曾经繁盛的鬼斧部族竟然沦落至此,而不久前他还可笑地期待着和部族的勇士交手来证明自己。一切在悄悄改变,和平的时代如同垂死的族长一样时日无多。他紧紧攥住鹰首剑的剑柄来到洞外,骑兵队手持□□静静站立,在无边的夜色中仿佛林立的墓碑。梁丘红和那些部族守卫一一握手道别。水神福佑,父亲又多了一个女儿,自己又多了一个姐妹,最近人丁不旺的柳家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我的亲生弟妹此刻在干吗呢?他忍不住想。柳杰自嘲地笑笑,黎明还在地平线下沉睡,弟妹们当然正拥梦而眠。他仰望星空,忽然开始想念星伴城,想念柳飞柳倩,想念母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柳倩 晚饭时分,柳倩从小睡中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练习书法,后来困顿地趴在桌上睡去。要是铃儿在,那么这次小睡将永远不存在,因为铃儿总是能找到有趣的事做,或者总会有一个好笑的故事从她一刻不停的嘴里冒出来。柳倩看着窗外的暮色,天边泛着最后一抹黄色,周围的云彩上镶着淡淡的金边。 一名仆女推开书屋的门进来。“小姐,你醒了?夫人正准备让我叫醒你一起去用饭,有两位客人刚到。” 叫醒我?原来母亲已经来看过自己,她心想。她随即被客人两个字吸引,自从父亲带着大哥和铃儿离去,侯王府空空荡荡,连原来那些熟悉的亲兵都跟着一起走了,换上了些陌生面孔。希望是有趣的客人,她期盼着。 “倩儿,坐吧。”看见她步入餐堂,阮小翠指了指右手边的位置,那里坐着柳飞和孙标。柳倩依言过去紧挨着柳飞坐下,与两位客人面对面。 “这位是幼女。”阮小翠简短介绍了一句,“请继续说。” “夫人,不久前我们刚去过正阳之水,看来传言不实,河水依然在沸腾,不像我们听说的那样。虽然看上去确实没有原来那么滚烫,但是进入河中的人必死无疑。”一名脸型瘦削的汉子说,他身穿黑色长袍,腰间用束带收紧,两把长剑分悬左右,显得精明干练。“有确切消息说有人亲眼目睹眠月侯和一个女孩骑马跳入河中,所以我们专程前来拜会,没想到不巧错过。不过既然来了,想请问夫人是否略知一二?”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阮小翠问。 “在下吴士春。”瘦脸汉子回答。 “吴先生,你说的和我丈夫告诉我的完全不一样。”阮小翠回答。 一阵咀嚼声传来,吴士春身边的另一人肥头大耳,身材短小,有着相同的打扮,正自顾自从桌上拿了一大块油腻的猪排横在嘴里啃着,肉汁沾满他的嘴唇。自从柳倩坐下,桌上除了他吃个不停,其他人都正襟危坐。 吴士春朝同伴看了眼,继续问:“请问夫人,眠月侯告诉了你什么?” “他骑马逃回山中,避过了追杀。至于正阳之水,他没有提起过。” 吴士春露出笑容,与其说笑容,不如说他礼貌地咧着嘴角。“夫人,有没有可能眠月侯没有对你说真话?” “放肆!”孙标猛拍桌子,“不准对侯爷不敬。”他心中有气,吴士春的笑里藏刀也罢了,他的同伴旁若无人大吃特吃,而少主们连筷子都没动过。不过既然阮小翠没有发话,他也不便发作。 “我丈夫贵为一方之侯,没必要什么事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阮小翠微笑着回答。 “我们会去找眠月侯,只不过去之前,了解得仔细点也不是坏事。”吴士春干巴巴地回答。一块猪骨头毫无征兆地飞向他脸庞,却是他的胖子同伴啃得太用力,不慎脱手。吴士春轻巧地伸出手指夹住,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将沾了油腻的手指在胖子的黑袍上擦干净,动作优雅得仿佛画师撇掉笔上的墨渍。 “听说眠月侯收了个义女,那个义女有很奇怪的纹身,夫人见过么?”他继续问道。 柳倩忍不住轻呼了一声,铃儿右臂的纹身她可是见过几次,每次她问,铃儿总是笑笑不答。 阮小翠若无其事地回答:“有么?我倒没留意。” “夫人,你的女儿似乎比你知道得更多。”吴士春看着柳倩问,“小姑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柳倩求助地望向母亲,阮小翠刚要张嘴,柳飞抢着说道:“我妹妹才十一岁,能知道什么?”柳飞在桌子底下抓住柳倩的手。 吴士春眯缝起眼看向柳飞:“柳二少主,那刚刚她在惊讶什么?既然你不让她说,那么你来替她回答。” “她只是被你同伴的吃相吓到了。”柳飞拔出腰间佩剑放在桌上,“如果你想问我,先问过我的剑再说。” 矮胖子擦擦满脸油汗,伸手掰了一只鸡腿。“喂,小子,把剑放桌上算什么意思?”他探手过来拿起长剑,倒转过来指着柳飞。阮小翠和孙标立即变了脸色。 “夫人,你清楚我们是谁,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想知道真相。”吴士春从矮胖子手中夺过鸡腿,丢回盘子里,“把剑放下。” 矮胖子依言松手,长剑“噹”一声掉在桌上,砸碎了数只瓷碟,菜肴四溅。 阮小翠沉下了脸。“明知道我丈夫带了大队人马离去,地火神教不请自来,是特地来吓唬我们这些女人和孩子的么?星伴城虽然空虚,但要对付你们两个人,易如反掌。孙队长。” 孙标迅速击掌,一队兵士从餐堂外涌入,□□霍霍,指向两人。 “夫人,我们没有恶意。发生在眠月侯身上的事,关系重大,我们一定要了解清楚。”吴士春稳如磐石地坐着,“地火神教不是你们的敌人。” “是啊。”阮小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们不是敌人,也绝不是朋友。你们不从属任何邦国,行事诡秘,手段狠辣,所到之处事端多多。要不是看在你们多年来四处剿灭山精林怪的份上,我的大门你们一步都别想进来。送客!” “既然如此,我们告辞。”吴士春将矮胖子拉起来,向外走去。矮胖子挣脱了他的手,返身回来拿起桌上一整只鸡。“这么快就走了?说好请我们吃饭的,我还没吃饱哪。” “人家下逐客令了。”吴士春冷冷地说。 矮胖子抓起柳飞的长剑放到嘴里,嘎嘣一声将长剑咬为两截。“小子,请人吃饭时候不能亮兵刃,以后给我记住了。” 孙标无声地拔剑出鞘,快如闪电,剑尖顶在矮胖子喉头,一滴鲜血顺着剑刃流淌下来。矮胖子没料到孙标动作如此迅捷,身体立刻僵硬,极缓慢地举起双手,手中的鸡和断剑双双掉落在地。四周的兵士□□挺出,分别抵在两位客人的后背。 “夫人,我再说一次,神教不是敌人。但是如果执意与我们为敌,神教可没怕过谁。”吴士春伸出手指,将矮胖子喉头的剑尖慢慢移开。 “孙队长,把剑收起来。”阮小翠从座位上站起,“走吧,不要再来了,星伴城不欢迎你们。” “两位,请吧。”孙标还剑入鞘,手向门口一伸。 “我叫姜大元,被人用剑指着喉咙还是第一次。”矮胖子粗肥的食指几乎戳到孙标的鼻子,“我不会忘记的。” 两人在兵士的监视下悻悻离去,阮小翠坐回到椅子上说:“都饿了吧?吃饭。” “母亲,地火神教是干什么的?”柳倩问。 “别多问,快吃吧,一会儿你还得把昨天的刺绣给完成,不然不准睡觉。”阮小翠回答。 柳倩吐吐舌头。柳飞替她夹了口菜,笑着问:“刚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他们是坏人?” “总之不是什么好人。”阮小翠转头对孙标说,“孙队长,我希望加派人手保护侯王府,你替我再物色些可靠的人来。” “遵命,夫人,吃完饭我就去办。” 晚饭后柳倩跟着母亲一起作刺绣,阮小翠始终愁眉不展,反复拿起一封书信看了又看。柳倩知道,今天有信鸽自北方飞来,那必定是父亲的信件。 “父亲说什么了?”她问。 “他说他们平安无事,很快就能到达长生城。” “那您在担心什么?”柳倩望向母亲,不当心被针扎了手,哎哟一声。 “专心点。他还说,铃儿收养了两只小豹子。”其实阮小翠不太愿意告诉女儿这件事,但是总好过告诉她三眼林怪,山岭部族,游荡者之类的事。 “真的?”柳倩停下了针线活儿,瞪大眼睛,“好想看看,一定很可爱。我好羡慕铃儿姐,想做什么都行,如果是我,你们绝不会同意。” “你是你,铃儿是铃儿,你们不一样。”阮小翠摸着柳倩的头,“你将来会和我一样,嫁给一个你父亲那样的好男人,成为侯爷夫人,生几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孩子。” “我不想和你一样。”柳倩歪头躲开母亲的爱抚,“我想骑马,想射箭,我想和铃儿一样。” “够了。”阮小翠板起脸,“你是我女儿,眠月侯的掌上明珠,所有眠月封地的女孩都以你为表率,你不能像铃儿那样。” “我才不要当什么表率,铃儿和我一样都是女孩,为什么我就不可以?不公平!”柳倩扔下手中的刺绣,“我不绣了。”她感觉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飞快地跑出屋子,向自己的房间跑去。一名仆女被她撞了一下,连忙问:“小姐,你怎么了?” “别烦我。”柳倩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狠狠关上,扑在床上大哭。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她大惊失色,拼命扭动身体。 “别动,不然我就把你绑起来。”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道,略微有点熟悉。柳倩停止了挣扎。 “如果你答应不叫,我就放开你的嘴。如果你喊了,谁进来我杀谁。你会喊吗?”柳倩摇头,那人慢慢放开了柳倩。柳倩转过身,借着窗户透入的微微月光看清了原来是晚饭时候那个叫吴士春的人。吴士春一身黑袍站在她面前,与房间的黑暗融为一体。 “坐下,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知道答案后,马上离开,不伤害任何人。”吴士春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柳倩面前。“你见过那个叫崔铃儿的姑娘手上的纹身?” 柳倩点头,在自己的绣床上坐下。 “跟我说说那些纹身是什么样子的?” “凭什么告诉你?你是个贼,偷偷闯进别人家里。”柳倩瞪着吴士春说道。 吴士春一愣,随即咧嘴笑道:“我不会偷任何东西,我只想你告诉我那些纹身的内容。” “我才不告诉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铃儿姐。她跟我父亲在一起,有好多兵士保护她,敢去么?”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吴士春轻声笑骂,“我不敢去,不过我敢把这里所有人都杀掉。首先是你母亲,其次是你二哥,还有那些仆女,马夫。守卫这里的兵士不堪一击,再多十几二十个都拦不住我。”说着他用力握住柳倩的手臂,钻心的疼痛让柳倩流出眼泪。“小丫头挺能忍,你怎么不喊?快说吧,说了我就走,不为难你。”柳倩紧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倩儿,开门。”一阵敲门声传来,阮小翠在门外高声喊道。吴士春轻轻拔出长剑,横在柳倩喉咙上。 “什么事,母亲?”柳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和平常一致。 “我想和你说说话。” “太晚了,母亲,明天一早还要跟随孙队长习武,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门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阮小翠说道:“好吧,你早点睡,我走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吴士春收回长剑,放开了柳倩的手臂,上面留下五道青色的手印。“好女孩,真机灵。别再逼我对付你,乖乖说吧,我听着。” “说什么?”柳倩抹去刚才因为疼痛流出的眼泪。 “别装傻,我的耐心有限,说纹身。” “我只见过一次。”柳倩回答,“铃儿姐的手臂上有一排字。” “什么字?”吴士春目光闪动。 “上面写着:地火神教都是大恶人。” 吴士春瞪着面前的小女孩,眼中怒气渐渐盈满,脸色难看之极。他撕开丝绸被褥,从中扯下几条,将柳倩双手反绑到背后,然后用布巾塞住她的嘴。“我带你离开这里,慢慢审问,不怕你不说。”他将柳倩扛在肩上,刚想从打开的窗户跨出去,一道暗红剑影从窗外迎面刺到。这一下猝不及防,吴士春慌忙侧身,利剑贴着他的脸颊划过,割开一道口子。吴士春急忙倒退,将柳倩扔在床上,从腰间拔出自己的双剑。窗外的人挽了一个剑花护住身体,连人带剑跳进房间,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正是阮小翠。她扫了眼被捆住的柳倩,神色变得可怖,利剑毒蛇般刺向吴士春,两人斗在一处。吴士春的双剑是标准尺寸,而阮小翠的手中剑相对短小,在狭小的房间里更为自如。吴士春虽然难以施展开,不能完全发挥双剑的威力,但是凭着灵活的身法,避开了阮小翠的急攻。让他比较在意的是对方手中的短剑,血红的剑身说明那是把血砂铁剑,自己的长剑若正面与之相交,多半不保。阮小翠一招快似一招,将他逼得连连后退。吴士春一边谨慎地格挡,一边观察对方的剑法,几招下来他已经心中有数。阮小翠的剑法虽快,但是毕竟是女流之辈,力量稍欠。他的后背抵在了房门上,没有了退路。不过没关系,是该他反击的时候了。吴士春大喝一声,两把剑一横一竖,横剑护住自己身体,竖剑酝酿着涛涛攻势。 “飞儿!”阮小翠突然大喊。随着她的喊声,一把剑穿透房门,也穿透了吴士春的胸膛。吴士春口中吐出鲜血,看着胸口冒出的剑尖,脸色古怪地倒在地上。阮小翠跨步上前,短剑从正面刺入他心脏,夺走了他最后一口气息。然后她抛去手中剑,费力地拉开挡住房门的尸体,将门打开,柳飞正站在门外。阮小翠将儿子一把拖进来,飞快地拥抱了下,然后回身冲到柳倩跟前,拿起剑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取出口中的布巾。柳倩倒在母亲怀里哇一声哭出来,阮小翠紧紧搂抱女儿,浑身颤抖。好一会儿她才收拢心神,仔细检查柳倩是否受伤。除了手臂上的淤青,再没其他发现,阮小翠这才放心。 “好了,不怕,妈在这里,你哥也在。”她轻轻拍着柳倩的后背。 “他问我铃儿姐的纹身,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柳倩抽抽噎噎地说。 “好孩子,勇敢的孩子。”阮小翠朝脸色苍白的柳飞招手,柳飞来到母亲身边,阮小翠将儿子一起拥入怀里。 “母亲,我杀了他?”柳飞的声音发颤,竭力控制住自己。 “不,你只是伤了他,杀他的人是我。”阮小翠撒了个谎。其实柳飞那一剑已经足够要吴士春的命,她不愿儿子太过难受。“去大门口等孙队长,他一回来立刻带他来我房间。”她低声告诉儿子,柳飞立即大步离去。 阮小翠将女儿带回自己的屋子,让她在床上躺下。柳倩惊魂初定,在母亲陪伴下很快睡去。阮小翠锁紧所有窗户,一步不离床边,直到孙标在门口轻轻呼唤。她来到门外,轻声告诉孙标发生了什么。孙标脖子上青筋暴起,豆粒大的汗珠布满脸颊,握住剑柄的手指节发白。一旁的柳飞倒是已经平静下来,神色恢复正常。 “夫人,为什么不召唤亲兵?”他问。 “来不及,我如果动作稍慢,倩儿就被带走了。你找最可靠的人悄悄掩埋尸体,越少人知道越好。地火神教很难缠,我们杀了他们的人,恐怕后患无穷。” “可是,他还有一个同伴,瞒得住吗?” “只能期望这个姓吴的是单独行动,没有告诉同伴。看之前他们的情况,姓吴的地位比那矮胖子高,很可能矮胖子不知情。无论如何,我们只能赌一赌。处理完尸体后立即去找华将军,调集一百人连夜赶来守护侯王府,光增加一些亲兵远远不够。” “是,夫人,我立即去办,还有什么吩咐?”孙标小声问,眼中满是怒火。 “飞儿倩儿今晚都呆在我房间,派人守着门口直到你回来。其他亲兵彻夜在府中巡逻,具体你安排吧。” 孙标领命而去。柳飞走进房间,合衣躺在妹妹身边,阮小翠锁上门,拉过椅子坐在床边陪着儿女们。门外不多久传来人声,听脚步有差不多十人,在门口站定。窗户外也是来回奔走的声响,孙标正指派所有亲兵分散在屋宇周围,明桩暗哨设了一堆。阮小翠在窗口张望了一眼后走回椅子里坐下,将手中的剑拔出,暗红色剑身上有凝结的血迹。阮小翠拿起一块丝帕将血迹小心地擦去,握柄处雕有鹰翼的蓝色琉璃似乎在烛光下流动。她看看床上的孩子,两人已然熟睡。阮小翠缓缓站起,吹熄烛火,在黑暗的屋子里轻柔地舞动长剑,从窗户透进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像翩翩起舞的仙子。熟悉的感觉在慢慢回到身体,手中的“鹰翼剑”变得越来越轻灵,阮小翠的动作也越发柔和。她不停地舞剑,直到院落中再次传来脚步声。无数人影在火把照耀下遍布整个侯王府,黑影投射到窗户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华楚恒的一百骑兵队到了,现在的侯王府像铁桶一般坚固。 黎明时分,阮小翠喊醒了两个孩子,睡眼惺忪的柳飞和柳倩惊讶地发现母亲穿了一套黑色硬皮甲。 “这是你的,倩儿。”阮小翠指指床尾备好的另一套皮甲,“换上,尺寸应该刚好。” “作什么?母亲?”柳倩揉着眼睛,依然懵懵懂懂。 两人跟随母亲来到车马院,孙标已经在等候,黄铜大门紧闭,十来个兵士肃立在门边,连四角墙头上都各有一名。 “从今天开始,你和飞儿一起上早课。”阮小翠告诉女儿,“你要学骑马,射箭,格斗,我还会亲自教你剑术。拿着,这把剑是你的了。”阮小翠将“鹰翼”剑交给女儿,“这把剑本是雌雄一对,‘鹰首’剑我给了杰儿,‘鹰翼’属于你。至于飞儿,将来我再送你别的,现在先欠着。” “我不用,母亲,你送给他们我很高兴。”柳飞真心实意地回答。 柳倩接过剑,用力搂住母亲,高兴得直蹦。 “小姐,我们开始吧。”孙标呼唤柳倩,柳倩放开母亲,听话地站到孙标身边。阮小翠走到连接二层庭院的台阶上,坐下观看儿女们上早课。当时,就是在这里,她陪着丈夫看了铃儿第一次早课。华楚恒从庭院顺着阶梯而下,站在她身旁说:“小姐才十一岁,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华将军。可是昨天,她在敌人威逼下,依然冷静地向我暗示,我忽然明白了,也许她比我们想得更坚强。”阮小翠顿了一顿,“况且现在情况不同了,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变化,倩儿需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邦国历993年五月二十) 吴士春(卒),地火神教执行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长生城 “嘘。”商明冲身后牙齿打战的骑兵示意,那是一个来自姐妹泽的增兵,紧握弓箭的手犹自微微颤抖。骑兵队悄无声息地在双峰岭的宽阔谷地中行走,左右两座高大的山峰间隔大约三里地,满目苍翠的山坡上,布满一个个黑乎乎的山洞,像一张长满麻子的脸。这些山洞原本是鬼斧部族的家园,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经年累月开凿的,其中大部分互相连通,在山腹中形成四通八达的复杂通道。鬼斧部族已经被驱逐出双峰岭,现在这里的主人正是骑兵们害怕的理由。 在进入双峰岭之前,柳长兴已经让两员将军知会所有兵士。骑兵队如临大敌,全军戒备,人人弓箭在手。阵型变为环形队列,粮草辎重被团团围在中心,前后都有数名斥候负责侦查。铃儿和梁丘红跟随在一辆马车边上,马车里躺着两头幼崽和它们的奶妈。铃儿注意到梁丘红攥着黑金斧木柄的手抽动着,嘴唇抿紧,眼睛始终留意着左右的山峰。梁丘红的样子有了很大变化,头发干净利落地拢在头盔里,身上穿着链甲,红色斗篷垂在身后,看上去就是个普通骑兵,只不过她手中的武器是斧头,而非□□。 被带回营地后梁丘红所经历的第一件事,是铃儿帮着她一起洗了个澡。当铃儿拿出携带的澡豆和油茶末,梁丘红眼中浮现的表情让铃儿暗自好笑,自己第一次注视这些东西时大概就是这样的眼神。她们洗澡的地方是营地附近一个小小的水塘,天还黑着,顺子和榔头在不远处为她们把风。梁丘红脱下满是虱子的毛皮背心钻进水里时,铃儿不禁有些惭愧,对比自己相对瘦弱的身体,梁丘红则饱满得多。她十九岁,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铃儿像阮小翠当时为自己做的那样,替梁丘红清洗身体和头发,并且在洗完之后,按照梁丘红的要求,取出匕首将她的头发剃短。短发不容易长虱子,也方便塞进骑兵头盔里,因为柳杰已经为她找来一套尺寸最小的链甲。当铃儿陪着身着链甲的梁丘红与望风的顺子和榔头汇合,顺子赞许地频频点头,榔头则呵呵傻笑。梁丘红摇身一变,从脏脏的部族少女变成了个清秀的邦国兵士。之后几天,她几乎不说话,即便晚上和铃儿挤在小小的帐篷中,她也沉默不语,她的眼神像寂静的山谷。只有当晚间扎营,幼豹欢快地在铃儿身边嬉戏时,寂静的山谷才仿佛涌入一阵微风,但也只是稍纵即逝。而此时,梁丘红的眼神不再安静,里面充满着警惕,仇恨和期盼。她在期待山精进攻,好让她有机会用父亲的斧头为族人讨回血债。 铃儿的视线掠过那一个个黑暗的洞窟,她知道,山精就藏在里面,她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窥探的阴冷目光。突然一侧的山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紧接着又是一声啼哭,却是另一侧山头发出的。一声接一声的啼哭不断响起,在两边的山峰间往返,回荡,似乎有一个孩童在四处奔行游走。哭声越来越密集,终于左右连成片。兵士们毛骨悚然,纷纷弯弓搭箭,对准看不见的敌人,个别紧张过头的骑兵手中的羽箭拿捏不住,“嗖”地射出。传令兵沿着队伍奔驰,高声大喊:“不要放箭,稳住。”一声女人的惊叫响起,细若游丝却又清晰可闻,女声在空气中漂浮,于是婴啼渐渐消失,女声不断涌现,最后汇聚成千百个女人尖叫,哭喊,啜泣。声音如此凄厉,不少兵士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铃儿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下意识拔出了匕首。梁丘红骑马靠近她,按住她的手。“这是山精模仿的人声,受不了的话,塞上你的耳朵。”梁丘红大声喊道。她声音很响亮,仍然差点被山精的嘈杂吞没。 铃儿把匕首插回腰间,冲梁丘红咧嘴一笑:“你终于肯说话了。” “如果山精攻来,跟紧我!”梁丘红显然没听见铃儿在说什么,继续大喊。 然而梁丘红的希望落空了,山精除了不断地尖叫,并没有进一步动作。面对装备精良的一千五百大军,它们选择了隐忍。最终骑兵队安然无恙地穿过了双峰岭的开阔谷地,将两座门户般的险峰抛在了身后。兵士们长出一口气,将弓箭背回到身后。 梁丘红抽打马匹来到队伍前方,找到柳长兴。她的马是从部族带来的,瘦骨嶙峋,毛发稀稀拉拉,两侧的肋骨隐隐可见,柳长兴曾建议她换一匹,她坚决不肯。 “侯爷,为什么不攻击?”她高声问。 “为什么要攻击?山精并没有攻击我们。”柳长兴反问。 “你有这么多兵士,可以一举歼灭它们,收复双峰岭。” “不行。”柳长兴摇头,“目前我有更重要的事做,不能耽误。双峰岭地形复杂,山精极易藏身,如果要彻底清剿需要好几天,或许更久,我没有时间。” “这是最好的机会!”梁丘红压抑着怒气说。 “是你最好的机会,对我而言,这不是个好时机。”柳长兴平静地回答,“我只答应你父亲照顾你,没说帮你们夺回家园。但是请相信我,在适当的时机,我会出手相助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才是适当的时机?”一心雪恨的女孩显得粗鲁无礼。 “我们返回的时候。”柳长兴平静依旧。 “我的族人等不了那么久,我这就去找他们。”梁丘红拉转马头,被商明横过马身拦住。 “红姑娘,你现在回去部族,只会被迫嫁给某个男人。你的部族不会指望你带领他们夺回家园,只会要求你多生几个孩子补充失去的人口。侯爷既然答应你父亲照顾你,你就应该信任我们,也应该像尊重你父亲那样尊重侯爷。等我们料理完自己的事务返回时,我以顶峰勇士的名义起誓,一定帮助鬼斧部族扫平那些山精。”商明声若洪钟。 梁丘红沉默良久,开口说道:“我父亲叫我红儿,以后你们也叫我红儿,红姑娘什么的我不习惯。顶峰勇士,能教我战斗吗?” “你可以叫我商将军,顶峰勇士什么的我也不习惯。”商明机智地回击了一下,“你得换匹好马。你继承了父亲的力量,徒步战斗不是问题,我希望你也能学会马背上的战斗。部族的马太瘦弱,承受不住黑金斧的重量。” “就这么说定了!”梁丘红朝商明伸出手。商明点头,两人互相握住对方的前臂。 “我帮你挑匹马,跟我来。”柳杰朝后队骑去,梁丘红催动马儿跟上。 “谢谢你,商将军。”两人离去后,柳长兴说了句。 “把她交给我吧,侯爷,您够忙的了。”商明和柳长兴相视一笑。 “侯爷,您真打算返回的时候扫荡山精?”罗清泉忍不住抱怨,“我的话您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我很尊重你的意见,罗将军。接着!”柳长兴将手中的酒袋丢给罗清泉,“我不会自己去攻打,到了长生城,我将向父王提出,请他出兵帮助鬼斧部族。双峰岭位于大间隙地北端,离长生泽比较近,这里的山精不扫除,会成为长生城的心腹大患。” “王上会同意吗?”罗清泉拿起酒袋喝了一口。 “我相信能说服他。” 但愿你是对的,罗清泉心想。对于邦国而言,大间隙地是绝不轻易涉足的荒野,没人在意生活在那里的部族死活,王上也不例外。倒是有更多人恨不得他们永远消亡,因为大部分山岭部族并不友好。 “下午就能脱离大间隙地,进入长生泽范围。今天要不早点扎营,这几天每天都急行军,队伍相当疲乏。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傍晚我们可以抵达长生城。”罗清泉把酒袋交还柳长兴,同时建议。 “好,就照你的意思办。” 柳长兴话音刚落,铃儿骑着“吞云”飞快地掠过他们身边,放声大笑:“哈,我最快。” “你又耍赖,我们还没跑,你就冲出去了!”柳杰骑着他的“逐风”紧随在后,怒气冲冲地喊。然后是第三骑经过,上面坐着梁丘红。梁丘红咬着牙,猛抽马匹,她的骑术不如柳杰,马匹不及“吞云”(尽管柳杰刚替她选了匹好马),但是丝毫没有认输的打算。最后慢悠悠驰来的两骑是顺子和榔头,顺子经过的时候还不忘在马背上向柳长兴行礼。 “我去拦住他们,这儿是大间隙地,万一他们超过了斥候,可能有危险。”商明提起缰绳就要追赶。 “不用了,有杰儿在,他会阻止那两个野姑娘。”柳长兴呵呵乐道,“罗将军,我改主意了。孩子们始终和我们一起行军,既然他们那么有精神,我们的兵士怎能不及他们?一切照旧,天黑后再扎营。” 次日下午,从星伴城出发经过十天跋涉跨越整个长眠平原后,长生城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它的背后就是百泽第一大湖泊,长生泽。总共有五条河流汇入其间,周围的细小水道更是数不胜数,蛛网般向外辐射,灌溉着南方的长眠平原的一部分,以及西北方大半个长生平原。这里是百泽的源起之地,人口众多,是著名的鱼米之乡。队伍距离长生城约十里地时,传令兵来报:“侯爷,王叔亲自来迎。” “知道了。”柳长兴朝罗清泉,商明以及柳杰说道,“跟我来。”四人驱马越过先锋队,来到队伍最前方的斥候身边。斥候吹响了号角,全军停下前进。一队骑兵正朝他们行来,速度不紧不慢,当先的掌旗手高执旌旗,淡黄色的旗帜上绣着水纹图案。骑兵们服饰华丽,红色的缎袍罩在银色铠甲外,蓝金相间的丝质斗篷垂在身后,□□上绑有红缨,带有护鼻的头盔上有金色的水纹标记。罗清泉和商明对望一眼,前来迎接的是百泽君王的御前卫队,这可是极高的礼遇。柳长兴等人翻身下马,静静等待。护卫队不多久来到跟前,掌旗手身后一名健硕老者越众而出,从马上跳下,大笑着阔步前来,一把抓住柳长兴的手说:“你终于到了,怎么这么晚?”他是柳长兴的叔叔,前任眠月侯柳放。他的头盔银光闪闪,黄色羽毛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柳放目前的职位是统领御前卫队的将军,同样是将军之职,作为长生城的直属,他的官阶高于佩戴绿羽头盔的商明和罗清泉,仅次于赤羽的封侯。 “动身迟了,不久前受了点小伤,王叔。”柳长兴微笑着回答。 柳放意味深长地看了柳长兴一眼,轻声问:“现在伤好得差不多了吧?你的事我们大概听说了。” “现在没事了,王叔不用担心。” “那个是你儿子?”柳放望向柳杰。柳长兴朝儿子招手,柳杰走到两人身边。“这是我长子柳杰,六年前王叔见过。” “叔公。”柳杰行礼。 柳放松开了握住柳长兴的手,将双手搭在柳杰肩膀上使劲摇了摇,由衷地赞叹:“想不到六年不见,长成真正的男子汉了,许婚了没有?” “还没有。”柳杰回答。 柳放一愣,对柳长兴说:“没记错的话你长子十七了吧?如此高大英俊,竟然还不娶亲?” “孩子不懂事,心气傲,谁都看不上。”柳长兴笑笑。 “哦。”柳放恍然,摸摸柳杰的头,“不怪你,眠月封臣里确实没几个相貌出众的。不过长生城就不同了,这里人杰地灵,美色如云,你的婚事包在我身上。你也是这么想的吧,长兴?” “王叔,本来我想拜托您这事的,想不到您不等我张嘴就接下了。”两人哈哈大笑。 “长兴,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柳放朝队伍后方看去。 “一千五百人。您似乎不怎么惊讶,王叔。” “你是最后一个到的,我当然不惊讶。垂枫侯,高丘侯两天前就到了,你的两个弟弟各自带了一千人,你们是不是互相商量好的?”柳放朝柳长兴挤挤眼。这明显是一句调侃,柳长兴笑而不答。 “不管带了多少兵士来,进城人数不能超过一百,其余兵士我会派人带去城外湖畔驻扎。你赶快安排下跟我进城,王上急着见你。”柳放在柳长兴耳旁说。 “不能等到明天吗?”柳长兴有点讶异,“我刚到,总要安顿下。而且长途跋涉累得很,我本想着好好睡一觉呢。” “别抱怨了。你来得最晚,王上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况且……” “况且什么?” “你见到王上自然就知道了,我们走吧。”柳放的表情显得有些凝重。柳长兴注视了他一会儿,转身向自己的两员将军下令。商明将带领九十余名事先选定的亲兵和精锐跟随进城,顺子,榔头尽数在列,而罗清泉则将率领其余人马前往湖畔待命。一切安排停当后,柳长兴与柳放齐头并行走在掌旗手之后,缓缓进入长生城。 铃儿和梁丘红两人的眼睛顿时忙不过来了,她们从来没见到过如此众多而又富丽堂皇的建筑。商铺,酒铺,客栈,民居分列街道两旁,形制优雅,雕刻精美,外面裹以各种颜色的彩漆。房顶上的瓦片莹润鲜亮,色泽同样五花八门,却不纷乱,与建筑上的彩漆巧妙搭配,使得每栋房屋都成为一幅独有的影画。人流在街道上穿行,衣着华美,装扮精致,浓香扑鼻。即便是沿街叫卖的小贩,都穿戴得干净整齐,似乎不是来谋生,而是参加某种庆典。相比之下,星伴城显得黯然失色,那里的房屋大都为石制,保留着岩石本来的灰色,城里大部分是渔民,身上永远带着一种淡淡的腥味。柳杰不禁皱起眉头,这种异香让他非常不适应,他更喜欢熟悉的鱼腥味。他很惊讶六年前的自己竟然没有觉察出这一点,当时他看待周遭事物的眼神就如同现在身边的两个女孩。 当队伍穿过喧闹的街道和市集,通过一扇恢弘的布满铜钉的红漆木门进入内城时,两个女孩的眼神只能用膜拜来形容了。内城的正中心是王宫,被一圈高大的红砖墙包围。这是铃儿来到这里后第三次见到城墙了。先是长生城四个马身长度的厚实外城墙,进入长生城的南门时仿佛穿过一条隧道。然后是内城城墙,高度略矮,厚度也只有外城墙的一半,再来就是王宫的城墙,与内城墙等高等厚。王宫占了内城小半面积,剩余的地方分布着一座座大宅,错落有致。这些大宅是王亲以及重臣的府邸,用来招待贵宾的别馆也在其中。柳放指派了十名御前卫兵带领柳长兴的眷属及手下去下榻的别馆,他自己则领着柳长兴和护卫队直奔王宫而去。在柳长兴的要求下,装载着三眼林怪尸体的马车也随同前往。 “这是什么?”柳放狐疑地看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从外观很难判断是什么东西。 “给父王的礼物。”柳长兴回答。 柳放会心地一笑,不再多问,队伍鱼贯进入王宫,在第一进的驻马殿下马,然后步行往寝宫方向走去。柳长兴一愣,问道:“父王在寝宫?” “是的。”柳放回答,自从进入王宫,柳放的笑容不见了,面色阴沉。 柳长兴看看天色,离日落还早,照道理,君王此时应该在议事殿或者御书房理政。 “父王的身体如何?”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柳放的沉默证实了他的猜想。 护卫队在寝宫外停下了脚步,迅速分散到四周,回到他们原本该在的位置。柳长兴跟着叔叔进入美轮美奂的宫殿,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寝宫中心的露天花园中。柳豪,自己的父亲,百泽的王上,正躺在一张软塌上,穿一件白色的丝睡袍,披散着头发,容颜憔悴。周围有几名宦臣垂手肃立,花园中十分安静。柳长兴走到软塌前,单膝跪下,握住父亲的手,轻声呼唤:“父王。” 柳豪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长子,露出欣慰的笑容。“你终于来了。后天便是我的寿辰,你就不能早来几天?” “我不知道您病了,不然一定……”柳长兴喉头干涩。 “来了就好。”柳豪重重挤了一下他的手阻止他说下去,“你们退下,让我们父子说说话。”他告诉身边的宦臣,然后对边上的柳放说:“王弟,把相邦请来。” “我这就去。”柳放大步离去,花园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你怎么了,父王,生了什么病?”柳长兴关切地看着父亲,柳豪的消瘦让他心惊,眼前的干枯老人很难让人将他和那个曾经无比威严的君王联系起来。 “我快死了,长兴。”老人连笑容都显得虚弱,他拉开丝袍,左胸上有一个巴掌大的肿块,布满血丝。“医师说,肿块还在生长,随时可能触及心脏。” “医师说了还有多久吗?”柳长兴声音微微颤抖。 “没有医师敢说,但他们的私下议论我却知道,任何时候都有可能。” “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柳长兴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其实也就两个月时间。两个月前胸口的肿块不过蚕豆大,我始终没放在心上。等到一个月后肿块有半个拳头那么大的时候,我还坚信能治好,可是我的身体并不同意。医师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阻止肿块生长。尤其是最近,我觉得力气每时每刻都在流失,我相信医师们的判断是对的,哪怕明天就死我也不意外。”柳豪自嘲地笑笑,他的生命正在燃烧殆尽,唯独不愿熄灭的是他眼中的意志。“不过你放心,我会撑到把该做的事做完。你应该猜到被我喊来的原因了吧?” 柳长兴点点头。“不光是我,所有人都猜到了吧。两个弟弟知道您的病情了吗?” “我还没见过他们,也没让人告诉他们,不过假如有人告诉我他们跟你一样完全不知情,我肯定会大笑。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比你更关心我。王公重臣每年都会收到他们的重礼,以随时了解长生城的一切,在长生城与垂枫,高丘间往返的信鸽比臭水沟里的蚊子还要多。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老人的口气透着几分奚落,“我真后悔同意你出任眠月侯,那里离我最遥远,信鸽送封信都得飞个几天。你总是迫不及待地逃离我,越远越好。现在好了,很快你将永远摆脱我,再没人逼你听不想听的话了。” “别这么说,父亲。”柳长兴将脸贴在老人干枯的手上,泪水顺着手背滑落。 柳豪看着儿子,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自打你五岁以后我就没见你哭过。不过现在我可以确信,我的葬礼上,你会为我落泪。当然,你的两个弟弟一定哭得更大声。起来吧,我的孩子,别跪着了,坐在我身边。” 柳长兴抹去眼泪,站起身坐在软塌边缘。 “百泽是你的了,后天寿宴上,我会当众宣布由你继任君王。”老人意外地没有从长子脸上看到任何表示,“怎么,不愿意?” “我愿意,父亲。”柳长兴轻声说,“只是,我能不能晚些时候再继位。” 柳豪觉得不可思议。“我想你清楚我随时会死吧?如果你说这话是为了希望我多活几天讨个吉利,我倒也不反对,可惜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说吧,有什么事能重要过继承王位?” 柳长兴犹豫再三,将极热之地发生的事告诉了柳豪。老人愣了半天才开口:“所以,你为了这么件稀奇古怪的事要远赴其他邦国?你知道游遍四个邦国要花多久?等你回来时,王位早就不属于你了,你的某个弟弟会迫不及待地坐上去,不管用什么方法。而那时,我已经埋在地下烂得只剩骨头。你真打算这么对我和百泽?” “父王,我可以先继位,然后请人摄政,这样行吗?” “你请谁摄政?真正能让你信任的人是谁,告诉我。” 柳长兴无语,他最信任的人是自己的家人,是阮小翠,可是让妻子摄政他无法说出口,朝堂也不会答应。“王叔呢?”他尝试同父王一起找到解决办法。 柳豪笑了,笑容里充满嘲讽。“面对权力和王位,谁也不能信。你敢把它交给任何人,就要做好永远失去的准备。长兴,你冒不起这个风险,相信我。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就算那是神谕,你派人去不就行了?你属于这里,属于你的臣民。” “父王,外面的世界在变化。还记得您告诉过我关于大邦国时代如何终结的历史吗?山精林怪各地作乱,人类四处受敌,死伤无数,大邦国由此一蹶不振,分崩离析,才有了今天邦国林立的局面。精怪正在卷土重来,而且势头更为猛烈。以大邦国之强盛,尚且抵挡不住,如果百泽不与其他邦国联合而是偏安一隅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父王,既然您让我继承王位,我就要为了百泽的未来着想,我要让百泽能够存活下去。” “你凭什么认为邦国有覆灭的危险?就算最近山精林怪活跃了点,也不至于强大到能胜过我们的精兵。” “父王,您错了。”柳长兴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双峰岭被数千山精占领,在那里延续了几百年的部族被赶了出来。来长生城的途中我遇见一只三眼林怪,有两个人那么高,还会说我们的语言,我差点死在它手里。我把它的尸体带来了,您看过后就会明白我在担心什么。” “尸体在哪?”柳豪问。 “就在寝宫门外。” 柳豪拿起软塌旁的金铃摇了摇,两名宦臣踩着软底鞋羽毛般飘来。 “把眠月侯带来的东西搬进来。”他吩咐。不多久,数名护卫抬着林怪的尸体放在花园中,解开了外面的裹布,露出可怖的真身。兵士们吃了一惊,压抑着恐惧迅速退开。虽然时隔了几天且气候炎热,但是尸身并未严重腐烂。林怪的皮肤干裂如树皮,体内水分含量也很低,主要存于内脏。腐烂由内而外,极为缓慢,故而外表几乎和未死去时一样。柳豪在柳长兴的搀扶下坐直身体,林怪三只血红的眼睛正面对着他们,身形宛如巨人。老人变了脸色,比原来更为苍白。眼前的东西已经不是大家所熟知的林怪,而是另一种生物,散发着莫名的邪恶。 “水神福佑……”百泽君王闭起了眼睛,慢慢躺倒。 “王上,要抬走吗?”一个御前护卫问。 “不用,相邦马上要到了,让他们也看看,你们先出去吧。”柳豪望向儿子,“你是想借着寻找五芒石的机会顺便游说其他邦国?是叫五芒石吧?” 柳长兴点头。“但那不是我的主要目的。长者告诉我极热之地是最古之神的归所,也许神在指引我们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灾厄,我想看看从中是否能找到方法。” “长兴,不要光顾着面前的林怪,你的敌人不仅是它们。忘了你所遭受的暗算了吗?我们都清楚那是谁干的,只是无法确定是哪一个。你如果连王位都坐不稳,又如何替百泽的未来着想呢?好好想想我所说的,不要忙着作决定。” “我当然没忘,父亲。”柳长兴的目光变得尖锐,“所以我带了一千五百人来。我会和两个弟弟好好谈论下这件事。” “不巧的是,他们也都带了足够的人马。”揶揄之色再度涌现在老人的眼中,“君临百泽后我度过了十九个寿辰,还没有一次像今次这么热闹,偏偏这还是我最后一个寿辰。你们三个儿子也算是尽了孝啦,在我临终前,搞出这么大排场。不过我猜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你居然能轻易拉出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队伍。眠月封地可是最小的封地,当地那些世家大族又出了名的吝啬和桀骜不驯,看来你把他们□□得不错。” “我只是暗示了一下他们我有可能继位。当赢面极大的赌局放在眼前,再吝啬的人也会下注。” “你继位之后,打算怎么处置那个暗算你的人?” “如果他不叛乱,我先收回他的封地,派我次子和亲信过去接任。至于他,就在长生城终老吧,我不会杀他,也不会让他进入朝堂,毕竟我们流着同样的血。” 柳豪看着儿子,眼里充满欣慰。“我就知道我没选错人,你的宽厚将成为百泽最大的福分。你放心,长生城的军队会效忠于你,御前护卫队会效忠于你。如果有人起心作乱,你自己的人马和长生城的军力合作一处,将轻松解决。不过我警告你,一旦寿辰之后我宣布你继位,不要让你的两个弟弟离开长生城,等到查明谁是主谋,接管他的封地后,再作其他安排。如果我是你,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软禁起来。” 一名宦臣踩着轻柔的步伐走过来禀报:“王上,王叔和相邦在外面等候。” “让他们进来吧。”柳豪挥手。 片刻之后,柳放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文官来到花园中。两人显然被池塘边三眼林怪的巨大尸体吓了一跳,向柳豪行礼的同时,眼角还不断偷偷瞄着死去的怪物。 柳长兴从父亲的软塌上起身,垂手站到柳豪身后。“好久不见,何相邦。”他率先说道。 何相邦赶紧收回视线,恭敬地答道:“眠月侯安好。”相邦何子欢年过半百,但是保养得极好,面皮紧致,黑色长须及胸,没有一根花白。照理说相邦地位仅次于王上,一般会由迁回长生城的前封侯担任,很少用外姓。这个何子欢是个例外,深受柳豪信任。 “起来吧。”柳豪摇摇铃,命令宦臣搬来镂空楠木圆凳,让两位大臣坐下。 “王上,这是?”何子欢看着尸体问。 “长兴,这就是你的礼物?是头林怪?”柳放已经猜到,几乎同时发问。 “两位大人,这只三眼林怪,被我和商将军合力击杀于大间隙地中的荔枝林中。”柳长兴说道。 “相邦,这种奇特的林怪典籍中可有记载?”柳放问何子欢,何相邦可是出了名的饱览群书,博闻强记。 “没有。”何子欢摇头,“至少我看过的典籍中没出现过。” 两人一齐望向柳长兴,既然柳长兴不远千里将尸体带到长生城,必有用心。柳长兴会意,接着说道:“我是想告诉父王以及朝堂,大邦国瓦解时期的黑暗年代可能又要到来,我们应当早作应对。” “眠月侯觉得该如何应对?”何子欢问。 “组织兵力,对大间隙地进行清剿,以免它们继续壮大。拿双峰岭来说,里面藏着数千山精,我想请长生城出兵予以除灭。” 何子欢沉吟着说:“大间隙地里有不少山岭部族,我们之所以很少涉足,也是不想和部族起冲突。如果贸然闯入,万一和部族先打起来怎么办?” “从双峰岭鬼斧部族的情况看,如果我们再不出手,山岭部族将不再是大间隙地的主人。鬼斧部族可是长眠平原上首屈一指的大族,现在只剩下不到两百人,而且大部分是妇女儿童。一旦山精林怪掌控了大间隙地,势必会往外扩张,那时候我们想躲也躲不掉。” 柳放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让山岭部族先死绝我们再出手不是挺好?”他对鬼斧部族深恶痛绝。在他掌管眠月封地期间,每次去长生城经过双峰岭,都免不了起冲突,他的儿子甚至命丧鬼斧部族手里。柳放曾经派军攻山,最后面对那里连绵不绝的洞穴,无功而返。 “王叔,山岭部族也是人…….” “是野蛮人,是敌人。”柳放强调。 “……可以成为朋友和盟友,尤其是现在。”柳长兴似乎没听见,自顾自说道,“别忘了在瓦解时期,他们与精怪英勇作战,和我们一度是盟友。即便在大间隙地形成以后,他们与山精的争斗也从未停止。” “但也是在那段时期,他们的势力蔓延开来,原本他们只是蜷缩于沙泉以西的未知荒漠中,现如今却遍布所有间隙地。要知道,间隙地原来可都是邦国的疆域。依我看,瓦解时期的黑暗年代仅仅是我们的黑暗年代,他们反而是最大的受益者。我听说过,‘山下之盟’,与部族之间古老的盟约确实存在,但是如今已经被所有人遗忘,包括部族自己。”鉴于柳放的表态,何子欢干脆也直言不讳。 “部族没有忘记。” “真的吗?”相邦意味深长地一笑,“如果他们记得,那么背誓的就是他们。他们劫掠我们经过间隙地的商旅,敲诈勒索,甚至杀伤人命。” “他们的存在,限制了大间隙地的山精林怪数量,才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多年的和平。”柳长兴提醒两位大人。 “也许吧,又或者没有他们,我们早就收复间隙地了呢。”柳放放缓了口气,“长兴,我知道你和他们相处不错,然而山岭部族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他们和精怪一样都需要被限制甚至铲除。” “够了……咳咳咳……”柳豪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三人的争论,他们默默地注视着王上,柳长兴轻轻替父亲拍背。柳豪顺过气后开口说:“你们讨论得如此激烈,是明天就要出兵吗?我倒是明天就可能死去,或者今天。我们先把最重要的事给办了。相邦,你起草一份诏书,昭告臣民我的长子柳长兴将成为新任百泽君王,起草完后盖上我的印章拿来给我署名,今天就要。明天晚上在寝宫花园设宴为三位封侯接风,除了你和王弟,不邀请其他人,我得留着气力应付后天的寿宴。我希望你们知道,即刻起,长兴已经是你们的王上了,你们一个是相邦,一个是御前卫队的统领,他的安全由你们全权负责。封侯各自都带了不少人马来,我要你们协调城防守军和御前卫队,确保城外封侯们的部队不起冲突。至于你刚才提到的事,长兴,等正式继位后,再慢慢商议吧,不急在这一时。我很累,今天说得太多了,我需要休息。如果没有其他事,你们告退吧。让卫队把那东西弄走。”他指了指林怪的尸体。 柳放和何子欢齐声向柳长兴贺喜,三人告退后,往寝宫外走去。在经过议事大殿时,何子欢向柳长兴道别:“眠月侯,请容许我暂时用原来的称呼,我要留下来起草诏书,就不送了。” “相邦辛苦。”柳长兴点头作别。何子欢离去后,柳放带领御前卫队护送柳长兴回别馆,途中他对柳长兴说道:“山岭部族的事你千万要三思。即便你成了王上,我的立场依然不会变。”他顿了一顿,“长兴,他们杀了我儿子。” “我会考虑的,王叔。”柳长兴轻声回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梁丘红 “给我回来,你这个小坏蛋!”铃儿吼道,撅着屁股钻到床底下去捉泪滴,这是泪滴第三次湿漉漉地从水盆中挣脱逃入床底了。梁丘红一边木然地注视着再三上演的追逐战,一边替满月清洗身体。满月只是在最开始挣扎了几下,然后就乖乖地趴在木盆里听凭梁丘红摆弄。 “你再敢跑,今晚就让你和奶妈一起睡。”铃儿提着小豹子的后颈返回,将它放入水盆。仿佛听懂了铃儿的威胁,泪滴呲牙,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嘶声,但是不再尝试逃脱。铃儿拿着澡珠在泪滴身上滚来滚去,然后用刷子轻柔地刷洗它细嫩的毛发。梁丘红已经替满月冲洗干净,将小豹子抱出木盆,满月就地抖了抖毛发上的水渍,惬意地舒展身体。没想到木盆中的泪滴也跟着抖抖毛发,溅了铃儿和梁丘红一脸,铃儿不禁哈哈大笑。梁丘红取过一块布巾,将满月放在膝盖上,仔细地擦拭,她始终阴沉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第一次见你笑。”铃儿斜睨着她。 “如果你的部族行将灭亡,你也笑不出来。”梁丘红抚摸着满月,满月在她膝盖上乖巧得像只小猫。 “我从小生活的村子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是我没有亲眼看到。有一些被我挖了出来,然后我重新为他们垒了一座坟,他们全都埋在一起。”铃儿轻声地说。 梁丘红有些意外,抬起头注视铃儿,原来这个女孩跟自己经历相仿。“谁杀了他们?” “我不知道。就算有一天我有能力替他们报仇,可是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哎哟!”铃儿突然大叫,她手上的刷子稍稍用力猛了些,泪滴吃痛,回过头轻轻咬了她一口,留下了浅浅的牙印。“你这个小坏蛋,不是说过不许咬人嘛?你咬人的话,就要被赶走,没人照顾你了。”她高高举起右手,泪滴立即缩紧身体。最终她的手轻轻落下,在泪滴的脑袋上拍了一下。 “你的右臂怎么了?为什么老是裹着绷带?”梁丘红看着铃儿袒露在外的手臂问,即便当时两人在小水塘中一起沐浴时,铃儿手上依然缠着绷带。 “义父让我绑的,不准我解下来。我手臂上有些纹身,他说会吓到别人。” “纹身是荣誉。”梁丘红骄傲地露出手腕上的黑色斧子记印,“在我们部族,只有被部族认可的勇士才准许拥有纹身。” “这么说,你也是勇士咯?红姐,你的黑斧头好重,你力气一定很大。”铃儿不愿意过多谈论自己的纹身,岔开了话题。 “你碰过我的斧头了?” “嗯,你睡着的时候,我试着拿起来,可费劲了,你居然挥得动它?” “下次不许再碰它。”梁丘红沉着脸说,“在我们部族,未经允许碰过它的人,只有那些被它砍去头颅的敌人。” “你准许不就行了?”看到梁丘红脸露怒色,铃儿忙道,“好好,我不碰就是了,反正我也拿不动。你看你,总是爱生气,不爱笑,当心一辈子嫁不出去。” 梁丘红一瞪眼,放下满月,转身离去。 “满月,到妈妈这里来,乖孩子。”铃儿抱起满月逗弄,“本来我还想给你找个新妈妈,让她永远照顾你呢。” “你说什么?”梁丘红回过头问。 “我说我本来想把她送给你。满月是只雌豹,性情温柔,不像泪滴那么捣蛋,和总爱生气的你应该和得来。”铃儿举起满月肉呼呼的前腿,朝梁丘红舞弄。泪滴依然伏在装满水的木盆中,对于铃儿的暂时遗忘发出不满的嗷叫。 梁丘红走回来接过满月。“快给泪滴洗,不然它又该跑了。”她将满月紧紧搂在胸前,用脸摩挲着幼豹柔软的皮毛,眼中满是欢乐。“说话算话?” “你如果老是绷着脸,我才不送你,满月肯定闷死了。”铃儿紧紧盯着梁丘红,梁丘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门口传来敲门声。“大小姐,红姑娘,晚饭好了,商将军有请。”是顺子的声音。 “进来。”铃儿大声回答,“义父回来了?” 顺子推开门走进来。“没有,侯爷派人捎话,他被几个大臣请去用饭了,让我们自己吃。” “哦。”铃儿迅速将泪滴擦干净,“在哪吃饭?” “车马院里,商将军说,反正侯爷不在,大家一起吃热闹。” 为柳长兴一行准备的别馆名叫“四重天”,属于四座别馆里规格最高的,虽然大小结构与其他别馆类似,但是意义却大不相同,这是最高级别的礼遇。柳长兴为长子,但是封地最小,按照百泽的习俗,封侯入住别馆应当按照封地大小来排序,然而对于柳长兴来说,并非如此。以前但凡他到长生城,柳豪向来安排他住在“三重天”,他的两个弟弟则分别居于“二重天”和“一重天”。而这一次,却是直接让他入住了“四重天”,用意自然再明显不过。别馆和侯王府类似,分前后三进,这是王公将相府邸的标准结构。第一进为车马院,停驻马车,马匹以及建有亲兵营房。第二进为庭院,没有房舍,是弄花赏月之所。第三进才是主要建筑,包括诸多卧室,书房,厨房,议事厅等等。“四重天”的车马院几乎和侯王府相当,此时搭起了十来座帐篷,依然宽敞得很,随行的骑兵就在这里休息。主建筑房间有限,容纳不下所有兵士,每次封侯到来,随行兵士在车马院歇脚也成为了惯例。马棚只有二十个隔栏,其余战马被栓在别馆外的道路旁,有人定时清理马粪。车马院四角放置了巨大的烛台,儿臂粗的烛火熊熊燃烧,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别馆本来配备了厨师以及若干仆从,商明将他们全部打发走,由伙头兵烹制晚饭,百来名兵士坐在车马院中心的空地上大吃大喝。今天是抵达长生城的第一晚,兵士们理应得到犒赏,一坛坛美酒从别馆的酒窖里被抬出来,众人开怀畅饮。由商明亲自挑选的这些精兵大都在二十岁上下,年轻力壮,胃口极佳。商明让伙头兵煮了几大锅烂熟的牛肉和腌菜,每位兵士都分到一大盘,蘸着盐,就着酒,吃得不亦乐乎。 “这里。”柳杰冲姗姗来迟的女孩们招手。铃儿和梁丘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我把满月送给红姐了,我们俩一人一只。”铃儿小声告诉柳杰。 “哦?”柳杰瞅瞅梁丘红,微笑着说:“红姑娘,将来你打算养它还是放它?” “当然是放了它,豹子永远不会驯服,强留它们是对它们的折磨。”梁丘红回答。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柳杰将酒碗递给她们。“这一路辛苦了,今天可以好好放松下,喝一碗吧。” 梁丘红将满月放在脚边,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好喝。”她将空碗伸向柳杰,柳杰拿起酒坛为她添满。铃儿的酒量他已经领教过,想不到梁丘红一点不逊色。铃儿将酒碗放在地上,两只小豹子立刻好奇地靠过去闻闻。满月不太感兴趣,甩甩头走开了,泪滴却伸出舌头吧嗒吧嗒舔了又舔。 “这样好么?它们那么小。”柳杰饶有兴趣地看着。 “我在村里的时候经常偷酒喝,还拿来喂小猫小狗,你猜怎么着?”铃儿抓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它们大多很爱喝,并且,它们会醉。”仿佛为了印证铃儿的话,泪滴从酒碗中抬起头,蹒跚着走了几步,四腿发软,摇摇晃晃。周围包括顺子,榔头在内的所有人哈哈大笑。榔头边笑边抓起面前盘中三块牛肉放到嘴边,不慎掉了一块在地上。满月突然一躬身,箭一般窜过去,一口咬住,甩动小小的脑袋啃起来。 “它们会吃肉了!”铃儿大声欢呼。泪滴跌跌撞撞靠近满月,将鼻子凑上去。满月叼起牛肉背过身,喉间发出威胁的呜咽,又引发一阵笑声。 “过来,小馋猫,妈妈给你吃。”铃儿将泪滴抱回来,拿块牛肉丢给它,泪滴趴下,用前腿将肉块围在中间,闻了半天方才下嘴。 欢声笑语回荡在车马院中,酒坛子空了一批又换上一批。柳杰和顺子已经好久没碰过酒碗了,只是笑嘻嘻地看着铃儿,梁丘红,榔头三人大呼小叫拼酒。榔头身材高大魁梧,喝起酒来跟喝水一样,他面前两个娇小的女孩从身型上相去甚远,但是在酒量上不遑多让,三个人酒到杯干,把附近其他兵士看傻了眼。突然,车马院正中的兵士们起身,将食物和酒水挪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两名兵士拔出长剑,站到场中,开始较量。大家知道,商将军的“守夜赏罚”又开始了。在行军途中,每晚都会组织兵士们成对进行真刀真枪的比拼,赢的人将获得一块特制的小铜片,穿在颈间的“得胜链”上,而输的人,则会被罚当晚守夜,不得换班。邦国兵士初次入伍,都会分到一条细细的铜链,上面什么都没有。在各种常规的训练对决中,每胜利一次,便会获得一块铜片穿上去。铜片的多少,决定了该名兵士的地位以及饷银。兵士退伍后,“得胜链”将被其永久保留,一些挂满铜片的“得胜链”通常会和祖宗灵位放在一起,这是极高的荣誉。“守夜赏罚”只是获得铜片的诸多方式之一,也是通过它,决定当晚的守夜人员名单。商明是“守夜赏罚”的极端拥护者,在以前,这只是军中睡前的娱乐项目,而在商明手中,“守夜赏罚”变成了一种常规练兵手段。他坚持每天晚上都进行,并且大幅延长了时间。商明自己脖子上的“得胜链”已经成为了一条厚实沉重的项圈,两年前军中铁匠尝试了半天始终无法找到空隙挂上新的铜片后,他的“得胜链”的接口处用金丝缠绕,然后熔解凝固。这被称作“金封”,是一名兵士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两名兵士你来我往斗了一阵,其中一人败下阵来,脸上被划了道口子,鲜血直流。胜者从一名后勤兵手中接过一片小小的闪亮铜片,连同长剑一起高高举起,大喊:“下一个是谁?”他脖子上的“得胜链”大约挂着五十多枚铜片,属于中上游水平。“守夜赏罚”有规定,只有铜片数较少的人能挑战铜片数多的人,反之则不行。一般会从比较低级的开始,如果没有人应战,那么商明将指定铜片数较多的另外两人继续比试。在场只有不到一百名兵士,都是商明挑选的精锐,大多人颈间的铜片都比那名胜者多,所以几乎没人应战。胜者绕着场中空地走了三圈,依然没人出战,他向商明拱拱手,悄然退下。 “吴大彪,出列。”商明高声呼唤,众兵士不由发出一阵惊呼,不明就里。一名强健的兵士扔下酒碗,站到了场中,将脖子上的“得胜链”拉出,展示给所有人,上面密密麻麻挂着大约百来枚铜片。照理说商明应该选两名六七十枚铜片的兵士继续比试,这吴大彪可是所有兵士里铜片最多的一个,除了商明自己。 “红儿,你来试试。”商明远远地朝梁丘红招手,兵士们再度哗然。梁丘红将脚边的满月交给铃儿,站起身拔出黑金斧,下到场中。 “商将军,你要我跟她打?”吴大彪有点不确信,同时也有点恼怒。 “她想让我教她战斗,你帮我掂掂她的斤两。”商明转头吩咐后勤兵,“封上他们的武器。” 后勤兵飞快地跑到两人身边,取出武器封带,将他们的长剑和斧头的刃口层层裹住,这是一种保护措施,通常只在重要人物参战时采用。 “只要一击,她大概就得趴下了。”吴大彪呵呵笑道,从后勤兵手中接过自己的长剑。梁丘红手执斧头,和吴大彪面对面站定。 “开始吧。”商明举起酒碗悠闲地喝了一口。 他话音刚落,梁丘红抡起斧头,迎面朝吴大彪砍过去。吴大彪根本没当回事,随意地举起长剑格挡。伴随着沉闷的声响,他的长剑脱手飞出,掉落在身后。周遭兵士惊讶得发不出声音,柳杰也愣在当场。唯独不感到意外的是铃儿,她娇笑着拍手,只有她领教过那把斧头的沉重。吴大彪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梁丘红没有给他更多时间,紧跟着第二击已经到了。他并不慌乱,闪身躲开斧头,伸出脚轻轻一钩,梁丘红扑地而倒。吴大彪不理会她,慢悠悠转身捡回长剑,摆了个架势。“好丫头,力气够大,来吧。” 梁丘红迅速从地上爬起,抡起斧头砍向吴大彪,吴大彪双手紧紧握住长剑,两件兵器再度相交,这一次长剑没有脱手,但是依然震得他手腕剧痛。他右脚横扫,梁丘红又一次摔倒在地。接下来是一边倒的战斗,梁丘红一次次被放倒,一次次爬起。兵士们看明白了,梁丘红虽然天生神力,但是战斗经验不足,根本不是吴大彪的对手。 “够了。”商明出声终止战斗。梁丘红似乎没有听见,从地上翻身而起,黑金斧继续攻向对手。吴大彪微微一笑,长剑轻巧地敲击梁丘红的手腕,斧子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梁丘红咬着牙去捡斧头,却被飞奔而来的铃儿一把抱住。“比试结束了。”铃儿说道。 “胜者,吴大彪。”后勤兵大声宣布,递上一块铜片。吴大彪拒绝接受,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商明站起来走向梁丘红,肥厚的手掌搁在她肩头。“打得不错。” “你几时教我战斗?你答应过我的。”梁丘红眼眶发红,抬头看商明。 “现在,跟我来。” 铃儿远远地朝柳杰打手势,使眼色,柳杰会意地向她们跑去。 商明领着梁丘红来到第二进的庭院中,“我只示范一次,看仔细了。斧头给我。”商明接过梁丘红手中的斧头,在月光下挥舞。“注意我的步伐,上臂和腰腿的配合,还有转身。最重要的是双腿的移动,招未出,脚先动。与敌过招,也是先观察对方的双脚如何移动。” 商明的动作精准而细腻,完全不像是一个高壮肥胖的人能使出来的。 梁丘红全神贯注地看着,丝毫没有察觉铃儿和柳杰悄悄来到她身边,一起聆听商明的讲解。商明足足示范了半柱香时间,反复不停地指点要领,确保三个孩子听明白,然后把斧头还给梁丘红。“平时我要领兵,没有太多时间教你,自己多练习吧。” “商将军,有时间也指点下我吧。”铃儿突然开口说。 商明哈哈大笑。“大小姐,你知道我刚入伍那会儿,跟的是谁?” “谁?” “孙标孙队长。你和少主有他教就足够了,他是最好的老师。” 铃儿将信将疑地望向柳杰,柳杰微笑着说:“是的。孙队长曾经重伤,差点退伍,被父亲挽留下来担任亲兵队长。原本他是最有希望接任华老将军的人选。” “行了,我们回兵士那儿去,差不多该结束了,明天开始会非常忙碌。”商明说道。 “少主。”顺子沿着长廊走来大声呼唤,“星伴城有信送到,请转交侯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高丘侯 柳长兴返回“四重天”的时候,车马院中已经恢复如常,除了守夜的兵士,其余人各自在帐篷中休憩,院子里飘荡着浓烈的酒味。从王宫出来后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回别馆的,但是在驻马殿刚巧碰见了几位相熟的官员,殷勤地拉着他要为他接风。盛情难却之下,他只能随同前往。 “父亲。”在经过第二进庭院时,一直等候着的柳杰叫住了他。柳杰坐在一座石亭里,桌子上放置了烛台,手里捧着书卷。 “这么晚还不睡?”柳长兴走到儿子身边坐下,露出疲倦的微笑。 “母亲的信。”柳杰从怀中取出来自星伴城的信笺递过去。柳长兴打开书信,就着烛光看了半天,脸上阴晴不定。 “父亲,出什么事了?”柳杰察觉到了异样。 “你自己看吧。”柳长兴把信交给儿子,柳杰迅速地看完,拳头重重敲击石桌。“太猖狂了,地火教究竟是些什么人?” “一个古老的教派,信奉地火之神。” 柳杰一惊,与父亲四目交汇。地火之神,不久前长者刚刚提到过这个字眼。 烛光形成的阴影在柳长兴的脸上跳跃。“杰儿,我要继位百泽君王了。”他接着说道。 “恭喜父亲!”柳杰大喜。 “我答应过铃儿要陪她一起寻找五芒石,可是目前看来,短期内我得留在长生城。然而铃儿等不了,你也知道,她的沙漏。我希望你们留个两天,等寿辰之后立即出发,你带一队兵士先护送铃儿上路。我在长生城将所有事安排妥当后,再动身去找你们。在我与你们汇合前,铃儿就交给你了。” 柳杰站起身说道:“放心吧,父亲,这不就是你带我一起来的目的么?” “这事没那么简单。地火神教是冲着铃儿来的,说不定会找上你们,他们是极其危险的人,千万小心。况且现在你母亲又杀了他们的人,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手段报复。无论如何,铃儿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寻找五芒石是第一位的,绝不能让任何人或者事干扰,明白吗?” “我明白。”柳杰攥紧双拳。 “目前知道真相的只有你和你母亲,这件事我也只能交给你了。我给你两百骑兵,出发前你可以自己决定人选。另外,还记得长者说过的那个画师的名字吗?” “记得,戚祖明,城北集市。” “很好。”柳长兴满意地点头,“我不方便出面,这里有太多眼睛盯着我。明天你陪铃儿去找到那个画师,将她手臂上的纹身还原出来。这事要办得隐秘,不能让其他人有所察觉。至于那个画师,你得想个办法让他保守秘密,任何办法。” 柳杰被父亲阴沉的语调震慑,即便还没有继位,柳长兴已经戴上了君王的面具。“您是要我杀了他吗?” “地火神教在查那些纹身,目的不明。这是唯一能确保不泄露的方法,除非你另外想到更好的法子。” 柳杰不自觉地握紧了鹰首剑的剑柄。 “走吧,早点睡,明天够忙的。”柳长兴拉着儿子站起。 “父亲,明天让红姑娘跟我们一起去吧。四幅画还原出来估计要很久,她和其他人几乎不说话,跟铃儿倒还算亲近。” “可以,把那两个亲兵也带上,以防万一。铃儿在哪,带我去看看。” 柳长兴在柳杰的陪伴下来到铃儿的房间,顺子坐在门外过道里的椅子上打盹,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连忙起来行礼。柳长兴和蔼地笑笑,轻轻推开房门。房间里略有光亮,屋角一支长烛燃了一半。铃儿在床上熟睡,泪滴趴在她枕边,一条猎狗奶妈伏在床脚,警觉地抬起眼睛朝门口望了一眼,见是柳长兴和柳杰,便把下巴搁在地上,摇晃尾巴。柳长兴关上房门,小声问:“怎么只有一只小豹子和一条母猎狗?” “满月和另一头奶妈在红姑娘的房间。大小姐把满月送给红姑娘了。”顺子低声回答。柳长兴微微一愣,笑意爬上他的嘴角。“铃儿这两天有念书吗?” “每天睡前都有念,侯爷。” “嗯。”柳长兴目露嘉许,转头对柳杰说:“明天出发前来叫醒我。” 柳长兴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便睡。他实在太累了,连日行军不曾让他疲乏,但是面对长生城的官员,他感到难以招架,这是他不喜欢长生城的原因之一。现在君王的职责已经像盔甲一样罩在他身上,即保护他,又禁锢他,恐怕以后都很难逃离王宫这座监狱了。毫无例外地,他梦见了那个游荡者。这几天他连续做同一个梦,梦里的游荡者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凡事不过三,将军且回头。” “你想告诉我什么?”每次他都尝试询问,但是话语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水神福佑,看在我送你那套带有体温的皮甲份上,哪怕多说几个字也好啊。游荡者听不见他无声的恳求,只是重复再重复。 当柳杰唤醒他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父亲,我们准备出发了。”柳杰说道。 “知道了,我就来。” 柳长兴换上一袭干净的白色布袍和麻鞋,跟随柳杰来到车马院。帐篷已经全部收起,兵士们排列整齐,正在商明的带领下操练。铃儿和顺子牵着马有说有笑,榔头身后背着个大大的柳条筐蹲在地上,梁丘红手里握着拴狗的绳索,两条猎狗伏在她身旁。柳长兴走到榔头身边掀开柳条筐的盖子朝里瞥了一眼,果不其然,两头小豹子正在里面抓挠,试图爬出来。 “你们打算带着狗和豹子去集市?”他回头问柳杰。 “这样才像出去游玩嘛。”柳杰笃定地回答,“家里的猎鹰没带来,不然我也一齐带去。”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柳长兴不置可否,打量着孩子们。包括顺子和榔头在内的五人都脱去了戎装,换上了平常百姓的服饰。铃儿和梁丘红各自穿一套灰色的尖领及膝布裙,露出下面的单薄筒裤,脚上蹬着芒鞋。铃儿的头发松松地拢在脑后,梁丘红的短发自然地垂到耳边,两人肤色同样略微黝黑,宛如姐妹。唯一不同的是梁丘红身后背着一个大行囊,黑金斧塞在里面。柳杰本想让她将斧子留在别馆,但是她无论如何不肯,所以才找了个折中的法子。柳杰自己则穿着短袖的白色粗布衫裤,跟两个亲兵装束一致,三人的长剑用布条裹住斜挂在肩上。五个人看上去就像寻常人家的孩子。 “铃儿,过来。”柳长兴喊道。 听见柳长兴招呼,铃儿笑着跑过来问:“什么事,义父?” 柳长兴亮出背在身后的双手,手里捏着一块豹皮。“我让人硝过了,拿去吧。” “这是泪滴和满月的母亲?” “是的,说不定它们能认出来。” “谢谢义父。”铃儿轻声说道,接过豹皮,跑到梁丘红身边耳语了几句。梁丘红显然颇为触动,手在豹皮上一再抚摸,然后轻轻放进柳条筐,垫在小豹子身下。原本躁动不安的泪滴和满月突然安静下来,反复嗅闻,发出欢快的“叽叽”声,四脚朝天,背部在豹皮上不断磨蹭。 “它们认得。”铃儿的声音里没有欢乐,只有悲伤。 “好了,我们走吧。”柳杰大声说道,率先上了马。他们披上带有弯月标记的骑兵斗篷盖住全身。柳长兴将他们送出门,目视着他们朝内城门跑去,两条猎狗紧紧跟随在马旁。门外有一列御前卫队在守卫,看见他连忙行礼。等到孩子们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他返回车马院,把商明喊到面前。“我要去见高丘侯,你随我一同前往。” “带多少人?”商明问。 “就我们两人,有你一个足够了。” 商明眼露惊异。自从抵达长生城,他看似轻松,实际内里一直紧绷。侯爷此次携大军前来,其余两位封侯也各统重兵,平和的表象下,早已硝烟弥漫。更何况目前身处内城,和暗杀侯爷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商明时刻打点着十二分精神。现在侯爷要去拜会两名疑犯之一,竟然只带自己一人前往,实在是不妥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进言,可是柳长兴没有给他机会。“门外的御前卫队会跟随的,他们比你更紧张。” “那您去更衣,我把马牵出来,在大门口等您。”商明说道。 “不用更衣,就这么去吧。” 商明下意识地看了下柳长兴的白布袍和麻鞋,这是家中的寻常装束,绝非封侯出门会客的着装。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去吩咐马夫给马装上鞍辔。 四座别馆分别位于内城的四角,这样的安排是有特别含义的。封地之间因为利益关系产生冲突导致刀兵相见并非新鲜事,每当此时,当朝君王会将封侯召唤到长生城,出面调停。别馆离得远,可以避免矛盾加剧。“四重天”位于内城西北角,北为尊位,距离王宫也最近。东北角是“三重天”,然后是东南角的“二重天”和西南角的“一重天”。柳长兴和商明策马沿着内城的西大道直奔“一重天”,御前卫队如影随形紧随其后。柳长兴已经事先从柳放那里得知封侯的别馆安排。和六年前一样,高丘侯住在“一重天”,垂枫侯下榻“二重天”,只有自己从“三重天”搬到了“四重天”。 “眠月侯前来拜会高丘侯。”到达“一重天”后,商明大声向门口的卫士通报。不多久,一名身着紫色锦袍的男子匆匆走出。 “大哥,我还想着过会儿去找你呢,你怎么自己就跑来了?”高丘侯柳长天大大咧咧地说道。他今年三十二,在三兄弟里是最瘦弱的一个,却也是最俊美的一个。 “怎么?不欢迎?”柳长兴打量弟弟,六年不见,柳长天完全没有变,眼角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我敢吗?”柳长天捶了一下大哥的胸膛,“这位是?”他看着商明问。 “将军商明见过高丘侯。”商明立即自报家门。 “听说过,好一位猛将。走吧,我们到庭院里坐。”高丘侯挽起柳长兴的胳膊往门里走,“我是不是该提前恭喜你?” “恭喜什么?”柳长兴明知故问。 “少装糊涂。你一来就被父王接见,还住进了‘四重天’,我们又不是傻子。” “我们?” “你觉得二哥会想不到吗?不过说真的,我为你高兴。” “你二哥呢?他为我高兴吗?” “他嘛……”柳长天拖长音调,“想必没有我这么高兴。”兄弟俩放声大笑。 “你们各自带了一千人来,为什么?”柳长兴突然话锋一转。 “如果你以王上的身份问我,我会回答你最近不太平,山精林怪作乱多多,为了以防万一。”柳长天放开了哥哥的胳膊,“如果你以兄长的身份问我,我的回答是怕被人暗算,就像你遭遇的那样。” “是你吗?”柳长兴停下了脚步,注视着弟弟。 “得了。”柳长天再次拽他胳膊继续往前走,“我知道你怀疑的不是我。” “哦?为什么?”柳长兴饶有兴致地问。 “你一身简服,只带了一个将军来见我,不就是向我表明你并不担心我?” “光凭这个你就觉得我不怀疑你?” “哎,我的好兄长,非要我自己把话挑明吗?”柳长天用肩头轻轻撞一下柳长兴,“你只有两个儿子,继位后,三大封地里只有两块会易主,你会选哪两个封地呢?眠月是肯定的,你已经告诉你的封臣将由长子接任。还有一个毫无疑问是垂枫,因为我们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虽然当初你选择出任眠月侯,可是我心里知道你一直挂念着垂枫之泽。所以等你继位后,我依然会是高丘侯。我说得对吗,兄长大人?” “你就不想君临百泽?” “当然想。可是父王指定你继位,我要想当王上,就只能把你和二哥都除掉才行。既然我不会失去封地,又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呢?”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庭院中的石亭,兄弟俩面对面坐下,商明则在不远处找了块假山石靠着。石桌上已经放置了茶壶和茶杯,是柳长天出门迎接前吩咐的。 “查明真凶后你打算怎么办,大哥?”柳长天给哥哥倒了杯茶。 “干嘛不直接说长源的名字?” “我不能指控自己的二哥,再说了,你没有确切证据不是么?万一不是他呢?” “不是他是谁?你?” “如果是我,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柳长天举起茶杯敬柳长天。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柳长兴回敬后喝了一口,“总之我不会杀自己的亲弟弟。” “可你的亲弟弟想杀你。”柳长天直勾勾看着他。 “我不会杀他。”柳长兴摇头。 “这就是你,所以父王选了你,你的心胸比我们两个都宽广。大哥,你还记得我们三个幼时曾作过的一个约定吗?关于不再轮换封侯,改为世袭制的约定。” “记得,我当时才十二,你八岁,我们说好无论谁当了王上,就废除封侯轮换制度。” “六年前给父王祝寿时,你改变了决定,二哥为此跟你大吵了一架,为什么?” 柳长兴的眼睛变得灰暗。“我们那时岁数小,并不理解轮换制度是邦国稳定的基石。我们只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垂枫之泽而一时兴起而已。” “现在还来得及。”柳长天深深望进哥哥的眼睛,“你曾经和二哥那么要好,远比和我亲密,你甚至将垂枫之泽让给他,自己跑去最小的眠月封地出任封侯。你有否考虑过继位后,修改律法,按照当初的约定,将轮换制改为世袭制?这样你和二哥就能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他想杀我!”柳长兴将茶杯重重拍在石桌上,碎裂成几块,茶水洒到了柳长天身上。 “杯子碎了无法修复,兄弟情谊却可以。”柳长天掸去身上的水渍,“二哥只是不想离开垂枫,他比我们两个更喜欢故乡,这也是当时你让给他的理由,不是么?既然你不想杀他,为什么不试着重新来过?如果他知道他能老死在垂枫之泽,一定会死心塌地对你效忠。” “不行。”柳长兴斩钉截铁地回答,“轮换制不能变。父王知道我们这个小秘密,为此他特意多次教诲我。起初我听不进去,还跟他闹了很多年脾气。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懂得了他说的道理。长天,由于间隙地的存在,每个封地都相对独立,一旦变成世袭制,总有一天邦国将四分五裂。我们都姓柳,谁当君王不重要,重要的是对邦国尽责,不能眼看着邦国走向分裂。” “所以,约定不存在了,但你也不会杀二哥。你来见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柳长天为哥哥另外拿了个茶杯斟满茶递过来。 “不是。你们各自携大军前来,如果长源兴兵作乱,我想知道你站在哪一边?”柳长兴不伸手接杯子,而是牢牢盯着弟弟的眼睛。 “我站在哪一边重要么?”柳长天放下茶杯,“长生城有三千守军听你号令,还有五百御前卫队,加上你带来的一千五百人,就算我和二哥联手,也只有两千人,怎么会是你的对手?”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不想失去另一个。” “目前为止你还没有失去任何一个弟弟,而我们却失去了一位哥哥,多了一位王兄。”柳长天答道。 “这不是我要的回答。”柳长兴沉下脸。其实他已经得到想要的回答,柳长天称呼自己为“王兄”。 柳长天重新拿起茶杯递给哥哥。“高丘之泽一千人马听从王兄调配。” 柳长兴接过杯子啜了一口,正色说道:“高丘侯柳长天,谢谢你的支持。” 别过弟弟离开“一重天”后,柳长兴没有返回自己的别馆,而是径直去了王宫。 “侯爷,您可以进去,可是他…….”大门的卫士为难地看着商明。 “留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柳长兴告诉商明,然后吩咐卫士,“替我通报统领大人,我要见他。”他骑着“追云”走过敞开的二十尺朱红色宫门,进入深邃的门洞。门上硕大的铜钉像一颗颗眼睛瞪视着经过这里的人,而门洞则仿佛一张巨嘴,随时会吞噬掉身处其间的任何物事。很快自己就将入住王宫,无论是谁,都必须在这些铜眼睛的监视下,被这张大嘴咀嚼后才能见到自己,小翠会喜欢这一切吗?他下了马,在门洞另一头静静等候。 不多时,柳放大步来到门口,柳长兴迎上去,轻声问:“哪里可以安静地说话?” 柳放看了他一眼,回答:“跟我来。” 两人来到车马殿东北角的御前卫队营房,柳放挑了间空屋子,把门带上,和柳长兴一起坐在木榻上。“什么事?长兴。” “今晚的接风宴上,我想请王叔扣押我的两个弟弟,同时派御前卫队控制住他们俩在内城的所有随从。还有,把城防守军布置在城外的湖畔营地附近,做好准备。” 柳放脸上的肌肉瞬间抽紧,白胡须微微抖动。“可是明天就是王上的寿宴,他们如果不出席会引起群臣的非议。” “他们可以出席,不过是在御前卫队的‘陪同’下。” “长兴,这么做太出格了,你请示过王上了吗?” “就是父王建议我的,只不过我将时间提前了。等一下我会去见父王,告诉他我的打算,你随我一起去。” “长兴,你查出了是谁暗算你?”柳放端详着自己的侄子,不久之后的王上。 “还没有,只是猜想,并无证据。” “那为什么这么着急?他们在内城中,也上不了天。寿宴之后,我们再动手也来得及。” “不。”柳长兴神色坚决,“反正迟早要这么干,拖延没有意义,他们万万想不到我会在寿宴前出手。我想尽可能和平地了结这件事,不要骚乱,不要流血。” “好吧,就这么办。”柳放右拳重重砸在摊开的左手掌心,“见过王上后,我立即去安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画师 城北集市,顾名思义,位于长生城北端,几乎紧挨着长生泽的南岸码头。长生城只有三面城墙及三扇城门,北面则敞开面向长生泽。集市附近有面积不小的围栏,专门用来寄放马匹。顺子将马匹交到马倌手里的同时,数了二十个铜板给他,换回五块小木牌。他们花了一炷香时间才来到集市,途中柳杰带着几人绕了个圈,沿着偏僻的城墙根奔行一段时间,确定没有人跟踪,才脱去了骑兵斗篷。从内城出来时他们是五名骑兵,没了斗篷后就是五个普通的青年男女。 集市中搭满大小不一的带顶木棚,每个木棚都是一家商户。看似杂乱无章,簇拥成堆的木棚之间,留出几人宽的通道供人行走,闹哄哄的人流穿梭其间,到处是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种类繁多的商品让人目不暇接,即便是柳杰,也觉得眼睛有点不够用了。集市按不同商品分成了几个区域,有卖寻常蔬果,肉类的区域,店主们不断往蔬菜上泼洒清水,尽量保持菜叶的成色,光着上身的肉贩则挥舞着蒲扇,驱赶围着悬挂的各式肉类嗡嗡作响的蚊蝇;有卖日常用具的区域,锅碗瓢盆堆积如山,桌椅家具摆放成群,店家高声邀客。有卖成衣及布匹的区域,各色针线琳琅满目,成排的长袍,直缀,尖领布衫,统裤高悬,随风微微晃动,一捆捆的布料堆在木棚里,店主手里拿着剪刀,忙碌地剪裁。甚至有卖活物的区域,经过时鼻子里充满了鸡鸭粪便的腥臭。各式的鸟笼中装满了不同品种的赏玩鸟类,其余宠物比如猫狗更是数不胜数。铃儿看见一个木棚边上放了一堆笼子,里面关着形形色色的幼犬,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数十条幼犬集体狂叫,显然是闻到了榔头背后柳条筐中的猛兽气息。顺子手中牵着的两条母猎狗威胁地露出牙齿。店主纳闷地跑出来探个究竟,没看出所以然,于是大声训斥,幼犬反而叫得更响亮,惹得店主拼命踢笼子。铃儿等人逃也似地离开那里,狗叫才渐渐歇止。然后他们来到了一个相对整洁安静的区域,这里的商品是书籍,乐器,绘画等等。一个卖笛子的木棚前,店主将一支斑竹长笛横在嘴边,正吹奏一曲悠扬的“长歌行”,而他对面卖琴瑟的商家抱着一支琵琶为他伴奏。这里的人很少,谈话声也小得多,询价的客人都轻声轻气,举止文雅。 “在那里。”始终留意四周的柳杰终于有所发现。一个缩在角落中的木棚上垂着一面小旗子,上面书写了个大大的“戚”字,棚中堆了不少卷轴,随意放置在木箱上,另外还悬挂着不少完成的画作,大多是水墨丹青的风光画,少数是人物的肖像。店家是个满嘴蓬乱短须的中年男子,微微发福,四十岁左右年纪,正倚在木棚的柱子上看一个年轻人趴在桌案上勾勒一幅雨过天青的山水画。 柳杰四处看了下,确信没人注意自己几个,才开口问道:“店家,你这画怎么卖啊?” 店家眼也不抬问:“哪一幅?” “最贵的。” 店家抬起头,打量面前衣着寒酸的青年男女们,脸现怒意。“去去,小毛孩子,别瞎捣乱。” 柳杰从腰间的褡裢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画案上。“最贵的多少钱?” 店家低头瞪着桌上的银子,两眼发直。等他再次抬起头来,已经换上了灿烂的笑容。“这幅,十两银子。”他指着一张画说道。 柳杰注视着那张画,他并不关心画的内容,视线停留在落款上。“戚定钧?店主好名字。” “哪里哪里。”店家连连摆手,“这是我儿子画的,青出于蓝,惭愧。我叫戚志威,喏,这就是我儿子定钧,你们可以看见他画得有多好。”他指着伏在桌案上的儿子说道。年轻的画师自始至终全神贯注在画纸上,没有看过他们一眼。 “我想买戚祖明的画,这里有吗?”柳杰手按在银子上。 戚志威的笑容不见了。“你从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他压低声音问。他的儿子戚定钧终于放下了画笔,抬起头注视柳杰。年轻画师相貌平常,唯独两只眼睛分外有神。 “有位长者提到他,所以我们特意前来。” “长者?”店主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摇摇头说,“他死了很多年了。” “真可惜。”柳杰大失所望,“原本我想请他画几幅画。你是他什么人?” “亲戚。”戚店主扯着蓬乱的短胡须问,“为什么特意要找他老人家画?其他人不行么?” “我有几幅很小的画,非常精细,需要照原样放大尺寸。”柳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大小,“大叔,你办得到么?” 戚志威嘿嘿一笑。“那得具体看到画再说。” 柳杰有些犹豫,姚老可是只提了戚祖明的名字。“你究竟是戚祖明的什么人?” “小子,关你什么事?”戚志威瞪起双眼,待客的热情不见了,“要么给我看画,要么赶紧离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办得到,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年轻画师突然站起来说道。他从身后的卷轴里挑挑拣拣拿出一个展开,上面是一只两尺长的蜻蜓,纤毫毕现,身上的绒毛,翅膀的纹理描画得清清楚楚。柳杰仔细看了会儿,连铃儿和梁丘红也被吸引,伸过头来一起观赏,赞不绝口。 “不错。”柳杰赞道,伸手到褡裢里拿出一小锭金子,“我们需要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不能有外人在场。” “原画在哪里?”戚定钧接过金子问。 “在我身上,但是不能在这里看。” “隐秘的地方有,不过得坐船。”戚定钧将画有蜻蜓的卷轴重新卷起放回原来位置。 “儿子,你要带他们上岛?”戚志威将戚定钧拉到身边小声说道,“不行,这可不行,不能带外人上岛,何况这几个小子来路不明。” “没事的,父亲。”戚定钧微笑,“他们不是普通人,两个是当兵的,估计是骑兵,随身带着剑。跟我们说话的大男孩是富家子弟,多半是某位将军的儿子,不然不会有亲兵跟随。两个女孩并非官家小姐,出身贫贱,其中一个长相……”戚定钧迟疑了一下,“……面相独特。他们并非心术不正之人,但是刻意隐藏身份,显然是有难言之隐。既然是点名来找祖……祖明他老人家,我们这些小辈帮他们一下未尝不可。”他的声音很轻,却并不避人,柳杰,铃儿等人听得明明白白,心中的讶异不言而喻。这个年轻画师的眼光实在厉害,只是一眼,就道破了所有人的身份。 “那也不行,不能带外人上岛。”戚志威一个劲摇头。 柳杰从褡裢里又拿了一锭金子,塞到戚志威手里。“戚大叔,我们确实需要帮助,行个方便。我们是根据长者的指引才找来的。” 戚志威犹豫再三,终于一咬牙说:“好吧,绝不能对别人提起你们去了哪里。” “放心吧大叔。”柳杰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两人岁数相差颇多,看上去有点怪异。“我们更需要保守秘密,绝不能对别人提起我们去了哪里。” 戚志威一愣,咧嘴一笑,顺势将金锭银锭收入怀中。“小子,我信你。” “顺子,你和两头猎狗留下,看着我们的马。”柳杰对顺子说道,顺子甩动手中存马的小木牌点头。 “我们可能会很晚。”柳杰说。 “多晚我都等。”顺子回答。 “没事,小子。晚上这里大多数店家都留人在棚子里过夜,我今晚也在这,他可以陪我一起喝几口。”戚志威转向顺子说,“酒钱我出,毕竟收了你们这么多金银。” 戚定钧当即收拾笔墨工具,将木棚留给父亲,领着柳杰,铃儿他们穿过集市,向码头方向走去。离开了集市的范围,人流逐渐减少,前方出现了成片的木头仓库,方方正正像一只只大箱子,外面涂着黑色防水漆。从库房的间隙里挤过去后,眼前突然开阔,长生泽的南岸跃入眼中。一座座木制引桥伸入水中,引桥之间的距离一致,但是长短不一,根据停泊船只吃水深浅而定。码头上有着另外一种热闹,挑夫们挑着担子,喊着号子,不断将货物送上船。四匹马拉的载货马车在堤道上来回奔走,车上堆着大件物品,用帆布盖住。货船上的水手推动甲板上的绞盘,将引桥上的沉重木箱沿着侧舷缓缓抬升,货主拉着船主拨打手中的算盘反复地计算价钱讨价还价。由于靠近集市,这里的码头属于货运码头,停放的全部是货船。往西面两里地左右,才是密集的渡船,游船码头。 戚定钧身高和柳杰相仿,步伐相当快,铃儿和梁丘红跟随得颇为吃力,榔头虽然背着两只小豹子,凭着两条大长腿,反而比女孩们轻松。几人快速地顺着堤道走了一段路,引桥逐渐稀少,间距也变大。然后他们看到一叶扁舟停在一座引桥与湖岸的结合处,经由一道斜向下的石阶可以到达。戚定钧先走下去,取出钥匙打开锁链上的铜锁后,将锁链重新缠在岸边的石桩上,招呼他们上船。梁丘红的脚踏上船板,船身微微摇晃,她的脸色变得煞白。身为山岭部族,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当榔头沉重的身体进入船身,小船晃动得像是会翻掉,她忍不住尖叫出声。榔头哈哈大笑,铃儿连忙扶住她。“别怕,很快就习惯了。” 戚定钧丢了条船桨给柳杰。“你划,我来摇撸,这样更快些。”榔头一把抢过船桨说:“榔头来划。” 小船离开湖岸,进入深水。起初还需要经常停下,避开穿梭的大型货船,后来货船越来越少,只剩下开阔无边的水面。现在是正午,炙热的阳光照下来,让人汗流浃背。柳杰庆幸没有穿链甲来,不然在这一无遮蔽的小船上,怕要被烤熟了。 “这里的岛怎么这么多?”铃儿问。她极目望去,湖面空旷,视野远端,一座座小山头从水里长出,郁郁葱葱。 “长生泽里有五十多座岛,虽然每座岛都不是很大,但是据说如果合为一处,几乎和眠月岛一样。”戚定钧边摇撸边回答,“你们知道眠月岛吧?” 铃儿和柳杰互相看了眼。“知道啊。” “眠月之泽的人总喜欢说眠月岛是天上弯月坠入湖中所致,在长生城则是另一个说法。这里的人们相信,当时坠落的不仅是一轮弯月,还有一枚星辰。星辰为了拯救坠落的弯月,用身体将她托住,使她完好地落到眠月之泽,而自己则粉身碎骨,遗骸溅落到长生泽里,化作了诸多岛屿。” “我喜欢这个故事。”铃儿盯着远处的岛屿出神。 柳杰突然接着说道:“分离的时候,弯月将自己的心送给了星辰,跟着它一起落到长生泽。弯月的心因为爱人的消亡而碎裂,在这里永远守护死去的星辰。那颗心成为了碎心岛,是长生泽里最难以捉摸的地方,任何闯入的人都会迷失其间。但愿你不是带我们去那里。”没有得到戚定钧的回答,他不由回头看画师,画师的表情印证了他的猜想。 “你有把握吗?”畏惧在柳杰的眼中一闪而过,“我父亲告诉我,碎心岛很邪门,进去后就别想出来。” “也没那么吓人啦,就是水道复杂了点。确实有不少人曾经陷在里面,有饿死的,有淹死的,不过认识那里水路的人还是有几个的。只是大家忌讳这个传说,很少接近而已。越不接近,也就越不了解。”戚定钧悠然答道。 “你住在碎心岛?”柳杰目光闪动。 “不常住,大部分时间我在城里。你不是要找隐秘的地方吗?” 这地方确实够隐秘的,隐秘得让人害怕。如果不是两个女孩在身边,柳杰很想这么告诉他。 “你也住岛上?”铃儿好奇地问。 “原来你们是星伴城来的。”戚定钧答非所问。 “你怎么知道?”铃儿吃惊得跳起来。船身一阵晃动,梁丘红惊呼一声,紧紧拉住铃儿的手。 “你说了个‘也’字,女孩儿。”戚定钧被铃儿逗乐了,“你们显然不是本地人,在百泽,能住人的湖中岛数不胜数,但大多住的是渔民,毕竟岛上生活清苦,还要经常到岸上补给。你们是官家子弟,一定住在城里,而拥有大城市的岛只有一座。” “厉害!”铃儿伸出大拇指由衷地称赞,“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哈哈哈。”戚定钧放声大笑,“我是个画师,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仅此而已。”他腾出一只手指指自己的眼睛。 “榔头觉得你和顺子一样聪明。”榔头回过头冲戚定钧傻笑,额头尽是汗水。 “你背后筐里装的什么?猫?”戚定钧问榔头。 “不错,我养的猫。”铃儿抢着回答。 小船足足行驶了两炷香时间,终于抵达了碎心岛。其实单用岛来定义不恰当,这是一个小型的群岛。一堆大小不一,杂乱无章的礁石就这么横七竖八地插在湖里,大的礁石比城北集市还要大,小的礁石则只有半人高。戚定钧让榔头停止划桨,由他一个人摇撸操纵小船驶入乱石间。其余几人发现,里面的水道就像蜘蛛网,转过一座礁岩,又是一座礁岩。随着不断深入,小礁石不再出现,而是众多勉强可以称之为岛的巨大礁岩分散在周围,他们进入了石头的丛林,岛中之岛。水道兜兜转转,七弯八绕,把铃儿转得头晕目眩。梁丘红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在湖面上,她始终感觉自己悬在半空,现在终于看到了陆地,哪怕是小小的一片,也让她大为安心。她的安心没有持续多久,戚定钧将船带入了极为狭窄的水道,两边的礁岩触手可及,比城墙还高,小船像牙缝里的肉屑,随时会被碾碎。水神福佑,柳杰心中默念,如果不是戚定钧带路,陷在这里想要找到出口离开,恐怕真要靠水神来福佑了。 “到了。”驶出狭窄水道后,戚定钧将船停靠在一座岛中岛平缓的岸边。众人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每个人脸上都布满汗水,他们已经分不清是因为灼热的日照还是因为紧张。戚定钧领着他们上岸,穿过一片小林子,沿着山坡走了一段,几栋石板房出现在眼前,坐落在一片青葱的草地上,背靠竹林。 “妈。”戚定钧放声大呼。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粗布衣裳的农妇走了出来。 “定钧?你怎么回来了?这些人是谁?”戚定钧把母亲拉到一边,小声嘀咕了一阵。农妇朝几人望了又望,难掩一脸惊讶。 “我姓佟,你们可以叫我佟姨。”农妇对他们说道,“我儿子说你们还没吃过饭,我去弄些吃的给你们。” 柳杰抱拳道谢,榔头一声欢呼,几人这会儿确实饥肠辘辘。梁丘红帮着榔头一起将柳条筐卸下,打开盖子,把泪滴和满月抱出来。两只小豹子好奇地用脚爪触碰草地,在地上团团打转。 “你把它们叫作猫?”戚定钧看着铃儿。 “是啊。”铃儿笑着回答。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画。”戚定钧朝一间石板房走去。 “红姑娘,你和榔头在这里陪着小豹子,我和铃儿进去。”柳杰告诉梁丘红,然后拉着铃儿跟随戚定钧走进石板房。屋子里很明亮,屋顶的斜面开有两扇天窗,阳光迫不及待涌进来,照着正中的一张大木桌,上面摊满了画纸。墙壁上钉着成排的木架,悬挂着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毛笔。边上有木柜子和几只木箱,箱子上摆放了很多卷轴。 “我最好的画都是在这里画出来的。”戚定钧将一只长条木箱上的卷轴移开,拉到桌旁。“坐吧。”他自己则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两人。 柳杰朝铃儿点点头,铃儿坐在木箱上,卷起右臂的袖管,露出缠绕手臂的绷带。柳杰替她打开绳结,将绷带一圈圈解下,露出前臂上的纹身。戚定钧起初不动声色地看着,然后眼睛越睁越大,等到绷带完全除去,那个沙漏图案出现,他一把将铃儿的手臂拉到眼前,仔细地看那个沙漏。戚定钧的动作如此突然,柳杰的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他方才想起“鹰首剑”斜挎在肩头,还包在布里。 “这是生命沙漏?”画师语音干涩。 “你竟然知道?”柳杰浑身的肌肉绷紧。 “我要摸一下你手臂上的皮肤,可以吗?”戚定钧望向铃儿问。铃儿点点头,他将食指搭在沙漏上,轻轻地揉搓,然后他的手指划过另外四个纹身,在每一个纹身上停留。 “要我画的就是这四个纹身?”他问。 “是的,放大到一尺长,能办到吗?”柳杰沉声说道。戚定钧站起来,打开木柜,从里面取出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透镜。他将透镜放在铃儿的手臂上,再次审视那些纹身。他不断变换角度,调整透镜的方向,一声不出地反复观察。 “怎么样?”柳杰有些沉不住气。 “嘘!”戚定钧朝他瞪了一眼,画师的眼神相当凌厉,然后他将注意力放回到铃儿的手臂上。看见柳杰微微发窘,铃儿忍不住噗嗤一笑。 “别动。”戚定钧牢牢抓着铃儿的手臂,铃儿朝柳杰吐吐舌头。不知道过了多久,画师才放下透镜,揉了揉僵硬的脖子,靠在椅背上仰起头,闭上双眼。铃儿终于要回了自己的右手,轻轻活动了下,长时间的维持一个姿势让她感觉肌肉酸胀。 半晌,戚定钧睁开眼问道:“你们要到画中的地方去寻找某样东西,所以要我放大出来,以便更好地辨明地点?” “是的。”柳杰回答。 “画我看清楚了,不过在作画前,我希望你们见一个人。”戚定钧从椅子上站起,“跟我来。” 戚定钧推开门,走向石板房后面的竹林,柳杰和铃儿紧随其后。梁丘红和榔头依然坐在草地上的树荫下,榔头手里捧着一大碗面,正在狼吞虎咽,小豹子则在他们脚边追逐打闹。 “定钧,你们不先吃点东西?”佟姨追过来问。刚才她数度透过窗户张望他们,看到儿子那么聚精会神,深知儿子脾气的她就没有进去打扰。 “妈,我们过会儿再吃。”戚定钧头也不回,只管往竹林里走。柳杰冲佟姨笑笑,拉着铃儿进入竹林。顺着林间小径走不多远,竹叶掩映中,出现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用竹条搭建,顶上盖有厚厚的茅草。屋子前面有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院子里一张竹榻上侧躺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身后一袭灰白长发几乎长到脚踝,边上坐着位年轻女子手中拿着梳子,正替她轻轻梳理。听见脚步声,女子回过头,看见戚定钧后一笑。“哥,你回来啦。咦?你竟然带了客人来?” “这是我妹妹。”戚定钧告诉柳杰和铃儿,然后对女子说:“小梅,我有话要问祖奶奶,你先去妈那儿帮忙。” 小梅放下梳子,朝柳杰和铃儿甜甜一笑,快步离去。既然哥哥不介绍访客,她也不多问。 “你带谁来了?定钧。”老女人偏头,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但是双目失神。 “祖奶奶。”戚定钧在竹榻边坐下,“是几个陌生人,其中有个女孩手臂上有您提起过的生命沙漏。” “扶我起来。”老女人轻声说,戚定钧连忙过去搀扶。“你确定没看错?” “是的,祖奶奶,我仔细看过了,沙漏是活的。” 老女人坐直后,问:“女孩在哪,让她过来。” 戚定钧朝铃儿招手,铃儿当即走到老女人身前蹲下。“我在这,婆婆。” 老女人颤巍巍伸出双手,放在铃儿的脸上,仔细抚摸。“老婆子我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靠手才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别害怕。嗯,你长得不错,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铃儿,十五岁。”铃儿回答。 “你呢,孩子?”老婆子面向柳杰,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柳杰站在那里。 柳杰犹豫了一下,问道:“婆婆,您是谁?” 老婆子微笑,口中的牙齿缺了好几颗。“我叫戚祖明,是个长者,还有几年我就满五百岁了。究竟是几年呢?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啊!”铃儿轻呼,“你就是戚祖明?”柳杰同样吃惊,想不到姚老口中的画师竟然是个女人,还是位长者。 “我叫柳杰,是家中长子,我的父亲为当今眠月侯,大名柳长兴。”柳杰恭敬地说道。“眠月岛长者姚公望指点我们前来请您作画。” “原来是他。我们差不多有一百年没见了吧?他最后次见到我的时候,我眼睛还没瞎呢。他怎么知道我还活着?” “不,他并不确定。”柳杰问,“婆婆,你们长者究竟能活多久?” “谁知道呢?五百年,六百年?反正我是快死了。不过据说以前的长者更长寿,现在大不如前了。作画?我也很想重新拿起画笔,如果神灵允许。”她朝铃儿伸出手掌,“让我摸下你的沙漏好吗?” 铃儿将她干枯的手指放在沙漏位置。“这里。” 戚祖明轻轻移动着手指,触手是铃儿温热的肌肤,除此外什么也没感受到。 “婆婆,关于这沙漏,你知道些什么?”铃儿问。 老婆子仰起头,睁着空洞的眼睛望向天空,仿佛她依然能看见。“我不想欺骗你,孩子。我小时候遇见过的长者称它为‘神灵的玩笑’,神通过它作弄我们,惩罚我们。他们告诉我,生命沙漏是大凶之兆,每次出现,都带来灾难,难以想象的灾难。据说它引发了大邦国的瓦解,然而事实究竟如何,没人清楚。我只知道,黑暗的瓦解时期过去后,再没人见过它。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铃儿刚要开口,老婆子制止了她。“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我没有几年可活了,不想再背上沉重的负担。孩子,你的生命在流逝。照着神的指示去做吧,抵抗也没用。如果你死了,沙漏会另外选择主人,直到实现它的目的,所以不要让自己死得毫无意义。我老了,比蝙蝠还瞎,帮不上你,但是定钧可以。你们想要画什么,定钧都能为你们实现,他继承了我的技艺。” “不行,祖奶奶。”戚定钧插口,“他们要我放大这位姑娘手臂上的纹身,可是那些纹身是活的,就像那沙漏一样。纹身在不断变化,不,应该说不断生长。我是能画出来,但有什么用呢?画出来也是残缺不全的。我带他们来见您,就是想请教您,我该怎么做?” “神灵的玩笑。”老婆子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不到时机,绝不展露。定钧,尽力而为吧,我们只能尽人事,强求不来。” “好吧。”戚定钧站起来,转身问柳杰,“你们给我多少时间?” “越快越好,我计划两天后离开长生城。”柳杰回答。 “你们今晚留下来,明天就可以拿到画。不过我有言在先,我只能画出目前看得到的东西。” “跟我们一起去吧。就当我出钱雇你,报酬可以商量。”柳杰灵机一动。 “别逗了。那些地方,你知道,要去到其他邦国。我连长生城都不会离开,更别说百泽了,多少钱都不行。祖奶奶教会我一切,我要留在她身边给她送终。” 戚定钧断然拒绝。 柳杰将挎在肩上的布包打开,拔出长剑,血色锋芒指着戚定钧的喉咙。“如果我强迫你去呢?” 画师笑了。“我理解这件事对你们意义重大。生命沙漏,关乎这位姑娘的性命,以及其他一些神秘的事情。灾难也好,玩笑也好,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画师,只懂作画,也只喜欢作画。我不会参与你们那奇怪的旅行。杀了我,我保证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画师,永远无法了解那些画的真正面貌。况且,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这种人,你下不了手。” 柳杰凝视着戚定钧,执剑的手异常稳定。半晌,他放下剑,插回鞘中。“我们今晚留在这,尽量把纹身如实还原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将军且回头 “侯爷,每位封侯只能额外带一人与宴,其他随从可以在驻马殿休息,同时请将所有武器留在这里。”负责迎接的两名御前卫士态度恭敬地说道。 “好。商将军,你陪我进去,其他人留在这里。”柳长兴将佩剑摘下,连同马匹一起交给亲兵。他带了二十名亲兵前来。商明解下两侧腰间的铁锤,两名亲兵一人抬着一柄,显得颇为费力。 “侯爷,这边请。”御前卫士在前面领路,向着寝宫走去。他们经过议政区的广场时,柳长兴看见议事大殿里灯火通明,不少工匠在里面忙碌。明天的寿宴将安排在议事殿进行,工匠们正在赶工筹备。两侧的裙殿中也有不少透着光亮,那里是群臣办公的场所,虽然天已经黑了,依然有勤奋的官员留在这里处理公务。议政区后面有一条人工河,将后宫和议政区隔离。河上建有三座汉白玉的石桥,每座桥的两端都有御前卫士把守。过桥后,柳长兴沿着白色大理石铺就的步道前行,他满意地看见步道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御前卫士手执□□肃立,银色链甲外罩着鲜红丝袍,蓝金相间的披风由领口处的银搭扣固定,笔直地垂在身后。他们目不斜视,昂首挺胸。柳长兴经过的时候,卫士们举枪致敬,然后再度成为一尊活的雕塑。 寝宫的庭院中布满一人高的黄铜烛台,将四周照得有如白昼。每个烛台旁都站着一名卫士。池塘边上有一张大圆桌,白色汉白玉台面,在烛光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芒,像一轮满月。围着圆桌的是一圈紫红色的高背楠木雕花椅。参加晚宴的客人已经到齐,柳长兴远远地看见柳放与何子欢坐在一起,他的右手边是柳长天与一名武将,何子欢的左手边是柳长源与一名女子。他的父王坐在主座上,边上两张椅子空着,显然是留给自己的。 “眠月侯到!”为柳长兴带路的卫士高声宣示。桌旁的众人纷纷望向他,拱手行礼。 柳长兴大步来到桌旁,团团作了个揖。“父王,列位大人,抱歉来晚了。”他换上了一身宝蓝色缎袍,用金线绣满弯月纹路,长袍过膝,露出下面淡黄色丝质筒裤,足蹬牛皮单靴。 “坐吧,长兴。我本以为你会带杰儿来。他就不想见见我这个祖父吗?”柳豪身下是一张高脚躺椅,柔软的锦垫上铺着黄色的上等竹席,他斜靠在躺椅上,说话绵软无力。 “父王,孩子大了心野,出去玩了一天还没回来,明天寿宴我让他给您多磕几个头。这位是我的将军军商明。”柳长兴指着商明说道。 “拜见王上和各位大人。”商明单膝跪地,声若洪钟。 “不必多礼,都坐下。长兴,还没见过你二弟的新夫人吧?”柳豪说,“长源,给你兄长介绍下。” “父王说笑了,我迎娶阿谨已经四年,哪里还谈得上新夫人。大哥,这是我的夫人赵谨。”柳长源一张国字脸,无论身材,长相都和兄长颇为相像。他的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像白水一样平淡,脸上更是波澜不惊。他的夫人赵谨则站起身,向着柳长兴微微一福。“见过眠月侯。”赵谨的声音柔美动听,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百花丝裙,尖领开得很低,露出雪白的肌肤,乌黑的秀发盘在头上,插着三根玉簪,每根玉簪上都悬着一颗小指头大小的珍珠。她这一站起来,庭院似乎突然变得更为明亮。柳长兴吃了一惊,早听说几年前二弟原配因病去世,迎娶了新人,却没想到貌美至斯。赵谨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夫人客气,请坐。”他稍稍欠身以示回礼。 “大哥,我也给你介绍下我的将军,邹恒。”柳长天拍着身边武将的肩膀。那名叫邹恒的武将高高瘦瘦,肤色深褐,两只手掌异常得大。他大咧咧坐在椅子上冲柳长兴抱拳,却不开口说话。商明不禁皱眉,这个邹恒的举动可以说相当无礼。 “既然人到齐了,开席前我先说几句。”柳豪坐正身体,背后的宦臣连忙递过两只缎子靠枕为他垫在腰间。“今天是接风宴,为我远道而来的三个儿子接风洗尘。这次突然把你们叫到长生城来,原因我想你们已经清楚了。孩子们,如你们所知,我快死了。” “您不会死的,父王,您还能活很多年。”柳长天抢着说。 柳豪深深地看了小儿子一眼,继续说道:“我很累,此时我体内就像有无数虫子在啃噬,每说一句话,都要强忍痛苦。所以,不要打断我,等会儿你们有的是机会开口。明天的寿宴,我将指定新的君王,作为封侯,我的儿子们,你们有权力提前知道。我决定传位于眠月侯,我的长子柳长兴,何相邦起草了诏书,我已经签署。从现在起,你们有了一个新的王上,我希望你们能对长兴尽忠,共同为邦国效力。”柳豪停下来,痛苦地摩挲胸口喘息。宦臣急忙上前,为他揉搓后背。柳长兴暗自难过,父亲今天的情况比昨天更差,才这么几句话,就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他的病情恶化之快难以想象。 “王上,要不扶您下去休息?”宦臣低声建议。 “不,我和儿子们一起吃饭的机会没有几次了。”柳豪挥挥手遣开宦臣,“医师什么都不让我吃,油腻不行,酒不行,酸辣不行,甚至盐也不行。但是我会陪着你们,我的儿子,我就坐在这里陪你们。我想我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向你们的新王上敬杯酒吧,我要歇会儿。”说完,柳豪往后躺倒,靠在躺椅背上,合上眼睛,宦臣急忙替他将锦垫移去。 众人举起酒杯,纷纷向柳长兴道贺,柳长兴一一回敬。宦臣吩咐膳房开始上菜,佳肴流水般送上桌,先是八道冷菜,其中难得一见的是酒糟驼羊心和盐水盲虾。驼羊只生活在垂枫之泽与长生城之间的大间隙地中,那里属于长生平原的一部分,分布着大片的针刺灌木和矮板栗树。柳长源每次前来长生城,都会在大间隙地停留两天,率部围猎驼羊。除此以外,几乎没有捕猎的机会,所以很难得见。盲虾则更为稀有,栖息在与高丘之泽底部相通的地下河流里,只有繁殖期,才会从地下河洄游到高丘之泽产卵。渔民在这时候会冒着极大风险潜到湖底放置捕虾笼进行捕捞,然而能下潜到如此之深水底的渔民有限,再有经验的渔民下水前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回来,所以盲虾也被称作“夺命虾”,只会出现在王公贵族的餐桌上,偶尔流入市场,卖得比金子更贵,今天桌上的盲虾是柳长天从高丘封地亲自带来的。冷菜后是热菜,葱烤珍宝鸡,蜜汁乳猪,茄子炖辣牛肉,清蒸白水鱼等等,云集了百泽各地的招牌菜式。菜上得热热闹闹,但是席间气氛沉闷,几乎没有人说话,大家各怀心事,闷头喝酒吃菜,唯一开口的是报菜名的宦臣,在宫女送上每道菜时,细声细气地宣示。 “难得见面,怎么都不说话?”柳豪闭着眼睛说道,“长天,刚才你还急着插嘴,现在却哑巴了?以前你总喜欢讲些有趣的事情,给我们说一个吧。” 柳长天放下筷子。“有趣的事情?我想想,倒是有那么一件。”他用丝绢擦擦嘴巴,“我有个封臣养了只珍奇的菱角陆龟,已经五百来岁了,被当作家族的宝物,像对待长辈一样精心照料。” “神龟泽的郭家?”何子欢问。 “相邦广博,正是郭家。”柳长天赞许,“郭家这只龟遵照祖训向来只传长子,这规矩已经延续了数百年。郭将军有两个儿子,岁数相差了十岁,且是两位不同夫人所生。两个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各自住在不同的地方。他十分喜欢小儿子,打算将陆龟交由小儿子继承。于是他对长子谎称陆龟突然暴毙,却差人将龟偷偷送到小儿子府中。此事被他的长子得知后,气愤难当。去年郭将军大寿,将两个儿子请到府中与宴。长子特意煮了一大锅甲鱼汤带过来,给父亲祝寿。郭将军从未尝到过如此美味的甲鱼肉,赞不绝口。等汤都喝完,露出锅底一片黑色的甲鱼壳,郭将军将甲鱼壳拿在手中观赏,发现甲壳上有一个刻字,一个‘郭’字,是他的先祖用剑刻在陆龟壳上的。原来寿宴当天,长子趁弟弟一家出门,派人偷进他府中将陆龟带出来,宰杀熬制成汤,故意说成甲鱼汤,拿到宴会上让父亲和弟弟亲口品尝。郭将军曾经告诉所有人陆龟暴毙,此时明知是长子搞鬼,碍于不能承认龟还活着,无法惩治长子,气得当场吐血而亡。他的两个儿子在寿席上拔出长剑决斗,最后哥哥杀了弟弟,自己重伤,没过几天,不治身亡。郭将军只有两儿一女,于是,我任命他未婚的幼女继承将军职位。后来有人告诉我,是那个女儿给父亲出主意,将陆龟偷偷给小儿子,然后又将陆龟活着的事情告诉大儿子,并且怂恿大儿子将陆龟杀掉。如果她的两个哥哥在,将军的职务永远轮不到她,现在好了,她仅仅用了几句话,就坐上了将军的宝座。” “那你怎么处置郭家的女儿?剥夺她将军职位了吗?”何子欢问。 “我免去她两年上供,让她宣誓永远不背叛我,现在她是我最倚重的封臣。如何,这件事颇为有趣吧?”柳长天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众人面面相觑,一来并不觉得十分有趣,二来,对于柳长天的做法也不甚理解。 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柳长兴若有所思地看着柳长天,柳长天脸上挂着令人费解的笑容,沉浸在他自认为的“有趣”中,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他今天穿一身绛红丝袍,腰间系有金丝勾边的束带,发髻上插一根血玉簪,神采奕奕。柳长兴又打量自己的二弟,柳长源一如先前,没有任何表情就是他的所有表情。他在想什么?他是主谋吗?该怎么证明? “我脸上有东西吗?兄长。”柳长源打破了沉默,冲柳长兴举杯。 “二弟,今天你特别安静,有心事?”柳长兴举杯喝了一口。酒是三十年陈的桂花醉,入口醇香,酒劲绵柔有力。 “是啊,我一直在想,你继位后,会收回哪块封地。是我的,还是长天的?”他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变得死一般寂静。恰好宫女送上一道竹笋烩红头雁,这是今晚的最后一道菜,宦臣闭紧嘴巴,连菜名都没敢报。就连闭目养神的柳豪都睁开了眼睛。 “我还没想好,毕竟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将由我继位。” “已经过去一天了还没想好?这可是新王上任第一件要处理的大事。”柳长源的语调平淡得有如一张没有折痕的白纸。 “对我来说可不是第一重要的事。”柳长兴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我上任后首先要查出不久前是谁设伏暗算我。对此,二弟你有什么线索?你觉得是谁干的?” “兴许是你那些封臣干的呢?我听说你与山岭部族交好,你的封臣中不满意的大有人在。” “没有哪家封臣有这么多兵士,一千骑兵,那是封侯才能调动的数量。” “所以你在怀疑我和三弟咯?”柳长源的眼中终于带了一些色彩,那是一种戏谑?亦或嘲弄? 我只怀疑你!心里这么想,柳长兴的回答却是:“不错,我上任后,要请两位弟弟暂时留在长生城,这件事我们必须得搞搞明白,然后我才会决定如何处置封地。” “你打算软禁我们?” “是的,接风宴结束后,两位弟弟就得留在王宫里,一直待到我继位后查出真凶为止。明天的寿宴你们可以参加,不过会在御前卫士的监管下。将来如果能证明你们是无辜的,我会亲自赔罪,并在封地上作补偿。”柳长兴边说边望向柳放,柳放平静地朝他点头,何子欢则脸色大变。 “你没有这个权力,你还不是王上呢。”赵谨浅笑一声,突然说道。 “你看,我夫人都比你懂道理,我的好兄长。”柳长源耸肩。 “这张桌子上几时轮到过女人说话?”柳豪在宦臣的帮助下坐直身体,“你长得很美,但是如果再胡乱开口,我叫卫士立即把你扔出去。”柳豪的声音很轻,分量却很重。“软禁你们是我出的主意,也是我下的命令,弑兄是大罪,绝不能轻绕。不过你们的王兄说了,无论是谁干的,会饶他活命。你们应当感谢王兄的宽宏大量。” “我吃饱了。”柳长源站起身举起酒杯对父亲说:“父王,六年来第一次见面,今后也不知道还能见几次,做儿子的敬您一杯。您身体不适,就以茶代酒吧。阿谨,你刚才不该多嘴,去给父王斟杯茶谢罪。” 赵谨袅袅婷婷起身,走到柳豪身边,拿起桌上的青釉茶壶替柳豪将他面前的茶杯添满。“王上,我知错了。”她说道,跪在柳豪脚边,将杯子递过去。 “父王,请。”柳长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向柳豪。柳豪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知错就好,起来吧。你第一次进宫,也不能怪…….”柳豪的眼神突然涣散,墨汁般的血液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涌出,他剩下的话在喉咙里彻底死去。 “父王!”柳长兴从椅子上跳起,搀扶住父亲。老人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响声,双手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猛然吸了一口气,停止了呼吸。 “你,你,你竟敢……”柳长兴瞪着赵谨,两眼充血,“王叔,将垂枫侯和他夫人拿下。” 柳放立即起身高呼:“御前卫队,动手!” 几十名红衣银甲兵手执□□冲过来,将桌子团团围住。数柄□□刺进商明的身体,商明大吼一声,踢开椅子,撞飞几名卫士,一个扭身将身上的□□拔下。桌旁其他人迅速后退,商明将□□连续掷出,击中三名逼近的卫士,将他们钉死在地下。他大踏步过去拔出□□,抡一个大圆,挡开不断袭来的枪尖。一支□□呼啸而来,他偏头,黑色的箭头擦着脖子飞过,紧接着又飞来两支,一支射中他左耳,他的耳朵瞬间少了一半,另一支正中面门,他一声惨呼,庞大的身体山一般倾倒,周围的卫士一拥而上,将他捅得跟刺猬一样。 柳长兴呆呆地站在原地,依然紧紧握着死去父亲的手,他的身旁有四名卫士用□□指着他。他木然地朝商明看了一眼,望向不远处的柳放。 “把庭院里的宦臣和宫女都杀了,封住所有入口,谁也不许进来。”柳放一挥手,命令御前卫队。之后他走到桌旁,将翻倒的椅子一把把扶起来。“各位大人,请坐,这顿饭还没完。” 柳长源拉着妻子的手,稳稳地坐下。柳长天一边用丝绢擦拭身上溅到的汤水,一边走回桌旁。他的身后,那名叫邹恒的将军把手中灰黑色的□□藏回斗篷之下。何子欢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柳放走过去一把拉住他,将他拖回到椅子里。 “为什么这么做,王叔?”柳长兴的声音嘶哑。周围充斥着惨叫声和脚步声,御前卫队在庭院中不断追杀,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你问他吧。”柳放指指柳长源。 “你没猜错,是我设伏杀你。”柳长源慢条斯理地说。 “不仅是你。”柳长兴放开父亲的手,对身后用□□指着他的卫士怒斥:“让开!”兵士们犹豫地望向柳放,柳放冲他们点头,兵士们这才撤回□□,退在一边。柳长兴走到商明的尸体旁跪下,拔下他脸上的箭矢,商明的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他悲伤地替商明合上眼,将双手放在商明胸前。水神福佑,安息,我的将军。然后他看着手中黑色的箭头,上面的血槽浸满鲜血。 “在正阳岭射中我的就是你?”他问邹恒。 “是我,眠月侯,多有得罪。”邹恒站起回答,态度恭敬,跟先前判若两人。 “从一开始你就和长源合谋?”柳长兴转向自己的三弟。 “邹将军亲眼见到你和那个女孩跳进正阳之水,为什么你还活着?”柳长天神色肃穆,“如果你死了,父王还能多活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能够活着回来?算了,我猜你也没心情告诉我们经过。” “为什么这么做?为了王位?谁会成为新王?” “二哥会成为新王,百泽将废除封地轮换,我的子孙会世袭高丘,而王叔将重新成为眠月侯。” 柳长兴丢掉手中的箭矢,盯着柳放。“为了一块封地,你不惜背叛自己的兄长,背叛百泽?” “我是为了死去的儿子。长源承诺一旦他上位,会兴兵讨伐长眠平原上所有的山岭部族。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唯一的继承人死在部族手里。”柳放的声音充满憎恨,“而你,非但收留了部族的人,某个女孩,你知道我在说谁,甚至还想发兵为她夺回家园。” 柳长兴缓缓坐下。“我的家人会怎样?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他们将追随你于地下。所有效忠你的人,都将为你陪葬。”赵谨笑着说道。邹恒拔出腰间的匕首,走到柳长兴背后。“眠月侯,得罪。”他抱住柳长兴的头,匕首一划,柳长兴的咽喉血流如注。视线变得模糊,周围人影晃动,柳长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一个声音闯入他的脑海:“将军且回头。” “回不了头了。”柳长兴大喊,张开的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何相邦,诏书在哪?”柳长源冷冷地问。 何子欢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带木柄的精巧卷轴。 “身为相邦,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这些叛国之人?” 何子欢打开卷轴,靠近黄铜烛台点燃。“我会另写一份,王上。” (邦国历993年五月二十四) 柳长兴(卒),眠月封侯 商明(卒),星伴城直属“四武”骑行军将军 柳豪(卒),百泽现任君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搜捕 戚定钧放下画笔,揉揉酸痛的眼睛,吹熄了桌上的烛火。曙光从天窗透进来,天蒙蒙亮。崔铃儿头枕手臂趴在画桌上睡得正香,口水从她嘴角淌下。戚定钧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画了一整晚,铃儿伸着手臂陪了一晚,刚刚才睡着不久。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柳杰抱着长剑倚在墙角的一个木箱上打盹,此时睁开惺忪的眼睛朝他瞥了一眼。戚定钧连忙将食指竖在嘴唇上,指指熟睡的铃儿,打开房门走出去。 门前的草地碧绿,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清香。戚定钧打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尽情地舒展身体,彻夜作画让他浑身肌肉酸胀。他突然静止,注视着前方。十名红衣银甲卫士跟在一个船夫装束的老人身后正穿过草地朝自己走来。 “万伯,怎么回事?不是说过绝对不要带人到这来吗?”戚定钧一脸不高兴,大声问。 被叫做万伯的老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袖管裤管都卷得高高的,赤足蹬着双草鞋。“对不住,戚小哥,几位军爷逼我来的。也不知道谁跟他们讲我认识这里,他们在找人。”万伯边走边大声回答。他身后一名卫士粗鲁地将他推到一边,大步走上来凶神恶煞地问:“昨天有人看见几名男女坐船离开南岸,其中有两个女孩,十几岁样子,见过他们吗?” “他们是什么人?贼吗?”戚定钧反问。 “他们是逃犯,敢包庇他们的人同罪。快说,见过还是没见过?” “没见过,我这里从没外人来。他们犯了什么事?” “哪来那么多问题?”卫士显得不耐烦,“不该问的别问。”他冲身后的其他人一挥手,“几间屋子都搜一下。” “唉唉,军爷。”戚定钧张开手臂,“我母亲和妹妹还在睡觉,你们不能进去,有失体统。” 卫士从腰间拔出长剑,指着戚定钧说:“再多说一个字,就宰了你。让开。” “不得无礼。”柳杰推开房门走出来,“我是眠月侯长子柳杰,谁派你们来的?” “在这里了。”卫士们大呼,长剑纷纷出鞘,冲上来将柳杰团团围住。 “小子,你父亲眠月侯柳长兴阴谋篡位,毒死了王上,已经被就地正法。我们奉命捉拿他的家人和属下,乖乖跟我们回去。” 就地正法?柳杰脑子嗡的一下。“你说我父亲死了?” “不错,他的头现在就挂在内城的城门上。”领头的卫士戴着缀有紫色羽毛的头盔,是名十夫长,他的左臂盔甲靠近肩部位置嵌有臂章,刻着番号和名姓。他吩咐其他人:“搜,把其他几个找出来都杀了,尤其是那个山岭部族的女孩。” “我在这里。”梁丘红从一间石板房中出来,手中提着黑金斧。两名卫士立即朝她冲去,她闪在一边,榔头从她身后窜出,手里抓着两把椅子猛然朝他们扔过去。卫士闪躲不及,双双被砸倒在地。围着柳杰的卫士大骂,又冲过去四人。榔头将长剑拔出,剑鞘丢在一边,大步迎上去。梁丘红比他动作更快,两名卫士刚一倒地,她几步跨到他们身边,斧子用力往下劈去。一名卫士躺着举剑格挡,长剑断成两截,斧子顺势劈在他前胸,他闷哼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另一名卫士就地一个翻滚,长剑刺出,在梁丘红的小腿上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剧痛袭来,梁丘红腿一软,跪倒在地。榔头刚好赶到,格开卫士再度刺来的剑锋,抬腿将他踢飞。另外四名卫士冲到了面前,分站四角围住他,长剑霍霍,向他身上招呼。榔头避开一柄长剑,举剑架开另一柄,探出左手抓住第三柄,却被第四柄刺中左肩。他大吼一声,回转剑锋,将刺中他的卫士的脸削去半边。被他抓住长剑的卫士用力回夺,榔头左手一拧,生生将长剑拗断,抬手将半截剑尖插进对方的喉咙。刺中榔头左肩的卫士却再度得手,这一次他把剑深深插进榔头的腹部,而剩下的另一名卫士高举长剑用力斩下,榔头惨叫一声,紧握长剑的右掌断落在地,光秃秃的手臂鲜血喷涌。斩去他手掌的卫士一鼓作气,挺剑刺进他的右胸,榔头仰面倒下。卫士还没来得及拔出剑,黑色的斧头从身后飞来,深深嵌入他的后背,他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带着斧子一起往前扑倒,压在榔头身上。顷刻间,四名围攻榔头的兵士只有一人还站着,他从榔头腹部抽回长剑,转身向梁丘红走去,而先前被榔头踢飞的卫士也强忍痛苦从地上爬起,提着长剑蹒跚着逼近她。梁丘红坐在地上,手中空空如也,只能不断用双手撑着身子倒退。 “怎么回事?”铃儿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佩戴紫羽头盔的十夫长立即下令:“抓住她。”围住柳杰的卫士中奔出两人,朝铃儿扑去。铃儿骤然清醒,惊呼一声,向草地跑去。 “别动,好好看着。”十夫长冲柳杰阴森一笑,剑尖不离柳杰喉咙,另一名卫士则用剑抵在他后心。 梁丘红的后背顶到了树上,昨天下午她和榔头就是在这棵树下陪着小豹子玩耍,现在榔头却一动不动趴在地上。两名逼近的卫士离她越来越近,手中的长剑在曙光中闪亮,其中一柄上鲜血顺着剑锋滴落,那是榔头的血。梁丘红咬着牙,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刚刚捡起的石头。 两条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快速穿过草地,高高跃起,分别咬住两名卫士的手臂。“该死!”一名卫士怒骂,甩动右臂试图挣脱,母猎狗死也不松口,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他伸出左手接过长剑,一剑捅进母猎狗的身体。猎狗“吱”一声,松嘴软倒在地。他刚要转身,一把利剑横着插进他脖子,从另一边穿出。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步,想大声呼救,喉咙里发不出声音,随后一头栽倒。顺子将剑□□,同时捡起卫士的剑,扔给梁丘红,然后快速冲向另一个被狗缠住的卫士,那名卫士被猎狗叼着手腕,长剑脱手掉在地上,正奋力挣脱。 铃儿边跑边看四周,然后径直冲向榔头躺卧的地方,拔出榔头胸前的长剑,转身面向飞奔而来的卫士。卫士们见她握剑相向,不由嘻嘻哈哈。 “来啊,小姑娘,出剑啊。”一人笑道。 “剑倒是拿得有模有样,可是如果你杀不了我们,就等着乐呵吧。”另一人说。铃儿不理会他们,紧紧盯着敌人,缓缓后退。卫士们舞动长剑,大步逼上。倒卧在榔头身上的尸体突然弹起,狠狠撞倒一人,另一人被榔头用左臂死死抱住小腿。他咒骂一声,将长剑插进榔头的身体。铃儿突然前冲,冰冷的剑锋不偏不倚刺进他嘴巴,贯穿他的头颅,从脑后伸出一截。被尸体撞倒的卫士急忙爬起,破口大骂,挥舞着长剑冲来,和铃儿斗在一处。铃儿不断闪躲,拉开距离,与他面对面游斗。 “你去帮忙。”十夫长又惊又怒,这几个乳臭未干的青年男女竟然杀了他那么多手下。柳杰身后的卫士立即撤回长剑,朝铃儿跑去。柳杰等他跑出几步,突然后退,后背靠在石墙上。 “找死!”十夫长挺剑就刺。柳杰一偏头,剑尖刺在石墙上,溅起火花,震得他手腕生疼。卫士只觉眼前一花,柳杰的长剑不知几时已经出鞘,他竟然没看清动作。紧接着他觉得喉间一凉,全身力气尽失。他直挺挺站着,鲜血从喉咙上缓缓渗出,直到柳杰离去后,他才缓缓跪倒。柳杰面无表情地走向和铃儿缠斗的卫士,卫士转身向他出剑,被他挡开,随后飞起一脚踢在对方的裆部。卫士痛苦地弯下腰,柳杰又出一脚,正中他手腕,使他长剑脱手。 柳杰将鹰首剑架在敌人后颈问:“我父亲真的死了?” 卫士毫无惧色。“确实死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商将军呢,我父亲在内城的兵士呢?我们眠月的大军呢?” “你父亲在内城的人马被杀了个干净,城外的军队陷入重围,死了大半,其余的尽数投降。我不知道什么商将军,总之将领级别的都掉了脑袋。”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柳杰高高举剑。 “职责所在,虽死无憾。”卫士闭上眼。柳杰长剑落下,透胸而入,卫士扑地而倒。柳杰抽回剑插在地上,走到榔头身边跪下,榔头圆睁两眼,已经气绝。顺子料理掉最后一名卫士,扶着梁丘红一瘸一拐走来。戚定钧和万伯也从藏身处出来,两人脸色煞白,刚才的战斗短暂而血腥,他们依然惊魂未定。 “你娘和妹妹呢?”戚志威远远地跑来,拉着戚定钧问。 “我们没事。”佟姨从石板房里出来,戚志威连忙跑过去紧紧搂住她。 “小妹陪着祖奶奶在竹林里,这些兵没进去过,所以安全得很。”佟姨颤抖着说道。 “让我看看你的腿。”铃儿走到梁丘红身边,卷起她的裤管,露出小腿上一道相当深的伤口,血肉翻涌。 “有伤药吗?”她回身问戚定钧。 “我,我去拿。”戚定钧立即向石板房跑去。 铃儿扶着梁丘红坐下,顺子跪倒在榔头尸体前,双目含泪,替伙伴合上眼睛。 “顺子,你们怎么来了?”铃儿问。。 “昨天半夜,御前卫队冲进集市,到处搜捕我们。我和戚大叔一看不对劲,立即躲了起来。卫队查了一会儿就直奔码头,我和戚大叔悄悄尾随在后。码头上有工人告诉他们你们上船去了某个岛上。于是卫队当即向每一个有人居住的岛屿派出了一队人马。”顺子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和戚大叔想办法找了条船,立即赶来。卫队征用的是渔船或者货船,速度原本比我们快得多,估计是在碎心岛的水道里转悠了半天才找到这里,不像戚大叔路熟,所以我们和他们几乎是前后脚到达。” 万伯证实了顺子的猜测。“确实,我很多年没来这了,又是夜里凭着火把认路。我们在水道里转迷糊了,好容易才找对地方。” “卫士说眠月侯死了,是真的么?”柳杰问万伯。 “昨天晚上城中大乱,到处是军队和御前卫队。这事已经传开了,说眠月侯叛乱,被砍了头,头就挂在内城的城门上,不少人亲眼见到。”万伯轻声回答。 柳杰跌坐在地上,眼神黑暗得如同身下的影子。戚定钧拿来了伤药,铃儿麻利地为梁丘红处理伤口,抹上伤药,裹上绷带。她的手法比之前熟练得多,到星伴城后,阮小翠特意教过她。她想起当时自己把柳长兴裹得像个粽子,嘴角不禁露出微笑,同时泪水从眼眶决堤而出。义父死了,自己只和他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竟然就生死殊途了。铃儿先是小声抽泣,继而嚎啕大哭。梁丘红忍痛坐直身体,将她紧紧搂住。 “小子,你把我们害死了!”戚志威一把揪着柳杰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你让我们全家怎么办?”柳杰垂着双手,神情麻木。 “放开他,爹。”戚定钧拉住戚志威,“他刚失去了父亲。” 戚志威重重地推开柳杰。“收拾东西,我们走。阿佟,让小妹把祖奶奶扶过来。” 佟姨立即走向竹林。不一会儿戚家小妹跑来冲父亲说:“爹,祖奶奶不肯走。” “搞什么?!”戚志威咆哮,径直冲向竹林,戚定钧连忙一起跑去。柳杰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跟随在他们身后。 “我不离开。”竹林中,柳杰听见戚祖明苍老而坚定的声音传来。 “留下来就是等死,我们家门口躺着十具王宫卫士的尸体。”面对长者,戚志威不敢放肆,只能好言好语相劝。 “我都活了那么久,还怕死么?”老妇人平静地说道,“你们走吧。” “我们走了,即便当兵的不难为您,谁照顾您?难道您老真的不想活了?”戚志威按捺火气问。 “我活得够久了,早死个几年神灵不会在乎的。” “神灵不在乎,我们在乎!好,你不走,我们也不走,要死就死在一块儿!”戚志威气呼呼地在院子里的木墩上坐下。 “定钧,你过来。”戚祖明召唤戚定钧。 “什么事,祖奶奶?”戚定钧走到老人身边蹲下,拉着她的手问。 “不管你爹妈是不是走,你得离开。‘神灵的玩笑’,还记得吗?一切都有定数。我们留在这里不一定有事,我们可以掩埋尸体,用水清洗血迹,然后说从来没见过那些兵士。兵士们在碎心岛的水道里迷路乃至失踪很正常,他们的船在黑夜里撞碎在了礁岩上,穿着盔甲的身体沉入了湖底,谁又知道呢?当然,风险还是有的,所以你不能冒这个险。跟他们去吧,他们需要你。” “祖奶奶!”戚定钧大声抗议。 “你为了我这个老婆子,到现在都不娶亲。你都二十出头了,若是别人家的孩子,儿女都满地跑了。不过也好,你没有牵挂,反而有机会到外面看看世界。没有游历过四方的画师永远成不了最好的画师,你有这个资质,不要浪费了神的赐予。听祖奶奶的话,去吧,别让我命令你,男子汉不该屈从任何人,我希望你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戚定钧默然半晌,抬起头说:“我懂了,祖奶奶,就如您老人家所愿。”他跪在地下,对着戚祖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戚祖明的话同样唤回了柳杰的意识。铃儿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寻找五芒石是第一位的,绝不能让任何人或者事干扰。这是父亲不久前交代自己的,自己不能辜负他。柳杰转身走出竹林,回到铃儿他们身边。 “少主,现在怎么办?”顺子问。 “把尸体埋了,消除所有打斗的痕迹,然后离开这里。”柳杰回答。 “去哪?回星伴城?” “不。”柳杰朝铃儿看一眼,语气坚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顺子瞅着柳杰,侯爷不在了,按照邦国律法,少主作为长子自动继承了封侯之职。尽管之后眠月封地一定有他人入主,但是至少此刻,柳杰头上顶着眠月侯的封号。丧父之痛比脚下的青草更新鲜,但是柳杰没有被击溃,反而因为失去父亲而具备了某种威严。水神福佑,他才十七岁啊,比自己还小一岁。 “少主,我们把尸体埋在哪里?”顺子问,态度愈发恭敬。 “竹林里。”戚定钧在身后答道。他向戚祖明磕头后转身就走,几乎是尾随柳杰出的竹林。“那里遍地是竹叶,很难被发现。” 于是,除了梁丘红坐在地上难以走动,包括万伯在内的其他人开始搬运尸体,完整的,残缺的,人的,狗的。两条猎狗奶妈都死了,一头被利剑洞穿身体,另一头在顺子将将赶到时被最后那名卫士摔断了脖子。戚志威也一言不发地过来帮忙,众人将所有尸体以及残骸全部拖进林中。他们用锄头挖了一个大坑,将卫士的尸体尽数推了进去,填上土盖上竹叶,然后隔开一段距离,为榔头单独挖了个坟,将他和两条猎狗葬在一起。封完土后,顺子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 “不能立墓碑。”柳杰猜到了他的意图,出声提醒。 “我知道,我只是怕以后忘了他埋在哪,想作个记号。他是我的异姓兄弟,虽然蠢了点,但我不会把他一个人就这么扔在这里,有朝一日我会回来看他。”顺子在竹林里四处转悠,最后找了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放在埋葬榔头的地方。“石头,我记住你了,呆在这里别动,陪着我兄弟,等我回来时为我指明方向。” “我会和你一起回来看他。”铃儿响应。 柳杰默默地注视埋葬榔头的地方,那里现在铺满竹叶,根本看不出下面埋着人。榔头,你尚且有地方埋葬,有人会来看你。而我的父亲,我该去哪里看他?他又会埋在哪里? “你们还要去找五芒石吗?”戚定钧问,他与柳杰并肩站立。 “是的。”柳杰回答。 “我想一起去。” “欢迎。”柳杰朝他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我去收拾东西,得尽快走,长生城不能回了,我们走水路离开。”戚定钧转身问渔夫老人,“万伯,你的渔船在哪里?” “就在碎心岛外围。昨晚那些兵士先是坐我的渔船,到了碎心岛后才换的小船。从码头出发时,他们抢了两条小船绑在我的渔船后。”万伯答道。 “你送我们去湖畔西,沿着白水河一直开,在秋蝉渡口把我们放下。” 老渔夫脸上露出骇然之色。“秋蝉渡口属于高丘封地,来回可得十几天。” “你还想回来?这些兵士死了,你撇得干净吗?他们可是坐的你的船。到了高丘之后,隐姓埋名,继续捕鱼为生吧,他们不见得能找到你。留在这里的话,死路一条。”戚定钧摸出柳杰给的一锭银子塞到老人手中,“这是给你的补偿,跟我们一起走吧。” 众人从竹林里回出来,佟姨和戚家小妹正提着水桶在冲洗草地。梁丘红独自坐在石板房前,背靠着墙壁,黑金斧搁在她受伤的腿旁。两头小豹子伏在她身边,啃着一块生猪肉。打斗时,小豹子一直关在石板房中,直到开始掩埋尸体,铃儿才将它们抱出来交给梁丘红。 “以后没奶吃了,可怜的小家伙。多吃点,快点长大。”她怜悯地看着幼豹。柳杰走到她身旁蹲下,抚摸两头幼豹。满月不为所动,注意力全部放在食物上,泪滴则不满地朝他龇牙。“商将军说过,招未出,脚先动,看来你没记住。”他检视着梁丘红的伤口低声说道。 “侯爷和顶峰勇士真的都死了?”梁丘红盯着柳杰看。 “应该是。” 希望在梁丘红心中彻底幻灭。那是她部族最后一名顶峰勇士,尽管是外族,但是依然是顶峰勇士。不光是顶峰勇士,还有眠月侯,曾经答应自己要拯救部族的人。自己永远没有可能回去了,回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这倒是遂了老父亲的愿,濒死的鬼斧部族族长从来没期望她回去,而是希望她去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柳杰的父亲死了,我的父亲呢?还活着吗? “我们马上就离开,现在你永远是我们的一份子了。我父亲答应过族长照顾你,今后由我来代替父亲履行诺言。”柳杰说。 你父亲还许诺要扫平双峰岭的山精,这个诺言你又如何履行呢?梁丘红心想,但是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邦国历993年五月二十八) 榔头(卒),眠月侯柳长兴直属亲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百泽新君 王宫的议事大殿正名为长生殿。原本布置得喜庆热闹的大殿现在换了一副容貌,大红的绫罗被撤去,作为顶梁柱的八根合抱粗的金丝楠木圆柱以白麻包裹,大殿两侧挂满白色的无字条幅。如果君王寿终正寝,那么这些条幅该是由群臣书写的挽联。如今王上被谋害,无字条幅寓意着举国的悲愤和无声的控诉。 高位上,柳豪的王座已被抬走,他躺在平时理政用的紫色楠木桌上,身着金线勾边的红色锦袍,左右两肩绣着半尺宽的水纹图案。他的双手拢在胸前,掌心里捧着一只玉碗,碗里盛着来自于长生之泽的湖水,脸上蒙着一块雪白丝巾。他的身体如此瘦小,看上去仿佛桌面变软了,将他嵌在里面。实际上宽大的楠木桌坚硬平整,镂刻有精美的湖泊及鱼群图案,比死去的君王更具威严。 柳长源携妻子赵谨立于高台左侧,两人身穿一袭白色麻袍。群臣逐个从右侧走上高台,在柳豪的尸体前跪拜,然后走向左边再次向柳长源夫妻叩首。这是先王的送别礼,同时也是新王的拜会礼。在所有大臣都走下高台后,一名油头粉面的宦臣在柳长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非得在这送别礼上讨论吗?”柳长源有些不高兴。此刻他只顾着享受所有人的效忠,却还没准备好尽一个君王的职责。 “是的,王上。”何子欢在台下接口,宦臣本就是替他去传话的,“有好多事片刻也不能等,得马上决定。” 几名宦臣抬来了两把椅子放在高台上,却被柳长源一脚踢开。“我父王还在这里躺着,我怎能坐在台上,放到下面去。”宦臣急忙把椅子搬到高台下最北端。赵谨挽着丈夫的手臂缓缓拾阶而下,即便身着素服,依然难掩她的美貌。两人并排坐下后,按照何子欢事先拟定的顺序,群臣依次禀报。第一项议题就引起了争论。负责安排君王起居,祭祀,礼仪的内务监询问葬礼和继位大礼的先后顺序,结果群臣莫衷一是。有的力主葬礼先举办,因为天气炎热,柳豪的遗体正在快速腐烂发臭,一旦拖延,有失王家体统。有的则坚持先继位,再举办葬礼,因为先王的葬礼上,需要祭祀祖先,而没有正统君王参加的祭祀大礼不合规矩。某个“聪明”的大臣建议可以一起办,在葬礼上继位,这样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自然引来一片斥责。 “对新王大不敬!”有人忙着表忠。 “成何体统!”有人真心气愤。 “该奏哀乐还是喜乐?穿丧服还是礼服?”有人质问。 柳长源目无表情地听着群臣争论,暗暗记下那位“聪明”大臣的名字,思索着继位后是赐他自尽还是直接让人砍掉他的脑袋。 “依我看,先继位,由新任君王主持先王葬礼才是对先王最大的尊重。”赵谨开口说,声音悦耳得像是在歌唱。 “可是……”内务监犹豫了下该怎么称呼赵谨,由于柳长源还没正式继位,还不能叫她王后,“夫人,继位礼要持续三天,筹备也需要至少三天。天气炎热,六七天后,先王的遗体恐怕……” “王宫里没有冰窖吗?”赵谨打断他。 内务监惊讶得说不出话,满朝肃静,所有大臣心中气愤难平。将先王遗体放置于暗无天日的地下冰窖,而且一放就是那么多天,这才是真的大不敬,但是没人敢开口。 “听见王后说的了?”柳长源开口,“就这么办,先继位,从速筹备。” “是。”内务监继续说,“先王身下的王案将随他一起入土,侯爷您的王座和王案正在赶制,这几天要不就请您在书房理政?” “书房里有几张椅子?”柳长源问。 “只有一张。” “再搬一张来,我希望王后和我一起临朝。另外,王座要两张,将来王后会一直听政。” “遵命。”内务监告退,长生殿里静得如同坟墓。大臣们脸如死灰,像一具具行尸走肉,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了先王的陪葬。何子欢站在前排,他朝左边的柳长天和柳豪看看,高丘侯神色自若,而御前卫队统领满脸不愉。 “下一个是谁?”柳长源问道。 下一个立刻就出现了,然后是再下一个,以及再再下一个。财政监询问葬礼与继位礼的规模,参加人员,用度预算。刑事监询问如何处置叛军的尸体,眠月侯的头能否从城门上取下与身体缝合,逃逸的眠月侯嫡子是否继续派人追捕,文书监则捧着一堆文件请柳长源签署。直到史录监反复不断询问该如何记载柳豪的死因时,柳长源的耐心到了极限。 “我们是不是要在一天内把所有事都处理完?”他一边胡乱地在文件上涂抹一边质问。 文书监抱着签署完的文件退下后,城防大将汪同出列。“侯爷,眠月侯的那些俘虏怎么处置?还剩下六百多人。”汪同四十岁,体格健壮如同少年,一脸络腮胡,身穿黑釉精铁链甲,水蓝色斗篷垂在身后。昨天半夜正是他接到何子欢命令,率领三千城防守军协同垂枫,高丘的大军共同围剿罗清泉的人马。 “该叫王上。”赵谨笑吟吟地说,“柳长兴也不再是眠月侯。” “他的确不是,他儿子才是,夫人。”汪同冷冷回答。 “他儿子也不是。柳长兴叛乱,他家人都是罪臣,必须全部正法,眠月侯将由王叔柳豪担任。”柳长源的语气永远波澜不惊,“本来我想等继位后再发布政令,既然提到了,不妨先告诉你们。垂枫封地将由我长子柳福继任,高丘封地则依然属于王弟柳长天,封侯不再轮换,封地永久世袭。” 群臣哗然。 “至于那些俘虏,六百长眠骑兵编入城防军麾下,届时随王叔一起出发前去接收眠月封地。”他继续说道。 “那些兵士忠诚得很,不一定肯接受收编,侯爷。”汪同回答。 “不肯被收编就砍了。不就六百人么?全杀掉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柳长源斜眼看着汪同说,“汪将军,你称王后为夫人,称我为侯爷。你是不认我这个王上吗?” “回侯爷,按百泽律法,您继位后才能被称作王上。”汪同直视柳长源回答。 阴沉的怒色在柳长源眼中闪烁,赵谨将柔弱无骨的手按在他手背上说:“汪将军对王上忠心耿耿,昨晚围剿叛军十分英勇。秉持律法是对的,是我不了解邦国的律法。抱歉,汪将军。” “用不着道歉。”柳长源语气冰冷,“你们不肯提前称呼我王上,却又急着要我承担王上的责任,告诉你们这样做,那样做,甚至连一天都等不了。汪将军,请告诉我,既然你认为我现在还不是王上,那么昨晚又为何听命围剿眠月叛军?” “昨晚我执行的是相邦何子欢和王爷柳放的命令。”汪同目光炯炯,“在新王继位之前,他们两人是位阶最高之人。” 柳长源从椅子中站起。“汪同,现在免去你城防将军的职务,御前卫士,给我把他拿下,罪名是对王上不敬。”肃立于高台之下的八名红衣银甲卫士立时冲上,将汪同按到在地,摘下他的头盔。“律政监,收押汪同,城防将军即日起由我次子柳禄担任。” 律政大臣王治宣是个花白胡须的半百之人,他单膝跪地说道:“侯爷,汪氏数代担任律政监,他父亲是我前任。汪将军深明律法,虽然直言不讳,有不敬之嫌,但是说得没错。百泽律法奉行千年,不可违背。您的王储身份毋庸置疑,即便诏书上没有先王的亲笔签署,按照长幼继承顺序,眠月侯已死,您确实是百泽未来的合法君王。但是目前,在继位礼之前,您不能罢免汪将军,这有违律法。还有您刚才提到的将封地改为世袭的提议,需要评议会共同决议,通过后修改律法才能执行。” “王治宣,你是要我也罢免你吗?”柳长源的话再次引发骚动。律政监是地位仅次于相邦和王爷的重臣,罢免与任命同样要通过评议会,何况律政大臣本身就是评议会的一员。 “侯爷,就算先王还活着,他要改变封侯制,我也会这么说。您将来可以任命新的律政大臣,但是不论谁接任,都不能无视律法。侯爷,您将成为百泽新君,请千万三思而后行。”王治宣大声抗辩。 “请侯爷三思。”朝臣跪下了一大半,高声附和,其中不乏一些之前称呼柳长源为王上的大臣,现在也改口为“侯爷”。 “你们…….”柳长源被噎得说不出话,阴冷的脸涨得通红。 “王上想罢免汪将军,我们就罢免。”何子欢开口说道,“按照律法,新王未立之时,相邦为最高执政官员。我何子欢唯王上马首是瞻,王爷柳放同样。我们两个会在罢免汪同的文书上联名签署,王大人,这样做合乎律法吗?” 王治宣犹疑了半天,低下头轻声说:“合乎律法。” “那就好。至于封地世袭,那就更不是问题。评议会里都有谁,大家不会不清楚,我猜除了王大人反对,其他人都没有异议,所以结果自然不明而喻,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不过这倒不急,等到王上继位我们再行商议也成。总之我希望大家明白,无论何时举办继位大礼,垂枫侯现在已经是百泽的王上,一些繁文缛节的东西列位大臣无需太计较。”何子欢身为相邦,在朝堂威望素著,向来被柳豪视为左右手,他这样公开表态支持柳长源,群臣就算再不忿,也只能闭上嘴巴。 “何相邦说得好。”一直未曾说话的柳长天往前踏出一步朗声说道,“列位大臣都是跟随先王十多年的国之重臣,以后要像辅佐先王一样辅佐王兄,百泽定将长存不息。水神福佑。” “水神福佑。”群臣跟着诵了一句。 “我说得对吗?王叔?”柳长天偏过脸看柳放。 “说得对。”柳放闷声闷气地回答。 柳长源的脸色恢复如常,走回椅子里坐下。“列位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事,大家就退下吧,时候不早了。何相邦,你请留步。” 群臣散去,长生殿里只剩下何子欢面对他的新王上和新王后。 “何相邦,谢谢你的忠诚。”柳长源审视着何子欢。 “这不是一个相邦对王上的应尽职责吗?”何子欢态度从容。 “我父王生前极为倚重你,对你信任有加。你亲眼目睹他被害,而无动于衷,你的忠诚值得信任吗?”柳长源政变的计划里没有何子欢,从头到尾他只是个不知情的看客,事后被迫妥协而已。 “我不效忠某个人,我效忠百泽。我认为当前情势下,谁登上王位对百泽最有利,就支持谁。如果我站出来反对您,也不是不可以,您总不能把大臣们都罢免,可是那样对百泽的安定有利吗?我支持您还有个原因,在我心里,眠月侯不是个合适的君王,他对山岭部族抱有一种莫名的好感,那会危害到邦国利益。” 柳长源静静地看着何子欢,严峻的神色从脸上褪去,似乎冰河解冻。“很好,我没想错你。本来我一直在犹豫该拿你怎么办,毕竟你是唯一知情的局外人。何相邦,以后要依靠你的地方还很多,我不喜欢过多理政,你就操劳点吧。” “能为王上分忧是一名相邦的最大荣耀。王上,您打算几时住进寝宫?” “不急,我先在二重天住着,等宦臣们把寝宫整理干净再说。” “遵命。御前卫队在外面等候,我让他们送您回二重天休息。” 整整两百名御前卫士骑着高头大马护送柳长源夫妇乘坐的马车回到别馆,何子欢在别馆门口向他的王上道别,卫队则留下彻夜守卫。柳长源拉着赵谨的手回到卧房,一进门,赵谨迫不及待地扑到床上,侧着身子,手托着香腮看着柳长源笑道:“恭喜王上,你终于得到百泽了。” “是你得到百泽了。”柳长源卸去了阴沉的面具,流露真心,“在朝堂我是王上,在这里,你是我的女王。”他坐到床沿,抚摸赵谨的脸。 “那么向你的女王尽忠吧。”赵谨将柳长源拉向自己。 “等等,让我先服侍你。”柳长源离开赵谨,走出房间。不多时,他捧了一只黄灿灿的铜制水盆回来,里面盛满热水。他将水盆放在床边,替赵谨脱去纯白丝鞋,露出一双羊脂玉般的脚。他双膝跪在地上,将赵谨的脚放在热水里,为她轻轻揉捏。“舒服吗?昨晚到现在都没好好休息过,累坏了吧?”柳长源的声音跟他的手一样温柔。 “舒服。”赵谨伸手为柳长源梳理头发,“听说没抓到那几个孩子?” 柳长源浑身一颤,低声回答:“没找到,哪里都没他们的踪影。我的女王,别担心,几个小鬼而已,干扰不了我们。” 赵谨抬手给了柳长源一个耳光。“那个和柳长兴一起跳进正阳之水的女孩,一定要找到她,死的活的都行。” “遵命,我会派最精干的人去。”柳长源的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 “疼吗?”赵谨轻抚柳长源红肿的脸,“我下手总是不知轻重。” “不用在意,你想做什么都行,任何事。” 赵谨妩媚一笑,将柳长源从地上拉起。“来吧,让女王接受你的忠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崔铃儿 铃儿在甲板上惊醒的时候,汗湿衣衫。她连续做了好多梦,梦里尽是柳长兴的音容笑貌。最后那个让她逃离虚幻的梦中,她挖开了正阳村的大坟堆,第一具显露的尸体是柳长兴,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铃儿清楚,这是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义父脸上不会再有任何笑容了,他干瘪腐烂的头颅此刻正悬挂在内城的城门上,他临死前是什么表情?悲痛?愤怒?惊骇?总之不会是微笑。 梦里,柳长兴的片言只语不断涌现。 “铃儿,你信什么神?” “铃儿,你需要带着石头到这些地方去。” “铃儿,要听兄长们的话。” “铃儿,马的名字取得不错。‘吞云’?哈哈哈……” “铃儿,和顺子榔头相处得好吗?” “铃儿,手臂上的缠布需要时刻扎紧。” “铃儿,五芒石一刻不能离身。” “铃儿,藏好纹身,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铃儿,我们得尽快,留给我们的时间有限。” “铃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我将陪你到底。” 骗子!你说了会陪我到底,你怎能如此轻易地死去?一千人的围杀都没能夺取你的性命,你怎能容许别人在百泽的王城中斩下你的头颅?铃儿低头啜泣,捶打船舷,咬着牙在心中咒骂,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布裙上。她的脚边,泪滴和满月感应到了她的痛苦,不安地扭动身体。小豹子乖巧地趴在她身旁,身下垫着它们母亲的皮毛。铃儿停止了抽泣,抹去泪水,伸出手安抚小豹子。两头幼崽长得很快,没几天工夫,已经比铃儿初见它们时大了一圈,身型超过了成年家猫,它们金绿色的眼睛随着头的转动在夜色中时隐时现。 天空黑暗阴沉,今夜无月又无星,密云遮蔽,唯一的光亮来自于船头上挂着的一盏油灯。湖面上满是雾气,分不清湖水和空气的界限,日间的大雨将整个世界变得湿漉漉的。铃儿周身湿透,汗水无法挥发,因为周围比她的身体更湿润。船尾的摇撸声始终在持续,那是万伯的儿子和两个十几岁的孙子在连夜驾船赶路。万伯的渔船长二十多米,需要三根撸桨才能驱动,在船身后半部有简陋的舱房,是万伯一家的居所。老派的渔民没有岸上的房舍,以船为家。万伯和最小的儿子生活在船上,他的其他几个儿子都拥有了自己的渔船,女儿则嫁给了别的渔民,而孝顺的小儿子不愿离开年迈的父亲,留在他身边。甲板底下是储物间,里面塞满了咸鱼干和其他容易保存的食品,此时梁丘红正躺在那里,伴随她的是一只木盆以及不间断的呕吐。铃儿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晕船,而梁丘红却在经历自己曾经的磨难。渔船为了躲避不可预期的追捕,向北方绕了一个大圈,才折返往西,西边的白水河是他们的目标。万伯恰巧是个不可多得的老派渔民,没有几个人比他更了解长生泽,能够辨识碎心岛的水路就是明证。他让儿子和孙子避开了繁忙的航道,避开了有人居住的众多岛屿,尽量在夜间行船,白天要么让渔船停泊在芦苇荡,要么在无人区域乘风疾驶。天气帮了大忙,五月是多雨的月份,浩瀚的湖上充斥着雾气和雨水,使得渔船在一片灰色中躲过了众多长生城战船的追捕。铃儿望向木板舱房,里面透出些微的光亮,万伯的儿媳妇和他的孙女在里面休憩,男丁们则在船尾为逃生而卖力摇撸。铃儿转回头,船首的油灯下,一个人影悄然枯坐。她起身走过去,在柳杰身边站定。 “你醒了。”柳杰注视着湖面,没有转头看她。 “你终于肯说话了。”铃儿在他身边坐下,借着油灯的光芒打量他。离开碎心岛后柳杰几乎没开过口,除了白天行船时候和自己几人躲在储物层里,大部分时间则是坐在甲板上发呆。此刻他的脸上笼罩着油灯散发的微弱光晕,两只眼睛深邃得像头顶的夜空。铃儿为他难过,他心中的黑暗依然盈满双眼。自己想哭就哭,随时随地都可以尽情流泪,而柳杰,将悲痛捂在心底,任由它腐烂发臭,腐蚀他的灵魂。但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很想告诉柳杰大声地哭出来,可是她知道那必定是徒劳。到目前为止,柳杰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们究竟为什么杀义父?”铃儿问。 “父亲告诉我他要继任百泽君王了,所以他们杀了他。这是篡位,是公然的叛国。”柳杰回答。 “眠月岛会怎样?义母,柳飞柳倩他们?” “按照邦国律法和他们诬陷父亲的弑君罪名,我们都得死,母亲,二弟,小妹,你和我。”说到这里,柳杰不禁紧紧握住剑柄。 铃儿脸色苍白。“我们得回眠月岛去,我们要保护他们。” “不。”柳杰坚定地摇头,“我曾经答应母亲把父亲带回去,现在他死了,我对母亲已经食言。我不能再对父亲食言,我承诺过他照顾好你,陪你寻找五芒石。”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也不需要你为了我不顾家人。这破石头,我现在就把它丢进湖里去。”铃儿猛然伸手将胸前的白色丝囊掏出,用力拉扯。链条没有断,永亮之银制成的银链牢不可破,反而在她脖颈上勒出一条深深的红印。 “你干什么!”柳杰压低声音怒吼,一把抓住铃儿的手腕。 “反正都得死,不如回眠月岛,大家死在一起。我不要去找五芒石,我想保护柳倩。你松手。”铃儿用力挣扎。 柳杰牢牢抓住铃儿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这个女孩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相比自己的性命,她更在乎小妹的安全,而她和小妹仅仅相处了十天。 “松手,你弄疼我了。”柳杰的手像铁箍,而且越来越用力,铃儿忍不住叫痛。 “答应我永远不要再有丢弃五芒石的想法,向我发誓!”柳杰话音刚落,突然寒毛倒竖。两头小豹子伏低身子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金绿的眼睛里闪现光芒,嘴边肌肉颤动,发出极为低沉的“呜呜”声。它们紧紧盯着柳杰,尾巴绷得笔直,体型虽小,猛兽的强大气息却蓬勃而发。柳杰抓住铃儿不放,从地上迅速站起,右腿后撤,身形半蹲,这是标准的防御姿势。 “泪滴,满月,不要动。”铃儿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朝它们摆动,“我发誓。快松开我,不然它们一定会扑上来。”铃儿急促地说道。 柳杰立即放开了她,铃儿一转身,拦在小豹子和柳杰中间,弯下腰,一手搂住一只。“小坏蛋,又想咬人?他是我们的亲人,你们不许咬他。”铃儿伸手在两只小豹子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将它们掉转身,推搡它们的臀部。“去,回去躺下。”泪滴和满月这才缓缓走向它们母亲的皮毛,中途泪滴还回了下头冲柳杰呲牙。 “它们竟然真的想咬我。”柳杰有些失落,“我可没少照顾它们。” 铃儿瞪了他一眼。“谁让你欺负我,还用那么大劲。它们分得清谁强谁弱,它们也懂得保护弱者。” “你是弱者?”柳杰哑然失笑,“来,弱者,让我看看你的手。” 两人重新并排坐下。柳杰拉过铃儿的右臂,将上面的缠布一圈圈解开,露出手腕。手腕部分呈红褐色,微微红肿,是自己刚才用力过度所致。柳杰将缠布在身旁装满清水的水桶里蘸了下,敷在铃儿的手腕上。万伯的儿子恰在此时走到船头检视航向,向两人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去。铃儿飞快地抽回手,自行按住手腕上的湿布。 “真的不回眠月岛?”她轻声问。 “不回。” “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我的家人?”柳杰不满地盯着铃儿,“难道不是你的?” “我们的家人怎么办?”铃儿避开柳杰的目光,一抹红晕浮现脸庞。 “母亲远比你了解得坚强和智慧,她会保护我们的弟妹。我们必须完成父亲的愿望,你刚才可发了誓。”原谅我,母亲,还有弟妹。 “我发誓不再丢弃它。”铃儿举起胸前的丝囊,“但我没说一定要去寻找它。” 柳杰轻轻握住她的手。“为了父亲,为了你自己,我们一起去找到它,完整它。” “怎么找?这些地方我们都不认识,更别提其中大多是别的邦国。一共有四个地方,我们按什么顺序来?是按照我纹身的先后排序,还是按照实际路程的远近?你仔细思考过吗?你不过是听说我只有几年可活,心生同情,才想要陪我去寻找。你可有真正想要去寻找的决心?找到或者找不到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柳杰被说得哑口无言。确实,出于对铃儿的同情是他的最大初衷,而整件事的具体意义以及如何切实行动他从没考虑过,因为柳长兴才是主导这一切的人。而现在,父亲死了,这个责任落在了他身上,或者至少有部分落在了他身上。柳杰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依赖父亲,是时候改变了,今后能依赖的只有自己。思索再三他谨慎地说道:“不论是纹身顺序,还是距离远近,高丘之泽都是首选。我们先去那里,然后再决定下一个地方。” “用不着我们决定,纹身的顺序就是我们的顺序。”戚定钧不知道几时出现在甲板上,从阴影中向他们走来。他把铃儿从地上拉起,将她的手臂横在油灯下。“记得我和祖奶奶说的话吗?你的纹身和沙漏一样,是活的。”他仔细观察着铃儿的纹身,然后接着说道:“高丘之泽的纹身比我在碎心岛看的时候更详细了,而第二幅溶洞的纹身已经开始生长,其余两幅仍然在休眠。依我的猜测,等我们抵达高丘,第一幅纹身就该完全显露,我们的第二个目标应该是云台的某个溶洞,你的纹身会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一一激活,我们跟着它们走就可以。” 柳杰凑近观察,高丘之泽的纹身看上去确实比之前多了些线条,可是具体哪里发生了变化,他却说不上来。他的视线掠过铃儿的手臂,落在了最后的沙漏上,不由皱起了眉头。“戚画师,你看看这沙漏,流动的速度是不是比以前快了?” 戚定钧凝神细看,沙漏底部有一层极浅的黑色,不过已经相当明显。“按照目前的速度,沙漏下半部被填满估计需要三年。”半晌他才沉吟着说。 “什么?”柳杰低呼,“你确定没看错?眠月泽的长者可是推断有五到六年。” 戚定钧从怀中取出透镜,再度审视沙漏。最终他开口说道:“我没看错。不过我相信长者也不会看错,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正如你所说,沙子流得更快了。” “为什么会这样?还会再变快吗?”柳杰问。 “不知道。”戚定钧摇头,“祖奶奶说过,‘神灵的玩笑’,我们无法预期。” 柳杰望向铃儿,铃儿神色平静,冲他轻笑。“别担心,不是还有三年吗?” “不,没有时间了。” 柳杰重重一拳砸在船舷上,“沙漏既然会变快,我们必须假设它还会变得更快。从现在开始,一刻都不能浪费,要尽一切可能用最快的速度行进。” 三人在船头静静伫立,相对无言。良久,铃儿打破了沉默:“戚大哥,红姐好些了吗?” “腿伤痊愈得不错,她的恢复能力惊人。红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戚定钧问。 “山岭部族。”铃儿回答。 “哦,难怪。她晕船,一直在吐。” “没事。”铃儿笑道,“我一开始也吐得厉害,现在似乎已经习惯了。换作红姐,也许适应得更快。” “我好多了。”甲板上的翻盖打开,梁丘红在顺子的搀扶下爬上来,一瘸一拐走向船首。铃儿急忙跑过去扶住她。“你不好好在下面躺着,跑上来干嘛?”铃儿的语气颇有责怪之意。 “下面的味道难闻死了,我想上来透透气。”梁丘红显得很虚弱,连日的呕吐让她几乎没怎么进食,吃下去也是立即吐出来,她的脸色苍白。铃儿扶着她背靠船舷坐下,梁丘红长长出了一口气,将头枕在铃儿肩上。顺子返回储物层,端出一个木盆,里面尽是梁丘红吐出的秽物。他将秽物倒进湖中,用清水冲洗干净,走到铃儿和梁丘红身边躺下,尽情地伸了个懒腰。湖面的雾气在慢慢褪去,天空转为晴朗,繁星的光芒洒向大地。五人静静坐着,任由拂来的微风带去身上的湿热。 “今后怎么打算?”梁丘红忽然问道。 “我们将去往其他邦国,路途遥远,愿意同行的人请伸出你的手。”柳杰将自己的手伸出。 其余四人纷纷伸出手掌叠在一起,梁丘红是最后一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了上去。多像五芒石啊,铃儿心道。 “愿水神福佑我们。”柳杰大声说。 “我不信神。”铃儿的声音很轻。 “神灵众多,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戚定钧说,转而问梁丘红,“山岭部族信奉什么?” “自然是山神。”梁丘红回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评议会 “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位长者,这里确实糟糕了点。”赵谨环顾阴暗狭小的牢房,里面只有一张铺着潮湿稻草,充满霉味的木床和一个用来屎尿的木桶。 “但你也没打算放了我,或是给我换个地方。”戚祖明盘腿坐在木床上,她的齐身长发上尽是草屑,散落在她身后,像一件灰白斗篷。 “没错,我不能放你,也不想给你换地方,因为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进到这里,是不可能活着出去的。”赵谨嫣然一笑,提起镶嵌金丝纹理的橙红裙摆坐在老太婆身边,“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问题在于你想知道些什么?”戚祖明转过头,两只空洞的眼睛望向赵谨,仿佛她依然看得见。她的鼻子里闻到一阵独特的香气。 “那几个孩子逃去了哪里?那个叫崔铃儿的女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说了很多遍了,我没见过你们要抓的人,根本没人来过碎心岛。”戚祖明摇头。 “你能骗过那些愚蠢的卫士,但骗不了我。只有去碎心岛的十名卫士失踪,是不是巧了点?”赵谨咯咯笑。 “有什么奇怪的?照你们所说,他们是趁夜去岛上的。即便白天,陷在里面迷路,或者撞上礁岩沉船都不足为奇,更别说漆黑的夜晚了。他们没能够到达,想必是沉没在碎心岛的凶险水道中了。” “真的?”赵谨托着下巴注视戚祖明,“为什么直觉告诉我绝对不能相信你们这些大邦国的遗民?” 长者的面部起了变化,数不清的皱纹一起跳动。“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身份?” “人类很善忘,我可不。”赵谨晃动纤细的双腿。 戚祖明玩味着赵谨的话。“你是说你不属于善忘的那类人,还是说你不是人类?” “别浪费时间了,长者。”赵谨的语气变得冰冷,“告诉我一切,我保证不让你受折磨。”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在我身上花时间。想折磨我尽管来吧,我活了快五百年,已经油尽灯枯,你们碰一下我,我就死了。” “我说的折磨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你的亲人。那个叫戚志威的男人,那个姓佟的女人,按照辈分,他们是你的第几代子孙?哦对了,还有那个叫小梅的女孩,真可惜,长得那么可爱,却要烂死在这牢里。我向你保证,她会在很多年后才死去,而死之前,她经历的遭遇是你无法想象的。你知道的,饥渴的男人们,那些狱卒,囚犯,在这死牢里要多少有多少。听她说她一直贴身服侍你,你忍心吗?” 戚祖明嘴唇微微颤抖。“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不怕神罚么?” “是吗?我倒指望看看神会如何罚我。等我离开这里,我打算让他们把小梅迁到隔壁的牢房。你会受到最好的照顾,能活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每天你都将听到小梅的哭喊。什么时候愿意告诉我了,找典狱监,我再来。”赵谨从木床上站起。 “等等,如果我告诉了你,能不能把他们都放了?”戚祖明摸索着拉住赵谨的裙子。 “不许碰我。”赵谨抽回裙子,“他们可以有个痛快的死法,不受侮辱,不受折磨,这是我的条件。” “作为长者,我的子孙繁多,死那么几个也没什么。如果你不答应,我保证你明天看不到我还有呼吸。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告诉你所知道的一切。” 赵谨挺直脊背,沉默了一会儿,转回身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成交。”她再度在木床上坐下,“我放他们活着离开。现在你可以说了。” “你们找的人搭了一艘渔船经白水河逃往高丘了。那个女孩,她身上有一些纹身,纹身的内容我不清楚,我是个瞎老太婆,看不见东西,只知道其中一个纹身是个沙漏。” “生命沙漏?”赵谨目光闪动。 “是的,生命沙漏,沙子正在流动。” “她的使命是什么?” “使命?什么使命?” 赵谨脸上呈现不可思议的神色。“身为长者,你居然不知道生命沙漏的携带者必有使命在身?” 戚祖明摇摇头。“生命沙漏的事只有极个别长者知道,向来秘而不宣。并且长者也是只知皮毛,其中的细节早已随着时间湮没。我所知道的是沙漏一旦现世,必有大凶。” “那个女孩为什么去找你?” “她想将手臂上的其他纹身画下来,似乎纹身标明了一些地点,她要到这些地方去。” “所以你让戚定钧帮她画?” “是的。”戚祖明坦承,“我又老又瞎,帮不上他们。” 赵谨嗤笑一声。“又老又瞎?堂堂大邦国的子民竟然沦落至此。不过你们也算造福被你们舍弃的人类子嗣了。自从大邦国瓦解,你们散落各处,与人类通婚,使得他们的寿命延长了许多。而你们,成为了长者,苟延残喘,日渐消亡。”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你是地火神教的人?”戚祖明心中涌上一丝不安。 “那女孩到这些地方去究竟要找什么?”赵谨不理会她,继续询问。 戚祖明迟疑了一下。 “如果你有所保留,我不会放过你的家人。”赵谨的话像把刀刺中老人的软肋。 “石头,女孩管它叫五芒石,她拥有的石头残缺不全,她要去找到其他部分。” “五芒石?”赵谨转动眼珠,思索半晌开口,“是天坠星石吧?你们想再塑天坠星石,重建大邦国?” “天坠星石早就化作齑粉了,女孩的石头不可能是天坠星石。你又是从哪里听说天坠星石的?”戚祖明瞪圆空洞的双眼,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化作齑粉?谁看见了?又一个为了掩盖而编织的谎言。”赵谨冷笑。 戚祖明鼻子里再度闻到那种独特的腻腻甜香,她的全身突然抖个不停。“你身上有种味道,虽然小心掩饰,但是我依然闻得出来。对这种味道的恐惧深深埋藏在我们这些长者的血液里,你曾是大邦国的敌人,你不是人类,你是精怪。” “哦?想不到你还记得起一些事情。你觉得我是谁?” “不可能!不可能!”老太婆惊慌失措,神态疯狂,“传说能够幻化人形的只有一个,她早就死了,你不可能是她。” 赵谨将嘴巴凑到戚祖明耳边轻声说:“我就是她,只是我变得更聪明了。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不然我杀了戚志威一家。何况就算你说了,也没人信你这个将死的老人。”说完她站起来,掸去丝裙上的草屑,走出牢房。 戚祖明的心坠落到无边黑暗中。天啊,我干了什么?请宽恕我。 过道里,典狱监和数名红袍银甲卫士正在恭候,看见赵谨出来,典狱监赶忙殷勤地跑上来询问:“王后,她招供了吗?” “嗯。她已经没有价值了,赐她一杯毒酒,让她安息吧。” 典狱监神色骇然。“可是王后,她是长者啊……早年曾数度出入王宫替先王们画像。” “马上准备一杯毒酒,要么她喝,要么你喝。”赵谨冷着脸回答。典狱监满头大汗,不敢再多说。 “把她的家人都放了吧。”赵谨最后关照了一句,在御前卫士的护送下离去。回到王宫后,她命令驾驭马车的宦臣直奔寝宫。 “王后,评议会的重臣们正在等候。”新任御前卫队统领梅奉华小声提示。由于柳放已被任命眠月侯,即将离开长生城,特此推荐了他的副手梅奉华接任统领之职。梅奉华岁数不到四十,身材偏矮,精瘦的脸显得极为干练。 “让他们等着,我得先去寝宫沐浴,牢房里又臭又脏。你去通知评议会,我晚些到。” 梅奉华迟疑了一下,命令其余卫士:“送王后回寝宫。”他自己则驱策马匹驰向议政区长生殿旁的一座偏殿。那是相邦何子欢的办公场所,也是评议会召开之处。 偏殿偌大的厅堂正中,有一张红色长桌,桌面上按照惯例镂刻有精美的水纹图样,周围放着八把高背楠木椅。梅奉华进入的时候,桌旁只坐了三个人,分别是何子欢,柳放和柳长天,其他椅子都空着。他向三人拱手行礼,大步走到柳放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迅速离开。等他走后,柳放忍不住猛拍桌子。“太不像话了!” “怎么了?王叔,生这么大气?”柳长天笑吟吟地问。 “王后在沐浴,让我们等她。” “王上呢?”何子欢问。 “说是昨晚的继位礼大宴喝多了,身体抱恙,今天的评议会只有王后参加。”柳放双手紧握成拳,重重砸在桌子上。 “等就等吧,反正人也没到齐不是么?”何子欢瞄了眼空着的椅子。原本的评议会有八人,乃是先王柳豪,王公兼御前卫队统领柳放,三位封侯,相邦何子欢,律政监王治宣,以及城防将军汪同。现在汪同关在牢里,王治宣因为替汪同说话,得罪了柳长源,被禁止参加本次评议会。汪同城防将军之职由柳长源次子柳禄接任,而柳禄此刻毫无踪影。 “事先通知柳禄将军了吗,相邦?”柳长天一边赏玩腰间的玉佩一边问何子欢。 “当然,评议会何等重要,怎能不通知?” “什么柳禄将军?不过是十几岁的毛孩子,竟然也担得起城防大将的重任。”柳放鼻子里抽着冷气,“简直是倒行逆施!” “王叔,这话可不能让旁人听见。”柳长天不紧不慢地提醒他。 “长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他了。如果知道他是今天这副德行,当初我决不会……”柳放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话吞回去,转向柳长天,“你早知他变成这样?” 柳长天耸耸肩。“我哪里会知道,跟你一样,我和他也是六年没见了。” “是那个女人!”柳放恨恨地拨开面前的纸笔,“他娶了那个女人,鬼迷了心窍。以前他是多么正直和善良,如今却成了个傀儡。梅奉华说,那个女人刚刚从死牢回来,她赐了杯毒酒给长者戚祖明,那名女画师。” 何子欢变了脸色,就连柳长天也收敛了笑容。 “我以为戚祖明早就死了,将近十年没有她的消息了。”何子欢竭力让自己语调平稳。 “现在怕是真的死了。”柳放答道。 “谋害长者可是……可是重罪。” “重罪?谁来给她定罪?你还是我?或者我们的王上?”柳放冷笑,“连律政大臣都可以驱逐出评议会,还有谁敢站出来说话!” “王爷,是你和高丘侯把他送上的王位,还记得吗?”何子欢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是我瞎了眼睛。不过何相邦,你也没好到哪去,送别礼上你可是第一个站出来坚决拥护他的人。” “我说两位大人,此刻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以叛国罪论处,请别再说了。”柳长天玩腻了他的玉佩,开口制止两人。 “叛国罪?我们早都犯下了,还怕多那么一条?长天,如果不是你来找我,我也不会答应。今天这个局面,你准备如何收场?” “够了,王叔!”柳长天的语气变得严峻,“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我们只能希望王兄过一段时间,能够变回从前的他。” “嘿嘿,哈哈。”柳放大笑,“变回从前的他?除非……” “除非什么?”柳长天紧紧盯着柳放。 “除非他换个王后。”柳放热血上涌,不顾一切脱口而出。 一丝笑意在柳长天眼中一闪即逝。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们确实犯了个错误,应当予以纠正,你觉得呢,长天?”柳放接着问道。 “听上去不坏,反正女人多的是,王后的人选要多少有多少,而王上么,则只有一个。我说得对吗?何相邦?”柳长天再度将腰间的玉佩握在手中摩挲。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对王上尽忠,我永远只效忠百泽君王一人。”他在说到“一人”两个字的时候用了重音。 柳长天会心地笑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何子欢问:“说起来,何相邦,你是怎么取得王兄信任的?本来我以为他会第一个罢免你,毕竟你是父王最为仰仗的重臣,又亲眼目睹了父王的死。” “我告诉王上他比柳长兴更适合担任君王,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柳长兴对于部族的过度好感会损害邦国利益,山岭部族是和我们争夺领地的最大敌人。” “哦?为什么是部族而不是山精林怪?”柳长天颇感兴趣。 “山精林怪非我族类,只是掠夺者,而山岭部族始终坚信他们是这片大地的真正主人,邦国才是掠夺者。信仰的不同是根本,从长远来说,部族更危险。” “说得好,相邦果然洞察非凡,也许这是你能活下来的原因。”柳长天鼓掌,“部族是最大威胁,除灭他们是安身立命之本。”他转向柳放说,“王叔,新王初立,大局未定,我们还是以邦国稳定为重。王叔您这个眠月侯目前还是虚位,柳长兴虽死,眠月封地却依然在阮小翠手中,听说她深得眠月泽臣民的拥护,您要想顺利入主恐怕免不了一场刀兵。您还是以收复眠月封地为第一要务,其他的事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我估摸着一旦你拿下了眠月封地,王兄将马上命令我们对百泽境内的山岭部族予以清扫,事情还多得很哪。” 柳放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叹口气:“你说得对。等我坐镇眠月泽,清剿了长眠平原上的部族后,再考虑其他的。” “您打算怎么处置阮小翠和她的儿女?”何子欢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王上和王后的意思是斩草除根,我不想这么干。柳长兴一条人命已经够了,留他妻小一条生路吧。何况阮小翠是当今沙泉君王的亲妹妹,杀了她,恐怕沙泉不会善罢甘休,搞不好会引发邦国间的冲突。出发前我会劝劝王上,允许阮小翠带着她的儿女迁至长生城。” 何子欢刚想张嘴说话,门口的卫士推开门大声通报:“城防将军柳禄到。”他立即闭上了嘴。一名少年将军松松垮垮地走了进来,脸色白皙,五官端正,跟柳长源极为相像,只是神态完全不同。柳长源永远绷着脸,目无表情,而柳禄却一副惫懒的神态。他身上套着精铁所制的链甲,甲片上过黑釉,隐现华彩,一袭水蓝打底的缎子斗篷垂在身后,斗篷上布满黑色的水纹图案。他将带有护鼻的黑色头盔夹在腋下,走到长桌旁冲三人抱了下拳,自在地坐下。“父王和那个女人还没来?” 柳长天笑道:“好侄儿,那个女人是王后,也是你的母亲。” “她是王后,但不是我母亲。”柳禄将头盔放到身前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上面的黄色饰羽轻轻颤动。 “禄儿,怎么来得这么晚?这是评议会,你该早点到,与我们一起等候你父王。”柳放没好气地问。 柳禄伸了个懒腰。“还不是为了叔公您?父王让我调派一千五百长生城兵士,加上六百多眠月降军,重新整编做好准备随您出发前去眠月岛,我从早上忙到现在了。这些人马够了吗?” “两千多人?足够了,星伴城是座空城。”柳放答道。 “刚好两千人,一个不多。刚才我下令斩杀了一百多眠月降军,那些兵士是星伴城的嫡系,不肯随军攻打家乡。剩下的都是眠月封臣部下,倒是乖乖就范。” 三位大人彼此交换了下眼神,面前的柳禄年仅十六岁,长相斯文,像个书生多过将军,手段却像个屠夫。 “叔公,我得提醒您,星伴城可不是座空城,至少还有好几百绝对忠于柳长兴的守军,而那些封臣加在一起,估计总兵力接近两千。如果整个眠月之泽联合起来对抗您,您带去的两千人从人数上来说可不占优。”柳禄接着说道。 柳放朝他的侄孙看了一眼,柳禄把握局面十分正确,对眠月之泽剩余兵力的估计分毫不差。“无妨,眠月封臣大多是墙头草,到了这种时候就是一盘散沙。出发前我会给封臣们送去书信,按照我对他们的了解,大部分人会按兵不动以图自保。今天的评议会之后,封地世袭制就将正式确立,很快诏书会下达到各个封地。我将以世袭眠月侯的身份回到眠月之泽,那些封臣势必会投靠。我倒不指望他们随我一起攻打星伴城,只要他们两不相助,隔岸观火,那么星伴城就唾手可得。” “但愿如此,叔公您心中有数就行。”柳禄平摊手掌,转动手腕,一只蜜梨变戏法般突然出现在掌心。他从腰间拔出匕首,翘起二郎腿动手削梨。 柳长天兴致勃勃地看着柳禄问:“侄儿,你是怎么知道眠月之泽兵力部署的?” “有什么好奇怪的?”柳禄专心地削着果皮同时回答,“对每个封地每个封臣有所了解,不是柳家子弟必修的课程吗?既然知道封臣的实力,再查明他们各自提供给了柳长兴多少人马,加加减减就大概清楚了。不光眠月,三叔,你高丘有多少人马我也一清二楚。”柳禄削下一块梨肉放入口中,“三叔,你从未婚娶,没有子嗣,现在世袭了高丘,将来你打算把封地传给谁呢?”此言一出,柳放和何子欢不由心头一跳,柳禄的话可戳中了柳长天的痛处。没想到柳长天笑嘻嘻地似乎并不在意。“传给你如何?愿意接受么?” “我不反对。反正垂枫是我大哥的,没我份,你愿意给我,我当然要。” “我唯一的儿子死了,没有继承人。”柳放沉声道,“你是不是也想要眠月?” “叔公,别开侄孙的玩笑,我一个人哪里能当两个封地的封侯。相比眠月,我更喜欢高丘。” 柳放瞪了侄孙一眼,转向柳长天。“长天,你什么时候回高丘?” “一旦你启程,我就回去。”柳长天耸耸肩,“我会在高丘静候佳音,等你收复了眠月,我们就该朝大间隙地进发了。这之前我得让高丘准备充分。” “唔。”柳放沉吟,“我只需要一个月时间,等我的消息吧。” 偏殿的大门再度开启,御前卫士在门口高声宣示:“王后驾到。”众人停止了交谈,纷纷起立。柳禄将手中的梨放到桌上,换上了父亲的表情,看上去跟柳长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赵谨穿了件大红的丝裙款款走来,像一团烈火,胸前的尖领开得很低,露出凝脂般的肌肤,发髻的玉簪上,珍珠来回晃动,放射出柔和的光华。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人,却是律政大臣王治宣。等候的众人眼露惊讶,律政监可是被王上明令禁止参加本次评议会的。 “我请王大人来的。”赵谨明白大家的心思,坐下后她首先开口说道,“评议会没有律政监参加,还叫什么评议会?我们以后行事,一定要合乎律法。” 那王上呢?没有王上参加的评议会就叫评议会了? 似乎听见了柳放的心声,赵谨接着说道:“王上身体不适,今天就由我代为主持。”她星辰般明亮的眼睛一一扫过几位重臣,“列位大人,我们开始吧。” (邦国历993年六月初三) 戚祖明(卒),长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阮小翠 阮小翠将手中的卷轴反复念了几遍,才放下来。她一身黑色素裙,坐在柳长兴的书房中,身边站着满头白发的老将华楚恒和亲兵队长孙标。 “夫人,诏书怎么说?”华楚恒的声音有如铜钟。 “封地改为世袭,柳放被任命为眠月侯,正率军前来接收。柳长源命令我们打开城门迎接,然后随护卫一同前往长生城。” “无耻!”老将军一拳砸在书桌上,桌子微微晃动。 “长生城方面有消息吗?”阮小翠抬眼问。 “有的,我们在朝中的朋友今天送来了书信。侯爷,商明,罗清泉确实都死了。侯爷和商明死于接风晚宴,估计是中了埋伏。罗清泉率部驻扎城外,被垂枫,高丘,长生城的大军三面围攻,力战而亡,麾下部众六百余人投降,其余全部战死。”华楚恒回答。 “究竟谁是主谋?” “夫人,接风晚宴只有王上,三位封侯,相邦,王爷柳放参加,现在这些人个个安然无恙,柳长源成了王上,柳长天世袭高丘,柳放被任命眠月侯,而相邦何子欢官居原位,据说在先王送别礼上还公然支持柳长源继位。主谋不是一个人,这些人全是,所有人都得利了。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来,那么我认为必定是得利最大的那个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柳长源?”阮小翠望着华楚恒,老将军点点头。 “有杰儿和铃儿的消息吗?”阮小翠又问。 “没有,不过可以确定他们没死,躲起来或者跑了。” 阮小翠闭上眼睛,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孙队长,封臣们到了几位?”好一会儿阮小翠才睁开眼问孙标。 “只有两位,青泽的胡显和恶水泽的钱大同,其他封臣拒绝奉召。”亲兵队长回答。 “望海泽的方淑敏也不奉召?” “是的,夫人。”孙标在心中叹了口气,望海泽本是阮小翠最指望的封臣,也是柳长兴生前最倚重的将领,“另外,郝东将湖畔西的属民迁走了,那里的红头雁围栏遭弃。” “至少不是所有人离长兴而去。”阮小翠淡然一笑,“把胡将军和钱将军请到这里来吧。”孙标奉命离去,不多时,胡显和钱大同随他一起步入书房,在阮小翠事先为他们预备的椅子上落座。 “只有我和老钱?”胡显看看四周问,屋子里连他在内总共只有五人。 “是的,胡将军。我替侯爷谢谢你们两个能在这时候赶来。”阮小翠起身向他们一福。胡显,钱大同急忙站起来回礼。“使不得,夫人,我们可受不起。” 再度落座后胡显问:“方淑敏那丫头都不肯来?” 阮小翠摇摇头。 胡显冷笑一声。“我早料到了,这帮见风使舵的小人。老钱,你也收到柳放的信了吧?” “嗯。”钱大同从怀里摸出纸卷,孙标接过交给阮小翠。阮小翠迅速读了一遍,大意是原眠月侯柳长兴密谋叛乱,毒杀先王,已被正法,眠月封地由柳放接任,责令封臣们在各自属地安抚子民,待新任眠月侯接管星伴城后再行召集他们会晤。 “夫人,据说柳放带了两千大军前来,您怎么打算?”胡显问。 “他们诬陷我丈夫,还杀了他。如果我轻易开门受降,长兴地下有知,必定不能瞑目。我会齐集星伴城的力量,与他们对抗。要想进入星伴城,得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阮小翠声音不大,却坚定无比。 “可是夫人,对方有两千大军,就算其他封臣按兵不动,您星伴城的几百守军,加上我和老钱的人马,数量也远远不够。”胡显沉吟。 “我没打算让你们加入。” 胡显,钱大同吃惊地抬头,华楚恒则和孙标对视了一眼。 “如果六家封臣能够齐心协力,那么我们的总兵力足够对抗柳放的大军。可是现在只剩下你们两家,我们无论如何敌不过对方。你们两位请立即赶回属地,与其他封臣一样,按兵不动。星伴城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也不要介入,保护好自己的属民。如果柳放最终掌管了眠月封地,你们就向他称臣,继续做眠月的封臣。” “那么夫人您呢?”钱大同扬起茄子般的老脸问。 “我在这里守到城破之时。他们必须付出代价,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长兴的亡灵。” “您还有孩子,难道让他们陪您一起死?”钱大同毫不拐弯抹角。 “孩子我会另作安排,两位将军不用担心。” “好好好,夫人真是高义。”钱大同拍着双手,脸上的黑斑在烛光中跳动,“我钱大同在封臣中是最穷的一个,手下兵力也最少。侯爷借走一百后,我只剩两百人马,即便临时再征召,了不起多添个一百。这点人马确实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能帮助夫人对抗强敌。”他顿了一顿,“不过我会带上能找到的所有人手前来星伴城,陪夫人坚守到最后一刻。至于我的孩子,我将留封信给他们,让他们转交柳放。我会告诉柳放效忠星伴城的只是我钱大同,与孩子们无关,他们会向柳放投降。反正我恶水泽没什么油水,柳放爱把它给谁就给谁,我也不信别的封臣有兴趣接管。不,夫人,不要阻止我,你也阻止不了我。侯爷生前待我不薄,不能为他手刃仇人我很遗憾,但至少我可以捍卫他死后的尊严。” 书房里寂静无声。 “你呢,胡将军?”钱大同斜睨着胡显问。 胡显沉思片刻开口说道:“我打算先去游说郝东和刘远山,他们俩离我青泽最近。如果他们不答应,那么我就效仿老钱你,带上所有人马来星伴城与你们并肩作战,让我的儿女们留在青泽,向柳放敞开大门。我们俩是封臣中岁数最大的,活得也够久了,即便死了,也没什么遗憾。” “两位将军,”孙标插口,“你们让儿女们向柳放投诚,自己率军前来星伴城,万一柳放兵临城下的时候拿孩子要挟你们怎么办?” “不会。”胡显摇头,“柳放曾经出任眠月侯,虽然和我相处得并不好,但我还是了解他的,他不是那种卑鄙小人。这事就这么定了,如何,夫人?” “我不能同意。”阮小翠从椅子上站起,“如果长兴知道我允许你们为他赴死,会怪罪我的。两位将军,我从心底敬重你们,不过,请即刻回到自己的属地,你们要对属地的百姓负责。” “我意已决。”钱大同也站起来大声说道,“如果夫人不允许我来星伴城,那么我就在傍沼迎击敌军。那样的话,就把我的儿子们和恶水泽的百姓都搭进去了。假如夫人觉得这样合适,那么就让整个恶水泽给侯爷陪葬吧。”胡显站到了钱大同身边,拍着他肩膀冲他竖起拇指。 “夫人。”华楚恒和孙标异口同声地喊道。 哦,长兴,你看见了吗?你没有被遗忘,真希望你能看见。阮小翠离开书桌,缓缓走到钱大同和胡显面前,分别握住他们的手。“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了,就按你们说的办,我们并肩迎敌,守卫星伴城。两位将军,请到桌边来。” 五人一起围在书桌旁,阮小翠从身后书架上取出一幅绘于丝绢上的地图,平摊在桌上。“华将军,你来说吧。” 华楚恒点头,指着地图说道:“柳放的行军路线应该有两个选择,东道川或者西道川,我们的判断是他会取道西道川。” 胡显皱眉。“华将军为什么这么判断?走西道川的话会经过我青泽,路途比走东道川远了很多,等于绕了一个大圈。” “他想要攻到星伴城的城墙下,首先需要的是什么?”阮小翠注视着将军们问。 “船。没有船,他们上不了眠月岛。”胡显回答。 “不错。柳放很清楚,我们会将所有战船收缩到眠月岛,一条都不留给他。等他抵达眠月之泽时,如果没有自己的战船,就只能望岛兴叹。他需要从封臣那里得到船只的支援。如果柳放走东道川,路程上是近了不少,可是他无法将战船带到眠月之泽。首先,他无法在恶水泽得到船只支援,因为众所周知,钱将军没有战船。其次,也许五色泽的余双柏愿意给他船,那么他最多通过连接五色泽,恶水泽的水道把船带到恶水泽。即使他能从恶水泽迷宫般的水路避开巨鳄的利齿活着钻出来,也无法进入东道川,因为东道川在那里仅是一条溪流,战船不能通航。所以,东道川对于柳放来说是死路。而走西道川的话,他会经过姐妹泽,青泽。胡将军,你和刘远山都拥有战船,并且姐妹泽和青泽之间水路畅通,战船完全可以行驶,而从青泽更可以经由水面开阔的西道川直抵眠月之泽。选择西道川是带着战船进入这里的唯一办法。”华楚恒的手指在西道川与眠月之泽的交汇处重重敲了下。 “他有没有可能携大军走陆路直扑眠月之泽,然后就地造船?”钱大同拈着胡须问。 “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一来就地造船费时太久,他不见得耗得起,二来如果他真的在眠月湖畔造船,我们的战船会时刻打击他的船坞,新造的船很可能永远下不了水。” “一条战船最多运载一百兵士外加一百匹战马,柳放的两千大军至少需要二十条战船,还没算装载粮草和辎重的船只数。”胡显意识到了什么,“我和刘远山所有的船加起来也不够啊?我只有五艘,刘远山的话据我所知只有四艘,还不足半数。” “不错。”阮小翠将烛台移近,“所以他只能分批运输兵士。当他带着最多一半人马进入眠月之泽时,我们的战船等候着他。那时双方的兵力是接近的,而我们的人比长生城的军队更熟悉这里。” “哪里有一半人马?假如我把我的五艘战船全部藏到眠月岛来,他就只有刘远山的四艘船可用,即便刘远山又弄出一两艘来,也就是五六百兵士,我们完全可以将之击破。” “柳放曾任眠月侯多年,为人也很仔细,他会猜不到这些?”一贯谨慎的钱大同依然抱有疑问。 “没法肯定他猜不猜得到。”阮小翠轻叹一声,“我们只能赌他以为胜券在握,想不到会遭遇激烈抵抗。侯爷从眠月封地抽走了一千五百大军,尽数覆没在了长生城,目前这里确实空虚,再加上如他所料,大多封臣观望,星伴城孤立无援。所以我估计他就算想到,也不会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前来接收眠月之泽只是进到自家后院而已。” 胡显与钱大同不约而同望望彼此,眼中燃起希望。原本他们只是抱着必死之心,决意与星伴城共存亡,而现在的情况似乎好得多。 “就这么办!我先去落雁泽找郝东。”胡显捶了一下桌子。 “胡将军千万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目前的局面下,人心不好琢磨。”华楚恒提醒他。 “没事,我和郝胖子之间虽然脾气不对付,不过大义当前,我想他也不至于立刻翻脸。他是个商人,无利可图的事不会干。即使说服不了他加入,至少我要确保他暂时不投靠柳放。” 几人关于细节又讨论了一会儿,胡显,钱大同告退。“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分头行事。”两位封臣向阮小翠拱手行礼,掉头离去。 “夫人,您真打算开战?两位少主怎么办?”孙标问。 “他们不能留在这里。”阮小翠看着孙标说道,“孙队长,我要你护送他们去鸣钟城。” “啊?!”孙标和华楚恒同时惊呼了一声。 “夫人,去鸣钟城路途过于遥远,并且要穿越巨间隙地,太危险了。”华楚恒大声反对。 “百泽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我们与长生城的战事,只是拖延时间。如果柳放的大军受挫,他们势必会增兵,我们早晚要被耗死。除了沙泉,我想不出哪里更安全。” “可是夫人,想要横穿林石之海,至少需要五百骑兵才能确保安全,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 “到底需要多少人手,我想孙队长心里清楚,当年是他陪着长兴到鸣钟城来迎娶我的。” 孙标苦笑。“要过林石之海,给我多少人都不嫌多。”他沉思片刻,“夫人,让我亲自挑选五十精锐。” “五十?”华楚恒终于失去了耐心,“孙标,你护送的是两位少主,尤其小姐才十一岁,你带他们去找死吗?”他几乎在咆哮了。 “老将军,别激动,听我说。”孙标抬手示意华楚恒冷静,“当年我陪着侯爷从星伴城出发去鸣钟城,走了个来回,耗时将近三个月,大致路途我是熟悉的。你最近召回的两百老兵里,有不少都参加了当时的迎亲队伍。这次去鸣钟城,与那时候不同,这次我们轻装简服,低调行事,目标没有迎亲队伍那么大,所遭遇的意外也会相对少。我尽量挑选熟悉林石之海的老兵,避开有危险的地方。有时候人少不见得是坏事,也许比我们想象中更安全。再说,星伴城兵力有限,不能抽调太多人手。” “我将书信王兄,请他派出沙泉骑兵深入林石之海来接应你们。说不定你们走到半路就能遇上,那样又能降低不少风险。”阮小翠审视着地图说道。 “那就太好了。”孙标搓着双手,“夫人你想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明天?”两名亲信又吃了一惊。 “是的,明天。我希望你们跟随胡显一同出城,扮作他的随从。”阮小翠神色坚定,“目前星伴城里一定有长生城的耳目日夜不停监视着侯王府,此外地火神教自那天以后动静全无,但不能排除他们仍在暗中窥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飞儿和倩儿去了哪里。你们跟随胡显一起去落雁泽,不论他能否说服郝东,当你们离开落雁泽的时候,你就带着少主们悄悄进入林石之海。” “明白了夫人,时间紧迫,我这就去确定随行人选。华老将军,请帮我一起筹措下马匹装备。” 华楚恒看看阮小翠,阮小翠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老将军跺跺脚,与孙标一起走出书房。阮小翠在书桌旁无力地坐下,泪水夺眶而出。明天,她至亲的人将全部离去,仅剩她孑然一身。她的丈夫,儿女各奔东西,有的生死相隔,有的不知身处何方,有的即将步入险地。我做得对吗,长兴,请告诉我。换作是你,一定会让我陪着飞儿,倩儿一起逃往沙泉。不,请别让我这么做!我怎么能舍你而去,至少我能为你讨回一点公道,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等着我,不久后我们会再度相逢,我的爱人。阮小翠擦去泪水,离开书房进入走廊。每隔几步便有一个兵士执枪站立,在她经过时举枪行礼。月光从廊道墙壁半人高的窗洞洒入,在地上留下斜长的光影。她跨上几级石阶,转过一个弯角,来到女儿的房间推门而入。进去时候她吩咐门口守卫的兵士:“把飞儿找来。” 屋里点着一支蜡烛,柳倩合衣蜷缩在床上,烛光下熟睡的脸庞挂着泪珠。阮小翠轻轻唤醒女儿。“又做梦了?” 柳倩翻身坐起,一头扎进母亲怀中。“我梦见父亲了。” 是啊,这几天你梦见过别的吗?阮小翠搂住她。 “父亲在码头要拥抱我,我跑开了。那是我们最后一面,可是我连让他抱一下都不肯。”小女孩不断抽泣,“梦里,父亲对我说:‘我的云雀,给我唱首歌吧。’,但是我回答他:‘不要,我恨你!’。” “他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比任何人都爱你。”阮小翠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竭力忍住不要在女儿面前落泪。母女两个静静相拥,直到柳飞推门进来。 “母亲。”大男孩站在门口呼唤她。 阮小翠放开柳倩,朝儿子招手:“飞儿,过来坐。”她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儿,神色严肃地说道:“听着,长生城的大军正在朝这里进发,不久就将爆发一场战事。你们不能留在星伴城,明天孙队长会带你们前往沙泉邦国,你们的舅舅是那里的王上。从这里去沙泉非常遥远,途经最辽阔的巨间隙地,你们要听孙队长的话。路上会很艰苦,也充满危险,但你们是柳长兴的儿女,是我阮小翠的儿女,我相信你们能够勇敢面对。” “你呢,母亲?你不跟我们一起?”柳飞问她。 “我会留在这里,保护我们的家园。”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等死,我答应过父亲照顾你。”柳非声音不大,语调平缓,口中吐出的每个字却都扎进阮小翠心里。多像你父亲啊,无论身材,相貌,神态,还有这份安静的执拗。阮小翠抬起手,狠狠扇了柳飞一个耳光,柳飞的半边脸顿时红肿。 “你的妹妹更需要你照顾,不是我。”阮小翠用手掌勾住儿子的后颈将他拉到眼前,“你们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让我犹豫。要打仗了,片刻的迟疑不决就会导致战败。飞儿,去沙泉找到你舅舅,说服他发兵来救我,我会尽可能撑久些,明白吗?不过你要知道,他恨我,很可能拒绝你,你见机行事。” 柳飞肿着脸不说话,脸上很疼,他忍住不去揉,以示对母亲的抗拒。 随着两声敲门,华楚恒走进来低声说:“夫人,有一位特殊的访客急着见您。” 阮小翠心中诧异,华楚恒刚刚才陪着孙标一起去整理行装,现在突然折回来,带来一个他不愿说出名字的客人,必有蹊跷。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突然又转身走了回来,伸出手在儿子的脸上疼惜地抚摸了下说道:“飞儿,你们明早就动身,帮着妹妹一起准备下行李。你是个男子汉了,要识大体,学会在正确的时刻作正确的决定,我把倩儿交给你了。” 阮小翠离开了女儿的房间,跟随华楚恒快步回到书房,一名全身裹在灰色麻布斗篷里的人正在里面等候,头上罩着兜帽,完全看不见脸。华楚恒关上门说道:“夫人来了。”那个穿灰斗篷的人脱下兜帽,露出清秀的面容。 “方将军。” 阮小翠语带惊喜,来人正是望海泽将军方淑敏。 “夫人,请原谅我不能公然对你表示支持。”方淑敏如同男人般朝阮小翠拱手行礼,“我父亲生了七个女儿,为了属地,他费尽心思把我推上将军的位置。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思,也不能冒风险让方家陷入危险。我未带一兵一卒,只身便服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我没有忘记侯爷的恩情。在东海岸我准备了几条海船,请夫人带上少主们随我即刻前往。海外有不少风景秀美的岛屿,我知道大概位置,有最好的水手为你们领航。在那里,长生城永远找不到你们。” 阮小翠略感失望,同时心存感激,她摇头拒绝。“方将军,他们谋害了侯爷,还诬陷他弑君。如果我带着孩子们潜逃,就坐实了他们嫁祸侯爷的罪名。我不会逃,我要留在这里向他们要个说法。” “夫人,隐忍一时,将来再图复仇。如果你公开和长生城为敌,望海泽无法帮助你。” 阮小翠拉住方淑敏的手。“你能来我很高兴,即便不能出手相助也没关系,我替侯爷谢谢你。” 方淑敏低头不语,半晌,她轻声问:“有什么我能做的?” “有。”阮小翠直视着她,“星伴城最终逃不过围城,我需要足够的粮食,你能提供吗?” “没问题,要多少夫人只管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事要做得隐秘,绝不能让长生城知道。” “当然。”阮小翠挽起方淑敏的手臂走向书桌,“我们仔细商议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流亡集 “为什么叫白水河?”柳杰倚在船舷,看着略带红色的河水问。明明是红的嘛。 “现在还不是汛期,到了真正的雨季,长生泽湖水泛滥,白水河是主要泄洪道之一,那时候的河水疾如奔马,水浪翻腾,到处是白色的水花,所以叫白水河。”戚定钧站在他身旁回答。跟柳杰一样,他赤着上身,头上戴着斗笠,肩上搭着蓑衣。雨水顺着斗笠的边沿滴下来,与他身上的汗水融为一体。 “为什么当时让我们走白水河?红土河更宽阔,也更深入高丘。” 柳杰的问题不是没有原因的。长生泽有两条主要的支流通往高丘,其中之一的白水河抵达高丘南端的秋蝉渡口后,折而向西,再转弯流向西南。“几”字型的白水河只能说与高丘擦身而过,它最终流出百泽边境,进入千岩谷地,继而消失于地表成为地下暗河。千岩谷地是百泽和云台的界限,夹在两个邦国之间的巨间隙地。位于白水河东北方向的另一条河流红土河则是连接高丘之泽与长生泽的主要航路,河面宽几倍,水流即使在雨季也不太湍急,更适合行船。 “当然是为了安全。白水河比较窄,水流也急,走这里的船只不多,并且它只经过秋蝉渡,是相对冷僻的航线。”戚定钧舒展了一下身体,雨滴落在手臂上痒酥酥的甚是舒服。现在是正午,空中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疏密有致地从天而降,为大地山水罩上一层轻纱。淋在雨中非但不寒冷,反而让戚定钧觉得清凉,难耐的暑气暂时退却,不过毫无疑问很快将来得更为凶猛。 “看不出你这个画师懂得还不少。” “我虽然没离开过长生城,但是各地的景胜还是略知一二的,原本我打算等祖奶奶过世后独自游历四方,所以事先作过一点了解,定了些目标。” “哦?有哪些目标,说来听听。” 没等戚定钧回答,铃儿的声音从另一边船舷传来。“甲板上没其他人吧?”她攀附在船身外侧的麻绳上,只露出一个脑袋。 “没人,上来吧。”柳杰回答。 “你们俩个不许回头。”铃儿警告。 戚定钧不由微笑,柳杰没好气地回答:“没人想看。” 铃儿翻过船舷站到甲板上,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身后,身上只穿着单布背心和短裤,此时浸透了河水,紧紧贴在身上。永亮之银的链子挂在她颈间,蚕丝香囊在她胸口晃动。铃儿从箩筐里拿出布裙,裹住身体,一溜烟穿过甲板下到储物层去了。接着传来“啊”一声惊呼,顺子红着脸从储物层钻出来。 “好看吗?”戚定钧戏谑地问。 顺子脸涨得更红。“戚画师别开玩笑,那可是大小姐,我才不敢看。” 柳杰也忍不住笑了,问顺子:“红姑娘醒了吗?” “早醒了,正等着大小姐帮她一起擦洗身体。刚才如果不是我拦着,两人就一起下水了。” “她腿上的伤没事了?”柳杰颇为惊讶,就算部族的恢复能力强过普通人,梁丘红好得也实在太快了点。 “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里面的血肉快长好了。”顺子脱去身上衣衫,只剩下裤衩,露出精瘦的身体,“我也下去洗一洗,身上尽是咸鱼味。”说着他蹿入河里,像一尾鱼般轻盈地游动起来。 万伯的渔船停靠在白水河一个僻静的岔道里,离开主航道有一段距离。这是戚定钧的主意,他嘱咐万伯天亮后只要看到河流有岔道就将船驶入,然后停靠休息,等入夜后再借着月光上路。白水河虽然船只较少,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能避则避。如今万伯的儿子孙子已经非常习惯白天猫在简陋的舱房里呼呼大睡,晚上精神抖擞地驾船。这样虽然速度上慢了许多,但是被发现的可能性却降到了最低。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抵达秋蝉渡口?”柳杰问道,同时除去头上的斗笠,解开肩上的蓑衣。 “不知道,万伯说一两天,或者两三天,都有可能。连他这样的老渔民也不清楚,毕竟他只在年轻时候来过一次。” 柳杰点点头,跃入河中。戚定钧走出几步,来到船头,极目远眺。两边的河岸是红色的,沿岸生长着成片的野甘蔗,视野之内杳无人烟。这里是大间隙地,他告诉自己。高丘之泽与长生泽之间隔着长生平原,这片大间隙地的面积一点不亚于长眠平原。区别是长生平原为红土平原,出产较少,在红土上,只有稻米,甘蔗,茶树等少数植物才能存活。由于除了部族,没有人类定居,稻米和茶树自然就少,野甘蔗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红土溶进河水,使得白水河和红土河的颜色都呈现暗红色,红土河更是因此而得名。岸上的野甘蔗一阵抖动,戚定钧心头一紧。这里是猛兽和山精林怪的世界,丝毫不能大意。他刚想出声警告柳杰和顺子,一头野猪从甘蔗丛里钻出来,口中大嚼特嚼,戚定钧这才把涌到嘴边的呼喊咽了回去。 入夜后,雨水终于止歇。河上有微风拂来,将潮湿和闷热尽数带走。乌云散去,月光笼罩着被雨水涤尽烟尘的大地,周遭一片朦胧,河水的红色隐去,转为灰黑,世界变成一团纠缠的光与影。万伯一家醒来,对于他们来说,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的儿孙们忙着从水中捞起白天布下的渔网,网里只有几尾青鱼,铃儿在河中的洗浴吓跑了不少鱼儿。不过捕获的每条鱼都有一尺长,数斤重,足够船上所有人对付一顿晚饭。万伯的儿媳妇架起两个炉子,点燃柴火,她九岁大的女儿在身边欢快地来回奔跑。不多久,米饭和鱼汤的香味弥漫。梁丘红在铃儿的搀扶下来到甲板,众人团团围坐,在月色中享用简单的饭食。鱼汤里加了腌萝卜和咸黄瓜,腻而不腥。万伯特意留了四条活鱼给小豹子,它们远离炉火趴在舱房的阴影里啃食。泪滴和满月的胃口越来越大,吃鱼也越发熟练,分给它们的鱼经常比其他人加在一起还要多。晚饭结束后,渔船掉头驶出岔道,回到白水河,渔民们喊着低沉的号子,伴随着摇撸的吱呀声,继续向西北航行。 “靠岸后怎么办?红姐有伤,走不快。”铃儿坐在船头问,梁丘红的头枕在她膝盖上,下方是一只水桶。她托着梁丘红的后颈,将部族姑娘的短发浸在水桶里轻轻抓挠。两人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碎花连体粗布裙,这是万伯儿媳的衣服。简朴的渔妇只有两套换洗衣物,全都给了两个女孩。 “我可以骑马。”梁丘红偏过头说。 “别动。”铃儿将她脖子拧过来,用手掌舀水淋上去,“哪里有马?”铃儿心中有些难受,她想起了自己的小黑马“吞云”,它现在在哪?是否还关在城北集市的围栏里? “到了渡口后,我们想办法买几匹马,我身上的钱应该够。”柳杰放下正在擦拭的鹰首剑,摸了摸腰间的褡裢。 “之前你说你花钱雇我陪你们同行,现在还算数吗?咱们似乎还没谈过价钱。如果算上这个,你的钱够么?”戚定钧问。他背靠船舷,船头的油灯在他身后晃悠,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柳杰不禁一愣,自己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是啊,无论多少,我还付得起这个画师的价码吗?我的依靠已经没有了,连是否能回星伴城都不知道。如果能回去,母亲和弟妹到时又会在哪里? 顺子见柳杰沉默不语,当即说道:“戚画师,你的钱我们一定想办法给你。” 戚定钧耸耸肩。“看来我的钱是永远拿不到了,目前的情况,你们自身都难保,随身携带的银两毕竟有限,总有花完的时候。你们要去的地方那么遥远,没有钱,又如何能到达?你们想过吗?” “我们可以抢。我有斧头,他们有剑。”梁丘红突然插口,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确实,对于部族来说,劫掠过往商旅是常事。 “所以今后我们不光是逃犯,还是强盗?”戚定钧忍不住大笑。 “戚画师,你会拿到钱的。”柳杰从甲板上站起,走到他身边并肩站立,“我们最终将去沙泉,沙泉的君王是我亲舅舅,即使没有眠月封地,鸣钟城依然会偿付。如果你陪我们走到底,得到的将远比你想象得多。” “哦,这我倒不知道。”画师脸现惊讶,“不过就算你舅舅会给钱,也得我们到得了沙泉才行。算了,不管怎样,这是个好消息,我可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到长生城。”戚定钧突然停止了说话,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快看,灯火。”柳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远端黑漆漆的岸上,涌现一团光亮。 “万伯,万伯。”戚定钧大喊,老渔民循声跑来,仔细看了会儿,确定地说:“是渡口。” 铃儿扶着梁丘红站起,几名青年男女趴在船舷注视,心中的兴奋难以抑制,终于可以上岸了。万伯快步回到船尾,敦促他的儿子和孙子加快速度。尾随而来的柳杰拍拍他肩膀说道:“万伯,等会儿不要急着停靠,我们看清渡口的情况再说。” 前方的光亮越来越明显,逐渐呈现出清晰的轮廓。码头不大,停靠着三四艘船,岸上建有几栋屋子,大抵是仓房,客栈和酒铺。木制的栈道上插满了熊熊燃烧的火把,另有一座高耸的灯塔,灯塔顶端也有火光透出。渔船在接近的时候放慢了速度,按照柳杰的要求,船没有试图靠岸,而是缓缓经过,此时耳中已经可以听见码头上的人声。柳杰小心地观察岸边,不出他所料,数十名兵士进入了视线。他们或坐或站,在码头上四处游荡,手中的□□映射着火光。 “是高丘的骑兵。”柳杰低声说,“万伯,继续往前行驶,不要停。”柳杰借着船舱隐藏,露出半边侧脸紧紧盯着那些兵士。其中一个兵士看见了驶过的渔船,往前走了几步,狐疑地打量。几乎没有渔船经过渡口往下游去,尤其在这夜里。柳杰看见他冲身边其他兵士招手,朝着这边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不多久,渡口和灯火被甩在了身后,那些兵士的身影也没入夜色中。 “怎么办?我们还能去哪?”万伯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六神无主,“再往前走可就离开高丘进入间隙地了,没有其他渡口或者城镇。” “我不知道,把船停下,让我想想。”柳杰紧握长剑在甲板上来回走着。 “继续往前开。”戚定钧朝他们走来,“会找到地方上岸的。” “别扯了,我们上不了岸。”柳杰恼怒地击打船板,“两边都是数人高的红土河岸,无法攀爬,前方等待我们的是千岩谷地。错过了秋蝉渡口,就意味着错过了高丘。” “有那么一个镇子,位于高丘边缘的间隙地中,在千岩谷地外围。那里不属于邦国管辖范围,所以肯定不会有兵士把守。”戚定钧悠然说道。 “你是说流亡集?”柳杰蓦然转身看着戚定钧,“你当真吗?流亡集里全是亡命之徒,那里没有王法,人命如同草芥。” “亡命之徒?”戚定钧语带讥讽,“你们几个才是我见过的最凶狠的亡命之徒,毫不犹豫杀了十名御前卫士,每个人手上都沾有鲜血。你们本身早就是亡命之徒了,可这并不是坏事,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们继续之后的旅程。有人的地方就有法,流亡集一样,也许那里存在的不是王法,而是它自己的某种秩序,但没你想得那么糟糕。何况,除了那里,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想去,我们大可以等在这里,半夜再摸回秋蝉渡口,那些兵士不见得会整夜守在渡口。” “不能回渡口。”柳杰摇头,“既然已经有人把守,绝不会留下空子给我们钻。”他思索再三,下定决心。“好吧,就听你的,我们去流亡集。你能找到那里吗?” “祖奶奶曾经去过。我记得她说,过了秋蝉渡口,转进第三个河岔道,笔直到底有个隐秘的码头。” “好,我去让铃儿他们收拾一下东西,准备上岸。” 渔船趁着月色继续前行,一炷香后驶进戚定钧所说的第三个岔道。河流支岔起初还算宽阔,到后来逐渐收窄变浅,所幸渔船吃水不深,在浅水里依然畅行无阻。岔道末端是一片石滩,有一个小小的勉强称之为码头的木头引桥,上面栓着两条破旧的小船。渔船在十几米开外被迫停下,已经不能再靠近,不然就会搁浅。戚定钧向万伯一家辞行,柳杰留下一小锭银子给老渔民以示谢意,几人下船趟水上岸。由于梁丘红腿上的伤口不能沾水,柳杰将她背在身上。柔软的女性躯体紧贴他壮实的后背,他不禁满脸通红,还好天黑,其他人并没有在意。铃儿背着本属于梁丘红的大布袋,里面装着沉重的黑金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顺子也不轻松,他身后是那只柳条筐,两头幼崽正蜷缩在里头。行船十来天,泪滴和满月的体重又增加了不少。要是榔头在就好了,他心想,不由鼻子微微发酸。当他们踏上破败不堪,似乎废弃已久的码头,梁丘红低声要求:“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别逞强了,就让柳杰背你,赶路要紧。”戚定钧边说边收紧背后的行囊,行囊里装的是他的笔墨和画纸,目前就数他负重最轻。 月光中,能依稀看出码头后方有一条泥泞的小路蜿蜒通向不远处的几座小丘,路两旁则是齐人高的野甘蔗地。突然,几条人影从甘蔗地里钻出来,点燃手中的火把,将漆黑的四周瞬间照亮。 “站住。”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喝道,“你们来这里干嘛?”火光掩映中,可以看见那人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以及浑浊不清的眼睛。他穿着褐色的老旧牛皮背心和及膝皮裤,光着脚,手里提着一根木棍,上面嵌着不少锈迹斑斑的钉子,指向最前面的戚定钧。除他以外还有四人,服饰各异,戚定钧看见其中两个是农夫打扮,破衣烂衫,手中抄着柴刀,另外两人一个居然穿着骑兵的链甲,手持□□,一个身上裹着毛皮,裸露手臂和大腿,双手紧握长柄扁锤。显然,这两人一人是不知在哪里服过役的兵士,另一人竟是个山岭部族。看见那个兵士,柳杰下意识地腾出右手伸向腰间的长剑。 戚定钧赶紧按住他的手朗声说道:“我们到流亡集来做买卖。” “做买卖?”当先那人举着木棍靠近,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他经过铃儿身边的时候,铃儿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酸臭气息。 “我们喜欢人来做买卖,不过我们讨厌生面孔。”那人说,“你们是邦国的人,这里没你们要做的买卖。趁你们的船没走远,搭上船快滚。不然……”他扬起手中木棍挥动了一下。 “我们有特殊的货物要出售,只有在流亡集才能找到买家,这位大哥行个方便。”戚定钧似乎没听懂对方的威胁。 一名农夫模样的人抖动手中满是缺口的柴刀喊:“徐老三,别跟他们废话,轰他们走。” “闭嘴!老子心中有数。”徐老三回头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们这样的小崽子能有什么特别玩意儿?拿来我瞧瞧。” “顺子,到我这来。”戚定钧呼唤顺子,顺子背着柳条筐靠近。戚定钧朝徐老三努努嘴。“在箩筐里,你自己看。”柳杰背上的梁丘红立即竖起了眉毛,脸现怒色,戚定钧连忙冲她眨眼。徐老三走到顺子身后,伸手揭开箩筐的盖子,泪滴两只前爪猛然扒在箩筐边沿,探出脑袋张嘴吼叫,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徐老三猝不及防,急忙后退,险些坐倒在地。 “万恶的土神!”徐老三面如土色,口中喃喃自语,“吓死老子了。”他的同伙也大吃一惊,纷纷挺起手中的兵器。徐老三恢复了镇定,冲同伙们摆摆手。“把家伙放下。”他捡起失手掉在地上的箩筐盖子,递还给顺子说:“难怪你们要来这里。得了,放你们进去。瞧见那几座矮丘没?顺着小路一直走,穿过去就是了。”说完他闪身让在一边。 “谢了,徐大哥。”戚定钧拱拱手,朝柳杰使个眼色,当先而行。柳杰,铃儿,顺子连忙跟上,在徐老三和他的同伙怪异的目光中,沿着小路往前走去。梁丘红望向那个手持扁锤的山岭部族,部族男人右腕上有黑色锤子的纹身。 “你看什么?”部族男人恶狠狠地问。梁丘红双手勾紧柳杰脖子,左手顺势将右腕上的斧子纹身盖住,故作害怕地将脸埋在柳杰肩上。她的短发蹭到柳杰的耳朵,柳杰觉得一阵酥麻,脚下一个趔趄。戚定钧回身扶住他。“看你高高壮壮的,这么会儿就累了?” “没,不小心绊了下。”柳杰的耳朵根都红了。戚定钧似笑非笑地注视他一会儿,不再多说,大步前行。铃儿转头朝那个部族男人作了个鬼脸,惹得部族男人怒目以对。 他们在泥泞的小路上行进了约一盏茶工夫,穿过两座矮丘,进入了一个小山坳。眼前突然变得明亮,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这里是一个被众多低矮山丘包夹的小小谷地,搭建了很多粗陋的木屋和草棚,纷乱无序。每座屋棚边上都有简易的宽大木台,木台是用数根圆木拼接而成,甚至连树皮都没剥去。木台旁有黑色的铁架子,铁架子上放置着凹凸坑洼的铜盆,里面燃烧着火焰。形形色色的物品堆放在木台上,大多是兽皮,兽肉,野生稻谷,蔬菜,破烂的兵器以及器具。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铃儿的心头,这里就像她不久前初次踏入的城北集市。屋舍间人很多,穿得破破烂烂,大多光着脚,其中有不少是部族的人。 “这里是被邦国流放的罪人,逃兵,没钱交租失去土地的农民以及杀了人躲避通缉的凶手的聚集地。”柳杰用极低的声音告诉铃儿,顺子和他背上的梁丘红,“山岭部族也是这里的常客,不过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嘿,生面孔,来点狼牙弄个吊坠吧。”一张木台后,一个浑身毛茸茸的矮壮部族人露着一口参差的黄牙招呼他们。他身上的熊皮背心敞开,胸口尽是卷曲的毛发,脖子上挂着一串由狼牙串成的坠子。他面前的木台上是各种兽牙和兽角,有狼牙,熊牙,虎牙,羚羊角,麋鹿角,犀牛角等等,还有一些根本无法辨认属于什么动物。铃儿正想答话,被戚定钧阻止。“不要问价,更不要还价。一旦还了价,就非买不可,不然这里的人会动刀子。”画师严厉警告,吓得铃儿赶紧闭上嘴,吐吐舌头。他们混迹人丛,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穿梭于木屋和草棚之间。柳杰突然察觉梁丘红环住自己脖子的双臂勒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急忙转头问:“怎么了?”梁丘红两眼圆睁,浑身颤抖,紧盯着前方,两个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铃儿也看见了梁丘红注视的东西,快步上去,好奇地打量。一张木台上放着一人高的木头笼子,除此以外别无他物。笼子角落里蜷缩着一只人形生物,灰色的毛发覆体,没有尾巴,它的脸上布满斑斓的红蓝条纹,两只眼睛幽深明亮,像人一样有四肢,奇怪的是它下肢上的脚爪脚跟朝前,五指朝后。 “这是什么?”铃儿隔着笼子仔细观察。 那只生物望向铃儿,嘴里跟着说了一句:“这是什么?”它的发音生硬,似乎不会卷舌。 “这是什么?”它重复着,从笼子里朝铃儿伸出手,手心满是褶皱,颜色惨白,指端有尖锐的利爪。铃儿看着它明亮的眼睛,心神恍惚,站在原地发呆。一杆枪柄从旁边伸过来,在那只生物的手上重重一敲,它尖叫一声,缩回手。 “别看它的眼睛,小姑娘,没见过山精?”一名兵士收回□□,绕过木台走到铃儿身边,将她推开几步,铃儿这才如梦初醒。“离笼子远点,它的爪子可以轻易撕开你的喉咙。” 柳杰终于知道梁丘红为何颤抖个不停,他和戚定钧对视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惧。一只活生生的山精关在面前的笼子里,而之前,他只在书里见过插画。顺子抓紧柳条筐的背带,箩筐在震动,里面的花豹幼崽骚动不安。 “走开走开,这只山精已经卖了,没什么好看的。”那名兵士挥手驱赶他们,他的头盔和斗篷不知跑哪去了,披散乱发,链甲上半身松开,斜斜挂在肩头,满是锈迹和擦痕,手中□□尖端的红缨残缺不全,沾满泥水,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脚上的皮靴满是破洞。兵士很年轻,才二十出头,下巴上有稀稀拉拉的胡茬。 “你们竟然卖山精?”梁丘红双手紧紧捏住柳杰的肩膀,用力之大让柳杰痛得几乎叫出声,“你们应该杀了它。”她嘶哑着喉咙说。 “无知丫头,你懂什么?”兵士嗤笑一声,走回木台后坐下,翘起二郎腿,“它可值钱了,有人拿四张虎皮换它。” “为什么有人买它?买了干嘛用?”戚定钧问。 “关你们什么事,快滚。”年轻兵士翻翻眼珠子。 “这位军爷,我们没见过山精,就是好奇打听下。”戚定钧数了十枚铜钱放在桌上。 兵士瞅瞅戚定钧,态度有所缓和。“有人买回去折磨一番然后杀掉,有人喜欢拿它当宠物养着。”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轻声说,“还有人喜欢吃山精,据说它的肉鲜美无比,不过我可没吃过。” 铃儿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推搡柳杰。“我们离开这,我不想再看了。”身后传来那个兵士的哈哈大笑。离去前戚定钧问了嘴:“军爷,你是哪儿的兵?” “云台。”兵士回答。 铃儿闷声不响走在头里,粗鲁地推开任何挡住她去路的人。一个浑身散发酒气的精瘦农夫被铃儿撞了一下,回手拽住她骂:“不长眼睛?”顺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抽出长剑顶在对方心口。“放开你的手。” 农夫立即高举双手,可是四周迅速围上来七八个同样农夫打扮的人,显然是一伙的。柳杰将背上的梁丘红放下,站到铃儿身边,解下鹰首剑连剑鞘一起双手执住,剑柄朝上团团作了个揖。“不好意思各位,我妹妹饿坏了,请问哪里能找到吃的?” 凶神恶煞般逼近的众人一愣,其中一人指了指前方。“前面广场里,吃喝都有。走路小心点,丫头。”他冲铃儿狠狠瞪一眼,又瞄了眼柳杰的长剑,朝其他人挥挥手,转身走开。 “你怎么回事?”柳杰克制着怒气低声问铃儿。 “这儿的人连畜生都不如。”铃儿板着脸回答。 “你在同情那只山精?”梁丘红看出了铃儿的心思,“山精也吃人,如果你被关在它们的笼子里,我保证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一根。” “狗咬你,难道你也咬狗?”铃儿反唇相讥,梁丘红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行了。”柳杰出声制止两个女孩,“办正事要紧。我们去找点吃的,然后你们坐着歇会儿,我去看看哪里能弄到马。”说到吃的,女孩们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接连十多天光吃鱼,满腹食欲在欢欣鼓舞。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脱离了密集的屋棚区,眼前豁然开朗。泥泞的空地上,摆放了几十张长条桌凳,熙熙攘攘坐了上百号人。桌上堆满肉和酒水,地上满是吃剩的骨头残渣,猫狗在桌子下钻来钻去捡食,大概这就是刚才农夫说的广场。广场北面,有一排高大的带烟囱的屋子,窗户洞开,窗框上尽是油腻,整盘整盘的食物从窗户里递出来,由精赤上半身的汉子送往某张桌子。 柳杰扶着梁丘红找了边缘的一张空桌子坐下,戚定钧伸手在桌上一抹,黑亮亮的一层油,散发着荤腥味,他不禁皱起眉头。顺子将柳条筐从背后解下,放在脚边,地上到处是骨头,他随手捡了几块,若无其事地丢进筐里。旁边那张桌子坐了一群部族的人,毛皮背心解开垂在腰间,露出多毛的上身,大呼小叫地拼酒,身上散发的臭味把铃儿熏得透不过气。一名扎着束胸,裸露肩头和腰肢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冷言冷语地说:“生面孔,先看看钱。”火光中,她脸上两道疤痕尤其明显。柳杰从褡裢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 “今天有野猪肉,麋鹿肉。”她顿了顿,扫了眼银锭,“算你们运气好,一群部族的蛮子宰了头几百斤的老虎。话说在头里,老虎肉可贵,一两银子一斤肉。” “说谁是蛮子?”旁边桌子的一个部族男人伸出毛茸茸的手,在女人屁股上重重拍了下。女人竖起眉毛,回转身抓起他面前的酒碗泼在他脸上。男人们发出哄笑,被泼酒的部族男人也不生气,抹一抹脸,用舌头舔干嘴边的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吆喝着让他的同伴把酒碗添满。 “有什么酒?”铃儿问。 “这里只有一种酒,野甘蔗酿的甜酒。”女人瞟了铃儿一眼,神色冰冷。 “只要野猪肉,来五斤,外加一坛甜酒。这锭银子够么?”柳杰拈起银锭递给女人。 “够了,还有的找。”女人接过银子,顺势在柳杰手上捏了一下,把嘴贴在柳杰耳边小声说,“找钱先不给你,晚点你可以单独来找我要。” “等会儿。”柳杰拉住女人的手,“这儿哪里可以买到马?” “我不就是吗?”女人原地转了个圈,吃吃发笑,“我保证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马了。” “你这匹马我要了!”一个部族男人在她身后起哄。 “滚远点,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女人回头骂,又引起一番笑声。 “我是说真的马,我们急着赶路。”柳杰说。 “在这里,银子不能买到一切。马儿很金贵,得拿东西换,你有么,小哥儿?”女人的手指在柳杰的下巴上划过,“我先给你们弄吃的,有空了记得来找我。”说完她扭着腰肢去了。 “她为什么说自己是马?”铃儿不解地问。。 戚定钧和顺子低下头偷笑,梁丘红在铃儿前额上轻轻弹了一下。“那是玩笑话,她看上柳杰了。” “我觉得她不像开玩笑。她多收了钱,还一再让柳杰去找她,也许她真的有马。”铃儿转头对柳杰说,“喂,一会儿你去找她问问清楚。” “我才不去找她。”柳杰怒道。 戚定钧放声大笑,一个劲地拍桌子。柳杰的脸涨得通红,顺子见少主脸色不对,连忙推推戚定钧。 “我去四处打探下,看看能不能弄到马。你们先吃,不用等我。”柳杰站起身。他刚走出两步,听见铃儿在身后偷偷问梁丘红:“他是去找那个女人,对吗?”这回连梁丘红都忍不住笑了,戚定钧笑岔了气,连连咳嗽。 “你们在笑话疤二娘?”旁边那桌上站起来一个部族男人,正是先前被泼酒的那个。他身边的同伴拉住他说:“别惹事,东野鬼,那几个小子是新来的,估计是邦国的人。”被叫作东野鬼的男人甩脱同伴的手。“邦国的人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他醉醺醺地来到柳杰身旁,斜眼看着柳杰说:“为什么不去找疤二娘?她让你去,你就得去。” “你怎么不去?”柳杰反问。 “他倒是想去,只是疤二娘看不上他。”他的同伴高声回答,其余人哈哈大笑。 “小子,给个话,去还是不去?”东野鬼眼露凶光,身上的肌肉鼓起。部族男人身材不高,但是粗壮有力,他的肩膀比柳杰还要宽。 “不去。”柳杰回答。 东野鬼大吼一声,一拳砸向柳杰脸庞。柳杰早有准备,侧头避开,曲肘顶在对方肋部,东野鬼闷哼一声痛得弯下腰,柳杰抬脚用膝盖击中他下巴,东野鬼像只风筝般飘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几名与东野鬼交好的部族男人立刻冲过来,一人扶起他,另几人将柳杰团团围住,呐喊一声,一起扑向柳杰。这些部族男人虽然孔武有力,但是格斗技巧粗糙,凭的只是一身蛮劲。柳杰从容地在他们之间闪躲,偶尔出个一拳一脚,一击之下,必定有人倒地。一眨眼工夫,围攻的几人哼哼唧唧躺卧在地。 “这小子厉害,一起上。”东野鬼大叫。原本不愿生事的部族也坐不住了,纷纷从桌上站起,缓缓逼近。 黑光一闪,一把黑色的巨大斧头突然飞过来,落在柳杰身前,挡住了那些部族。斧头竖直插在泥地上,散发暗沉的光辉。 “你们的荣耀去哪了?”梁丘红高声说,“山岭部族从来都是一对一,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山神以你们为耻。” 部族男人们身体僵直,呆呆注视斧头。 “黑金斧?”有人认出来了,望向梁丘红,“你是谁?” “鬼斧族长梁丘赤是我父亲。”梁丘红亮出手腕上的斧头纹身。 部族们面面相觑,半晌,东野鬼走到梁丘红跟前,伸出手说:“我们不知道鬼斧部族的人在这里。接受我的歉意,鬼斧之女。” “你的歉意在哪里?”梁丘红双手拢在胸前问。 东野鬼收回手朝自己的脸用力挥拳,鲜血从嘴角渗出。他张嘴吐出掉落的牙齿,再度伸出手。梁丘红点点头,握住对方的前臂。“我接受你的歉意,东野鬼。我们是山岭部族,荣耀是我们终身的盔甲。” “荣耀不再,鬼斧之女。”东野鬼眼神黯淡,“我们从千岩谷地被赶了出来,山精夺取了家园。邦国也驱赶我们,除了这里,我们没地方可去。” “你姓东野?”梁丘红审视对方,“是五大部族之一的崖屋族吗?” “是的,鬼斧之女。”东野鬼答道,“我的部族被山精突袭,活着跑出来的不足三十人,崖屋族灭亡了。” 梁丘红暗自心惊,崖屋族是千岩谷地最强盛的部族,人数不比鬼斧部族少。她努力压抑自己的恐惧和愤怒,平静地说:“山精也夺取了我的家园。不要放弃信念,山神不会抛弃我们。” 东野鬼吃惊地张大嘴,其余部族议论纷纷。“鬼斧部族竟然也失去了领地?” “会夺回来的,我发誓。”梁丘红右手握拳,抵在心口。 “山神祝福你,鬼斧之女。流亡集里有五个千岩谷地的部族部众,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们。” “我们需要马匹,在这究竟问谁能买到马?”戚定钧插口。 “你们得找这里的当家,他姓罗,带队出去捕猎了,两天后才回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林石之海 “将军,郝大人独自一人在前面长亭相侯,他请您只身前往,说人多耳杂。”斥候沿着大道飞奔过来向胡显大声禀报。 “他带了多少人?”胡显问。 “大约有一百骑兵,停留在长亭二里开外。他说双方的兵士都不得接近长亭,还说请将军放心,方圆十里内他已经派兵戒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我查看过了,长亭附近除了郝大人外,确实没有其他人。” 胡显挥手驱赶面前嗡嗡作响的蚊蝇。还说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不就是么?不过除了蚊蝇外,大路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行人车马。他带队一路前来,经过了郝东预设的三道哨卡,每道哨卡有四名兵士把守,只有自己的队伍被放行,其余行人则统统拦下。 “胡老将军,郝东精心布置,恐怕有问题,得小心。”孙标出声提醒。 “哼,郝胖子就喜欢搞这一套,光明磊落和他从来不沾边。”胡显冷笑一声,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他从青泽带了五十名随从去星伴城,现在又多了孙标的五十名骑兵,人数超过一百。郝东只带了一百骑兵,自然是事先了解过自己的随从数量,安排了相同人数的兵力以示对等,这是友好的表示。 “孙队长,这里交给你,我去会会他。”胡显双腿一夹马腹,向着长亭驰去。他的队伍距离长亭也是差不多两里地,郝东很精明,哪里都不会吃亏。到得长亭旁,胡显翻身下马,郝东从石凳上站起,大步迎来。胡显惊讶地发现他居然穿了一身闪亮的链甲,佩戴头盔与长剑。与郝东相识这么久,胡显从没见他有过戎装的打扮,每次封臣集会,只有郝东一人永远身着华服。现在这个胖子塞在一身盔甲里,看上去颇有些滑稽。他的链甲金光闪闪,上面装饰着不少金链,头盔上也镀了一层金,象征封臣身份的橙色雀羽鲜亮挺拔,郝东对于华美服饰的喜爱恰如其分地体现在这身盔甲上。 “胡大人,快来坐吧,我准备了凉茶。这该死的天真热。”郝东脸上尽是油汗。 “郝将军,穿丝袍会凉快些,也更适合你。”胡显在石桌旁坐下,接过郝东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是啊,人胖没办法,要不我怎么不爱穿盔甲呢?”郝东抱怨。 “好茶。”胡显放下杯子,“看样子郝将军是不打算让我进城了?” “现在这种形势,城里耳目众多,还不如荒郊野地里来的安全。何况是个人就能猜到胡大人你来干嘛,你大摇大摆地进城,我可有点吃不消。” “躲在这里,长生城就不知道了?”胡显呵呵一笑。 “至少他们不能怪罪我开门迎敌。”胖子擦把汗,举起茶壶将杯子添满。 开门迎敌?胡显玩味着郝东的话外音,直入主题。“郝将军,咱们就别兜圈子了。你到底什么态度?是隔岸观火呢还是投靠柳放?” “隔岸观火?我想观火只怕人家还不肯。阮小翠输定了,投靠王公是迟早的事,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郝东坦然回答。 “郝东,咱俩性情不投,我胡显一直看你不顺眼,但我只是觉得你市侩,爱打小算盘,对你的为人我没怀疑过。你郝家是眠月封地的望族,落雁泽又是最富有的领地之一。你老实说,侯爷这十几年待我们如何?他管辖期间,眠月的子民过得如何?” “这就不用说啦,我的胡大人。”郝东叹口气,“历任眠月侯中,柳长兴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一个。你以为我希望柳放接任?柳放在位期间,百姓虽然谈不上怨声载道,至少日子过得不如现在。” “那就奇怪了。如今侯爷惨死,还被诬陷,你不站出来维护星伴城和他的家人,居然打算投靠柳放?这是个什么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胡显紧紧盯着不断抹汗的胖子。 “这还用问?大势所趋,又何必螳臂当车?老胡,你告诉我,这次阮小翠召集封臣,到了几位?不是我郝东精明,而是大多封臣的想法一样。封侯一直轮换,我们这些封臣不早都习惯了?现在又换一个,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何况长生城改了律法,柳放会世袭眠月,他可只有五十多岁,再活个一二十年不在话下。为了今后眠月封地能够安定,投靠他有错吗?” “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胡显气得胡子微微抖动,猛拍石桌,“钱大同手下只有两百人马,毅然带兵前去守卫星伴城,你们这些兵强马壮的臣子,却躲得远远的。如果我们真能齐心协力,别说柳放的两千大军,就是把长生城的全部兵马派来都不怕。” “齐心协力?”郝东哈哈大笑,“听说方淑敏也没来,老胡你说为什么?柳长兴生前对她可好着哪。连望海泽都躲了,还谈什么齐心协力,可笑。钱大同自然是不怕,恶水泽一穷二白,他没什么可失去的,其他封臣家底厚,自然要掂量掂量。”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投靠柳放了?既然这样,人各有志,郝将军,告辞。”胡显无意再说下去,拱拱手站起。 “别急别急,胡大人,话还没说完呢。”郝东连忙按住胡显的肩膀让他坐下。 “还有什么好说的?”胡显气呼呼地问。 郝东正正脸色,收敛微笑。“老胡,我之所以同意见你,不是为了让你游说我,刚好相反,我是为了说服你。你刚才提到,咱俩性情不投。没错,我从来不喜欢你,不过我郝东向来佩服你。你胡大人脾气耿直,为人正派,敢于仗义执言,是条好汉。老胡啊,柳长兴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太小,成不了气候,为了他们把命搭上不值得。我们这些个封臣才是眠月封地真正的基石,只要我们在,眠月垮不了。你如果对柳长兴感恩,最多不出兵协助柳放,但是千万别带兵加入星伴城。柳放快到姐妹泽了,不久后他的大军会经过青泽,他只需要船,不会问你要人,你就作壁上观吧。” “哦?你倒知道得清楚。”胡显打量着郝东,“你怎么知道他只会要船而不要别的?谁能保证?” “长生城能保证。” “我不信。一旦我给了船,柳放一定会开口要求我出兵相助。”胡显摇头。 “给出保证的不是柳放,而是另外两位封侯,其中一个现在已经成了王上。”郝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胡显,突然一笑,脸上的肥肉抖个不停。“胡大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让你知道。柳长兴在正阳岭中伏,伏兵里有我的人,有姐妹泽刘远山的人,也有高丘侯和垂枫侯的人。那些林怪是我故意放它们南逃的,就是为了引诱柳长兴追击。”郝东拿起茶碗喝了一口,伸手示意胡显也喝。 “说下去。”胡显面无表情。 “数月前垂枫侯和高丘侯分别派遣密使知会我说,为了王位,垂枫和高丘迟早将联手同眠月开战,他们背后还有长生城的支持,柳长兴必输无疑。届时,效忠柳长兴的封臣将被连根拔去。如果我不参与,郝家会永远消失。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长生城的支持是指王公柳放。如果我事先得知,也许会犹豫,大概这就是天意吧?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柳长兴命大,逃出生天,可是他势单力孤,斗不过他们,最终难逃一死。胡大人,我是一早就在局中,所以你不可能说服我,因为我没有退路。可是你不同,你有,不要给柳长兴陪葬,不要断送自己。” “好,非常好。”胡显的声音阴沉得可怕,“多谢郝将军坦承相告。我得承认,我看错了你,你是个卑鄙小人,唯利是图,情义对你来说一文不值。”胡显缓缓站起,抽出腰间的长剑,“今天,我就先替侯爷清理门户。” “非得这样吗?”郝东端坐不动,“我真的是为了你好,为了眠月好。” “拔出你的剑,你该庆幸今天带着它。虽然我知道你的手只会拨算盘,不过你好坏是个将军,不要死得像个懦夫。”胡显说。 “你知道吗,胡大人?咬人的狗通常不叫,见到肉狼才会露出利齿。”郝东抽出长剑,与胡显隔着石桌面对面站定,他的剑比寻常的剑更为宽阔,“你说得对,我是个将军,可是我不光会拨算盘。我敢和你两个人独处,自然有把握。” 胡显大吼一声,长剑挺出。郝东丝毫不理会,高举阔剑,当头劈下,来势迅猛异常。胡显吃了一惊,没想到郝东出手速度这么快,连忙回转剑身格挡。两剑交鸣,他的剑应声而断,郝东的阔剑去势不衰,将他的头盔劈成两半,剑刃深入胡显的头顶。胡显双眼圆睁,随后被鲜血淹没,向后倒下。 “希望你的儿子更聪明,这样我才能留下他们性命。”郝东仿佛说给自己听,抽回长剑插入鞘中,走出长亭,骑上胡显的马奔行二里地,回到他的骑兵中间。“发出哨箭,围攻胡显的随从。争取让他们投降,减少死伤。”他命令。 随着哨箭升空,胡显的部众看见大路两旁的林木里,涌出两支百人队,分别从左右逼近。胡显的队伍突然散开,呈圆形向四面八方冲锋。他们不贪图交战,与敌人擦肩而过,径直穿过敌阵,显然意在突围。伏兵们措手不及,一名兵士高声问领军的将领:“队长,我们追哪边?”队长看着四散疾驰的骑兵,每个方向都有数骑在奔行。他高喊:“我哪知道!分散,分散,任意追击。” 这一切多亏了孙标的提前安排。胡显离去后,他纵马从队伍头跑到队伍尾,将兵士分成三人一组,逐个交待万一发生意外,朝哪个方向撤退。当听到对方的哨箭响起,孙标知道自己的担心成为了事实。在伏兵们从林中冲出时,他一声令下,早有防备的队伍按照预定方位四散奔逃。孙标抽打马匹全力奔行,柳飞跟在他身后,与柳倩共乘一骑,另有两名兵士一左一右护卫。他们的方向是西边,落雁泽位于眠月的西边界,外面就是过渡到林石之海的间隙地。数名追兵发现了他们,策马赶来,紧紧尾随。孙标回头望一眼,追兵有四骑。孙标从柳飞手中接过□□,连同他自己的□□一起反手掷出,一名追兵被击中跌落马背,而另一支□□却被闪过。他冲跟随自己的两名兵士高喊:“回头堵住他们!”那两个兵士都是被召回的退伍老兵,立即掉转马头冲杀过去,金铁交鸣声顿时在身后响起。 “不要回头。”孙标大声告诉柳飞,“只管往前跑,进了间隙地他们就不会再追了。” 杀伐声渐渐减弱,终至不闻,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柳飞带着妹妹在野地中穿行,起初还能看见零星的农舍和耕地,逐渐眼中除了绿色,就什么都没有了。孙标在前面领路,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柳飞不知道自己究竟骑行了多久,总之当他们停下时,夕阳已经坠下,晚霞游于天际,马儿身上尽是汗水,沉重的呼吸犹如风雷。 “这是哪儿?”柳倩紧紧攥住哥哥的手臂问。视野内是数不尽的参天林木,同时夹杂着奇形怪状,参差不齐的巨石,相对低矮的石头也足有一人高,覆盖着厚厚的青苔,而更多粗大石笋的高度直达树冠层,被藤蔓层层缠绕。 “林石之海,我们到了。即便在大邦国时代,这里也是人类不愿踏足的原始之地。”柳飞喃喃说道。 “少主,天快黑了,我们往林海深处再走一段,确保甩掉他们,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孙标借着昏暗的天光略微辨识了一下方向,然后纵马缓缓前行。柳倩没弄懂亲兵队长是如何辨别方向的,这里看上去到处都一样。两人合抱粗的灰褐色树干将他们包围,凌乱的巨石像蹲伏的野兽。柳倩抬头望去,茂密的枝叶在她头顶不知多远处,透过微小的缝隙她能瞥见今天最后的霞光。那些与树齐高的石笋身披藤蔓编织的外套,柳倩心神恍惚,觉得它们就像巨人,随时都会苏醒。 又行进了半炷香左右时间,孙标终于勒停马匹。“就这吧。”他翻身下马,把马栓在一根石笋底部的藤蔓上。“以防万一,今天我们不生火。少主,小姐,看清我做的,还有最后一丁点光,很快这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说着孙标手脚并用,抓着藤蔓沿着石笋攀附上去,离地大约五人高的时候他停下来,拉扯左近密集的藤蔓测试强度,然后将双脚,双手小心地伸进去,最后把身体也挤了进去,看上去就像个被绑在火刑柱上的犯人。“这是我们在这里睡觉的方式。来吧,爬上来,带好你们的武器和行囊。” 柳飞照孙标的样子栓好马,带着妹妹往上攀爬到孙标身边。柳倩动作灵活,像只小猫,爬得比他还快。当他试图帮助妹妹固定手脚时,柳倩推开他。“我自己能行。” “缠紧些,免得睡着了掉下去。”孙标警告。 很快,兄妹俩身上缠满了藤蔓,而孙标却松脱了身体,往下爬去。 “孙队长,你去哪?”柳飞问。 “我去找些树枝作两支火把。今天没有火堆,夜里马匹可能会受到猛兽的侵袭。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一旦听到马儿的嘶鸣,立即点燃火把照耀下方,那样十有八九可以吓跑野兽。如果不行,就用上你们的弓箭。现在吃点东西吧,行囊里有水和干粮,省着点吃。” 柳飞摸索自己弓箭和行囊的位置。嗯,不错,它们被牢固地卡在藤蔓里,他得确保自己一抬手就能够到。眼前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在行囊里掏摸,取出水袋和布巾包裹的面饼。 “小妹,找到吃的了么?”他问柳倩。 “正在吃呢。”柳倩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回答。柳飞无声地笑了下,拧开水袋的盖子喝了一口。下面传来微弱的光亮,他知道孙标点燃了火摺,正在寻找枯枝。不多久,火光熄灭,孙标摸黑爬了上来,将一支火把塞到柳杰手中,同时仔细检查他们身上的藤蔓是否扎实。 “火把,火摺,弓,剑,记清摆放的位置,需要用的时候要能第一时间拿在手中。”他低声嘱咐柳飞。 “知道。”柳飞回答。 孙标将自己固定住,长出了一口气,此时,他方才得空休息会儿。如果不是那么黑,柳飞会看见他的脸色有多么阴沉。他精挑细选的五十名熟悉林石之海的老兵甚至还没进入这里,就全部失散了,只剩下自己和少主三人。他们还活着吗?是跑了,还是被郝东的人马尽数歼灭?孙标感到难过,为了掩护少主,他牺牲了他们,把他们当成诱饵。他觉到背部隐隐作痛,连日骑行,他的老伤有复发的征兆。不,路途还很遥远,自己必须挺住。黑暗中柳倩突然一声低呼,右手胡乱地抓向孙标,孙标连忙握住。“孙队长,石头上方有声音,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柳倩的声音充满惊恐。 孙标凝神听了一会儿,用手在石头上重重拍了拍,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去了。“别怕,是猴子。这里有很多猴子,一般这时候都熟睡了。这只大概刚好醒着,对我们感到好奇而已。”他柔声说道,掌中小女孩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能一直握着你的手吗,这里太黑了。”明明近在迟尺,黑暗使得柳倩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 “当然可以,我的小姐。不要害怕,我和你二哥就在这里,我们会保护你。睡吧,多睡会儿,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小妹,握住你的剑。”柳飞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母亲教会你使用它不是为了让你害怕,而是让你勇敢。” “我只学了不到十天……” “孙队长会继续教你,每天我都陪你练习。等我们走出这片丛林,你用剑就会像握笔那么容易。有一天如果再遇到铃儿,你将用母亲的剑法击败她。但是千万不要和她徒手格斗,你永远不是她那些下三滥招式的对手。” 柳倩“噗嗤”笑了一声,艰难地转动手腕,牢牢握住“鹰翼剑”狭窄的剑柄。哥哥的话给了她宽慰,剑给了她勇气,她丢开恐惧,沉沉睡去。 (邦国历993年六月初五) 胡显(卒),眠月封地封臣,属地青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高丘之泽 铃儿偷偷瞄着长桌尊位上的健硕老人,这位流亡集的当家身材高大威猛,长相凶神恶煞,让她印象深刻。老人至少有六十岁年纪,比柳杰还高出一头,瞎了一只眼,用布条蒙住。他的右耳少了一半,只剩下硕大的耳垂和裸露的耳洞。自己所处的木屋是广场边上众多木屋里的一座,铃儿本来以为这些屋子全部是厨房,直到疤二娘带他们进来之后,铃儿才发现这是间带天窗的餐堂。 “我叫罗齐,这里的人都称我罗当家。你们打哪来?”老人声若洪钟。 “百泽。”戚定钧回答。 罗当家朝紧挨他坐着的一个女孩瞥了眼。那个女孩容貌平常,身材小巧,身穿墨绿色的长裙,质地是下等的丝绸。从穿着举止来看,似乎是大户人家的仆女。 “这里的马向来不出售,原因嘛很简单,没人出得起价钱。”罗齐抓起盘子里炖得烂熟的鹿肉啃了一口,汁水淋在他钢针般的花白胡须上,“边吃边说,你们到了这间屋子,就是我的客人。这是最新鲜的麋鹿肉,我刚带回来的。” 铃儿依样用手抓了一块咬下去,香甜的肉汁盈满口舌。然而除了她,其他人正襟危坐。 “罗当家你开个价,我们有五个人,需要五匹马。”柳杰从褡裢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 “银子?”独眼老人乐了,“银子在间隙地可不怎么管用,出了这流亡集,用银子你什么都买不到。我愿意见你们,是因为我手下告诉我说,你们有两头花豹幼崽。” “小豹子不卖。”铃儿立即大声说。 罗齐仅剩的眼睛从他们脸上逐个扫过,嘬干手上的汁水。“我究竟该和谁谈?” “小豹子不卖。”柳杰重复一遍。 “我的手下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进得来,完全是因为那两头幼豹。所以你们是故意骗我们?” “是我的主意,抱歉,罗当家。”戚定钧接过话头,“我有一位长辈叫戚祖明,她曾经来过这里。她告诉我,要进流亡集,必须得有你们喜欢的东西。” “戚祖明?那个女画师?”罗齐的神情有所改变,“我知道她,我祖父款待过她,我父亲也款待过她,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者。你们这伙年轻人有点意思,你一人击败了数名部族,”他拿油腻腻的手指着柳杰,然后又指向梁丘红,“你是鬼斧族长的女儿。有意思,真有意思。请告诉我,长者的后辈,邦国的年轻勇士,著名部族的传人,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机缘巧合而已。”柳杰回答。 “说得好。”罗齐鼓掌,“你们来到这里也是机缘。流亡集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口,目前这里聚集了上千人,还有更多的人不断汇聚过来。千岩谷地的部族成了惊弓之鸟,被山精吓破了胆。失去家园的他们向西进入云台,为了生存烧杀抢掠,却被云台的骑兵打得溃不成军。他们无奈折返,损失了数不尽的人,来我这寻求庇护。要养活这么多人有多困难你们知道吗?以前我一个月狩猎一次,仅仅带着二三十人。现在我每隔几天就要深入谷地,一呆就是好几天。这次狩猎,我带去了将近一百人,回来的却只有八十多人。好在收获也不小,我们捕获了三头熊,十几头麋鹿,以及几十头野猪。可惜,没遇见豹子,从来看不见它们,它们是暗夜中的幽灵。我们不种植,食物几乎全部来自大地的恩赐,狩猎是我们的生存之道。狩猎需要什么?人。我有足够的人吗?当然有,这里现在可有上千号人哪,可笑的是这些人大多派不上用场。部族善于狩猎,可是不听指挥,没有头脑。剩下的农夫和罪犯,除了耕地和杀人,什么都不懂。那些逃兵,一无是处,却觉得自己是大爷,挥霍着随身的钱财,等到兜里一个子儿都不剩的时候,被迫加入狩猎队,然后像孩童一样被猛兽咬碎头颅。流亡集想要维持下去,需要强手,你们这样的强手。”罗齐指着柳杰说:“你可以训练那些农夫和罪犯,教会他们战斗。而你,”他面向梁丘红,“桀骜不驯的部族会听你的话,鬼斧部族是最古老的山岭部族之一,他们敬重你。至于你,”罗齐转头看着戚定钧,“你拥有长者的智慧,可以教化这些冥顽不灵的人。别想着买马了,留下来,在这,你们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保证。” “我们不能留下。”梁丘红坚定地回应,“我的荣耀不在这里。”铃儿吃惊地望着她,有那么一刻,她以为梁丘红会被说服,毕竟这里有那么多流亡失所的山岭部族,对于梁丘红来说,这是她建立自己部族的大好机会。 “我们不能留下,我们有必须要做的事。至于是什么事,我不能说。”柳杰的态度同样坚决。 “对于你们要做的事我根本不感兴趣。”罗当家捧起酒碗一口喝干,打了个嗝,“来到这里的每个人背后都有个故事,要么是血腥残忍的,要么是悲苦凄惨的,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想听。但是既然来了,就证明外面的世界对你们极其不友好,不然你们为什么非跑来这里买马呢?高丘封地离得不远,邦国可有大量的好马任你们挑选。你们路过秋蝉渡口而不上岸,冒风险来到这亡命之徒的聚集地,就说明了一切。外面没有容身地,我这里有,留在这,你们将获得真正的自由。什么是自由你们懂吗?不是邦国的那种画地为牢。邦国领地由内至外被大大小小的间隙地分割,就拿百泽来说,同属一块封地的封臣之间互相来往都要提心吊胆穿越间隙地,更别提不同封地间的大间隙地了,而邦国之间干脆以巨间隙地作为防止互相征伐的屏障。上千年来,邦国活在自己圈定的牢笼里,被这些大大小小的间隙地构成的锁链束缚着,执着于弹丸之地的安宁。而我们呢,我们可以在间隙地之间任意穿梭,完全绕开邦国的领地。所有间隙地都是相通的,邦国只是它们所形成的汪洋中的浮岛。从这里可以去千岩谷地,去林石之海,也可以去长生平原,继而进入百泽境内任何地方。从小小一个流亡集,我们可以去往世界的任意角落。邦国行吗?他们只会缩在自己甜蜜的小窝里沾沾自喜。” “间隙地没你说得那么自由,充满了敌人和危险,山精林怪,还有……某些嗜血的山岭部族。父亲告诉我,间隙地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邦国的允许,基于古老的盟约。”柳杰摇头说道。 “邦国的允许?典型的邦国思维。”罗齐轻蔑地哼了一声,“山精林怪和野兽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就是敌人?我这里经常有被捕获的山精,像猴子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你们不是也瞧见了?你会把野兽当作敌人吗?邦国除了自己,什么都怕,什么都想铲除。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这片大地的主人原本就是它们和山岭部族?邦国才是后来者。不,我得更正,大邦国才是后来者,而现在的邦国只是大邦国覆灭后的残破身影。我们来到这里,害怕一切,驱赶一切。究竟谁才是敌人?” “山精当然是敌人!”梁丘红压抑着怒火说,“它们占据了我们的家园。” 罗立朝她看了一眼。“站在部族的立场,我不能否认,部族曾经拥有大地。可是别忘了,部族不是唯一的主人。在荒古时期,山精和林怪已经在这里了。那么哪里才是它们该去的地方呢?哪里又是属于它们的家园呢?” 梁丘红沉默不语。柳杰问道:“照你这么说,荒古时期,邦国在哪?” “那就说来话长了。不过今天我们不是来谈论历史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从邦国那里你们找不到真正的自由。” “罗当家,难道你不是邦国后裔?你这么说简直是忘本。”柳杰的口气强硬起来。 戚定钧连忙给柳杰提个醒:“罗当家的祖上曾是云台的将领,因为与部族女子通婚,遭到流放,由此建立了流亡集。所以,罗家不仅仅是邦国后裔,也有部族血统。” “我这么说就是因为我不曾忘本。”罗齐森然说道,“虽然遭到流放,身处荒野,可是罗家每代人都知书达礼。流亡集有数十间最大的木屋,交替刷了十几遍漆,一层防水防蛀,一层防火。每一间都堆满书籍,很多古籍在邦国都已经无法得见。长者为什么喜欢造访流亡集?因为这里有不少邦国故意遗忘的记忆。我不是凭着祖辈的名号和蛮力统治这里,我凭的是这个。”罗齐指指自己的脑袋,“邦国血统给了我智慧,部族血统给了我力量。我不排斥任何种族,我只服从真相,历史从来不说谎。”柳杰默然,他不得不承认,罗齐是他见过的最具说服力的人,虽然他的话有些不着边际令人费解。 “不管怎么说,我们真的不能留下,罗当家,谢谢你的好意。我的长辈戚祖明不止一次来到这里,她也没留下不是么?”戚定钧这句话令罗齐无法反驳,他垂下头,叹了口气。好一会儿,他仰起脸说:“所以,我们之间只剩下生意?那好,就来谈谈生意。流亡集所有的马都属于我,但是总共只有几十匹,而这里有上千人。我们的狩猎,完全依赖马匹,你们究竟有什么值得我交换的?别拿金银说事,我不稀罕。” “这张豹皮如何?”柳杰起身走到顺子背后,从柳条筐中抽出豹皮,完全不理会两头花豹幼崽冲他嘶吼。梁丘红变了脸色,铃儿更是立即丢掉手中的鹿肉,从椅子上站起。戚定钧一把拽住她,低声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这里是流亡集,而我们已经开出了价钱。” “哦?”罗齐脸露惊讶,“看来有人告诉了你们我最大的喜好。”他的独眼瞄向倚在门边的疤二娘,疤二娘若无其事地望着门外,装作不知。“我喜欢收集各种毛皮,熊皮,虎皮,狼皮,唯独没有豹皮,我们抓不到它们。”他起身走到屋子角落的铜盆前,洗干净双手,来到柳杰身边接过豹皮仔细查看。“你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价码,为了这张豹皮,我可以换给你一匹马。”罗齐说道。 “罗当家,我以为我们在诚心谈生意,而不是耍把戏。我们需要五匹马。”柳杰沉声说。罗齐将豹皮塞还给他,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最多两匹马,不然免谈。不过如果你拿箩筐里的两只小家伙来换,那么五匹马没问题。” 铃儿终于按捺不住,撑着桌沿对柳杰说:“我们走吧。” 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起,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是罗齐身边那名仆女模样的年轻女孩发出的。“罗当家,你这交易可不太公平,人家早说了小豹子不卖。看,把人家孩子逼急了吧?”女孩边咯咯笑边对罗齐说。柳杰忍不住朝她望了一眼,她看上去也就跟梁丘红差不多大,却老气横秋地叫自己几个孩子。 “现在的小辈都这么没规矩。”罗齐虎着脸摇头。 “还好啦,他们算是懂礼节的咧。”女孩捂着嘴笑。 “我在说你。”罗齐冲她瞪眼。 “哟,罗当家,我可是忍到现在一直不出声,怎么就没规矩啦?”女孩相貌平平,但是声音异常妩媚动听。 “我可没逼他们,流亡集不允许强买强卖,这你是知道的。你究竟想说什么?”罗齐对待这名仆女的态度颇为耐人寻味。 “那我就说啦,你老人家不许生气。”女孩转向柳杰说道,“你这块豹皮我看上了,我给你五匹马。不过我的马不在这里,你们得跟我回高丘去取。我有两辆马车,你们可以坐我的马车一起离开这里,到了高丘境内马上交易,如何?” 罗齐闻言不由嘿嘿冷笑。“丫头,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说了不生气的嘛。”女孩摇晃罗齐的手臂撒娇,仿佛爷孙俩,“罗当家,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块豹皮,这次算你让给我的。为了补偿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另外带五匹好马给你,如何?” 罗齐一愣,随即大笑。“好好。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让给你吧。” “我说两位,我可还没答应呢。”柳杰打断了他们。 “五匹马还嫌不够?不是你自己开的价吗?”那个女孩张大眼睛问。 “不是不够,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豹皮卖给了谁?你是什么人?”柳杰问。 “我有问过你名字吗?在流亡集,做生意讲一个‘信’字。你出价,我接受,这生意就算成了。至于交易双方,不用知道对方的来路。谁要是敢使诈,要么死得比蟑螂还快,要么永远别想再踏进这里。我的信誉如何,你不妨问罗当家。” “我可以替她作保,她是我的贵宾。”罗齐将手放在胸口。 “你是百泽人,为什么跑来这里?”不知为什么,柳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倒稀奇了,你们不也是百泽人?跟你们一样,我来这里做买卖而已。我家主人有钱,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我经常来这里物色物色。放心吧,只要你同意成交,我绝对不反悔,不然以后还怎么来这里做生意?” 柳杰依然犹疑不定,戚定钧冲他点点头。最终柳杰下定决心说道:“好吧,我信你,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今天就走。一炷香后,我们在广场东边的马棚见。罗当家,那我就告辞啦,下个月老时间我再来。”女孩笑嘻嘻地站起,快步离去。 柳杰等人也纷纷起立辞行。在走出木屋时,疤二娘冲落在最后的柳杰说:“小哥儿,有空再来玩。”柳杰向疤二娘点头致意。戚定钧站在屋门口等他,见他出来开口问道:“这一柱香时间,我们怎么打发?” “去马棚等,他们肯定要装运货物,我们去瞧瞧这个不愿透露名姓的女孩是什么来路。”柳杰不假思索地回答。 “柳杰,接着。”前面一瘸一拐的梁丘红突然回转身,将手中厚实的大布袋朝他扔过来。柳杰一惊,那是装着黑金斧的布袋子,他连忙伸出两手接住,黑金斧的重量使他连连倒退。铃儿一个箭步跟上,一猫腰,两手抓住他脚踝将他仰面拖倒在地,布袋子压在他身上。铃儿顺势坐在袋子上,对着柳杰的脸狠狠揍了一拳,鲜血从柳杰的嘴角淌下。 “谁同意你拿豹皮去换马的?”铃儿大吼,又给了柳杰一拳。柳杰丝毫不抵抗,只是直勾勾盯着她,她的拳头停在空中。 “打呀,怎么不打了?”柳杰面无表情地看着铃儿说。 “这是泪滴和满月母亲的皮毛,义父亲手交给我的,它不属于你。” “这里是千岩谷地与百泽之间的过渡地带,是巨间隙地边缘,没有马,我们哪儿都去不了,何况红姑娘脚上还有伤。别说一块豹皮,如果必要,就算拿我的剑去换,我也不会犹豫。我们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我向父亲保证过,任何人任何事都别想阻止我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我们?”铃儿咬牙,“这是我要走的路,不是你的,没有我们,只有我,我不要你把这件事背在自己身上。” 怒火从柳杰的眼中涌现,他大喝一声,腰腹用力,将铃儿和布袋从身上掀落。柳杰翻身而起,将不及爬起的铃儿压在身下,按住她的肩膀。“我父亲死了,榔头死了,我的母亲和弟妹身处莫大危险中,我却依然陪在你身边。你现在跟我说这种话?”他额头青筋暴起,眼中布满血丝。 “我没要求过,我不要你同情我。”铃儿被柳杰的神情吓到了,放低了声音。 “不错,你从没要求过,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说了,没人能阻止我,你也不能。”柳杰恢复了冷静,将铃儿从地上拉起,“以后不许再这么说,不要让我后悔做错了决定。”他捡起地上的布袋子,递还给梁丘红。 梁丘红不接。“替我背着它吧。我自己能走了,你不再需要背我。” 柳杰将黑金斧挂到身后说:“走,我们去马棚。” 戚定钧冲顺子眨眨眼,朝铃儿的方向努嘴,铃儿依然站在原地发呆。顺子乖巧地过去推了她一把。“大小姐,我们走。” 一行人穿过广场,来到东边的马棚。马棚是用茅草和竹竿搭的,占地极广,几十匹马拥簇成群,栓在错落有致的栏杆上。大部分马匹毛色暗沉,瘦骨嶙峋,肋骨凸显,显然来自于部族而非邦国。马棚外停放着一溜简易马车,没有顶棚,只是两个轮子加一块长木板。其中有两辆与众不同,轮子和木板都涂以青漆,光滑柔和,马车前已经套好两匹马,膘肥体壮,毛色鲜亮。而边上的其他马车,木头只是简单地用火淬过,呈现粗糙的黑色。青色马车旁,十几名粗布服饰的年轻男人正将一个笼子抬上其中一辆。铃儿瞬间忘了她和柳杰的冲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头山精,正是她先前见过的那头,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男人们将笼子放稳妥,用麻绳固定,然后拉开一张雨布,将笼子密实地裹紧。柳杰的注意力不在山精身上,而是被这些男人吸引。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是粗布所制,但是做工精良,腰间都佩着剑,这些人举手投足间,透出他熟悉的意味。 “他们是兵士。”柳杰告诉戚定钧。 “看出来了。不少望族雇佣退伍的老兵,这并不稀奇,尤其是来这里做生意的人。”戚定钧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这么简单,这些兵士年轻得很,不到退伍的年纪。”柳杰摇头,“那个女孩很不一般。” “如果有什么意外,你觉得我们对付得了他们吗?”戚定钧问,对于战斗他完全没有经验。 柳杰仔细打量着那些男人,最终点点头。“如果出其不意,我们不见得输。” “那就赌一把,这种事,估计往后还多着哪。”戚定钧搭着柳杰的肩膀说道。柳杰朝他瞅了一眼,这个除了画笔完全不知刀剑为何物的画师身上,总是时不时显露不相称的胆识。但愿你的无畏不是因为无知,柳杰心想。 “哟,来这么早?”身穿墨绿长裙的女孩笑着朝他们走来,柳杰注意到她的腰上也多了一柄剑。 “反正我们也没地方可去,不如早点来这里等着。”柳杰神色冷淡,“至少告诉我们你姓什么,不然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姓郭。”女孩回答。 “原来你就是山精的买家,你家主人的兴趣可真够古怪。” “不该问的别多问,我们之所以同行只是为了一宗交易。”女孩走过柳杰身边,横了他一眼。 “郭姑娘,你们还有多少货物要搬运?”戚定钧问。 “没了,其他货物我都留下了,下次再来拿,不然马车可装不下。你们准备好了吗?现在能出发吗?”女孩问。 “可以,越早走越好。”柳杰接口。 “那我们走吧。”女孩示意柳杰等人坐上空着的那辆马车,她自己则理所当然地坐在柳杰身边。其他男人纷纷跳上车。“出发!”她高声命令。赶车的汉子一声吆喝,两辆马车顺着泥泞的道路,向着东边而去。 “一个仆女居然也佩剑?”柳杰漫不经心地问。 “这里可是间隙地,每个人都必须懂得保护自己,包括我。你别看我是女人,我知道怎么战斗,不然主人也不会派我来这里。”女孩笑嘻嘻回答。 流亡集在身后逐渐远去,马车从矮丘间穿出,进入了无人的荒野。现在刚过正午不久,满眼苍翠,夹杂些许红色,那是绿植缝隙间透出的泥土颜色。这里是红土平原,周围是成片的野甘蔗地。毒辣的阳光当头照下,让人口干舌燥,昏昏欲睡。柳杰将身后装有黑金斧的袋子取下,抱在胸前,往后切实地靠住马车栏杆,闭上眼睛。这两天晚上他都睡得不好,疤二娘提供了他们一间简陋的屋子休息,甚至都没有门闩。柳杰每天晚上背靠着门过夜,这样一旦有人想进来他就能立即察觉。此刻困顿从每一寸肌肤里冒出来,他竭力保持清醒,因为身边坐着一个神秘的女孩以及她可疑的手下,然而明亮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他的意识终于被逐渐夺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有韵律的摇晃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隆隆的雷声,柳杰猛地睁眼,不是雷声,是骑兵密集的蹄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他对面的铃儿,女孩眼神里充满戒备,他看见铃儿的匕首已经悄悄攥在手里,身体紧绷。柳杰察觉到自己的头枕在那个姓郭的姑娘肩头,耳边传来她轻轻一笑。“你醒了?太阳都快下山了。” 柳杰坐直身体,注视蹄声传来的方向,一队骑兵正沿着两人宽的碎石道路朝他们疾驰而来,人数大约有五十。那是高丘的骑兵,从掌旗手高举的旗帜上的纹路可以辨识,一座孤峰的图样。自己乘坐的马车停在碎石路正中间,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看不到任何人烟。他的手伸向剑柄,却被郭姑娘按住。“他们是来接我的人,没有恶意。我们刚刚进入高丘的领地。” 骑兵来到近前,带头的将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冲郭姑娘行礼。“将军,此行还顺利吗?”这名将领身材瘦高,脑袋特别大,与身体有点不成比例。他身后的斗篷是黑色的,上有白色丝线织就的山峰图案,用一枚龟型纹饰的银别针扣紧在胸前,头盔上的雀羽为蓝色,柳杰清楚此人是一名百夫长。 郭姑娘从马车上跳下,微笑着挥手。“还不坏,收获颇多。站起来,王大头。”郭姑娘回头望向马车上的宾客,得意地在他们眼里看到预期的神情。“我叫郭杰,跟你那个‘杰’一样。原本我父亲给我取的是‘冰清玉洁’的‘洁’,我嫌太柔弱,所以自己给改了。我是高丘封地神龟泽的将军,柳长天的封臣之一。”她冲柳杰说道。柳杰双手紧握成拳,眼皮跳动。他在流亡集里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而对方竟然知晓,显然早已识破自己的身份。 “你想怎么样?”柳杰问。 “什么怎么样?当然是交易啊。这里是高丘境内,你要的马已经有了。所以,你给我豹皮,我给你马,就这样。”郭杰笑眯眯地说。 柳杰站起身,将手中的黑金斧交给梁丘红,低声说:“你们坐着别动。”他从顺子那里接过豹皮,跳下马车走到郭杰身边,压低声音说:“你明知道我是谁,这算什么把戏?” “把戏?我喜欢玩把戏,也很擅长,但这次恰好不是。”郭杰从他手里拿走豹皮,仔细看了一番说道,“我确实没看错。这不是普通的花豹,它被称作月影豹,很少有人知道。你看,普通豹子的黑斑是纯黑色,而它的黑斑里另有一圈白色。” 柳杰愣住了,这个年轻得离谱的女将军居然和他谈论起了豹皮,这不是他靠近她的目的,他可是随时准备着拔出长剑挟持她为人质。 “这种豹子有什么特别?”铃儿紧跟着从马车上下来,被郭杰说的话吸引。 “体型。母豹的体型和一般花豹差不多,可是公豹就大了一倍。当公豹和母豹在夜色中并肩齐行,公豹就像是母豹被月光照耀形成的巨大倒影,雄壮而隐秘。据说成年月影公豹可以轻易地撕碎猛虎。”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铃儿好奇地看着郭杰,“难道你亲眼见过?” “没有,我只在书里见过。我们郭家祖上是兽医,对各种珍奇动物很感兴趣,作了不少记录。对了,你们不是有两只幼崽?让我瞧瞧。它们如果是一胎所生,现在体型应该能分出大小了。” “顺子,快下来。”铃儿大喊。 “铃儿,等等。”柳杰厉声喝止,一把抓住郭杰的手腕,“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柳少主,难道你看上我了?靠在我身上睡了一下午不说,这会儿又对我拉拉扯扯,到底谁在打谁的主意?你现在是一介平民,又是个逃犯,而我是个将军,咱俩地位悬殊,我可瞧不上你。”郭杰挣脱了手,把柳杰闹了个面红耳赤。顺子和戚定钧扶着梁丘红一起下了马车,三人来到近前。顺子取下箩筐,揭开盖子放在地下。铃儿和郭杰低头朝箩筐里看着,梁丘红也加入进去,女孩们围着箩筐议论。 “还真是,泪滴明显比满月大了一圈。”铃儿说。 “泪滴是公的?”郭杰问。 “是的,就是眼角有黑斑的那头。”梁丘红回答。 柳杰,戚定钧,顺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弥漫在三人心中剑拔弩张的感觉瞬间消失无踪。 “怎么回事到底?”戚定钧问。 “我不知道。”柳杰苦笑。 顺子警惕地环视周围,五十名骑兵在道路中央旁若无人地静静等候,马车上那些身着便服的壮汉嘻嘻哈哈聊着,这些人想必是郭杰的随身亲兵,只是没有穿戴盔甲而已。如果这些人都是敌人,自己和少主必定跑不了。无数念头在他聪明的头脑里打转,顺子思索着该如何面对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况。 郭杰尝试着伸手摸泪滴,泪滴扭头就是一口,差点咬到她,还好她早就提防,迅速缩手。“小东西,这么凶。”她笑骂,扬起手中的豹皮朝泪滴挥动一下,算是个小小的报复,然后她高声命令骑兵将领:“王大头,让五名兵士留下马,挑五匹好的。”她话音未落,空旷的道路上又传来一阵蹄声。郭杰不禁皱起眉头问王大头:“是你的人?” “不是,将军,估计又是秋蝉渡口侯爷的手下过来巡视。我们在这里等了您一天,已经碰上他们好几回了。”王大头回答。 郭杰望了眼柳杰他们,低声说:“谁也别动,我来应付。”她朝自己的骑兵队挥手,示意他们让出道路,然后慢悠悠地走到路中间,双手叉腰等着。来的一共是十骑,当先头戴紫羽盔的十夫长策马跑到郭杰面前,认出了她,脸露惊讶,从马上跳落拱手行礼。“郭将军,您怎么在这里?”他满脸狐疑地打量着郭杰的墨绿长裙。 “是你啊,霍元霍大人。”少女将军笑吟吟招呼,“我出去玩了几天,刚回来。你跑到这边境之地干嘛来了?” “哦,是这样,前两天有条可疑的渔船路过渡口没有靠岸,于是我们加紧了边境的巡查,防止疑犯从其他地方上岸绕回高丘。”霍元回答,他是直属高丘城的骑兵队,并非封臣的下属。 “这不有我的人守着吗?你们担心什么?这里可是神龟泽领地,我比你们更紧张咧。” “话是这么说,可您知道,侯爷交代的事,我们可丝毫不敢大意。”霍元讪讪一笑,视线越过郭杰,落在铃儿和梁丘红身上,“郭将军,那两个女孩是谁?似乎有点眼熟。” 郭杰回头看看,不动声色地回答:“路上遇见的,我用马车捎了她们一段。怎么,霍大人连这种乡下丫头都认识?” “恐怕她们还真是乡下丫头,我们正在找的乡下丫头。”骑兵队长相信自己认出来了。他从腰间的牛皮褡裢里抽出几张纸展开,郭杰迅速扫了一眼,上面分别画着铃儿,柳杰等人的画像。霍元绕过郭杰,举着画像靠近铃儿他们仔细比对,逐一检视每个人。 “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他们就是侯爷追捕的重犯。全在这里,一个不少。”霍元突然大喊,他的手下纷纷下马拔剑。 柳杰和顺子同时抽出剑,挡在铃儿和梁丘红面前。“戚画师,退到我身后去。”柳杰对身边的戚定钧说,却发现戚定钧不见了人影。他回头,看见戚定钧早就一溜烟缩到了最后。 “都别动。”郭杰高声喝道,手中亮光一闪,长剑出鞘。她回身跨出两步,将剑横在霍元喉咙上,“这倒稀奇了,霍元。这几个人坐过我的马车,是我的客人,怎么就成了重犯了?” 霍元低头看看脖子上的剑,眼睛逐渐眯成了一条缝。“郭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几个人是侯爷和王上王后钦点捉拿的要犯,你不会是要袒护他们吧?” “我和他们有生意要做,不能让你抓他们。” 霍元的神色变得阴森。“郭杰,你是侯爷最信任的封臣。叫你的兵协助我一起将这几名犯人拿下,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否则,等我禀报侯爷后,你的下场将和他们一样。” “嗯,这是个问题。”郭杰蹙眉想了想,露齿一笑,“侯爷不能知道这件事,所以只好委屈你了。”她手腕一抖,剑刃划开了霍元的喉咙,鲜血如注。霍元捂住脖颈,嘴里发出“荷荷”声,表情古怪至极,他完全不信郭杰竟然真敢下手。不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把他们都杀了。”少女将军下令。她忠心的下属王大头似乎没听见,只是愣愣地站着,脑子里一团混乱。这可是侯爷的直属骑兵队长啊,自己的将军在这么多人面前堂而皇之杀了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霍元的手下同样呆若木鸡,跟死去的霍元一样,眼前发生的事令他们难以置信。 “王大头,难道要我亲自动手?”郭杰厉声喝道。王大头这才如梦初醒,当即命令:“杀,一个都别放过。”五十骑兵挺起□□催动马匹从道路两旁包夹上去,那些平民服饰的亲兵也跳下马车加入战团,顿时杀伐声大起。郭杰将剑在霍元的尸体上蹭干净,插回鞘中,倚靠着一辆马车静静观战。 “那个姓霍的说的是真的吗?你是柳长天最信任的封臣?”柳杰走近问,鹰首剑依然提在手中。 “怎么,不信?”郭杰瞥了眼他手中的剑回答。 “那为什么帮我们?” “你们柳家愿意自己杀来杀去,谁也管不了,可是我不会介入,没人能逼我对付柳家的人。你们是王室,我才不要手上沾上你们的血呢。况且现在长生城传说纷纭,说你父亲柳长兴冤屈而死,谁知道将来你有没有机会翻盘呢?不如现在卖个人情给你,给自己留条退路。柳长天信任我,那是因为我够聪明,也够狠。我用计气死了父亲,让两个哥哥相残,最后自己当上了将军。不过他的信任也就那么回事了,秋蝉渡口是我神龟泽的领地,他不照样派亲信来监管?” 柳杰听得毛骨悚然,郭杰语气平淡,但是其中的惊心动魄呼之欲出。 “你不怕柳长天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我手下的人死心塌地跟我,很多人是我当了将军后从死牢里放出来的,原本他们是因为不服我那两个蠢哥哥几乎要被砍头的人。他们不会出卖我,你们几个自然也不会。我会告诉柳长天这些人是你们杀的,你们也不在乎多背几条不该背的人命吧?柳长天就算有所怀疑,也不敢拿我怎么样,他还用得着我。那头山精,你以为我是为谁买的?告诉你,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我不知道他要山精干嘛,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郭杰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高兴地拍手,“对了,霍元他们有十匹马,一会儿你自己去挑五匹,另外五匹回头我送去给罗当家,这可省了我不少花费。另外,你们顺便换上他们的盔甲,这样赶路更方便。日后柳长天也可以从中得到印证,正是你们抢了马和盔甲,杀了人。” (邦国历993年六月初八) 霍元(卒),高丘城直属“四武”骑行军十夫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地火教 郝东跪在侯王府空旷的议事厅里,面向高台上的阮小翠。他浑身疼痛,困顿疲乏,两条腿又酸又胀,无法撑起他肥胖的身躯和沉重的盔甲,他几乎是坐在自己的小腿上。胖子被五花大绑,臃肿的链甲上满是血污,金光闪闪的钢盔不见了,头发披散在肩,沾满干结的泥垢。他的身后站着钱大同以及长子钱雪,数名亲兵随从,他们身边有副担架,躺在里面的是华楚恒。华楚恒右腿的护腿甲支离破碎,碎裂的甲片挂在残余的铁丝上,垂在周围,露出的伤口用绷带牢牢包扎。 “我们在距离青泽不到两百里的地方逮住了他。”钱大同用脚踹了一下郝东,“想不到平时看上去连路都走不动的郝掌柜作战相当勇猛,和华老将军足足缠斗了半柱香时间才被击败。他落马的时候,还差点砍断了老将军的腿。”“郝掌柜”是钱大同私下里对郝东的戏谑称呼。 “钱将军过奖了,华老将军只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一时大意而已。”郝东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活动了下身体,盔甲上数根断开的金链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我没轻敌。他深藏不露,力量之大让我想起了商明。”华楚恒对于郝东在他腿上留下伤口的那一剑依然心有余悸,自己的腿还连在身上实属侥幸。 阮小翠心中惊讶,华楚恒的善战在星伴城乃至整个眠月封地人尽皆知,但是郝东竟然能重伤他,实在是出乎意料。“钱将军,能让你的部下先退下吗?”她高声说道。 “遵命,夫人。”钱大同冲儿子和部下挥手,往外走去。 “不,钱将军,你们父子留下。” 钱大同的亲兵离去后,阮小翠从高台上缓缓而下,走到落雁泽将军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郝东,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一直告诉其他人,夫人是人中之凤。”郝东惨然一笑,“夫人好计谋,让我误以为身后只有数百追兵,却暗中让钱大同带人在我前方埋伏,两面夹击。只不过,在这紧要关头,损失这么多人来对付我,值得吗?” “你带人去青泽是为了与柳放会师,然后一起前来攻打星伴城。既然你已向他称臣,当然得先铲除你。” 郝东叹息着说:“嗯,是我失策,本来我以为夫人会把所有兵士都布置在眠月之泽等候柳放的大军,顾不上我这种小卒子。” “胡显怎么死的?”阮小翠紧紧盯着胖子问。 “我们俩一对一,我杀了他。没有用阴谋诡计,也没有倚多为胜。” “我相信。”阮小翠看了眼华楚恒的伤口,“你确实有这个本事,逃回来报信的兵士也是这么说的。另外我再问你,胡显的部下你们捕获了多少?” “很少,大部分都力战而死,还有十几个跑了。” “死的人里有发现一个小女孩吗?” “小女孩?”郝东疑惑地抬起头,“没有,有的话我的手下一定会提起。我们不是畜生,不会杀一个小女孩,如果碰见也一定会活着带回来,更何况我嘱咐过尽量留下活口。为什么胡显的随从里会有小女孩?难道……”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阵苦水从胃里泛上来,仿佛嚼碎一嘴黄莲,他终于明白阮小翠为什么会如此大动干戈。 阮小翠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倩儿,飞儿,但愿你们脱险了。她背转身,用手指轻压眼角,抚干那里的湿润,这样,当她转回来,所有人看到的是一个有着无畏眼神的首领,而不是一个柔肠寸断的母亲。 “夫人,我事先并不知道…….”胖子将军为自己辩白。 “闭嘴。”阮小翠禁止他说下去,“华将军,按照百泽律法,应该怎么处置他?” “长生城任命了新封侯,郝东选择效忠,按理无可厚非。不过,他屠戮同阶封臣,那就另当别论。”华楚恒谨慎地回答,“按律法,应当打入黑牢,让他烂死在里面。” 阮小翠刚想开口,一名兵士昂首阔步走进议事厅,来到阮小翠身边低声禀报。他是孙标离开前亲自为阮小翠指定接替自己的亲兵队长,名叫谢勇。阮小翠一边听一边注视郝东,眼中的阴沉让郝东不寒而栗。 “谢队长,请告诉几位将军你刚才对我说的话。”阮小翠颤着嗓音说道。 “各位大人,郝东的一名将军招供,他们按照郝东的命令,参与了正阳岭伏击侯爷的行动。”谢勇大声说道。郝东绝望地闭上眼睛,华楚恒,钱大同则又惊又怒。 “谁指使你的?”阮小翠脸色煞白。 “高丘侯,垂枫侯。”郝东浑身无力,膝盖疼痛无比,瘫坐在地上。钱大同拔出长剑,用剑身侧面敲他的后脑勺。“跪好!” “还有谁参与了?”阮小翠摇手制止钱大同。 “刘远山。” “郝东,侯爷对你们这些封臣始终以诚相待,他甚至前所未有地向你开放眠月之泽的湖岸,你就这么回报他?”阮小翠的吐字清晰而冰冷,仿佛一枚枚细小的冰锥扎进郝东的耳朵,使他如坠冰窟。郝东咬牙大声说道:“事情已经做下了,我无话可说,杀了我吧。” 阮小翠从钱大同手里接过长剑,抵在他喉头,一字一顿地说:“不光是你,我们攻陷了落雁泽,你的儿女此刻都关在这里,他们一个都别想活,你们郝家将从眠月封地彻底消失。我要你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你面前。” “不!”郝东簌簌发抖,厉声大喊,“我做的事跟他们无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孩子是无辜的!” “那我的孩子呢?他们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们不是无辜的?” 郝东大吼一声,臃肿的身躯突然前倾,喉头的剑尖无声地进入他的血肉。他充满憎恨的双眼死死盯着阮小翠,泪水划过满是血污和泥渍的脸庞,留下两道长长的白印。阮小翠松开手,长剑随着郝东一起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啜泣。钱大同走上前,从尸体上抽回长剑,插入剑鞘。 “谢队长,找人来把尸体抬走。”华楚恒命令谢勇。 “夫人,我们得赶紧商量下,时间不多了。”钱大同蹲在阮小翠身边轻声说。他想伸手去搀扶阮小翠,犹豫了下,还是忍住了。好一会儿,阮小翠用手胡乱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没有走回高台,而是坐到了阶下的椅子上。“钱将军,请说。” “我们擒获郝东的时候距离青泽两百里,那时候柳放的大军已经快到青泽了。我们的探子报告,他兵分两路,一部分从陆路赶往青泽,一部分则坐着刘远山提供的战船从姐妹泽沿水路进发,据说刘远山给了他十艘船。” “姐妹泽哪来这么多战船?”阮小翠低声问。 “必定是早有预谋,偷偷建造的。”华楚恒接口,“刘远山的人马也加入了柳放的大军,此刻他们已经拿下了青泽。青泽因为胡显的死,不战而降,即使他们的人不参战,至少他们的船归入了柳放麾下。这样的话,柳放可以将他全部人马在青泽装船,然后顺着西道川直抵眠月之泽。我们之前商议的在河口迎击他们的计划泡汤了,兵力相差太过悬殊。” “这次围剿郝东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我从恶水泽带了三百五十人来,现在只剩下两百出头,华将军那边情况好些,伤亡不足一百。”钱大同回答。 “两位将军有什么建议?” 钱大同和华楚恒对视一眼,华楚恒点点头,开口说道:“夫人,我们建议,凿沉所有战船,一艘都不留给柳放。水战已经不可能了,我们收束所有兵力,齐集星伴城,凭借城墙阻挡敌军。方淑敏提供的粮草已经全部运到,星伴城可以坚持两年之久,我们就在眠月岛和他们耗着。” “能把战船藏起来吗?没有船,我们就完全是被动挨打。”对于华楚恒的提议阮小翠有些吃惊。 “不行,柳放的第一步就是控制水面,一艘船都藏不住,肯定会被他找出来加以利用。我们将船凿沉在适合登陆的码头和浅滩,这样他们的战船无法舒服地靠岸,能拖延他们一下。我们首先布置兵力在可能的登陆点,实施阻击,力求消耗他们兵力。等他们的主力上岸后,我们撤退回星伴城,和他们打持久战。” “好吧。”阮小翠沉思半晌表示同意,不得不承认,对于排兵布阵,将军们比她擅长得多。 “此外我们还有个建议。”华楚恒继续说道,“我和老钱商量过了,请夫人带些护卫立即离开眠月岛,守卫星伴城的事就交给我们两个。” “什么?”阮小翠从椅子上猛然站起,“你们想让我独自逃命?” “夫人别激动,听我说。孙标的五十名亲兵大多被郝东歼灭,只有两个侥幸逃脱跑回来报信。现在两位少主身边完全没有护卫,想要横穿林石之海几乎是不可能的。夫人,您带上护卫迅速追上去,这样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你们能找到少主们,安然到达沙泉,夫人一定能说动您的哥哥发兵来救星伴城,那样的话我和老钱才有生机。一旦开战,夫人您留在这里没有多大作用,但是少主们需要您。没有您,他们活不下去。这里是我们的战场,您的战场在少主们身边。守住星伴城不是胜利,为侯爷保存血脉才是胜利。”华楚恒的声音逐渐响亮。 阮小翠怔怔站在原地,注视着老将军须发皆白,布满沟壑的坚毅脸庞。说得多好啊,她心想,凭这番话,自己可以毫无愧疚地苟且逃生,留下两个老人维护侯爷最后的尊严。她慢慢坐回到椅子中,优雅地捋平自己的黑色素裙,挺直胸膛抬起头颅,如同女神般高贵。“不,我不走。”她说道,“围城的时候,我要站在城头,让所有星伴城的子民看见我,也让所有敌人看见我,我们的臣民和敌人都需要知道我们的决心。孩子们很坚强,他们是柳长兴和我的儿女,体内流淌着柳氏,阮氏两个王族的血液,神灵会护佑他们。” 华楚恒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夫人,柳放到这里还得有几天,我们可以再适当加固一下城墙,同时在星伴城内作最后动员,让每一个能战斗的人都加入。”钱大同说,“华将军有伤,让他暂时安心休养,之后的战斗会很艰苦,离不开他。这几天军中事务就请交给我和我的儿子。” “你儿子也留下?他可是你的长子,恶水泽怎么办?” “我老钱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儿子。钱雪随我来了,傍沼可还剩四个哪。”钱大同笑了,“再说也不是我逼他来的,是他自己非要来向夫人尽忠。” 阮小翠望向钱雪,庄重地点头。“感谢你们父子的支持。” “夫人言重了。”钱雪往前踏了一步行礼,他长得和父亲颇为相像,天生一张苦脸,“我不光是来尽忠,也是来尽孝。父亲育有五子,如果他战死在星伴城,身边却连一个儿子没有,我们钱家岂不成了笑话?另外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钱家这几代人阳盛阴衰,小辈大多为男丁,女孩很少。我有个独生女,非常疼爱。如果我们侥幸在这场大战中生还,我想请夫人准许小女嫁入柳家,至于究竟嫁给哪位少主,到时候由夫人决定。” 阮小翠错愕不已,没想到钱雪会在这种时候提亲。这是在安慰我吗?自己的两个儿子生死不明,再相见也不知猴年马月。夫君柳长兴已死,可以说柳氏这支分支已然失势,即使守得住星伴城,眠月侯也另有其人,自己和孩子们没有任何头衔。钱雪的提亲不是冲着攀附封侯来的,仅仅是出于对柳长兴和自己的敬重。她心中感动,朗声说道:“我答应你。六大封臣,最后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们钱家,我还能让儿子娶谁家的女儿呢?不过现在不知道我儿子们的下落,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这门亲事说定了,具体得等我见到儿子再说。”说完她心中忍不住一酸,眼眶又红了。 钱大同看在眼里,赶紧岔开话题。“夫人,郝东的孩子怎么办?您真的要杀他们?” “不必了。郝东已经偿命,留他孩子的性命吧。长兴如果活着,也不会允许我杀他们。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把他三个儿子编入你麾下,让他们参加战斗,我们正需要人不是么?至于他的女儿,扣押起来,好生照顾。星伴城如果失守,也不用她陪葬,到时候放了她,让她回去继承落雁泽吧。” “遵命。”钱大同大声回答。 “如果没事了,各位将军去休息吧。追捕郝东辛苦大家了,华将军请好好养伤。”阮小翠最后说道。 将军们离去后,议事厅里只剩下她孤身一人。阮小翠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厅,曾经,这里挤满人,丈夫,儿子,封臣以及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吵闹声至今仍在耳边。而现在,只有烛火照耀下的倒影与自己相伴。她觉得自己的心悬在体内,周围一片荒芜,比这大厅更为空洞。她双手合十抵住嘴唇,闭上眼睛默祷。大战在即,光有高墙,兵士,粮食远远不够,她需要神灵的帮助,不论是水神,山神或者其他什么神。还有你,长兴,想必你正陪在某位神灵身边,请说服他帮助我们。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她身边。阮小翠睁开眼,亲兵队长谢勇向她走来,既没有行礼,也没有称呼,而是在她身边最近的椅子上坐下。阮小翠突然心生警惕,这不是一个亲兵队长该有的举止。她仔细打量谢勇,眼前是一张极为相近的脸,但是她可以肯定,这是另一个人。 冒牌货手按在剑柄上,手腕一抖。阮小翠看得分明,剑以极快的速度出鞘,然后又被他推回去,悄然无声,快得难以想象,在一般人眼里,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阮小翠本身是使剑的行家,自然心中雪亮,这个人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厉害的剑客。 “请不要声张,夫人,这个距离内没人救得了你。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谈谈。”假冒者淡定地说道。 “你是谁?怎么混进来的?你把谢勇怎么了?”阮小翠口中不自觉地蹦出一连串问题,她太过紧张以至于有点失控。侯王府内足足有一百名卫士,此刻议事厅门口就有四人把守,却不能阻止对方来到自己身边,并且丝毫无人察觉。什么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谢勇?哦,你是说我假扮的亲兵队长?他被塞在庭院假山的山洞里。不不,别误会,他没死,只是昏过去了。我叫唐洪,是地火神教的祭司。”那人回答。 阮小翠的心沉了下去,本来她以为地火神教的事已经过去了,想不到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的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又来找我?” “那个女孩儿,崔铃儿,还有你丈夫,从极热之地活着回来,这里面关系重大。现在你丈夫死了,那个女孩不知所踪,我们必须找到她。” “我不知道她在哪。”这是真话。 “告诉我她手臂上的纹身究竟是什么,也许能帮助我们找到她。”唐红目不转睛注视着阮小翠,那张假脸后隐藏的眼睛犹如他未出鞘的剑。 “我没见过什么纹身。哪怕有,被衣服遮住,谁又看得见?”阮小翠断然否认。 “听说崔铃儿到府上的第一天,夫人就亲自为她沐浴,怎会看不见?”唐洪不置可否地一笑。阮小翠心头大动,对方竟然连这事都知道。“夫人,这件事事关重大,千万不要儿戏。你杀了吴士春,照理说你早该死了,请问几时听见过杀了地火神教的人而能安然无恙的?按照我们以往的做法,这里会被烧成灰,不留一个活口。这里虽然是侯王府,地火神教可没放在眼里。是我,我拦了下来,让他们不要动你,并且亲自来跟你谈。”他继续说道。 “我确实不知道什么纹身,有本事你们去找铃儿不就行了?找到她自然就清楚了。”阮小翠毫不松口。 “我们会找到她的。”唐洪拔出佩剑,“夫人,请伸出你的手,掌心朝上。” 阮小翠满脸戒惧,纹丝不动。 唐洪摇摇头说:“夫人,我只是要立誓,不会伤害你。如果想杀你,外面兵士再多也拦不住我。” 阮小翠缓缓伸出右手。唐洪用剑割破自己的手掌,紧握成拳,放在阮小翠的右手上方。鲜血顺着他的手留下,滴落在阮小翠的掌心。阮小翠神情变得庄重,这是最古老的血誓,现在几乎没有人这么做了。 “地火神教向你许下誓言,我们绝不伤害崔铃儿,并且将尽可能地保护她。同时,我们将尽最大能力帮助柳长兴的所有子女,条件是夫人告诉我们所知道的真相。”唐洪收回剑,取出绷带包扎伤口,“夫人,你的长子和崔铃儿在一起,找到崔铃儿也就找到了你儿子,在我们的庇护下他们会很安全。至于你送走的另两个儿女,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他们去了哪,我会派人赶上他们,加以护卫。长生城的大军马上要到了,你无力□□,地火神教将替你照顾你的孩子,只要你愿意说真话。” 话说到这份上,阮小翠再无犹豫,对方特殊的身份,惊人的手段以及立下的血誓不容置疑。原谅我,长兴,我曾答应你不对任何人泄露。“铃儿手上有个沙漏的纹身,我丈夫说那个叫生命沙漏。”她轻声说道,“倩儿和飞儿应该是逃进了林石之海,快派人去追他们,他们身边只有一个随从,处境很危险。” “会的,请放心,夫人。”唐洪隐藏在假脸后的真实表情无法得见,但是他异常沉稳的声音此刻微微发颤,“除了那个沙漏外,请说下其他纹身,越具体越好。” “我没有仔细看过,铃儿不太愿意让我看。不过我丈夫大约提起,纹身表明了四个地方,第一个是高丘之泽,第二个似乎是云台的溶洞,第三个是冻凛的雪原,最后一个是沙泉的鹰落泉,铃儿要去这些地方寻找一块什么石头。” “生命沙漏的携带者……石头…….天坠星石,一定是天坠星石。”唐洪的眼睛熠熠发光。 “长者管那个石头叫五芒石。” “长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知道,隐瞒还来不及,又哪里肯说实话?”唐洪语气沉重,“夫人,山精林怪正在不断壮大,不久就会卷土重来,大邦国覆灭的历史将重演,这块石头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唐洪从椅子上站起,大步走向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知道为什么让你活着吗?因为你很快就会死。星伴城支撑不了多久,我们没有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下手。你不得离开星伴城,出了这座城,我们的人会取你性命,这是地火神教的决定。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至少活到与你孩子相会的那一天。如果你从围城中幸存下来,那么杀害吴士春的罪就一笔勾销。向你的神灵祈祷吧,夫人。” “我已经祈祷过了。我能不能活下来不重要,我的孩子活着才重要。履行你的诺言,誓血者。”阮小翠回答。 (邦国历993年六月初九) 郝东(卒),眠月封地封臣,属地落雁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百泽相邦 “她从不让侍女服侍沐浴,每当沐浴时,只有王上一个人可以留在她身边。宫里盛传王上亲自替她梳理头发。”一身便服的宦臣赵喜喋喋不休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么?王上宠爱王后,有这种亲密行为很正常。”何子欢不置可否。 “每天晚上,王上亲自倒水替王后洗脚,这也不奇怪?据说王上跪在王后面前,直到洗完才站起身。” 何子欢不禁皱起眉头。“赵大人,你特意跑来我府上,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床头之事?” “不是,相邦,还有。”赵喜四处张望,白胖无须的脸上充满恐慌。 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何子欢心中极其不耐烦,嘴上却温和地鼓励:“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赵大人慢慢说。” “膳房奉命每顿饭都准备新鲜的动物内脏,各种内脏,鸡鸭牛羊,各不相同。王后用饭时也不许任何人在场,连王上都避开。其他饭食都会剩很多,唯独那些没有煮过的内脏,吃得一干二净。曾经有个新来的侍女不小心在王后用饭时闯入,看见了王后吞食血淋淋的内脏。那名侍女出来后说,王后笑着告诉她,这样可以美貌常驻。当天晚上,那个侍女就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御前卫队没有搜寻吗?”何子欢目光闪动。 “当然有,找了三天,毫无结果,然后王上说不用找了,就不了了之。” “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何子欢问。 “每天晚上入寝后,王后都会祈福,祈福时她会歌唱,可是那歌声没人听得懂,那曲调,令人毛骨悚然。宫里的人私下里都说,说王后……”赵喜一边说,一边擦着冷汗。 “说王后怎么了?” “王后会妖术,她不是在祈福,她在作法。” “越说越离谱了!妖术?作法?无稽之谈。” 宦臣浑身发抖,隔着桌子抓住何子欢的手。“相邦,你得管管这事。现在宫里人人自危,大家都怕得不得了。那个侍女不是唯一一个失踪的,前面还有两个。” 何子欢叹了口气,将手抽回,顺势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塞进赵喜手中。“这是宅子的地址,我已经替你置办好了,你可以把父母接过来颐养天年。赵大人,你是内宫监,要沉得住气,安抚好那些宦臣和侍女,不要胡说八道,安心服侍王上和王后。如果再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过不能来我府上,我们在城里约地方见面。” 赵喜瞄了眼手中的纸条,神情终于松快了些。“谢谢相邦,这礼物太贵重了。” “赵大人应得的。”何子欢起身送客,“律政王大人等了我好一会儿了,我得马上去见他。赵大人请从后门离开,免得撞上。” 赵喜离开后,何子欢迅速换上一身白色睡袍,取出一条防风头巾裹在头上,在仆女的搀扶下穿过回廊走进书房。书房中灯火通明,分置四角的鎏金铜烛台尽皆点燃。白发苍苍的律政大臣王治宣坐在客位上不紧不慢地品着茶,见到何子欢的装扮,他哑然失笑。“相邦,病得不轻啊?身体好点没?” “王大人费心了。”何子欢咳嗽两声,在书桌后坐下,“人上了年纪,就跟生了锈一样,动哪疼哪。” “相邦又感染了风寒?”王治宣注视着何子欢头上的防风头巾似笑非笑地问。 “是啊,昨天吹了风,今天就这样了。”何子欢回答。 “相邦这个月里已经感染三次风寒了,而且每次都是在王上大宴群臣的时候,您这病可真会挑时候。” “王大人说笑了,病来如山倒,可由不得我。”何子欢抹了抹脸上的汗,时值六月,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让他汗如雨下。 “何相邦,别难为自己了,把头巾摘了吧,你我都清楚你没病。”王治宣忍不住哈哈大笑。 何子欢并不尴尬,伸手把头巾卸去,睁着眼睛说了句瞎话:“嗯,这会儿身体是舒服点了,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完看了王治宣一眼,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宴会这么快就结束了?”他问。 “是啊,田税监说错了话,被王上当场罢免,还丢进了死牢。王上很不高兴,提前让所有大臣……离席。”事实上柳长源的原话是“所有人都给我滚”。 “这是第几个了?”何子欢扳着手指头。 “算上汪同,这是第四个被罢官的人。” “你没加上严浩吧?”何子欢提醒。渔税监严浩就是柳豪送别礼上提议将继位礼和丧礼一起办的人,柳长源在继位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找了个罪名砍了他的头。 “没有,加上严浩的话,那总共就是五人。相邦,对此你有何感想?” “我应该有何感想?”何子欢反问,“罢免官员本就是君王的权力,新王继位,裁撤一些人也属正常。” 王治宣盯着何子欢看了半天,冷笑一声。“我所熟知的那个刚正不阿的何相邦去哪了?先王在的时候,哪怕是一个极小的错误决定,你都会据理力争,现在呢?你最近有没有照过镜子?你变成什么样了自己知道吗?柳长兴死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变得如此畏首畏尾。” “王大人,不要打听那晚的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何子欢沉下脸。 王治宣站起,来回踱了几步,停下脚步说道:“好,我不问,本来也不该我过问。那几名被罢免的官员没有什么过错,只是有意无意说了开罪王后的话,就落得如此下场。这种事今后还会持续,告诉我,相邦,你打算一直这么袖手旁观?” “我还能怎么办?”何子欢摊开手,“既然王上宠爱王后,两人共同临朝,我们小心自己的言辞就是了,尤其是对王后。” “这个女人是祸害!”王治宣怒道,“王上的为人我们都了解,以前绝不是这样处事的。现在他鬼迷了心窍,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王大人,王后对你可不错。别忘了,送别礼上你替汪同说话,被王上禁止参加评议会,是王后坚持你必须在场,不然很有可能你会一直被排除在评议会之外。” “评议会?那还叫评议会吗?根本就是一言堂。王上一次都没参加过,全是那个女人主持,什么都她说了算。她是让我参加,要不然呢?王上不参加,律政大臣不参加,这样的评议会能够服众吗?她是逼不得已做给世人看的。” “王大人,你深夜来访,到底想说什么?不是光来发牢骚的吧?”何子欢问道。 王治宣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我来,是想看看以前的相邦还在不在。” “以前那个侍奉先王柳豪的何子欢不在了,只剩下现在这个侍奉新君柳长源的何相邦。”何子欢摇头说道。 “不,你说的不是真心话。”王治宣眯缝着眼睛说,“最初你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柳长源,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现在,你的想法在逐渐改变,你抱病不参加宴会就是明证。你也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并且有了打算。如果我没猜错,想必不久后你就会以身体欠佳为由请辞相邦之职。何相邦,你可以躲,百泽躲得掉吗?你为之呕心沥血十几年的邦国,就这么舍弃了?你对得起先王和百泽的臣民吗?” 何子欢坐不住了,猛然站起。“王治宣,你究竟是干嘛来了?你把王上,王后还有我都骂了个遍,你在图谋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做?对抗整个柳氏王族?这样就对得起百泽了?大局已定,安定是最重要的,不然受苦的只能是百姓。我窝囊点没什么,只要邦国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不受刀兵之苦,那就够了。如今眠月之泽眼看就面临一场大战,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邦国瓦解了你才肯善罢甘休?” “好,说得好。”王治宣鼓掌,“看来你身体里还残存着那么一丝血性。我告诉你我干嘛来了,我受人之托,来看看你是否值得信任。” “谁?” “王上的次子,城防将军柳禄,此刻他人就在府外等着。” 何子欢两条眉毛几乎拧成了死结。“他要找我谈什么?” “你不妨问他自己。派人请他进来吧,他等得够久了。” 不一会儿,少年城防将军在仆女的引领下进入书房,黑釉盔甲锃光瓦亮,一尘不染,水蓝斗篷像无云的蓝天。然而与他精致而严谨的着装极为不协调的是他惫懒的神情和松松垮垮的仪态。柳禄朝王治宣瞥了一眼,王治宣点点头,他这才朝何子欢拱拱手,自顾自挑了张空椅子坐下。 “何相邦,这么晚来见你,打扰了。”柳禄开口说道,嘴里一股酒气。 “没事。柳将军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只要我何子欢能帮上忙的,一定照办。”何子欢的客套假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确实有事相求。何相邦,我想请你想办法查一下那个女人的底细。”柳禄开门见山。 “柳将军说的是哪个女人?”何子欢故作不知。 “我们之间还能谈论哪个女人?”柳禄朝后靠在椅背上,露出揶揄的笑容。 “柳将军,你醉了,我觉得我们明天再谈比较好。”何子欢淡淡地回应。 柳禄坐直身体,他的脸从椅背的阴影里探出,暴露在明亮的烛光中。“相邦,看看我。” 何子欢注视着少年将军,柳禄有一双清亮而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睛里充斥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复杂神情,有几分狡诈,有几分阴险,有几分凶狠,唯独没有一丝醉意。 “我父亲只有两个儿子。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花费了整整两天,差点死去。后来虽然保住性命,但是身体大损,医官说这辈子她不会再有孩子了。小时候母亲总是告诉我,她一点不后悔,因为有了我。她说没有其他孩子更好,她可以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她的身体调养了很多年,后来终于慢慢好起来,离开了病榻。她教会我如何抓药,煎药,我的幼年是在药罐子旁渡过的。打我懂事起,我就自己为她熬制汤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且看着她越来越健康,直到四年前她失踪。” “失踪?”何子欢颇感诧异,“她不是因病去世了吗?” “那只是父亲对外的说法。母亲的坟里埋的是她的衣物,而她的人,就这么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然后没多久,那个女人出现了,成了父亲的新夫人。如何,相邦?这个故事是不是听着有点耳熟?”柳禄直视着何子欢问。 是啊,太熟悉了,又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巧合么?并不…… “我曾经私下里派人查过那个女人,结果发现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来历,仿佛就这么凭空冒出来的。什么样的人会完全没有过去?她就这么堂而皇之闯进了我的家,害死我母亲,迷惑我父亲,现在还坐上了君王的宝座。” “柳将军,没有证据说明她害死你母亲,说话请小心。”何子欢低声警告。 “母亲曾对我说,相邦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她见过你两次。她还说,总有一天封侯会轮换,我们将迁往长生城,希望到时候我能有机会跟在你身边,学着如何做一名朝臣。我想恐怕她要失望了,让她失望的不是我,而是你。来长生城后,在你身上我一点没看到她所谓的大智慧,只看到一个明哲保身,唯唯诺诺的相邦。没关系,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有些事也确实难以置信。这些天宫里有些不好的传闻想必也传到你耳朵里了,我们确实没有证据,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目的。相邦人脉通达,学识广博,手段丰富,作为第一重臣,你不能视而不见,你得帮帮我的父亲,你的王上。他被那个女人迷了心窍,无法自拔,但是我知道他的良知没有泯灭。我和那个女人向来不和,父亲并不责骂我。你是先王最倚重的大臣,他依然重用你。相邦,找出我们要的证据,查清楚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让我父亲清醒过来。” “这样做会害死我们的。”何子欢朝王治宣狠狠瞪了一眼。你带了怎样的一件麻烦事给我? “不这样做,会害死更多的人。”柳禄毫不留情地回敬,“你听懂我在说什么吗,我的相邦大人。那个女人,她不是正常人,她会妖术,她有不同寻常的目的。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想为母亲报仇,而对于你,相邦大人,你要对邦国负责,你怎能容许这样一个人坐在王位上?” 妖术?柳禄的话和赵喜不谋而合。你们是商量好了一起来找我的吗?“什么是妖术?有谁见过?这种奇谈怪论只是愚民的臆造,不该出现在我们这些朝臣的谈话中。”他否定。 柳禄的眼中多了几分嘲弄。“我说了这么多,相邦依然不为所动?” “我不能帮助你们,对王上和邦国无条件地效忠是我的职责。”何子欢严词拒绝。 “王大人,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柳禄冲王治宣诡秘地一笑,懒洋洋地椅子上站起,朝相邦大人敷衍地拱拱手,“告辞了。” “柳将军,请留步。”王治宣跺跺脚,追了出去。何子欢听见他在门外劝说柳禄:“让相邦考虑考虑,这也不是仓促能决定的事。”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何子欢独自坐在书房中,对着跃动的烛火发呆。他不喜欢柳禄,柳禄身为封侯之子,现在更贵为王储,举止神情却总让他想起暗夜中的蝙蝠,惫懒之下透着一股子阴狠劲。然而今天柳禄的言辞却让他刮目相看,自己还真是被这个令人生厌的少年狠狠教训了一番。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高声喊来管家吩咐:“准备马车。” “这么晚了,大人要去哪里?”年老的管家满脸惊异。 “翠竹阁。” 老管家顿时变得目无表情,如果再流露惊异,就是对大人的不敬了。“夫人问起来怎么说?”他小心地询问。 “就说王上临时找我进宫了。如果说漏了嘴,你就回乡下种田去。” 一炷香之后,何子欢身着花团锦簇的绸袍,走进了翠竹阁这座全城前三大的青楼。他特意挑选了一顶颜色鲜艳的缎帽,上面镶有铜钱大小的羊脂玉,打扮成一个富商模样。已经是半夜时分,翠竹阁里却热闹非凡,雕梁画栋的宽敞厅堂里人满为患,充斥着酒水,恩客,女人,弥漫着熏香和脂粉味。老鸨一路小跑着过来殷勤地招呼,脸上的□□随着笑容欢快地翻腾,恨不得就地下一场雪。老鸨见多识广,眼光独到,一眼就看出何子欢非富即贵。 “这位老爷,有中意的姑娘吗?”鸨母也不兜圈子,直白地问。 “我想找青荷姑娘。”何子欢答道。 “哟,您可真会挑。青荷姑娘这几天身体不适,正卧床休息。”鸨母的热情顿时熄灭了三分。 “病了?她的病似乎从来没好过?”何子欢摸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足足有五两重。 “老爷太阔气了。”鸨母两眼放光,将金子迅速装进口袋,“青荷姑娘只弹唱,不接客。我们这里有姿色的很多,要不您另外选一个?两个都成。” 何子欢又摸出一锭金子塞到老鸨手中。“我只想让她弹奏一曲,不干别的。” 老鸨乐开了花,轻轻推搡何子欢肩头。“别说一曲,几曲都行。不过老爷,话说在头里,只听曲。” 很快何子欢被带进了一间绣房,满目红色,扑鼻的浓香。一名妙龄女子身着半透明的粉色纱裙,怀抱琵琶坐在锦凳上等候。 “青荷,这位老爷是贵客,点名要听你的曲。好好伺候,我去为你们准备酒菜。”说完鸨母掩上房门离去。 “老爷想听什么曲子?”青荷的声音柔弱甜美,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一声,发出清脆的乐音。 何子欢望了眼虚掩的门,走过去把门闩上。 “小女子不卖身,凤姐应该事先告诉过你。如果你乱来,我会大喊。”青荷板起了脸。 “我不是来寻欢的,青荷姑娘,我想约见地火神教,麻烦姑娘给通报一下。”何子欢在锦凳上坐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唱曲的。”青荷放下了琵琶。 “风来客栈,周记车马行,保通钱庄,这是我所知道的地火神教位于长生城的几处产业。”何子欢说道,“我可以自己找上门去,不过未免太显眼了。我叫何子欢,官居百泽相邦,找他们有要事相谈。” “原来是何相邦。”青荷急忙起身一福,难掩脸上的讶异,“不知道相邦想找地火神教谈什么呢?” “谈些我不了解的东西,比如妖术之类,恰好是他们感兴趣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