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碧玉佩》 第1章 水哉水哉 深棕色雕花硬木的镜框里,段成钰的一张脸,因为吃力,有些微微胀红。她双手绕到颈后,试图把发髻固定住。姿势不自在,心情也不自在。乌发再一次散落在肩头。 “我来试试。”傅若薇走到镜子前,高跟浅口皮鞋踩在木地板上,连咚咚的脚步声,也是优雅的。 傅若薇看了看自己微卷的披肩发,又看了看段成钰瀑布一般又顺又软的直发。 “若是电烫过就好了。更容易挽髻。” 段成钰按住她的手苦笑道:“你见过哪家的下人烫头发的?还是我自己来吧。编个辫子,用头绳捆上就好。” 段家和傅家都家大业大,两个大姑娘从小都被下人伺候惯了,哪里会自己梳头发。成钰知道傅若薇帮不上忙。 “成钰,委屈你了。”傅若薇扶着成钰身后桃木的椅背说。自从成钰被救上船那天起,就迫不得已,以自己丫鬟的身份出现。想到她自小养在深闺,虽不骄纵,却是心高气傲。如今她要独赴异乡,隐姓埋名过下半生,心中的苦楚她不说,却越发让人怜惜。 成钰编好最后一股发尾,用头绳仔仔细细捆好,回身看着挚友。 “委屈了你才是真的,为了我,你连个体己的丫头都没带。我手笨,伺候的事情一概不通,这几天光茶杯就打翻了好几个了。” 说到这,两姐妹不由得相视而笑。 “朱儿,我临上船前和你三哥做了保,一定要把你安全带到法国,保你一路平安。不要说谁委屈。我心里一百个乐意帮忙。” 听见她叫自己的乳名,成钰眼前似乎浮现了母亲临别时的呼唤。还有三哥在码头不停挥手道别的身影。她知道若薇是曾经对三哥段成冀动过心的,所以她才会意味深长的说一百个乐意。但如今若薇已经订婚,未婚夫陈宗庆就住在隔壁。三哥的名字,还是少提为妙。 舱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傅若薇小跑着去拉开厚重的门。 “宗庆。”傅若薇看到来人,满面含笑。 “去吃饭吧?”陈宗庆穿着一身白色西服。他是华侨出身,肤色是健康的巧克力色,个子不算太高,但脊背挺括,自有派头。 这一次他是带着未婚妻傅若薇去法国使馆任职。陈家在马来亚名头震天,海内外人脉极广。他自小受英式教育,是天生干外交的料。 陈宗庆见到成钰,小心的回身关门,微微点头:“段小姐也一起去吧。我定了餐,就送到我隔壁房里。” 成钰摇头,小小的朱砂耳坠子随着摇摆,额前齐齐的刘海浮动。 “不用了,晌午的饭菜还剩了些,就够我用的了。你们放心去吧。”她不愿意到隔壁去。那陈宗庆交游广泛,每日房里聚了一大堆酒肉朋友。隔着厚重的舱门,都能听到笑闹声。傅若薇若不是名花有主,也不敢现身。 那些公子哥,没一个省油的灯。人多眼杂,段成钰不想坏了三哥冒险促成的逃亡。 傅若薇有些不忍心,但也理解成钰的心思。她左右看看,才向成钰挥挥手道:“那我去去就回。你早点休息。” 舱门咔哒一声关合。段成钰无奈摇头。那傅若薇说的根本自相矛盾,她去去就回,又为何让她自己休息?她拿起桌上的腊梅手绢,绞在手里。 寂静的船舱里只有座钟的声音,其实也不算寂静,因为隔壁很快传来嬉笑声。想必若薇已经进屋。她虽是订了婚的人,但那容貌气质,到哪里都是热闹的中心。 成钰站起身,今日有风浪,地板好似忽悠忽悠的动,镜子里自己娇俏的脸庞也显得不真实了。 她承认,自己的样貌并不比若薇差,但人的命运,总是猝不及防的把你推进岔路口。若不是这张脸,恐怕江南段家嫡出的六小姐,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眼前浮现出那日舞会的情景。若薇的订婚仪式浩浩荡荡办了三天。作为最好的朋友知己,段成钰把那订婚舞会,也当作出入社交场合的敲门砖。 那天的她,本来一直悄无声息的坐在灯红酒绿的舞池边,唯一的一只舞,是和三哥一起跳的。但是事到如今,十八岁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那土匪司令看上的。 这西北的司令,以对女人弃之如敝屣著称。他那土匪爹,就曾经有十几房姨太太,但如今这儿子青出于蓝,玩弄的大姑娘不计其数,中国的、日本的、白俄的……。最荒唐的是,他有过把当红女星绑到北平的丰功伟绩。电影公司寻来时,他用十万大洋了了事。 接到司令的红贴时,段家上下愁云密布。这司令虽然不善于带兵打仗,但北方和南方都须臾他那只队伍,指望他投靠。依赖官方生意的段家,实在不敢得罪。 几房叔伯,还觉得这是攀龙附凤的好机会。不是自己亲生的,自然是不在乎那明摆着的火坑。成钰的亲妈哭得眼睛都肿了。 段成钰从上了中学,身边的同学朋友就纷纷订婚,她曾经憧憬过无数次自己的婚姻。她虽不指望嫁的像若薇这样风光,但是无论如何,也要嫁一个知书达理的新式青年。她没想到嫡出的她,会落得作妾的下场,还是八姨太,前面几个姨太,光是青楼女子就三个。 二叔劝成钰的父亲说:至少……还是有名分的。若是得罪了那土匪,今后关外的生意,恐怕就不能再做了。 段老爷三天足不出户,最后在堂屋里砸了杯子,然后在帖子上落了字。段成钰成了司令没过门的十姨太。 三哥在英国留过洋,又最疼爱一母所出的六妹。送亲那天,送她到门口。 “别怕,有三哥在。”这是临上车哥哥说的话。 段成钰说是被送上车,其实一坐进车里,就被绑了手脚。 那一日没有从上海到天津的火车,成钰坐在汽车上,一路被押去南京。 她记得十二月的天气,天寒地冻。她被绑了的双手冻到酥痒。 路边经过一片河滩,灰色的雾气里,看不到前路。 一切发生的都很突然,几声枪/响,她坐的轿车先是猛的刹车,然后是剧烈撞击。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不情楚,只知道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下人的衣服,别人叫她的乳名“朱儿”。那个六小姐段成钰,已经命丧黄泉。 她被三哥送回上海后,藏身酒店里。待到若薇和未婚夫启程赴法国时,她也被送到了码头。 “朱儿。原谅三哥,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在法国的用度你不用担心,但从今日起,就要你一个人隐姓埋名自己生活了。”这是在码头时,三哥流着泪说的道别话。 段成钰当时只知道哭,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如今想想真是后悔。今生骨肉分离,想是无缘再见,当时应该说些什么的,可是,又能说什么呢? 傅若薇并没有像成钰预料的那样晚归。陈宗庆送她回了房间。 成钰还齐齐整整的坐在沙发上看书。 “头疼好些了吗?”陈宗庆眼神一刻不离未婚妻。 若薇踢掉高跟鞋,换了软皮的拖鞋。 “不碍事,就是那些人抽烟太凶,我受不了。”若薇挥挥手道。 “没抽大/烟就算不错了。” 若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宗庆,你不是说一共五个朋友同行吗?为什么这几天都只有四个人。那一个被你们寻了仇,扔到海里了吗?” 宗庆露出齐白的牙,哈哈笑道:“确实还有一个人,北平来的项家麒。那是家世最好,也最荒唐的一个。他背着项家老爷子偷跑出来,买不起头头等舱的船票,在二等舱住着,我们也寻不着他。等他忍不住了,自然就会出现了。” 若薇撇嘴:“这四个已经够让我大开眼界了,谁知道那最不成体统的还没登场?他是为了什么自己跑出来的?” “据说是耍钱,输掉了老爷子的一处公馆。老爷子本来想在那公馆里金屋藏娇,养新娶的姨太,结果人都送到了,才发现公馆改了姓,气的当时就把他家老大绑了来。不用问,肯定是他干的。家麒也不躲闪,一概认下来。问那钱哪里去了,他说赌输了。本来以项家的产业,这一处公馆也不算什么,但是因为这事,被家麒他妈知道了新纳妾的事情,老爷子气得罚他禁闭。家麒早就安排了留洋的事,项家宅子哪里关的住他,开船前几天,他自己逃到上海上了船。” 段成钰坐在沙发上,也忍不住被这荒唐公子的奇闻逸事吸引。她抬头看向若薇,若薇虽然不屑撇嘴,眼里却放着兴奋的光。 看来古话说的不假:混世魔王足风流,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混世魔王 邮轮出了中国/海域。段成钰紧绷的神经似乎也轻松些。 她在船舱里闷了几天,傅若薇眼看着她脸色一份份白下去,三番五次的劝说她出去透透气。 “成钰,换上寻常衣服就好了,难道要一直当下人?”傅若薇看到还穿着粗布衣裙的成钰说。 段成钰整了整水红色的小衫,在头上别了一只珐琅蜻蜓卡子。穿好绣花布鞋到门口,对若薇说:“小心些吧。船上中国人不少,万一碰上认识的人,倒不怕我被绑回去,只怕给三哥添麻烦,也给你们添麻烦。” 傅若薇听了只得点头开门。陈宗庆早已等在门口。伸出右手在空中挥了个圈,摊开手掌道:“两位小姐请。” 若薇把食指放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还是叫成钰朱儿吧。免得麻烦。” 宗庆立刻会心点头:“遵命!” 两个女孩笑着一前一后走上甲板。 头等舱的甲板被分割出来,一排排躺椅一字排开,几个洋人躺着晒太阳。若薇举着白色蕾丝的小阳伞走在前面,怕晒到成钰,有意等她。被成钰轻轻推着继续走。她有些不敢看左右,不明白这平时拿腔拿调的洋人,怎么好意思当着陌生人的面这样横躺竖卧。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桌椅,若薇一挥手,立刻有船员上来支开遮阳伞。 陈宗庆为三人点了咖啡。成钰和若薇坐在一处。今天的日头很大,海水好像被染了丹青,蓝得不像话。几只海鸥张着翅膀在风中滑翔,翅膀不动,圆润的身子随着风势微微转动。成钰看到一个船员拿着碎面包伸出手,两只海鸥就要上来抢食。 “宗庆!”两个穿着西服的年轻人刚步出船舱,看到他们三人,立刻走来打招呼。成钰把自己坐的椅子往若薇身后挪,在犹豫要不要离开。但作丫头的也没有撇下主子,掉头就走的道理。好在那几个公子哥没心思注意佣人打扮的她,没有在意。 “宗庆,过几天要过境马来亚了,你要不要回家去?” 陈宗庆柔情蜜意的看着未婚妻说:“那是自然。” 新媳妇要见公婆,天经地义。 几个朋友正嘘声一片,远处走过一个瘦瘦的身影。 “那不是从璧?”陈宗庆说道。 “还真是,项公子总算出来见日头了。项家麒,从璧!从璧!”一个朋友喊到。 那人看到一众朋友,才掉转头慢慢走近了。段成钰想起前几天陈宗庆提到这位公子的荒唐事,忍不住抬头循着大家的目光看。只见这人又高又瘦,穿着月白的长衫,外面是黑色绸缎的对襟外套、钮扣之间还挂着怀表的金链子,这幅纯中式的打扮,与周围的洋服洋裙格格不入。 段成钰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灰布长裙。这船上唯一和他的打扮搭界的,恐怕就是自己的丫鬟衣裙了。 项家麒却对自己的这幅打扮处之泰然,迈着方步走来。离近了看,他有一张瘦长白净的脸庞,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和悬胆鼻,眉目如黛,唇边含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脸上浮现的菜色。 “从璧,您这是从哪一层冒出来的?体恤劳苦百姓的生活,感觉尚可?”一个朋友取笑道。 项家麒拉开椅子坐下,扶额笑着摇头:“不提也罢。” 宗庆看表,正是午饭时间。这甲板上的咖啡厅也提供餐点。他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拿来一摞菜单。 “这里没有正餐吧?该不会有牛排羊排吧?”一个朋友道。 宗庆从菜单上抬起眼,歪头问项家麒:“从璧,你这几日都吃的什么?要不要好好补一补?” 项家麒抚着胃摇头:“翻江倒海了几天,实在吃不下。” 二等舱在地下二层,密闭的船舱里全是人味,那娇生惯养的少爷自打一上船就开始晕船,吃尽了苦头。 “从璧,你不是要把从中国吃进去的吃食都解决了,才进洋食吧?”宗庆笑道。 “哎,若现在一盘大葱炒鸡蛋摆在面前,我恐怕还可以勉强吃几口。”项少爷说道,抬眼间无意撇到若薇。对她点头,那双眼含了笑,目光里星光点点。 宗庆这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傅若薇,忙着给两人介绍。项家麒起身轻握了一下若薇的指尖。 “从璧,说真的,不要再胡闹了。我们这些人,哪个不能给你凑出一张头等船票来。你这娇贵的身子,哪受的了在下面颠簸。那里空气不好,若是犯了喘,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你也没带个下人,谁照顾你?”宗庆还是真朋友,不像其他几个只顾打趣。 项家麒不置可否:“也没有那么金贵。忍一忍也无妨。” 宗庆拍他肩膀,一会儿我去问问,看还有没有空房了。若是没有,等到了吉隆坡,也会有人下船。” 一行人说说笑笑,成钰欠身和若薇耳语,想要回房去。若薇作势一挥手:“朱儿,你先回去吧。” 成钰头低低的,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飞快起身转身。 项家麒的丹凤眼在桌上随意一扫,瞥见了若薇面前两杯有口红印子的咖啡。 轮船到新加坡的时候是晌午。段成钰站在圆圆的窗户前。不知是玻璃发花,还是阳光太刺眼,岸上的景物都影影绰绰的。 下船的人很多,岸边上几个裹着头巾的印度人帮着抬行李。远处的一所房子,门框上似乎贴着大红的对子。 不知不觉要过年了。如今已是民国十九年。想来上海的家里正热闹,不知成钰自己的死讯会不会坏了大家过年的心情。她不愿意惹大家难过,但若是真没人难过,家里还是张灯结彩,似乎更伤感。 岸上开来一溜黑色轿车。白衣白裤的陈宗庆朝车队招手。 “若薇,来了。”成钰回头对镜子前的姑娘说。 傅若薇的口红不知擦了多少遍,一转眼又换了个颜色。 “在上海不是见过公婆,有什么可紧张的?”成钰看着若薇那紧绷的脸说。 “哎,成钰,你不理解媳妇和公婆的关系。”若薇的话停住,她意识到这话不能乱讲。成钰当然不理解,恐怕今后也没办法理解了。她赶紧转了话题接着说:“在上海见时,他们是客,我家是主,多少有些气势。如今不一样了,进了他家府邸,我就像独自唱评弹的了,底下一大堆人坐着看,浑身不自在。” 成钰在脑子里悄悄想象了一下她说的情景。几十个矮矮壮壮、古铜色皮肤的陈家亲戚,围着身材高挑,水葱一样的傅若薇看来看去。 她忍不住笑着拉起傅若薇道:“走吧,去他家里,一览众山小。” 若薇知道她是笑话陈家人个子矮,伸手掐她的脸蛋:“别乱跑,就在专属甲板活动,等我们回来。” 陈宗庆带着若薇,还有一众好友,浩浩荡荡下了船,车队驶离,成钰轻轻出了口气。 若薇在的时候,有人说话,的确能给她宽心,但是此刻的她,也想有自己独自消化的时间。船会在新加坡停靠三天,她有足够的时间理清心中的乱麻,为今后在法国的日子做计划。 推开舱门,门口不远处就有一隅露天甲板,温热的风吹在面上,有一种涩涩的感觉。成钰坐在躺椅上,有些拘束的不敢躺下去,空悬着坐着,随手拿起桌上管家准备好的报纸。 报纸都是半个月前的,早就看过,成钰拿它做稿子,用钢笔涂涂画画。钢笔是若薇的,很好用,出墨顺畅,又不漏墨,寥寥几笔,岸上的景色就跃然纸上。 她身旁是一扇绸布屏风,似乎隔开了其他躺椅。成钰隐约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 “您好,先生,能坐在这里吗?”一位女士用英语说,似乎是英国口音,又觉得有些生硬。 “可以,请便。”男性的声音传来,中国口音无疑。 两人似乎都在翻报纸,报纸的声音哗啦哗啦响了半天,又归于寂静。 “都是旧的。”女的在搭讪。 “是呀,一会儿可能就会把新加坡当地报纸送上来了。”男人随口答着。间或着一声声咳嗽。 “先生要去哪里?上学吗?” “是,去法国。” “哦,是吗?我在英国中学毕业的,打算回去上大学。”女人不问自答。 段成钰开始对这一对说话的陌生男女感兴趣,用指尖撩开屏风的边缘看过去。十几步远的椅子上,项家麒和一个混血女士并排坐着。她这才意识到那女孩儿的口音哪里奇怪,这是一种咬着后槽牙憋出来的伦敦口音。她在上海上的英国教/会学校,这种人见过不少,因为不是纯种的英国人,就要比英国人更英国。和她相比,项家麒纯正的中国英语倒显得流畅自然。 远处的项公子一手用手帕捂着嘴小声轻咳,一手闲散的翻着一本线装书。 “先生看的什么书?”混血姑娘还契而不舍的搭讪。 “是字帖。”他想了想,估计她不懂,又补充说:“关于书法的。” 姑娘似乎终于找到谈天的契机,嗓音跳跃着说:“书法真的很美,我见过日本的书法,他们不是也用汉字?” 项家麒为着咳嗽不止轻声抱歉,淡淡的说:“他们的确是用汉字,但书法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诗词呢?和你们也很像吧。中国诗歌我没怎么听说过,但是日本的俳句写在英国的中学课本里。短小精致,意味深长。” 项家麒合上手里的书,脸上带着真诚的笑说:“俳句很适合西方人学,有点禅学的意思,一共才三句,没有太多典故,字面上理解就挺好。”那笑文质彬彬,段成钰却从这话里听出了挖苦。 无奈眼前的混血姑娘被那笑迷惑了,明显没意识到自己被归于见识不多,又爱附庸风雅的西方人。 “日本的版画也很好。这些年印象派在巴黎很红,画的虽然影影绰绰,含混不清,但是很有意境。那些个印象派的画家,把日本版画奉为灵感源泉。”姑娘在附庸风雅的路上一去不归。这一次项家麒笑的有些勉强了。他把书放在椅子旁的桌子上说道:“日本艺术的起源离不开中国。要说意境……恐怕中国的文人画才登峰造极。” 项家麒自小浸染在书画堆里,对中国的艺术精髓是有自信的,但西方人的确对日本艺术认识更多,也更认可。这和日本早早开放国门,博取东西方艺术之长,又尽力保持传统有关。反观我们的几十年,延绵的战乱,人民流离失所,众多传世珍品也被贱卖失传。实在是让人痛心。他想到这里,实在是不欲多谈,起身抱歉,借口咳嗽得利害,向远处的甲板走去。 段成钰松开指尖,低头看自己在报纸上画的山水。她刚才分明在那花花公子的眼里,看到了些许落寞。这样的项家麒,和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长袍马褂,一脸玩世不恭的人又不太一样。这人的内里究竟有什么乾坤,成钰的心里升起了不该有的好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不成体统 从这天开始,这座屏风后面就如同开始了小电影。项家麒想是已经搬到了头等舱。每天固定时间在甲板上晒太阳。 他大多时候穿着西裤皮鞋,上身里面是白色的对襟布褂子,外面是深色的细麻褂子,有时扣子系得严严实实,有时外面的衣服敞着口。 他这幅随意闲散的装扮似乎比西服革履更招人。不时有各/色/女性坐到他旁边搭讪。 段成钰在屏风后看着,认定他是有意坐在那里作姜太公。 这一日,一个个子高大,一身黑裙的白俄女子上场。那女人用打着嘟噜的英语,没两下就交了底。她一直和她的法国丈夫在越南生活。没成想丈夫急病死在了越南。她这是一个人赴法国奔丧。 仔细看女人的黑色蕾丝丧裙,里面隐隐透出翠绿的衬裙来。绿得仿佛一攥就能攥出水来。映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的惨白。白俄女人十几岁以前是透明的白,过了二十就是死气沉沉的白。成钰看着,觉得她的五官都白的模糊了。 “先生你以前去过法国吗?”女人刚还摸着眼泪说起丈夫的死,很快就又想起别的话题。 “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 女人娇笑着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装起老成了?” 项家麒若有似无的笑:“你们是看不出东方人的岁数的。我其实有过很多经历,阅人无数。” 段成钰在屏风后咽了口口水,这话听的人都尴尬。说的人竟然云淡风轻。 “你到巴黎去过吗?看过康康舞吗?”女人终于浮现出五官。那双大眼睛开始聚起神采。 项家麒用一手的食指中指在椅子扶手上交替轻轻敲击。 “你说呢?”他笑着反问。 “我丈夫从来没带我回过法国。真想去看看巴黎。康康舞真有那么好看?” “嗯,很难说。我觉得不如中国的京剧好看。康康舞……你需要我具体描述吗?”又是一句问话。 女人作势连连摆手,笑得花枝乱颤。 “我要去餐厅了。先生您是一个人吗?要不要同去?”女人探得了虚实,主动出击。 项家麒起身,微微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并排离开。 回到房里的段成钰百无聊赖。这几天其实都无事可做,但今天的无聊更甚,连鸳鸯蝴蝶的小说都看不进去。晚上她草草吃了些东西,一个人换了睡衣躺在床上。 手指缠绕着发梢,努力不要想刚才那不成体统的两人。只得想到家里威严的父亲、懦弱的母亲、抑郁不得志的三哥、为了争宠尔虞我诈的姨娘们、貌合神离的兄弟姐妹,不知不觉之间进入梦乡。 梦里又是坐在汽车里,手脚被捆着,那一下猛烈的撞击猝不及防。成钰忍不住惊叫一身,随即醒来。 她睁开眼,努力辨别这是不是梦境,似乎是做梦,但是紧接着又一下剧烈的摆动。船是停在岸边的,怎么可能会动。 她隐约听到门外有人喊叫,心道不好。成钰翻身下床,把舱门开了一个缝隙,门外果然有人跑来跑去。船上的管家见了她立刻喊道:“小姐,好像船受到撞击,先出来在甲板上等一等。” 成钰哪里见过这阵势,汗毛立刻立起来。她随着人流往前走了几步。黑暗中的船尾似乎有一个黑压压的影子。 船长很快上了甲板,指挥着穿着各式睡衣的各色人等疏散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好在大多数客人都上岸去了。甲板上观望的人并不多。 夜风吹过,成钰打了个冷战,她抬起胳膊,看到皮肤上的一粒粒突起。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白色短袖洋纱睡衣。衣不遮体,她只好自己抱紧自己,深深低下头,不让周围的人看到自己的尴尬。好在她谁也不认识。 但是她明显预料错了,待到肩上多了一件灰色麻布褂子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项家麒还认得她。 “我可以叫你朱儿吗?还是朱儿小姐?”这是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朱儿小姐,很可笑的称呼。下人的姓氏似乎不重要,只要有名字就可以了。但是没有姓,算哪家的小姐? 她抬头,齐齐的刘海下是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对面的人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看着怀表。似乎船上的意外和他没关系。 “还是朱儿吧。”项家麟见姑娘不回答,自己给自己解围。 此时有水手跑过来告诉大家:“一艘渔船碰到了船尾,只是小小的剐蹭。没有大事。可以回房了。” 大家纷纷舒了口气。三五成群的往回走。正在大家松懈下来的时候,船板又开始猛的晃动。一时间惊叫声四起。段成钰站立不住,下意识的要抓住身边的东西。 身边只有人。一只干燥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同时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随着船体的晃动,她竟然撞进了他怀里。 耳畔是一声声从肺的深处发出的呼吸。呼吸声很重,伴随着胸膛里丝丝拉拉的声音。成钰的脸颊与他精瘦的胸膛只有一层布隔着,一抹甘草和木樨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成钰紧紧闭着嘴,怕自己那颗心会跳出来。她很怀疑,项家麟能听到自己不争气的心跳,她按了按胸口,但是无济于事。 头顶上有一盏悬挂在绳子上的灯。随着微风拂过,灯光晃动,项家麟瞥见怀里女孩那雪白的脖颈时明时暗。灯光再次飘过来时,他看到了她锁骨窝里那梅花形状的朱砂记。那胎记颜色并不深,像是雪间的一枚落花。随着她的呼吸,好像随时会再飘起来,落到她皮肤的别处。怪不得她叫朱儿…… “别怕,没事了。”他的嗓音从胸腔里传来,混着有些窘迫的呼吸。他不是自称阅人无数,怎么也会紧张? 不对,这种呼吸声成钰听过。她有个小弟弟,三姨太生的。白白净净,但是娘胎里带了喘症。弟弟还是小娃娃的时候,成钰抱着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离得近了,就会听到他这样呼吸,一下下的,丝丝拉拉,小小的肩膀端着,很费力的样子。 段成钰离开他温热的怀抱,站稳了,平视着他的肩膀。的确,他也有微微的端肩。不仔细看不会注意。怪不得他不怎么穿有垫肩的西装。斜肩的中式褂子,很好的掩盖了他唯一的缺陷。想必,他的喘,也是缠绵多年了。 项家麒有些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姑娘,她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肩膀。 刚才那一下颠簸,是撞到一起的两艘船,想要错身离开,不可避免的摩擦。 众人知道缘由,感叹终于可以踏实回房睡觉。 段成钰先是急急的回身就走。突然意识到肩膀上的衣服,又转身回来,把衣服塞给项家麒,点头致谢离开。一个字都没说。 项家麒站在暗夜里的甲板上,看着穿着白色长裙的背影,眼里还是那抹朱砂记。 十几年以前,北平后海南河沿,项家大宅的对面,是一家姓段的人家借住。据说段家从金陵来,世代做丝绸生意,后来她家老爷在北方政府谋了官,才举家搬来。两家主母年纪相仿,脾气投缘,很快熟络起来。段家太太经常抱了白白胖胖的小女儿来串门。 七岁的项家麒当时没有妹妹,把这小女娃当成宝似的宠着。他母亲是那时大/总/统的表妹,家里新奇的零食果子不断。项家麒最喜欢做的,就是把那小女娃抱在膝盖上,给她喂果子吃。 一岁多的小姑娘双手捧着果子,胡乱的啃,抬起头露出几颗牙朝他笑,抬头的时候,几层褶子的脖子上,有一棵梅花记,浅浅的红色,没她的那么深,但形状一样。她母亲唤她的乳名:朱儿。 项家麒不知道朱儿一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他随着几个表哥去天津上学堂,回家时,对面人去楼空。追问母亲缘由,她眼神躲闪的摇头。更嘱咐他别在父亲面前提那一家。自此,他再没见过那小女娃。 远处白色的身影,停在了船舱门前,项家麒冷眼看着,只见那姑娘伸出双手使劲拉房门。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朱儿出来的仓促,忘记带钥匙了。 段成钰其实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看着她。那眼睛没什么温度,但不知为什么,她后背在灼烧。她脑中掠过一系列进屋的办法。但是第一步就迈不开,她不敢回头。 终于,肩膀上又落下那件上衣。段成钰认命的转身。 “先去我屋里吧。这会甲板上太乱,找不到人给你开门。一会儿我去找管家拿钥匙。”他一边说一边往自己的船舱走。见段成钰不动,只得回来,扶住她的肩膀并排走。 离得近了,那呼吸声,那甘草味又钻入心田。段成钰心里一百个知道她不该跟着他走。可是如今穿着睡衣的她,想是被催了眠的戏法助手,任由变魔术的人摆弄。心里虽犹豫,脚下却朝着那扇不成体统的舱门走去。 段成钰端坐在丝绒面的沙发上,双手捧着透明玻璃杯子,小口吹气,把热水上漂浮的绿茶一片片吹开。她低着头,眼睛的余光可以瞟见屋里的情景。 这间头等舱,和她住的那件几乎一样,只是一切都是反方向的。屋子里很凌乱,透着没有下人的窘迫。 床上白色的被褥打着卷,成钰觉得一掀开,里面指定有俄国寡妇棕黄的头发。 床头柜上有一个小瓶子,侧面开嘴。成钰认得那是一种新出的特效药,平喘的。三姨娘给她儿子试过,出奇的管用。只是那一瓶用完后,再也搞不到第二瓶,为了这回事,三姨娘还和父亲闹过一场。据说那药因为稀罕,不是一般的贵。但这人的床头、写字台上,沙发角落里,分明胡乱扔着好几瓶。 屋子里有很浓的干草味,想必也是他吃的什么糖浆。 对面的人靠在写字台前站着。双腿闲散的交叉,抱着手臂。 项家麒心中暗笑这姑娘,表面很规矩惶恐,暗地里东看西看,以为自己看不见。 他在努力寻找,希望面前的她和儿时记忆有什么相似点。找了半天,似乎只有这种双手捧着东西的姿势是一样的。也难怪,当年的她不到两岁,如今怎么能认得出来。 项家麒在心里快速分析她的身份。他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是她在幼年时被花子拍走了。卖给人家当丫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想到这,心中好生酸楚,巴不得现在赎了她,送回到段家去。 但他低头瞥见那双穿着暗花皮拖鞋的大脚,又觉得哪里不对。细看她的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小小的,线条柔和,手上的纹路很浅。十个指甲修剪得很圆,散发着粉红色饱满的光。这不是一双下人的手。再想到那天咖啡杯上的口红印子。她似乎是在隐瞒身份,装成傅若薇的丫鬟。 这么年轻的正经人家姑娘,为了什么要不远万里,只身逃到法国去?逃避卖身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段家不至于卖姑娘。这么一想,就只有富家小姐逃婚这一种可能性了。 不管怎样,这是人家的私事,远远的看着就好。无论如何不能戳穿。 项家麒清了一下嗓子,打破沉默道:“不好意思,不应该给你沏绿茶的,大晚上的,可能会睡不着觉。” 姑娘抬起雾蒙蒙的眼,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他头一次听她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上海人的奶油气息,很好听。 ”你怎么没和若薇一起上岸去?”项家麒知道她是个假丫头,自然明白她为什么没和若薇一道。他只是逗着她说话,像小时候逗她学舌一样,想听她的声音。 “我……小姐没带我去。”她迅速进入角色。 项家麒笑她还算聪明,继续说:“傅小姐一定是知道婆家伺候的人多,才放心一个人去的。想想我在这,独来独往,真是际遇各不同呀。” 看她还是低头不说话,项家麒决定不再逗她,往门口走:“我去找找人,要你房间的钥匙。在屋里等我,别乱跑。”说完闪身出门。 段成钰松了口气,放下玻璃杯,光明正大站起来,环顾屋子里的情形。 床头上,摞着好几本书,有字帖、画册、美人杂志,也有英文书。枕头边散乱的扔着几方素白的手帕。细细的往床单上看,倒没有想象中的头发。成钰心里怪自己不成体统的好奇心。忍住掀开被子的冲动,赶紧又回沙发上端正的坐着。 没一会,门被推开,项家麒领着一个管家进了门。 “他们要确认是你,才给我钥匙。怕我是贼,去别人屋子里偷东西。”项家麒指着管家耸耸肩。 那管家手上托了个盘子,放在成钰面前,里面是一杯温热的牛奶,还有各色的奶油饼干。 “小姐,这是先生让我给您送的。钥匙在这里,一会儿您可以自己回去了。” 管家训练有素,说完一鞠躬离开。 屋子里又剩下两个人,项家麒见她还是局促,走到跟前,弯腰弯了眉眼,平视她的眼睛。 “想回去吗?我送你。回去慢慢吃,喝了热牛奶好睡觉。” 成钰看着面前的丹凤眼,里面有无限笑意,她有那么几秒,完全沉浸在那温柔的目光里。三哥似乎也是温柔的,但面前的人因为陌生,增加了一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感,她垂眼不敢再看,因为她知道这种感觉是鸦片,会让人上/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无病呻吟 段成钰在第二天早上得到消息,因为船尾发生了碰撞,需要全面检修。船期延误五天。 陈宗庆想来已经接到推迟开船的消息,他托管家转告成钰,自己和傅若薇要晚几天回来。 对于船上的大多数客人来说,几个月的航行,多个几天,似乎并非无法忍受。 对于成钰来说,也没觉得多糟。如今她的命运都不由自己摆布,在这里等待,和在巴黎等待,有多大区别? 吃过早饭,还是坐在躺椅上等着看西洋景。这几天一些南洋旅客陆续登船,让她颇为开眼界。 远处就走过一抹蜜棕色的身影。一个头发松散卷烫的南洋姑娘,穿着亮粉色的抹胸和短裤,迈着紧实的双腿款款在甲板上走过。周遭的众多洋人都面露惊愕,又透着点不可告人的欣喜。 成钰摇头,南洋美人本该是中西合璧,却往往从中间往西头跳,跳得过于卖力,比洋人走得还惊世骇俗。 “朱儿。”眼前一双长腿挡住了蜜色美人儿。成钰先看到点缀着黑色镂空皮子的白皮鞋,顺着白色西裤往上瞅,竟然是项家麒穿了白色衬衫和马甲。胸前还是那块怀表。细看肩膀,还是好的。原来西服也这么称他。 “跟我下船一趟吧?”这话虽然语气带着商量,明显又是命令。 “我……我家小姐知道吗?”成钰仰着小脸问。从这个角度,项家麒又看到了那朵梅花的花瓣。 他轻咳一声道:“我会告诉她。船要延期,不如下去转转。下午就回来。我需要一个跟随。” 成钰犹豫了一下起身,他说下午就回来,应该是稳妥的。他没有把自己卖了的动机。以项家的名声,不会当人贩子。他若是要轻薄,在船上也是一样的,比如昨晚,就是轻薄的好时机。最关键的是,成钰觉得自己想去。因为不该去,这念想就更百爪挠心。 “嗯……朱儿,找一件若薇的衣服吧,方便些。”他叫住转身的成钰道。成钰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项家麒没有回房,只是在甲板上踱步等她。中间还费力打发走了热辣的南洋美人。 成钰很快回来,带着微喘,脸胀得有点红,因为衣服换的太快,中间试了好几件。上船前三哥帮她做了几件合体的衣服,大多是厚实些的洋服,在巴黎穿的。旗袍没几件。好不容易选定这件水粉色牡丹花的短袖旗袍。滚着银灰的丝绒边。腿上是丝袜,不是她的皮肤颜色。但奶白纤巧的胳膊暴露了她的真本事。 项家麒感叹,那雪白的小娃娃,变戏法儿似的就变成这么娇媚的大姑娘了,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好时光。 上了岸,立刻有一大堆黄包车围拢过来。除了拉车的人肤色不同以外,和上海码头的情形没什么两样。 这座城市在二十多年以前还是一片沼泽,如今被英国人开发来作了港口,顿时就不真切的繁荣起来。 项家麒选了个广东人车夫,示意成钰先上车。成钰坐定在车子中央,那人却也作势要上车。这车子也就三、四尺多宽,若是平时她和自己的丫鬟,确实是坐在一辆车上的,可如今身边是他,不免别扭。 别扭归别扭,那人并没有和她商量的意思,施施然在身边坐好,翘着二郎腿。 项公子虽然选了中国人车夫,无奈语言并不通,最后还是说了英文,车夫才起身往中国城跑。 这片港口很大,海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很多人家压根是不上岸的,一辈子住在船上。 港口上的大船都呼呼冒着黑烟,平时在船上并不觉得,如今在岸上,才觉得油烟子味呛人。 项家麒赶忙掏出手帕,却已是挡不住开始吭吭的咳嗽。 成钰和她并排坐着,天气很热,没一会身上就出了薄薄一层汗。那人也觉得热,把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精瘦的手臂,一条条肌肉微微凸着。他只顾着咳嗽,身子随着颤动,手臂无意间一下下碰到成钰藕节一般的酥臂上。两人感受着彼此的汗水和温热。 成钰这才明白,为什么南洋美人都那么热辣,这么热的天,长此以往,她觉得自己也要有挣脱束缚的欲望了。 项家麒见手捂不住咳嗽,从怀里掏出一个画着西洋娃娃的铁盒,上面写着糖果字样,打开一看,装着干草药片。他胡乱往嘴里丢了两片,又忍了半天,咳嗽才消停些。 “哎哟,这煤烟子味真要了我的命了。”停住咳的人长出一口气,委屈的感叹。 成钰有点想笑。家里的三哥也是自小体弱多病,可是问起他来,永远是三字经:不碍事。成钰还是头回听到一个大男人对自己如此在意。不过这无病呻吟,又似乎透着点小可爱。 眼前的城市越来越拥挤混乱。街道两旁稍微像点样的建筑都是英式的,还有好些个庙/宇/教/堂,透着这是个多人种混杂的港口。 中国人不少,大多皮肤黝黑,个子不高。好些个女人梳着大辫子,穿着白色褂子和黑裤子,成钰好奇的来回看。 “那些人叫马姐,是顺德来的。顺德的丝绸生意如今不好做了,她们就来这当佣人。”项家麒翘着二郎腿说道。 成钰不明白他为什么给她解释这个,是说自己也和她们一样的命运吗?她有点凄凄然看着这些背井离乡的女人们,忽然觉得自己也比她们好不到哪里去。 路上有很多牛车,黄包车师傅动作灵巧的躲避着牛车。转眼就见到飞檐的牌楼。唐人街到了。 项家麒先下车,伸出手,成钰把软绵绵的小手搭在他手上,借力下了车。 “跟紧我,这里有点乱。”项家麒说。 全世界不管哪个大城市,都会有唐人街,不管哪个唐人街,都是混乱嘈杂的。中国人似乎就喜欢这种市井烟火气。把一条好端端的街道搞得污水横流、人声鼎沸,似乎我们心里才踏实了。这才是我们的家。 项家麒把马甲脱下来,挂在手臂上,一身白衣走在前面,在矮个子的广东人中鹤立鸡群,他身高腿长,没几步就走的挺远。身后的成钰穿着高跟凉鞋,跳着脚躲避着脚下的污水,还要手搭凉棚挡住炙热的阳光。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远,忍不住叫他。可是叫什么呢?她叫不出项少爷,自己只是一个不称职的假丫鬟。或者叫项先生,也有些突兀,她只好急急的喊:“哎,哎……” 前面的人笑着回头,无奈的摇头等她。 “这名字不好,不配我的姓,项哎?”他摇头:“平仄不搭配。” 成钰不知是热的,还是窘的,小脸通红。 “今天就叫我从璧吧。以后怎么叫……再说。”又是他说了算:“你叫一个试试。”他还是忍不住逗她。 成钰咬着嘴唇,眼里全是不确定。 “就今天这么叫。只有咱们两个人在。”项家麒鼓励她。 “从璧。”嘈杂的大街上,她的声音弱不可闻。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一岁多的她,坐在他家堂屋的太师椅里。晃着短腿。用两只胖手左右开工,试图抹去额头上被汗水黏住的碎发。一边抹,一边伸着红红的小嘴够他手里的凉西瓜。够不着,急急的喊:“佟地、佟地。”她才会说话,发不出从璧的音节,管他叫佟地。这么多年过去了,要紧的事似乎都忘记了,只有这些皮毛还刻在心里。想到那情景,他忍不住弯了嘴角。 眼前的姑娘以为他是拿她打趣,一双杏眼瞪的圆圆的。 项家麒把手臂弯了凑到她身前:“挽着我吧,别走丢了。”离近了,他微哑的嗓子,挠得她心尖酥酥的。 成钰挎着他的手,快走跟着,忐忑的问:“咱们去哪?” 项家麒站定,左右看看,忽然指了一间卖雨伞的铺子说:“那边。” 新加坡一年四季的酷夏,遮阳伞是必备品。这里的货色很齐全。好多做工很精细的洋伞,比上海的式样还时髦。 项家麒先是拿起一把金色蕾丝,有流苏的小阳伞,举着在成钰面前比划了一番。 “过了。”他说着放下。又找到一把画着兰花的油纸伞。 “不够轻便。”他又放下。 选来选去,挑了一把细黄铜丝骨架,浅蓝色蕾丝的洋伞。还有一把黑色暗纹的小雨伞。 “到了巴黎用得到雨伞,先备着吧。我先给你拿着,回船上再给你。” 他的口吻,听着像是给自己家的孩子置备行李,成钰听着,恍惚觉得他和她之间,并不再是陌生人了。这种熟络,让她有点诚惶诚恐,但是凉了好久的心,终于有点暖意了。 拎着两把伞出来,成钰不用再手搭凉棚,可以在伞下仔仔细细的看南洋景了。街边的地摊上,有好多她从来没见过的水果。这热带的水果也长得热烈,颜色鲜艳,形态各异。 “要尝尝吗?”项家麒看到她好奇的目光,拉着成钰走到摊子前。杨桃、菠萝蜜、山竹,哪样都买了试。他给成钰掰开山竹的硬壳,让成钰自己拿了里面的蒜瓣肉吃。成钰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水果,一丝酸味都没有,简直比糖还甜。形状最好看的杨桃有点让她失望,他们买的是切好片的杨桃,尝了一片,她酸的直咧嘴。家麒也每样尝了尝。他以前大多吃过,没什么惊喜,但如今和她一起,站在大街上吃,也别有一番风味。 唐人街的吃食很多。两人这些天在船上吃西餐早吃到恶心,索性下了馆子,吃了一顿南洋风味的中餐。 成钰照着别人的样子,点了串成一串串的羊肉,配着炒成金黄色的米饭。家麒平日里是不吃羊肉这种发物的,今天也破例尝了些。 从唐人街挤出来,日头终于不那么猛了,两人回码头的路上,在一家英式酒店停下来,喝了杯下午茶。刚吃完午饭的成钰又吃光了一客奶油蛋糕。 家麒吃了羊肉有些不消化,只是慢慢喝着锡兰红茶看她。 成钰吃的很专注,仿佛面前是一道最要紧的功课。她全神贯注的吃完最后一勺蛋糕。莹润的嘴唇边缘,沾了一点点雪白的奶油。 “朱儿。”家麒轻轻叫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唇。示意她擦一擦。成钰似乎还没从那醇厚的味道中回味过来,没明白他的意思。那人微微欠身,凑到她脸前,拿了餐巾,轻轻一抹,快的像一阵风吹过。成钰满脸通红的明白过来,低头看时,只剩下一条浮着口红印子的雪白餐巾。 回到港口的时候,太阳已经懒洋洋的沉到海面上。远远看到他们坐的船,正呜呜冒着烟鸣笛。 “看,船叫咱们呢。”项家麒一本正经的胡说。 成钰看着海面上一片片乌篷船,此起彼伏的飘出炊烟来。那些人以船为家,并没有一方土地属于他们,是最受人鄙视的人家。如若自己在法国一直消沉,学业无成,也是如浮萍一般没有立足之地。成钰不想做这样的人。她虽然不是顶聪明的女孩子,但上海人的精明是有的,又在大家族的明争暗斗里历练过,她不愿意这辈子就这么消沉了。 走上甲板时,英国船员看到成钰挽着项家麒的手臂,恭恭敬敬的立正鞠躬:“先生、小姐,玩的愉快吗?欢迎回船。” 成钰想起门口的管家每次看到自己轻慢的眼神,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丫鬟。这些人经过专业的势利眼训练,你在看到他的一面时,绝对想不到他对别人是另一副嘴脸。 项家麒似乎也意识到了,一边走一边小声嘱咐。 “晚上不要自己去餐厅。若是饿了,就来叫我。或者叫管家给你送到房间里。”他想了想,又否定道:“还是我来叫,你不一定指使得了他们。” 随着两人越来越熟识,成钰能感觉到,身边这男人对女孩子是最妥帖照顾的。这种本领需要天赋,也要花本钱的训练才行。 虽然每个女孩都希望男孩子独独对自己好,是自己激发出男孩子关心爱护的欲望,但是段成钰还是有些基本理智的。她的结论是,项家麒怜香惜玉的本领已经太娴熟,一切都是程式化的流露。 “我在房间里吃好了,走了一天,有些累了。”成钰决定把今天两人相处的时间就此结束。下定决心,咬了咬银牙说道。项家麒甚至感觉到她的小手发了狠似的,使劲攥成了拳头。 “好,都听你的。” 项家麒这四个字说出来,成钰似乎可以看到自己心里刚要垒起的那堵墙,又“轰”的一声,被推到在地上。 回到房间的段成钰洗澡换衣服。过了一会儿,果不其然见到管家托了银托盘来送餐。不光送来了食物,还送来了一张真诚的笑脸。让成钰险些觉得换了另外一个管家。 胡乱吃了几口,把托盘放在门口,等着管家来取。一抬头,却看见远处栏杆处那抹白色的身影。 昏黄的灯光下,他穿了白色的长衫,脚下是一双布鞋。平添了淡淡的儒雅。他似乎听见成钰的开门声,扭过头,举起两根手指挥了挥,算是打招呼。 “吃饭了吗?”走近的成钰问了一句最没用的问候。 一般来说,问的人是不关心对方吃没吃的。这句话就和洋人问how are you一样。一定要问,但永远没人care。 对面的人脱了西装,似乎把精神头也脱了。他脸色不好,恹恹的说:“没有。不想吃。” 这倒让成钰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项家麒不见外的继续道:“胃口不舒服,吃不下。” “会不会中午吃坏了?可是我没有事情呀?”成钰有点慌。 家麒吸了口气,勉强笑一笑:“不碍事,透透气就好了。”说完又自顾自的回头靠在栏杆上。 “那你自己小心些。不舒服要叫管家。我回去了。” 家麒回身微微点头,算是道别。 段成钰走到门口,又一次不放心的回身看他。只见他腰弯得更深,一手撑着栏杆,一手叉在腰上,真的似乎不舒服。晚风吹起他大褂的衣角,松松垮垮的前襟被风推到身上,勾勒出细瘦的腰身。 她不敢重新跑回去,想了想,只得叫住正经过的管家:“那边哪位先生,好像不舒服。他一个人住,您能帮忙照看一下吗?” 管家很专业,立刻立正,示意让她放心。快步朝项家麒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乘人之危 这天夜里,天气异常的热。按理说现在是旱季,只应该是干爽的热,可是成钰夜里醒了几次,颈间都是湿漉漉的,透不过气来。房间里的窗户是个摆设,能看到漆黑的大海,窗子却打不开。成钰又不敢在夜间一个人上甲板,只得醒了睡,睡了醒的挣扎。 第二天一整天,管家定时定点来送饭。有正餐,水果,还有咖啡点心。这一日成钰净忙着接盘子了。这些餐食都是项家麒定的。也不知道这么周到的人,给自己要些吃的没有? 每次把银盘子放在门口时,都能看到项家麒房间门口站着人。应该是他房间的管家。这让成钰有些放心,若是他不舒服,至少有人照应。 到了傍晚,暑热褪去,成钰想趁着外面清净,去透透气。 推开门,却赫然看到那人门口站了一堆人。有穿白大褂,拎着药箱子的船医,有管家,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大胡子洋人。其中一个应该是船长。几个人交头接耳,神色紧张。 “请问,里面的项先生出了什么事吗?我是他的朋友。”成钰走过去用英文问。 船医看看船长,见船长点头才说道:“项先生病了,我们在对他……隔离,我们担心,是传染病。” “传染病?”成钰听说他病了,已经够担心了,没想到情形还会更糟。 “怎么会是传染病?他怎么了?” “他从昨天夜里开始发高烧,吐得很厉害。小姐,我们不能肯定。但是,你也知道现在霍乱横行。我们自然要小心。” “你们若是确定不了,能不能把他送下船,去医院呢?”成钰因为着急,提高了音量,说的英语直绊舌头。 “没有医院会接收。只能留在船上。” 成钰转身就要拉房门:“我去看看。” 管家冲过来阻止:“不行,小姐。现在要严格隔离。你进去,就不能再出来。除非他痊愈。” 成钰认出他就是昨晚她嘱咐的那个管家:“所以……昨天到现在,你就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里?”她又转头看船医和船长:“所谓隔离,就是自生自灭,是不是?” “这位小姐,请不要激动。我们不能拿全船的人性命当儿戏。只能这样了。” 成钰气的有点发抖:“我很肯定他不是霍乱。他一直呆在船上。昨天下船了半天,他吃的所有东西,我也同样吃过。我为什么没事?” 话音未落,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往后退了半步。看来这些人是宁可信其有了。在生死面前,金钱地位又可以让位了。势利眼还有更高阶段,就是冷酷无情。 “你们等一下。”几个男人以为面前的小姑娘妥协了,却见她放下话,急急的转身回房。没几分钟,她就抱着一个小包袱出来。 “我进去照顾他。等他好了再出来,这样总可以了吧?”成钰比船长个子矮好多,她抱着小包袱,抬着头看大胡子船长,有那么一瞬,船上竟然感觉到压迫感。 “您想好了?这是您自愿的。”船长最后确认。 “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小姑娘的话掷地有声。 一跨进这间昏暗的船舱,立刻闻到一股子酸味。屋子里比上次来时更加凌乱。或者说,已经不限于凌乱,活像糟了劫。 那人正撑着身子坐起来。 “朱儿。”他嗓子全哑了,像是有砂纸磨着,但磨的节奏倒挺欢快。走近了一看,他烧的通红的脸,竟然有笑意。 “你都听到了?”成钰走近细看他。他穿了白色丝质睡衣。头发蓬乱,嘴唇干裂,两侧颧骨上各有一团红晕。 “先给我倒杯茶好吗?”项家麒指指餐桌上的茶具道。 成钰想到他烧了整夜,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自己若是昨天仔细些,也不至于如此。更懊恼的是,她竟然嘱托那管家,谁成想管家只顾着关着他。 她找到茉莉花茶,给他沏好一壶,捧了杯子到他面前。那人连饮了三杯,说话声音才润了些。 “我听见你说英文了。”他放下杯子,眼睛烧得通红,扯着嘴角笑。 成钰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因为激动,声音太大了,露了马脚。 “在英国学校学的?”那人契而不舍的追问。 成钰只得抬头,下了狠心看着他道:“你知道了?” “知道你不是丫鬟,这是自然。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干嘛要装下人?” “路上方便。其他的不能说。”成钰道。 “要紧吗?” 姑娘点头。 “人命关天?” 姑娘想了想,觉得也差不多,又点头。 “好,那我不问了。” 成钰见他面露疲态。想给他绞了湿手巾放在额头上。她起身说:“我去拿个水盆和手巾。” “别。”项家麒突然伸手抓住她白皙的手腕:“别去。怪脏的。等我好些,自己去收拾一下。” 成钰觉得手腕上有一团火烧着。这才感受到他烧的多厉害。 “我进来就是为了照顾你的。我不嫌弃。”她放轻声音,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再不降温,恐怕要烧坏了。 “我们朱儿也是小姐呢,不能做这些粗事。”那人头疼,用手指掐住太阳穴喃喃的说。 成钰只是笑笑,起身去了浴室。因为有了思想准备,等闻到里面的味道,看到地面上的情景时,成钰并没有特别惊讶。她拿了抹布,跪在地上,小心擦去呕吐物。又把黄铜水盆仔细清理干净。她不知这人一晚上吐了多少次,才会搞成这样。 收拾完毕,又拿了倒满凉水的水盆和一条干净的毛巾。 “怎么吐成这样?”成钰一边把浸满凉水的毛巾放在他头上,又把背角给他掖好。 “你就不怕我真得了霍乱?”那人还有兴致玩笑。 “你没得霍乱,我知道。”成钰不知哪来的确定。 “朱儿真聪明。不像那些个见识浅的船医和船长。我就是吃坏了。我自己是个脾气顶好的人,只是脾胃脾气坏,遇到不认识的吃食,一定要请出去才踏实。昨天是我头一次吃羊肉。” 成钰一听也怒了:“亏你活了这么大,不知道厉害吗?害得我如今也和你关禁闭。” “这真不能怪我,你昨天吃那羊肉的样子,实在是诱人。我哪里忍得住。” 项家麒含糊其辞,诱人的其实不是那肉串,而是那吃肉串的人。他眼前已经又浮现出昨天的情景。成钰翘着兰花指拿着竹签子串成的肉串。小口咬着。肉上的油染在她娇嫩的嘴唇上,闪着水红的光泽。 成钰看着他状似陶醉的样子,气的想甩手走人。可是刚才大话都夸下了,走是走不了了。 “项大公子身上,难得也有刚正不阿的物件。”成钰给他换新的毛巾,摸着滚烫的毛巾,更气得想要损他。 那人只是虚弱的呵呵笑:“是呀,有一颗刚正不阿的太仓。朱儿这张嘴真是不饶人。趁着我烧糊涂了损我。”他越说声音越发弱下去。其实高烧一天一夜,他早已精疲力尽,只是看到成钰,强撑着打趣,怕她担心罢了。 “吃了药,睡一会吧。发发汗或许就能好了。”成钰进屋时,船医嘱咐了她应该用的药。她拿过棕黄的药瓶,拿了瓷勺倒了一满勺。 “真的要吃?”项家麒看着那棕黄色的液体往后躲。 成钰拿着勺逼近他:“西药并不比中药汤难喝。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过来!”小姑娘竟然命令他。 项家麒一万个委屈:“中药汤虽难喝,好歹不刺激。” 成钰不理他,把药怼到他嘴边。那人只得拿了勺,闭了眼张嘴吞下去。 “跟吞□□似的!搞不好一会儿就在我肚子里炸了。”项家麒絮絮叨叨的抱怨,咧了嘴要茶喝:“嘴上损我,还逼我喝炮仗。乘人之危。”他一边说,一边委屈的躺下。 成钰这下满意了,忍不住笑着看他。 那人想了想又不放心,指指沙发:“朱儿,坐那里。你反正也走不了。闲了就看我的书。乏了就睡一会。”他的语气有些小得意,好似这是一个圈套,朱儿自己跳进来,他在得意的收网。 这西洋药果然药效强烈,被项家麒称为炮仗似的药水,并没有在他肚子里爆炸,而是很快让他昏睡过去。也不知是药效的作用,还是因为朱儿在身边,这一下他睡得格外沉。 段成钰先是坐在沙发上翻看他的书籍。他看的书很杂,大多没什么用,全是诗词字画这些不当手艺的学问。一本金石篆刻的书被他看到页脚起了毛边,成钰料定那是他顶喜欢的书,多看了两眼,那人用蚯蚓一样凌乱的字迹在页脚胡乱批注。美人杂志也被翻的旧了,有的美人脸上还被他画了大花脸。 成钰瞥见书桌上有笔墨。只是笔上的墨已经干透了,砚台里的墨也皲裂成一片片的。 自从被捆上车那天,成钰久没碰过笔墨,忍不住走过去。上好的莱州狼毫干成一簇簇的。成钰拿去浴室,在黄铜龙头下用冷水仔细冲洗。水盆里点点墨迹晕染开来,沉到水底,又渐渐溜走。笔尖终于呈现出莹润丝滑的淡黄色。 回到书桌前,翻看那一摞摞用过的宣纸。这人的字写的很杂,各种风格都敢尝试。其中写得最多的是行书。他的行书很是奇怪,状似春蚕吐丝,曲曲折折,却也只有章法。其中一张字成钰很是喜欢,那是用行书写的四个字:意在笔先。 人和笔似乎也是有缘份的。段成钰手里握着这杆轻盈的毛笔,指尖反复摩挲那凝滑的笔杆,已经可以想象那富有弹性的笔尖落笔的感觉。她鬼使神差的研磨铺纸,随手勾勒。 这一路走来,每天只是在水的中央看日出日落。偶尔有一片帆飘过,有几朵云变幻,实在是不成画。还是故乡灵秀的山水让她怀念。段家做的是绸缎生意,小时候父亲有时会带着几个孩子去江南水乡收购蚕丝。那印象中的青山绿水总是那么灵动。 段成钰凭着记忆,勾勒童年的印象,却是越画越怅然。今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故乡,再见亲人。 夜慢慢深了。成钰收了笔墨。蹑着手脚来到床前。那人还是陷在枕头里,呼吸绵长。圆润的鼻尖上有点点晶莹的汗珠。他终于出了汗,成钰总算放心下来。 回身看看房间,可以睡觉的地方,恐怕也只有沙发了。她到浴室里简单洗漱,侧躺进沙发里,用自己带的换洗衣服权当被子,和衣而眠。 成钰在陌生的环境,以别扭的姿势,辗转了半天,总算入梦。这一次,母亲入梦来:“成钰,女人家,婚事总是不由得我们自己的。不管许给什么样的人家,这日子都要过下去。”这是自己要碰墙寻死那天晚上,母亲在她床边哭着说的话。她哭得凄凄凉凉,仿佛成钰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让父母受了委屈。那哭声凄婉感伤,延延绵绵,像冬日里从树梢里呼啸而过的寒风。 夜半时分,段成钰转醒的时候,耳畔仍是那一阵阵风的嘶吼声。她坐起身,寻找着那声音的方向。当看到端坐在床头的身影时,才意识到这是项家麒的屋子。 成钰摸到台灯,拉下灯绳,人立刻清醒了。只见项家麒坐的直直的,满头冷汗、面色青白的急喘。那喘声,活像他肺里装着一个破风箱。 “从璧,怎么了?” 那人张着嘴,试图对她笑:“你……叫我……从璧……了?” “喘成这样,不要再乱说话。”段成钰眉头紧紧拧着,又急急的问:“你的药呢?” “不能……再……吸了。”下午段成钰进屋前,项家麒的哮喘已经发作了好几次。医生曾经和他说过,那药用得要有度,过量会有害处。他只好费力的摇头,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得…忍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攥了拳头轻捶自己的前胸。随着捶打,他一下下咳嗽,试图让自己的气道打开些。 段成钰虽见过自家弟弟的喘症发作,但远没有项家麒喘得这般厉害。她一时慌了神。跪在床边,抬头盯着他,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深深陷进肉里,仿佛透不过气的是她自己。 项家麒肩膀上下耸动,却仍是费力的伸出手,试图掰开成钰的拳头。他怕她伤了自己。成钰碰到他冰凉的手,忍不住死力握住。 那人惨白着一张脸,还在试图笑。 “不要笑了!”成钰低吼道:“别人笑都是因为畅快,你是越不舒服越笑。这样很吓人,你晓得吗?” 项家麒只好放弃努力,还想说什么,却只叫出“朱儿”两个字,就没了力气。 段成钰想到那天一起出行、自己心里腹诽他比自己三哥矫情太多。如今才明白,他的病,若是难受起来,是连“不碍事”三个字都说不出的。 项家麒这一次,足足喘了有半个小时。风平浪静之后,他满身汗湿的钻进被子里打哆嗦。无奈被子和自己的身子总是不贴合,有微风从缝隙中钻过,带走他身上丝丝热气。他知道吃的那点药效快过了。经了这么一顿喘,恐怕又要起烧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开心的。这一次他忍了这么久。以往发作得厉害,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憋死了,但是自己捱过的时间越来越长。连自己都佩服自己。 他以为身边的姑娘也佩服他,但现实似乎与他想的不一样。 成钰看他身子慢慢放松,知道他稍有好转,此后一股滞闷在心里升腾起来。她小心翼翼的问他干净的睡衣在哪。但小心翼翼里隐藏着滞闷。她生项家麒的气,气他快要憋死了还在笑。也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为什么心疼。这种感觉让她很不安。 以往看到三哥生病,她会忧心惦记,但这种忧心不会击垮她,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如今这种心疼,让她逃无可逃,这种感觉不对劲。 她忍耐着,只把关心的一面表现出来,但项家麒看得出来,她不高兴。 “朱儿,我真的没事了。”他眼睛巴巴的望着她忙碌的身影。 段成钰知道不应该迁怒于他,拿着干爽的睡衣走到床边。 “换上吧。要不一会儿着了凉、又要烧了。”她有点不敢看他。 项家麒拿着衣服要起身去浴室。无奈哮喘发作,夺走了他所有的力气,才坐起身,脸就白了。 “不许动,我去浴室,你就躲在被子里换。”姑娘口气不善。他的逞能差点就要撕开段成钰爆发的口子。 项公子赶忙拿了衣服,缩进被子里,偷偷看成钰。眼瞅着炮仗的火捻烧到尽头,还好没了动静。他缩在被子里松了口气。 “朱儿,你别急。我听话就是了。” 段成钰走近浴室,关上木门。打开水龙头,哗哗的往脸上撩水。凉水总算让她冷静下来。他和她只是陌生人。她是出于同情与责任感照顾他。就像收音机里老宣传的那样,出于人道主义。以她如今泥菩萨过江的状态,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能想。 出了浴室,见到那人换了新睡衣,坐起身,把被子包的紧紧的。 “朱儿……”他老这么叫她,叫得她心痒痒。 “写字了是不是?昨个夜里我闻见墨香了。给我看看。” 成钰走过去,有点扭捏:“乱画的,不成样。” “乱画的才最好。不成样才是规矩。”那人总是有自己的一套歪道理。 成钰只得拿起昨晚画的那半幅水墨山水,举着给他看。 项家麒伸出双手,举的高高的。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眼睛看到放光。 “画的是哪里?” “小时候去过雁荡山,记得不全,只是意会。不成样子。” 那人兴奋的抬起头:“你从璧哥哥虽然不会画画,但好歹有些眼力。这画真的好。轻盈灵秀,不娇柔造作,也不小家子气。这山的皴法不拘于形式,自成一体,水也画的有灵气。” 成钰喜欢画画,但女孩子画画没人认为是正经事。家里不许她拜师,也没有太多机会见识别人的画作,这让她一直心有遗憾。这是头一次有人对她的画这么肯定。 “你确定?”成钰暂时忘记刚才的心事,被他夸的心情转晴。 “真真儿的。朱儿,回头等你画完,把这画送我好不好?我想题字。” “嗯。”成钰微笑点头。 项家麒看到她眼中的愁烦散去,觉得自己胸口里都松快了。他那雪白的小娃娃朱儿,竟然会画画,还画的这么好。 真真是: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浮生半日 后半夜,项家麒虽然还是起了烧。但是已经不像昨日那么滚烫了。 他又昏昏沉沉睡了个把时辰。成钰先是忙着给他换手巾,到了天色发白的时候,也撑不住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朱儿……”又是这叫声,不光心里酥酥的,怎么脸上也痒痒的。成钰从手臂上抬起头。手已经压的发麻,像千万只蚂蚁爬过。眼前那人却举着毛笔笑得正欢。 “你往我脸上画什么呢?”成钰想到了杂志里美人们的下场。 项家麒挥着毛笔给她看:“是新笔。没墨的。我可不敢随意在你脸上下笔。”后半句他不敢说,这么娇俏的小脸儿,哪里舍得多添一笔。 成钰还是不放心,拖着那只不敢动的胳膊站起身,歪着去了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眼底有些发青,都还好。 “你怎么起来了?”成钰从洗手间里探头,看项家麒笈着拖鞋,在睡衣外披了件灰布褂子,在屋里转悠。 “我饿了。我让他们送饭进来了。”他正把毛笔扔回笔筒。 成钰这才看到桌子上两个银盘子,里面有各式茶点。她没想到自己睡的那么沉,连进来人都不知道。成钰也同时松了口气,有了胃口,说明他是好的差不多了。 “朱儿,你吃了东西,在床上睡一会儿。我让管家拿进来干净的床单被褥了。一会儿给你换上。”那人已经坐在桌前。皱着眉头想挑东西吃。 成钰简单洗漱,用小毛巾擦着手出来说:“哪里有那么娇气,等你好了。我回去踏踏实实的睡。”她一个大姑娘家,睡在个男人床上。成钰都可以想象管家看到时的眼神。 项家麒知道她不好意思,也不坚持,只是伸手招呼她坐过来。 两人围坐在小茶桌前。项家麒只拣出了一杯茶和一片白面包。剩下都推给成钰。 “今天若是到下午能不起烧,就说明好了。”成钰说道。语气有点提不起精神。 “嗯,到下午再说吧。”他也明显不愿意提这个话题。 “你这喘病是从小就有的?”成钰端起咖啡,小口抿着。 “嗯。”项家麒用手指掐着软软的面包芯吃。他的手指真是细长。润白如玉的皮肤下可以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周围没有一丝干裂的皮肤。 成钰想起他昨晚的样子,感叹道:“那不是糟了很多罪?” 项家麒连连摇头:“才不是,让我得了好多好处才是真的。” “比如说呢?” “我大伯没有子嗣,父亲把我过继给他。我总觉得,要不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他恐怕是不舍得让我过继的。结果我大伯父、大伯母对我视如己出。特别是大伯母,也就是我娘,什么都由着我。这次我偷跑出来,是我娘给了我私房钱。” 成钰没想到他会告诉她这么体己的家事。她忍不住接着问:“那你跑出来,你伯父,也就是你爹,岂不是很生气?” “嗨,我爹也就是一时找不到台阶下。等我回去跪个两天,病一场,他自然心软。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又是项家族长,谁亲谁近,谁能依靠,他还是清楚的。” 这人原来是拿他这身子当成了他的法宝,借此由着性子的胡闹。 “这么说,你是项家长房长孙,应该担起承担家业的责任才对。”成钰想起自己家大哥。从她记事起,大哥就没可爱过。小小年纪,勉强着自己当大人。弟弟妹妹都怕他。再看看对面这位京城闻名的项大少爷,哪里有一丝要继承家业的样子。 那人晃着手指,不在乎的往嘴里扔进一块面包。 “我有我的责任要承担,只是没人认为是正经事罢了。一般的人,看眼前三、五年的生活。有才学的人,看到十年八年,能看到五十年的,就算了不得的伟人了。但是,我……要看到上下千年。” 段成钰看他自负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朱儿,你不要笑。你也是喜欢画画的人。我问你,你通音律吗?” “我娘教过我弹琵琶。”这又是一桩段成钰在意的无用之事。她的母亲教她时,无外乎是让她多一门取悦今后丈夫的本事,没想到段成钰真的痴心于此,还想拜师学艺,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顿。一个女孩子,画画也好,琵琶也好,都只学皮毛就够了,学的那么精,难道要卖艺不成? 对面的项家麒却有另一番看法。 “朱儿,我告诉你。我对那些政/治上的事没兴趣。现在的真/理,再过百年,指不定成了笑话。赚钱的事也一样。多少银子,早晚也是化为灰烬。只有一样,就是艺术。不管是音律、字画、篆刻、诗词歌赋,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宝贝。此吾国之瓌宝,数千年之精华。” 段成钰难得看到他有正经的神情,也敛了笑仔细听他说。 “别人看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心里的苦,他们都不明白。自打宣统出了紫禁城,多少奇珍异宝被带出宫,又变卖失传。石渠宝笈上好多东西都被卖到西洋或者日本。咱们生逢乱世,人糟点罪没关系,这些个宝贝丢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也不是你一个人着急的事呀?现在的世道,多少人流离失所,哪里还顾得上古董?”成钰问。 “哎……”那人长叹一声道:“能做一点是一点吧。要不心里总是难安。” 段成钰所乘的这艘船,是亚欧航线上首屈一指的奢侈邮轮。船上光餐厅、酒吧、咖啡厅就不下十个。晚上还有豪华晚宴和舞会,供大家打法无聊的航程。 成钰也曾跟着傅若薇在餐厅享用过豪华筵席。但也许是受处境的影响,总是觉得索然无味。而今日这顿早餐,是她上船以来享用得最舒心畅快的一顿。 面前的项家麒穿着睡衣。青白的脸上胡茬浮现,头发因为发汗,有些打绺了,随意的垂在额前。但病中的憔悴遮不住他眼中熠熠发光的星辰。 他滔滔不绝的和成钰说起书画的讲究。段成钰中学上的女中,很少有和男孩子接触的机会。所认识的男孩子都是家里亲戚,或者父母世交的孩子。其中和她献殷勤的男孩子不在少数,也有在她面前卖弄学问的。但是段成钰能分辨出来,项家麒不是为了讨好她,而是真的沉迷于其中,他那眼中的光,成钰没在别的男孩子眼里见过。 那是一种孩童般天真又执着的目光,纯净得让你希望他永远长不大才好。 只是这长不大的孩子精神虽好,气力还是不济。眉飞色舞的说了一会儿,就歪着身子,用一只手臂撑住椅子,额头上冒出点点汗来。 “你还是回床上躺一下。先去浴室再换一套睡衣去。”成钰打发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于对他发号施令,而他却也甘之如饴。 那人自己也觉得说的上气不接下气,确实需要打住。于是乖乖起身去换衣服。 成钰趁着他去浴室,拿出干爽的被褥,给他重新铺床。 换完衣服的项家麒见了,赶忙拦着:“我自己来。朱儿又不是老妈子,怎么能干这个!” 段成钰手下没停,让笨手笨脚的少爷搭把手,气喘吁吁的好歹换了被子。 看到他重新躺回干净的被褥里,段成钰又拿着他这几天换下来的睡衣,要给管家去浆洗。 “浴室里和床底下还有两套。哦,还有柜子上也有。”项家麒虽然把脏衣服扔得到处是,但好歹还能记住扔在哪里了。 段成钰抱着一大堆脏衣服和被褥,没一会又气鼓鼓的从外面回来。 “这些人,欺人太甚。他们不给洗,说只能烧了。”姑娘在管家那里碰了钉子,小脸通红的说。 项家麒倒无所谓:“烧了就烧了吧。拿钱差他们下船去再买几套就好了。” 段成钰看着他那些个睡衣,都是上好的棉纱面料。半新不旧的,正是穿的舒服的时候,实在不舍得扔。 她又出门,把被褥扔给管家,随他们要烧要扔。又嘱咐他们买几打棉布手帕来,要浆洗过,晒好了再拿来。剩下的睡衣她抱回来,拿进浴室,放在水盆里,打算手洗。 她把睡衣泡在水里,拿着胰子小心的搓洗袖口领口。那上面似乎还带着他的甘草味。 “朱儿。”那人不肯老实躺着,披了衣服站在浴室门口道:“你家里人,对你好吗?” 他看见他的小朱儿如此能干,心里怀疑段家人根本没把它当小姐伺候着。他们搬走的这十几年,到底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我现在没有家了,这些事总要学着自己做的。”段成钰这些干活的本领,大多是逃出来后现学的,学艺并不精,只是在毫无生活能力的项家麒面前逞能罢了。可是这样的本领,已经让项家麒揪心的要命。 “怎么就没有家了呢?你还能永远呆在法国不回去?就算在法国,也不要苦着自己好不好?朱儿,你今后的生活有着落吗?你记得,不管走到哪,碰到难事,都有一个从璧哥哥可以告诉。就跟你的亲哥哥一样。” 段成钰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客套,或是对于自己几天以来照顾的回应。但她的心像是皮筋上的洋画,转来转去,最后微微颤动着,显出本来的样子。不再紧闭大门。她不知为何,对这个刚刚认识的花花公子,愈来愈信赖起来。 她背对着项家麒点点头,又赶紧低下头去搓衣服。一下下搓得格外卖力,以至于睫毛上的水珠轻颤,抖落在水盆中,化作泡沫。 项家麒这间船舱,格局与成钰那间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有一扇可以打开的窗子。窗户很小很小,只有一个团扇那么大,想是怕人从里面掉到大海里去。但即使是这一面扇子的阳光与海风,也让人心怡。 成钰把几套棉布睡衣洗好,两个人一起拧干。把两把椅子搬到窗口来,向管家要了个竹竿,竹竿搭在椅子中间。 淡色的睡衣在竹竿上码开,像一盏盏白旗。被海风吹拂着,飘进心里。他俩,也不知道是谁先向谁投降…… 夜间毕竟两人都睡的不安稳,午后的阳光一照,朱儿的眼皮便不听使唤。项家麒怕她不好意思睡,就先假寐。待到姑娘倚在沙发上,头垂到一边,项家麒才放心的躺好,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似乎是上船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项家麒再醒来时,头上有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成钰的脸近在眼前。 “退烧了。”成钰脸上有笑容,眼里却有失落。 “真的?”项家麒自己也摸来摸去,从额头摸到脖颈,又把手伸到被子里摸胸口。果然哪哪都是微凉的。 “看来……是好透了。” “那我要出去告诉船医,然后,咱们两个就自由了。”成钰还是扯着嘴角笑。 “朱儿……”他想阻止,可是能有什么理由阻止呢?他只得悠悠的说:“谢谢你。这回多亏了你。” “你好了,我就放心了。”成钰摇头,示意他不要谢。 “你的喘病,那晚发作的太骇人。不要不当回事,其实……你不该一个人留洋的。”成钰轻声说道,像是嘱咐,也像是埋怨。 “我会小心,二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行我就转回三等舱,大通铺,一发作准有人知道。” 成钰气的抬手,又不好意思打:“不要胡说,在和你说正经事呢。” “嗯嗯,我也正经。朱儿,你来我这里的事,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说,若薇他们。” 成钰没想到他看似粗枝大叶,其实还是很心细的。她感激的点头:“反正我不会告诉别人。” “得令,都听朱儿的。”明明是他先说的,结果他成了听令的。段成钰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还有一样事。”他说着披上衣服,翻身下床来,走到桌前。找到段成钰昨日画的半张山水。自己研墨,低头沉思了半晌。然后落笔写道: 肆间初见小梅姿,风韵依然似旧时。 画图愿买折枝写,无奈囊空惟剩诗。 落款上还盖了从璧堂主人的章。 成钰见了微微一惊,她自然是想到了自己颈间的梅花记,但她不知从璧何时看到过那记,忍不住拢了拢衣领。 项家麒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只是埋头道:“我要先写了诗,我怕朱儿若是懒了,不想画了,这画就荒废了。题好诗,那人把画拿到跟前,仔仔细细的吹干,然后叠好。 “记住了,若是有了难处,来找从璧哥哥。”这是段成钰临出门前,他又嘱咐的一句话。 门外船医和船长已经在等待。船医给项家麒仔细检查、确认他已经痊愈,连连和他道歉。项家麒倒是不在乎,只是趁机告诉船医,要求他不要声张成钰来照顾他的事情。船长听了好消息,若不是顾及到成钰是中国姑娘,险些要拥抱她。一场隔离的闹剧这才谢幕。 成钰揣着那幅画,回到空空荡荡的屋子。坐着发愣。门口响起开门的声音。先是脚夫提了行李进来,然后是傅若薇和陈宗庆一先一后出现。两人亲亲热热的互相埋怨着,贴的很近。一看便知,两人夫妻之名,恐怕是做实了。 “成钰,我们回来了。你这几日好吗?都做什么打发时间了?”若薇一边指派着脚夫搬箱子,一边问坐在沙发上的成钰。 成钰恍如隔梦,赶紧应付道:“没做什么,只是睡觉,做了好些个梦。” 她知道,如今这浮生半日的梦,该醒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莺歌燕舞 邮轮从印度洋驶入红海后,陈宗庆和一众朋友开始沉迷于灯红酒绿的海上生活。这种生活就像海市蜃楼,通讯的中断,让你远离真实世界的烦恼和责任。 男人们感觉自己无需为发生在乌托邦里的荒唐事负责。无论多风流的债,等到了陆地自会烟消云散。既然没有风险,为什么不纵欢呢? 头等舱甲板上每天都逡巡着花枝招展的各色姑娘。太阳从船头升到船尾,姑娘从甲板招摇到餐厅。很多姑娘并非住在头等舱,却总是能搞定刚正不阿的看守,大摇大摆的成为富家公子的猎艳对象。 “这一次幸亏我跟了宗庆来,要不还指不定惹出什么荒唐债?”傅若薇站在甲板上,和身后的段成钰说。话里虽是庆幸,神态却是幸灾乐祸的。 不远处的甲板上,她的未婚夫陈宗庆,被一大堆男男女女围着。男人们都是宗庆的朋友,女人们全是船上认识的新欢。 男人们说到高兴时纵情的笑,女人们都依偎在各自男伴身边,作小鸟依人状。虽然其中几个俄国女人长得比这些中国男人粗壮得多,但娇媚的神态是足以勾起男人的保护欲的。 这些男人在抽烟。离他们不远的船栏边,项家麒闲适的站着。他不能闻烟味,特意离狐朋狗友们远一些。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头发蓬松的南洋美人。成钰定睛看时,正是那天穿着粉红抹胸那位。 不知是不是为了投项家麒所好,今天这姑娘竟穿了改良的中式衣裙。那对襟小衫紧紧的勾勒在身上,每一道沟壑都呈现在眼前。前襟的纽扣总有一万多颗,从脖子蜿蜒延伸到腰侧。每一颗扣子似乎都随时会崩到项家麒身上。成钰不知这种设计是不是为了折磨男人,给他们的激情增加困难与情趣。那南洋姑娘的眼睫毛不知是涂的,还是粘了假的,黑漆漆的扑扇着,像两只黑蝙蝠趴在眼皮上。伺机随时会把对面的男人抓走。 项家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带了圆圆的黑色墨镜,看不见眼神,但肢体语言全是放松的。 “这些男人没一个正经人。在国内的时候各个道貌岸然,一副随时要为救国救民献身的样子,结果到了船上,不知为什么献身了。”傅若薇的口气明显已经看透了男人,不再是那个不经事的小姑娘了。 成钰无法接话,眼睛不自觉的往项家麒那边瞥。她看见那南洋美人和他不停的说话,笑的随风颤抖,不知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项家麒受欢迎的程度,她曾经在屏风后领教过。她只是觉得,这样的项家麒,和那个病在床上,可怜巴巴叫朱儿的人,完全不一样。也许这一个,才是真正的项家麒。与他同处一室的几天,只是做梦罢了。 陈宗庆看到未婚妻来视察,赶忙谄媚的招手:“若薇,我在这。” 他声音洪亮,引得项家麒也注意到两个女孩。他回头冲着这边笑笑,举起两个手指打招呼。 “若薇,晚上是从璧的生日。我们预定了法国餐厅的座位。大家都去庆祝吧!” 傅若薇看看远处站着的项家麒道:“你怎么不早说。人家的生辰,都没准备贺礼呢。” “嗨,大家都是随口说出来才知道的。在船上,哪里去买贺礼。从璧无所谓,只说一起高兴高兴。”陈宗庆又看看段成钰:“带着朱儿一起来吧。” 最近几次朋友们的聚会,若薇都没有让成钰回避。几个男人都找了女伴,成钰不再那么显眼,与他们在一处也没有那么突兀了。 傅若薇嘴上说不好意思,回到船舱却不遗余力的打扮起来。这船上的生活确实有些无聊,难得有个由头,可以算作社交,她哪里愿意浪费了机会。 成钰作为丫鬟,没有什么打扮的余地。她没有换衣服,却偷偷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红宝石梅花胸针,是她娘家给她准备的嫁妆之一。胸针很小巧,不至于引起别人的注意,却很称她的脸色。 别在前襟上左看右看,她又换了一对朱砂镶金的耳钉。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还是把耳钉摘了下来。项大少爷过生日,她一个下人打扮起来,难免让人疑心。 她随身的东西不多,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贺礼的礼物。她想起行李里有几幅空白洒金的扇面,可是却没有笔墨。 “若薇,借你的笔墨用一下。我想给三哥写封信,到下一站时寄出去。” 傅若薇知道他们兄妹都爱书法,虽然大多数时间用钢笔,却偶尔写毛笔字切磋。她也没有起疑心,翻了半天找出好久不用的笔墨纸砚。 成钰真的铺开纸,洋洋洒洒的写起来。临上船时,三哥嘱咐她不要写信,若有急事,以一个他朋友的名义发电报。她其实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和三哥说。诉说思念之情,也想讲述沿途的见闻。这信虽不能寄出去,下笔却停不住。 若薇见她埋头苦写,出门去找陈宗庆了。段成钰见到四下无人,才摸出藏在抽屉里的扇面。若薇的笔不讲究,和那人的几杆笔无法相比,但聊胜于无。姑娘凝神屏息半晌,才气定神闲的下笔,只寥寥几笔,一副落花游鱼图就跃然纸上。 落下最后一笔,想了又想,没有落款。那人见过自己的画,即使不落款,他也看得出是自己画的。 晚饭七点开始。预定好的位子,不能迟到。若薇临出门前又换了身衣服,宗庆看着表直央告:“小姐,若是迟到了,位子就要让给别人了。你不晓得这餐厅很难订到的。” 若薇如今已经有了当家的派头,凡事都要慢三分,不紧不慢的挽着未婚夫,带着丫鬟出发。 他们一行人多,按照西餐的坐法,先生女士要面对面坐。别的朋友都带了女伴,只有成钰落单。她挨着若薇,坐在桌子的尽头。 寿星老慢性子,等到大家都坐定了,才姗姗来迟。 “从璧,怎么一个人。Peony呢?”一个朋友问。这应该是那南洋美人的名字。 那人难得穿了黑色修身西服。随口一答:“就一个人。”他没解释和那美人什么关系,或是为什么不带她来,越是这样,大家越好奇。 他左右看了看坐的满满的桌子,只有长桌的另一侧尽头没人,解开西服扣子坐下。 法国菜一道道的,冗长繁琐。大家倒也耐心,隔着桌子用各国语言打情骂俏。穿过一个个侧影,一套套碗碟,成钰看着远处桌子尽头的那人。 项家麒有一搭没一搭的附和着周围的人,却也抬起目光追随成钰。 洋人吃饭,喜欢坐在昏暗里。深色橡木装饰的餐厅里,水晶灯的光线调到极暗,桌上点着蜡烛、摇曳的火苗在他眸子里闪烁。他的脸被映成桔红色,很温暖。 项家麒远远见到成钰嘴边的胭脂有些晕开。想是刚才吃沙拉时蹭到嘴边了。他乘人不备,冲着她举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指了指,又用指尖轻轻蹭,示意那里粘了东西。成钰拿起餐巾,小心的按照他指的位置擦了擦,果然有淡淡的胭脂。她羞得低头,偷偷的笑。 餐厅里有一只乐队,奏着轻轻柔柔的曲子。一阵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踏着乐队的节奏走来。 “Peter,你在这里吃饭,怎么不告诉我?”一只咖啡色的小手搭在项家麒肩膀上。南洋美人Peony不经意出现在他身后。 成钰这才知道,他给自己起了这么个洋名。他中文那么考究,却胡乱找了最普通的洋名。这名字其实只是一个代号,是他在虚空的航行生活中,针对外国女孩的代号。和他项家麒毫无关系,等到旅行结束时,估计这名字也会和那些风流往事一起飘散了。 项家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绅士的起身,让到一旁,回身给侍者手势,让他们添一张椅子。 Peony大方的与项家麒并排坐着。一个陈宗庆的朋友,名字叫季仲阳的,用英语说道:“欧小姐不知道今天是Peter的生日吗?” 南洋美人惊呼一声:“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早知道我要给你准备礼物的。” 项家麒无声笑笑:“坐下一起吃饭吧,礼物就不用了。” 那个季仲阳本来是Peony 的第一目标,但是在她发现了项家麒后,就不再理会季少爷。季少爷虽知道是逢场作戏,这桌上的人,除了陈宗庆和傅若薇,其他哪个都是露水姻缘。但是雄性之间有争强好胜的天性,季少看到他俩并排坐着,觉得一阵阵醋意往上返。 Peony还在计较项家麒过生日的事,她伸出黑乎乎的小拳头捶他道:“一会儿你必须和我跳一支舞,作为补偿。” 桌上的众人都起哄道:“现在这支曲子就好,趁着没上菜,去跳吧!” Peony起身,拉他的手道:“来吧,饭前第一支舞。” 成钰能看得出来他是不愿意的,但是众人的起哄,加上女士主动,他无法拒绝。他远远的看成钰,那姑娘哪里敢看他,赶忙低头躲避。 项家麒是骨子里的绅士。他从不会给女孩子难堪。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牵着南洋美人的手,走到舞池中间,随着节奏起舞。 他的舞步不算娴熟,但好歹会跳。只是身体本能的有些抗拒。Peony则是如花蝴蝶一般,不等项家麒帮忙,已经上下翻飞,立刻吸引了满场的目光。 桌子上的其他人正全神贯注的欣赏,季仲阳幽幽开口道:“从璧的舞艺还需要精进呀。听说他的太太是无锡的大户人家,老丈人是高/官,没有带女婿多出席社交场合吗?” 满桌子立刻归于寂静。有一两个不相熟的人追问:“怎么,家麒结婚了?他从来没提过。” “嗨,据说不到二十就娶了老婆。不愿意说是自然,如今在船上,你们愿意提家里那位吗?”季少爷看着女伴们听不懂中文,肆无忌惮的说。 成钰觉得心忽悠一下,迅速沉下去。她想用理智当手,把那不争气的心捞起来,无奈那颗心软塌塌的,怎么也提不起来。 陈宗庆开始打圆场:“仲阳,休要再提,从璧马上回来了。”他们这些男人,心中是有默契的,谁家不是三妻四妾,但出门在外,都闭口不提。过日子归过日子,风流归风流,互不干涉。他陈宗庆家若不是在南洋,更加新派,也早就给他娶几房老婆了。 一干人也意识到不妥,赶紧闭口不提。 段成钰的自制力没有强大到看完那支舞。她找了个借口,去了洗手间。洗手间里也是深色装饰,头顶一盏金灿灿的吊灯。 今日有些风浪,船微微摇动。光影在头上闪烁,镜中自己的影子都层层叠叠的。 成钰看着镜子发呆。她没有生项家麒的气,而是生了自己的气。 项家麒虽是和她亲近,却是并没有逾越。他说的最亲热的话,不过是让她把自己当哥哥看。可是段成钰知道自己是动了心了。 她被三哥救了,逃出来之后,计划过一百种可能,今后该如何生存,只是没有想过,要这么快和谁动了真情。 项家麒的家庭,她可以想象,若是二十年前,以他的家境,不要说娶了一房太太,三妻四妾也是可能的。那种深宅大院,勾心斗角,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土司令的挟持,怎么能这么快自己要去跳另一个火坑? 成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摇头,不行,段成钰,你可以念书、出去工作,唯独不能草草嫁人,甚至只是给谁当情人。若是最后作了独守异乡的弃妇,不是白白辜负了三哥的一番苦心?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是傅若薇。 “成钰,先别急着回去。他们有些不愉快。”看着成钰不解的看她,若薇继续说:“家麒知道有人提起了自己的太太,自然是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季仲阳那个没眼力的,也不肯服软,所以大家都有点别扭。” 两个姑娘只得挤在洗手间里又闲聊了几句,估摸着气氛缓和了,才一起若无其事的回到桌上。 再回到座位上,对面的人脸上那层橘红色的光晕已经褪去。项家麒惨白的脸一半掩映在暗影里,他眉头微微促着,自顾自的扒拉着盘子里的白呼呼鱼肉。 见到成钰坐定,他抬眼,眼神在阴影里闪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有些委屈的看她。他急于想从成钰的眼里看到她的反应,不管是怨恨也好,愤怒也罢,他得想想法子应付。 但是……他什么也没看到。段成钰巧笑着,和旁边的傅若薇耳语,偶尔眼光扫过桌面,会忽略掉项家麒的对视。傅若薇不知说到什么高兴事了,成钰用帕子捂了嘴,笑的异常开心。 此时桌上另外一对男女,起身跑入舞池,跳起了探戈。两个人如胶似漆,引得众人叫好。一向害羞的段成钰,也忍不住眼神炙热的欣赏,不时捂脸,却又忍不住笑。 项家麒心里筹划了半晌,该如何找机会和成钰解释他结婚的事,该如何哄她开心。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朱儿根本不在乎。 桌上的人相继离开去跳舞。项家麒呆坐在椅子上。看着微微倾斜的地面,和不停摇晃的吊灯。 “Peter,再跳一支舞吗?”身边的美人问。 项家麒猛的起身:“不好意思,失陪一下。”他脸色迅速变得惨白,跌跌撞撞的往餐厅外走。 陈宗庆本想去跳舞,看到项家麒的样子,有些不放心的跟去。 那人离开,段成钰终于不用伪装,收了脸上的笑容,没有再说一个字。 陈宗庆过了半晌,才自己回来。快步走到若薇身边说:“从璧不舒服。刚才吐了,胃痛的厉害。我先送他回房去了。” 若薇点头,狠狠的看了一眼正跳舞的罪魁祸首季仲阳。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一旁的成钰,把指甲深深的掐紧手背上的皮肤里。 这一日的夜里,段成钰趁着傅若薇熟睡的时候,独自来到甲板上。船被暗黑的夜笼罩。大海已经是无边无际了,但此刻被漆黑的天吞没,什么也看不到。风很大。成钰站在甲板上。身后不远处有船员执夜。船员恐怕她是寻短见的,紧紧盯着她。 成钰从怀中掏出把幅扇面,在风中费力的展开。画上花瓣随着扇面抖动,似乎也要被风吹走。 她咬了咬牙,从扇面的顶端,呲啦一声撕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舍不得,慢慢的加了力道,越来越痛快。 她要把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撕得粉碎。眼前扇子顷刻间支离破碎,一个个黑色的扇骨支棱着,抖动着,似乎在乞求成钰的可怜。 “我若是今日可怜你,往后……谁来可怜我呢?” 段成钰说着,往后半步,举起扇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迎着风扔出去。那黑色的扇子,像风车一样转动着,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一别两宽 此后的一个月,段成钰很少有机会见到南洋美人出现在项家麒身边,甚至于,她见到项家麒的机会都不多。一方面因为成钰刻意躲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人深居简出。 其他男人却越来越得意忘形,都在抓紧机会,利用有限的时间拈花惹草。有的人同时找两三个女伴,有的人还为了女孩闹出争风吃醋的闹剧。 这些人还有一个娱乐项目,就是赌博。他们买通了管家,在有客人下船,空出屋子的时候,就去那里赌。这些富家公子不在乎钱,经常几日几夜混在屋子里,吃喝让人送进去。直赌到天昏地暗,没了盘缠才罢休。 段成钰想起项家麒刚上船时,因为没钱,住的便宜船舱。当时据说他是因为输掉了他爹的一处公馆,才囊中羞涩的逃出家。 成钰估计他没在甲板上出现,多半是闷在屋子里耍钱。世间恶习,唯毒和赌,是最难戒除的。成钰估计,他若不是因为喘病,也一定是抽大烟的。 每到这时,她都会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多么英明理智,但佩服自己的同时,又能听见一个美丽的泡泡在心里“砰”的一下破碎了。 她曾经期望着那人和其他公子哥不一样,如今看来,让这种家世的人守身如玉、洁身自好,是多么不现实。 船行将近三个月时,终于绕过北非,看到了欧洲大陆。下一站就是马赛了。 成钰一行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在马赛上船,然后乘火车赶往巴黎。 忙忙碌碌的空隙,总是能在开门的瞬间看到那道门,那道曾经关着他们两人的窄门。 这日宗庆来找若薇,确认所有行李收拾妥当。 “一会儿会有领事馆的车子来接咱们。你我、成钰和从璧坐一辆车去火车站。”宗庆嘱咐到。 “其他人呢?”若薇问。 “大家大多去伦敦,也有几个去里昂的,只有咱们四个去巴黎。从璧已经联系好去巴黎大学读金融,正好可以顺路。” 成钰不由得紧张。她已经太久没有面对过那人了,不知同处一个车厢会不会尴尬,会不会让若薇起疑心。 上岸这天,风很大。乌云满满的遮住阳光,被风赶着在天上卷过。 成钰负责在甲板上看管行李,若薇和宗庆还在做最后收尾。 甲板上的海风,大到让人站不住。成钰搂着一根桅杆,瑟瑟发抖。 “朱儿。”背后是熟悉的声音,有些微哑。 成钰闭了闭眼,缓了几秒才敢回头。只见项家麒穿了黑色大衣,戴了围巾和皮手套,站在她身后。 不知是不是因为穿了黑色,他好像又瘦了些。连日来不见太阳,让他白皙的脸庞有些发青,眼底有浓重的清影。为了上岸,他刚刮了胡子,理了发,显得清爽却有些憔悴。 “你穿的太少了。”项家麒先开口到。 成钰低头看看自己的风衣,这是出门前刚添置的,似乎还好。如今认识她的人越来越少,不需要再穿丫鬟的衣服。 项家麒想了想,把自己暗红色的羊毛围巾摘下来。成钰下意识的躲。却被那人猝不及防拉了手。 “戴着,要不我告诉宗庆他们上岸那两天的事。” 成钰没想到他竟然威胁自己,咬着嘴唇不说话,那人不由分说把围巾给她戴在脖子上。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异常的暖和,摩擦着颈间的肌肤,痒痒的。成钰听话的低头把围巾掖好。 身后传来若薇和宗庆的声音。 “东西都带齐了,可以出发了。” 船在岸边人的挥手欢呼声中靠岸,一开闸,很多人逆着旅客跑上船。法国人的热情真是让成钰开了眼,眼见着几个人接到爱人,立刻就深吻起来。其中一个女孩竟然是宗庆朋友的女伴。成钰看着,只有张着嘴发愣的份。 此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的手臂。 “跟在我身后走,人太多,别走丢了。”说着,那人接过成钰手里的小皮箱,站在她身前,挡着人流。 一行四人左突右攻,总算是来到了码头外面。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在门口。 项家麒先是开了车门,把若薇和成钰让到后排。又帮着宗庆放好行李,才打开前面的车门。 宗庆和两个女生坐在一排。探身问前面的项家麒:“从璧,你要不要紧?” 那人回头摆摆手,不以为然的笑:“你们三个挤着,只有我一个人坐这么宽敞,还有什么问题。” 码头到火车站的路上,成钰第一次体会了欧洲风情。白色、灰色的古老石头建筑,被各式雕像点缀着。远处很多烟囱冒着浓黑的烟。车子比上海还要多,但要饭的也比上海多。 项家麒像是被浓烟熏到了,一路上咳得很厉害。他紧紧捂着嘴,咳得身子深深弓下去。偶尔抬起头,自己按着胸口,调整呼吸,用手帕擦头上的汗。 “一会儿到车站去喝一杯茶吧?”宗庆眼里全是担心,伸着头问他。项家麒不敢张口,只是摆手示意没事。 车子驶进车站 因为是领事馆的车,有特权,直接开到站台上,省去了很多麻烦。 那人吭吭的咳着下了车,还是刻意帮女士拿行李,然后挡在成钰身前。 头等舱的列车员戴着大壳帽,笔直的站在门口,见了客人毕恭毕敬的迎接,把他们带进车厢。一个个头等厢的房门紧闭着,深色木头装饰的墙面上有繁琐的巴洛克风格的壁灯。门口对面是车窗,用猩红色丝绒窗帘装饰着。 “从璧这几天病着,我和他睡一个车厢。成钰陪你住隔壁。”陈宗庆拉着若薇的手交代,堵在门口,半天不愿意撒手。 成钰忍不住担心的看那人的背影,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若无其事,但细细听,喘息声是纠结的。他才刚进了车厢,就长出气一声,跌到床铺上。 头等舱的车厢不大,只够两场床,床的中间是一张桌子。头顶上有行李架。床铺很舒适,对于女孩子来说还算宽敞,铺着软软的被褥。 两个女孩在车厢里打开行李,火车要走一天一夜,她们把随身用的东西收拾好。 成钰摘下围巾,拿在手里摩挲着,似乎想要通过围巾感觉那人的心。围巾软软的,暖暖的,和每次那人对成钰说的话一样。她把围巾小心的折好,塞在枕头底下。 “朱儿,去餐车吃饭吧。我都有些饿了。”若薇叫她。成钰见收拾得差不多了,起身跟着她出门。 走到隔壁,若薇轻轻敲了两下门。门是推拉式的,哗的一声打开。 “若薇,等我一下。”宗庆出现在门口说,又返回去。透过门缝望进去,项家麒的床朝着门口。他蜷缩在床的角落里,长腿伸直。头无力的靠着墙,一手捂着嘴,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深呼吸。 宗庆很快穿好衣服回来:“咱们去吧,从璧不想吃。” “从璧这一次病了好久了。”若薇有些担心。 ”哎……冷热不均,他受了风寒,喘病犯的连觉都睡不了。”宗庆理了理衣领,回头看了一眼蜷在床上的那人,挥了下手,示意自己走了。那人没说话,只是勉强笑了一下。他的手垂在身边。成钰这才看清,他手里是止喘的药。 一顿饭又是繁琐异常,左一个盘子、右一个碟子,除了茶,其他都是凉的。成钰暗自庆幸那人没来,否则这一顿饭吃完,他那刚正不阿的胃又该造反了。 “要说从璧也够任性的。”若薇挑起话头:“他这样的身子,一个随从都不带,自己跑出国。还没到地方,已经病了好几起了。这不是胡闹嘛?” 宗庆叹了口气道:“本来在船上不方便说。其实他也真的有难处。他早就想出国留洋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家里那位太太。” “太太?”两个女孩不约而同抬头。 “可不是。”宗庆撇撇嘴道:“从璧十八岁就娶了那房太太。是他爹为了仕途安排的。” ”他们感情不好?”若薇帮成钰问了心里的问题。 “哪里有半点感情!那少奶奶是无锡大户人家的闺女,娇生惯养也就算了,娶过来才发现,有这个毛病。”宗庆拿起桌上的餐刀,当作烟枪比划在嘴前。 “她抽大烟?” 宗庆点头道:“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屋子住。从璧的病,连烟味都闻不得,更不要说烟泡了。他们各过各的。结婚六七年了,没有孩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若薇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怪不得,从璧拼死也得跑出来。是不是打算留洋的时候再找一个知己,当作二房?” “人家的家事我也不清楚。总之这门婚事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不能提。” 这话何尝不是成钰心里一根刺?有没有感情,外人只是道听途说,真正重要的是,他们已有夫妻之名,今后遇见的人,再体己,也是后来的。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饭后,陈宗庆陪着若薇去一等车厢。她有一个朋友在那里,要去叙旧。成钰自己走回头等舱。 火车在蜿蜒行驶,窗外已经漆黑一片。过道里亮着两排灯。一侧是真的壁灯,一侧是影子,乍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排假的灯影,被车子一晃,会虚成一片。 成钰手插在大衣兜里,走过一个个的窗子,自己的侧影一次次出现,又很快消失。抬头望,前面狭长的走道上,站着一个人。是他。 项家麒背靠着窗子,斜倚着,仰着头靠在窗玻璃上。两手揣在裤子兜里。一只腿弯曲,踩在踢脚线上。 段成钰虽是不愿意面对他,但还是终于走到他面前。 “朱儿,我有话和你说。”那人嗓子哑了。又是砂纸打磨般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收起了平日的顽劣。 他自顾自的说:“我想听听,你去了巴黎,有什么计划?” “可能……先学法语吧。人家都说不好学。”成钰犹豫的说。 “以后选什么专业呢?你是想学着玩,还是靠它当手艺?我是说,朱儿,以后你一个人打算怎么办?” 成钰转身看着窗户里的自己,不看他的脸:“会有办法的。先学好语言,再慢慢选。”车子猛的一晃,自己的影子突然虚无起来,似乎是要戳穿她的话。 “朱儿,能不能,让我来帮你。我会在大学附近租房子住。我可以帮你也在那里选好专业,你也住学校附近。这样方便照应。你一个女孩子家,要万无一失。你若是经济上,或是学业上需要帮助,随时都可以找我。” 他的善意,像一根刺一样,突然扎紧成钰的心。她不知他在以什么立场提供帮助。 “项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成钰被自己冷冷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虽是一个弱女子,但已经做好了要独立自强的准备。我的家庭会提供经济资助,安全问题有若薇和宗庆照应。我想,你的担心逾越了。” 项家麒回身把窗子往上拉,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他狠狠吸了一口窗外清冷的空气,试图缓解憋气的感觉。 “这些帮忙只是短期的,以后呢?朱儿,你要做长远打算。你不能一辈子一个人过日子。”他用手攥了拳头,轻轻敲打自己的胸口。连日的咳喘,从喉咙到肺里都是火烧火燎的疼。 成钰的小脸因为生气,崩得紧紧的。 “我知道你说的长远是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觉得女孩子嫁人才是长远。要不就按照父母之命许配给谁,有没有感情不要紧,有名分才重要。或者是给谁作妾,作红颜知己,靠着男人生活,这也是长远。你们觉得怎么都比一个人强。可是,项先生,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逃出来了,我就必须靠自己才行!”她说着气鼓鼓的回身去房里,还没等项家麒反应过来,就取了枕头底下的红色羊毛围巾,一下子塞到他手中。 “别以为只有你们给的温暖才是温暖。从今往后,咱们道一声珍重,无缘再见也罢。” “朱儿……”那人抓住她的手。皮肤灼热。呼吸全乱了:“对不起,我没有逾越的意思。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只是想说……还是希望有缘再见。” 段成钰背着身,听到他紊乱的呼吸,怎么能不心疼,她努力克制,深呼吸。再转过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也怀念在船上留下的念想,就让咱们到此为止,给彼此都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再见。” 那人松了手,指尖滚烫的热度从成钰的手腕上消失。待她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才从背后传来低低的一声: “朱儿,保重。” 这一夜,成钰早早洗漱睡下。她背对着若薇的床。瞪大眼睛盯着墙壁。耳边始终是他那声怯怯的“保重”。一次次的心软,又一回回告诫自己,前面是另一个火坑,不能往前走了。 火车轻轻摇摆,有节奏的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她以为这一夜是睡不着了。但想是太累了,夜深时还是昏昏沉沉的陷入半睡状态。 半夜,若薇突然坐起来。 “朱儿,外面怎么了?” 成钰也赶忙起身,侧耳听。外面有人急急的走来走去,还有说话声。 她披好衣服,把门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只见宗庆穿着睡衣站在门外,脸色煞白。还有列车员陪在一旁。 成钰哗啦一声把门打开问:“宗庆,出什么事了?” 陈宗庆还是故作镇定,但声音明显发颤。他指指屋里说:“是从璧。喘得太厉害了。他也不叫人,就这么生生忍着。我也是睡的太死,听见响动时一看,他脸都憋紫了。幸亏头等舱有医生。给他打了一针□□。” 成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昏暗的灯光下,那人平躺着,一张窄脸陷在白色的被褥里。床单、枕巾和他的脸,都是白的,了无生气。只有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条围巾,是刺眼的红色。 “应该没事了。他发作得太厉害,累极了。现在睡着了。你们回去睡吧。放心。”宗庆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似乎是安慰自己。 成钰看到屋里的医生又给他量了体温,掏出针剂,给他打了一针。才站起身出来。 “他发烧了,我给他又打了一针退烧药。有事情再叫我吧。”医生说完,收拾了药箱离开。 段成钰还是呆呆的站在门口。她不敢进去,又舍不得离开。 那张陷在枕头里的窄窄的脸,眉头促着,嘴唇微微张开,透着委屈,那么孤立无援。她多想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可是她已经说过珍重再见。她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宗庆看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闪身进屋,和呆若木鸡的成钰道别。 一声晚安后,面前那道推拉门缓缓关上。里面昏睡的人,此刻不知为何,长长的□□了一声,像是哀叹,也像是道别。成钰终于按捺不住,她掉转头,跑回到房间里。钻进被子的瞬间已经掉下泪来。黑暗中,她用被子蒙住头,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上海逃出来后,她哭过太多次。此刻,她下定决心,以后,一个人,不能再轻易掉泪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踽踽独行 段成钰走在S形蜿蜒的小街上。从路的这头,看不到那头。她抱紧刚买的面包纸袋,深吸一口面包的香气。 来到巴黎一年多了,每次路过街口的面包摊,还是会被香气抓住,最后非要掏出钢镚来,买了才踏实。 她刚来时,起初以为这长长的法式面包是无比松软的。结果尝过才知道,皮子是硬的,里面是劲道的。如今,越吃越习惯。爱上了那掰开面包时清脆的响声。 这种面包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便宜。买来一整根,从早吃到晚,甚至可以吃两天,对她正合适。 她穿了浅口高跟皮鞋,踩在石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黑呢百褶裙不长,没有拖到地。她私下以为巴黎女人穿这种裙子是有道理的,因为地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狗屎。若是穿着长长的中式裙子,一定是灾难。 来到公寓楼下,双手使劲推开厚重的黑色铁门。门上的门闩本来应该是个动物的头,如今只有黑乎乎的轮廓,看不出是牛是马。 她踏上红色的木质台阶,没有坐电梯。她的公寓在四楼。这楼里有电梯。但她不喜欢坐那铁笼子。每次电梯支嘎嘎启动时,心都会忽悠一下沉下去。这让她想起火车到站那天。 那一夜,项家麒夜里生了急病,一直昏睡。第二天晚上,到达巴黎站时,陈宗庆过来告诉她,项家麒已经在前一站,被接下车了。 成钰那时的心情,就和坐电梯一样,忽悠一下沉下去。等到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时,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爬到四楼,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半天,也打不开锁。 对面的门里窸窸窣窣的响。成钰心里暗骂这陈年老锁。无奈锁并不懂她的腹语,仍是顽固不化。 对面的门打开,房东董太太提了篮子出门。 “成钰,刚回来呀。”董太太原来是上海人,后来嫁给了法国华侨。她在拉丁区有两套相连的公寓,一套自住,一套租给成钰。 成钰想到拖欠的房租,脸先红起来。 “董太太,今天我去了邮局。还是没有消息。以往我哥哥都汇钱很准时的。现在时局不稳,也许路上耽搁了。”成钰怯生生的说。 “不要计较,慢慢等。这个世道,没有一个国家是安稳的。哎……。成钰,千万不要担心。就踏实住着就好。”董太太说完,婷婷袅袅的走进电梯里。 门锁终于咔哒一声开了。 成钰租住的是一个小小的一居室。除了卧室,就是一个窄窄的过道,当作餐厅。厨房里有煤气灶。董太太人很好。在成钰住进来后添置了很多中式厨具,还三天两头做了家乡菜给她送过来。三哥上一次汇款,也迟到了个把月。董太太当时就告诉她不要急。后来还说可以免她一个月房租。独自在异乡,偶尔遇到一个体己的同胞,心里真是软软的,又夹着心酸。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住。陈宗庆在到达巴黎一个月后,接到紧急调令,让他去伦敦付命。若薇虽是一万个不愿意,毕竟刚刚在巴黎安顿下来。但宗庆拿的公家俸禄,不能耽误了前程。两人只得奔赴伦敦。临走时,若薇劝过成钰找一个室友合租。但是成钰不愿意。她还是要提防些同胞,自己隐藏了身份,若是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回国内,会给家里人添麻烦。 她把面包放在厨房里。家里还有些青菜和火腿,可以当晚餐。明天去学校也可以带个三明治。 成钰来巴黎的初衷是想学艺术。她爱画画,爱音乐,可是她得生存。 学艺术,意味着高昂的学费,和未卜的前途。若她还是那个衣食无忧的段家六小姐,她自然是可以学艺术。但是,她和那人临别时,赌气说过,今后要靠自己生存。 如今,她不能食言,若是今后哪天,在留学生的社交场合碰到他,他会意味深长的问自己:“朱儿,你过得好吗?”段成钰想象着那时的自己,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身边的女伴,微微一笑道:“很好。” 她为了这很好两字,要放弃一些东西。 成钰现在是法语专业的学生,她计划着今后可以做法语翻译,弄好了,也许能去使馆工作。但是,法语确实像传说中,学起来不容易。光是一个阴阳性,就已经让她彷徨。这法国人的浪漫世界闻名。他们似乎认为没有阴阳不成规矩,桌子椅子也要分出个男女,而且界定毫无规律。 推开窗,看着对面窗子里的阴阳一对,情意绵绵的喝红酒,成钰深吸了一口气。前几日,也是同样的窗口,女人本是栗色头发,今日又换了金发女郎。不知这一阳多阴,会不会失了平衡? 右面窗户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是董太太的女儿在练琴。小女孩上小学,估计是被妈妈逼着弹琴的。此刻妈妈去买菜了,琴声透着仓促潦草。练到指法时,每次都弹到哆、来、米、发、索、拉、西,偏偏不弹高音哆,弄的成钰心里不上不下的悬在那里。 她的房子和董太太的房子,只有薄薄的一层墙相隔,经常能听见她家的鸡毛蒜皮。好在另一侧的邻居很安静。只是偶尔传过来唱片的声音和咳嗽声,唱片放的像是歌剧,又似乎多了些咿咿呀呀的尾音。那一侧的房子和她不走一个单元楼道,也没有同一侧的阳台。所以不知道是什么人。只是觉得那边冬天的暖气生的很热,成钰这边连壁炉柴火都省了。 成钰关上窗户,窗外夕阳西斜。这巷子不是直的,所以虽是一侧的墙壁窗户,有的被阳光照的晃眼,有的却在阴影下。墙壁上斑斑驳驳的印子,还有好多黑色的风眼,像一只只眼睛疑惑的看着成钰,在问她:“朱儿,你还好吗?” 她哗啦一声拉上窗帘,不看那些眼睛。翻出自己的琵琶,狠狠的弹出一个高音哆来。空空落落的心终于踏实些了。 段成钰第二天早上,去了电报局。她心里止不住的担心。三哥若不是有什么难处,不至于耽误了汇款。钱她可以自己挣,可以天天只吃面包。可是三哥不能有三长两短。 她按照事先约定的,用三哥一个朋友的名义发去几个字: 弟布帆无恙,段兄安否,甚念。 电报又花去了几法郎。成钰决定不坐地铁,走着去学校。她住的拉丁区是学生最集中的区域。大大小小的咖啡厅餐厅林立,一路走去,看看街景,并不枯燥。 段成钰今天并没有课,她去了学校的布告栏。那里是发布招聘信息的地方。 出去工作的想法早就有过。上一次三哥汇钱耽搁了。她就开始意识到,也许有一天要靠自己了。 她还没有毕业,法语也说的不灵光,专业工作是找不到的,只能考虑零工。 招聘信息栏里,大多数都是找餐厅或咖啡厅的招待。成钰知道,在这里女招待也算一种正经职业,特别是咖啡厅女招待,是不涉及乌七八糟的事情的。但是她心里总是有一个疙瘩。若是今后回到中国,三哥、母亲,问起来,自己怎么能坦然提起在法国当过女招待的经历。她甚至还会冥冥中想到,项家麒听说自己当女招待的样子。 “朱儿,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做那种工作?”他一定会这么问。 段成钰忽略掉女招待的招聘信息,这样一来,就几乎没什么选择了。找到最后,忽然有一条出版社的信息吸引了她。这是一条招聘打字员的信息。按字收费、时间灵活。 成钰还要专心上课,不可能全部时间都工作。这种按量取酬的工作,最适合她。打字机她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用过几次。虽然不太熟练,但她觉得不难。 成钰抄下来那地址,兴冲冲的往出版社出发。 这是一家小报的报社,挤在一栋破旧的三层楼里。管事的经理是个典型的高卢人,个子不高,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有些谢顶。 成钰先是在他面前做了测试,看看一分钟可以打多少字。 从经理的表情来看,似乎并不满意,但是他应该是没有找到其他更合适的人选。毕竟肯出来工作的女性,也没有那么多。他告诉成钰,现在就可以试工。 段成钰完全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她端坐在打字机前,紧张的看着样稿,卡塔卡塔一声声的打,喉咙都是紧紧的,总想咽口水,手心里的汗不停的出。一篇文章打得磕磕绊绊。出版社都下班了,她才只打了一页。 经理皱着眉头看了又看。好在没有打错的地方。他叫来出纳,给了成钰五块钱法郎。 “今天就到这吧。打的有些慢。明天再来,回去要好好练一练。” 走回家的路上。成钰觉得脚步都是轻快的。她活泼的跳过一滩滩狗屎。摘掉毛线手套,伸出手看看。这十根青葱的手指,竟然可以用来挣钱养活自己。 路过面包摊的时候,本想再买一根法棍。但成钰摸了摸那五法郎纸币,决定回去把它贴在墙上,留作自食其力的纪念。 段成钰坐在街角的咖啡厅外。眯起眼睛,看着脚前空地上逡巡的鸽子。鸽子走路一顿一顿的,似乎在犹豫着,可是在看到面包屑时,又是又快又准的叼进嘴里。 她穿了长长的咖啡色束腰洋装,里面是白色尖领的衬衫,洋装下是黑丝纺绸百褶裙。黑色丝袜配黑色皮鞋。 成钰摘下头顶圆圆的呢子帽子,端起面前的小杯子,品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太久没有静下心来欣赏这座浪漫都市了。近几个月来,她的一颗心都为着三哥的境况,以及经济的窘迫禁锢着。坐下来喝杯咖啡,对于她,实在是太奢侈的事情。 工作已经做了一个星期。如今成钰打字的速度已经让法国经理刮目相看。 中午休息的时间,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成钰突然决定喝一杯咖啡,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时光让这座城市的色彩更加柔和,而阳光让色彩又分明起来。灰色白色的精美建筑,被岁月磨平了所有棱角。掩映在黄色的的梧桐叶中,空气里弥漫着慵懒的味道。 心定下来,就又不由得想起船上的那段旧时光。那悠闲的浮生半日,那时项家麒本是在病中,却感觉那么自在畅快。 来到巴黎的这一年多,每次在街角看到黑色头发的中国男子,成钰就会不由得多看几眼。她既怕遇见他,但看清来人是陌生人时,又会失望。 街对面的咖啡厅门口,一个灰色衣裤的黑发男子,正靠在椅子上打盹。他用一本书遮住了脸,看不到面容。那人把腿伸直,黑色的皮鞋悠闲的晃着。那神态,真的好像那人。只是他的衣服太潦草,身材也比项家麒瘦削很多。 段成钰甩甩头,拿起帽子戴上,往杂志社走去。 她喝咖啡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提神。她向经理打听好了,杂志社晚上有值班的人,她愿意呆多晚就呆多晚。她准备今晚多打几章。再有两个月要交下学期的学费了,她需要早做准备。 回到公寓的巷口时,已是晚上十点。抬起头来,家家的窗户,都透出暖黄的灯光来。走到大门口,一对男女从身旁走过。男人身上有浓重的酒味。女人穿着蕾丝黑袜,夜晚的灯下,一双红唇要滴下血来。女人娇滴滴的笑着,搂着男人的腰。 成钰打了一个寒战,赶忙推门进来。 还没走到四楼,对面董太太的门就推开了。 “哎呀,段小姐,你回来了。我都有些担心了!”董太太急急的说。 成钰有些纳闷,问道:“董太太,您有事找我吗?” “没有啦,我做了烤麸,本来要给你送去。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我就有些担心了。” 成钰来到门口,带了感激说:“谢谢你,董太太。我找到了工作,今天多做了些时辰。董太太,过几天我就可以把房租交上了。” 董太太回屋端了放在瓷盆里的烤麸。连声对成钰说:“段小姐,我就说了,不要急的吗,你一个女孩子家,多么不容易。如今还要出去做工。太辛苦了。” 成钰千恩万谢,和董太太道别。进了房间。 在狭小的厨房里做上开水,她疲惫的坐在餐桌前。 董太太回了屋子。那边有争吵声。墙壁不隔音,听得一清二楚。董太太正在为她先生不关浴室的电灯大发雷霆。真是不敢想象,平时和风细雨的董太太,发起脾气来这么凶。 另一边的唱片机又想起来,咿咿呀呀,好似空城计的第一出。 隔天的早上,段成钰又没有课。她早早的搭了地铁,赶往杂志社。 这是一间小报的杂志社,成钰每日里打的都是花边新闻的文稿。虽然那些名人她不熟悉,但新闻都足够香艳,有的时候敲起打字机来,都会一阵阵脸红。 谢顶经理倒是来的很早,或许昨天根本就没回家去。他双眼通红的正喝咖啡。 见到成钰,立刻站起来,走到她跟前。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来杂志社打字了。” 段成钰的心好像坐了电梯。这日子刚看到些希望,怎么就要被人辞退了呢? “请问……为什么呢?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知为何,经理平日里犀利的鹰眼、竟然透出毕恭毕敬的光芒。 “是这样的。我们考虑到你总是要待到很晚,不安全,干脆把这部打字机借给你。你可以在家里做,想做多少做多少。只要按时把稿件交回来就好了。还有,你现在打字的质量很高。我们决定每一百字多加一法郎。” 这一下成钰又开始往上坐电梯了。肚子里的器官烘托着心一路上行,也有些猝不及防。 “您确定?这打字机很贵重的。真的借给我用?” 经理不住的点着光亮的头:“确定确定。一台打字机不算什么,这样大家都方便。效率高些。”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今天,现在。你拿了今天的稿件,我让司机送你回去。Pierre,Pierre!”他开始大声叫司机的名字。 十分钟之后,经理捧着打字机,站在车前,看着成钰上了杂志社里唯一一辆汽车。 傍晚,成钰端坐在房间的卧室里。把稿件放在机器前面。打字机旁是一小碗葱油拌面。董太太炸的葱油,浓香扑鼻,不糊不腻。 房间里是“哒哒哒哒”的敲击键盘的声音。隔壁却又是桌子碰到墙壁的声音。 “你是不是又出去找女人啦?”董太太刺耳的高音传来。 随后是董先生含糊的回答,成钰听不清。 “成天不着家,薪水越来越低,还把家里的钱都赔出去。现在连买小菜的钱都要没有了。” 随后又是董先生的哀求解释,仍是含混不清。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回上海!”啪的一声,应该是碗摔破了。随后是急急的脚步声和关门下楼的声音。隔壁传来孩子的嚎哭声。 成钰用双手捂住耳朵。眼睛直直的盯着新闻稿子。今日的稿件难得不是花边新闻。 “美国经济危机漂洋过海,法国失业率飙升。” “物价上涨,民怨沸腾,巴黎市民生活水准堪忧。” “巴黎城区租金上涨明显,拉丁区位于上涨首位。” 这些新闻标题似乎是写给她看的。不计较的房东、永远不涨的房租、善解人意的老板、隔壁的咳嗽声,还有那咿咿呀呀的留声机,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冲进段成钰的脑子里,各自首尾相接,形成了真相。 段成钰猛的起身,走到墙边,挥起小拳头砸下去。 “项家麒!你给我出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一墙之隔 段成钰双手叉腰,站在门前。她听到隔壁的人噔噔下了楼。没一会,自己这一侧的楼道门被拉开了。 皮鞋踩在木质楼梯上,急促的脚步和紊乱的呼吸混杂在一起。 成钰深吸一口气,心里打着腹稿,一定要和他好好理论一下。 待到那人气喘吁吁上到三楼,站在她脚下时,段成钰的满腹埋怨却突然说不出来。她愣愣的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几乎要认不出他来。 他何时瘦成这个样子了?成钰眼眶渐渐发酸,不争气的泪就要涌出来。 项家麒出门的匆忙,只穿了米黄色的棉布衬衫。灰色的西裤用皮带束着,层层叠叠,裤腰明显大了两三寸,若不是有吊裤带吊着,似乎随时会松开。 衬衫领子也比他的脖子宽了一圈,随着他的喘息,几乎可以看到领子里面嶙峋的锁骨。 再看他的脸颊。他本就是瘦长脸,此刻颧骨微微凸出来。丹凤眼快要变成杏眼了。 这人哪里还有一分花花公子的风流倜傥,分明就是个落魄书生。 还好,那双眸子里还是清澈的,像孩子一样单纯的光芒。 “朱儿……”项家麒看到姑娘眼里的泪水,慌忙说:“你别哭呀!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真的没有恶意。我求你,别哭,别哭……要是哭也别站在楼道里。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段成钰一跺脚,先自顾自的往屋里走。项家麒识趣的跟上,回身关了房门。 他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等着成钰的兴师问罪。脸上陪着笑道:“朱儿,你这屋子真干净。” 段成钰收了泪,站在他面前却低着头。她怕一细看他的样子,就会心软。 “你难道就不能给我留些体面?我以为是靠自己自食其力。结果还是得靠你。”成钰咬着嘴唇说。她的口气硬不起来。 “那打字的工作是你自己找的呀。在是自食其力呢!” “胡说,董太太那边是不是你打了招呼?这个世道,哪个房东能收留交不起房租的人?” “朱儿,我能坐下吗?”项家麒跑的急,头上脸上都是汗。他看成钰没反对,自顾自的坐在餐桌前。 “你其实真不应该和自己闹别扭。这个世道,咱们这样的外国人,想在这里生存谈何容易。不光是你,身怀绝技的人也难。而且,朱儿,你想想,这巴黎是什么地方?艺术之都,浪漫之都。你知道蒙马特高地上,纵着多少世界各国的艺术家吗?你这么爱画画,结果是闷在家里打字,你说这不是浪费吗?” “你和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管?”成钰在他面前,总是觉得可以使性子。他脾气太好,就让人想欺负。 “先给我口茶喝,我慢慢给你讲。” 成钰嘴上硬,见他一头虚汗,跑得嘴唇都白了,赶紧去拿了暖壶,给他沏茶。 项家麒捧着茶杯,小口抿着,慢慢开口道:“我和你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常常抱你呢。”他用手在身子前比划,示意当时成钰只有一袋米那么高。 “你估计不记得了。当时你家住我们对面的宅子。后海,李莲英的宅子,你记得吗?” 见成钰连连摇头,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看你长到快两岁,当时你白白胖胖的,脖子上都是褶子。这里有一颗朱砂记。”他指指颈间。成钰这才想起他题的那首诗,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自己比作梅花,原来他见过那梅花型的朱砂记。 “所以,朱儿,我怎么是不想干的人呢?我怎么也见不得你一个人在这里吃糠咽菜。我没有恶意,若是有,早跑来了,还用躲这一年多?” 段成钰也没有想到两家会有这样一段陈年渊源。难怪他一认识自己,就会显得那么亲近。她过去还以为那人只是风流成性。如今被他这样一解释,倒是捧出了一颗赤诚的心。此时她心中的气早消了一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 “你要帮,也不是这种偷偷摸摸的帮法。让人家董太太,还有那经理,以为我们有什么呢!” “我想光明正大的帮,你也不让呀!”项家麒放下茶杯,嘴唇总算有点莹润的粉色了。 “你在火车上话说的那么绝,小脸绷得那么紧,我自然是知道你决心多大。朱儿,我理解你,也支持你。不是说女孩子就不能自立,所以就得成全你。但是我是真舍不得让你吃苦。” 哪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禁得住这样的话。成钰心里似有一勺蜜,慢慢化开,连脸上的那一点点怒气也化开了。 “来,朱儿,别站着。你也坐下,我好好看看你。平日里,我只能听见你的动静,看不到你的样子。你这一年来,瘦了。” 成钰腹诽,那人应该先自己照照镜子,再发这样的感叹。心里这样想,身子却是很听项家麒的话,拉开椅子坐在了他对面。 那人柔和夹着期盼的目光,在段成钰的脸上晃来晃去。不放过每一寸肌肤。越看越心疼,也越看越清楚,自己的思念有多汹涌。 客厅的餐桌上,吊着一盏小小的磨砂玻璃灯。昏黄的灯泡亮度不大,照着段成钰与项家麒的脸,时隔一年后,两人再次面对面坐着。心里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入手。 项家麒托着成钰的小茶杯,眼睛里被熏了一层水汽,闪着雾蒙蒙的光泽。成钰觉得他脸上有疲惫的神情。 “你还在念书吗?”成钰低声问,似乎怕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嗯,还有半年多要硕士毕业了。这些天忙着考试赶文章。” “学什么?还是金融吗?”成钰总觉得这人和金融完全不搭界。 “是,银行里刚好有个缺,学了好回去应聘。”他说的诚恳,成钰却知道他只是客气。谁不知道项家有两家银行。到自己家的银行,还需要什么应聘。 “真好,我最快也要两年才能毕业。法语好难学。” 那人咧开嘴笑,白白的牙齿泛出莹润的光泽:“朱儿很聪明的。没问题。我也恨法语,用法文写文章,半条命都要没了。” “所以你才瘦了这么多?”成钰抢着问。 那人低头看自己,没意识到自己瘦了很多:“还好吧。瘦一些,回去好请罪。我主要是吃不惯西餐。就想吃全聚德的烤鸭子。”还是那么没正经,成钰忍不住低头笑。 “朱儿,宗庆临走时,告诉了我你的处境。你今后打算一直留在法国吗?还是要回去?” 成钰听了心里一紧。这个陈宗庆,嘴也太快,看来不管多大的秘密,在别人嘴里都不算秘密。 “我不知道。临出来时,三哥让我在国外扎根,不要回去。可是谈何容易。即使像董先生那样的老华侨,日子也过得艰难。” 项家麒看着灯下垂着头的小姑娘,想到她孤苦无依的在这小房子里过了一年。日后如何,完全没有着落。一颗心也如被火煎着一样难过。 “先别想那么多。我就在你隔壁。保证不会让你过苦日子。回不回去,等毕业了再从长计议。那土司令也不一定能一直得势。我看他脑子不怎么灵光。你知道吗,我在琉璃厂见过他几次。明明没眼力,还爱附庸风雅。他跟别人炫耀手里的几张石涛真迹。我在旁边老远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都是张正权仿的。看他那得意的样,我是没告诉他实情。” 成钰听了噗嗤一声乐了。那人说话的神情,就像一个顽皮打架,刚刚赢了的小男孩。他如此不屑于那司令,想必也是由于自己的原因。成钰想到这,心里也有几分舒坦。 项家麒在灯下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成钰起身道:“是不是累了?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怕一走,明天你就搬走了。”那人还是赖在椅子上。 “明天不走,先回去吧。” “后天也不行。朱儿,这里有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我可以慢慢带你去。现在只有我知道你的境况,你若是有了难处,至少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就把从璧哥哥当成亲人就行,好吗?” 成钰觉得简直是着了这人的魔法。他说的话,自己没办法不点头。 见到成钰答应了,项家麒这才笑着站起身:“明日我还来。我送你去学校。等我。” 看着那人快步跑下楼,隔了几分钟,墙那边有了响动,墙上随后想起轻轻敲击的声音。段成钰不由得笑出了声。她转身回到卧室,倚在床上。心里也似乎有一张软绵绵的床,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踏实妥帖,终于又回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旧货市场 清早起来,窗外的鸟叫的欢畅。段成钰睁开眼,觉得没来由的心情好,空气里深秋的味道都是清甜的。彻底醒过来,细细一想,才意识到昨晚又见到了那人。 段成钰警告自己,不可盲目放纵自己的心情。现在的她好似一只气球,袅袅的升起来,她需要在“啪”的一声爆掉之前,把自己拽回来。项家麒还是项家麒,他的家室还是摆在那,这重逢并没有什么改变,今后终将面对他原配夫人的问题。 今天上午有几堂法语课。昨天项家麒临走时说要送她,不知怎么个送法。 成钰起床梳洗,吃了两片面包作早餐。碗筷还没收拾干净,听到窗外有叫声。 “朱儿。” 成钰赶忙跑到小小的阳台上,那人站在近在咫尺的隔壁阳台上。迎着阳光,笑的明媚。 “终于能站在阳台上了。这一年,我怕你看到我,从来没出过这个门。”那人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说。他已经穿戴整齐。今天为了出门,他穿了西服马甲。乍一看上去没什么毛病,但是这么好面料的衣服,竟然尺寸不合适,活像落魄青年为了找工,临时借了公子哥的好衣裳。 “你在这里没有合适的裁缝吗?这衣服该改改尺寸了。”成钰说。 阳光下,那人不在乎的笑着摆手:“这里不是北平。没人认识我。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我是最不在乎吃穿的。” 成钰撇嘴,这种话,只有不愁吃穿,也不用吃穿装点门面的人才会说。经历了窘迫的日子,她段成钰才知道,这不在乎三个字有多奢侈。 “朱儿,你几点上课?咱们出发吧。”那人指指楼下。成钰回身看看挂钟,时间差不多了。 “嗯,楼下见。” 走过千百次的S型小巷,今日是第一次有人陪着成钰一起走。她有些拘束,生怕碰见认识的邻居,会以为他们同居了。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笑着说早上好。成钰不记得见过他,但总觉得他笑得意味深长。 “要去坐地铁吗?”成钰躲在他身后问。 项家麒没说话,到了巷子口,看到街边停着的黑色轿车,向成钰努努嘴。 “坐汽车吧。方便些。”走到车子跟前。项家麒给成钰开了车门,看着她上车,小心关上车门。走到另一边上车。 “你包的车?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巷子里有汽车?”车子启动。高鼻子司机开得很慢很稳。成钰问道。 “我没敢让他开进来。巷子窄,开进来汽车太明显。我怕你疑心。” “项少爷为了躲我,也真是煞费苦心呢。”成钰酸酸的说。 “朱儿,这不都是为了成全你的体面?” 成钰听了无从反驳,只得不说话。 到了学校,离大门还有些距离,项家麒就贴心的让司机停下来。 “朱儿,在这里停好不好,还是送你进去?”这人最是周全,他知道成钰不愿意让同学看到他,但还是要征求她的意见。 “就这里最好。” “好,那我下午来接你。也在这里等你。” 成钰摆手道:“已经很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项家麒下了车,给她开门,手垫在车顶上,怕她磕了头。 “下午带你出去玩。等我。” 下午课程结束,项家麒果然准时守在学校门口。 “你要带我去哪里?”成钰转头问和她并排坐着的项家麒。 “跳蚤市场,你去过没有?我每星期都会去,能淘换不少好东西。” 成钰确实是没有去过旧货市场,她一个人,怕那里太乱,不太平。 事实上,旧货市场并不比中国的菜市场混乱。家家户户在一条街上摆出旧式的玩物。也有一些摊位卖便宜的鞋帽用品。 项家麒一进了市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两眼放光。他很快就在杂乱摆放的摊位里发现了一只青花花瓶。瓶子的底部被钻了一个大洞。应该是被现在的主人用来做了电灯托。 项家麒抚摸着那个窟窿,眉头紧紧皱着,像是抚摸着一只生了病的宠物。 他指指洞旁边隐约漏出的字迹,板着脸对成钰说:“好好的一个官窑青花,被他们糟蹋了。” 成钰试图辨识那字迹,只看到一个“大”字。 “这应该是雍正年仿的永乐青花。你看这圈足,是泥鳅型的,打磨过,胎质也比明朝的薄。雍正年的青花本就不多,都是精品,真是可惜了。”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抚摸着花瓶上一条细小的裂痕,微不可闻的叹气。 这只花瓶,因为已经残了,卖主也不知道它的价值,项家麒只化了几十法郎就买了下来。他郑重的捧着花瓶,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的对成钰说:“近几十年,好多好东西流传到了国外。特别是溥仪被冯玉祥赶出宫之后。按理说宫里的东西,都是爱新觉罗家的私产。他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可是那哥俩大手大脚惯了。这些个无价之宝,仨瓜俩枣就贱卖了,还有一些东西,压根就是英法抢去的。这些人、连中国字都不认识,怎么欣赏,怎么把这些宝贝保存好?” “那你这一年多,还发现好东西了吗?”成钰抬着头,快步追上他问。 ”嗯,有的在旧货市场,有的在文物店、还有拍卖会。我娘给我那点私房钱,我都干这个了。” 两人正走着,前面一个摊位的法国女人招手叫他们。 “中国人吗?这里有中国货,你们看看?” 那摊位极小,就是地上铺了块布,上面有一些陈旧不堪的小玩意。 “先生,你先帮我看看,这上面画的是谁?”摊主举起一个玻璃鼻烟壶。上面是精美绝伦的大总统半身人像。背后写着:大总统雅玩。一忍可以制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落款是马少宣。 项家麒左看看右看看,不屑的把瓶子丢给摊主说:“不是什么有名的人。我也不认识。按照这背后的字写的,应该是鼻烟壶主人家里的亲戚。” 成钰站在他身边,疑惑的瞪大眼睛,但没敢出声。 摊主不死心,继续问:“这画像这么精美,竟然只是画的自己亲戚?” 项家麒已经开始用手指扒拉其他物件:“那不是画的,把照片塞进瓶子里贴上去的。所以看着像真的。”成钰开始忍不住要笑了。 摊主这回彻底失望道:“亏了我五法郎买的呢。亏本啦。这位先生。你看看我摊位上有没有其他喜欢的东西,这个小瓶子可以送你。” 成钰简直要把持不住了。那人还是不动声色道:“这样吧。我给你两法郎。你把这瓶子给我。也不算亏的太多。” 摊主犹豫了一下,项家麒还在装模作样的摆弄起他东西,并没有多看那鼻烟壶一眼。最后他的精神战术胜利,两法郎拿到那鼻烟壶。 项家麒握着这小瓶子转身。成钰已经要忍不住了。她用手使劲捂着嘴。项家麒看她的样子,也要笑出来,干脆拉了她的手,往街边跑去。 逃离开摊主的视线后,两人再也忍不住,成钰笑到腰都直不起来:“你这人,平时看着一脸老实。说起唬人的话,脸不不变色的。那明明画的是你表舅呢,还说是别人家亲戚。” 项家麒笑的蹲在地上:“哎哟,笑的我肚子疼。谁让他不懂行。我早说了,这些人就是糟蹋东西。马少宣的内画壶,画得和照片一样,我说是照片,他还真信了。我得拿回去给我表哥们看看。” “哎,你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你骗着卖了,都不知道。”成钰扯着自己的衣襟说。 项家麒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点褶皱的西装,赶紧正色道:“我向我表舅发誓,以后绝不唬朱儿一句。” 成钰气的用小手打他:“你表舅早驾崩了,还能管你!” 旧货市场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才散去,土地上留下一片狼籍。项家麒似乎还意犹未尽。他和成钰两人,把一下午的战利品装上车。 “朱儿,去吃饭好不好?晚上可以去看铁塔。能看到巴黎的夜景呢。”项家麒上了车,征求成钰的意见。 段成钰自打来了巴黎,还没有去过铁塔。骄傲的巴黎人,嘴上管它叫难看的工厂烟囱,但是晚上还是会成双成对的上去看夜景。这种浪漫的地方她平日里都是绕着走。但这一次,她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项家麒把成钰带到一条小巷深处的小饭馆。屋子里也就能容得下六、七张桌子。总共就一个跑堂的。 “你尝尝这里的镶牛肚。我一想吃北平的卤煮了,就来这吃牛肚,虽然味道不一样,但好歹是个安慰。”项家麒看着一页纸的菜单说道。 成钰对法国菜没什么研究。刚来的时候倒是和若薇一起吃过蜗牛和鹅肝。看来法国人也是吃下水的。她由着项家麒大包大揽 ,从头盘到甜食,点了个遍。 “我们上海的洋派公子们,都喜欢吃西餐,恨不得顿顿吃面包牛排。还是你们北方人更念旧呢。” 成钰吃着盘子里的沙拉,看着项家麒一脸痛苦的吃生菜叶子。 “那都是装的。天天吃西餐试试。谁难受谁知道。”项公子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落伍,他心目中大葱炒鸡蛋就是美味了。他这么毫不掩饰的土气,倒让成钰刮目相看。 镶牛肚是用白葡萄酒淹了整夜,再裹上面包屑炸过。味道浓郁,外焦里嫩。成钰吃得很满足。对面的项家麒却越□□神越差,成钰眼见着他吃到满头大汗,脸色越来越难看。 成钰看他还想强打精神,人已经坐不直了,干脆板起脸来审问。这才知道,他上午本也上课,中午为了赶着接成钰,没有吃中饭。下午在旧货市场吹了风,本来胃已经不舒服。如今强塞进去牛肚,一阵阵的疼得紧。项家麒还惦记着去铁塔,说喝一杯热茶就好。 成钰本就没有想好要不要去,如今看他的样子,干脆叫了司机,直接回家。 “你买了很多东西,一会儿我送你一起上去吧?”车子驶进巷子,停在了两个铁门的中间。 项家麒被车子晃了一路,难受到腰都直不起来。一直趴在前面的车座上。此刻他抬起头,连连摆手道:“我能行,自己来就好。司机也可以帮我。” 成钰怕他是不愿意自己去他家里。毕竟天色暗了,女孩子没有非进男人家的道理,只好作罢。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舒服就在阳台叫我。”成钰知道他一病起来,没个几天缓不过来,有些不放心。 那人脸色蜡黄的强撑着下了车。本想绕到后面拿买来的文玩字画上楼。刚走了两步,一个趔趄,急急的转身冲着墙壁的角落“哇”的吐了一大口。这一吐,就像开了闸一样。翻江倒海的把那三道法餐全交代了。成钰看到他那么难受,心里被紧紧攥着,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有些笨拙的在他背后轻轻给他拍背。吐到最后,项家麒手肘扶着墙壁,头靠在手上,使劲喘息。 “好些吗?”成钰凑到他耳边轻轻问。项家麒都可以感受到她微热的呼吸。 “嗯……”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应声。用手臂撑着起来:“对不起,朱儿。” “别说话,上楼!”成钰搀着他,回头示意司机拿着东西跟上,径直往项家麒的公寓走去。 上了四楼,推开房门,段成钰突然明白,为什么项家麒不愿意请她上来了。他并不是只针对她,想必这屋子,他不愿意任何人来吧。 这公寓,实在是太乱了。 项家麒自己去了洗手间,又吐了一次,总算缓过来些,简单洗了把脸,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 段成钰站在客厅中间发愣。她没有想到,项家麒是这种生活状况。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公寓。屋门都敞开着。卧室门口堆着一大堆脏衣服。另一间屋子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盒子和画轴。司机进屋,轻车熟路的把手里的东西堆在了那间屋子里。成钰估计那都是他淘换来的宝贝。因为都是旧东西,那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厨房里的水池里,堆着脏盘子。锅里漂着几片煮烂的白菜叶子。 餐桌上有一碗吃了一半的燕麦粥。这活像个叫花子住在地方。 段成钰哪里见过这么糟糕的环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转头看着沙发上的人,他捂着肚子,埋着头不敢看自己,实在是难堪。 “你家里有汤婆子吗?”段成钰脱去大衣,只穿了衬衫。这屋子里暖气生的太热了。 “在厨房柜子里,还是我自己找吧。”项家麒晃晃悠悠的要站起来。 “不要动!”成钰口气不善。在这种环境里,容易让人心急。 项家麒听话的躺好,又告诉成钰汤婆子在哪个柜子里。他的东西虽然杂乱,但他自己却清楚的记着所有东西在哪里。 段成钰挽起袖子,进了厨房开始烧水。然后利索的把所有碗筷都刷干净。拿起抹布到处擦。 “朱儿,你别收拾了。你这是要难看死我了!”沙发上的人喊。 成钰手下没停,灌好了汤婆子。为了找毛巾,进到浴室,又是一番惊吓。赶紧找了块干净毛巾退出来。 她把裹好毛巾的汤婆子塞进项家麒怀里。 “为什么不雇个佣人呢?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成钰收拾完餐桌,回身问他。 “哼,原来雇了个法国管家。她差点把我的宝贝都当破烂扔了。后来又找了个英国管家,他偷东西。最后干脆算了。我这人,最是好凑合。” 成钰又忍不住叉腰问:“你的病,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夜里犯了喘怎么办?” 项家麒陪着笑脸说:“巴黎的天气比北平湿润些,我不像原来喘的那么厉害了。真的!” 段成钰坐到他面前,看他的脸色。 “你这饥一顿饱一顿的,胃不疼才怪。” 成钰忙活了半天,盘着的长发有点散了,她出了好些汗,几根头发粘在粉扑扑的小脸上。 “这屋子有些太热了!把壁炉关一关吧!” “不要,这里关了,你那边该冷了。你一个女孩家,生壁炉怪麻烦的。”项家麒躺着,眼睛里似乎也有壁炉里的火光。 成钰被这□□裸的关心镇住了。但又觉得不能示弱,她稳了稳心神问:“你对我这么照应,咱们两家的世交是很深吗?” 那人还是目光炯炯:“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的小朱儿。” 段成钰彻底败下阵来,连忙低了头。项家麒想着话已经挑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捉了她的小手。 他因为犯了胃病,指尖冰凉,和成钰火热的手一碰到一起,就像起了化学反应,对彼此的触感欲罢不能。项家麒反复摩挲着成钰的手指骨节。又细细的抚摸她柔软的手掌。 成钰有些要躲,往回缩。项家麒拉住不放。 “朱儿的皮肤,和小时候一样嫩呢。这么软的手,还会画画,好的像做梦似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把成钰脸上的发梢捋到她耳后,用四根手指反复抚摸成钰的脸颊:“朱儿,叫我一声从璧哥哥,好不好?往后跟着从璧哥哥,好不好?” 项家麒用手指的背面,反复抚摸段成钰的脸颊:“朱儿,叫我一声从璧哥哥,好不好?往后跟着从璧哥哥,好不好?” 段成钰觉得热气从心里一下子升腾到脖子,脸颊,直到耳根。项家麒都能感觉到手下那皮肤的火热。 他知道成钰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根本不知这种问题如何作答。她要是讨巧的答了,倒不是他喜欢的朱儿了。 “朱儿,你若是讨厌我,往后我可以躲开。若是不讨厌我,我可以把我的事,不管大小,都告诉你。”项家麒自顾自的往下说。他双手捉住成钰的手指。探着头,从下往上看着成钰的眼睛问:“想听我的事情吗?” 成钰羞了个大红脸,仍是低着头,点头的时候,头发帘随着一下下摆动。 项家麒有些得意的笑:“好,哥哥一五一十的讲给你啊。” 他躺回沙发上,一手仍是勾着成钰的手指头。姑娘并没有躲。 “你上一次在火车上,说以后不再见了。是因为我有家室,是不是?” 成钰不好意思点头。只是默认。 “确实。我爸在我表舅失势后,在仕途上走了下坡路。他那时急着东山再起。找了无锡的王家。两家可以互相借势。她叫舒玉,我那时十八岁,她二十一。我当时没有极力反对,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娘说娶妻不算什么,若是以后有喜欢的姑娘,还可以娶过来做妾。家里其他长辈都是这样。我当时年轻。哪里知道,真正喜欢的女人,你是不舍得让她做妾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是过继给我爹的。若是我亲爹,豁出去闹一场,不娶也就算了。可是对我爹,也就是我大伯,我不敢。他与我亲爹之间也不算和睦。我不能拆他的台。” 他见朱儿听的仔细,继续慢慢的说:“我知道你犹豫什么。这也是我犹豫的。舒玉结婚前,就碰过大烟。但是没有如今这般厉害。她也是心里苦。我原来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狠我。我只是可怜她。可是她为了不让我近身,大烟抽的越来越凶。后来我才听人说。她爹为了促成我们的婚事,毁了她和她表哥的亲事。她表哥一气之下参军北伐。死在战场上。” 成钰此时方抬起头,她没想到他的婚姻是这种境况。 “朱儿,我和她是有名无实的婚姻。所以我才会跑出来。我得透透气。没想到,在船上碰到了你。” “你还碰到了好多人。那个南洋美人……” 项家麒想了半天,才“哦”了一声:“你还记得她?欧芍药?” 成钰“噗嗤”一声笑出来。人家的英文名是Peony Ou。被他翻译成大煞风景的欧芍药。 “她连中国话都不会说。我和她能有什么?朱儿,你那时就吃醋了,是不是?”他笑得越发得意。 成钰正色道:“不说芍药的事,还是说舒玉。你有什么打算呢?” “若是没碰到你,我可能就由着舒玉担了正室的名份了。但是,朱儿,我不舍得你受委屈。我想和她,离婚。” “离婚?你爹能答应吗?” “前些年,我爹一直想让我做正经事。要么做官,要么接家里的生意。我没肯。我不喜欢。但是,这一次毕业后,我会接家里的生意。我立业了,自然也就可以决定我的婚姻。所以,朱儿,等我毕业回去,就和我爹摊牌。但是……” 他又紧紧攥住成钰的手:“若是让我现在就登报休妻,我做不出来。我需要当面和她谈。她也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其实她比我勇敢。对这样的人,我不能不给她留后路。只是……现在要委屈你了。” 成钰知道留学生的同学里,自由恋爱的不少,其中很多人已有家室。或是定了亲。有些人为了娶红颜知己,干脆登报声明离婚。站在女人的角度,这实在是很决绝的做法。男人今天对原配的态度,很有可能就是今后对自己的态度。所以,项家麒的想法虽然会让她委屈,她却无法反驳他。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横亘在她面前。 “可是我不能回去。我家里人……不会允许我回去。” “朱儿,别怕。有我呢。如今,连总统都几年一换。谁也不是常青树。我就不信那土匪能威胁到我头上。再说,过些日子,他早就又娶了几房太太。估计早把你忘了。咱们两家是世交,你爹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段成钰虽然觉得这件事不会像他说的那么容易解决。但是如今有一个人告诉你:别怕,有我呢。这让小姑娘平添了勇气。也许,这事到时候自己就解决了呢。 成钰虽是极力克制,但眉头还是晕开喜色。对面的项家麒越看越喜欢。 他怀里的汤婆子渐渐凉了。项家麒把它放在一旁。用手轻轻在胃上打圈。 “还难受?我给你煮些粥好不好?”成钰站起身,想要去厨房。 “别忙活了。我家里哪儿有米呀。”项家麒无奈苦笑。 他躺在沙发上,伸着手追成钰:“朱儿,别走。你还没答应我呢。还没叫我从璧哥哥呢。” 成钰不理那耍赖一般的人。在厨房里翻了半天,真的没找到什么能吃的东西。 “我要回去了。太晚了。”她转身,又看了看那人,确定他没有大碍。从衣架上取了衣服。 项家麒一百个舍不得,可是也不能强留她。刚要起身,姑娘已经拉开门了。 “你快躺着。若是难受得紧,就叫我。或是砸墙。以后犯了喘,也要告诉我。”她说着,不等那人过来,已经一溜烟的跑出门。项家麒只听到“噔噔”的下楼声。 他走到阳台上,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跑进自己的楼门,满足的笑。 回到房间,简单洗漱了。换了睡衣。突然觉得自己这件凌乱的屋子,有了些女人的气息。 项家麒和舒玉,没有过夫妻正常的生活。他的屋子里,只有男下人,也没有丫鬟。过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如今,成钰只是随便收拾了几下。她只是在这房子里到处走了走,这里就已经留下了女人温暖的气息。这种感觉,在船上他也体会过。女孩身上那淡淡的体香,混着衣服上的肥皂味,还有脂粉的味道,不是那么浓烈,却恰到好处,让他欲罢不能。 此时,阳台上似乎有人在叫他。他侧耳一听,是朱儿在叫:“哎……” 项家麒躲在墙后,屏住呼吸。 成钰见没有声音,哎了几声后,只得叫:“项家麒……从璧……” 项家麒还是埋伏着,捂着嘴笑。 姑娘叫了好几声,怕邻居听到,急的跺脚,最后只好鼓起勇气:“从璧哥哥,从璧哥哥……” 项家麒这才打开阳台门,一探身,只见成钰端着一口小锅。满脸通红的站在阳台上。 “朱儿,我听到了。再叫一声好不好?” 成钰对这没正形的人简直没办法。她假装生气道:“不叫了。我给你熬了粥。快点趁热端过去。你不要我就端走了!” 项家麒见她撅着嘴,眼里却都是娇羞,哪有一点怒气。这人最知道见好就收。他笑嘻嘻的欠身接过粥。 “朱儿真疼我。往后你在我身边,我什么病都好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浪漫之都 人都说“好事成双”,此时的段成钰,能体会到此话不假。她和项家麒挑明了窗户纸。孤苦无依了这么久,心里被他的暖意弄得醉醺醺的,在这冬日里,周身都是暖和的。 好久没有音信的三哥也打来电报。前段时间他生了急病,汇款才耽搁了。三哥说“微痒已愈,健如往日,免念。” 成钰想着汇款也在路上了。自小三哥最疼她,如今又多了一个项家麒,两个病病歪歪的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一时间,觉得自己又是那个被周遭的人宠着的六小姐了。 段成钰计划着,和项家麒的关系要慢慢来。她从小被父亲灌输:自由恋爱没一个有好下场。她虽不能完全同意,但每每见到留学生们,在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也是难以接受。 项家麒则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他巴不得向全世界宣称,成钰与他的恋爱关系。 他每日里最高兴的事,就是接送成钰上下学。 两人为了这事,还有些争执。成钰不想那么张扬。穷学生里,能有几个能包得起车的。项家麒则生怕成钰的那些中国同学还惦记她,他要威慑那些人,让他们知难而退。 两人最后互相妥协的办法,是每日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汇合。成钰需要一下学就甩开同学朋友,钻进僻静的巷子。项家麒则是在车子里耐心等待,只等他的白娃娃一上车,就奔赴餐厅电影院,巴不得把全巴黎可以约会的地方都玩个遍。 新年过后,项家麒帮成钰联系了国立美术学院的旁听课。成钰要修完法语课,还要一年时间。项家麒觉得她不学美术,实在可惜。于是自作主张帮她注册了素描课。 上课的那一天,成钰才发现,即使在这个西方最摩登的城市里,学美术的女孩子也很少。全班十几个学生,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孩。全世界的画家都向往巴黎,可是在蒙马特高地画出名堂的,又有几个女人? 成钰自小因为是女孩,对自己的爱好一再的委曲求全。她没有想到,项家麒会对她这么支持。他给成钰买来最好的绘画材料,带着她去写生,去博物馆看画。通过别人引荐,项家麒还认识了几个巴黎画派少有的中国画家,让他们单独指点成钰。 段成钰一直以来的兴趣主要在国画,但项家麒认为学一些西画的基础,对于她今后专攻国画也是大有裨益。东西方艺术本就互相启发,互为补充,音乐文学都讲学贯中西,为什么画画就不行呢? 这一天是周末,项家麒又早早的带上成钰去了卢浮博物馆。上一个周末成钰待了整整一天,还是看不够,这一次带了写生夹子来,一画就是一上午。来来往往的游客看到成钰这样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神情专注的临摹,很多人驻足观看。成钰脸皮薄,有些不好意思,一旁的项家麒却颇为得意,安慰她不要难为情,想画多久就多久。 到了中午,展厅里只剩了几个游客。成钰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四处寻找那人的踪影。 展厅里找不到,成钰收拾了画架,来到走廊里。初春的天气,早上还飘着微雨,此刻已经放晴。透过走廊里的窗子往外看,天上的云走得很快,间或露出的蓝天清澈如洗。宫殿围成的空地上,有一片小花园。有碧绿的草坪和小小的喷泉。 草坪中间,一个人坐在白色的毯子上,伸着长腿,手臂在身后撑着,一动不动的望着远处的铁塔。那人穿着灰色的西服外衣,不正是项家麒。 成钰背着画架,疾走下楼,朝那人奔去。 “等急了,是不是?”成钰跑到他身边,气喘着蹲下身看他。 项家麒见成钰来了,笑嘻嘻的打开身边的野餐篮子。 “不急,这地方真好。晒着太阳很舒服。”他一边说一边往外拿成钰准备好的午餐。 “你也不画画,一待就是一天,会不会烦了?”成钰坐在毯子上,和他并排抱着膝盖看天。 那人摇头道:“不会,你看画。我看博物馆。我对西洋画没什么研究,但是对这博物馆很想研究一下。” 成钰侧头,离他很近。那人微微眯起眼睛,从侧面看,他的鼻子山根端秀,准头丰满,如胆悬往。老人都说,男人的鼻子长得好,就是好面相了,似乎确实如此。 “为什么会对博物馆感兴趣?”成钰问。 “因为中国就没有像样的博物馆。这卢浮宫的藏品,最初来自于法国革命后,充公的皇室藏品。后来拿破仑又抢来不少好东西。皇帝没有了以后,这博物馆却日益壮大,如今珍宝无数。但是,再看咱们……” “咱们不是也有了故宫博物院吗?”成钰打开三明治,递给项家麒。自己也咬了一口。 “名义上是博物院,可是军阀割据,谁有闲心闲钱去搜罗藏品呢。溥仪离开故宫之前的几年,就偷着通过他弟弟,往宫外运了一千多件珍宝。件件都是稀世珍品。如今这些东西,好多已经流传到国外。我出国以前,在琉璃厂见到一些真东西,曾经力荐故宫买下来。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囊中羞涩,哪里拿得出钱来?朱儿,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有一天,我们的故宫博物院,也能和这卢浮宫似的,把这些古玩字画好好保存起来,让老百姓参观。” 成钰放下她手里的面包。定定的看着身边的人。这人难得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他似乎是在和自己交代一件顶重要的事。 “来时在船上。他们说你耍钱,把你爹的一处公馆输掉了。是不是真的?还是,你拿那钱干别的去了?”成钰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项家麒拿起一瓶橘子汽水,帮成钰打开,递给她说:“我的朱儿真聪明。自然不是因为耍钱。我项家麒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去妓院。只是……我这毛病,可能还不如赌博呢。赌博还有输有赢,我买字画,不是为了挣钱,只出不进。花钱比赌博还多。” 他又露出一份自嘲的笑。 他转过身,扶着成钰的肩膀,弯着腰看着她的眼睛问:“朱儿。我对书画的这份痴迷,我爹娘不理解。周围人嘴上不说,其实也是看笑话的。都觉得我是个败家子。我不能强逼着你能理解。但是,我得和你说说真心话。” 成钰喝了口汽水,酸酸甜甜的。嘴唇上挂着桔红色晶莹的水珠。她看着项家麒,郑重的点头:“我也爱画,我看过的珍品不如你多。但是每次见到,都觉得拔不出来。那些好东西,不管经过多少年,都永远像活的似的。” 项家麒满意的笑:“是呀,朱儿也是个画痴呢。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芸芸众生,努力要过好日子。把自己的家业安置好,就是毕生的念想。还有一种人,其实是不适合有家的。因为他们想要的东西,超过了普通老百姓的眼界。他们的所求所想,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以后的事。社会的进步,需要这种人的牺牲,但是,作这种人的家里人,是会受委屈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要作这种人吗?可是凭你的一己之力,能挽回多少呢?” “朱儿,总要有人做些事情,能做多少是多少吧。只是,你若跟着我,今后不一定能长享荣华富贵。到时候,你会不会怪我?” 段成钰双膝跪在毯子上,放下手里的汽水,急急的说:“我会法语、会打字、会画画,我可以养活自己。万一以后要过苦日子,我这些本事,可能都有用呢。” 项家麒没有想到成钰会有这样的见识和决心。他先是一愣,随后看着姑娘认真的样子忍俊不禁:“不会,有从璧哥哥在一天,就不要朱儿吃苦。”他低头看野餐篮子里,有一小碗水果。 “这是什么水果?”那果子削了皮,切成小块,看不出是什么。 “是这里的桃子,这里没有水蜜桃。只有这种黄色的桃子。你要不要吃?成钰说则拿起小碗,要用叉子叉了给他。 项家麒笑着摆手:“我不能吃桃子。每次吃了都喘。可能因为上面有桃毛。” 成钰有些失望:“哎哟,这我不知道。可是这里的桃子没有毛呢。真可惜,我一早买来的。只能我自己吃了。” “别。”项家麒拦住她的手:“先别吃。让我先尝尝我的桃子。你再吃。” 说完,他箍住成钰的肩膀,凑到她莹润的嘴唇旁。先是小口尝那桔黄色的唇瓣,酸酸甜甜的。那柔唇仿佛鲜嫩多汁的桃子,一用力吸,就能吸出水来。桃子由外往里咬,越来越软,越来越烫,直到碰到硬硬的,像果核一样的牙齿。 “甜吗?”项家麒离开成钰,还在回味那酸甜的味道。 成钰使劲推他,把他险些推倒在草地上。挨了欺负,还要说甜,这是哪国的道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霓裳羽衣 盛夏绚烂而短暂,转眼又是最有巴黎味道的深秋。这座城市里白天能玩的地方,项家麒已经差不多都带成钰去过了。巴黎以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闻名于世,可是对于成钰这样的大家闺秀,很多场合实在不适合。 段成钰觉得应该收收心,好好把功课应付了。如今的她,要学法语,还要学西画,再见缝插针的陪项少爷游山玩水。忙得像陀螺一样,学业却一项都不精。冬天的时候就要大考,成钰心里有些没底。 这一日项家麒又有些低烧,成钰陪着他在家养病,自己也好做些功课。 成钰在客厅里,专心致志的坐在书桌前。今日阴雨,屋里有些昏暗。她打开暖黄色的台灯。咬着铅笔写法语文章。这法国人自豪于自己语言的严谨,可苦了像成钰一样的外国人。不同的人称,要用不同的动词,还要有时态变化,着实让人头疼。 成钰每日里一节课不敢落,黑板上的每个字母都抄下来,能勉强得个乙等,就谢天谢地了。再 看里面床上的人,此刻正头上顶着手巾把子,翘着腿,跟着留声机里唱着空城计。却是一考就拿甲等。 成钰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本事对于学外语极有用。先不管说的是不是正宗,人家看过的法语文献能背下来,写论文自然就简单了。 他的中文功底也是一等一的好。诗书画都有涉猎。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出口成章。 床上的项家麒此时唱的兴起,一串咳嗽却不合时宜的涌上喉咙。成钰听了,赶紧进屋。 “手巾给我,我给你换一个。”成钰说着,自己就要取那毛巾。 “不要了,老顶着,我都不敢动。”项家麒自己把毛巾拿下来,递给成钰道:“中午出去吃饭好不好?” “别胡闹,回头烧得高了,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再说你吃的下东西吗?”成钰拿了毛巾进浴室,仍是用凉水镇了,拿出来,放在他额头上。顺便摸摸他的脸颊,哄他道:“快些好了,再出去玩。” 项家麒好玩,可是这身体真是拖累。他经常是由着性子玩个十天半月,就发一次烧。特别是入秋以来,连续低烧。他表面上云淡风轻,说不碍事。但他脾胃太弱,一病起来,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有的时候喝水吃药都会吐。烧的高了,还会咳喘。他每次生病,成钰都觉得心头少了一块肉似的。 项家麒瘪瘪嘴,虽然闷得晃,但是也没有法子。 “我睡一会儿,若是下午退了烧。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项家麒这一觉睡到很沉。窗外的细雨有节奏的敲打窗户,屋里昏暗温暖,不要说项家麒,连成钰都昏昏欲睡。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那人才悠悠转醒。 “朱儿……”他从床上坐起来叫她。 成钰在客厅沙发上打盹,迷迷糊糊的答应。 “我退烧了。可以出去了吧?”项家麒披上衣服出来。 “去哪里呀,天都黑了。” “就得天黑了才去。咱们去红磨坊看康康舞怎么样?” 别说看,成钰一听就已经羞了一个大红脸。谁不知道那舞是只给男人看的。 “胡说。我一个女孩家,怎么去?” 项家麒走到衣橱里前,拉开抽屉胡乱翻找。一边忙一边说:“你就说你要不要去看吧?若是想去,我自有办法。” 成钰心里自然是好奇的。都说这康康舞极热闹。跳舞的都是一等一的法国美女,服饰艳丽,热情如火,要不这舞怎么会世界闻名。可是成钰哪里肯说愿意,只能红着脸说:“你就欺负我,欺负我没人做主。” 项家麒找到衣服,笑着过来拉她的手:“我给你做主不就完了。走吧。” 原来,项家麒的所谓办法,就是让成钰穿上他的衣服,假扮男孩子。十分钟之后,屋子里站着一个穿着大大的衬衫西服,戴着礼帽的假小子。 成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笑不得。这怎么可能骗得过看门人? “你以为谁会深究吗?这巴黎为什么叫浪漫之都,就是因为没人认真,都是由着性子。到了晚上,什么事情没有,放心。”项家麒上下审视成钰。低头发现裤子太长,蹲下身要帮她挽裤脚。 他半跪在她脚前,提起裤脚往上卷。成钰刚才穿的裙子,如今外衣换了,里面脚上还是女人丝袜。裤脚被提起来,精致白皙的脚踝尽在眼前。 项家麒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握住那脚踝。他甩甩头,挽好裤脚放下,站起身。 他和成钰在一起快一年了。却还是相敬如宾,每日把她送回一墙之隔的公寓。他不是不想她,可是家里舒玉的问题没有解决。他不能把成钰的后路绝了。这种克制对于项家麒来说极难,可是他只能咬牙顶下去。 司机已经等在楼下。成钰这才知道,那人早就安排好了,根本不是一时兴起。 车子驶上香榭丽舍大道。路边延绵如繁星的路灯和商店闪烁的招牌,把大道映得如同白昼。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衣着光鲜的绅士、霓裳羽衣的贵妇,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 离剧院很远,成钰就看到那处香艳的招牌,和招牌下攒动的人头。 “好热闹!”成钰小声嘀咕了一句,手下不自觉的握紧了项家麒的手。项家麒拍了拍她滑嫩的手背说:“人多,一会儿跟紧了。” 项家麒已经提前定了票。和门口的检票员一说自己的名字,那人立刻找出他的头等包厢戏票。然后毕恭毕敬的引着两人上了二楼。这期间那检票员面不改色,一口一个先生的叫成钰,成钰几乎觉得他眼瞎了。进了包厢,项家麒塞给那人一张大票。检票员眨了眨浅灰色的眼睛,冲成钰暧昧的笑。 段成钰一边打着冷战,一边坐进红丝绒的靠背椅。半个身子藏在暗红色镶金坠子的幕帘后。 项家麒笑道:“进都进来了,还怕什么?” 成钰小心的探头往楼下看,其实也有不少女士礼帽点缀在座位中。只是那一顶顶帽子都俗艳繁琐,实在不像良家妇女戴的。 姑娘还是往后缩。项家麒贴心的坐在她前面,帮她挡住半个身子。 幕布拉开,先是小丑插科打诨。楼下走道里穿梭着卖香烟和卖花的人,一时间仍是吵吵闹闹。 这舞厅也供应饭食。楼下最便宜的吧台座位只有一杯香槟酒。包厢里则是全套的法国菜。 项家麒在头盘的盘子里挑挑拣拣,只吃了些沙拉里的松子,咗了一口开胃的杜松子酒。 随后上来的浓汤很醇厚,成钰喝完,用面包都抹干净了。项家麒却是一口没动。 “你一口都不吃,人家服务生和大厨都会不高兴了。”成钰说道。 项家麒皱皱眉头,却把汤推得更远。成钰知道他还是不舒服,也不敢再勉强。 他朝门口示意,服务生立刻闪进来。 “麻烦告诉厨房,后面的餐点不用给我上了。这位先生的还是继续。”他指了指成钰,然后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服务生:“您若是知道这位先生在哪个包厢,麻烦告诉他一声,我在这里等他。” 服务生只瞟了一眼那卡片,就会意点头,很快退出去。 “你约了人?”成钰下意识的把椅子往后挪了挪。 项家麒攥住她的手:“没事,一个古董商,只是随便闲聊一下。馋猫,你接着吃。”他一边说,一边刮了一下成钰的小鼻子。 名片上的人似乎早就等在门口,不一会、门口的帘子掀开,一个鹰钩鼻子的法国人走进来。他脱帽致礼,果然也是谢顶。 “项先生,我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您终于来了。”鹰钩鼻子紧紧握住项家麒的手,好似项家麒是要到手的一块肥肉。 “对不起,病了几日,今天才好些。”项家麒微微鞠躬,然后又很快坐下。鹰钩鼻子坐在他对面。成钰仍是躲在项家麒身后。 “您提到的东西,带来了吗?”项家麒看向他手里的一个长长的布口袋。 鹰钩鼻子忙不迭的把布口袋放在桌上。 “带来了,这只是其中一件,我的公司里还有不少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从布口袋里抽出一个画轴来。 这画轴很旧,两头的木头都已经斑驳了,带着一股子霉腐味。项家麒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白手套带上,站起身,示意鹰钩鼻子,他要自己打开。 小心翼翼的打开画轴,里面装裱的地方已经有了很多残破。那画纸,似乎一碰就要碎开掉下来。 整幅画打开。是一幅夏木垂荫图。落款是“玄宰”。 画并不大,但是装裱得很长,有很多题跋。成钰还是头一次有机会见到董其昌真迹。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法国人手里有如此珍贵的画。 项家麒戴着白手套,掏出放大镜,借着餐桌上的灯光细细的看,半晌才直起腰问:“请问,这幅画为什么不在古董画廊出售,要用这种不正规的方式找买家呢?” 鹰钩鼻子叹口气说:“没有古董行愿意收呀。这画保存的不好,残破成这样。法国没有工艺能修补。况且谁也不知道这画的价值,没有客人感兴趣。画廊是不愿意做赔本的买卖的。” 项家麒把画仔细收好:“这种方式的买卖,让人不得不起疑心。实在是不正规。怎能知道画的真假呢?” 鹰钩鼻子却是不屑的笑笑:“项先生,我刚才说过了。这种画,在这里没市场,我们的客人不认可。没有市场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去费心思造假。若是日本书法,倒有可能造假。你们中国画,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也许是在中国做的,然后漂洋过海来这里,也不可知呀。”项家麒翘起二郎腿,摘掉手套,扔在桌上。 鹰钩鼻子听了也有些紧张,赶忙解释:“应该不会。这批古董是从一个英国人家里买来的。已经在他家阁楼上放了很久了。有的都被老鼠啃了。” 项家麒听了,深吸一口气,他撑着桌子起身道:“谢谢您今天赶来。这幅画我不确定是真是假,但确实是好东西。所以我会按您的开价留下。”他说完掏出支票,在上面写下数字,签了名。递给鹰钩鼻子说:“有时间我会去您的公司,希望您妥善保存其他古董。” 鹰钩鼻子没想到能做成这笔生意。他对这幅画已经不报什么希望,计划贱卖清仓了事,谁成想绝处逢生,碰到了这块肥肉。他兴高采烈的拿了支票,一次次的握手,才退出去。 侍者赶紧趁此机会上了主菜。演出到了高潮部分。舞女们换了大红的舞裙,一边随着音乐吆喝,一边卖力的踢腿。 项家麒坐回座位上,看着台上的舞女。手指一下下拨弄那装画的锻布口袋。 楼下有人抽烟,烟味、法国人的体味、混着舞女们的脂粉味蒸腾起来,让他一阵阵的犯恶心, 他深吸口气,想找些话题分散精力。 桌上有一摞信纸,是留给客人们写便条用的。有红磨坊剧院的暗纹。 项家麒随手拿起便签纸,掏出钢笔,看看身旁穿着男装的成钰,随手写到“南朝的女多骄,你本是天波府的杨八姐,女扮男装你为哪条?” 他把纸条推给成钰。成钰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京戏“挡马”里的戏词,说的是杨八姐女扮男装的事。 成钰打他的手:“还不是项公子的馊主意?” 那人不想说话,提了口气,又写道:“没有嗓葫芦,耳唇还有窟窿,小脸蛋那个白又嫩,头上还香味浓。她不像一个男子汉那,倒像一个女花容。”一边写一边笑。 成钰见他越写越出格,赶忙夺下那纸,攥成纸团,却又不舍得扔。偷偷揣进怀里。 那人没力气,也不抢,还是看着楼下的舞台,一手却轻轻敲打着胸口。成钰初还以为他是按着曲子打点,却发现他敲得没有规律,越来越烦躁。 段成钰这才发现不对,探身问道:“闷得晃,是不是?” 那人微微侧身,对成钰说:“把羊排吃了吧。我知道你爱吃。吃完咱们回家。” 成钰哪里还有心思吃羊排。用手在他后背上下胡噜。项家麒又忍了会,觉得似乎忍不过去了。他有些焦躁的在衣服口袋里翻找。 “是不是喘了?”成钰已经听到他肺里丝丝拉拉的声音。 “你的药呢?”成钰急着问。 项家麒按着胸口,已经呼吸困难,他忍不住□□了一声:“嗯……,在大衣口袋……里” 成钰这才想起大衣存在了门口的门房。她慌忙闪身出了帘子,侍者等在门口。 “麻烦您把项先生的大衣取上来,要快。里面有药,他不舒服。” 成钰说完,掀起帘子回来。项家麒双手撑在看台的栏杆上,肩膀上下起伏,喘息声骇人。 段成钰从身后搂住他。他无力的靠在成钰的肩膀上,张着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侍者应该是很快就拿着大衣跑回来了。但是成钰觉得这两分钟实在是漫长。怀里的人面白唇青,似乎随时会憋死过去。 拿到药,放在他嘴里,帮他按着下颌。能摸到他顺着下颌流下来的冷汗。 “心里不舒服是不是?从璧,不要这样,不舒服的时候,不要强笑。”成钰搂着他,等着他呼吸起伏渐渐平息,在他耳边低声说。 喘息渐缓的项家麒,无力的伏在成钰肩头。他又起了高烧,滚烫的额头紧贴着成钰的脖颈。成钰能感觉到他在不住的摇头,耳边的他在震耳欲聋的歌舞声中,小声的念: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不孝之子 开往巴黎市区的火车,在田野间呼啸而过。成钰小的时候见过西洋招贴画。那上面的风景和如今窗外的景色一模一样。眼下已是初春,延绵的山丘一片翠绿。偶尔几座黄色、红色的村舍或是灰色尖顶的教堂点缀其中。奶牛悠闲的躺卧在草地上吃草。 成钰的一只手被旁边的人拉住,想要把窗子打开,只能哄身边的项家麒。 “帮我把窗子打开一点好不好。可以闻到春天的味道了。” 项家麒一手攥着成钰的小手,一手时不时的按着怀里。里面是他们刚从伦敦拍卖行找到的董其昌山水册页。册内是师法古人的小景,玲珑雅致,意趣盎然。这册子他在琉璃厂找了好久,没有想到成了伦敦之行的意外收获。他连续几日来,都把册子放在床头,或揣在怀里,只要摸到那硬硬的装裱册页,就会忍不住笑。 成钰已经习惯了他这为画痴狂的毛病,见怪不怪。见他不动,硬是把他怀里的手抽出来,自己起身开窗。 她这一次也收获颇丰。项家麒带她游览了大英博物馆。那里名不虚传,从中国抢来的藏品果然更丰富。两人连看了三天。项家麒这个痴人盯着那些珍品,对成钰小声念:“若是可以砸碎玻璃,抢回故宫去就好了。 成钰感慨,幸亏其他人听不懂中国文,否则这人很可能会因为抢劫未遂,而锒铛入狱。 本是自己的东西,被抢走后,已经更名易主,若再抢回去,就是犯法了。 这一次成钰还在伦敦见到了傅若薇和陈宗庆。两人如今已经成婚。若薇成了陈太太。项家麒送了一份新婚厚礼。若薇感慨于成钰与从璧的缘分。当初在船上并没有深想,如今看来,二人实在般配。傅若薇想到成钰孤苦无依,终于有了项家麒这个依靠。高兴得抱着成钰喜极而泣。 项家麒的学业已经完成,顺利拿到毕业证书。成钰还差半年就可以毕业。如今只是写论文。这让两人多出很多空闲时间。他们还计划去法国南部和意大利,见识一下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珍宝。 火车准时到站,两人找齐了大包小包的行李,由脚夫推着出了车站。司机已经候在外面。这法国司机跟了项家麒几年,俨然已经成了半个佣人加助理。他看到出站的两人,快步走过来。还没开口,先递给项家麒一张纸。 “你的电报。”司机说道。 项家麒拿过那张纸,用瘦长的手指打开来,脸上轻松的神情瞬间凝固了。上面聊聊几个字:“父沉渮难起,速归!” 汽车行驶在回公寓的道路上,小心避让着行人和乞丐。项家麒对前面的司机道:“帮我打听一下,最快回亚洲的船几时开?” 司机点头。 成钰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全身都是紧绷的。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他虽然是过继给他大伯,又从小没个正经,但是如今父亲病重,心里的无限牵挂和愧疚才涌上来。恨不能立刻回到家里,给父亲磕头谢罪。 “我想……给三哥打个电报。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回去?”成钰小声对项家麒说。 项家麒攥了攥她的手:“我也这么想!但是功课怎么办?还有半年才能毕业呢。” “只差写文章了。我去和教授谈谈,看能不能写好论文,提前交给他。” “好。我可以帮你写。”项家麒看着成钰,帮她把头发理好,搂着她腰的手紧了紧。 把行李放回公寓,两人分头行动。成钰去了电报局,给三哥发了一封电报,说学业已经完成,自己思乡心切,想要回国。 项家麒去了使馆。他通过宗庆认识一些熟人,请他们帮忙给北平家里打电话。 原来父亲自从开春就病倒了,起初没有上心,但过了月余,竟然渐渐的起不了床了。项家老爷年愈六十,每日卧病在床,想起那三年不见的不孝子,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家里人这才赶忙打电报到法国,让这个败家子早点回来。 欧亚航线邮轮数量有限。最快一班船要半个月后启程。项家麒定了两张头等舱的船票。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他和成钰自己的随身用品,都可以精简。但是这几年淘换来的宝贝,却颇为可观。平日里采买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一装箱,觉得有必要包一个火车厢才能装下。 三日后的午后,段成钰独自走进S型的巷子。她神情有些恍惚,只是下意识的往家走。迎面走过来一对情侣,小声用法语说着情话。女孩说到兴起,扬起脸,一脸笑意的迎着心爱的人。男孩毫不犹豫的亲吻她的双唇。 成钰赶忙收回目光。每日里,她和项家麒也似这对情侣一般。珠联璧合,情意浓浓。他们认识一年有余,几乎没有红过脸。项家麒最懂女孩心思,从不和成钰计较,只是一味由着她。她也一丁点儿都不舍得项家麒委屈。他身子不好,成钰就想法子照顾他,帮他补身子。这半年来,他一次都没喘过,不能不说有成钰的功劳。 走到楼门前,段成钰踯躅不前。她抬头看看那四楼的窗户。这里很多楼房都修得奇怪。一层往外凸,上面每一层都往后缩一些。可能是为了视线好。但如今成钰抬头看,仿佛觉得整个楼都在倾斜,要往下压下来了。 她咬了咬牙,坐电梯上了四楼。 项家麒的房门没锁。成钰径直进屋。里屋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人正站在一堆卷轴中间,俯身用油纸打包。听见成钰进来,他直起腰。项家麒用两条手帕系在一起,挡住半张脸。这些劳什子都有成百年历史了,有的已经发霉。他的气管受不了那味道,只得用手帕挡了。 成钰看到身旁的桌子上放着项家麒的药,皱了皱眉头:“又喘了?” 那人不在乎的耸下肩膀道:“吸了药,已经好了。” 成钰过去拉他的手:“都是这些东西熏的。还是我来。” 项家麒笑着回身要亲她的额头,成钰的眼神却有闪躲。那人用一只手箍住成钰的头,看着她的眼睛,眼瞅着那里慢慢有水汽积上来,转眼就雾蒙蒙的了。 “怎么了?”他拍拍她的头。 “三哥的电报来了。”成钰掏出口袋里的那张纸,一滴眼泪已经滑落下来。 项家麒忙不迭的打开看。 前途未卜,局势动荡,万勿返乡。切切! 短短几个字,项家麒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他手里攥着纸,看着成钰,嘴唇有些抖,“一定要留下吗?”他犹豫再三问到。 成钰眼中的泪珠扑簌簌落下:“三哥救了我,我不能不听他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离愁别绪 项家麒端着一碗米饭,递到成钰手里。桌上是丰盛的晚餐。项家麒特意让司机去中国城带回来的。成钰却一口都吃不下。 “吃些吧,别哭坏了身子。我爹那边安顿好,我会赶紧回来。”他掏出手帕,帮成钰擦眼泪,却怎么也摸不净。他想了想又说:“我这一次会和舒玉谈离婚的事。到时候就可以明媒正娶我的朱儿了。我还想……去上海见你三哥。你说过他最疼你,他不会舍得让你总是背井离乡,一个人伤心的。” 成钰撒娇似的伏在他肩上,他肩膀上的衬衫很快就湿了一大块。项家麒拍她的后背:“我去去就回来接你。朱儿,你再哭,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了。” 成钰抬起头,捧着他的脸:“你一个人坐两个月的船。我不放心。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被那土匪一朝看上,就要永无宁日!” “你的命是作我的项太太,不要怀疑,朱儿。我自有法子。”项家麒又把筷子塞在她手里:“好歹吃两口。你若是病了,我怎么放心走?” 项家麒言语肯定,拼命的掩饰自己心里的那份不确定。他知道,这一去,恐怕没那么容易回来。他养父病重,如今家里一定不太平,而不太平的背后指使,会是他的亲生父亲。从小家里的下人就相传,他自小体弱,大夫说他活不过成年,他亲爹才把他过继给大伯。自己要死的儿子,占上长子长孙的名分,总比让他大伯从别处抱个不相干的孩子强。这么些年来,亲爹和养父明争暗斗,他借着吃喝玩乐躲出去。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没法论断,但是他心里觉得,大伯养大他不容易,没有做过什么亏待他的事。如今这次回去,亲爹不会轻易让他接手家族的生意,可是长房里几十号人,靠着他出头,他没法躲。 项家麒心里有纠结,不觉犯愣。 段成钰不是使小性的人。她知道他的难处。父亲病重,已经让他寝食难安了。如今若是自己再成日哭哭啼啼,更会让他堵心。她接过碗筷,含泪咽下一粒粒米。 胡乱吃完晚饭,两人沉默着各自收拾。成钰不让项家麒收拾那些古董。她坐在木地板上,摊开一卷油纸,把每件东西仔仔细细包好,用棉绳系上,再用毛笔写好名字,分门别类的拢好。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一片寂静。项家麒站在门口,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她穿了松身的棉布衬衫,深红色长裙,细细的腰肢箍得紧紧的。她坐在地上,裙子像一朵散开的花。成钰盘着头发,低着头,露出白皙得泛着光泽的脖颈。 他走过去,跪在地上,用手托住她的头。低头亲吻她的脖子。那衬衫领口松松的,他用脸探入她的颈窝,一遍遍的亲吻那朵朱砂记。 “朱儿,等我回来。我把这里买下来了,这就是咱们的家。你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给成钰一个安身之处。等回到北平,多寄些钱来。他相信成钰有立命的本事。先安顿好家里、再从长计议。 四月的巴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和花草的芬芳。窗外细雨缠绵,一阵阵温热的风吹进窗子。 段成钰此刻却闻不到花香,眼前只有药气的氤氲。她站在炉子旁,关掉火。用一块抹布垫在药锅的手柄上。黑色的汤汁被倾倒出来,苦涩扑鼻。 这是她昨天去唐人街抓的中药。项家麒咳喘了好几日,眼里的那点精气神,都被耗干了。每年春天,都是他发病的时候,今年又赶上兵荒马乱的收拾东西回国,犯的尤其厉害。 段成钰想想有些后悔。自打知道三哥不让她回国后,她只知道自己哭,由着性子让那人哄,但是项家麒自己的精神却一天不如一天。直到憋气得瞒不住了,才告诉成钰,自己已经连续几夜起烧了。 项家麒的西药只能一时起效,可是这喘反反复复发作。西药不能频繁使用。成钰万般无奈,只好试试中药。 药汁倒入青花小瓷碗。成钰把碗放在木托盘上,端着出了厨房。 卧室里亮着黄色的台灯。项家麒坐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什么。一边写,一边咳,肩膀一颤一颤的。 “从璧哥哥,再试一次,看能不能喝下去吧?”成钰进了屋问。 项家麒从案上抬起头,眼里因为咳嗽满了水汽。眼泪汪汪似的,透着委屈。他中午已经吃过一次这药,没多一会就尽数呕出来。他胃气本就弱,一发烧,就烦恶不止,吃东西像上刑似的。 尽管这样,他也没说半个不字。由着成钰把药端在他面前。犹豫了一下,脸皱成一团喝下去。喝了药,他捂着胃,把头埋在臂弯里,趴在桌子上忍着。 离别在即,项家麒像是一个最听话的孩子,凡事都说好,身子再难受,也听话的吃饭喝药。 成钰按揉着他的后心,想帮他分担些,能尽快捱过这阵难受。 桌子上是一大摞法语草稿。用钢笔写的,工工整整。成钰拿起来仔细看,竟然是自己的毕业论文。 “从璧,怎么还是在写?我不走了,可以自己写。” 那人一脸苦楚的抬起头,使劲吞咽着,勉强说:“还是先准备出来。万一什么时候你能走了。早走一天是一天。” 成钰攥着那摞纸,这才明白,为什么夜夜都在隔壁听到他咳到天明。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写了那么多。他还是没有放弃希望,盼着自己也能早些回国去。 “从璧哥哥……”成钰说不出话来。知道他不好受,忍着眼泪不敢掉。 “不要这么辛苦。我自己能写的。” 项家麒还是难受得厉害,胃里一阵阵翻腾,带得脸色转眼煞白。他强打精神,抽出一张纸给成钰看。上面是他手抄的一首诗: je t’ai demandé si tu m’aimais bien... tu m’as répondu non. je t’ai demandé si j’étais jolie... tu m’as répondu non. je t’ai demandé si j’étais dans ton cur... tu m’as répondu non. je t’ai demandé si tu pleurais si je partais loin. tu m’as répondu non. puis tu m’as rattrapé par la main puis tu m’as dit : je ne t’aime pas bien , je t’aime tu n’es pas jolie , tu es magnifique tu n’es pas jolie, tu es magnifique tu n’es pas dans mon coeur , tu es mon cur et je ne pleurerai pas si tu pars , je mourrai... 我问你 我问你,你是否很爱我, 你说不是 我问你,我是否漂亮, 你说不是 我问你,我是否在你心里, 你说不是 我问你,如果我走了,你是否会哭, 你说不会 然后你赶上我, 抓住我的手,对我说: 我不是很爱你,我只爱你 你不是漂亮,你是无与伦比 你不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心 如果你走了我不会哭,我会死去... 段成钰眼前的字迹渐渐模糊。她知道,这一别,相隔万水千山,两个多月的航程,艰险难测。国内连年战乱。巴黎虽然歌舞升平,但报上总说隔壁的德国在虎视眈眈。谁也不能保证战火不会延绵到这里,谁也不能保证今生还能再见。 此刻项家麒用手撑着书桌,抬起身子,满头大汗的央求:“呃……朱儿,让我吐了好吗?我忍不住了。”说完用拳头抵着胃的侧面,弯着腰欲呕。 成钰赶忙拉过来废纸篓:“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吐了吧。咱再也不吃这药了。” 这一吐,不光吐出来褐色的药汁,连晚上勉强吃进去的几口粥也带出来了。 那人伏在成钰肩上喘息,哑着嗓子说:“朱儿,很晚了。我送不了你,早些回去吧。” “我今晚守着你好不好?你还在发烧。我怕你晚上又喘。” “不行呀,你若是不走,从璧哥哥难保不干傻事呢,你不怕?”他缓过口气,直起身子说。 成钰自然是羞得满脸通红。项家麒咧开透明的嘴唇坏笑:“逗你的,哥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做不了什么。” 这日夜里,段成钰被“咚咚”的敲击声惊醒。自从知道项家麒住在隔壁,她昔日的噩梦就很少再惊扰她。因为那人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有他在一墙之隔守护,自然是没什么可怕的。 但今天,也许是他那首诗太过伤感。那梦境再次袭来。梦中又是一样的冬日河畔,翻了的轿车旁,项家麒跪在车窗外面,用力敲击她身旁的车窗玻璃。一下下,捶进她心里。 待到她大汗淋漓的坐起身,看着周围漆黑一片,才意识到又是噩梦。但那敲击声是真真切切的,从隔壁传来,成钰这才心道不好,一个激灵翻身下床。 项家麒的房间没有上锁,他应该早就觉得不好,提前预备了。 成钰奔到他身边时,他满脸因为高烧而通红,嘴唇却是紫的,他微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 “从璧,我去叫车,去医院。” 项家麒艰难的点头,手紧紧攥着床栏杆,指尖发白,一条条青筋都突出来。 他的公寓里安了一部电话,方便叫车。司机知道他这几日都病着,随时待命。 成钰从他身后抱着他滚烫的身体,他整个人都紧紧崩着。成钰把手伸给他,被他攥得生疼。他胸腔里的哮鸣音如马在嘶吼,骇人地一浪高过一浪。 “从璧哥哥,坚持一下,司机马上来了。”段成钰其实是安慰自己。项家麒生病是常事,但喘得如此厉害还是头一次。怀里的人平日里嬉笑玩闹,如今却连最基本的喘息都做不到,仿佛随时都会憋死过去。人实在是脆弱,以为理所当然的幸福,瞬间就会烟消云散。此刻,她手足无措,执拗的以为只要紧紧抱着他,他就不会离去。 医院病房里,项家麒刚刚打了针,喘息得以缓解。他高烧得眼皮发烫,想要安慰成钰几句,却力不从心,连眼睛都睁不开。昏沉中,他还是抓着成钰的手,小声念了一句:“朱儿,别走。” 成钰把手轻抚在他的额头上说:“好好睡吧。我陪你。” 那人这才不再挣扎,陷入沉睡。 门口想起轻轻的敲击声,成钰回头,看到医生站在门口,示意她出来一下。 成钰知道,这是要交代项家麒的病情。 “医生,他需要多久能出院呢。他定了下周的船票,准备回中国了。”成钰站在走廊里,抬着头看个子高高的大夫。 那蓝眼睛的医生倒是先笑了:“我和项先生真是有缘呢。他刚来法国那次,被从火车上直接接到医院里,当时就是我接诊。这一次要走了,没准也要从医院出发去车站呢。” 成钰想起那一年在火车上,他提前下了车,原来是进了医院。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病得那么厉害。 “这一次很严重吗?”成钰满眼都是担心。 “我们用了一种新药,应该能控制的住。只是,他的哮喘,目前在急性发作期。项先生的哮喘很严重。坐船回去的路上,小姐需要悉心照料。” “我……不能和他一起回去。他需要独自登船。”成钰觉得自己简直罪不可赦。 医生转了转蓝眼睛道:“是这样?我建议能找一个人与他同行。小姐见过他发作的状态,知道有多危险。我可以指导你们怎么注射,这药可以在紧急的时候注射,但是有一定危险性。需要严格按指导用药。其实……项先生的身体,不适合这种长途跋涉,他刚到法国那次,住院了很久,就是例证。以后还是要尽量避免让他独自长途旅行。” 看着医生离去的背影,成钰感受到心里竖起的那堵墙彻底塌了。三哥的话不能违背,那就意味着让从璧冒着生命危险独自上路。他说他会再回来,可是他的身子,每一次出海都是鬼门关。此次一别,谁知道会不会是天人永隔。 项家麒再睁眼时,天已经擦黑了。这一觉睡的昏沉,他想了半晌,周围的一片白色提醒他,这是在医院里。眼前一张急切的小脸。见他醒了,拉着他的手叫他:“从璧哥哥,从璧哥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项家麒咳得太厉害,一张嘴,嗓子里牵扯着痛。他咽了口口水,压着嗓子说:“去哪里?朱儿。”他烧的神智不清,一时不知成钰什么意思。 “带我回国好不好?去北平。不要让我家里人知道。我不要名份,不要登报声明,把我藏起来就行。” “朱儿……”项家麒彻底清醒了:“为什么?想好了吗?” “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坐船走。这一走,谁知道能不能再见。人生苦短,聚散无常,我顾不了所有人,只能珍惜眼前的你。我不愿意画地为牢困在异乡,带我走吧!” 项家麒满眼血丝,目光却柔情无限:“我的朱儿,你越这样说,我越不能负了你。我会和你一起去上海,见你的双亲,正式提亲。千错万错都归在我身上。只要咱们两人心意已决,没人能拆散咱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近乡情怯 一九三三年五月。项家麒搀着段成钰,小心翼翼的走过踏板,又一次站在了欧亚航线邮轮的甲板上。 岸边是依依惜别的人群,然而并没有人是为他们而来。这两个人,也不需要离愁,他们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再看一眼法国吧。离开巴黎的时候,真的不舍得呢。”成钰看着港口的景色道。 “是呀,好在能玩的地方,咱们都去过了。下一次咱们一定要去意大利。”项家麒似乎根本不觉得在法国拿的学位很重要,相反玩得痛快才不虚此行。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回程,他们今生再也没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此后的若干年,人人都因着战火而被改变了际遇。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裹挟在岁月的滚滚红尘里,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逃脱的可能。 船行月余,又一次驶入红海领域。天气越发的燥热起来。船舱里、甲板上,似乎一切都要被太阳融化了。 段成钰拉开船舱厚重的门。迎面而来的刺眼阳光使她晕眩。她眯起眼睛,用手掌搭在额头上,挡住阳光。 “您好,项太太。”门口的印度管家一个立正,成钰光顾着躲阳光,并没有看到门后的他。这些人也不容易,这么热的天,还要站在门口值守。 “项先生今天好些吗?”管家带着职业化的一脸关切。 “麻烦您惦记。今天还好,在里面休息。麻烦您不要进去打扰。衣服洗好就放在门口就好。若是有送餐的,也务必放在门外。他不喜欢房间里有饭食味道。哦,还有,船到下一站,麻烦您再买三打手帕来。要上好棉布的。浆洗好了,用太阳晒干送来。” 管家一一应承下来。成钰从小提包里掏出纸币,塞给他,管家满脸堆笑的道谢。成钰点头致意后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我们若是有事,会去找您。还是进屋子休息一下吧,这天气太热了。” “还好还好,比我们印度还是凉快不少。”管家半开玩笑,冲成钰点头再见。 段成钰自己去餐厅吃饭。项家麒这一场病后,精神和食欲都没有完全恢复。前几日遇见了风浪,成钰自己还好,项家麒吐得昏天黑地。这些天明明已经风平浪静了,他还是吃不下东西,连饭菜的味道都闻不得。天气炎热,他精神不济,几乎足不出户。 成钰只是点了简单的餐点。可能因为天气原因,餐厅里的客人寥寥无几。她找了个电扇下面的座位,吹着风,细嚼慢咽。 饭吃得差不多。门口摇摇晃晃飘进来一个长长的身影。一看那细瘦的腰身,自然知道是谁了。 “吃完了?”项家麒一边说,一件拉开成钰身旁的椅子,靠着她坐下。 “嗯。怎么出来了,不再躺一会了?” 项家麒把手肘支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慵懒的样子,在一众绅士风度的头等舱客人里,实在特立独行。 “不舒服就应该在房间里躺着。你这样趴在桌子上,人家都看你呢?”成钰小声埋怨,眼里却都是怜惜。 “我病了。”那人撇撇嘴,仍是半趴在餐桌上说:“病人也得透透气。” 成钰也拿他没办法。吃完最后一口蛋糕,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陆地说:“下一站是新加坡了。到了后,再去打一封电报吧?” “嗯……”项家麒点头,紧接着又犹豫道:“可是,每次打电报,都有点怕。” 成钰知道他怕什么。沿途每一站,项家麒都会去打电报,可是得到的消息,越来越不乐观。他父亲病重,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们在海上,消息隔绝。他一定是怕下一站得到坏消息。他这病,又何尝不是心病呢?外人眼里的败家不孝子,骨子里却会为父亲的病而黯然神伤。他只是不愿意说与外人听罢了。 船到新加坡。项家麒按照计划又打了一封电报。从电报局回码头的路上,两人挤在一辆黄包车里。上一次去牛车水的经历,仿佛就在眼前,仔细回忆,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朱儿,给你三哥写一封信吧。”项家麒握住成钰的手说。 成钰侧头,有些不安的瞪大眼睛:“可是,我怎么说。他不让我回来的。” “你就说是我非要你回来的。”项家麒口气沉着,一看就是下了决心的:“朱儿,你三哥救了你。咱们不能陷他于不义,我也不想只把你藏在北平。我要你堂堂正正的做项家媳妇。所以,我想了一个法子。”他看了看朱儿疑问的眼神,继续道:“我去见你父母,承认当年我安排人在送亲路上劫了你,把你带去了法国。就说我垂涎你已久。这样,你三哥就没有丁点儿牵连了。今后若是那土匪找来,也可以给你父母开脱。” “不行!”成钰急着说:“那你怎么办?你一个人能都承担得了吗?” 项家麒拍拍成钰的小手:“你父母那,为了声誉,不会声张。咱们在法国一起三年,他们自然以为你是我的人了。他们没得选择。我好歹家世也不差,配得上娶你。你三哥那里,他会替你着想,只要咱们两情相悦,他没有拦着的道理。那土司令那儿。他最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但他也拿我没什么办法。我劫的是你,你若不告官,我便没有罪名。何况他也不会愿意这种事闹的满城风雨。我到时拿些钱去赔个罪,应该也能过去。” 成钰皱着眉头,有些不相信:“真的会这么容易解决吗?” “嗨,大不了我再买几副假画送他。反正他也看不出来。” 成钰用白皮鞋的鞋尖替他的小腿:“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 那人吃痛,咧着嘴揉腿:“好好,我说正经的。你给三哥写一封信。告诉他我们快到了。把我的说的写进去,别在你爹面前说漏了。咱们回去,他只要一问三不知就好。” 两人回到船上,各自洗澡擦身。项家麒恹恹的躺在双人床上。他身旁是一堆枕头。上船时,为了沿途方便,也为了夜间照顾项家麒,成钰以项太太的名义和他同居一室。 日思夜想的朱儿近在咫尺,可是家里舒玉的事情没有解决,项家麒知道自己不能逾越。只得在两人中间挡了一大堆枕头。这些枕头就是项家麒的决心。 此刻他白着脸,抱着他的决心,轻轻哼哼。 “怎么了?哪里难受?”成钰也洗了澡,走过来查看。她歪在枕头的另一侧。 项家麒拉过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胃上埋怨:“非让我吃东西。都堵在这里,不好受。” 中午路过中国城,成钰想着好不容易可以吃到中餐,拉着项家麒喝了碗粥,又吃了些小菜。她已经不记得这人上一次正经吃饭是什么时候了。眼瞅着他的脸一天天瘦下去,实在是干着急。 “我给你揉揉。这么大人,成天不吃饭,出个门都气喘,回去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你,这样怎么行。” 她尽量轻柔的在项家麒硬邦邦的胃上画圈。项家麒仰面躺着,双眼盯着朱儿。她刚洗了澡,头发还湿着,披散在肩上。她穿了白纱的睡衣,里面透出水红色的小背心。颈间的肌肤时隐时现。 项家麒忍不住抬头,用指尖拨弄姑娘精巧的耳垂。朱儿很敏感,使劲往枕头后躲。 “你再闹,我不给你揉了。” “不行。”项家麒耍懒,捉过成钰的手,直接放进绸布睡衣下面,他的皮肤凉凉的,是干爽的。成钰感觉手下肌肤的触感,细腻得和她自己无异。 “你是真难受,还是耍赖?”成钰的脸羞得和小背心一个颜色。 “真难受,你摸摸”项家麒按着成钰的手在自己腹间轻轻按压:“这里是皮蛋粥,这里……是虾饺。还有这里,是咸菜。” 成钰被他逗笑了,轻轻打他的肚子,却没敢用力:“尽是调笑。咸菜也卡住了?” “卡住了,都卡住了。”项家麒一边说,一边把手探进成钰的衣领,用指尖抚摸那梅花记,还想往下,使劲咽了咽口水,忍住了。手只能逆流而上,游走到她的颈后,摸她后背的蝴蝶骨。仔仔细细把每个沟坎都摸透,稍一用力,成钰倒在枕头上,项家麒立刻用嘴唇迎过去。 吻到深处,成钰能感觉到,手下的皮肤渐渐发热,项家麒的呼吸也开始紊乱。她知道不能再僵持了,否则他忍不住。她慌乱的推开项家麒,躲到枕头垛后面。 项家麒翻身趴在枕头里,把脸埋住。成钰能看到他后背的剧烈起伏。成钰想拍拍他,又怕更坏事,不敢再碰他。 过了半晌,那人才翻身起来,脸色却已是煞白,他掐着腰,弯着身子,拖鞋都顾不上穿,快步跑进浴室。没一会儿,浴室里传来呕吐声。 成钰追过去,帮着他拍背。 “真的不舒服?” 那人吐完了,胡乱漱口,坐在浴缸的边上,仍是掐着腰,皱着脸。 过了半天,才委屈的说:“心里有火,总要有地方舒缓出来,一处不行,只能从上面出来了。” 成钰没想到读书人出身的项家麒,调戏起来,这么没遮没拦。她抬手习惯性要打,又舍不得。只得一跺脚,转身不管他了。剩了项家麒一个人,坐在浴缸上,咧着嘴坏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荣归故里 船行两月有余,终于在盛夏之际停靠上海口岸。成钰到家了。 没离开上海前,总觉得这里是中国最摩登的城市。如今从巴黎回来,摩登倒不觉得了,热闹是真热闹。 船还没靠岸,迎接亲友的人群就开始躁动不安,每个人都整齐划一的手搭凉棚,皱着眉头,用袖子或手帕擦着汗。 踏板搭好,不管是穿西服的,还是穿马褂了,都像上了战场的战士一样往船上冲。里面不乏惨白脸,大胡子的外国人。他们也颇知道,在这里,谦和礼让不好使,他们迅速适应了中国国情。有几个因为个高腿长,还跑在了中国人的前面。 一片混乱中,项家麒紧紧拽着成钰,偶尔还得回头看看拽得是自己家的朱儿,不是别人家的红儿、绿儿。十几个大箱子已经集合在甲板上,各个都是项家麒的命,虽有脚夫推着,他也不能不顾。此刻他只恨自己前几天没有正经吃饭,此刻哪里有力气和别人挤。 混乱中,一个中等个子,穿着短褂的年轻人,越过层层障碍,快速朝项家麒跑来。脸上的神情,仿佛见了亲爹一般。 “大少爷,大少爷。”那人的喊声在一片喧闹声中不甘下风。项家麒见了他,终于定了定神,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哎哟,我的祖宗,我的大少爷,你怎么瘦成这样啦!”年轻人推开挡道的人,跑到项家麒身边,一边抢过他手里的箱子,一边拿袖子给他掸土。 “这是天柱,我奶娘的儿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项家麒给成钰介绍。 “天柱,这是段小姐,要和我们一起回公馆的。” 天柱是个机灵人,立刻明白过来。 “段小姐,一路上辛苦了。我给您带路,咱们回去慢慢说。瞧我们家少爷这瘦的。三年都没吃饱饭似的。”天柱此时几乎要带着哭腔了,眼里已经水汪汪的。被项家麒瞪了一眼,眼泪又生生憋回去了。成钰听他这么一说,仿佛觉得有愧于他,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家少爷。 此时另几个伙计也上来,帮着拿东西。项家麒见到一个稍微胖些的下人,客气的点头:“才望哥,我二叔还好吗?” 那胖子赶紧点头:“二老爷,二奶奶都好,回去就见着了。”成钰知道,他说的二叔,其实就是他亲爹。 不知为何,成钰觉得天柱看着才望时,有一丝的敌意和防范。项家麒对这个下人,也似乎太客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了两三辆汽车,驶出码头。七拐八绕上了思南路。穿过一道两丈多高的黑漆铁门。蜿蜒的车道两旁,被梧桐树冠遮住了阳光,让人感觉一下子凉快下来。路旁不时有下人鞠躬侍立。车子又拐了一个弯,树墙后露出白色的三层德式建筑。 成钰知道,那个在法国不修边幅,落魄不羁的项家麒没有了,众人簇拥,名声在外的项大少爷又回来了。 段成冀此刻也刚刚下了火车,他在南京接到妹妹朱儿的信。一向听话的六妹,竟然不顾他的反对,执意回国。他只是一个大学教授,对于父母和家中的种种,实在没有太多左右的余地。 当年要娶六妹的土司令,这几年不仅没被剿灭,还因为投靠了南方政府,摇身一变,成了爱过将领,如今的势力已经渗透上海南京。 土匪对当年成钰被劫的事,自然是怀疑的。他这几年找各种缘由,去上海的段家闹了好几次,好在成钰没有在家,他们遍寻不着,只得作罢。但段成冀知道,他们彼此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他不知道,此次妹妹回国,家里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狂风骤雨。成钰在信里提到项家麒,说和他自由恋爱。这项家麒要揽下劫持成钰的罪名。 项家麒的名字他太熟悉了。小时候对面的邻居。比他小两岁,个子矮一头。从小因为有喘病,邻居们都说他活不长。没想到,如今他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异常快活。在北平众多达官显贵的公子里,算是个领头的,是领头的胡闹。二十大几的人了,既不做官,也不从商,只是一味游手好闲。 段成冀不知该怎么和父母说,还是按成钰交代的,干脆装作不知情。这成钰和项家麒的婚事,十有八九是成不了。他当年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本来和项家交好。后来段老爷看袁大头大势已去,暗里资助蔡锷的军队,被项老爷发现,两人因为政见不同,就此断交。 上一代的恩怨摆在这,成钰的处境又尴尬,这对鸳鸯,怎么能一起飞? 段成冀越想越头疼,却又躲不了,家门近在咫尺,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帮妹妹一把。 此时的项家麒,刚刚洗了澡,又换上他最爱的大褂和布鞋。头发上抹了头油。 “我的爷,您这是又去哪呀?刚回来,饭都得了,不吃一口吗?”天柱一边帮他系好大褂的扣子,一边絮叨。 项家麒从小就是由天柱伺候,以往莫说穿衣服,就是袜子,都是天柱给提上去。可是如今和成钰在国外三年,近了女色,突然觉得天柱碍手碍脚了。 “我自己来。”他一边说,一边自己穿戴好。 “我和段小姐出去一趟,你也跟着,在车上等我。明天下午咱们得赶火车,不能耽搁了。我爹那里还等我呢。”他嘱咐道。 “嗯,得嘞。带什么礼吗?我去公馆里挑两样现成的。” “不用,我从法国带回来的几个箱子,不是还在车上,那就行了。” 上了车,和成钰挤着坐好。拉那柔软的小手。 “要回家了。高兴吗?”他声音无限温柔。前排的天柱打了个冷战。自家少爷脾气是一顶一的好,见了女孩子也算客气有礼,但还从来没被哪个女孩子降住过。此刻听他和这位段小姐说话,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还是头一回见。 成钰坐的直直的,说是回家,怎么会如此紧张。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代。”成钰小声说,有点发颤。 “我来说就好。你只听着。记住了,我挨两句骂,是一定的,挨一巴掌也有可能,你千万不能帮衬我。。不能为了维护我,和家里对着干。这样会适得其反,让他们觉得我带坏了朱儿,他们会更气我。知道了吗?” “我爹应该不会动手,我几个哥哥,都没捱过打。”成钰说。 “那比我爹强,我可没少挨打。”项家麒自己说着,倒呵呵笑起来,好像挨打是挺骄傲的事。 天柱在前面听着,觉得这一趟出去,是去赴鸿门宴,心里担心,可是又不敢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负荆请罪 霞飞路上,段家大宅,门口的铁艺雕花大门紧紧闭着。天柱蹲在车子旁,拿一张纸当扇子,烦躁的扇着。 自己家的大少爷进了这深宅大院快半个时辰了,他说去去就回的。天柱从小和项家麒走街串巷,什么王公贵胄家没去过,可今天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这大宅与少爷气场不合。 大铁门里,灰色的洋楼,客厅中段老爷正襟危坐。段宏敏自认是洋派作风。他住洋楼,出门都穿西服,几个孩子上的洋学堂,支持北伐部队,住在最摩登的上海。可是这些都是表象,是不得不做给别人看的。若自己家里真的开了洋荤,比如有人自由恋爱,那是断断不可的。 “爸,让妹妹进来说话吧。这么热的天,呆在外面,有个好歹怎么办?”段成冀心神不定,站在父亲身后,紧着劝。 “什么好歹,她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她还不如死了,跟着人家私奔,还有脸回来!”段老爷说后半句话时,特意提到了音量,让门外的人听见。 客厅大门外,项家麒和段成钰跪在门廊里。成钰的娘站在她身旁,抱着她说不出整句话来,只是一味的哭。 “爸,都是我的错,您让我们进屋赔罪好不好?”成钰哀求到。因为她知道,身旁的项家麒坚持不了多久。 段宏敏快步走出来,冲着成钰的母亲吼道:“哭哭,只知道哭。一味溺养,家教不严,如今养出个祸害来。这一大家子的命,都要葬送到她手上。” 他又转头对着脸色惨白,却一脸淡定的项家麒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项家麒抹了把汗,感叹终于轮到自己说话了:“段伯父,您知道,我从小就见过朱儿。当时就喜欢得不得了,当自己的亲妹妹似的。后来我有幸在陈宗庆的订婚宴上见到了成年的成钰,感慕缠怀,暇思遥爱。没成想被人抢了先,先下了帖子。我情急之下,只有劫亲。后来干脆把朱儿带上了船,去了法国。如今,我父亲病重。我想给朱儿一个名份,才把她冒险带回来。请您念在我和朱儿两情相悦的份上,答应我们的亲事。” 段宏敏手上扇着折扇,听到两情相悦,简直跟听到鸡鸣狗盗一样,气得哗啦一声合上扇子。 “想得容易。我和人家司令那里如何交代。他不拿你去下了监才怪。” “您放心。”项家麒有点跪不住了。他动了动身子,用一只手撑了一下地说:“他毕竟没有和朱儿结婚。朱儿是自由的。只要朱儿不告,他不能怎么样。如今是民国了,凡事都讲法讲理,他不能胡来。但是,段伯伯,我也知道这件事给您造成的麻烦。我想着,只能委屈一下朱儿,跟我回北平的时候,只说她是我在法国认识的孤女。不能提她原来的身份。逢年过节,我会偷偷带她回来看您。” 段太太哽咽着说:“老爷,不管怎么样,这样总比朱儿没了强。这些年我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孩子总算回来了。”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人家司令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又转向项家麒:“你说的漂亮,谁不知道,你家里有原配夫人。朱儿算什么明媒正娶?” 提到这回事,项家麒自知理亏,低头道:“我这一次回来,就是要把这事解决的。我项家麒的太太,今后只会有一位,就是段成钰。再不会有旁的人。”项家麒眼前有些发黑。旅途劳累,又一直都病着,这么热的天,跪在外面,他坚持不住了。他声音有些低下来,但仍是言辞恳切:“段伯,我和成钰在一起三年,朝夕相处,已经彼此分不开。我和北平家里那位,一定会离婚。我也保证,从此往后,除了朱儿,不会再娶。”他的声音一点点低弱下去,眼前已是一片白花花,看不清东西。 “爹,让我们进去好吗?从璧他不能再跪了。”朱儿忘了项家麒嘱咐她的话,一味的替他求情。可是段宏敏听了却越发的气,背着手朝屋里走,根本不回头。 三哥和母亲急着直跺脚。家里的下人都躲在二楼,或是厨房里,听着热闹,交头接耳。 “从璧,你怎么样?”成钰转头看项家麒,项家麒脸上完全褪尽了颜色,一头的冷汗。他似乎没有听到成钰的话,只是眼神迷蒙的看着屋里。他已经跪不住,先是坐在地板上,一手撑着身子,可是坚持了也就一分钟,就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段成钰昔日的卧室里,单人床被铺了白色被单,床头柜已经落了厚厚一层土,墙上的挂钟不再摇摆。她所有的照片,都被翻过来,倒扣着。看来自己的房间,已经很久没人愿意进来了。 母亲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试图驱赶出霉味。但是外面热浪滚滚,朝着屋里铺面而来,霉味被热气一熏,段太太赶忙用帕子捂住鼻子。 “妈,我求求您,让我去看看他。”成钰哀求到。她没有哭,眼前她和项家麒一起,要面临一个个难关,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母亲还好,父亲是不会为她的哭泣动容的。姨太太一房又一房的娶,若是敌不过女人的眼泪,还怎么治家? “傻孩子,你爸决定的事,谁也不能违背。你踏实在这里等。有消息了,三哥会告诉你的。” “我怎么踏实?您是知道从璧的,他那身子,禁不住折腾。这么半天都没醒,应该请大夫来看看!” 母亲从窗前回身道:“朱儿,你爹是个软硬不吃的脾气。你现在只有等。你三哥在屋里瞧着呢,他自有分寸。” “那您能不能把三哥叫来,我和他说几句话?” 段太太想了想,觉得这还不至于激怒老爷,点点头,冲门口佣人使了个眼色。佣人领会,没一会儿就把段成冀领了来。 “三哥,他怎么样?”成钰跳下床,攥着手绢,水汪汪的眼睛急切的看着哥哥。 “放心,刚醒了,在我屋里躺着呢。” 成钰这才踏实些。 “三哥,我只和你说几句话。” 段成冀拉了张椅子,坐在妹妹对面。 “我知道,咱爸是不会轻易放我出去的。我这一趟,恐怕不能和他一同回北平。他家里正乱着,我也不能去添乱。但是,三哥,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说,我在上海等他,一直等。他若是不来,我就剪了头发当姑子去。” “朱儿,胡说什么?这项家麒不是什么正经人。值得你这样吗?”段成冀看妹妹如此痴情,有些恨铁不成钢。 成钰的眼神却聚了光,越来越坚定:“我认识他三年了。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三哥,他待我真是一等一的好。你若希望我有个好归宿,就应该帮我。” “你一个小女孩家,哪里知道男人的腹里乾坤?他这种花花公子,自然是几句漂亮话,就把你收服了。”段成冀最宠成钰,看着她对项家麒的一片痴心,心里不是滋味。 “三哥,我只说一件事,你想一想,再说他是不是可以托付的人。”成钰看着哥哥,见门口没人,压低了声音说:“哥,他这三年以来,和我一墙之隔住着,一心一意照顾我。但是他给我留着清白之身。要等着明媒正娶那一天。你是男人,应该知道,在异国他乡,这种自持有多不容易。别的我不想多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不需要你们都认可他。但是我自己知道,我在他心里的位置。” 段成冀回到自己房间里时,项家麒还躺在床上。 刚才他晕过去时,段老爷也有些乱了阵脚。他本想教训教训这小子,可并不想闹出人命来。 眼看着他面如死灰,气息不稳,段老爷也有些后悔让他们一直跪着。其实他只是让朱儿跪着,可是这实心眼的项家麒也非要陪着,自己这弱不禁风的身子,还要以死/相/逼的陪着,想想更加可气。 眼下项家麒虽是醒了,可还是头晕脑胀,一坐起来就要吐。只能在床上继续缓着。 “好些吗?朱儿急的不行,怕你有个好歹。”段成冀坐在单人靠椅上,口气公事公办。 项家麒本来用手臂挡住眼睛,压着头疼。他勉强坐起来些,对段成冀苍白无力的笑笑:“能有什么好歹?我本就是晕给别人看的。我不倒,她还跪着呢。” 段成冀冷笑一声,那人刚才明明气若游丝,不管怎么掐人中,抹万金油都不醒,此刻还逞上能了。 “没事就好,朱儿是不可能和你走的。项先生还是早些回北平去吧。我听说令尊病重了。” 项家麒垂下眼帘道:“是,我明天下午的火车。走之前,我想有几件事托付。首先我要谢谢三哥你。没有你,就没有我和成钰的今天。” 段成冀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自己救成钰,可不是为了他项家麒。 “其次,我这次是带了礼来的。在外面车上。一会儿可以送进来。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古玩字画,都是珍品。我若是能光明正大的回来娶朱儿,就把这些东西当聘礼。若是我有个好歹,身不由己回不来,这些东西,就留给朱儿,当她以后的嫁妆。我们虽是自由恋爱,但是我有分寸,朱儿若日后想嫁给别人,是不比任何人矮半分的。” 段成冀眼神闪烁。他想起刚才妹妹说的话,项家麒这混世不羁的皮囊下,竟有颗怜香惜玉的心。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不留情面:“什么嫁妆不嫁妆。我们段家还能短了她不成。再说,她刚才嚷着,你若不回来,她要削发为尼呢!“ 三哥口气不善,但竟然传递这样的体己话,可见态度有所转变,项家麒心里暗喜,他又撑着坐起来些,按了按胸口,抑制住恶心,他自己体会,应该是起了暑热。 “三哥,还有一件事拜托。你若是方便,还是把朱儿藏到别的地方吧。这宅子里人多眼杂,不安全。我这次回去,不知家严什么时候能有起色。而且,我也该是时候接手家里生意了。如今有了朱儿,我不能总是一味的贪玩。我不在的时日里,朱儿的日子一定不好打发,您多费心。” 段成冀听了此话,确实满意,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谢谢三哥。麻烦您差人,把我的下人叫进来,带上东西。我不能久留,就此告别了。朱儿就拜托您了。” 天柱送了东西,小跑着进了段成冀的屋子,被项家麒的脸色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爷。怎么了这是?”他弯着腰跑到床前,看着项家麒近乎透明的面色,说话都不敢大声。 “没事,天气太热,有些头晕而已。东西都放下了?” “哎,您放心。放在楼下了。这里是怎么了?都肿了?”天柱忍不住要摸项家麒的鼻子下面,那人中又红又肿。 项家麒刚才只觉得那里火辣辣的,此刻一摸,疼得直咧嘴。这段家人看来真是对他一百个不待见,掐人中时,是下了狠手了。 “不碍事。天柱,你能不能帮我一把。我走不了。” “你别动,我来。”天柱蹲下身,熟练的从身后拽起项家麒的胳膊一抄,那人借势趴在他背上。 “待好了,走,咱们回家。”天柱身体好,腿有劲,蹭的一下起身,背起项家麒,冲旁边的段成冀微一点头。快步下楼。 段成冀耳边是“噔噔”的下楼声,没一会儿,天柱背着项家麒出现在楼下的车道上。只见刚才还嘴硬的项家麒,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软软的趴在天柱背后。阳光一照,那张尖脸白的可怜。段成冀看着那背影,竟然有了心酸的感觉。 楼下的天柱,知道项家麒不愿意以这种样子示人,巴不得早些离开这院子,小跑起来。 背上的项家麒被他颠得头晕:“天柱,慢点跑。我想吐。” 这是从小到大多次出现的场景。天柱长年追随项家麒,他每回在外面突然不舒服,肚子疼,或是犯了喘,天柱都是这样背着他。一转眼,就从两个小男孩,长成了大人。天柱如今都娶了媳妇了。此刻背上的人,比三年前又轻减了好多,想想家里的情形,天柱心里暗暗捏了把汗。 “大少爷,要吐就别忍着,还跟原来似的,吐我身上也没事啊。” 项家麒难受得睁不开眼,掏出手帕来捂着嘴。 此刻二楼的一扇窗户里,响起了他熟悉的声音。 “从璧哥哥,从璧哥哥!”天柱停下,回转身。那窗户里是成钰的身影。 项家麒也忍住头晕,直起头,远远看着姑娘那依依不舍的小脸,眼前也渐渐模糊了。 他没力气喊,也不敢下地,怕在她面前,又一头栽到地上。他所能做的全部,就是伸直手,用尽力气,挥舞手中的手帕。项家麒知道,段成冀会把他的话告诉朱儿,他虽然不放心,却也只能独自北上,去面临下一个关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骨肉相连 开往天津的列车上,项家的大少爷,和一众随从,包了一节车厢。下人们都挤在一侧坐着,项家麒自己靠在离得老远的座位上,神情倦怠,缄默不语。 “爷,餐车给送来了解暑的汤,喝几口吧,肚子里能舒服些。然后躺下睡一会,这么熬着可不行。” 平日里对下人最随和的项家麒,今天几乎一句话没说。只有天柱敢近身。项家麒曾经觉得自己伶牙俐齿,会讨女孩子开心。可是如今朱儿没在身边,他才明白,那些俏皮话,都是因为她,才自己溜出来的。她没在,把他的聪明劲都带走了。 项家麒没回答天柱,直直的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细瘦的手握成拳头,在前胸和腹部交替揉着。天柱知道他哪哪都不舒服,不敢再深劝。昨夜从段宅回来,他又吐又喘,折腾了一整夜,今天能上火车已经算谢天谢地了。 车上没有像欧洲火车那样的卧铺车厢。项家麒有些坐不住,把长腿放在车座上,身子往下滑。天柱赶紧拿了个包袱当枕头,给他垫好,扶着他躺好。 “爷,听我一句劝。”天柱伏在他耳边,压低声音:“您得打起精神来。家里的情况……不太好。老爷这一病,二老爷派了人围了院子,连银行里老爷的买办襄理都进不来。老爷的病一半是气的。现在就指望你回去操持呢。这时候,您可不能倒下了。留得青山在,多少个段小姐回不来?” 项家麒伸出手,扒拉天柱的脑门:“头疼,让我眯一会。” 天柱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起了些作用。项家麒晚上勉强吃了些东西,服了药,又是一路昏睡。火车到天津的时候,好歹是缓过来些。 从天津到北平的火车要隔天才开,项家麒哪里等得了,他吩咐人雇了汽车,从天津火车站直奔北平。 车子驶近后海时,已是夕阳微斜。车子开得快,银锭桥那一弯白色,在粉红的落日余晖下只是一晃,仍是那么端庄玲珑。 盛夏时分,湖边三三两两乘凉的人,坐在马扎上,扇着蒲扇。夏日的风吹动扶柳的枝子。湖心岛上聚集了成群的野鸭,大多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临近岸边的水面上,布满了片片荷叶,绿的一尘不染。叶间点缀着粉雕玉琢的荷花。 一切都还是当年前离开时的样子。项家麒当年为了逃避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和虎视眈眈的亲生父母,匆匆离家。如今再回来,心里记挂着重病的养父,和独自留在上海的朱儿。这本该是亲切的故乡景色,如今似乎美得与他无关。他坐在车里瞧着,仿佛窗外是阳间的烟火气,阴间的孤魂只能看着,却摸不着,阳光也照不到他。 汽车停在宅子的门口。天柱一溜烟下车过来扶他。 “爷,你慢点,别急。走快了当心头晕。老太爷等着你呢。” 项家麒虽是步伐不稳,仍是快步穿过两道月亮门,回廊后的竹林,似乎也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唰唰”的声音。 好些个佣人见他回来了,在旁边小道上飞快的跑,奔走相告。 还没走到父母的卧房,就见到小脚的养母,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站在门口眺望。 “娘!”项家麒见到那瘦小的身影,和布满皱纹的脸庞,颤抖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他本要请安,被母亲一把拉住:“从璧,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扶着母亲进屋。浓重的药味和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陈旧味道扑鼻而来。看到床上形容枯槁的父亲,项家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从璧不孝,回来晚了。” 父亲起不来,见到他跪在地上,急急的摆手。 母亲过来拉他:“我的儿,你身子不好,快起来。别让你爹着急。” 项家麒心里满了愧疚,堵的喉头都是紧的。他起身坐在父亲床边。 父亲冰凉枯瘦的手拉着他,死死不放手。 “从璧,从璧。”他声声叫着儿子:“怎么瘦成这样……” “国外没有合胃口的吃食,回家来,补一补就好了。”项家麒也握住父亲的手。 “从璧,你回来,爹就放心了。过去……爹舍不得你劳累,你爱做什么,爹都由你……只是,如今……爹要求你一件事。” “爹,您别这么说。折煞儿子了。是我太贪玩,耽误了正事。往后,儿子听话就是。” “从璧,我现在……只有靠你了。”老爷子抬手向项夫人示意。项夫人去里屋,很快取出一个小硬木盒子来。 “这是两家银行的印件,你爹不放心交给别人。给你留着。”母亲走到跟前说。 父亲也气喘着说:“这份家业,如今要交给你了。从璧,你可别让你娘受了委屈!” 养父一生与养母举案齐眉,他因为没有子嗣,也试着娶过两房姨太太,但都没能有个一男二女。抱养了项家麒后,很快把姨太太都打发了。项家麒的记忆里,父母两人,从来没红过脸。他知道父亲这话的意思,二房,也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不得不防。 “爹,从璧虽愚拙,但可以慢慢学。只要我在,就没人敢欺负我娘。” 听了这话,项老太爷晦暗的脸上,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在项家麒的保证下,父亲似乎是放了心。很快沉沉睡去。 母亲见儿子的脸色,比他重病的爹好不到哪去,一再劝他去更衣休息。 项家麒依依不舍,又拉着父亲的手坐了半晌才出门回自己院子,临出来时,嘱咐下人把外间收拾出来,今晚他要自己值夜。 项家麒自己的院子就在父母的院落旁边。舒玉则是自己住在离得老远的偏院。如今老丈人病重,家里正是忙乱,却没听说舒玉出来打理。项家麒细问了一下天柱,他这位夫人仍是关在偏院里吞云吐雾,与世隔绝。 刚进了自己的院门,身后响起“哒哒”的脚步声。项家麒回头看,他亲生父亲的下人才望正满头大汗的跑来。 “大少爷,二老爷问您得没得空,他听说您回来了,也惦记着您呢。” 项家麒站住脚步回神,按理说二房那边也是该去请安的。索性趁着还没歇下,先去了。 宅子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种着片片莲花,此时也开得正旺。二老爷的院子在池塘对面,要穿过长长的回廊才能到。 项家麒的亲爹亲娘坐在堂屋的太师椅里。太阳要下山了,还没有掌灯,堂屋里显得一片晦暗。门上“敦诗说理”的大牌匾,似乎随时要压下来。 项家麒进了屋就弯腰请安,看不到他们的脸色。 “从璧,几时回来的?”父母开始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项家麒躬身一一作答。 二太太毕竟是亲娘,拉了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佣人上了茶,看来一时半会不会放他回去。 “从璧,你这回是不是拿了个洋博士回来?” “二叔,从璧不才,只拿了个硕士。要当博士,还得几年才行。” 二老爷捻了捻胡子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念书的料。如今大老爷病重,耽搁了你。等这边安顿好了,还是可以回去接着念。等拿了洋博士,二叔给你登在报上,到时候去大学里某个闲差,该有多好。” 项家麒不知他是何意,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二老爷继续说:“我知道你爱玩,身子又不好。家里如今上上下下也有不少事需要打理,真是拴了你。其实,从璧呀,你也不用担心。家里还有我和你二婶操持。你以前如何,今后也如何。咱们是骨肉相连的至亲,你的吃穿用度不会短了你。” 这一下项家麒明白了。这骨肉相连还在其次,刚才养母交给他的盒子才是要紧。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以他的本性,是不想接手家里的生意的。他是随性洒脱的人,不愿意卷到这些尔虞我诈的是非里。特别是亲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让他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 但是如今他逃无可逃。刚才养父的话不言自明。家里的买卖,是养父一手置办的,其中不能不说是仰仗了养母和原来那个大总统的兄妹关系。这些年,养母在祖父母那里独独受宠,惹了不少嫉恨。大总统已经成了万人唾骂的逆贼,养母没有了依靠,养父过世后一定会落得凄惨的下场。养父母对他素来宠爱,养育之恩他不能不报。 想到这里,他慢慢抬头对二老爷说道:“二叔,如今我爹病重。我也该收收心了,我已经答应了他,要去银行里做事,往后……我是不会离开北平了。” 二老爷乍一听这话,神色微微一凛。他假装若无其事的咳了一声,用干涩的声音道:“好,很好。你爹没有白疼你。你是老大,如今要出息了,是项家的福气。很好。” 项家麒从那一声声你好中,听到了恨意。他低下头,不敢看这位亲身父亲。 “你大老远回来,也累了。去休息吧。我这里不用天天来请安,陪你爹要紧。” 项家麒回家的第一夜,是在父亲卧室的外间睡的。他打发了下人,自己夜里一次次的起来查看。父亲气虚,夜里要咳痰,他扶着老人坐着,帮他拍背,一坐就是半天。 他知道这种事情是不用他做的。即使做了,对父亲的病,也没什么用处。项家麒只是觉得这是个仪式,是安抚心里愧疚的仪式,做给自己看罢了。 寂静的夜里,外屋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卧室客厅一片漆黑,只有父亲粗重的喘息声,一声声,把他拉回现实,拉回中国,拉回这个没有成钰的深宅大院。此刻,他觉得朱儿,离他很远很远。 清早的后院,下人的院子里。天柱跨出屋子。在院子里,让媳妇舀水洗脸。 “快一点儿,我赶着去少爷院子里。他在老爷那一宿没睡,准累坏了。我最好去迎迎他。”天柱催促着媳妇。 他的小舅子万福正好进院门,万福是门房,昨天晚上值夜。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 “姐夫,起了。” “万福,昨晚没在门房里睡吗?怎么困成这样?” “嗨,别提了。昨晚天都黑了,二老爷出门去。到了半夜才回来。我本以为能踏实睡了,结果今天天刚亮就有客。穿着大马靴,大呼小嚷的要见二老爷。我通共也没睡几小时。” “二老爷这又是唱的哪出?”天柱一边擦脸,一边小声嘀咕。 他匆匆趴拉了两口饭,就直奔大老爷的院子,想要去接项家麒。 进了院子,却没见人影,拽过一个小丫鬟问,小丫鬟道:“大少爷刚才被二老爷叫走了,说是有要紧的事。” “二老爷?昨天不是刚去请安了吗?”天柱嘀咕,站在原地,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和那穿大马靴的人有关系。他心道不好,赶忙叫了几个项家麒的下人,撒腿就往湖对面跑。 二老爷的院子里,青砖地面还凝着露水。空气里是微微的凉意。项家麒穿着长衫,跪在石头地上,头却没有低下去,眼睛冷冷的看着站在旁边的两个人。他亲爹毕恭毕敬的半哈着腰,面冲着西北军的谢参谋长。 “长官,我家老大闯下的篓子,如今已经问清楚了。你看怎么处置?” 谢参谋手里拄着军棍,敲了敲地面道:“既然项公子承认了,当年是他劫了我家司令的八姨太。如今只有一条路,把项公子带去见捕房,按理处置。” 项家麒抬头一字一顿的说:“谢长官,当年段小姐还没有嫁给你家司令,这事不由得你们主告。若是段小姐不追究,无法立案。” “混账东西,你少说两句!”二老爷走过来,抬着手做势要打项家麒。 项家麒知道这根本就是二老爷把消息透露给司令的。他派了自己的佣人才望一路跟着,很容易查到他去了段府。当年成钰被劫持的事上了报纸,两下一联想,自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昨天应该是激怒了二老爷。面对万贯家财,骨肉亲情又算得了什么。自己如今已经明确的站到了大老爷一边。这亲爹是要置他于死地呀。 “哦,项大少爷的意思是,你和段小姐两情相悦。这事就可以这么算了?段老爷是接了司令的红贴的,如今她要听从父母之命,和我家司令完婚才行。” “这不可能,段小姐已经不能再嫁。因为……我和她已经在法国结婚,她是我项家的媳妇了。”项家麒微微抬头道。 “什么?你这个逆子。”二老爷对他怒目圆睁,项家麒却没有半分要躲避。 “没有和家里商量,你在外和人私通。项家不承认这个媳妇!” “二叔,我并不是您的儿子,这话,应该由我爹来说。段小姐嫁给我前,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何来私通。咱们项家又不是没有在外面养姨太太的先例,如果项家都不承认,我那些个堂弟堂妹,还能姓项吗?” “混帐东西!”二老爷气的青筋暴露,一步上前,抬起脚,猛的向项家麒胸口揣去。他使了浑身的力气,在抬脚的一瞬间,项家麒看到了他脸上的煞气。 他早就盘算好,土司令心中这口恶气,靠赔礼道歉,是没用的。司令不缺钱,也不缺女人,项家麒若不当众跌面子,这一关过不去。眼下院子里乌压压站着谢参谋带来的兵,自己家的下人也都攀着墙头看热闹。他若想过这一关,恐怕得挨顿打。 他曾经计划着,等大老爷好一些,告诉他老人家,让他当和事佬,请司令来赔个罪,或是做个样子打两下。没成想,这把柄落在亲爹手上。这一脚,他算是躲不过去了,若想娶了成钰,这一脚他也必须挨。 想到这,他没敢有一丝闪躲,结结实实的迎上去。 虽是有思想准备,但当他胸前炸开爆裂的疼痛时,当他眼前一片漆黑时,当他完全无法呼吸时,他还是怕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朱儿了。他怕自己不能实现对父亲的承诺,再也起不来了。 耳畔回荡着忽远忽近的惊叫声。有人跑过来扶他。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每一次呼吸,胸口都是剧痛。 身后有人撑着他的头,拼命的叫他。项家麒喘不过气来。他觉得下一秒就要憋死了。 不行,他不能撇下父母,不能撇下朱儿,他挣扎着要起身,要喘气。胸口里有什么堵着。他拼命的捣气,一股热流猛的从口中冲出来,腥热的溅到地上。耳边又响起惊呼。他觉得胸口松快了一些,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这一路上,他实在太累了。 项家麒嘴角挂着鲜红的血迹,在天柱怀里,晕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红白喜事 八月的上海,虽然已经出伏,仍是热得和蒸锅似的,人人都蛰伏在锅里,懒得动弹。 段成钰今日得了特赦,可以到院子里走动。她坐在房檐下的廊子里,抬起尖尖的下颌,远远看向雕花大门,门仍是紧紧闭着。开满蔷薇的高墙围着这深宅,逃无可逃。 那人走了有快一个月了。成钰一闭上眼,就是他临走那天,无力的瘫软在天柱背上的情景。他内心还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以往有父母迁就,有成钰照顾。不知此时,他在北平面对着什么样的境况。 家里不允许她写信。三哥一直在南京学校里没有回来,切断了她一切与外界交流的渠道。成钰不知项家麒有没有寄过信来,不管她怎么追问,父母都不承认有来自北平的信。 他说过,处理好北平的事,会回来找成钰。如今他渺无音信,最大的可能是家事缠身,□□无术。也可能是他原配不同意离婚,以至于他无法实现承诺。 成钰这一个月以来,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就是写法语毕业论文。她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完成论文。导师还算通情达理,允许她在上海完成论文,然后寄到法国去。其实对于成钰来说,有没有学位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学业,和项家麒有关。他曾经每日里车接车送,他曾经点灯熬油的帮她改论文。如今回到中国,物是人非,他也遥不可及,只有拿起钢笔,写出法语单词,才会觉得又回到了与他一起的日子。 远处墙根下,一个长纸卷掉落在草坪上。应该是送报的人骑着自行车,直接扔进来的。 成钰走过去,弯腰捡起报纸。 头条消息还是老一套。宁汉合了又分,分了又合。花边新闻倒是不少,阮玲玉和新男友同居,被前夫告上了法庭。成钰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管怎么样,当年自己没有与那土匪拜天地,不算结婚。如今她和项家麒的关系虽不合情,却不违法。 报纸只有一页,最不显眼的地方是婚丧嫁娶的通告。她刚要合起报纸,却猛地看到那条消息: 家严项府君讳字伯年,因病不幸痛于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七月十八日子时寿终正寝。享年六十二岁。 不孝男项家麒侍奉在侧,亲视含殓,遵俗改服,遵母命谨定于民国二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殡出,遵礼成服。凡我亲、友、族人,不敢劳赐吊唁。 成钰颤抖着手,把那讣告又读了一遍。他父亲去世了。一股深深的担忧袭上心头。他是独子,要一个人操持丧事。他那身子怎么受的住。出殡就在两天后,成钰心急如焚。她总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在他身边。可是如今自己身不由己,该怎么办? 要想逃离上海,成钰想到的第一个对策是把三哥叫回来。三哥平时住在南京。现在是暑假,也许他近期会回上海来。 成钰的估计不错,段成冀在一周后果然赶回了家。事实上,他也看到了报纸,他是为了告诉成钰此事回来的。 成钰趁父母出去应酬,拉着三哥进了卧室。 “三哥,我需要去北平!”成钰开诚布公的央求。 “这怎么行。父母不会答应。而且你去也不和体统。你无名无份,去做什么?” 段成钰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她坐直身子,急急的说:“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去。可是,三哥,我总感觉他出什么事了。你想想,他临走时说的真切,一定会来接我。可是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他连个电报都没有。” “会不会父亲截住了电报?” 成钰摇头:“他若是真想找我,一定会给你打电报。他知道你教书的学校。” 三哥想了想,也点点头。成钰看到有松动,又哀求到:“我最惦记他的身子。这红白喜事一操劳,我怕他累出个好歹来。” 三哥毕竟是理性的男人,他虽同情成钰,但不会如她那么冲动。他还是摆摆手说:“你先不要杞人忧天。他当时保证要回来明媒正娶。姑娘家总要矜持些,大老远的追去,不成了笑柄?” 段成冀在家里呆了两天,就回南京去了。成钰在这些天里也强压下担心,不住的劝自己:耐心些,也许他很快就会来上海。他承诺过的,必定不会错。 然而,那一周的周末,段成冀又突然回家了。一进门,他就找准机会拉着成钰去了僻静的地方。 “朱儿,三哥跟你说个事,你先不要急。我本来不该告诉你。可是又怕你今后会怪我。” 成钰一听,心道不好,一定是关于项家麒的事:“三哥,他怎么了?” 段成冀尽量用平缓的声音安抚她:“我有个同事,刚过了暑假,从北平回来。他和项家沾亲带故。我就旁敲侧击的问了问他家的事情。出殡那天,那同事还真的去了。他说他见到了项家麒,但是……他不太好。” 成钰一下子抓住段成冀的胳膊:“怎么不好?” “丧事都是他主持的。在棺木前跪了好久。孝顺是真孝顺,只是一脸病容。出来进去都需要下人扶着。临出殡的时候,栽到地上晕过去,被人抬出去了。” “啊!”成钰张大了嘴,立刻眼角发酸,要掉下泪来。 “后来我这个同僚听说,项家大少爷受了伤,又勾起了旧疾,一病不起。” 成钰的泪再也忍不住:“我就知道是出事了。他不是背信弃义的人。” 这一下,段成冀无从反驳。 这一次,段成钰没有犹豫、她必须去北平。若是父母不同意,就以死相逼。 段成冀并没有给她要挟父母的机会。他决定帮妹妹逃走,不仅帮她逃走,还要陪她去北平。成钰一个女孩家,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个人出那么远的门。项府是豪门深宅,他也不愿意妹妹一个人找了去,娘家怎么也得有个人拿主意。退一万步讲,项家若不认成钰,他大不了把妹妹领回来,他陪着成钰,顶多算求亲不成,不能算私奔。 有了三哥的参与,出逃计划就容易得多。他们选好一个晚上,父母要去参加舞会。 父亲先穿戴好了,在客厅里等母亲。女人打扮起来总是麻烦,左等右等不出来。老爷不耐烦,冲着下人吼:“太太在磨蹭什么,真是麻烦。我去车里等,和她说,再不下来,我就自己去了。”父亲说着,就拿起西服大踏步出了屋。成钰躲在楼梯上,捂着嘴不敢出声。她怕自己和父亲道别,会让他起了疑心。 见父亲出了门,成钰快步走进母亲的卧室,妈妈还在镜子前最后端详。 成钰拿起桌上的一串金色珍珠项链,帮妈妈戴好。 “这么扎眼的首饰,妈这个岁数了,怕带了不合适呢。”妈妈摸着那闪着莹润光泽的珍珠说。 成钰搂住母亲的脖子,克制着自己,勉强笑笑:“不会,妈妈什么都配的上。我的妈妈……最好了。” 段太太摸着成钰的手:“傻丫头,等你以后嫁出去了,就忘了娘了。” “妈,不会,成钰永远心里都记着您。”成钰嗓子发紧,说话的声音自己都不认识了。手里越搂越紧。 段成冀出现在门口,敲敲门:“妈,该出发了。爸在催呢。”他用眼神制止成钰,生怕她的反常被母亲看出来。 段太太听到老爷不高兴了,急急忙忙在丫鬟的搀扶下下楼。成钰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她知道,这次一别,今生恐怕再难见到父母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短兵相接 这是段成钰记忆中头一次来北平。她家搬到上海时,段成钰还少不更事,对这座千年古都没有任何记忆。如今走出火车站,扑面而来一股黄土味道。比上海干燥得多的空气,让成钰有一种初到异乡的不知所措。 段成冀紧紧拉着妹妹的胳膊,躲避着人流。上午就从天津出发的火车,站站晚点,到了前门火车站已经是傍晚。车站上肩挑手抗行李的旅客,可不管会不会撞上大姑娘,只是闷着头赶路。 挤过弥漫着汗臭味的候车大厅,出得站来,立刻有黄包车围上来。 “这位爷,您要去哪呀?”每个人说话都带着项家麒的那种满不在乎。让成钰一下子喜欢上这座宽阔大气,又带着些质朴的皇城。 按照成钰的意思,是直接去项府,三哥却按住她内心的渴望:“急也不在这一夜。先去酒店休息一晚,再从长计议。” 成钰知道听哥哥的,段成冀已经冒险带着她来了,她得听话。 黄包车拉着两人没跑多远,到了崇文门外的和平宾馆住下。段成冀在酒店大堂里,开始试着给项府打电话。 “他们府里说大少爷不在,这也奇怪,若是病了,不是应该在家里吗?”三哥有些含糊。 “会不会住到哪个医院里了?我们在法国的时候,他就住过院。” 三哥摇头:“下人没提,只说最近大少爷都不在家里。” 这一夜,段成钰满心疑惑,哪里睡得着。迷迷糊糊到天亮,胡乱收拾了,随着三哥去了项府。 段成冀轻车熟路,记得那宅子在后海,来到湖边,连成钰也开始觉得这景色眼熟。似乎一些片段出现在梦境里。 项家的宅子在内街。青砖墙,朱红的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黄包车。 段成钰因着昨晚的电话,知道项家麒可能不在家。干脆曲线救国,敲了门找天柱。 开门的是天柱的小舅子万福,看到门口站着的大小姐,上上下下的打量。 成钰为了怕显眼,没有穿日常的洋裙子,今日只穿了水绿的短袖旗袍。滚着鹅黄的洋纱边,腰肢被旗袍衬得不赢一握。万福看得两眼发直,不知自己的姐夫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水灵灵的贵小姐的。 “天柱哥好久没在宅子里了。他陪着大少爷住在了别处。您贵姓,等他回来,我告诉他。”万福说道。 “您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成钰赶紧追问。 “这个……还真不好说。”万福心里想,那地方告诉她,她也不能去呀。 成钰没明白是为什么,远处和黄包车夫搭讪的三哥走过来拉她。 “朱儿,咱们走吧。” 成钰不明所以,只来得及和万福说:“我姓段,有急事找他。若是他回来,麻烦您转告,我住在和平宾馆,会等着他的消息。”话没说完,成钰已经被三哥挽着手带走。 万福越听越不对劲,这话听起来是来算风流债的呀,可是这小姐,还有他那姐夫,怎么看也不像能有风流事的一对呢。 万福关了大门,越想越不对劲。和别的门房交代了,快步向偏院跑去。 他姐姐秀莲是少奶奶舒玉院里的总管。这几天正为天柱的去向火大。如今又有这么个大姑娘找上门来。万福作为娘家人,是很有刨根问底,然后挑拨是非的义务的。 少奶奶舒玉的屋子里,还是如往常一样暗无天日。项家近来发生的一切是是非非,似乎都与她无关。 项家麒留学期间又结婚,被土匪司令找上门来。项家麒被他亲爹一个窝心脚踹的吐血,到丧事结束后项家麒不知所踪。这一切,舒玉都以不变应万变。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大烟抽得越发凶了。 秀莲刚伺候主子点上烟炮,就看见窗户外的万福朝她招手。她见舒玉合着眼卧在烟榻上,趁机出了门去院子里。 没多一会,秀莲咬着后槽牙回到屋子里。脸色沉得和这阴暗的屋子浑然一体。 舒玉紧着吸了几口,正飘飘欲仙,看神色不郁的秀莲站在身旁,也忍不住逗她说话。 “怎么了,被债主找来了,这副样子。” “嗨,少奶奶您又拿我打趣。我家天柱虽不成器,可好歹还不赌,债主倒是没有的。只是………” “只是怎么了,天柱也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吧。他在那种地方玩这么久,你还放心。” 秀莲绞着衣襟说:“我还真是没少奶奶您心宽。他这一连快半个月没人影了,我本打算今天让万福过去看看。谁成想,刚才来了个大姑娘要找天柱。水灵灵的姑娘都找上门了,这都什么事呀!” 舒玉一听,哈哈笑起来,她靠在榻上道:“天柱这是长本事啦!” “少奶奶,您还打趣我。您说他那个癞□□样,怎么会有大小姐看上。我想了想,也许不是找他的。” 舒玉微一皱眉:“哦,一个小姐?” “嗯,万福说白白嫩嫩的,说话有南方口音。举止做派一看就是个小姐。还说她住在和平宾馆,让天柱去找她。” “和平宾馆?”舒玉猛地坐起来,她知道那里不是寻常人能住的。 “知道她叫什么吗?” 秀莲摇摇头:“只知道姓段,不知道名字。” 舒玉这股子大烟劲倏的一下都没了,脑子格外清醒。她从榻上坐起身,跽上绣花鞋:“秀莲,叫人给我备车。” 段成钰闷在宾馆房间里,百感交集。她拉着厚重的丝绒窗帘,不让阳光透进来。手边上是一盏台灯。白绸的灯罩下是水晶坠子。一颗颗水晶,把灯光反射成七彩的。 段成钰用手指拨弄着那坠子。人都说眼见为实,可是眼下自己看到的光,到底是白色的,还是七色的,哪个是真的呢? 她一路北上时,脑海里都是项家麒在病榻上的样子。可是今日三哥从黄包车夫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项家大少爷忙完了他爹的丧事,如今没有了长辈的约束,他一头扎进八大胡同,十天半月不回家。对应项府里人的应答,这应该是真的。莫非,他真的已经忘却了法国的一切,又回复成那个混世魔王了? 三哥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我一会儿去定火车票。咱们出门的时间短,我只说是带你出来散散心,和父母解释一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遮过去了。” 成钰盯着台灯不说话。 “六妹,你不会到现在都不死心吧?他项家麒置你于不顾,扎进风月场所不出来。他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段成冀见她仍是沉默,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朱儿,听哥哥一句劝。这花花公子,确实招人。你年轻不经事,自然是抵挡不过。但是好在分隔两地,他只要不再来招惹你,时间长了,没什么忘不掉的。” 成钰垂下眼,她现在无路可走,只有和三哥回去了。 门口想起敲门声,成钰条件反射的猛起身,她心里还是抱着希望的。打开门,却是酒店的门房,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 “段小姐吗?楼下咖啡厅,有一位太太等您。她说她是项太太。” 段成钰也曾在脑海里想象过舒玉的样子。她抽大烟,成钰自然的把她联想成上了年纪,脸色蜡黄的老女人。 如今,她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丰韵犹存的少妇。 舒玉很瘦,穿了藕白的旗袍,那腰围都有些过于宽松了。她盘了头发,发髻上是一枚珍珠发卡。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其他首饰。 “你是段家的六小姐不是?和从璧一起留学的?”舒玉没有起身,也没有握手客气,开诚布公的问。 成钰犹豫了一秒,觉得若不承认,气势上就矮了三分,堵气似的点头。 “很好。我的下人说有一位段小姐找上门来,我心里觉得是你,又不敢肯定。没想到让我猜着了。” 成钰微微抬起头,挺直脊背坐在她面前。舒玉个子不低,但有些驼背,两人眼睛几乎平视。 “你来找从璧的,是不是?” 成钰仍是点头:“我听人说他病了,想来看看他。他如今在哪,真的病了吗?” 舒玉冷笑一声:“这还真是个好问题。他被他亲爹踹了一脚。他亲爹往外面传,说他病入膏肓。他自己却去了烟花柳巷,证明他还硬朗。你说,我该听谁的?” “他一定是不得已。他曾经说过。他不去那种地方的。” “呵呵。”舒玉扇着扇子笑起来。成钰觉得她苍白的皮肤,和这笑声,让空气里冷了好几度。 “哪个男人会承认自己去那个地方?当然了,我其实并不关心他这么样了,他要去那里快活,我也无所谓。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想和他离婚!” 项家麒说过,他一定要和舒玉离婚。至于如何离,其实他自己也没有一个主意。他是个心软的人,休妻是需要勇气的。 成钰也一味的觉得,这事不会那么简单。她没有想到,今日的舒玉,竟然主动说要离婚。 “为什么?”成钰皱着眉头问,她怕有什么陷阱。 舒玉掏出一只烟来,自己点上,徐徐的吐出一个烟圈来。 “其实,也没有为什么。我们是名义夫妻,人人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凑合了这么多年,如今却坚持不了了?” “突然觉得没意思了。”舒玉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像在说别人的闲事。 “我曾经恨过他。觉得和他的亲事,毁了我一辈子。但是,其实他也是受害者。那一天,我看见他为了你,揽下所有责任。被他亲爹一脚踹在胸口上,吐了血。我突然觉得,好没意思。自己这是在干嘛?毁了我自己,再去毁别人。心里却越来越闷。他为了你,命都不要了。我也是有脸有皮的人,何必夹在中间。我知道,他早晚会和我说离婚的事,还不如自己先提出来。” 成钰没有想到项家麒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攥着拳头追问:“他到底为什么挨打,怎么是为了我?” “你还不知道?西北军的司令派了人来,逼着他把你交出来。他死活不从,还说已经和你在法国结婚了。他爹一时气急,踹了他一脚。这个傻子,他也不躲,生生迎上去,好像要表决心似的。”舒玉冷笑一声:“哼,真是个傻子。他亲爹也是借刀杀人,巴不得他死了呢。” 成钰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人家都说他生了重病。走路都要人扶。可是骨肉相连的亲爹,怎么下得去手? “段小姐,若是你有机会见到项家麒,请转告我刚才的话。我可以离婚,但我是个女人,后半辈子需要依靠。请他斟酌该如何安置我。从璧不是小气的人,若他想好,三天之后,我会在报上发离婚声明。” “可是……我该去哪里找他?” 舒玉捻了烟,收起手中的扇子,整理衣服:“我只知道他在铁鸟胡同,那里不算八大胡同,但是离得很近,也不是姑娘家能去的地方。他在那里,多半也是因为荣宝斋就在旁边。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三日后,我等你的消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烟花柳巷 段成冀走在暴土扬天的巷子里,前面岔路口上,路牌上写着铁鸟胡同。胡同里的土路有些坑坑洼洼,不时有一摊摊水渍,黑黄黑黄的,泛着尿骚味。他垫着脚,低着头,小心的绕过水坑,心里一股愤恨随着热气蒸腾起来。 他用手挡着脸,生怕有人看见他,仿佛他的脸上写着大学教授四个字似的。他这一世英明算是毁了。 这胡同虽不算八大胡同,但是段成冀觉得他还不如八大胡同呢。久负盛名的那八条街,是上等娼/妓的聚集地。而周边的这些胡同里,还聚集着好些个不入流的场所。 他不知道项家麒到底藏身到什么地方,只得一家一家的敲门。开门的各色人等都说他敲错门了。 他回头望望胡同口。他把成钰安置在了汽车上,停在荣宝斋附近的路边,这种地方,可不是她一个清白女孩子能进来的。 眼看前面没有几家了,他又一次举起手叩门。这一次,是天柱开的门。 段成钰包了白纱的头巾,从汽车里钻下来,快步走进那扇大门。 天柱赶忙迎上来,弯着腰一边领着她走,一边快速说道。 “少奶奶,您能来真是谢天谢地了。” 成钰对这个称呼一愣,这才想起来舒玉告诉她,项家麒和家里人说过,他们在法国结婚了。 “大少爷他,被二老爷踹了个窝心脚。骨头断了,他那个身子,哪受的了。每次犯起喘来都疼得受不了,晕死过去好几回。丧事办完了,他要接手大老爷的生意,二老爷百般阻挠,他只能躲出来。这地方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可是二老爷管不着,银行里的人来找少爷,可以出入自由。” 他带着成钰穿过垂花门,一股浓重的药味从敞开的门里飘出来。 “这几日他太操劳了,起了高烧。本来骨头就没长好,又填了胸口疼的毛病。找了大夫来,说是那一脚伤了心肺。这有好几日水米没打牙了,可怎么是好呀。” 成钰几乎是跑进屋里的,穿过堂屋,进到里间,远远的看到床上的那人,眼泪就已经掉下来了。 屋里没开灯。昏暗中,那人靠在床头,头发长长了,挡住了额头和眼睛。两腮深深的陷下去。嘴唇没有一丝颜色。 “从璧哥哥,从璧哥哥!”成钰俯身轻轻叫他。 项家麒听到声音拼了命的睁眼,看到面前熟悉的脸庞,扯着嘴唇露出一抹微笑,又闭上眼睛。 成钰摸他的脸庞:“从璧哥哥,朱儿来了。” 那人感觉到脸上的抚摸,意识到这不是梦境,再次努力睁开眼,眼神上下扫视着,最后定睛在成钰的眼睛上。 “朱儿……” “是我,我来了。” “怎么会?我要去接你呢,可是,朱儿……我去不了。”那人的神情委屈得像个孩子。 成钰哑着嗓子:“嗯,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来帮你。” 项家麒这时终于清醒了,他想坐起来些,却起不来。成钰赶忙扶他,手摸到他的后背,一根根肋骨包在皮肤下面,硬硬的硌手。 “你家里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二叔也太狠了,他这一脚能要你的命呀!”朱儿搂着他说。 项家麒坐起身,有些想咳,生生忍着。天柱在旁边看到他憋的脸红,赶忙走过来。 那人终于忍不住,一手抵着胸口,一声声痛苦的咳起来。每咳一下,都痛到颤抖。天柱示意成钰,让他来。他坐在项家麒身后,在他后背轻轻的拍打,生怕一用力,他会疼到晕过去。撕心裂肺的咳了许久,才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来。 他缓了许久,浑身像水捞的一样,无力的说:“朱儿,我估摸着,要想娶你,必须挨一脚。可是我……没想到,这一脚……我有点受不住。” 项家麒和成钰虽然分开只有不到一个月,可是这二十几天经历了太多东西,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往日的自己了,看着眼前人也越发的觉得恍如隔世。项家麒恨不得把攒了一个月的话都告诉成钰。可是到了下午,他气力越来越不济,说话上气接不上下气。要不是成钰告诉他舒玉要离婚的事,又让他像抽了大烟一般有了些精神,他早就昏睡过去。 对于舒玉的要求他也不手软。他吩咐天柱去老太太那里要江浙一带的公馆的地契,还一再叮嘱天柱准备金条。成钰对金钱账务没有概念,项家麒只和她说,这些钱够舒玉抽好几辈子大烟了。 到了晚间,项家麒还是又起了高烧,昏沉睡去,按着胸口时不时的颦眉喊疼。天柱说他这是说胡话了,他醒着的时候,只知道一味忍着。 “他需要去医院。北平总有洋人医院吧。不是有个道济医院,洋人办的。他这样耗着可怎么行?” 成钰觉得他一声声喊的自己心口也疼了,她用凉手巾给项家麒敷着额头,焦急的和天柱商量。 天柱也是急的没有主意:“洋人医院,能行吗?净是听说送进去就出不来的。” “要真是这样,我们两个早就交代到法国了。他烧的这么高,胸口又有伤,不能再扛了。” 天柱看看昏睡的少爷,有些为难说:“我也问过大少爷,要不要去医院。可是他怕二老爷知道他病的厉害。再过两天他还要开什么董事会,他说要是人家知道他病得住了医院,怕银行发生什么兑。” “挤兑?”成钰猜到。 “对对,就是老百姓都挤着去兑钱。这世道,本来就人心惶惶的,再有个风吹草动的,他怕银行对付不了。” 成钰想起在法国的时候,项家麒和她半开玩笑的说,银行其实是无本买卖,用别人的钱,去借给别人,按理说是稳赚不赔的,但是最大的风险就是挤兑。他父亲去世,自己作为新东家,若是只剩半条命了,无法掌控局势,确实是一种风险。 “可是,那也不能就在这里忍着呀!”成钰本想说在这里等死,但是天柱是断断接受不了她这么说的。 “少奶奶,咱们先忍过今夜,明天早上等少爷醒了再拿主意吧。实在不行,到开会时抽两袋大烟试试,就不会疼得那么厉害了。” 段成钰听了怒目圆睁,狠狠的剜了天柱两眼,她算下了决心了,她必须留下照顾项家麒。 清晨,窗外又想起麻雀的叫声。阳光斜射进花格子窗棱里,把屋里的青砖地勾勒得斑斑驳驳的。 项家麒经过一夜高烧,到天将亮时终于发了些汗,总算踏实睡了个把小时。睁开眼,看到趴在他床边的小人儿,心里又甜又疼。 “朱儿,醒醒。”他轻轻唤她。 见到端着脸盆进来的天柱,又变了脸道:“怎么让少奶奶这么睡,把她累坏了,你们哪儿陪得起?” 天柱诚惶诚恐的放下盆,可是又不敢动成钰,围着她干打转。 项家麒撑着勉强起身,摸成钰的头发。段成钰这才醒过来,迷蒙着眼琢磨自己是在哪呢。 昨夜她打发走等在外面的三哥。段成冀先是跳着脚不同意妹妹留着这地方,成钰告诉他,项家麒早就告诉家里他们已经结婚了,她留下照顾他也名正言顺。三哥已经知道舒玉同意离婚的事,虽然觉得成钰的说辞勉强,但是妹妹一副心意已定的样子,他也不能把人硬拖走,最后只得不情不愿的回了酒店。 “从璧,咱们去医院好不好?”成钰想起他昨夜的样子,趁着他还清醒,赶忙问他。 “得再坚持两日,后天银行的董事要开会,怎么也得断了我二叔的念想再说。我答应我爹的,要保住银行,不能让大房挨欺负。” “一定要你自己去吗?不能托付别人吗?” 项家麒摇头道:“按理说要是我们大房的人,我是独子,又刚回国,哪里有体己的人可以拜托?” 屋子里又陷入沉默,其实项家麒自己也含糊,他已经病的几天下不了床了,能不能去开会,他自己也不能肯定。即使去了,让人看见他的一脸病容,恐怕也占了下风。 “我替你去!”成钰突然站起身道。看见项家麒和天柱都一脸惊愕,她又有些含糊了,声音低下去说:“咱们不是在法国结婚了吗?我是项太太了。” 天柱惊得张着嘴,他似乎已经看到一屋子中国的、外国的董事,围着段成钰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要以不守妇道的罪名把她绑去见官。 床上的项家麒却冷不丁的一拍大腿:“对呀,这是个法子。你是我太太,我的全权代理,其实就是去签字画押就可以了。我是东家,不用管银行琐碎的事,那些事有经理买办去管。你去了,只要让那些老东西知道我项家麒会接手银行的事就可以了。” 成钰本也是灵机一动,突然要被推上战场,也开始含糊了:“我,我真的行吗?他们能认可吗?” “天柱,拿笔墨来。”项家麒吩咐着,又笑盈盈的对成钰说:“我给你写一张字据,就说你可以代替我签字画押就好。朱儿,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从今往后,咱俩跟一个人一样。” 天柱听了,后槽牙发酸,转身赶紧逃出了屋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临阵磨枪 段成钰真是后悔了自己的一时冲动,竟然自告奋勇要去开什么董事会。她自己连银行都没去过,怎么存款都不知道,与金融有关的事更是一概不知,无奈项家麒还真把这军令当真了,忙活着吩咐下人各种准备。 第一道关,是去见项家老太太。成钰若以项家媳妇的名义去开会,一定会受到二老爷的质疑。要想名正言顺,先要过项家麒的养母这一关。 项家麒每日清晨都只是低烧,好歹能趁此时间下床。 他拉过成钰左看右看,有些不满意。 “朱儿,你在酒店里还有素色衣服吗?中式的,不要旗袍,不要时髦的,布褂长裙最好。” 段成钰摇头,她的衣服大多是法国带回来的,如今在上海穿中式长裙的女孩子都越来越少了。 项家麒冲着屋外喊天柱:“去给瑞蚨祥打电话,让他们挑几件上好料子的素色斜襟短衫和绸罗裙子,旗袍也带来些,让裁缝跟着,改几件,再做几件。”天柱答应了转头要走。又被喊住:“从家里叫个丫鬟来,来给少奶奶梳头。” “首饰要拿些吗?管家里哪个小姐借几件。”天柱问。 项家麒想了想道:“不要,我朱儿可不管别人借。就素净的就好。 没一个时辰,一个前朝美人已经站在项家麒面前了。段成钰穿了奶白的洋纱短衫配黑绸百褶裙,元宝硬领里露出小小的瓜子脸。荷叶边袖子下是像藕一样的酥臂。项家麒喜欢得看不够,胸口都觉得没那么疼了。 趁着他精神好些,简单洗漱了,上车直奔项府。 出门前觉得还能应付,可在这暑天里,项家麒真走到外面,还是勉强,从项府大门到大房堂屋的一段距离,他撑着成钰的手慢慢走,还是歇了三次。天上开始滚过乌云,起了风。院子里的竹林哗哗作响,有一股凄凉的味道,和堂屋门楣上的挽联交相辉映。他走过最后一道垂花门,已是面色如雪,冷汗涟涟。 “从璧,慢一点。” 成钰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老妇人,由丫鬟在两侧搀着,踮着小脚迎出门。 “我的儿,怎么病成这样了?”老妇人知道项家麒是因病才躲出去了,即使这样,看到双颊凹陷的儿子,还是悲从中来。家里的顶梁柱刚刚撇下她撒手人寰,唯一的养子又被二房欺负,病成这样,新仇旧恨立时涌上心头。她扶住项家麒的双臂,两行眼泪已从浑浊的眼里滚落下来。 “这么热的天,娘去看你就好,怎么又跑回来?” 项家麒人还没站稳,却是赶紧拉过成钰的手说:“娘,新媳妇头一次见您,自然是她要来叩头请安的,哪有让您跑的道理。” 老太太已经听说成钰的事情。她对段家并不像项家老爷那样有成见,对小时候的朱儿,也是怜爱的。只是想着儿子因为一个女孩,无端受了委屈,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她看看成钰,有些不冷不热,好在项家麒的话让她还受用,不至于给成钰脸色看。 老太太让人扶了项家麒进屋,拉他坐在身边,找了软垫给他垫好。又仔细看儿子的脸色。 “娘,我带朱儿来见您,也是想让您给我做主。” 老太太拉着项家麒的手:“怎么了,哪个欺负你。” “还不是二房。爹临走前让我接手银行的事,可是二叔百般阻挠。还不是看我们大房人单影支?”他按了按胸口,颦着眉毛继续说:“如今我带了朱儿回来,她在法国和我一起上学,懂得比我还多,在生意上能帮我不少,可是我担心二叔不承认她。明儿个银行里要开会,我想带朱儿一起去……” 话说得有些长,他抵着胸口轻咳,每咳一下,脸色就白一分。 “我病成这样,坐也坐不住,一说话就气短。本想着多一个人是一个人。就怕二叔说朱儿不能去。” 项老太太看着儿子的难受劲,早就恨不得替他受罪,听他这么一说,也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大房媳妇,还轮不到他二房指手画脚。”老太太恨恨的说。 “就是。”项家麒看老太太有缓和的余地接着说:“所以,娘。我们得先来问您,承不承认朱儿这个媳妇?” 老太太颦眉细想。项家的男人要纳妾,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要不是因为段成钰和土司令那点事,她是断没有反对的必要的。舒玉和项家麒的婚姻名存实亡,只有尽早纳妾,她才能早抱孙子。昨日舒玉已经来和她磕头告别,项家麒给舒玉准备了地契金条,她只想早些离婚还乡。如今段成钰作正房是迟早的事。 “儿啊,朱儿从小,娘就疼她。多少次抱在怀里。只是如今她原来的婚事还做不做数了?人家不会来找咱们麻烦吗?” 项家麒还是止不住的咳。他拿起手边的盖碗,小口润着嗓子,然后摆摆手说:“不碍事了。我当着那参谋的面挨了一脚。他们多少找回了面子。后来我又差人上门,送了厚礼,这事就算过去了。”项家麒没敢告诉老太太和成钰,他送的厚礼,可是实打实的银行股份,这是土司令觊觎已久的。 “是这样……”老太太捻着手上的翡翠镯子,儿子为了个女人跌了面子,她还是有些不情不愿。项家麒早把他母亲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朝成钰使了个颜色道:“娘,儿子可全靠您做主了。他们若是阻挠朱儿过门,那我这一脚不是白挨了。”说完他捂住胸口,委屈的低头。 段成钰也不含糊,扑通一声跪在老太太面前:“娘,是朱儿不懂事,应该早些来拜见您。可是爹刚走,朱儿不敢来添乱。如今从璧需要有人帮忙,他答应过爹的,不能让人欺负大房。媳妇才疏学浅,但好歹也算半个帮手。往后您的事、从璧的事、家里的事,朱儿都会慢慢学。” 一番话说到了老太太心坎里。眼前的新媳妇,可比偏院里那个一天到晚吞云吐雾的舒玉强太多了。 “我的儿,快起来。让娘看看。这朱儿如今长得可真水灵呀。”她扶起段成钰,拉到身边道:“你放心,我的儿媳妇,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说完她褪下手上通透翠绿的翡翠镯子,给成钰戴上。 “朱儿,娘没准备,以后再给你见面礼。这镯子我带了几十年。当年宫里赏给从璧他表舅一家的。你带着,谁也不敢欺负你。” 项老太太和段成钰这点芥蒂一旦消除,突然觉得新媳妇越看越好。老太太拉着成钰,一心想留她吃饭。可是项家麒坐了半日,已经有些不支,哪里吃得下饭。老太太一万个舍不得,嘱咐两人等这阵子平息了,一定尽早搬回来。段成钰又给老太太磕了头,才扶着项家麒出了门。 回到铁鸟胡同,刚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有人拿腔拿调的说笑。 “有客来了?”成钰问道。 项家麒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算客,是本家来了。”说着,自顾自的朝里屋走:“我乏了,得躺躺。天柱,让他们来里屋说话。” 成钰有点犹豫,是不是该跟着进去,项家麒又拉她的手:“你来,我带你见两个人。” 他进了屋,直接洗手洗脸,换了衣服上床。没一会,门口闪进两颗头来。 “东家!”两人一先一后的叫。 项家麒招招手:“这是你们少奶奶。来见见。” 两人一进门,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瘦又小,挤在一起朝成钰笑。成钰在法国看过电影,每次开场前都会有滑稽默片,两个小丑一起插科打诨。这两个哼哈二将似乎是演丑角的。 小个子先弯腰叫:“少奶奶,您吉祥。” “这是白寿之,在银行里做稽查。这房子是他的。”怪不得刚才项家麒说是本家来了。只是好端端的,把家安在这个地方,也是稀奇。 项家麒又指指貌似憨厚的大个子:“这是陈锡明,专管文书信函。跟了我爹好些年了。”他又转头对成钰说:“他俩回头跟着咱们去开会。他们对银行里的事熟,以后有事可以问他们。若是找不着我,也可以找他们。” 成钰有些不明所以,若说银行的事问他们,还可以理解,但是听他的意思,这俩人会成天跟着他。项家麒是成钰肚子里的蛔虫,自然知道她为什么不解,靠在枕头上,接着说:“我们三个都好玩票,寿之是小生,锡明唱花脸,我唱须生。” 成钰心里又一个怪不得,这一代有很多名伶的居所,戏楼更是一个连一个。这白寿之一定是为了唱戏方便,才在此置业。 陈锡明朝成钰抱拳躬身,算是请安。又对项家麒说:“东家,文书都准备齐了,给您过目吗?” 项家麒捏着太阳穴摇头:“今日乏得厉害,给少奶奶看吧。明日她也去开会。” 陈锡明听了一愣。这种会,还从来没有女人出现的规矩。可是这少爷是留过洋的,新派主意多,也不稀奇。他赶紧敛了神色,从随身的牛皮提包里翻出一落信函,双手呈给段成钰。然后又低着头,用袖子擦头上的汗。他人胖,爱出汗,永远显得诚惶诚恐的。真不知扮上花脸,能不能拿出些气势来。 窗户外又想起滚滚雷声。云低得像是要压下来。这憋了一上午,也没下了一滴雨,实在是闷的难受。 项家麒使劲换了几口气,小声对成钰说:“朱儿,我来嘱咐嘱咐你,明天的事情。” 成钰走过去,看他冷汗出的厉害,旁边有人,又不好给他擦。只盯着他脸上的汗珠发愣。 项家麒却不管那套,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你离近些,我说话费力。” “嗯。”成钰仔细听着。 “这银行的事,说复杂,确实是复杂。但对咱们其实很简单。我想好了,不管银行的具体事物,只做挂名的常务董事,顶多再挂个总稽查的虚名。这银行里,有一个人可以全权委托。”他看成钰瞪大眼睛看他,接着说:“这个人叫吴鼎昌,很有学问。早年留学美国。是个金融行家。我爹去世前几年,已经事无巨细交给他。咱们家的银行,是中国第一家商业银行。又和其他几个银行联营,才做到今天的规模。联营的主意就是吴鼎昌出的。银行里有好些北洋派系的股份。要保证这些人不撤股,就要保证军心稳定。所以我的策略是,全听吴鼎昌的。” 成钰听着,微微皱眉,这么放任别人管自家产业,能不能稳妥呢。 “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也没别的办法。吴鼎昌是个值得信懒的人,我自己做不过他。而且我还有其他要紧事。不能让银行的事拴住。” 成钰自然知道,他还要收集字画,再听戏唱戏,的确是忙。 项家麒促着眉头揉心口,今日说的话太多,他实在是累了。 “寿之,锡明,你们赶早回去吧,要下雨了。明日我和少奶奶一同去。我二叔虽然股份不多,但是一定会去开会。咱们相机行事。” 哼哈二将听了,各自告辞出门。成钰这才有机会给他擦汗。 “这么说,明天你和我一同去?”成钰问。 项家麒半天没出声,只是长喘气,缓了半晌才艰难的说:“嗯,我也舍不得你自己去。那些人不好对付。” 成钰摸摸他的脸。这人有时粗枝大叶,有时又心细如发。对她自己,项家麒是一百个贴心。她本想亲亲他的脸颊,只是离近了一瞧,眼见着项家麒的嘴唇发青。 “从璧,是不是又难受了?” 项家麒使劲揉着胸口:“朱儿,把窗户开了,我喘不过来气。” 成钰一听,心里知道不好,他多半是要喘了。赶紧开了窗户,又喊了天柱进来。项家麒此时已经难受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喘息越来越急促。胸口每一次起伏,都会带出□□。 成钰坐在他身后,托起他的头,眼见着他的嘴唇一点点变紫。项家麒捉住成钰的手,死死抵在胸口上。 “朱儿,啊……”喘息牵连了伤口,他疼到惨叫。 段成钰手足无措的托着他,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玻璃盏,心里干着急,只能喊着天柱赶紧去拿药。 窗外开始狂风大作,断了的树枝敲打在窗户上。一个闪电猛地照亮屋子。成钰忍不住抱紧了项家麒。几秒钟后,一声巨雷在耳边炸开。成钰能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剧烈的发抖。 只见项家麒扬起脖子,攥着拳头,紧紧咬着牙关,闭着眼睛靠在成钰肩头。嘴里发出咯咯的咬牙声。 “从璧,你怎么了?”成钰惊呼,随着她的一声惊呼,项家麒紧绷的身子瞬间瘫软,在她怀里失去知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巾帼须眉 东四十条的道济医院,在光绪三十二年就有了,可是如今换了民国,好多老百姓依然觉得那里和洋人的屠宰场是一个道理。就比方天柱,在项家麒又一次晕过去之后,宁肯建议他吸大烟止痛,也不敢把重病的少爷送到洋人医院。 段成钰在此时终于开始行使少奶奶的指责,喝令不情不愿的天柱备车,直奔道济医院。 医院里的大部分医生护士已经是中国人,只有个别蓝眼睛洋人,今日接诊的这位高个子医生应该是个英国人。 “项先生的骨折造成了肺部损伤,他咳血这么久了,应该早些送来。”高鼻子医生的中文很流利。 “他的心率也不齐,本身心肺就是一体。长期哮喘就是会影响心脏功能,这一次外伤有没有构成心脏损伤,我们还不清楚。目前只能给他固定一下断了的肋骨,然后止疼。他需要严格卧床休息。” 天柱站的远远的,始终以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大夫。那医生估计对于这种中国百姓的眼神早就百毒不侵了,竟然冲他和煦的笑。吓得天柱连连后退。段成钰没心思观察他们,她满心都是病床上的人。 医生离去后,成钰坐在项家麒身边。他被送到医院的路上已经醒了,只是痛得厉害,说不了话,也喘不上气来。如今大夫给他打了针,他终于沉沉睡去。他床头一个大大的蓝色钢罐子,连着一根橡皮管子,接到他鼻子底下。医生说他缺氧太严重,这罐子里是氧气。也不知是氧气的作用,还是药剂的作用,项家麒睡的沉极了。一动不动,眉峰舒展着,像个孩子。 成钰摸摸他还是滚烫的脸颊,下决心要保护这还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替他上战场,若有人再想伤害他,她要第一个挡在他面前。 翌日凌晨,段成钰回了酒店,仔细梳洗打扮,和哥哥段成冀一同出发。 成钰到的时候,银行的会议室里已经挤满了各色人等。西服革履的,长袍马褂的、中国的、外国的,所有男士都被出现在门口的段成钰震住了。 只见这妙龄女子,穿着素白的短袖白色衬衫,圆圆的大衬衫领子,给她增加了一份柔和俏皮。她画着精致的妆容,长发盘在脑后,头发帘微微卷着。金色的宽皮腰带包裹着她的仟腰,下面是散开的咖啡色长裙。若不看脸,分明是个西洋美人。看了脸,又觉得比西洋美人更添了一份精致柔媚。段成钰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白寿之、陈锡明,段成冀也装成银行普通文员跟在后面,他早上听说妹妹要做的事,哪里放心让她自己来,他虽是个哲学系老师,不懂金融,但好歹比段成钰多见过些世面,此时妹妹身边,能多一个人是一个人。 会议桌中间一个头发花白,带着金丝边眼镜的消瘦男子先站起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 成钰站定,深吸一口气道:“我是项家麒先生的代理人。我是他太太。” 满桌哗然,此刻除了二叔以外,没人听说过项家麒还有这样一位太太。 成钰朝陈锡明使了颜色,陈锡明满头大汗的从提包里找出项家麒签字画押的授权文书,双手递给金丝边眼镜:“吴经理,请过目。”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吴鼎昌经理。 吴鼎昌检查了文件,确认无误,示意段成钰入座。 坐在旁边穿着马褂的项家二老爷先发话了。 “今日这么要紧的会议,从璧怎么不来?段小姐自称项家媳妇,可是项家还没有承认呢。” 桌子上又嗡嗡声四起,人人都带着期盼的眼神等着看大戏。 成钰微微一笑道:“这位是二叔吧?从璧抱恙在身,想必二叔最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项家的媳妇,这本是家事,不必在这里争论。家里丧期未过,老太太昨日说了,其他一切从简。今日我有了授权文书,就代表我可以代表从璧签字。”说完,她把双臂放在桌面上、一手无意的转动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二老爷自然认得那是大嫂不离身的物件,只得闭嘴。 吴鼎昌咳了两声,示意会议开始。项家大老爷早就留好了各种文书,自己名下的股份全部转交唯一的儿子项家麒。吴鼎昌只是例行公布。 二老爷越听越沉不住气,又打断道:“从璧病势沉重,如此重任,能否担当?”这会儿他又想起自己踹的那脚有多狠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成钰。成钰微微抬头道:“项家麒先生只是继承股份,在银行里只担任常任董事,兼总稽核。银行各项事务仍是仰仗吴经理操持,并无大碍。” 二老爷一拍桌子:“胡闹,项家的家产,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只是一味不务正业。哪一家的东家是像他这样的?我大哥前几年身子不好,退居幕后还情有可原。如今项从璧正当年,还是这样,恐怕说不过去了!”二老爷对吴鼎昌操持家业早就不满。他恨大哥宁肯花钱雇别人,也不信任自己。 大家尴尬的看吴经理的脸色。他身边不远处一个美国人用英语问吴鼎昌:“吴先生,这么说银行的经营模式要变化了?”另一个英国的董事也加入进来。还有一个带着法国口音的董事,在听完身边的翻译后,也急急的用别扭的英文问吴经理:“我们几个董事对您这几年的作为有目共睹。我对银行的信任是建立在经营理念上的,不是建立在项家的。”这些外国人对管理权和经营权分离的理念是认可的。只是这在中国还是难以推行。 段成钰立刻用英语说:“各位不用担心。项家麒先生决心已定。他完全信任吴经理。绝不会无端干涉吴经理的工作。银行原来是什么样,今后还是什么样。” 她又用法语对那个法国董事说:“并不是所有项家人都有发言权。对于持有股份不多的人,他可以发表意见,但我们并不需要表决。” 法语人一听乐了,笑着撇了一眼二老爷,然后用法语飞快的说:“项太太的法语真动听,纯正的巴黎口音。” 成钰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桌上的各色男士此时又对成钰变了眼神。人对于自己听不懂的东西,或是做不到的事总是肃然起敬。这个年月,能说洋文就已经够唬人了,这还是一个会说两种洋文的女人。 二老爷却是脸上挂不住了:“中国人开会说什么洋文?” 吴经理扶扶眼镜,对记录文员道:“刚才英文和法文的部分,不是会议的正式内容,不影响会议正常进程,可以略过,我们继续。项家麒先生今后担任银行的常务董事和总稽查。除了股份的转移外,银行的经营模式没有任何变化。”他号称洋文对话不是正式内容,其实真正被他忽视的是二老爷的话。 气急败坏的二老爷噌的一下站起身,他撑着桌子冲着段成钰低吼:“你算哪门子的项家媳妇。那个逆子说在法国结婚了。没个证婚人,她原来又有别人的婚约,这分明就是私通。你那个什么文书我看也有假。我是项家麒的亲爹,他的字迹我认识,那多半是仿造的。我看今天的会不用开了。被个不守妇道的的女人指手画脚,真是不成体统!” 段成钰毕竟是小姑娘,哪里会想到被人这样当众羞辱,脸色由红到紫,眼泪几乎要下来。段成冀站起身刚要说话,被眼尖的二老爷一下子认出来。 “你不是段家的老三。哼哼,妹妹还没过门,你们这些外戚就要相机而动了。各个没安好心!”局势已经快要失控,二老爷拼了命的做最后的挣扎。 此时大门却打开了,一个苍老的夫人声音响起:“老二,家里的事,还是回家再说。何必在这里让大家都难堪?你刚才说女人在这里就是不守妇道,那我来,是不是也不守妇道了?”项老太太一身素服站在门口,被项家麒搀着,面若寒霜。一屋子人都赶紧起身。二老爷没想到会把大嫂请出来,一时憋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大嫂,我,不是那个意思。” 项家麒低低的在他生父耳边说:“二叔,为了项家的面子,还是请您回避一下,在外面等待。你既然怀疑授权文书的真假,我已经来了,问题也不能称其为问题了。”他又对着会议室里其他人道:“我和二叔、母亲在外面商量家事。这里还是由我太太全权代理,吴经理主持。各位,抱歉了。”项家麒不想在这里争执,一方面是给生父保全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不能久留。他虽然打了针,吸了氧,却还是站了一会儿就浑身发抖,眼前发黑。屋里这么些人,他不想晕倒在大家面前。 二老爷自己也意识到刚才闹的不像话,此刻人心所向,他已没有回旋余地。他的股份本就不多,没有什么发言权。此时离开,好过被轰出会场。他一言不发,转身先出了门。 待项家麒和母亲互相搀扶着出了大楼,二老爷已经快步走到院门口,站在了汽车前。项家麒站在银行大楼的台阶上,自上而下远远的看着他的亲生父亲。昨夜雨终于下透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把一切都照的通透。即使隔得这么远,他也能看到那人脸上的怒容。他知道,经此一站,他和这个骨肉之亲,终将渐行渐远了。 项家麒躺在病床上,鼻子下面带个橡皮管子,他憋气的症状还是没有缓解,想要说话,没有氧气有些吃力。 段成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让项家麒想起上一次在上海,两人谈话时,也是一个躺着,一个站着。项家麒有些气短。好像他每一次见成钰这个三哥,都低他一头。 “三哥,我本答应了要去上海名正言顺的提亲,让朱儿光明正大的进门的。没成想我爹如今去世了,家里又发生这么多事,朱儿稀里糊涂的就成了我太太。如今我也不知该怎么和令尊令堂交代了。”项家麒抬眼,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大舅哥。 段成冀眉头一皱:“怎么就稀里糊涂了?太太就是太太,你不会今后不认账吧?” “不不……”项家麒吓得赶忙坐起来,眼前金星直冒:“三哥,我永远不会不认账。只是太委屈朱儿了。我总想着给她一个惊动半个北平城的婚礼呢。” 段成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躺好。 “委屈不委屈,你去和朱儿商量。我这个妹妹,我最了解。她不在乎什么轰动北平城,你只要实实在在对她好就行了。她为了你,可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婚礼这笔帐我会记得,若是我以后听到朱儿诉委屈,这帐要加倍算。” 项家麒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三哥,这么说你同意朱儿留下了?你回去怎么和父母交代呢?” 段成冀整了整衣领:“我虽然不同意你们这么肆意任性,但是如今也别无他法了。我之所以决定把她留在你家,是因为那天在开会时,我发现自己这个妹妹,已经不是原来养在深闺里的妹妹了。如今的朱儿,有她的主见,不需要依靠谁,能自立自强。我很欣慰。她的这种变化,和在法国的三年历练有关。相信也和你的影响有关。所以……我把她留给你……也就放心了。” 段成冀别过脸去,带上金丝边眼镜,镜片闪烁,隐去他眼里的不舍。 送走段成冀,成钰回到病房,鼻头红红的,明显是哭过。 项家麒一下下揉搓着她每个指腹,又拍她的手背:“别哭。我就快出院了。然后咱们回家去,从今往后,从璧哥哥只对你好。比你三哥还好一万倍。” 成钰甩开他的手:“你是你,三哥是三哥,是不一样的好。谁也代替不了谁。” 项家麒赶紧赔罪:“好好,我不和他比。咱俩单好。昨个开会,朱儿真是给我扬眉吐气呢。人说巾帼不让须眉,咱们不互相比,咱是互相帮衬。”说完又装腔作势的吟起歪诗:“汝乃巾帼女,我为须眉郎,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衣用双丝绢,寝共无缝绸。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说到最后一句,项家麒忍不住浮想联翩,得意的笑。段成钰拿这没正形的人真是没办法。举起酥拳又舍不得打。 此时天柱拿着报纸急匆匆进了屋:“大少爷,您看看,今天新发的告示。” 项家麒接过报纸,成钰也凑过去看,掠过新闻时政,在最下面有一个豆腐块。是舒玉发的离婚告示。那人果然首信用,拿了地契,三日之内自己斩断情丝,回复自由之身。段成钰对这个只见了一面的情敌,竟然有些肃然起敬了。 项家麒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这是真的。哗的一声合上报纸。陷在枕头里沉思。 “爷,您看,下一步怎么办?”天柱俯身问他。 过了半晌,那人才开口:“天柱,我想吃烤鸭子了,去给我叫半只来。明日早上,我要喝酸泔水,还有焦圈。” 天柱听了一愣,这位少爷回国一个多月了,还是头一次说想吃东西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鸾凤和鸣 八月底的北平城,出了暑伏,天终于高了。知了还是叫得响,只是觉得远远的,不那么让人心烦了。 项家麒穿着月白的长衫,把段成钰的手揣在怀里,指挥着一众随从把大包小包放在汽车上。 他不敢走快,因为胸口上还带着夹板。医生建议他再住几天医院,可是他哪里肯听。忙不迭的要回家去住。 段成钰心里明白他急什么。自打他上回吟了那合欢诗,这几日成钰都恨不得绕着他走。可是回回被他捉住,死拽着手不放。趁四下没人还到处捏两下,然后满面春风的坏笑。成钰想着这还是在医院,一旦回了家去。他该怎么样的肆无忌惮呀。 “回铁鸟胡同,还是回后海?”汽车上,成钰被他箍在身边,动弹不得,僵着身子问。 “后海。我一个人住铁鸟还行。那地方你不能常去。” “你……二叔一家,也在吧?”成钰想起那天开会时二老爷说的话,有些不踏实。 “是,我爸买了这院子后,二叔家就一直住在一起。地契虽说是我的名字,可是如今要是让他们搬出去,我这趋炎附势,忘了根本的名声就得传遍四九城了。”他知道成钰担心什么,暗中捏了捏她的手心道:“再说我娘在,我不能老不回去。” “嗯。”成钰懂事的点头。她倒是相信项家麒会维护她的。她既然打算跟了他,就要做好准备适应他的一切。 到了家,直奔母亲的堂屋去请安。老太太看到儿子带着媳妇搬回来,高兴的不得了。见了项家麒胸口打着夹板,活动不自如,又心疼得不得了。一心想留儿子吃饭,又怕累着他。最后还是嘱咐下人做几个清爽的小菜,送到项家麒的院子去,打发他们回自己住处休息。 临出门的时候,老太太又拉着成钰的手:“朱儿,我的儿。娘岁数大了,如今管起这么大一个院子,越来越力不从心,往后你没事就多来帮帮我。咱们家人口少,通共就咱们娘三,从璧最是个不拘小节的,可是二房里人多势众。老二媳妇这么多年想管家,娘不放心。以后还是指望自己人。” 段成钰一愣。那一日与二老爷正面交锋,她在气势上败下阵来,她想着先和项家麒躲在院里,能少打交道就少打交道,没成想,老太太先来试探了。她一时不知该不该应称。好在项家麒开口道:“娘,先让朱儿把人认全了吧,急什么?” 老太太拿手指头点他的脑门:“你呀,疼媳妇疼在明面上,在娘这里不碍事,到了那边,可要给朱儿留着后路!”她一边说,一边朝二老爷院子那边努嘴。 项家麒一缩脖子道:“哎,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说完又和老太太打躬告辞,出了院门。 从踏入项家麒的院落开始,成钰都能觉得那人开始掌心滚烫。侧头一看,眉梢眼角都是喜气。平日里苍白的脸颊,竟然蒸腾起一抹粉色。 “天柱,让人铺床,我累了,要躺着。送两样小菜进屋就好。给少奶奶拿几样点心,我只喝粥。对了,再倒两杯酒。然后你就歇着去吧,我们吃完了就放在那,等睡醒了晌午觉再收拾。” 成钰心里越来越紧张,这大中午的,就着粥喝酒,都什么企图?她知道项家麒憋了这么久,如今障碍扫清,巴不得早一日完了事。可是她自己毫无经验,怕得不得了。 满头大汗被拽进屋子,这还是朱儿头一次踏进家门。项家麒自己的院子,外面看是纯中式的,屋里却是全套的西式陈设。雕花丝绒布的沙发。床头高高的大床围着帐子。只有那条案和圈椅,才让人想起这是在四合院里。 下人们铺床时,项家麒就已经旁若无人的脱了长衫,只穿了白色里衣,盘腿坐在大床上。 下人们识趣的快速收拾好,拉了窗帘退出去。项家麒从里面锁了门。 “朱儿。”项家麒看着站在一旁,满脸通红的姑娘,朝她招手:“快来,你不来我就抱你去。”他本意是想把成钰抱到床上,又怕自己断了的肋骨又错位了。段成钰也怕呀,只得状似不情愿的走过去。却一把被项家麒拽过来,失了重心,滚进他怀里。 “怕什么?”项家麒凑到她耳边说。“人家叫项太太,你不是答应得挺痛快。怎么到了动真格的,倒怕了?”他一边说一边解成钰领口上的盘扣。今日成钰穿了旗袍,盘扣解起来有些麻烦。 “你越怕,越是害你从璧哥哥呢,你呀……朱儿也学坏了。”他自顾自的念叨。成钰一口气提到胸口下不来。脸上和火烧一样。明明挨欺负的是自己,怎么她倒成了坏人了,上哪说理去。成钰佯装生气,推他的胸口。 “嘶……”那人伤口吃痛,倒吸一口气。成钰吓得缩回手。 项家麒却嘿嘿笑起来:“推的好,欲拒还迎是不是?” 他嘴上虽然不饶人,对成钰却是有轻有重。 窗户纸被捅破,成钰浑身又酥又疼,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摸摸床单,果然像传说中殷开一片血迹。她忍着痛爬起来,把身旁正眯着眼回味的项家麒滚到一旁。 “你做什么,朱儿,快躺着。”那人一脸不解。 段成钰没好气的收拾床单:“得藏起来,不能让下人看见。”一想到人家新婚之夜,都堂堂正正的把床单留下,自己却要藏起来,都是因为项家麒和别人说他们在法国早结婚了。成钰越想越委屈,眼泪顺着绯红的脸颊滚下来。 项家麒这下也不敢再闹了,一骨碌爬起来,抱过她的床单扔在地上,又赶紧搂过成钰:“哎哟,我错了还不行?我现在在丧期,等过些日子,一定陪你回上海,咱们大办几十桌,你爹娘看不上我,不一定预备陪嫁,我给你置办,珠宝首饰,或是笔墨纸砚,喜欢什么给你买什么,行不行?” 成钰躲到大床的一角,拿雪白的脚踢他。 “我才不要什么大办。就是觉得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门,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项家麒手急眼快,捉住她的脚踝,拿在手里把玩:“所以说要大办一次。我项家麒好不容易娶上媳妇了,也得风光风光。”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他头一次结婚似的。成钰挣扎着要把脚收回来,那人不肯撒手,反倒把那只脚揣进怀里,接着委屈的说:“看在我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的份上,你不能委屈了我!” 成钰想到他过去的婚姻有名无实,去法国以前她不知道,但是在法国的三年里,确实没有沾花惹草,他二十大几了,能忍这么久,确实不易。 成钰被拽着脚,只得侧身躺下,用手支着头道:“我饿了。你快放手,我要吃点心呢!” 项家麒一听又高兴了:“好,你别动。我伺候你。”他说着跑下床,在水盆里净了手,把小炕桌端过来。那上面有一碟子伴笋丝,一碟子糖醋小排,一碟子烤麸和咸菜。项家麒的一碗白粥,和她的几样点心。天气还是热,成钰不想吃正经饭,看着菜都是摇头。项家麒捡了一块梅花形的枣泥糕,递到她嘴边。 成钰立起身,忍着疼,不情不愿的张嘴。项家麒小心的喂到她嘴里,还知道拿手绢接着,成钰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呵呵……”项家麒自己也笑:“我还是头一次这么伺候人呢,可别说出去。”说完他又举起小酒杯,递给成钰,自己也端了杯子。杯中琥珀色的绍兴老酒,闪着金色的光芒。 “干一杯,今日咱们就是正经夫妻了。看我这可怜见的,往后朱儿可得疼我啊!”那人小心的举着杯子,成钰想想,确实觉得今日不一般。在法国时,自己就下了决心,今生非他不嫁,如今终于了了心愿。她也和项家碰杯,小口尝了一口酒。琢磨琢磨,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她受了委屈,怎么叫可怜的倒成了项家麒,刚要回嘴,已经有炙热又柔软的唇压上来。那唇上满了酒气,微苦又透着丝丝甜意,渗到口里,又止不住的流到心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母子连心 这是在项家的头一夜,成钰认床,半夜睡得不沉,好不容易到清晨时才不再做梦了。隐约觉得旁边有人守着,时不时的给她盖盖被子,摇摇扇子,昨日受了点罪,让成钰有点惯着自己,她肆无忌惮的睡得香。 再睁开眼时,白纱蚊帐里,项家麒斜靠在她身旁,正柔情似水的看她。 “醒了?睡得真香呢!”那人用手拨她的头发。 成钰把脸埋进被子里,给自己醒醒盹。窗外有佣人忙碌的声音,没有了清早的鸟叫。 成钰猛的掀开被子:“几点了?” “九点多了。”项家麒笑笑,还是把被子给她盖好:“别急。我娘那边没那么多事。不是日日要去请安的。” 成钰赶忙坐起身:“那怎么行,今天才是第二天,就睡懒觉。要是新媳妇也行了,别人还能体谅,问题他们也不觉得我是新婚第一日呀!”她说着掀起蚊帐要下床。 “朱儿,慢一点。我还要和你商量个事。” 成钰穿上拖鞋回身看他:“嗯?” “你身边没个伺候的人,过去天柱在我身边,可是不方便。我想着,叫他老婆秀莲来伺候你。可是……她过去是伺候舒玉的,你会不会介意?” “她是舒玉的陪嫁丫鬟吗?” “不是,从小就是我家的,舒玉来了,秀莲才去的偏院。天柱是我最信任的人,他们两口子都对我一心一意,我会比较放心。别的下人我不想用。” 成钰坐在床沿上想了想,回头道:“我听你的,这里谁我都不认识,不听你的听谁的。” 项家麒浅笑着轻声说:“朱儿真乖。我就在院子里侯着呢。”说着也从另一侧要起身下床来。掀开帘子时候,他背着成钰,保持那个姿势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成钰眼见着他起身时,用手扶着身旁的家具,弓着背走的很小心。 “怎么了?”成钰绕过床,走到他跟前。 项家麒扯出一抹坏笑:“昨日伺候朱儿太累了。” 成钰气得用手拍他:“你小点声,被下人听见了!” 那人按着胸口咧嘴,刚笑了几下,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面色白了几分。 “胸口还是疼,是不是?早说你不该这么急着出院的,是不是夜里喘了。” 项家麒只是摆手:“没有喘,不碍事。” 此时秀莲已经端了热水等在门口,轻声问:“少奶奶,要洗漱吗?” 成钰赶忙开了门,看见一个少妇站下廊下,慈眉善目的。 “是秀莲姐姐吧?以后要您多照顾了。” 秀莲听了险些把热水盆掉在地上,以前的舒玉哪里说过这种话,这两位少奶奶名字只差一个字,怎么差别这么大? 主仆二人见过了,秀莲伺候着成钰去浴室梳洗。天柱见机进来伺候项家麒洗漱。 项家麒只刷了牙,胡乱洗了把脸,又歪在床头上,按着胸口颦眉。 “爷,不舒服?” 项家麒点头:“胸口疼了半宿,眼下疼得紧。” “是不是昨天又碰了伤口了?骨头还没长好呢。” 项家麒摆手:“昨日蛮小心的。不是骨头疼,里面心口疼,喘气都疼。啊……勒着这劳什子,更加喘不过气来。”他疼的有些烦躁。 天柱也有点着急:“要不再躺一会。能吃的下东西吗?” 项家麒闭眼揉着胸口说:“早点还是端来吧,我不吃,少奶奶也得吃的。” 段成钰梳洗完毕,看着秀莲给她梳的新式发髻,很是满意。她换了新旗袍,回到卧房时,早点已经摆在桌上。 项家麒坐在床头,看她回来了,起身走到桌边:“来,和朱儿的第一顿早饭。”说着,就亲自动手给成钰盛粥。又把油条点心推到她面前。成钰笑意盈盈的接过碗:“从璧哥哥也吃。今日怎么不喝酸泔水了?” “日日喝泔水也不行,怕时间长了,被拉出去宰了。” 话音未落,两人头顶着头,笑成一团。 吃罢早饭,成钰帮着项家麒换长衫,打算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项家麒站在成钰身前,有些打晃,成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扶住他的胳膊,帮他系扣子,项家麒突然掐着腰,扶着桌子坐下来,额头上眼见着冒汗。 “怎么了?”成钰弯腰看他的脸色,这才发现他一脸蜡黄。 “盆……”项家麒咬牙忍着,胸口疼得太厉害,想要找个出口发作出来。 搪瓷盆还没端到他面前,他就抖得和筛糠一样,一鼓嘴,早饭全吐出来了。 天柱闻声也跑进来,帮着端着盆。成钰给他拍背,看他半天直不起腰来,从身后搂着他。 “到底哪里难受?早上起来就精神不好。” 项家麒没力气出声,天柱赶紧说:“刚才就说心口疼得厉害。硬吃下的东西,肯定不舒服。” 成钰搂着怀里的项家麒,给他擦额头上的汗:“一会儿还是回医院好不好?你这嘴唇都是紫的。总是胸口疼,到底是不是骨头的问题?” 那人却伸出手,捏捏成钰的手臂,对天柱小声说:“去跟老太太说一声,我身子不舒坦,今天就不过去了。” 成钰这才想起要去请安的事,想了想,忙叫住走到门口的天柱:“等等,第一天就不过去,恐怕不合规矩。我自己去去就回。等我回来再给少爷吃药。”项家麒胃浅,吃药稍不注意,就容易吐。只有成钰喂得耐心,能对付过去。 项家麒有些不放心,但也觉得成钰说的有道理,好在老太太是个通人情的,又疼他,自然会疼朱儿的。 老太太的院子一派忙碌,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丫鬟,有的侍弄花草,有的泼水扫院子。还有的干脆站在廊下聊大天。 大家看到成钰,都是一脸恭敬,又暗暗隐藏着兴奋。毕竟孤家寡人这么多年的项家麒,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领回这么一个司令的姨太太,又为了这事挨了亲爹一脚。这一切前因后果,简直够丫鬟婆子们议论到过年了。 成钰只带了秀莲,遇到在院子里有些面子的下人,秀莲会暗里提醒成钰,告诉她这都是大房一派的,还是二房一派的,免得她以后惹了这些难缠的小鬼儿。成钰心里暗道,项家麒果然是粗中有细的人,把秀莲安排给她,省却不少麻烦。 到了堂屋外,秀莲暗中拉成钰的袖子道:“二太太今日也在屋里,她的下人守在门口呢。” 成钰心头一紧,可是此时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跨进门槛。 堂屋里,果然并排坐着两位太太。大房太太她见过了。二太太,也就是项家麒的亲妈,她还是头一次见。 成钰过去一直奇怪,项家麒的眉毛,不似一般男子那么硬朗,而是浓密的柳叶形状,显得他脸庞的线条格外明媚柔和。如今见了他亲娘,才知道他的外貌是拜谁所赐。成钰暗中想着,若是二太太的脾气秉性,也和项家麒那么随和就好了。 “哎呦,这是朱儿吧?小时候见过几次,如今都认不出啦。”二太太见了成钰,立刻起身走到门口迎她。 成钰躬身福了福,行了个旧式礼。 “二婶。我是朱儿。”她又抬头,对着大太太说:“娘,朱儿今日来晚了。” 大太太还是一如既往像菩萨似的笑:“不碍事,从璧怎么没来?” 成钰赶忙解释:“就是因为他,才来晚了。从璧今天一早起来就不好受,刚吃了早饭,都吐了。我就只好自己来了。” 大太太听了,眉头皱着深深的:“这孩子,还是没好利索呢。那洋人医院到底管不管用,要不还是叫个大夫上门来。” 二太太用扇子使劲扇了几下:“这孩子从小就苦夏,胃口不好。”她上下打量着朱儿,见她面色桃红,弱不可查的冷笑了一下:“朱儿,你也得体量一下从璧,他那身子,和别人不一样,不能太操劳了。” 成钰抬头看她一眼,见那眼色似乎也是带着关切,这话却不知道怎么接。二太太看她不言语,接着道:“一会儿我给你个方子,二老爷新给从璧讨的,最是补气养肺。” 她说话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项家麒这一场病,和他们完全没关系一般。 成钰不好推辞,只得点头。 二太太看看大太太,冲着成钰说道:“你婆婆这是新丧,正是难过的时候,你们当小辈的,也得顾着点父母。不用你们伺候,每日早晚请安总是要的。从璧出去胡闹了这么久,昨日刚回来,就又把自己折腾病了,往后这个家还能指望他吗?” 成钰一听话碴不对了,本能的辩解:“从璧一直住在医院里,也是担心家里,才急着出院的。” 二太太“哼”了一声:“有病在家里养着岂不是最好,去那洋人医院能看好?他的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三分靠治,七分靠养,自己不注意怎么行?” 段成钰不再说话了,因为她从这位亲生母亲的话里,没有听到一丝亲情,她以为母子连心的感情总是割舍不掉的。但是看来二老爷一家把项家麒过继后,这份感情也渐渐丧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嫉妒和不平。 项家麒曾经讲过,他亲爹一家,一无所长,完全依附于大房。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大老爷帮衬他们太久,以至于这一家觉得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甚至于大房的一切,也应该归给他们。如今大老爷去世,他们对大房的孤儿寡母不再忌惮,只剩虎视眈眈。 半天没说话的大奶奶替成钰解围:“都快晌午了。咱们姐俩在院子里溜溜,好吃午饭。让朱儿早些回去,看看从璧那里怎么样了。” 成钰刚要松口气,二太太却说:“那正好,让朱儿陪咱们一同走走,到我们院子的时候,我把那方子拿给她。” 此番话说的大家都无法推辞,只得点头。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往池塘边走。秀莲是成钰的唯一随从,想要回去报个信,又脱不开身,只得跟着一起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剑拔弩张 项家麒在成钰离开后,又回到床上打蔫。心口疼似乎缓解了一点,昨夜半宿没睡,此刻困得睁不开眼。天柱见了,干脆拉了窗帘,没一会儿,那人就睡熟了。 眼看到了中午,项家麒早上那顿药还没吃,因为成钰临出门前嘱咐,等她回来再吃。可是这少奶奶一请安,请了一个上午也没回来?再不吃药,就耽误两顿了。 天柱小心的拉开窗帘,想唤醒项家麒,那人倒也自己醒了。 “朱儿……”项家麒迷迷糊糊的喊。 “爷,少奶奶还没回来,您先吃药吧。” 项家麒撑着起身,看墙上的挂钟,都十二点多了,他觉得不对。 “天柱,去打听打听,是老太太留少奶奶吃午饭了吗?” 天柱听了赶紧一溜烟出去,没两分钟就回来了。 “爷,我在门外碰见来福,他说秀莲让他捎话回来,少奶奶被二太太叫去了,要在那边吃午饭呢。” 项家麒一听,翻身赶忙下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和二房如今已经撕破了脸,他不愿意成钰卷进去。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结果是一天都没躲过去。 他拿过衣服,胡乱穿上,天柱赶紧伺候着,又拿热手巾给他擦把脸。 项家麒带着天柱满头大汗的赶到二老爷院子,看到几个丫鬟正布菜,看来真是要摆鸿门宴了。 一进屋,成钰坐在二奶奶左手,同桌的还有二房的两个弟弟家兴和家林,还有他们的媳妇。 “二婶。”项家麒看着成钰像个被捆住的小动物一样,满身变扭,心疼的要命。 “从璧,你不是病了吗?听说朱儿在这,还跑来,莫不是怕我欺负她?” 项家麒站定,上来就被将了一军。他若说自己没病,早上不来请安有错在先。他若说自己有病,这么急的跑来找媳妇,就错上加错。 他苦笑道:“早上有些乏,睡了一觉好多了。想着我回家,还没来请安,趁着朱儿在,一起来看看二婶。” 二太太吩咐丫鬟在成钰身边加了张椅子和碗筷,看看项家麒,不阴不阳的说:“真是诚惶诚恐,还没忘了你二婶。” 项家麒走到那椅子边,掀起长袍坐下。成钰仔细看他的脸色,他在桌下捏捏成钰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先给二太太盛了一碗汤,双手递到她面前:“从璧不敢。” 二太太见大家都坐定,拿起勺子道:“从璧呀,趁着今天你弟弟们都在,咱们说点正经事。如今你和朱儿回家来,我们也替你们高兴。你们两个也不容易,经过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如今朱儿算是正式过门了。” 她给成钰夹了一块排骨:“要说这事,你二叔也算出了一份力。那一日,若不是你二叔周旋那参谋长,急中生智,来了个周瑜打黄盖,这事哪里能这么容易了的?你二叔面子薄,他是长辈,没法和你细说,他做的哪一样事,不是为了你好。作人不能忘了根本。如今大老爷没了,你二叔为了银行,也是日夜操劳。你一直都抱病,不知道银行里的事,挣钱哪里那么容易的。好在眼下家兴和家林都大了,可以去银行里帮忙了。我想着等你好些,和银行打个招呼,让他们去历练历练。 项家麒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事。他这两个亲生弟弟,和他一般的爱玩,只是玩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读书一概不行,只有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他们是不甘心去银行做普通文员的,若真是委以重任,他们赌输了,敢拆解银行的钱来补窟窿。 “二婶,银行的事,我只是挂个虚名,不管正事。弟弟们真想历练,可以由二叔带着去找吴经理。” 二太太没抬眼,鼻子轻哼了一声,拿起筷子,给项家麒盛满米饭的碗里加了好几块扣肉。 “从璧,多吃些。你从法国回来,瘦了不少。你二叔自然是可以帮他们打点,只是前阵子家里开销太大,如今也是捉襟见肘。你不不知道,为了朱儿以前那桩婚事,你二叔可没少往那司令家里跑。礼太薄,人家都不见。我们还不是为了你们担心,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若是以后让外人知道,朱儿过去是人家的八姨太,那多不好听。你好歹是银行的董事,以后免不了要带着朱儿应酬,保全名声有多重要。” 这几句话,好像块大石头坠进项家麒的心里。这表面是要钱请功,其实是□□裸的威胁了。成钰过去的婚事,那司令都不再追究,眼下却被自己的父母,当成要挟他的砝码。 成钰此时也好似吃了死苍蝇,哪里还有胃口吃饭。她转头看着身边的项家麒。那人紧抿着嘴唇,绷着脸说:“二婶不必担心。朱儿和西北军并无瓜葛,她从来没有嫁过去过。我也已经和那司令谈妥,从此不再提此事。如今她是我项家麒的太太,不容置疑。” 二太太看项家麒的神色,听他说的这么肯定,脸上有些讪讪的挂不住,她嘴上还是笑着,只是眼神冰冷。 “好,你都谈妥了也好,省得我们操心。两口子过日子,你看着好就行,外人是管不了的。” 日薄桑榆,西边已是霞光万道。院子里升起了阵阵炊烟。 此刻项家麒的院子里,却没人有心思吃饭。 卧室里亮着暖色的台灯,也没能给床上的人投上一丝暖意。 项家麒中午带着成钰从二老爷院里回来,就没再起床。他亲妈的一顿饭,好似扪胸一拳,让本已好些的心口疼又汹涌而至。成钰试着给他喂了两次药,都吐了个干净。到了下午,他自己念叨胸口闷得厉害,成钰再也坐不住,去悄悄请了大夫来。她不敢让老太太担心,更不愿意和二房示弱。 老大夫号了半晌脉,冲着屋外努嘴,示意成钰出去说话。 “少奶奶,少爷这胸口疼,似乎不是骨头的问题。我摸着像是………” 成钰看他支支吾吾,急得不行:“像是怎么了?” “像是伤了心脉。气血虚得厉害。” ”这可怎么办?有什么法子吗?” “我先开几剂药,但是还得靠养。不能劳累,更不能……生气。少爷这胃纳减少,胀满疼痛,肺气不清,痰多喘咳。这是气滞之症呀。” 成钰自然是知道他的症结在哪里,看来这玩世不恭的人,也有难念的经。 送走了大夫,成钰掀起帘子进屋。项家麒惨白着脸靠在床头,低头垂眼,看着可怜见的。 成钰干脆脱了鞋上床,歪在他身边。 知道他心口还是疼得厉害,怕伤到骨头,不敢给他揉,只得靠在他怀里,给他揉硬邦邦的胃。 “大夫怎么说?”项家麒亲了亲成钰的额头问。 “大夫说,你家少爷就是表面心宽、其实心眼很窄,把自己气病了。” 项家麒听了呵呵笑:“这老中医,见了我新媳妇,话就多了。” “从璧哥哥,你从小到大,都是怎么对付的。我是说,你亲生爹娘,和你现在的爹娘。你这病,是不是老受夹板气受的?” 项家麒把脸压在成钰头顶上,搂着她的腰。 “也不是,我自小就身子弱。再说我爹娘并没有给我什么气受。但是二房那边,还是要警醒些对付。我的宽心肠,也是这么练出来的。其实,若是我一个人,怎么都好对付,大不了躲出去。但是如今有了你,二房那边又没了我爹压制,才有些难办。”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呢?一味硬顶吗?我怕你气坏了身子。” “你小瞧我了。其实,二叔踢我那脚,我并没放在心上,也算不上生气。只是他们一提到你,我就紧张。我不想让你受一点委屈。朱儿,你容我想想,得想个万千的法子,总是这么一块住着,不是个事儿。不是咱们搬,就是他们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笔墨丹青 入秋的日子,是北平城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凉席刚刚撤了,换了棉被。从早到晚,到处都是干爽的。天又高又蓝,街上飘着炒货的香气。 成钰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让糖炒栗子的味道飘进来。往西边看,能隐约见到延绵的西山,北海的塔尖掩映在绿树中。 她开始慢慢爱上这座千年古都,对这里,有了家的感觉。尤其是身边一直有个人,日日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的心也找到了家。 她看看坐在旁边的项家麒,这人又是一上车就打瞌睡。晚上不好好睡觉,夜里折腾她,白天倒是睡得香。成钰把窗户复又摇上。秋日的风毕竟硬了,她怕项家麒受凉。 项家麒这段时日,总算是恢复些元气。胸口的骨头长得七七八八,胸口痛的毛病也发作得不那么频繁。入秋本是他容易犯喘的季节,今年成钰一直精心料理,吃穿住行样样都仔细,这有快一个月了,一次都没喘过。眼见着他两腮有了二两肉,嘴唇有了些血色,成钰越看越喜欢。 汽车穿过南池子,往南开,没多久,到了宣武门。 成钰轻轻推项家麒:“从璧,快到了。先醒醒盹,要不下车容易着凉。” 那人不光不睁眼,还趴在成钰肩头耍懒,成钰只得拍拍他的后背,耐心的等着。 今日他们二人要一起去琉璃厂。成钰住进项府有些时日了,项家麒养病期间,成钰日日守在身边。如今那人痊愈,自然是待不住,自己总往琉璃厂跑。成钰一个人在家里,有些闲得发慌。 老太太倒也教她一些持家的杂事。但是成钰读书多,学的快,说一遍就记住了,家里又有管家,哪里会天天都忙。慢慢空下来的日子越来越多。项家麒看出她待不住了。 他知道成钰想画画的心思一直没有断。在法国学过了西洋画法,成钰还是想运用到国画里尝试一下。在家的时候,她没事就写写画画,项家麒也经常和她一起观赏临摹藏品。 渐渐的,成钰觉得自己在家画总是不得要领。不知怎么改进。但她也知道没有办法,女人没有学画画的条件。单说这拜师,就不可能。出了名的画家里,哪里有女人,和男人学画,有失体统。成钰自己也只得作罢。 可是项家麒不这么想。如今学堂里有了那么多女学生,还不是男先生教的。出去工作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上司也都是男的。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学画? 他在书画界人头熟,旁敲侧击的问了几个大师,一般人一听说是他新娶的太太要学,都婉言谢绝了。他们怕少奶奶吃不了苦,画不出名堂,也有辱师名。项家麒却不肯罢休,拿着成钰画的花鸟接着不耻下问。 终于通过朋友引荐,山水画大师陶欣茹肯点头。今日是项家麒带着成钰第一次拜见师傅。 陶欣茹的宅子并不在琉璃厂,项家麒也没有请陶欣茹上后海的家里去教成钰,他怕二叔一家看到了,又要多事。大家为了避嫌,索性找了一家画社,就在荣宝斋后面的胡同里。平时也有其他人来这里交流切磋,最适合成钰学画。 到了画社,陶欣茹已经准备好纸墨。项家麒带着成钰一谢再谢,才依依不舍的自己出来。 到了廊子下面,他偷偷回身看屋里。只见成钰已经执笔,陶欣茹让她自己先画一幅画,看看水平深浅。 成钰一手握笔,一手提着宽袖。白皙的手腕悬着,低头凝思片刻,开始气定神闲的落笔。她齐齐的头发帘遮住半个圆润的小脸,从项家麒的角度,只看到小巧的鼻尖,和红润的下唇。 身旁的陶欣茹只看了几眼,就已经露出欣喜之色。不经意一抬头,似乎看到了窗外偷看的那人,项家麒掩面,赶紧一溜烟出门,逛他的古董店去了。 琉璃厂这条街不长,是书肆、纸铺、笔庄、文具店的总汇集所。附庸风雅的人终日奔走于古玩商肆,显示有闲与有钱,但真正懂行的人,和成色好的古玩,却少之又少。 项家麒从小混迹于这条街,各个古玩铺子的老板伙计,几乎都认识他。他去法国这些年,打的喷嚏,估计十有八九是被这些人念叨的。他项家麒不在,这条街少了一个大主顾。 项大少爷看货,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讲价钱,只要能入他眼的,开了银票就拿。大家也见怪不怪,谁都知道他家是开银行的。几个古玩店的老板在背后打趣说:以后还是不要把钱存在什么银行。搞不好都被项家麒这样的银行东家挥霍去了。别人家的钱,花起来自然是不在乎。 话虽这样说,这些古玩商却不敢拿假货蒙他,因为他的眼力着实狠毒。项家有根基,家藏的珍品就不少。他小时候和表哥住在一起,在表舅家见识过宫里出来的东西。长大了,他发现在银行宝库里,存着很多大清朝庭抵押在银行的古董。眼力都是一点点练出来的,说难听点,是一次次上当被骗出来的。项家麒自己用心练,小时候大着胆子被骗了几次,如今自然是火眼金睛了。 项家麒一个人,想着今日时间富裕,挨着店铺一家家仔细的看。有些眼力的伙计一见是他,都吆喝着要看茶。项家麒不缺他们这口茶吃,只是摆手继续赏玩。 到了荣宝斋,这里的店铺最宽敞,人也最多。一跨进大门,远远的看到前方围着一堆人。中间站着的一个身材消瘦,穿灰色长衫,带黑框圆眼镜的人。 项家麒见了,快步走过去:“恩师!”一边说,一边双手作揖要拜。 那人见他,也是一惊:“从璧,可算见到你了。” 说话这人,是老生名角余第岩。项家麒二十出头的时候,正式和他拜过师。 “师傅,给您请罪。我从法国回来,先是家事,后又一病不起,耽误了给您请安了!”项家麒还是深鞠躬请罪。 余第岩搂过他的肩膀,拍他的后背:“从璧,和我不要见外。你师母念叨了你好几年了,有空去家里吃饭去。” “哎!”项家麒笑着答应:“师母还腌着佛跳墙呢吗?给我留一罐!”他是票友,学戏倒也认真,余第岩很喜欢他。只是他近几年喘得厉害,影响嗓子,慢慢也就荒废了。但这段使徒恩情还在。 “从璧,其实我有个事,倒正想找你。” “哎,您说。” 余第岩把他带到一边,荣宝斋的伙计上了茶。两人慢慢说。 “这事我只能和你商量,因为说出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这样。我们福运楼里,有一个男旦,从南方买来没多久,戏一般,只是扮相招人。你也知道,这种孩子,最容易惹事。前段时间刚打发走一个山西司令,没成想,又来一个,就是你二叔家那个弟弟。” “家兴?”项家麒一下就想到自己这个名声不好的弟弟。 “就是他。现在闹的不可开交。我们戏班不想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那孩子自己也不愿意。可是家兴整天来,那孩子躲,他就带人砸场子,这不是砸我们饭碗呢吗?” 项家麒一听,拳头攥的紧紧的:“这个家兴,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有辱项家的名声。” 他低头想了半晌,手里紧紧捏着盖碗,过了半晌,才抬头对师傅说:“您放心,我回去想想办法,不能让他这么胡闹下去。” 此时大厅里的木质楼梯响起咚咚的响声,一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是荣宝斋的文掌柜下楼来了。 “哎呦,从璧,余老板,今儿个这是什么日子,两位爷一块儿来了!”文掌柜掀起长袍,紧走两步下楼来。他长得胖,个子矮,让人觉得他几乎是滚下来的。 “文掌柜,最近有什么好东西没有?”项家麒拱手问。他的心思还在余第岩刚才说的话里,只是表面上应付。 “一般的货倒是有,可是没什么您能看得上眼的。不过有个消息,得说给您听听。” “嗯?”项家麒抬头,皱着眉头看他。作为京城最大古玩商店的掌门人,这北平四九城古玩字画的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文掌柜的眼睛。 “我听说,溥儒要把照夜白出手。”文掌柜抬头看项家麒,眼睛里似乎闪烁着金山银山。 “这怎么可能?“项家麒不信。这韩干的照夜白可以算是中国最早传承有序的国画了,上面有历代名家的印鉴,还有宋徽宗的题字。这是恭亲王家的传家宝。如今恭亲王的孙子虽然败家,也不至于变卖它呀。 “我也是听一个上海的古董商说的。据说……日本人要买,但是溥儒还没松口。” “要是卖给日本人,更使不得了。他们家几个败家子,带到天津东北的东西,给日本人的还少吗?”项家麒本就因为家兴的事郁闷,如今更是如鲠在喉。 “这种东西,根本不应该让他们带出国!”他忿忿的说。 “项大少爷没想过去找找溥儒,先下手为强?” 项家麒低头叹气:“这是无价之宝,我恐怕没有这个财力。但我确实应该找人去说一说。这照夜白,无论如何不能卖给日本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良苗怀新 转眼成钰拜师学画已经两月有余。项家麒能看得出,她是真心高兴。似乎学画以来,每日饭量都见长。没几日,尖尖的下巴都圆了。项家麒总是摸着成钰的脖子,点她的下巴说:“项太太不是要当画家?可不能成个胖子。自古以来,吟诗作画的,哪里有胖子。胖人的画,恐怕意境不好。”成钰委屈,想要少吃些,又被项家麒追着多喂几口,说太瘦了提不动笔。真是胖也不是,瘦也不是。 每次从陶欣茹那里回来,成钰会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展示给项家麒。陶欣茹也感叹成钰的进步神速。 他有一日,单独和项家麒建议:“项太太的工笔画细致入微,山水画又流畅自如,依我之见,可以主攻金碧山水。您是懂行的,这青绿山水画本就受追捧,金碧山水在青绿的基础上又会翻番。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因为对技法的要求高,颜料又贵。尊夫人的技法中西合璧,实在难得,除非您嫌颜料太贵,否则实在是应该走金碧这条路。” 项家麒知道陶大师是和他玩笑,谁不知道他在书画市场上一掷千金,还会在乎这些颜料钱。 自此,项家麒给成钰置办了一个硬木盒子,里面是各式顶级笔砚丹青,还给她刻了好几个的雅章,似乎万事俱备,只等着成钰一朝成名了。 这天下午,项家麒又挽着成钰,提着那木盒子出了院门,刚要上车,身后有人叫他。 “大哥!等等。” 项家麒回身,是项家兴。家兴和成钰作揖:“大哥大嫂,这是上哪呀?要是去琉璃厂,能捎我一段吗?我去福运楼。” 二房自己也有一辆汽车,平时都是二老爷用着,轮不到两个儿子媳妇用。 项家麒一听福运楼三个字,神色一凛。他想起余先生说的典故,这项家兴,十有八九是去戏园子找那旦角。晌午先厮混着吃饭勾脸,晚上再捧场。看来是时候敲打敲打他了。 “家兴。我们不顺路。你若是非要去,还是自己想辙。但是我也有几句话要说。前几天见到余老板,他跟我提起来他们戏班的事,有个江南来的旦角,你可相熟?” 项家兴没想到他这大哥消息这么灵通,自己这点丑事要遮不住了。他支支吾吾的搪塞:“哪一个?他们那好几个旦角呢,我都不熟。去福运楼,只是为了捧余老板的场。” “不熟最好!那些个孩子,还是不要染指。弟妹如今有了身子,你也该多在家陪陪她。收收心,不要一味出去玩了。”项家麒说完,拉开车门,扶着成钰坐进去,自己也进了车。 “是,大哥说的是。我平日里也就是去看看戏。最近少去就是。”项家兴点头称是,脸上带着心虚的笑。 汽车拐过街角,消失在胡同尽头。项家兴抬脚,狠狠的踢起一块石头子,石头飞到墙边,险些打到门口的黄包车。 “哎呦,爷,你看着点。”黄包车夫抱怨。 项家兴往地上吐了口吐沫道:“什么东西,也教训起我来了。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带着个别人的的姨太太,成天往八大胡同跑。还在这装正经,呸!” 项家麒不喜欢这个弟弟,而项家兴则是恨他。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项家麒一个老喘,无非是命好,被过继给大伯。却忘了本,从来不帮衬自己。长到二十多岁,连个银行的经理都不是。若不是自己一事无成,那小旦又怎么会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这一切,似乎都是他这个大哥的错。 初冬的清晨,窗户上结了一层层白色的雾气。屋子里早早就生上了炉子。风门里烧红的炭火,噼里啪啦的跳跃。 成钰坐在床上,还穿着棉布睡衣。掐着手指头算来算去,眉头轻轻促着。 “大早上起来,给谁算卦呢?”项家麒在一侧翻了个身,头埋在被子下面,手又不老实的摸过来。 成钰赶紧从被子下面打他的手:“别闹!算要紧的事呢!” “还有什么比我的事要紧?”项家麒从被子里钻出来,干脆攀在成钰的身上,搂着她的脖子不撒手。 “从璧哥哥,得帮我找个大夫来!” 项家麒听了,噌的坐起身:“怎么回事?哪不得劲?” 成钰红着脸指指肚子:“是那个!好像过了日子了。” 那人瞪大眼睛,张着嘴:“那不是?真的?哎呀……天柱……!” 成钰赶紧捂他的嘴:“我还没梳洗呢,你急什么!再说,还不一定呢,别声张!” 项家麒已经翻身下床,顾不得穿外衣,在屋子里兴奋的到处走。 “我项家麒要有儿子了!不行,我得亲自去接大夫去。这事可得小心。朱儿,你别动,就躺着等我回来啊!” 成钰看他的样子哭笑不得,这男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从璧哥哥,你给我把棉袄穿上。你若是病了,过了病气给我,可怎么办?” 项家麒一听也吓了一跳,赶紧扯过棉袍子披上,三步并作两步去了浴室洗漱。 这人动作很快,没半个时辰,已经用汽车接了老中医来。白胡子老大夫落脉没一分钟,就起身给项家麒作揖道贺:“这是有喜了。” 项家麒险些没把老大夫抱起来,一味只是傻笑,说不出整句话来。老大夫从他小的时候就给他看病,知道他的底子弱。见他的样子,也是替他高兴,笑着摇头退出去。 项家麒一把抱起床上的成钰,把脸埋在她脖子里说:“朱儿,你从璧哥哥威风不?一举中地。谁说我是病秧子,让他们瞧瞧!” 成钰捧着他的脸,没想到他高兴成这样。这男人对她的心,总是比她想得还纯净深切。 好消息很快传到老太太那里。老夫人从舒玉嫁过来那天就开始日日盼着。一等好几年,渐渐的越来越灰心。她没想到这成钰这么争气,嫁过来也就三个月,就有了喜。 老太太巴不得当时就摆酒。他们大房人丁不旺,这可是难得的喜事。好在还有管家婆子提醒,孩子不到三个月,还小气,不能张扬。老太太这才稳了稳神,但也是对成钰越发的心疼,家里的事一概不让她管。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推给了二房。 成钰的国画课,也不得不中断了。其实成钰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只是觉得胃口更好了。但是项家麒小心到草木皆兵,恨不得连门都不让她出,哪里还能再去上课。 不能跟着师傅学,成钰只能在家自己画,项家麒逼着她画了个穿着肚兜的胖娃娃,长长的眼睛弯着,笑嘻嘻的,挂在屋子正中。他说怀孕的时候多看看画,生出来的孩子就和那画似的。 项家麒背着成钰给上海的段府写了一封信。言辞切切的请罪。信里说成钰如今有了身孕,全家上下对她都宝贝得不得了,自己也竭尽所能照顾她。等孩子满了百天,一定要带着孩子回去给岳父岳母请罪。 段成钰这段时间闲得发慌。她虽然会画画,女红却不怎么在行。她也想做几件小孩子的帽子、肚兜什么的。好在身边有个好老师,就是秀莲。秀莲和天柱已经有了一个大胖小子。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秀莲操持的。 秀莲听说成钰要学绣花裁剪,给她置办了绣针彩线,还有好多料子。手把手的教她。 这一日上午,项家麒去了老太太那请安。成钰在耳房,盘腿坐在秀莲的床上,看她绣虎头帽。 “秀莲姐,你这屋子里是什么香,真好闻。”成钰一边仔细的看针线上下穿梭,一边问道。 “是佛手柑。我只敢熏得淡淡的,味道太浓了,怕少爷受不了。”秀莲把虎头帽举起来,借着阳光仔细端详,确定针脚足够细密了,才又低头接着绣。 成钰和项家麒的屋子里,一般不用熏香,秀莲只是在他们的衣柜里放干木犀,是平喘的,混合着项家麒常用的甘草,倒也味道特别。 “少爷是什么香都不能用吗?”成钰问秀莲,指指嗓子。她知道项家麒对一些特定的味道过敏。 秀莲想了想道:“也不好说,有几种香是肯定不行的,比如玫瑰、松香、茶树,都不行,他小的时候闻过,一闻就喘。后来我们就不敢大意了。他屋里,和老太太屋里干脆都不用香。干花熏衣服是可以的,鲜花绝对不行,特别是百合,一离得近了准喘。” 成钰点头,她知道项家麒对浓烈的香味非常敏感。在法国的时候,有一次她喷了味道浓烈一些的香水,项家麒的气管立刻有反应。 “哎……”成钰叹气道:“他这病,难为你们,也难为了他自己。”她想起那人每次犯病时受的罪,心里揪得紧紧的。 秀莲赶紧摆手:“嗨,我们不算什么。他自己是真不容易。不过如今他有了少奶奶您。再过几个月又添了孩子,总算苦尽甘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吃醋拈算 这一日晌午,项家麒陪着成钰在屋里坐着,两人围着炕桌嗑瓜子聊天。项家麒爱吃五香的,成钰从小吃甜味的瓜子,可是北平找不到,项家麒特意让厨房自己炒的,又甜又香,还有些奶味。 天柱在屋外探头,被项家麒叫住。 “怎么了?”项家麒问。 “爷,陈锡明来电话,说请您去福运楼。想约着您去唱一出。余老板也在。”天柱隔着门说。 “不去!”项家麒挥手答得干脆。 “怎么不去了?好久没唱了,总在家待着,不闷吗?”成钰问。 “你这不是有身子了吗?” “是我有身子,你又没事。”成钰笑着用手绢帮他擦嘴角的瓜子皮,接着说:“去散散心吧。我不用你总陪着我。早去早回就行。” 项家麒放下瓜子:“真的?”他何尝不想去,他和白寿之,陈锡明三个人,过去一得空就唱几句。更何况今日余第岩也在。 “真的。去吧,回来吃晚饭。别在外面瞎吃。我怕他们的东西不干净。” 项家麒这一下也来了精神,起身换衣服,临走又嘱咐成钰:“晚上的饭,让秀莲盯着点,给你单做啊。” 成钰点头,项家麒带着天柱离开。她发现自从自己怀孕,项家麒很小心她的饮食,在厨房给她开了单灶,不肯和二房混着用。这大房二房住在一起,却是彼此防备,不知能勉强到哪天。 项家麒一进福运楼,白寿之已经等在门口。 “东家,就等你了。今天来一出空城计怎么样?” 这福运楼是余第岩自己的场子。在这一代不算最大的戏楼,但是场子设计精巧,雅座充足,很多要人喜欢来捧场。余第岩深得谭派真传,弟子也多。近几年因为身体不好,已经不怎么登台。只是偶尔指导徒弟,或者陪着票友过过瘾。 项家麒进了场子,看到陈锡明勾了脸,没穿戏装,正跑圆场。 余第岩在台下喝茶。项家麒走过去给师傅请安。 “从璧,好久没开嗓了吧!先喝一壶高沫,把嗓子烫开了。”说着一挥手,从后台转出一个面若桃花的男孩子,手捧着托盘,款款的走过来。 余第岩看了也一愣,有些不快的呵斥:“怎么没别人了。你不去准备晚上的戏,跑到这来干嘛?” 那男孩子听了,脸红到耳根,放下托盘赶忙小碎步跑回后台。 项家麒拿起盖碗咗了一口,对余第岩说:“师傅,可就是这孩子?” 余第岩微不可见的点头。 项家麒凑到他耳边说:“我和二弟说了。让他不许再来捣乱。近来可收敛些了?” 师傅道:“好像真的有些日子没来了。兴许你这个当大哥的,说话管事。如今你爹不在了。项家毕竟是你管事。” 项家麒听了也稍稍放心:“师傅,我好久没唱了,怕给您丢脸。” 余第岩挥手道:“不怕,就是为了玩。能唱几句唱几句。” 此时白寿之拿来长髯,项家麒接过带上,几步上了台。后台胡琴开始走板。 项家麒不紧不慢的走到台中,持扇抚髯,不疾不徐的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还好,第一句没劈。白寿之已经开始叫好。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唱到后面,仍是有些气虚,但是师傅已经满意的点头。 “好,没荒废了。” 一旁画着大花脸的陈锡明说:“我看你这脸色,这走板,比前几年还好。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项家麒用戏里的腔调大笑三声:“哈哈哈”紧接着又是西皮慢板:“我面前多了个知音的人。”戏里本是“缺少个知音的人”,被他这么一改,大家自然是知道他为何意气风发了。 “是面前多了个可心的人吧?”师傅问,台上台下哄堂大笑。 福运楼大门外,看门人正一脸不耐烦的轰人。 “项少爷,今日晚上有要紧的戏折,各位角儿都准备呢,真的不能放您进去。” 项家兴一再拱手:“我就进去在旁边瞧瞧。我听说兰芝这几天受了风寒,我不放心,来看看。” “爷,他没大碍了。这会儿子正忙。您还是改天吧。”看门人一手往门外请,项家兴脸上要挂不住了。 “呸,给脸不要。回回来,回回有托辞。”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 身后的看门人满眼的轻慢。 项家兴状似死心,其实他还有后手。他不是第一次来了。知道戏院还有侧门,只是平时运泔水,臭气熏天。此刻他满心不干,也顾不得臭了,捏着鼻子闪进侧门。 溜进戏院,老远就听见里面笑闹一片。项家兴躲在一个包厢里,往外观察。只见台上站着穿着长袍的长髯公,看身量那么眼熟,再听那声音,不正是自己的大哥项家麒。那人被众人簇拥着,随便胡唱几句,就有人叫好捧场。项家兴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看门的狗眼看人低,不让他进来,说里面有正经事,原来就是陪着他那花花公子大哥票戏。 再往后台看,项家兴不由得怒火中烧。只见他心心念念的兰芝,正躲在后台的幕布后,痴痴的往外看。那一对杏眼,一直就没离开项家麒的身上。 项家兴随手抄起桌子上的一张戏单,双手把单子撕得粉碎。 “项家麒,你不让我来,合着是自己要来。和我抢人,我更你没完!” 项家兴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一路上,拉黄包车的师傅,仿佛代替了项家麒,挨了好几顿骂。一会儿嫌快,一会儿嫌慢。拉到最后,那师傅都不知该迈哪条腿跑了。 气冲冲的回到院子,进了屋门,就开始由着性子砸东西。 “哎呦,这是怎么了?”媳妇桂云一边躲,一边惊叫。 “都是那个项家麒,我和他不共戴天!” “你和大哥有什么过节吗?”桂云不解。 项家兴想了想,真正的过节,不能和她说。只能托辞:“他欺负我们二房不是一天两天了。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把我们当人!” 桂云倒是深有同感,赶紧诉苦道:“可不是,同样是有了身孕。他大房的媳妇怎么就比我高人一等。单起炉灶不说,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下个星期家里要宴请银行的董事,所有零碎全交给我们做。我挺着个大肚子,又是采买,又是拟菜单,今天险些把腰扭了。”她一边说一边锤腰。项家兴仿佛没看见一样。 桂云见项家兴不再扔东西,才安心坐下道:“老爷还是心慈手软。当初他给家里惹了那么大祸,把那个朱儿娶回来,老爷那一脚,还是不够狠!” 项家兴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却又赶紧掩饰,他不耐烦的对桂云低吼道:“爷们家的事,不要嚼舌根子。出去!” 桂云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讪讪的一甩手,出了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志同道合 项家麒自打那日去了福运楼,受了些吹捧,信心有些膨胀得过了。又连着去唱了几日,终于倒了嗓子,连累的咳嗽的毛病也犯了。 这一下他彻底收了心,不敢再出去玩,每日灌着汤药,含着甘草,到其他屋子去睡觉。眼巴巴的盼了好几日,不敢近成钰身边。简直急的百爪挠心。 好在这两日咳得好些,成钰也惦记他,特赦他可以回屋睡觉。 “想我没?”项家麒一进门,就凑到成钰跟前,用手指划她的脸蛋。 “哼,夜夜听你在那边吭吭的咳,我都睡不踏实。孩子也不踏实!”成钰摸摸肚子道。 “别别,你得管孩子呀!大人的事,他不能操心,得乖乖的睡觉长肉。” 成钰摸项家麒的额头,确认他没发热,又趴在他胸口听听,没有喘。这才放下心来。 “贫嘴。我让秀莲给你炖了冰糖雪梨,赶紧喝一点。”成钰捧起一个炖盅,递给他。 “哎,我一回来睡,什么病都好了。” 两人正打情骂俏,屋外秀莲急急的跑来。 “少奶奶,跟您告一会儿假,我家拴子病了,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好几天了,吃了中药也不见好。今天起了高烧。” “哟!”成钰一听也紧张起来:“那快去医院瞧瞧吧!”成钰觉得有了急症,西医还是管用的。 项家麒也凑过去说:“你叫上天柱,用我的车,现在就去。孩子小,别耽搁了。” 秀莲两眼含泪,连连道谢,跑着走了。 成钰摸摸肚子道:“这小孩子生病,可真糟心呀。孩子,你以后可别跟你爹似的,要健健康康的。” 项家麒听了这话,不知该随声附和,还是该反对,只能尴尬的挠挠头。自己溜回床上躺着。 没过半盏茶功夫,院子里又有人喊,这一次,竟然是不常光顾的项家兴。 “大哥,今日有空吗?我得了一幅沈周的山水册。在我屋里,你来给我掌掌眼。” 项家麒有些狐疑,他没听说家兴也喜欢字画。但这沈周的山水册,实在是难得,不去不甘心。他有些犹豫,二房的院子,应该尽量少去,可是他也不愿意家兴到他这里来,特别是成钰在屋里,还是要回避些好。 想了又想,他拿起棉衣道:“好,家兴,你等等。”又回身对成钰说:“你吃了午饭,早些午觉。我一会儿就回来。” 成钰也有些不放心,拿了围巾给他围好。 “别待太久,路上仔细别着凉。” 项家麒捏了捏成钰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的出门,跟着项家兴一同走了。 到了二老爷的院子,家兴的屋里竟然摆着酒菜。 “你嫂子还等我呢,我回去吃饭。”项家麒说道。 “大哥,你先别急,看看册子再说。” 项家兴走到条案前,桌上果然摆着半张报纸那么大的册子,封面上写着:沈石田山水真迹十祯。 家兴刚要打开,立刻被项家麒呵止。他随身带了白手套和放大镜。弯下腰慢慢的翻开看。 项家麒一直以来,对沈周这个吴门画派的奠基人很感兴趣。他冥冥中觉得,自己和沈周是一类人。出身名门,不愁吃喝。他们归隐不是因为愤世嫉俗,只是一种对宁静生活的向往。因此,项家麒也特别能理解沈周的画法和意境。 他不知道项家兴从哪里搞来的这个山水册,但是他有八成把握,这是真品。这册子一共十开,有历代书画家、收藏家的名章和题跋,品相很好。 每次一看到这些传世珍品,其他乌七八糟的生活琐事似乎都能烟消云散,有的时候项家麒不舒服,拿出画来看看,都能觉得胸口畅快些。 看着画上平静安逸的笔触,真真是“聊自适闲饱食之兴”,看看身旁伸着脖子等他点评的项家兴,面目也没有那么可憎了。 “家兴,这册子哪里搞来的?”项家麒摘掉手套。把放大镜揣进怀里。 家兴走到饭桌前,先斟了一杯酒。 “大哥,是真货吧?”他自己先一饮而尽。 项家麒也坐在桌边道:“十有八九是真的。这可是难得的宝贝。” 项家兴把斟满酒的杯子递给他道:“前几日碰到一个日本人,他说是从关外带回来的。他们不怎么懂行,要出手变现。我想着不管真假,先买回来给你看看。字画这学问,博大精深,还是得多看多学。”说完他举杯:“来,大哥,这真迹难寻,得喝一杯。” 项家麒听说这册子是从日本人手里买来的,也是稍稍安慰。举起杯子,一干为敬。 “大哥,一会儿你把着册子拿去,好好看看。你若喜欢,送你也行。”项家兴斟了第二杯。 “那怎么行,不能夺人所爱。”项家麒摆手,却没有拒绝那酒。 “那这么着,你什么时候想看,就来我屋里。那日本人手里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回头我再去探探虚实。” 项家麒一听,来了兴致,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菜没吃几口,酒倒喝了一壶。 项家麒平日里很少碰酒,刚喝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此刻有些上头。他脸颊像火烧一样,太阳穴砰砰跳。头晕心慌的厉害。 “家兴,你这什么酒,后劲这么厉害。”项家麒眼神有些迷离了。 “大哥,头晕吗?你没吃菜,空着肚子喝酒,自然上头。要不要躺一会儿?” 项家麒摆手:“不了,我回去了。你嫂子还等我呢。”他撑着桌子起身叫:“天柱……” 叫了几声没人应,才想起天柱带着孩子看病去了。 他只得自己摇摇晃晃往外走,但没走几步,就心慌得厉害,有些想吐。项家兴赶忙过来扶他道:“大哥,就在这屋沙发上躺一会儿。你现在走不了。” 项家麒此刻已经睁不开眼,肚子里也是翻腾得厉害,只得被家兴搀着,跌倒在沙发上。项家兴给他端来痰盂放在一边,怕他吐了。又找来毯子给他盖上。项家麒迷迷糊糊的道谢。 看着沙发上的人睡下了,项家兴收起脸上的恭敬和温情,眼中渗出寒光。回身先拿了册子,出到门外,桂云已经等在门口。 “睡得沉了?”桂云问。 项家兴沉着脸点头道:“把这个先收好了。好不容易从日本人哪里借来的。回头得还回去。去把花瓶拿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手足情深 家兴前脚刚走,项家麒就吐了。这酒实在是烈,在肚子里一刻也待不住。吐干净了,胃稍微好受些,但头还是晕的厉害。项家麒迷蒙着睡去。 他睡得很不安稳,不知是因为不是自己的屋子,还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危机。梦里似乎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前。远远的有一个穿着肚兜的小娃娃,伸着胖手叫他:“爹!” 项家麒想要答应,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此刻好像有一双手,卡住了他的咽喉,他猛地醒来,窒息感并没有随着清醒而消失,反而越演越烈。 他挣扎着坐起来,使劲倒气,无奈出气长,进气短,怎么也呼吸不到氧气。出来的匆忙,最近又很久没犯病了,他没有随身带着药。 “家兴……啊……来人呀。”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想要起身,浑身却是软的,稍微一动,心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屋里出奇的静,院子里也没有任何响声,只有他骇人的喘息声。从小就被哮喘折磨多年的人,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 “啊……来人,朱儿……救救我。”项家麒跌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根本爬不起来。 段成钰今日没有秀莲在身边,自己闷闷的吃了几口饭。惦记着秀莲孩子的病,有些不思饮食。 收拾了碗筷,她靠在床上,想歇个觉。浅眠了些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睡着没有,恍惚中,似乎听到一个小男孩不停的叫爹。 成钰揉揉眼睛坐起身,看着墙上画的胖娃娃道:“是你叫爹吗?他又出去玩儿了。” 画自然不会应,仍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回身看表,项家麒已经去了一个时辰了。她了解项家麒,通常情况下,他不会在二房那里待太久,上一次被二老爷踹的那一脚还心有余悸。他这么久不回来,不会是被什么绊住了。 成钰犹豫着是不是该去寻他。她有点担心被二房的人抓住把柄。男人去了没多久,媳妇就急着追去,似乎是有些不矜持。可是二房与项家麒关系尴尬,不去她又坐卧难安。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半晌,心里不上不下的难受。成钰咬咬牙,整整衣服出门去了二房的院子。 初冬的池塘畔,寒风吹着干枯的柳枝上下摆动。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落叶。成钰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路上。今日的院子似乎有些太静了,显得格外萧瑟。 成钰紧了紧衣领,走近二房的院子。空旷的四合院,回廊上只趴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猫。那是项家麒的猫,他叫它花花。这猫倒是不见外,自己来串门。环顾四周,竟然连一个下人都没有。 “二弟,家兴!”成钰边走边喊。没有人应她。成钰觉得不对劲。若是家兴做东,此刻屋子里怎么会没人。 她快步朝着家兴的堂屋走去。花花也垫着脚尖,跑到她前面,蹲在紧闭的堂屋门前,回头喵的叫了一声。 “从璧!”成钰又试着叫了一次,屋里似乎有动静,但没人回答。 花花正襟危坐,又是叫。 成钰来到窗前,趴在玻璃上往里看,顷刻之间,她见到了此生都不愿意回想的画面。只见项家麒倒在沙发前的地上,手痉挛的抓着自己的前襟,脸憋的青紫。 “从璧!你怎么了!”成钰冲进屋内,屋里只有项家麒一个人。他已经憋得神志昏沉,完全无法回应成钰。 “来人呀!快来人!”成钰拼了命的喊。却仍是一个人都没有。这诺大的院子,似乎被人施了魔法,了无生气。寂静让段成钰的嗅觉格外灵敏,她闻到了浓郁的花香,是百合的味道。 耳边回响着项家麒骇人的喘息声。成钰绝望的起身,不行,现在只有她能救他。他们屋子里有医生给的□□针剂。可以在关键时刻注射。 成钰使尽浑身力气把项家麒拖到门口通风的地方,让他靠在门框上。 “从璧哥哥,等我。坚持住!”成钰看到项家麒祈求的眼神,声音已经哽咽。她回头又看了一眼,撒腿就往回跑,她要回去取针剂。 项家的园子,曾经是李莲英的一处府邸。占地十四、五亩,分成几个小院落。大房二房各占了最大的两个院子,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池塘。想必当年项家麒的养父买下这院子的时候,就已经和亲弟弟有了嫌隙,这一个池塘,隔开了两家的距离,也隔着两兄弟的心。项家麒曾经是两院的纽带,两边都是至亲,有了矛盾瓜葛时,他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尽量作和事佬。 如今项家麒成了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他也成为这个家矛盾的焦点。成为了二房的眼中钉。成钰没有想到,二房会歹毒至此,会为了家产,置他于死地。 奔跑在池塘边,成钰下意识的捂着肚子。里面孕育着项家麒的亲骨肉。她本应该保护好他。但是在项家麒遇到险境之时,她只能有所取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跑一边念:“宝宝,对不起,坚持一下。娘要去救爹。” 精疲力尽的回到院子,在屋里翻找出药剂。这是救命的针,成钰放在明显的地方。把针揣进怀里,成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继续往回跑。大房的几个丫鬟婆子看出不对,跟在后面叫她。可是成钰没时间解释,此刻没有人能代替她,只有她知道怎么注射。 回去的路似乎没那么长了。当她跑回项家兴的堂屋时,项家麒已经滑倒在地上,紧闭双眼。脸色和青砖地一样。成钰呜咽着扑到他身边,颤抖着手拿出针剂。用砂轮磨开,抽进针管里。眼泪不停的涌出来,模糊了视线。成钰深呼吸,止住眼泪,找准位置扎下去。 “啪”的一声,成钰把废弃的针扔到地上,双手扶起项家麒,在他的后背反复拍打,开始煎熬的等待。 “从璧哥哥,你醒醒!” 此时,院子里终于出现了其他人。先是项家兴假惺惺的扑过来嚎叫,接着是几个下人跑过来要帮忙。大房也有人跟着跑来,看到这情景,立刻跑回去禀报。 “大哥,你这是这么了?”项家兴跪在一旁干嚎。 成钰搂着项家麒,眼神里带着寒刀说:“闭嘴。明明是你们在房里放了鲜花,要置他于死地,不要再惺惺作态!” “大嫂,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呀。这屋里哪有花呀!”项家兴的媳妇桂云刺耳的说。 成钰根本不屑于和她说。只是继续冷冷的对项家兴说:“正是因为屋里只有味道,没有花,才说明这是你们的阴谋。从璧若是有个好歹,我叫你们偿命!” 正说话间,成钰怀里的项家麒突然剧烈咳嗽,一声声痉挛似的咳,震天动地。他额上青筋凸起,满面通红。成钰看他有了反应,赶忙大力拍打他的后背。 “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 “从璧哥哥,能听见我说话吗?”成钰大声叫他。 项家麒勉强抬起头,面色由红转白。 “呃……”他想叫朱儿,却发不出音来。成钰能感觉到他痉挛的身体渐渐舒缓了。她把他抱得更紧。 “能听见我说话吗?能就点点头?”成钰不知他窒息了这么久,还能不能恢复。 项家麒定定的看着成钰,眼里满是心疼,黑亮的瞳仁渐渐被水汽包围,他点点头,又费力的抬手,试图摸成钰的脸颊,被成钰一把攥住,放在自己的心口。 “从璧哥哥,你吓死我了!” 项家麒注射了药物后,呼吸得以平复,渐渐缓过来些。他挣扎着动动手脚,想要站起来离开。这院子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成钰还坐在地上抱着他,项家麒先是自己撑着地起来,又来拉成钰。 他转过身来看到成钰的脸色,大惊失色。 “朱儿,你怎么了?” 成钰此刻似乎正忍痛,平时粉白的小脸,此刻一点颜色都没有。 她捂着肚子,嘴唇翕动着,眼神似乎在向项家麒求救。 “从璧哥哥,我……肚子疼!” 项家麒刚才因为窒息时间太久,头疼欲裂,没有精力思考太多,此刻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朱儿,你别动。”他慌张的抹了一把成钰头上的冷汗,又攥住她的手。回身冲着下人们大喊:“去喊大夫,快……” 项家麒摇摇晃晃站起来,他不想让成钰这样坐在寒冬冰冷的地上。他俯身试图抱成钰,旁边的人怕他摔了,赶紧过来帮忙。项家兴也凑过来。 项家麒却扭过头,冲着旁边的人大喝:“都躲开,你们谁也别碰她!” 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周身寒气逼人,让所有人不敢近身。他大喊一声,猛地抱起成钰,脸色仍是苍白异常,眼里却是不容置疑。 “别怕,朱儿,咱们回家去。大夫马上就来。别怕。”他把成钰搂的紧紧的,踉踉跄跄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项家麒抱着成钰,被众人簇拥着,回到自己的卧室,把人小心放在床上,项家麒像泄力一般,险些栽倒在床边。 项老太太已经闻声赶来,旁边跟着几个有经验的婆子,其中有项家麒的乳母,天柱的妈。 “麒哥儿,你先出去等一等,容我们看看。”几个老妈子把项家麒搀出去,又鱼贯着回屋去查看。项家麒找了个墙根,顺着墙滑坐在地上,不言不语,垂着眼静静的等。寒风吹动着他的头发,他的脸白的像个瓷娃娃一样。他用手掌按在胸前,经过剧烈的发作,又硬撑着把朱儿抱回来,此刻他胸口里有一股绳子在绞,越来越紧。 乳母推开门,探出头来。颤颤巍巍走到他跟前。 “麒哥儿。”她叫他的小名儿:“得催着大夫赶紧来。见红了,恐怕是保不住啦!” 项家麒猛地抬起眼,绝望的看着乳母:“瑾妈……”他只是叫了一声,胸口里的绳子突然被拧断了,他似乎听见了“啪”的一声。一股热流一下子冲到喉间。他想忍,可是涌上来的腥气太冲,他没有忍住。 “啊,麒哥儿。”乳母看到他嘴里涌出的鲜红,吓得惊呼:“我的祖宗,你莫急,兴许能保住呢!”她回头要叫人,被项家麒抓住手。 项家麒俯身吐净胸口的淤血,气若游丝道:“别声张,别吓着朱儿。” “我扶你去旁边屋里躺一躺?”乳母握着他冰凉的手,想给他暖一暖。项家麒只是摇头。乳母只得喊人来伺候他漱了口,擦净唇边的血迹。项家麒依然按着胸口忍痛等待。 老大夫被下人连拉带拽请进院子,看到坐在墙根下的项家麒,本想先过去查看。 项家麒哪里肯,指着屋里让他先进去。 女眷们都退出来,项老太太听说儿子急得吐了血,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这二房是不中留了,从璧,娘给你做主,得让他们走!”老太太拉着项家麒,老泪纵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分家析产 成钰的卧房里,因为窗帘拉的严实,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厚重的床帐开启了一半,项家麒坐在床头,举起勺子,舀了一勺琥珀色的药汁,用碗边刮刮勺底,稳住手,送到成钰嘴边。 “来,最后一口。”项家麒哄着她。 成钰很听话的张嘴,但仍是用疑惑的眼神看他,仿佛在问:“这么苦的药,能管用吗?” 两人之间早有默契,不需要言语,就知道对方的想法。 “大夫说了,这保胎药得喝七天,过了这七天,若是不见红,他就躲过这一劫了。” 这话成钰听了很多遍,她在床上躺了两天了,几乎不敢动。但她知道,这孩子若命大,是不怕折腾的,若是保不住,怎么都是徒然。 “从璧哥哥,上来好不好?”成钰扯她的袖子哀求。 项家麒脱了棉袍子和大褂。绕到床的另一边。成钰这边也解下帐帘。在密闭的帷帐之中,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成钰趴在他胸口上,他的呼吸一起一伏,杂乱无章,似乎永远屏着气。抬眼看,他苍白的脸微微浮肿。昨夜咳喘了一宿,怕吵到成钰,用手帕捂着,憋的更难受。 那一天的情景总是反复出现在脑海中,那一刻,她几乎就要失去他了。此时搂着他瘦削的腰,感觉有些不真实,她情不自禁的用了力气搂紧他,伏在他怀里啜泣。 看到心爱的人如此不安无助,项家麒的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他使劲呼吸,试图缓解疼痛。 “朱儿。”他能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我保证,今后会保护好你。这种事,无论如何不能再发生了。” “可是他们住在这院子里,怎么防?家里人的暗箭,才射无虚发。”成钰在他怀里闷声说。 “分家!不能再等了。” “你……想好了?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父母兄弟。传出去,别人会说你不仁不义。” “我宁肯不仁不义,也不能让你们再跟着我受委屈。一次次要置我于死地,我没有后路了。” 吴鼎昌坐在项老太太的堂屋里。他摘掉金丝眼睛,掏出手帕仔细的擦。这屋子他以前常来。作为银行经理,他是为项家赚钱的第一功臣。大老爷活着的时候,就对他极为倚重。如今的项家麒更是彻底放手。这还是大老爷去世后,项大少爷第一次召见他。 吴经理戴好眼镜,眼前的项大少爷更清晰了。这位少爷年纪轻轻,却一脸病容,以往活泼的眼神都消沉下去。 “少东家,你想好了?把总部迁到上海?”吴经理问道。 项家麒用手指轻轻敲着黄花梨的八仙桌。 “您不是跟我说过好几次?现在各大银行的总部都去了上海。南方政府也渐渐得势,是时候搬过去了。” “好,我去筹划一下。得先物色个地方,总部的大楼不能寒酸了。这是门面。人员也需要动员,毕竟很多办事员的家眷都在北平,牵一发而动全局。” “我知道这事交给您,是万无一失的。只是其中一些小事,需要拜托。“项家麒欠身道。 “您尽管说。” “是关于我两个弟弟,还有我二叔的安排。两个弟弟一直想在银行里谋职位。您看……有没有不太要紧的职位,可以让他们历练。” 吴经理有些困惑,项家麒一直以来都反对让他两个不争气的弟弟进银行。 “您看,要多不要紧?”吴经理试探着问。 “第一,手里不能过钱。他俩生性好赌。银行的钱,可不是给他们还赌债的。第二,不能管人。他俩自己还心术不正,不能误人子弟,第三,必须在上海,不能调回北平来。职位的名称还得您费费心,别一听就知道不要紧。薪水也别太寒酸,若是不合银行的规矩,从我的分红里支一些就行。” 吴经理恍然大悟,这是要借调用之名,把他们兄弟俩诓出北平。 “没问题,我可以安排。只是他们必定会不满意,我可以抵挡一阵。但是……二老爷,我恐怕挡不住。” 项家麒掏出手帕咳嗽,一声声咳弯了腰。好不容易止住,用袖子擦擦眼泪道:“说到我二叔,他如今在银行里的职位可要紧?” 吴经理想了想道:“他若不来,就不要紧。他来了,总会有些要紧的牢骚。” “那就还得难为您,让他也去上海发牢骚吧!既然总部都搬走了,他跟着去,也合理。搬家费可以从我帐上支。” 看来这项家麒是下定决心,把二房连根拔起了。 “东家,若是二老爷决定退养,辞了银行的职位呢?或是两位少爷不愿意去就职呢?”吴经理皱着眉头问。 “二叔手里的股份,够他颐养天年吗?”项家麒按着胸口问。 吴经理掐指算了算:“维持如今的吃穿用度,恐怕是不够。” “那不就得了。由奢入俭,谁也不愿意经历。他们没有选择的。银行搬家的事,毕竟是大事。项家也应该有人打前站。这事……我看是刻不容缓了。” “明白了。”吴鼎昌是聪明人。二老爷一家,过去完全靠大老爷白白养活着,若是项家麒把月钱收了口子,二老爷和两个儿子就必须乖乖去上海就职了。 项家麒和成钰坐在床上,两人之间摆着小炕桌。桌子上是几样精细的小菜,海派口味,特意为成钰做的。 “从璧哥哥,再吃几口吧。”成钰看着眼前人。这才几天,他举着筷子的手,瘦到腕骨嶙峋,长衫的立领都松了好多。 项家麒往嘴里又塞了一口白饭。赶忙放下筷子,按住胸口。里面还是一阵阵闷痛,每日挥之不去消磨着他的耐心。米饭还停留在嘴里,咽不下去。 成钰伸手摸摸他的脸:“去看看西医好不好?这样夜夜喘,太耗人了!” “晚上吵得你睡不好吧?今晚我去外屋睡好吗?” 成钰赶忙抓住他的手:“不要,我不要一个人睡。” 项家麒勉强笑了笑说:“好,不走。”他又抬眼,千言万语都在眼睛里。 “朱儿,我这病,太拖累人。本来以为只是拖累自己,如今才知道,连累了你和孩子。有时候憋的厉害了,真想一口气上不来算了。” 成钰伸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项家麒手脚并用,凑到她身边,靠在她肩上。 “从璧哥哥,若是再让我经历一次那天的事,若是已经知道结果,我还是会那样做。”她侧身摸摸他的脸,那一口米饭还是含在嘴里,鼓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成钰接着说:“我不能眼看着你涉险,从前没有你的日子,也没觉得怎样,但往后若没有你……我无法想象。所以我们都没有选择,不要太自责了。” 项家麒听话的点头,成钰又摸到他脸颊的鼓起,问到:“干嘛不咽下去?” 那人叹口气道:“没力气咽,让我靠着歇一会儿吧。” 项家麒到了日头落山的时候,躲在被子里打冷颤。他终于起了高烧。从出事那天,他咬着牙忍到现在,每日伺候成钰起居,又谋划分家的事,如今实在忍不过去了。这一下,人烧到滚烫,喘得七零八落。 成钰见他的病情起势凶猛,也躺不住了,急着吩咐天柱去备车,打算送他去医院。 天柱刚跑到院门旁,却听到大门外有人猛地踹门,紧接着是一声怒喝:“项家麒,你给我出来。”不用问,该来的早晚要来。 天柱紧着作揖道:“二老爷,少爷今日病了。少奶奶还在安胎,不方便出来。您有什么事,等他好些,我叫他去给您请安。” “他病了?病着还有精力算计我?我大哥都没敢干的事,他一个病秧子干的挺利索呀!别在屋里躲着,你让他给我出来。” 天柱为难的看着屋里:“二老爷,今天确实病的厉害。在二少爷屋里那天就着了凉、受了惊。您再容几天。” 屋里的成钰坐不住了。她看看床里烧的昏睡不醒的人,自己坐起身,穿了鞋,要更衣下床。 “朱儿,不要去。他是来找我的。”那人还是被喊声吵醒了。拿掉头上的毛巾,已经起来。 “你现在不能去。”成钰见他烧得嘴唇干裂,满脸通红,急着阻拦。 项家麒已经扶着起身:“躲是躲不过去了,但愿今日,能都解决了。”他一边说,一边穿上大褂,又裹上厚厚的棉袄,按了按成钰的肩膀:“朱儿,就在屋里躺着。无论如何不能出去,我已想好对付的法子,放心。” 大房堂屋,正中挂着大老爷的遗像。头顶黑色的幔子垂下来,压抑肃穆的气氛中,暗藏着剑拔弩张。 二老爷与两个儿子坐在一侧的椅子上。项家麒坐在对面,项老太太坐正中。 二老爷咄咄逼人的先开口:“大哥在世时,我一直跟随左右。两家一起住了几十年,如今,怎么就容不下我们了?” 项家麒接过话茬:“二叔,没人提分家。只是这吃穿用度现在各家分担而已。如今日子不太平,大房这边开销大,进项倒不如从前了,所以……” “你闭嘴!你还真以为能当这个家?过河拆桥、六亲不认的东西!”呵斥的话像刀子一样劈过来。二老爷在教训起项家麒来时,从来都是把他当自己儿子的。 项老太太只得开口:“老二,我们老爷在的时候,念及兄弟之情,一直在帮衬二房。可是如今老爷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再和在一起过,也名不正言不顺了。” 二老爷又对项家麒怒目而视,这话他无法反驳。真是没有让寡嫂养活他们一家的道理,可是项家麒呢,他是自己的亲儿子。他总该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吧! 项家麒却不说话,只是和项老太太站在一边。 “从璧。”二老爷决定把这事好好分析分析。 “你断了二房的供应,无外乎是因为那天在家兴屋里的事。你自己犯了喘,媳妇动了胎气,这些事赖在家兴头上,株连我们全家,实在是有些过了。如今银行要搬到上海去,一纸调令,我们三人都要走,也是你安排的吧。你为了把我们赶走,也是处心积虑了。” 项家麒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这事……的确是我建议的。两个弟弟的薪水……比普通职员高得多,也是从我帐上支的。他们都已经成年,我也算尽力帮衬了。养家的责任,他们早晚要承担起来。去与不去,他们可以自己决定。没人逼着他们。至于那日的事,我不想再提了,同根同源的弟兄,闹出这种事,实在是让人寒心。他若说问心无愧,我也无话可讲。” 项太太想起那日的惨状,也不愿意再提,她想尽快做个了断:“老二,事已至此,大家是误会也好,恩怨也罢,实在是不能再纠缠不清。月钱的事,我心意已定,从这月起,各院负担自己吃穿和下人的用度。咱们也尽量少走动,免得再生是非。你们要不要再在银行里任职,可以自己想清楚。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今日的事,到此为止吧。” 二老爷怒目圆睁:“项家麒,这也是你的意思,你从今往后,就不顾我和你二婶了,是不是?” 项家麒刚要开口,天柱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伏在他耳边说话,项家麒听了瞳孔猛缩,一下子站起来,一阵晕眩袭来,直直的往下栽,幸亏被天柱一把捞起来。 “天柱,怎么了?”老太太急着问。天柱见有二房一家,不敢说,急着跺脚。 二老爷倒是冷笑一声问:“是你们少奶奶的事吧?哼哼,天意难违。忤逆不孝之人,必糟天谴。”他又看向满面霜白的项家麒道:“无情无义的逆子,让你如今就尝尝报应。” 项家麒撑着天柱站起来,回身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生父亲,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慢慢回身,扶着天柱朝门外走去。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沿着脸庞滑落,汇集到下巴上,“啪”的一声低落下天柱手背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辞旧迎新 卧室里硬木镜框的穿衣镜前,影影绰绰站着两个身影。墙上成钰画的胖娃娃已经被摘下来,留着刺眼的空白。项家麒垂手而立,由着成钰给他系大褂的纽扣。 “明天叫裁缝来吧,量新的尺寸,做几件大褂,再做几身西装,这些个衣服,没一身合适的。”成钰一边系扣子一边说。她把手探进立领里,足足可以容纳两、三根手指。想着他这几个月遭遇的一切,喉头忍不住又发紧。她赶忙顺势摸摸他脖子后光滑的皮肤,刻意笑笑,掩饰心情。 对面那人俯身啄一下成钰的双唇道:“费那些事干嘛?过几日就胖回来了。大过年的,上哪找裁缝去?” 成钰回身拿过来黑色的棉袄,给他套上。又是一大堆扣子。 “外面冷的很,你刚出院没多久,再多穿一件吧!” 项家麒这一次在医院里住了快两个月。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病的厉害,哮喘转成了肺病,心口疼的毛病也时好时坏,持续的高烧,病到形销骨立。另一方面,他也是想要躲出去。二房终于要启程去上海,临走前自然还是要找理由闹一闹的。他们在老太太面前还收敛些,只要项家麒出现,必定没有安宁的日子。 项家麒实在是不愿再与他们周旋,特别是对二老爷这个亲爹。几个月前他踹那一脚时,项家麒虽意外和痛心,但谈不上恨。但成钰小产那日,他说出的恶毒诅咒,让项家麒与他彻底断了骨肉亲情。 成钰小产后,也随着他躲进医院调养,她毕竟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如今终于耗到二房卷铺盖上了火车,项家麒才带着成钰回家来。 项家麒见对面的成钰只穿了夹衣裙,也指指门口挂着大衣的架子,拿鼻子蹭着她的脸颊道:“你也得穿暖和了。庙会虽然热闹,但毕竟在外面,回头给你冻坏了。” 成钰推他,这人自打回家,几乎每日赖在她身上。她拿过大衣说:“这还没出大年初五,咱们就扔下娘自己去玩,是不是不好?” 这一个年,项家过的尤为冷清。老爷丧期还没过,成钰又小产了。二房搬走,除夕那日,只是三口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老太太心里自然不好受。但是项家麒也宽慰老太太,二房这一走,能清净些时日,他和成钰会一心一意,尽快给项家开枝散叶。老太太尽管有些失落,但看到儿子媳妇感情笃深,对她又孝顺,经历这些事情,彼此能不埋怨,互相扶持,还是宽慰些。 “我娘最开明,她不管那么多。咱们早些回来就好。”项家麒趁着成钰还没系好大衣扣子,伸手到大衣里面,掐她的腰。被成钰拿手打开。 “怎么老跟长不大似的,青天白日的,被人看见!”成钰点着他的鼻子数落。 项家麒却笑眯眯的不在乎,在医院的两个月,成钰虽然在身边,但毕竟不是在家里,不敢亲热,也没力气亲热,如今痊愈回家,他哪里忍得住。成钰身上跟有磁铁似的,无时无刻不吸着他的精神。 到了院子里,天柱已经侍立等待了。 “秀莲呢?让她抱着孩子一起去吧?大过年的,一起热闹。”项家麒问。 天柱摇头:“庙会人太多,我怕孩子添乱。我顾了少爷少奶奶,就顾不了孩子了。”天柱只是找表面理由。他最知道这一次流产对项家麒两口子打击有多大。他怕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触景生情。 成钰却笑着说:“那明日给你和秀莲放假,带着孩子再去一趟,痛痛快快的玩。” 天柱忙着作揖:“哎,我替秀莲谢谢少奶奶了。” 北平的厂甸,其实就是琉璃厂外面的空地,这里每年大年初一到正月十六,会有集市。这个传统是从康熙年间开始的,那时规定,过年期间,“灯归城内,市归琉璃厂”。至此,厂甸庙会越来越热闹,几乎成了北平人过年必来的地方。 项家麒来庙会,一来是散散心,这半年他和成钰两人从法国回来,没有一件事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的,成钰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哪个女人能坦然面对这一系列挫折呢?第二个目的,自然是来看书画摊。厂甸庙会因为比邻琉璃厂,每年都会搭好几个大画棚,他们一众爱好书画的朋友,把这地方作为会友切磋的好机会。 庙会人流如织,汽车只能把他们放在海王村公园附近。天柱走在前面开路,项家麒紧紧握着成钰的手跟着。 海王村公园是耍货的聚集地。这里卖各式玩具的摊位鳞次栉比。摊子上摆着兔爷、唐人、面人、泥人、绢花、毛猴、戏剧花脸面具。顶上还挂着各色风筝。大人小孩在摊位间兴奋的穿梭。段成钰却不自觉的攥紧了项家麒的手。项家麒回握她,想了想,又不放心,搂住她的肩膀加快脚步。他知道成钰想快些穿过这些摊位。这些玩具他们用不上,这些欢乐和他们没关系。 成钰被握住肩膀,抬头看,项家麒戴了宽沿礼帽,围着驼色围巾。白皙消瘦的面庞近在咫尺。天气太冷,他鼻子里一下下呼出白气来。一下长一下短,虽然气息不匀,可是真真切切就在身边。其实这已经够了。成钰抬头,露出牙齿冲着他笑,项家麒也满眼含笑的回望。这一个对视,柔情似水,却蕴含着力量,足够支撑他们走过今后一生的坎坷。 过了海王村,路边的古董摊开始多起来了,这一代大多是瓷器、铜器、木器,成钰想停下来细看。项家麒拉住她道:“这一代的货色都不行,去火神庙那边,有珠宝摊儿,摊位也整齐。” “你还没给我买过首饰?”成钰笑着说。 “给我朱儿的首饰,可不能在这里买。回头带你去前门、或者珠宝街,这里看看就好。 “其实上海的家里还有好多首饰,是当初我的陪嫁。”成钰想起来项家麒说过,等有了孩子,会带她回上海省亲。如今看起来似乎遥遥无期。 项家麒捏捏她的手:“回头带你去取回来,别急。从璧哥哥不会躲,一定带你回去!” 此时前方已经看到了几个高高的大棚。最高的一个足有五、六米高,在新华街东边。三人快步朝画棚走。 跨进画棚大门,窥见内里乾坤,与外面的人生鼎沸又有不同。只见棚子里立起一面面墙,上面高高的挂着各色字画。棚子最深处也有茶座,供文人雅客聊天休息。 伙计们眼力尖,看见项家麒带着人进来,立刻赶过来。 “项大少爷,好几位爷今日也在,里面叙旧呢,您这边请。” 项家麒却指着字画道:“我先看看,你们忙吧。” 伙计面露难色:“大少爷,那些货哪是给您看的?有好货一会给您单拿出来。” 那人笑笑道:“放心,今日带着夫人来,只是看个热闹,我不说话。” 伙计听了只得退下。项家麒拉过成钰的胳膊道:“他们这棚里的画,说是古董,十有八九都是做旧的。大部分还做得很不堪。庙会人多,他们要赚钱,就把平日里卖不上钱的货色,拿出来标高价。但是这些东西蒙不了我们这些人,伙计老板的,都不愿意我们多看多评论。” 成钰笑道:“那你还非要看?” “这不是带着你吗?咱们不把这些画当古董,只是看技法意境,还是有很多可以入眼的画的。等过了年,你若愿意,咱们再接着学画去。” 这一次成钰是会心的笑。没有什么能比画画更另能抚慰她的心了。天下最懂她的,最在意她的,恐怕就是身边的人了。 两人拉着手,沿途仔细的看,不时点评。怕别人听到,只能交头接耳,头挨得近近的。 远处的茶座上,不时传来喧哗和哄笑的声音。成钰总觉得背后有很多眼睛盯着。 “从璧哥哥,那边的人总朝咱们看,是不是认识你?” 项家麒无奈摇头:“都是平时交流古玩字画认识的人,这些人没见过你,自然好奇。看来是躲不过去,过去说几句话再走吧。” 这棚子因为是临时搭起来的,茶座也简陋。只有八仙桌和板凳。这个季节天干物燥怕走水,棚子里不能生火,好在茶是滚烫的。 项家麒带着成钰来到桌前,大家赶忙作揖拜年,先说吉祥话。项家麒扫了一眼,只有一两个生面孔,其他都是熟人。 其中一个带着圆眼镜,说话有上海口音的人,吸引了项家麒的注意。这人话不多,但分析起古董行情来,头头是道。项家麒报上自家名号,那人连称久仰。 “哎呀,项大少爷。世权几次跟我提到你,说你的字自成一体,诗书画都颇有造诣,我这一次北上,本是想拜访的,但是辗转听说您在病中,就没敢去叨扰。今日有缘一见,真是幸会。”他一边兴奋的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鎏金扁盒,里面是名片。 “于某在上海有一间古董行,专门做海外生意。我这里东洋和西洋客源很多,若是项少爷有什么珍品想要出手,尽可以联系我。” 项家麒一听,沉下脸来道:“我收藏的字画是不卖的,卖也不会卖出国去。于先生这年关里还在北平公干,一定是有大买卖吧?” 姓于的眼珠转了转,赶紧摆手:“哪里哪里,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买卖。” 旁边一个熟人插嘴道:“听说于先生前几日接洽了溥儒,他手里的东西都价值连城,他要是听到您说不值一提,恐怕会不甘吧?” 于老板赶紧拱手:“只是去拜访罢了,见识见识珍品,仅此而已。” 众人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作罢。大家都了解行规,这些古董商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目标,一是防止有人竞价,二是出门在外,若让人知道随身有价值连城的珍品,恐怕遭劫。 这一桌人说说笑笑,互相恭维,到了晌午方才散去。项家麒本想带着成钰去全聚德,但大年关的,人家烧鸭子的也要过年,这几日关门。两人玩了大半日,才回了后海。 冬日里天黑得早,晚饭时,已经掌灯了。成钰一个人坐在饭桌前,看着一桌子的年节菜肴。再看床上的项家麒,他翘着二郎腿,一边听戏,一边捏核桃吃。 “正经饭不吃,尽吃些零嘴,怎么能补回来?”成钰举着筷子说。 天柱已经帮项家麒把每个核桃都敲碎了,只轻轻一捏,里面的桃仁就露出来。项家麒捻起一颗,放在嘴里说:“你答应我今晚不用吃药,我就吃饭。” 成钰气的咬着嘴唇:“你这也是抵赖,那每日都要吃饭,就每日都不吃药啦?才好了几天?不吃药开春又是难过。” 项家麒手底下打着拍子。 “我从小就是吃药长大的,喘没治好,胃倒吃坏了。还不如不吃!” 成钰见他怀里还是捧着暖炉,放在胃腹上,知道他今天出门,十有八九着凉了,只是嘴上不说。叹了口气说:“从璧哥哥,我三哥今日来信了,说家里一切都好。过年很想咱们。他还说……上海有一家德国人医院,据说有了新药,专治肺病,想让你去试试。” “哦,那得谢谢三哥了。”项家麒牙齿之间叼着一块核桃,含糊着说:“你说咱们回去,如今还要不要再跪了?” 成钰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浸了蜜汁的山药,放在嘴里,想了想说:“事已如此,估计不会再跪了。就算跪,这一次也无论如何不让你跪了。当初逃跑是我自己做主,不怪你。” 项家麒挠挠头说:“总想着该回去把这事了了,可是事到临头,还真有点触头。” “真的会很快去上海吗?”成钰问。 项家麒从棉袄里掏出今天那个于老板给的名片。用两根长手指夹着,翻来覆去的看。幽幽的说:“今天见到这个姓于的,让我心里有点不踏实。” “怎么了?” “年前我就听说,溥儒要卖照夜白。当时不相信,那可是国宝,怎么能说卖就卖。可是这次这个于老板,大过年的跑来见溥儒,他又是专做外国人生意的,我有点不放心。” 成钰放下筷子,画画的人,都明白照夜白的价值与意义。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先买下来?” “很难。”项家麒用暖炉在胃上轻轻揉着。这两个月住院,吃了太多西药,彻底伤了肠胃。今天着了凉,一阵阵拧着疼。他一边揉,一边接着说:“我估摸着,那画没有十万大洋,溥儒不会出手。我手里哪有那么多现钱?而且……我怕已经来不及了。” “那有没有办法赶紧打听一下,他到底是不是买了照夜白。” 项家麒把核桃盘子推开,点点头:“明日我去一次荣宝斋,看看能不能有消息。还有,朱儿,要不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回上海吧。去姓于的古董行探一探,顺便回去看你父母,还可以去德国医院看看,一举三得。” “真的?”成钰听了有些兴奋,佳节之际,她自然是想家了。 “嗯,那你还得答应我今天不用吃药。”项家麒又绕回来了。 成钰笑的开心:“嗯,就今天特赦了。你来喝碗热汤,暖暖胃。” 此时秀莲估摸着两人用完晚饭,端着药碗颤颤巍巍进了屋。 “少爷,该吃药了。” 项家麒立刻摆手:“今天少奶奶说可以不吃了。特赦一天,是不是少奶奶?”他抬着下巴问成钰。 见到成钰点头,他得意的笑着对秀莲说:“看,我说的吧,快端走,麻利儿倒了。我闻见那味都不行。” 秀莲看了看成钰,见她首肯,只得把熬了半天的药又端走。快出门时,又被喊住:“对了,秀莲,告诉你家天柱,明儿个开始收拾东西,过了年就去上海,去给少奶奶省亲。” 秀莲开了屋门,清冽的空气夹杂着爆竹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过了大年初五,这最热闹的时候,就算过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乘龙快婿 段成冀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还没出正月十五,今日的车站难得冷清。他抄手在棉衣口袋里,轻轻跺脚。 前天收到妹妹的电报,告诉他这两口子要回上海拜见父母。有过上一次的经历,他斟酌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告诉父母这个消息。段老爷只是沉着脸说:“不是敢跑吗?还回来做什么?”懦弱的母亲则是在一旁掉眼泪。好歹段老爷并没有说出不让他们两个进家门这样的狠话,段成冀决定先把人领回家去,这大过年的,总归是不会把他们碾到街上去的。 火车有些晚点,哀怨的喷着白气,姗姗来迟。待站上的雾气消散,刚才寂静的站台像变魔术般嘈杂起来。 人群中,项家麒和成钰并肩站着,成钰穿着西式裁剪的大衣,还是体面漂亮的,项家麒却是中式棉袍子,戴了礼帽和围巾,若不是那眉眼还是清隽潇洒的,这身打扮在摩登的大上海实在是落伍。两个人都穿的臃肿,但脸颊都比上次临别时消瘦不少,脸色也是苍白得相映成趣。他们身后是一大堆行李,还有上次把项家麒背出门那个佣人。 成钰见到哥哥,兴奋的挥手,身上是太太装扮了,脸上的表情还是小姑娘一般。段成冀快步走过去。 “三哥,别来无恙!麻烦你来接我们。”项家麒客气的开口。 段成冀接过成钰手里的箱子道:“一家人,不要这么见外,回家说话吧。” 汽车七拐八绕,已经看到了段府的白墙和高大的梧桐树。成钰有些不安的问前面的段成冀:“三哥,我们是回家住,还是去项家的公馆。爸能容得下我们吗?” “放心。让他撒撒气,气过去了也就好了。你俩都已经是夫妻了。他们能怎么办?”段成冀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是没底,段老爷的脾气,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上一次他把成钰一个人放在项家,自己回了上海,到家后,是挨了家法伺候的。 进了院门,没有人接他们。下了车进屋,客厅里空无一人,连下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项家麒拉着成钰,讪讪的进了屋,如坐针毡的坐在椅子上等。隔了一回儿,也有佣人来上茶,老爷太太的影子却不见。项家麒先还盘算,这样总比上一次跪到栽到地上要强一些。可是等了半个时辰后,他恨不得段老爷还是出来骂他一顿得了。 段成冀也是尴尬,站起身说:“我上楼去,和爸妈说一声。” 成钰却起身道:“三哥,我来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躲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旋转楼梯上走去。 父亲的卧室在二楼,母亲却不常睡在那里,她还有自己的小卧室。成钰先走到父亲卧室门前敲门。 “进来。”父亲威严的声音传来。 成钰推开门说:“爸,是我。朱儿回来了。” 父亲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 “爸,朱儿给您认错了。” “什么错呀!”段老爷拿起烟斗抽了一口。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私定终身,还逃跑。” 父亲吐出一个烟圈道:“我算是管不了你了。脸都叫你丢尽了。你叫我这声爸,也是折煞我了。” 成钰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忍着泪解释:“爸,从璧已经和原配离婚了。我原来的婚约,从璧也解决了。他家待我很好。我们回来,也是真心认错的。” 段老爷放下烟斗,阴阳怪气说:“你们是一步步都计划好了。我们这些老的,只有碍事的份。什么认错不认错,我和你母亲心里的委屈,大概也没人在乎吧。你去吧,愿意怎样就怎样。先让我清净清净。” 父亲如此说,成钰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默默转身出来。还想去母亲屋里,又有些情怯。 回到楼下,伏在项家麒耳边,把段老爷的话复述一遍。项家麒也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母亲终于按捺不住,站在楼梯口叫成钰。一句“朱儿”刚开口,就泪如雨下。 段成冀和成钰上去一起把母亲搀下来,成钰和段夫人哭成一团。 “妈。父亲说让我们走,他要清净清净。我该怎么办?” 段夫人一听,死死抓住成钰的手,这是她两次失而复得的女儿,不见面还好,一旦见了,思念像洪水一样泄闸,堵也堵不住。 “你爹是死要面子。过几天自然就好了。朱儿,千万不要再走。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定要在家里住下。你的房间我都收拾出来了。” 成钰为难的抬头看项家麒。母亲肯留她在家里住,说明事情会有转机,但是她的卧室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她也不认为父亲想让项家麒留下来过夜。这就意味着他要自己回公馆去。成钰怎么舍得让他自己走。 项家麒也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想到要回公馆自己睡,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站起来和段夫人作揖道:“岳母大人,成钰若是留下,麻烦您也给我添床被子。我这就让下人去把行李抬进来。” 成钰张着嘴,脸羞得通红,她没想到项家麒的脸皮如此的厚,直接和母亲耍赖要留下。但仔细一想,他这耍赖也是有道理的,他如此说,母亲是断不能拒绝他的请求的,只要留下来,总会有转机。 天柱拎着箱子爬上二楼,站在成钰卧室门口,看看那张窄窄的单人床,又回头疑惑的看着项家麒。 “爷,真的睡这?咱们公馆十几间屋子,一屋子下人等着伺候您。您不回去?” 项家麒走到屋里,脱了棉袍子,倒是怡然自得。 “不回去。少奶奶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这床哪里睡得下?” “我们两个都瘦,凑合几天是没问题的。” 天柱知道他这位爷的脾气,自己肯定是劝不动的,只得默默往屋里搬东西。项家麒又接着说:“你回公馆去住几天,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天柱有些生气,自己小心伺候的少爷,心甘情愿在岳父家受罪,连他也不能留下。他满脑子都是上一次项家麒在这里晕倒,被自己背出去的情景。总觉得自己是把少爷留在虎口里了。 项家麒大张旗鼓的抬行李,段老爷始终没有出现,说明他还是默认项家麒可以留下的。一想到这,成钰稍稍放心,她从行李里翻出给一家大小带的各样礼物。有北平土产,也有孝敬父母的细软。父亲不见她,就由三哥拿到他屋子里。倒是也没见他老人家把东西借窗户扔出去。 晚饭是下人送进屋子里的,有热乎乎的汤面,和小菜。很和项家麒胃口。他此刻急需热汤水,因为这屋子里实在是冷。 项家麒自小在北方长大,北平也好,天津也好,冬天户外虽然干冷,但是屋子里有火炉,夜间还是暖和的。但是这上海的冬天,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这里的冬日,是一种侵入骨髓的阴冷潮湿,屋里似乎和屋外没什么区别。他进屋没多久,就把脱下来的棉袍子又穿上了。 整个晚上,他都是把手揣在袖子里拿不出来。下人烧了热水,成钰叫了他好几次,他也不敢去洗漱。 “我去叫人添个火盆吧。你这样怕冷,会着凉的。”成钰冲着瑟缩在被子里的项家麒说。 那人赶紧叫住成钰:“别别,能让我留下就不容易了。别多事。快来,挤挤就暖和了。”他此刻庆幸这是一张单人床,两人可以挤在一处取暖。 成钰洗漱停当,上了床,立刻被抱住。 “朱儿,你们冬天都是这样过吗?不生火?”那人一边说一边发抖。 成钰心疼极了,把被子给他仔细掖好道:“我们都习惯了。也不觉得怎样。你瘦成这个样子,自然是怕冷。我去让下人再拿一床被子好吗?” 那人还是摇头,下了床拿过自己的棉袄盖在被子外面,然后关灯躺好说:“习惯就好了。睡吧。睡着了就暖和了。” 冬日清晨,浴室头顶上有一扇圆形的小窗,灰白的晨曦斜射进来,笼罩在项家麒低垂的眉眼间。他坐在浴室边缘,按着胸口,肩胛骨一起一伏,咳得艰辛。成钰和他一起挤在狭小的浴室里,给他拍背擦汗。 昨夜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这屋子久置发霉,项家麒喘了半宿。清早天不亮就挣扎着起来咳痰。成钰听着动静,感觉他是抱着把肺咳出来的决心的。 “再躺一会儿吧。很累是不是?”成钰仔细把他两鬓的汗珠擦净。 “下楼吧。”项家麒嗓子哑了道:“别比你父母晚了。” 成钰知道他的心思,他是诚惶诚恐住在这的,谨小慎微的不让父母知道他的病。项家麒撑着手边的黄铜水盆起身,咳喘太耗体力,他有点头晕,好在成钰就在身边,项家麒干脆弯腰趴在成钰肩上缓一会。 “别动,让我靠一会儿。”他的嘴唇在成钰颈上一开一合。 “还是回公馆去住吧。这才好几天,又喘上了。” “只是饿的头晕,吃点东西就好。” 段太太刻意比平日晚了半个时辰下楼。她没想好怎么面对新女婿。自己内心里其实已经接受了成钰的归宿,毕竟项家的实力在皇城脚下都是数得上的,朱儿是正室,还是拿得出手的。可是无奈家里老爷就是天,段老爷恨项家麒,这让她左右为难。 来到餐厅里,女儿女婿却还在,很明显他们这一夜也没睡好。成钰眼下浮着半扇清影,新女婿满头大汗的对付手里的半碗清粥。 “岳母,给您请安。”成钰还没开口,项家麒先放下粥,一边擦汗,一边笑着不见外的问安。 段太太也没想到他这么大方,别扭的笑着点头:“从璧,睡好没有?” “嗯,很好。” 成钰白了他一眼,但也不能说实情。 “妈,我一会儿要和从璧出去一下,他有些公干。”成钰说道。项家麒其实是忙着去于老板的古董铺子。 “你们忙正经事要紧,晚上回来吃饭吧。” “哎。”项家麒又抢着答应。 吃了早饭,项家麒精神好些,汽车备好,两人直奔租界里的古董铺子。这铺子很气派,三层洋楼,大大的招牌还有洋文翻译,只是没出正月十五,两人吃了闭门羹。 项家麒在门口踱步,抱着双臂想对策。离开北平之前他去了荣宝斋打听。那于老板确实已经拿到了照夜白,更令项家麒气愤的是,溥儒只把画卖了一万大洋,收购的对方果然是日本人。现在项家麒还抱着一丝希望,他打听过,最近一班去日本的船要半月后才开,也许能想想办法,阻拦日本画商把国宝带上船。 “走,回我家公馆。” 项家在上海的公馆,成钰只来过一次。这一次回来,第一感觉就是暖和。天柱似乎已经知道项家麒会回来,客厅里、卧室里,到处都生了火。冬日的日头一照,暖风熏得成钰眼皮发沉。 “我去打个电话,你在屋里睡会。昨夜咱们都没睡好,这里只有咱们,想怎么睡就怎么睡。醒了让天柱上馆子要几个你爱吃的菜,咱们喝两杯。”项家麒在卧室床上,搂着成钰,怀里的人反应都开始慢半拍了。 “我躺一会,等你回来再睡。”成钰挣扎在半睡半醒之间。 项家麒拍拍她的脸,出了门。成钰躺在大床上。这床高高的,需要小板凳爬上来。厚厚的垫子和好几层褥子,人一躺下就陷在里面,好似躺在一个软软的怀抱里。成钰确实困极了,脑子里默念着要等项家麒,身不由己的睡过去。 睡梦中,一个声音反复告诉成钰,这屋里没有长辈,她说了算,爱睡多久睡多久。厚实的羽毛被下,成钰甚至微微出了汗。待到彻底睡饱,睁开眼时,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身边是空荡荡的。 成钰穿着睡衣,披着一条羊毛毯,开了二楼卧室里的门。客厅里有说话声,一个是项家麒,另一个声音是陌生的。 成钰光着脚,尴尬的吐了下舌头,赶紧垫着脚尖转身回房梳洗。 待到穿戴整齐,款款下楼来时,项家麒正和一个 穿着长衫,圆脸盘,留着李逵胡子的人说笑。 “季爰,这是内人成钰。你还没见过。”项家麒起身到楼梯口接成钰。 段成钰一听这名字愣道:“莫不是南张北溥的世权大师?” 那李逵起身哈哈笑:“徒有虚名,弟妹别打趣我。” 看来果然是他。当今泼墨山水第一人,这人花鸟、人物、山水画无一不精,享誉海内外。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倒像个粗人。 “从璧,贵客光临,怎么不早些打招呼。我都没有准备。”成钰想到自己作为女主人,刚才一直在楼上蒙头大睡,实在汗颜。 “没事,世权不是外人。不必计较。我刚才给他打了电话,也没想到他忙不迭的跑来了。” 李逵点头笑道:“对对,怪我。上一次见从璧还是他出国前,实在想他想得紧。”他又转头看成钰说:“弟妹,听从璧说你主攻青绿山水。” 成钰连连摆手,满脸通红的瞪项家麒,她哪里敢在大师面前说自己学画,连“哪里哪里”或是“不值一提”这样的客气话都羞得说不出。她越是这样,越是有一种质朴的可爱,完全没有沾染世俗之气。项家麒笑得眼里要溢出水来。 “朱儿,回头和世权合作一幅山水如何?”他还逗成钰。 成钰张口结舌,想了半晌道:“那我要再练个三、五十年,世权兄这些年得不执笔,荒废了等着才好。” 两个男人哄堂大笑。李逵道:“不急不急,你慢慢学,我慢慢荒废着。早晚有一天要合作的。” 三人一番笑谈,说过了也就忘在脑后。但滚滚红尘中,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丹青合璧,却要隔着一湾无法逾越的海峡了。 张世权耽搁到晌午才走。天柱去酒楼定了菜,三人围桌畅谈。成钰这才知道,张世权和那于老板很熟。他打听到,于老板还耽搁在北平,人和画都没回上海。项家麒稍稍踏实,毕竟他的人脉主要在北方,他可以找北平的行政长官反应,要求他们阻止国宝流出北平。若真的到了上海,他倒没办法了。如今的南北方,看似一个总管,其实都是利益关系,有时妥协,有时对峙,谁也管不了谁。 张世权告辞后,天柱带着人收拾碗筷。项家麒坐在沙发上,嘱咐天柱去给北平的行政长官宋哲元的秘书打电报。他因为银行的事情,和宋哲元有些旧交,还算能说得上话。项家麒建议他们派人在火车站拦住照夜白。交代完毕,他眼瞅着就要打盹。 “去床上踏实睡会好不好?” 项家麒掏出怀表看看:“答应回去吃晚饭的。再过一个时辰总要回去了。” 成钰拉他起身:“一个时辰也够午觉了。楼上很暖和,我刚才睡的很好。” 项家麒这才起身,一边走一边念叨:“你睡的被子要是没收拾就好了,我正好就着睡。有朱儿的味道。” 上了楼,勤快的佣人早就把被褥收拾整齐,那人有点不高兴,撅着嘴钻进厚厚的被子里。成钰坐在他身旁,被他拉着手,没有三分钟,这困极了的人就睡熟了。 他用被子裹得紧紧的,脸陷在白色的枕头里。微微张着嘴,偶尔无意识的咳嗽。那狭长的凤眼配上雾鬓秀眉,柔和俊逸的睡颜仿佛画中人。成钰不由得看了又看。 自己的爱人,内心里住着一个至纯至善孩子,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会时刻被他纯净的爱包围,但很多世俗的责任,你也需要替他抵挡。这件事过去成钰没有深想,只是由着性子享受他的爱,但如今稀里糊涂成了他的太太,又眼见了他被亲人伤害,成钰才感受到自己的责任。但是她并没有犹豫惧怕,眼前人的美好,值得她义无反顾,值得她勇往直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打情骂俏 段府住在租界的洋楼里。家具陈设一概是洋派的。餐厅里挂着繁琐的水晶灯,长条的餐桌,两头的人隔得远远的,要喊着才能听见彼此的话。胃换不了洋人的,还要用筷子从一个盘子里夹中餐,但是桌子太长够不到,只是苦了佣人,一盘菜分好几个小盘子,给老爷太太小姐各一份。 项家麒在这里住了几日,有时吃饭能碰到段老爷。老爷永远是体面合体的西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嘴上的胡子也打理得一丝不苟。吃饭时,他会刻意选择离大家最远的一端,独自沉默。即使说话,也刻意当项家麒不存在,飘渺的目光总是能穿透项家麒,让他自惭形秽。 这日早饭,佣人端来汤圆,吃了汤圆,意味着年过完了,一切都要照旧了。 项家麒是吃元宵长大的,但他也爱汤圆的精细软糯。在家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他胃气弱,不让他随心所欲的吃,今日趁着没人管,多吃了两个。 “给宋哲元的电报,有回信了吗?”成钰知道他心里最惦记的事。前几天他给北平行政长官拍了电报,希望他能派人去车站截住照夜白。这画一旦到了上海,他们就鞭长莫及了。 汤圆小巧,项家麒又吞了一个。囫囵着咽下,才说道:“嗯,他说已经派人去办了。这下有希望了。” 成钰听了眼睛发亮:“太好了。从璧,那宋哲元还真的听了你的建议。” “我爹原来和他交情不错。银行里十有八九他也有股份,所以还买些面子。”他又舀起一只白胖的汤圆。 成钰这才发现不对。 “你吃了两碗了。这是谁给你盛了这么多!”成钰按下他手里的瓷勺。项家麒眼看着那白胖子被端走。 此时木质楼梯上传来“咚咚”声,段老爷和夫人穿戴整齐下楼来了。两人都表情严肃。项家麒赶紧起身叫岳父岳母,像往常一样没有回应。 老爷在固定位置坐定吃汤圆。 段太太一脸愁容,先开了口:“怎么好端端的惹了这些人。不知这船还要困在码头上多久?” “妇人家,操心些你该操心的事就好。”老爷冷冷道。 太太只得讪讪的闭嘴。老爷心里有事,汤圆只吃了两个,就用餐巾擦了嘴起身,太太亦步亦趋的送到门口,又愁云密布的回到餐桌旁。 “妈,出了什么事了?”成钰问。 太太急需倾诉,见女儿关心,忙不迭的说:“这新年后的第一批货,就遇到了麻烦。你爸做丝绸生意这么多年,本来和码头上的青帮还是说的上话,谁知道原先的黄老板,把地盘让给了聂老板。你爸开始没在意,没有上赶着拜码头,这不,正月还没出,船就被扣下了。” 成钰一听,也心头一凛,这青帮人人谈之色变,但在沪上做生意,哪里逃得过他们?” 两人正愁眉不展,身旁的项家麒却冷不丁道:“过两天孟小秋要来黄金大剧院连唱二十场戏,要去听听吗?” 成钰在桌子底下打他的手。此时提听戏,谁有那心情。 段夫人本是个爱戏之人,此时只能长叹一声:“自然是想去的,可是老爷肯定没有心思,哪里肯带我们去。” 这些年,上海的戏楼里开始接待女客了,但是也必须有男眷相陪才行。 “孟小秋的戏,聂老板是一定会捧场的。”项家麒接着说。 成钰一下子明白过来:“你是说,让我爸趁着听戏,和聂老板见一见?可是那聂老板肯见吗?即使见了,他会给我爸面子吗?有什么人能引荐吗?” 项家麒略一沉思道:“也许聂老板会买孟小秋的面子。我和余师傅学戏,只是玩闹,但是余派真正执牛耳者,是孟小秋,算起来,她是我师妹。” 成钰这才想起来,孟小秋是坤生,和他是一个师傅。 “从璧,你和她熟吗?她会帮这个忙吗?”成钰其实对于父亲和青帮的关系,并不如母亲那么关心,但是她感觉,这应该是博取父亲对项家麒肯定的一个契机。 项家麒微微一笑反问:“你希望我和她很熟吗?” 成钰看着母亲在,只得暗暗瞪他。那人赶紧求饶似的解释:“孟小秋对我师傅很孝顺尽心。师傅身体不好,小秋经常去他家里探望照顾,所以我去师傅那里学戏时,也常见面。我没有面子,但师傅有面子。” 段太太此刻也来了精神,老爷的难题有望解决,还能去听戏,简直是喜出望外。 “从璧,那就麻烦你费心,给周旋周旋。”这么多天,母亲还是第一次这么客气。 项家麒痛快点头:“好,我下午就去办。” 成钰的卧室里,项家麒穿了灰色长衫坐在竹椅里。长衫的领口挺硬,露着一抹里面雪白的立领。他翘着二郎腿,前襟掀起来,里面是黑布裤子和布鞋。项家麒两只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专心埋首在报纸里。 成钰斜躺在单人床上,揉着手绢看他。他们在法国时,项家麒也经常穿西服衬衫,但是不知为何,他穿长衫的样子,成钰总是看不够。也许是他清瘦飘逸的气质,与洒脱的长衫最契合,每次他随意的披上大褂,穿上布鞋,往那里怡然自得的一站,成钰就像被磁石勾着似的,忍不住要走近他。他每次穿衣服,成钰都给他系扣子,其实那只是托辞罢了,她只是想闻他身上的木樨香气。 “从璧哥哥,看什么呢?”成钰装了小孩的声音逗他。 项家麒从报纸里抬起头,看着他的小娃娃。 “看孟小秋的新闻。她住在十七层公寓呢。得去给她捎个信。” 成钰没接话,她知道项家麒该去,可是又有点不想让他去。孟小秋是当今名头最响的坤生,很有可能是余第岩的关门弟子。她生的风流妩媚,还有一段尽人皆知的爱恨情仇。女人的嫉妒好似身上的细菌,你没感受到它,它却藏在身体的深处,无处不在。只等个引子,就滋生出来。 项家麒笑着把报纸“哗”的一声合上道:“我给她打电话就好。放心。她和聂老板的姨太太住在一起,和她交代这事正合适。” “放心什么?”成钰咬着嘴唇问。 “放心不让醋泡了这房子。” “我没有!”成钰抢白道:“你过去就那么多师妹师姐的,我都一个字没说过。” 那人悄悄走过去,穿着布鞋,连脚步声都没有。猛的按住成钰的两手,和她脸对着脸道:“我何时来那么多师妹了?师傅通共只收了她一个女徒弟。我的名声都被你搞坏了。朱儿,你到底什么企图?是不是要坏我的名声,断了别人念想?” “你的名声,若不是娶了我,还要更坏呢!”成钰被他挠了痒痒,呵呵笑着扭动腰肢。连连求饶道:“好了好了,从璧哥哥饶命。我不乱说了。你名声好得很。” 项家麒闹累了,坐在成钰身旁,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胃上。汤圆吃得太多,堪堪停在那里,不上不下,有点不好受。胃里面堵,一想到照夜白,心里也有点堵。他敛了神色道:“你知道我志不在此。有了你就够了。应付一个老丈人就要了我半条命。真的让我牵肠挂肚的,还是那画。” 成钰把额头抵在他肩头说:“别急,尽人事听天命。” 项家麒沉默半晌,似乎在说服自己,最后还是幽幽的说:“朱儿,你不知道那画,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你记得在卢浮宫里,那些法国小学生排着队,那么自豪的欣赏他们法国的杰作吗?但是也许有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没机会看到老祖宗留下的这份至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搭台唱戏 孟小秋在黄金大戏楼的开场戏,是她最拿手的“搜孤救孤”。她在去北平之前,已经在上海名头响亮,如今她的技艺越发精湛,唱腔流畅,声如裂帛,洒脱自如。二十场演出票全部售罄。 项家麒的电话很管用,还没有见到聂老板,但是孟小秋已经贴心的打发人给段府送了戏票。 一连三天,成钰都听到段夫人在电话里和牌友炫耀此事。似乎项家麒的不务正业,突然变成了夸口的真材实料。 演出这天,段老爷带着夫人,和女儿女婿,浩浩荡荡被人引进包间。 戏楼刚刚开业,空气里混合着新漆味和脂粉香。每个包厢用隔扇分开,隐约能看到隔壁的云鬓衣香。绿栏杆,红扶手,金色的帷幔,真是热闹到极致。 大戏锣鼓点想起,楼下八仙桌上人声鼎沸的观众突然安静下来,连扔手巾把子的伙计也停下了。孟小秋一亮相,平地惊雷,叫好声已经一浪高过一浪。 再好的戏,段老爷也是没心思听的,他不停的掏出金怀表看时间。 ”从璧,咱们几时过去?”这还是段老爷第一次叫他从璧。 项家麒正闭眼低头沉浸在唱腔里,修长的手指在栏杆上打着拍子。他抬眼笑笑道:“不急,这么好的戏,您要是打搅了聂老板,恐怕适得其反。” 段老爷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聂老板倾慕孟小秋,谁人不知? 到了茶歇的时候,段老爷又一次看向扶着栏杆的女婿。此时包厢外出现了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壮汉,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墨绿色紧身旗袍,烫着卷发的年轻少妇。 “师哥。”那少妇甜甜的叫着。项家麒回身,也报以微笑:“玉兰,怎么亲自来了?” 大家听到她的名字,立刻明白这是聂老板的四姨太杜玉兰。她是孟小秋的闺中密友,也是坤生出身,就也随着孟小秋叫项家麒师哥。段先生点头示意,段太太和成钰则站起身迎接。 “他这会儿得空了,咱们先去,要不一会儿又被人抢了先。”玉兰朝项家麒招手。项家麒示意段老爷一起,成钰和母亲则留在包厢里。项家麒自己抱着一个锦盒,三人一起出门。 包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看到被几个大汉引着的三人,都纷纷让路。 “师哥,怎么又清减了,老太爷去世,你也别太难过了。”杜玉兰一边走一边关切的问。 项家麒叹气道:“是呀,去年回来奔丧,一直不安生,总算消停些。” 段老爷见他们熟捻的聊天,这才感叹,自己这不成器的女婿,也不是全无用处。 聂老板的包厢离得很近,到了跟前,玉兰亲自一打帘,里面端坐着几个人,正中那个穿长衫的,干瘦的脸,高颧骨,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聂老板了。 “项大少爷?”那人一躬身,没有站起来。 “聂老板。”项家麒不卑不亢的抱了抱拳。 “年前才见了你们银行的吴经理。听说你们银行要搬到上海来,他和我打听打听选址的事。今日来又是为了此事吗?” 项家麒转身,伸手指着身后的段老爷道:“今日来另有所求,是为了我岳丈的事情。段氏丝绸的几艘船在码头上,没法卸货,想是什么事不合手续,还需要请教老板。” 聂老板随手拈起一粒瓜子,含在齿间,笑道:“两件事一起谈,可不和规矩。” “银行的事情,吴经理会主持,可以放下不提,但泰山的事情为重,还请聂老板先考虑。” 聂老板咳了瓜子仁,吐出的皮随手扔到地上。 “段老板,您这姑爷可真孝顺呀!谁不知道项大少爷闲云野鹤,不问生意的事。和我们这些江湖人向来是不来往的。如今为了岳丈的事,倒是肯屈就了。” 段老板赶紧接话:“可不是,从璧这孩子最孝顺。他爹去年过世,他就病了一大场。如今到了上海,我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 项家麒浅笑点头,表示认可。接着说:“聂老板自称江湖人,其实闲情雅致也为世人称道。我知道您在租界办了私学,也知道您在老家有一座藏书楼。今日特意带了几本善本,和孤本字帖,不知和不和您心意?” 他说着,戴上白手套,从随身的锦盒里取出几本线装书,呈给聂老板。对面的人赶忙扔下手里的瓜子,有些不敢碰那几本书。项家麒从怀里又取出一副手套,聂老板戴上手套,才放心自己辨识。越看眼睛越亮。 “项少爷,这几本书可是来头不小,难为你的心思了。”聂老板一边看一边说。 “对不爱书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怎么如银行的股份值钱?会说我小气。可是我知道您是识货的。银行您家也开。不缺股份,可是这书却是千金难求。” 聂老板大笑着抬头:“从璧,你玩出名堂来了。吴经理那日跟我提过合作的事,我确实没动心,可是今日……我还真驳不了你这面子。不过我也想问你,外面都知道我是苦出身,是个粗人,你怎么就舍得把这些善本拿给我呢?” 项家麒没有笑,他看了一眼那些即将易主的宝贝道:“很多人都知道我项家麒买古玩一掷千金,也知道我的宝贝只进不出。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我的古玩,只会送给一种人,就是爱它懂它,不会让它流失到国外的人。若是我知道,这宝贝会被妥善珍藏保存,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割爱也无妨!您聂老板,就是这种人。” “好!从璧,这话真是掷地有声。我为了你的书,绝不能辜负了你的高看。船的事是小事。过去怎么和黄老板合作,今后还按规矩来就好。他回身看了看身后的人,一直一言不发的随从立刻会意点头。 “从璧,我近几日嗓子不好,要不为了这些善本,真该喝几杯。” 项家麒抱拳道:“改日我作东,咱们痛快喝。今天看戏要紧,马上要开场了。” “哈哈。”聂老板把书放入锦盒,递给身后人,笑着说:“今日的戏,实在是痛快。你们师兄妹都是清风霁月、疏阔豪放之人,不愧是余老板的徒弟。” 从包厢里出来,聂老板喊着让玉兰去送。段老爷连连推辞。他没想到事情办的这么痛快,几乎要勾着女婿的肩背出来了。 “从璧呀,你上一次回北平的时候,留下好些个箱子,说是聘礼。我看还是你带回去。我是个洋派的人,这些旧东西我不懂。”段老爷拍拍项家麒肩膀说。 “岳父,您这是要退聘不成?”项家麒转头故作慌张的问。 老爷看女婿紧张的样子,乐不可支道:“哎,那怎么会。朱儿已经嫁过去了。咱们这门亲戚是做实了。” 项家麒回头,在岳父看不到的角度轻轻呼出一口气。成钰家里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项家麒和段老爷一对翁婿,说说笑笑来到走廊的尽头,前面不远处就是段老爷的包厢。 “从璧!”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回荡。 项家麒还没回头就先笑了。是呀,这种场合,怎么会少了张世权。这黑胡子李逵,是孟小秋的知音呢。 孟小秋和张世权,一个是名伶,一个是书画大师,各自有丰富的感情经历,却始终在精神层面支持着彼此。他们的友谊超越了性别年龄和爱好,不掺一点杂念,却能延绵不绝。 项家麒给李逵引荐了段老爷。老丈人对书画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概不敢兴趣,只是客气了几句,就径直回去了。 待到只剩两个人时,项家麒按下张世权的肩膀:“你包厢里有闲人没有?我和岳父母来的,他们都不懂戏,我又得拘着,实在是别扭,要不去你那里喝两杯?听个痛快。” 张世权脸上却是一脸严肃。 “从璧,和你说个事。你莫急。” ”怎么了?是照夜白的事?”项家麒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见世权点头,他的心一紧。 “是这样。北平那边没有截住。据说宋哲元派去的人,稀里糊涂,连姓叶的都没找到,就回去草草交差了。如今,这画已经到了英国画商手里,下一步就要交货给日本人。” 这是项家麒能想到的最坏的打算。他本想,若是画被姓于的带到了上海,还没有交货,他可以去找聂老板。毕竟租界里是他的势力。可是,太晚了。画一旦到了外国人手里,就没有办法了。 他身边有把椅子,项家麒摸索着坐下。一股深深的自责袭上来。他本来是有机会拿到画的。去年夏天,荣宝斋老板就跟他提过,溥儒要把画出手。过年时见到那画商于老板,他也可以出更高的价把画截胡。给宋哲元打电报时,他过分相信他们了。如今,最不愿见到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段老爷独自回到包厢。成钰自然要问项家麒的去向。知道他和张世权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之处。但坐等右等,快半个小时了,还是不见那人踪影。 她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和父母打招呼,出去找项家麒。 成钰估计她是在张世权的包厢里,这不难找,这戏楼的伙计最是八面玲珑,哪个贵人的包厢他们不清楚? 一个伙计引着她,往走廊的尽头走。走到一半,成钰却在椅子上看到了她要找寻的身影。 “他在那里,麻烦您了,我自己过去就好。”成钰掏出钞票,打发了带路的伙计。 戏楼的包厢延绵数十间,被这条走廊贯通着。走廊里铺着金黄色的地毯,墙壁是猩红的软包,被金色的壁灯和墙线隔成一块一块的。走廊边摆放着一把把暗红丝绒面的椅子。剧院里锣鼓点一浪高过一浪,衬得这里是一派繁华下的萧索。项家麒坐在椅子上,壁灯的浮光掠影下,竟是落寞寂寥。 “从璧哥哥,怎么在这坐着?”成钰快步走过去拉他的手,触到他指端,寒霜沁肌。 那人看是成钰,想笑,却身不由己。 “是不是不舒服了?”成钰自然以为他病了。 他只是喃喃摇头道:“朱儿,咱们回家好不好?” “回我家,还是公馆?还是……北平?从璧哥哥,出了什么事了?”段成钰从未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项家麒。在她印象里,那人永远是举重若轻的样子,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调皮。 “是照夜白,北平没有截住。” “怎么会,他们不是说尽力去办吗?” 项家麒把苍白的手指放在心口上说:“山河凋零、战乱延绵,那些个人,哪里顾得上古董。谁在乎呢?只有我这个痴子伤心罢了。” 成钰也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扶住项家麒的肩膀。两人在锣鼓喧天中沉默相对。项家麒垂眼呆坐了良久,才缓缓起身道:“回去吧,你父母还等着呢。” “咱们要不要叫车先回去?”成钰看他脸色很糟,担心的问。 那人微微苦笑道:“这么好的戏,不看可惜了。” 回到包房,雀跃的段太太早就等不及了。 “从璧呀,我打发下人先回家里,让厨子赶紧做夜宵。外面叫的虽好,但是不如家里的干净顺口。你这些天辛苦了,好好犒劳犒劳你。”母亲兴奋得语速快得跟汽车似的。 父亲也难得沉不住气了,一脸喜色的说:“咱们爷俩喝两杯。从璧,你酒量如何?” 成钰急忙拦着:“爸,从璧累了。他气管不好,最好不要喝。” 项家麒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不碍事,我酒量虽差,但还是要陪岳父尽性的。” 父亲一拍大腿:“这就对了,还是从璧痛快。” 到了家,一进餐厅,已经闻到了饭菜的味道。段家最近请了个粤菜厨子,做的广式点心很精细。长条餐桌上已经摆了烧卖、虾饺、萝卜糕和酒酿圆子。这香气传到项家麒鼻子里,却完全勾不起食欲,似乎还生了些呕意出来。 段老爷差人去开了一瓶绍兴陈酿,忙不迭的温了,倒在小酒盅里。 “来,从璧,你来了这么多天,咱们还没好好吃一顿饭,今天总算得了机会,先干一杯。” 项家麒举杯,心中无奈,饭他是天天都坐在这椅子上吃的。只是段老爷没好好看他一眼罢了。他项家麒不在乎钱,但是从他本意上,是不愿意用钱买亲情的。他的亲生父母兄弟,因为钱而与他决裂。他何尝不渴望超过物质的感情呢。但是如今,为了成钰,他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哪怕他知道岳父母的热情是功利的,是不牢靠的,他也只得用钱粉饰太平。 他随着岳父举杯,碰了杯沿,一饮而尽。那酒温温的,混着苦涩甘甜滑进胃里,有一股混合了麻木的痛楚,从腹中蔓延到心里,再到四肢百骸。 后面的对话,项家麒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只是机械性的应付丈人,机械性的笑。他心里告诉自己,不痛快的时候,笑笑就会好些。胸口里的疼,也会缓和一些。可是随着段老爷喋喋不休的问到银行的事,问到他家里的事,他再用力的笑,也无济于事,心里的绞痛一波接着一波,痛到连说话都是折磨。 成钰就在身边,项家麒知道自己忍不下去了。他在桌下拉成钰的手,无助的看向她。成钰摸到他手心里的冷汗,顾不得父亲在身边,急急的问:“怎么了?” 项家麒面白如纸,握着成钰的手微微发抖。段老爷也看出他脸色不对。 “从璧,你是不是喝多了?” 项家麒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点点头,扯着嘴角笑道:“岳丈,我酒量……太差,对……不住。”说话间,他的脸色迅速转成灰败,已经大汗淋漓。成钰想扶起他,他却双臂抱在胸前,弯了腰伏在桌面上,死死咬住嘴唇。 段老爷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醉酒成这样。他忙着喊下人,让拿醒酒汤来。 “这只喝了两杯,怎么会这样?” 成钰却是带了哭音喊道:“爸,他不是醉了。快叫人备车,去医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春蚕吐丝 上海宝隆医院的走廊里,一道道窗□□进来的阳光,把初春里昏暗的楼道,画上亮白的斜线。 成钰垫着脚,趴在木窗台上,看隔壁医学院教学楼里三三两两的学生。一年多前的自己,她也和这些莘莘学子们一样,抱着厚厚的书本,两点一线的生活,一心只想毕业拿到烫金的文凭。 如今的她,已嫁作人妇。法国的学校很通人情,在她的毕业论文合格后,烫金的文凭终于飘洋过海到了她手中。不过这文凭,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处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看时,是段成冀。 “三哥。”成钰叫他。 “怎么在走廊里站着,还开着窗户,不怕过了风?”段成冀还是那个最关心疼爱成钰的哥哥。 “在屋子里闷久了,透透气。” 段成冀叹气道:“也是,从璧病了这么久,难为你了。他好些没?” 成钰带着三哥往病房走,边走边道:“烧退了不少,这家医院的药确实管用。” 项家麒过了年后,本来就要北上回家的,但看了孟小秋那场戏后,就一直缠绵病榻。段成冀见他沉渮不起,推荐成钰把他送进宝隆医院。这家医院有很多德国医生,以严谨著称,治疗肺病有独特的方法,项家麒住院后,才有了些起色。 来到白色的门前,成钰轻轻推开,屋里项家麒躺在病床上瞪着眼看窗外,椅子里的天柱一下下点头瞌睡。 见到门口的成钰兄妹俩,项家麒撑着起身,一边招手一边会心的笑,眼里灿若星辰。 天柱常年伺候项家麒,警醒惯了,睡得很轻,此刻也醒了。见到段成冀,忙着作揖行礼。 “三哥,总是劳烦你,我怎么担待得起。”项家麒刚醒来,嗓子有些微哑,气息不匀。 “一家人,不要客气。从璧,好些没有?” 项家麒揉揉胸口道:“松快多了。我看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家里只有老母亲一人,在外面待久了,我不放心。” 成钰给项家麒递了热茶水,看着他喝下去,掏出手帕来仔细帮他擦干嘴唇。又拿过他的灰布褂子给他披在病服外面。段成冀看到妹妹照顾项家麒的手法如此纯属自然,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毕竟如今妹妹最在意的人已经不是自己了。 “朱儿,从璧,我来是要告别的。学校寒假快结束了。我要提前走几天,湖北有一个赈灾展览和义卖,我的几个同事是组织者,我要去帮忙。” 项家麒也听说了,去年夏天两湖遭遇了洪涝灾害,马上开春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很多地方的灾民断了粮。他按住段成冀的肩膀道:“三哥,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能做的自然很多。可是如今你病着,还是踏实养病的好。” 项家麒连连摆手:“嗨,你有所不知,我闷得直长口疮,得散散心。那展览,需要出钱或是出力,我都在所不辞。” 段成冀想了想道:“要不这样。书画界我们谁也不如你熟。你若是肯帮我们写几封邀请信,多找些作品来展览,就算帮了大忙了。” 项家麒隔着白布被单拍大腿道:“这有何难。朱儿,帮我拿纸笔来,我这就写。” 傍晚时分,项家麒端坐在病床上,身前摆了一张炕桌。他伏在桌上,借着台灯的光,一手捂着嘴咳嗽,一手握着毛笔,奋笔疾书。 成钰坐在他身后,手抚在他背上咬着银牙道:“你要不就别写了,要不就别咳了。两个自己选一个,否则我生气了!” 那人只得放下手里的毛笔,仍是紧紧捂着嘴,想挨过这阵咳。嘴里不发出声音,可是肩膀上下抖得厉害。额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 走廊里传来“咣啷咣啷”木推车的声音。声音在门前停下,个子高挑的德国护士戴着口罩,大大的灰色眼睛里有着不快。 “该吃药了。病人应该注意休息,还没有退烧,写了一下午字了。” 成钰见有人帮腔,站起身插着腰,拿过他手中的毛笔,音量不高却掷地有声。 “今天不能写了。”说着就端起了项家麒面前的炕桌。项家麒急着歪身子够那写了一半的信,不小心又牵起了咳意,这一次是怎么都止不住了。 他咳到满头大汗,勾起了恶心,脸憋的通红,急急的指床下。 成钰心道不好,刚拿出痰盂,那人就俯身“哇”的一口吐了。 成钰也知道自己急躁了,没有顾及到他的面子。待他气息均匀些,赶忙无声的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病号服,又端了热水,绞了温热的手巾,给他擦前胸后背的虚汗。 项家麒惨白着脸就着成钰的手吃药喝水。待护士离开,幽幽长叹一声道:“我这惧内的名头算做实了。” “好了,从璧哥哥,你乖乖歇下了,就不说你。三哥本来就是那么一说,谁知道你这么上心。拿着鸡毛当令箭……” 项家麒刚才一个姿势维持太久,一边的腿麻了。龇牙咧嘴的靠在床头上,想动又不敢动。他一边捶腿一边说:“我其实是有私心的,还不都为了我的朱儿。” “为了我?”成钰不解,坐在床边给他揉腿。 “我想着,这一次的画展,朱儿也要参加。是时候亮相了。” 成钰用手指指着自己道:“我?你是说我的画也参加赈灾义卖?” 项家麒腿上的千百个蚂蚁总算退去,他泄了力躺下说:“你画画,只为了给自己看嘛?不想知道别人的意见吗?” 成钰歪着头想,她当然想让更多人看见自己的画,可是又有些信心不足,生怕恶评如潮,以后就不敢再画了。 “我……我怕画不好,被人耻笑。” “不要怕,有我在。我给你题字。大家看了我的字,好歹会恭维两句的。”他一边说一边得意的笑。 “违心的夸赞也不行呀!总得听听别人真实的见解。” 项家麒把两手交叉在脑后,笑着说:“这不就得了,抱着听意见的心思去的,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想着这是你第一次参展,展览的规模不能太不堪了。所以尽量请些有影响的书画家来。这一次是为了赈灾,意义非凡,大家会愿意伸出援手。咱们趁此机会交流学习,还可以捐些钱物,真的是有意义。我不能在南方耽搁太久,最好尽快把此事解决了,娘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成钰这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着力,又这么着急,她趴在项家麒胸前道:“从璧哥哥,明天开始,我帮你写信如何?” 项家麒拍她的头,抚摸着她柔软顺滑的头发。 “我这两笔字□□蚕体,大家都认得,你仿不了。我的心也和春蚕一样,为了我心爱的人,和心爱的事,总得挨到丝方尽才行。” 成钰急着捂他的嘴。 “胡说。满肚子都是丝呢,和你那些个不正经的话一样,生生不息,没有丝方尽那天!” 项家麒咧开嘴,笑得发颤。 “对对,满肚子都是丝,还且吐不尽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赈灾义卖 这一次赈灾义卖组织者的努力颇有成效,不到半个月,全国各地书画家、收藏家纷纷响应。生于这个时代,很多人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但是也有很多人把这种忧心化作责任感,力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国家的现状。政治家如此、企业家如此,文化届的有志之士更是如此。 大家们有的把质量上乘的作品托运到武汉参展,有的干脆连人带画一起来赈灾。 离展览开幕一个星期时,刚刚出院的项家麒包了整节车厢,带着成钰和天柱登上了开往武汉的火车。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浩浩荡荡,不光有当年项家麒在法国淘换的古董,还有段府给成钰准备的嫁妆。段成钰在整理那几箱珠宝细软时,不禁有些恍惚。她曾经带着这几个箱子去西北,被三哥半路截住后,这几个箱子被西北司令退回段府。如今她和项家麒早就做成了夫妻之实,却又带着这些个嫁妆北上。 这人生,无论你如何计划憧憬,都会给你出其不意。现实中掌握命运何其艰难,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赈灾展览是由宁汉几所大学的教授们发起的,展出干脆就设在校园里。段成冀有一个大学同学在这里教书,最近携家眷北上到燕京大学任职。房子暂时空出来,借给成钰夫妻暂住。 天柱拿着湿抹布在屋子里上下翻飞,一边仔细的抹去所有灰尘,一边抱怨:“这房子太脏了。少爷最怕灰尘,这才刚出院,病在这里怎么办?” 项家麒大病初愈,禁不住旅途劳累,此刻一脸疲惫的歪在一只天柱擦干净的藤椅里,指指天柱道:“不要啰嗦。我看这里比饭店好。宽敞又自在。这大学去年才搬到这里的,附近没有称心的饭店。住这里最合适,何况只是凑合几天,就回家去了。” 成钰也要去浴室拿抹布帮忙,被项家麒叫住道:“天还冷呢,总碰凉水、对你不好。再说我朱儿是画家了,画家的手,不能干这些。” 段成钰平时被他宠惯了,即使是这样,听到他的甜言蜜语时还是会心动不已,丝丝甜意涌上来,在眼里化成似水的柔情。项家麒不让她碰水,她干脆打开箱子,取出床单收拾床铺。 两个人一起收拾,没半个时辰,小屋子里已经窗明几净、一派过日子的气息了。天柱又叫了汽车,出去买了热干面,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了在武汉的第一顿饭。 段成钰参展的画,在上海时就已经提前装裱好了,由段成冀送到组织委员会。开展这天,校园里文人墨客济济一堂。众多媒体也赶来,因为当今有影响的画家书法家来了大半。还有一些收藏家拿出了传家宝用于展览。展出和卖画的一切收入,都捐给两湖糟灾的民众。 段成钰今日早早起来梳洗。她平时都是以项太太身份出现,而如今,她是以画家段成钰的身份第一次亮相。 组委会举办了简单的剪彩仪式,段成钰穿着枣红色修身旗袍,外面是黑色的半长大衣,挽着项家麒站在门外等候入场。项家麒时不时的侧头看她,只见她雪白的玉颈伸的长长的,抬着小巧的尖下巴,一副翘首以待的模样。项家麒见她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意盈盈。 剪彩结束,文人墨客们互相谦让着进得屋内。成钰的画与其他几个新锐画家的作品悬挂在一个展厅。她一共带来两幅山水,一幅画鸟。没多久,她画的巨幅金碧山水前就站满了人。 看着大家指指点点,又交头接耳。站得远远的成钰攥着项家麒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项家麒阅画无数,他深知道成钰的水平很快会展路头角。他更知道画前面的很多人也是抱着热闹八卦的心态欣赏的。毕竟这个年代女画家屈指可数,而且成钰身上还带着他项家麒新太太的标签。 项家麒拉起成钰的手道:“去别处瞧瞧。不要总盯着这里,越看越紧张。” 成钰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他往别的展室走。沿途不停的碰到人寒暄,几乎所有人都看了成钰的画,真心的、奉承的赞誉不绝于耳。 展出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古代书画展厅。还没进大门,已经看到里面人头攒动。春寒料峭的时节,大厅里竟然有些温热的人味。 “那不是陶师傅?”成钰指着人群中一个花白的脑袋说。项家麒定睛一看,果然是成钰的国画师傅陶欣茹。成钰虽然和他学画时间不长,但陶师傅对她颇为赏识。 项家麒挽着成钰,走到陶欣茹身边。老师一见他俩,也兴奋的迎过去。 “成钰,我看到你的画啦,这么久没见,一点都没退步。为师很欣慰呀!”老头声音洪亮的说,恨不得所有人都听到。 “还要多谢恩师教导。师傅,等我们回了北平,您继续教我如何?” “好好好!”陶师傅忙不迭的答应。他又转向项家麒道:“从璧,你去那边看了可有?” 项家麒摇头:“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 陶欣茹凑近了道:“溥儒把平定帖带来了。你不知道?” 项家麒神色一凛:“真的?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说完他回身就拉着成钰,都没顾得上和陶师傅道别,就要往人群里扎。成钰被他拽着,不好意思的回头和师傅道别,陶师傅早就知道项家麒这份痴劲,笑着挥挥手,也不计较。 展厅的最尽头,一众长袍马褂、西装革履的文人,头上像被人牵了线似的,都保持着一个姿势,仰望着墙上一方巴掌大的黄色字帖。 离近了看,那墨迹微微发绿,纸上的五行草隶书,古意盎然,笔法苍劲婉转。虽长不足一尺,却盖满了朱印。 项家麒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微微张着嘴,仰望着字帖的脸上,是男孩子见到初恋情人的表情。成钰仔细回想认识他以来的情景,这种痴情的眼神,还真不多见。 那人就这样背着手,站在字帖下仰望良久,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还是一动不动。成钰在身后扯他的袖子,他才恍然醒来。 “不愧是中华第一帖呀!”他像是和成钰感叹,也像是自言自语。 “就这八十几个字?”成钰在等项家麒的时间里,已经把字数都数过一遍了。 项家麒虔诚的点头:“这帖子,比‘兰亭序’还早几十年。早就听闻陆机的草书,若篆若隶,笔法奇崛。果然名不虚传。别看它只有八十几个字,但妙就妙在平淡质朴,随意洒脱。” 被他这么一讲解,成钰抬头再看,似乎也是越看越妙。待到周围的人流散去时,她小声凑到项家麒耳边问:“你说……这宝贝,不会也被溥儒卖出国去吧? 项家麒腮边的肌肉绷的紧紧的,他不由得握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这一次,我绝不放手。我得把这平定帖买回来!” 一天的展览结束,段成钰还沉浸在三幅画作全部高价售出的喜悦中。她没有想过,自己从小就被父母说的一无是处的爱好,能有这么大作用。三幅画拍卖的钱,全部捐给灾区,能让成百人有足够的粮食坚持到秋收。她的技法风格也得到了业界的肯定。那些画家曾经让她高山仰止,如今会亲自走到她面前,说她是可造之材,这让成钰信心倍增,晚上连米饭都多吃了一碗,觉得多吃些才对得起画家的名头。 “不能再吃第三碗了,你见过哪个画家是胖子吗?得仙风道骨才行。”一旁仙风道骨的项家麒拿她打趣。 成钰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么瘦,有什么用处?握笔都没力气吧!” 天柱面无表情的往嘴里扒拉着白饭,对于两个主子的打情骂俏习以为常了。 “朱儿,咱们早些回北平去吧!”项家麒举着筷子,神色正经的说。 “展览还没结束,三哥说要过一星期才走。怎么突然改主意?” “我…我想回去赶紧找荣宝斋的老板,托人打探一下溥儒的底细,看看这平定帖要多少钱他才出手。” 成钰颦眉想了想。项家麒爱字画,她最知道,她也支持他。可是这一次丢了照夜白,他在医院里住了快一个月。成钰怕刚缓过来的项家麒再次经受打击。 “从璧哥哥,先不要这么心急好不好?溥儒卖不卖还两说着。当年乾隆想得这帖子,人家老祖都没给。或者他只想卖给日本人。毕竟他堂哥还在关外做日本人的傀儡。退一万步讲,他若真的要卖,可能是天价,咱们不能不惜代价去买。你是一家之主,得考虑老小的生计,不能挥霍无度呀!” 项家麒低头听她的一番话,脸上的表情从跃跃欲试,很快变得极尽失望。手里的筷子也放下了,饭碗里还剩了大半碗米饭。 “不吃了?就吃这么几口?”成钰低头,从下往上看他的脸,那人平时熠熠生辉的丹凤眼此刻暗淡无光,像糖被夺去的小孩子。 七尺高的大孩子就这么沉默的坐着,也不说话。段成钰立刻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说重了。 “我不是拦着你去问,只是让你别着急。我这不是怕你再病一场吗?”成钰赶忙解释。 项家麒过了半晌咕哝了一句:“那万一他真的卖,好几万大洋,你让我买吗?” 成钰咂舌道:“三哥作大学教授,一年的薪水才六百大洋。这样一掷千金,真的值得吗?” 项家麒抬起头,话音极轻,却意味深长的说:“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朱儿,若是再眼睁睁的看着它流失到国外,我真是妄做中国人了。我这一生,恐怕都难安。” 成钰也不由得被他的话触动,他曾经说过,与他这样肩负社会责任的人结合,会受委屈。可自己不也是被他这份初心打动吗? “嗯,好。从璧哥哥。我明白。咱们收拾收拾,回北平去,咱们筹钱,给它买下来。再吃两口饭好不好?病在路上就麻烦了!” 项家麒听了,一秒就显出得意的神情。 “唉,我就知道朱儿最疼我。”他满脸轻松的转头对天柱说:“少奶奶说收拾东西。天柱,赶紧的。”说完又回头对成钰谄媚的笑,让人恍惚觉得刚才说那一番话,一脸的忧国忧民不是他项家麒。 那人三口两口吃完饭,自己先起身去收拾了。剩下气鼓鼓的天柱小声嘟哝:“昨天才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了,今天就要走。少奶奶,我们少爷被您惯得越来越没样了!” 成钰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天柱,你也是胆子大了。敢这么说你主子?” 天柱不屑的撇嘴。他和项家麒从小一起长大,其实关系更像兄弟。平时也经常口无遮拦。他嘴上这么抱怨,其实心里比谁都欣慰。他们这位少爷虽然秉性顽劣,却又至善至纯。如今终于有一位懂他疼他的少奶奶可以惯着他、照顾他。让他就这么任性的当小孩子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零珠碎玉 隔天早上,项家麒、成钰和天柱三人,搭上了去北平的火车。成钰那几箱子嫁妆摆在包厢里显著的位置,这一次,这些珠宝首饰,终于要跟着成钰回自己的婆家了。 天柱事先给家里打过电报。到了前门火车站,家里的司机已经等在车站外。 “家里还好吗?”项家麒坐在车上,问司机。胖胖的司机带着白手套,先是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勉强笑笑道:“还好,还好。” 项家麒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觉察不对,追问道:“老太太身子骨还好吗?” “身子骨……倒是……硬朗,就是精神头……不大好。”司机吞吞吐吐。 “精神头怎么个不好?”成钰也担心了。 “少爷,少奶奶,我也有日子没见到老太太了。只是听别的佣人说的,说老太太最近记性不好。 成钰皱了皱眉头。这记性不好应该是老年人的通病。婆婆丧夫不久,精神头有些不济,似乎也不足为奇。想到这,她捏捏身旁项家麒的手,那人朝她勉强笑笑,心里面虽担心,但也没有再提。 汽车一路颠簸,途中项家麒有些晕车,一直靠在车窗上半睡半醒。随着车子驶近后海,看到湖边随着春风招展的嫩绿色柳枝,项家麒揉揉眼睛清醒过来。 “走的时候湖面还封着,如今已是无边水景一时新了!”项家麒小声感叹。 “是呀,不应该把娘一个人留在北平这么久呢。”成钰说道。 项家麒没说话,只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车子停在门口,项家麒顾不得搬行李,掀起长衫,跨过门槛,穿着布鞋,三步并作两步往正院跑。成钰顾着车上的细软,又怕他太着急,在后面喊他慢点。他仍是不回头的疾走。 远远看到和以往一样等在屋门口的母亲,项家麒稍稍放下心来。 “娘,这里风硬,怎么不在屋里等着?”项家麒走过去,双手扶住母亲的双臂,上下打量老妇人。几个月不见,母亲鬓边的白发更加刺眼,眼里也更加浑浊了。好在那慈祥的笑还是一如既往。 “我的儿,你可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 项家麒心里本就有愧,听到母亲如此说,膝盖一弯,就要跪下请罪,被母亲搀住。 “娘,是儿子不好。以后儿子不走这么长时间了。” 此时安置好行李的成钰也急忙赶来,一面给婆婆请安,一面帮他解释。 “娘,从璧在上海受了些风寒。那边有一家德国医院,专治他的喘症,索性在上海住了快一个月医院,才耽搁了。” 老妇人摸着项家麒的脸颊,心疼极了。 “我的儿,这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些呀!” 项家麒露出如春日阳光一样的笑:“不碍事,住在医院里也是为了调养。这阵子好多了。开春后,还没喘过。” 老妇人听了,眼里的浑浊也慢慢化开,闪烁着欣慰的光芒。她笑着说道:“这就好。等你爹从银行回来,我告诉他。他就不放心你的身子。” 项家麒和成钰本也笑着,听到这话,立时一怔。项家麒看向一旁搀着母亲的佣人,那佣人咬着嘴唇,无声的摇头,眼里满了不安。项家麒自己搀过母亲,往屋里走。 “娘,咱们回屋去。给您带了上海的点心,朱儿给您挑了洋式的衣服,一会儿让她服侍您试试。”项家麒一边走一边哄老太太。亲娘高兴得连连说好。 成钰跟在后面,刻意拉住那佣人,离他们远些。 “怎么回事?这有多久了?”成钰小声问。 “少奶奶,老太太从过了年就时不时的犯糊涂。也不是老这样。就是有时候冷不丁的问起老爷怎么还没回来。眼前的事总是忘,可是过去的事记得一清二楚。会不会是太想老爷了,少爷也不在身边,才这样的?” 成钰绞紧了手里的帕子,一时也没有主意。一边的项家麒则是一刻不离老太太。本来刚下车应该更衣休息,他硬是陪着母亲说了半天话,又自己伺候着她吃了晚饭,直到老太太面露疲态,才嘱咐佣人们伺候她洗漱睡觉。 出得院门来,天色已经暗下来。院墙下的竹林随风发出萧索的声音。夜色里,猫头鹰一下、两下孤独的叫。 项家麒疲惫不堪,他手撑着膝盖,坐在回廊的石凳上。黑暗中,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剪影眼帘低垂,无限心事聚在眉间。 成钰怕他受了风,想拉他起来。 “从璧哥哥,回去再坐好不好。这里冷。” “都是我不好。”他飘渺的声音如风吹过,“这一次走得太久了。” 成钰也是满心自责。这一次项家麒之所以耽搁了,还不是为了解决段家对他的成见。归根到底是为了她段成钰。 “佣人说……也不是老这样。就是一阵一阵的有些恍惚。你看刚才吃饭的时候,她说话又很清醒。从璧,别急,咱们多陪陪她,也许过些日子就好转了。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不能再病了,娘还需要你照顾呢。回去好不好?” 项家麒不是一个使性子的人,他虽是自责,但也知道成钰说的有道理。听话的起身,由着成钰拉着手,往自己院子里走。 回了房,行李大多已经收拾好了。秀莲正把他们路上带的衣物放回柜子,还贴心的往衣柜里放干木樨。 项家麒去洗漱的时候,秀莲帮着铺床。一边忙活,一边回头问无精打采的成钰。 “少奶奶,您的里衣是不是要换几套新的?我都洗好了,用太阳晒过,明天我拿进来,把旧的拿走烧了。” 成钰的内衣都是用几个月就换新的,有时月事来了,把里衣弄脏了,干脆就烧掉不要了。经秀莲这么一说,成钰才突然意识到,自打过了年,自己似乎就没来过月事。上一次小产后,月事不定,她也就没关注时间,旅途劳累,她索性忘了这事。如今想起来,掐指一算,晚了两个月了。 她坐在桌边,怔忪的张着嘴。秀莲见她没回答,也停了手头的活看她,见她的表情,明白几分。 “少奶奶,会不会……?” 成钰赶忙把手指放在嘴前说:“嘘……先别让少爷知道,明天赶早把大夫请来。” “唉!”秀莲满脸喜色,脆生生的答应,一边继续铺床,险些要哼起小曲儿来。被成钰用手指戳在脑门上,才赶忙忍住了。 第二天一早,卖豆汁焦圈的小贩还在巷子里吆喝,白胡子老大夫就已经站在院里了。 项家麒昨天累了一天,这几个月来头一晚睡在自己的床上,本想多睡些时辰,身边的成钰已经爬起来穿戴好了。 那人穿着白布睡衣,撑着半边身子坐起来,眼睛睁不开,一脸不郁。 “这老中医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我什么事也没有呀!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了?” 成钰别好头发,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穿戴,刻意来回转身看自己的腰肢,似乎是粗了一两分,最近饭量有些见长呢。她回头哄那正闹起床气的大孩子。 “这么久没看中医了,让他开个方子调理调理总是好的。你慢慢起来,我去迎迎他。”说完款款的往门外走。 项家麒看她芊芊细腰的背影,越发生气,觉得成钰这么早就离开他的怀抱,今日真是亏大发了。他一骨碌又钻回被子里喊道:“我才不让他瞧呢。告诉他我今日不起了!” 成钰早习惯了他的脾气,不恼也不怒,暗暗笑着出了门。 项家麒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身边少了人,怎么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睡意随着天光大亮悄然飘走。想到还要去老太太那请安,只得不情不愿的爬起来。穿上拖鞋,披上褂子,扯着嗓子喊天柱,这股起床气总得有地方发泄。喊了半天,不知为何,天柱只是在院子里胡乱应了一声,也不进屋。 “这些个人,今日都不拿我当回事!”项家麒自己穿衣,恨恨的说。勉强穿戴洗漱了,一挑帘子,秀莲和天柱正笑呵呵的站在院子里看着堂屋的隔扇门,门里老中医正开方子,成钰坐在一旁含笑等着。 “怎么开药也不等我?我吃坏了怎么办?”项家麒和老中医相熟,说话没大没小惯了。老中医只是拈着胡子低头写方子,根本不理他。一旁的秀莲笑着说:“爷,这药你可吃不得!”天柱也跟着乐不可支。 项家麒走过去看成钰,堂屋的门大敞着,春日的阳光笼照在她脸上,白皙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那面颊闪着淡粉色的芳泽,眉眼舒展,唇边含笑。他这才恍然大悟。低头抢过老中医的方子看,果然是保胎的药。 “朱儿,这是……有了?”他顾不得别人在身旁,一把攥住成钰的手,急急的问。 成钰点头,眼波里闪着点点羞涩,唇角却是藏不住的喜色。 项家麒一时手足无措,上来就想抱成钰。 “我扶你回去躺着,坐在这该累坏了。” 老中医终于一脸无奈的发话:“爷,少奶奶这一胎很稳,不用这么紧张。日常活动是无妨的。” 成钰也笑:“快三个月了!一路上路途劳累都没碍事呢。” 项家麒兴奋的原地转了几个圈,想抱成钰,又不敢造次,突然又想到老太太。 “我得告诉我娘去!这一高兴,什么毛病都好了。” 见成钰点头首肯,他撩起长衫的前襟撒腿就跑。 “别跑,仔细摔着。”成钰在身后喊。 项家麒回头,笑着说不碍事,脚下却不稳,被一颗石子绊得险些摔倒,好在他自己稳住了身型,一刻也没停,接着朝正院跑去。天柱怕他忘乎所以,也赶紧跑着追上去。 成钰站起身,看着那跑远了的雀跃的身影,猛然觉得,以前那些辗转,掉的那些眼泪,都成了零珠碎玉,为了此生厮守,一切都是值得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掌珠之禧 民国三十四年初夏,还没有数伏,后海的项府大宅湖边,鸟语蝉鸣。杜鹃刚刚谢了,芍药正一枝独秀。临时搭起的两丈高的戏台上,正唱着热闹的“龙凤呈祥”。 自打项府大老爷前年去世,二老爷一家搬走,这诺大的院子,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人声鼎沸了。项家麒让人围绕着戏台搭起了凉棚,里面支着十几张八仙桌,各路亲朋好友正忙着打圈敬酒。 段成钰远远的站在自己的院门口,这里地势比湖边稍高,往戏台那边看过去,像是成队的蚂蚁围着食物忙碌。 她抱紧了手里的襁褓,怀里是刚百日的小六。小丫头长得快,两只小胖腿在包袱里乱蹬,眯着眼睛吐着泡泡。秀莲在一旁,想用帕子帮她遮住有些刺眼的阳光。 “走吧,该这小祖宗登场了。”成钰说道。 秀莲含笑点头。心想这小小姐,还真是个小祖宗。她从在成钰肚里开始,就是全院子的关注焦点。老太太每日都要来看看成钰的肚子,见到媳妇一天天显怀,她老人家犯糊涂的毛病明显见好。好久不念叨等老爷下班的事了。 项家麒这十个月以来,整日里诚惶诚恐的守着成钰,孩子降生后,他更是志得意满,逢人就炫耀。有的人在背后笑话他,头一胎明明是女儿,怎么得意的和得了大胖小子似的,项家麒才不在乎,在他眼里,小六这白白胖胖的小面团子,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小朱儿。 成钰和秀莲两人,抱着孩子一踏入凉棚,立刻引得众人的围拢。 “哎哟,这小小姐,可真是水灵呀。” “白的和藕节似的!” 周围的夸赞声不绝于耳。项家麒快步赶来,伸手接过孩子,小六脖子硬朗了,由项家麒支着,左右看着周围好奇的目光,一双乌黑的眼仁来回转动。周围看的人太多,小丫头似乎有些害怕,撇了撇嘴。项家麒赶忙搂着她上下抖动,想要安抚。成钰见他笨手笨脚,还是接过孩子,递给了奶妈。 腾出手的成钰,和项家麒来到主桌,各自拿了酒杯,先给项老太太敬酒。今天的正日子是老太太六十大寿,小六的百日是几天以前,两好合一好,就一起办了。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叫了奶娘抱着孩子坐在身后,没事就回头看看大孙女。吃的高兴了,还要用筷子头沾了佛跳墙喂孙女,被项家麒拦住。项家麒六岁才被抱养到大房,老太太自己没有孩子,完全没有喂孩子的经验,这也不足为怪,只是难为了项家麒,一面怕老娘扫兴,一面又怕吃坏了孩子。 此时黑脸黑胡子的张世权举着酒杯走近主桌。项老太太下意识的用身子挡住孩子。这人的长相,孩子见了恐怕要作病。 “从璧,敬贺掌珠之喜呀!”这黑李逵倒也会说客气话。 项家麒和他也不见外,笑着起身和他碰杯:“世权,你可来了。大半年没见了。” 两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项家麒手里的杯子被成钰夺下来。 “世权兄,他只能喝这一杯了,再喝就该坏事了。”成钰说。 张世权也知道项家麒的病根,也不再劝,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闲话。 “世权兄,我托你的事,可有回信了?”从璧见周围没人,低头伏在张世权耳边问。他去年从上海回北平,忙不迭的托了掮客去找溥儒,试探他有没有心思出手平定帖。那溥儒答得倒也痛快,他说自己不缺钱,若真要卖,没有二十万大洋,他不会出手。 成钰曾经说过,段成冀作大学教授,一年的薪水只有六百大洋,这价钱,几乎够一个文员三百年的工资。项家麒家底再厚,也凑不出这么多现钱来。很明显,溥儒是要用天价吓退买家。 此后这一年,成钰怀孕待产,项家麒表面风平浪静,但是成钰知道他心里不踏实。这平定帖一日在溥儒这个败家子手上,他就一日睡不了安稳觉。 捱到今年开春,项家麒思来想去,又托了老友张世权去询价。这一次他出价六万大洋。 张世权看着项家麒,摇头叹息道:“这个溥儒,还是咬死二十万大洋,一分不肯让。我好话说尽。从家国大义,说到你我的高情厚谊,他都不为所动。” 项家麒其实也预料到这种结果,多日的忐忑等待终于落空。成钰曾无数次提醒他要有碰钉子的思想准备。可是这铁钉子真的撞到头上,还是会疼得超过想象。 “唉……也许,我和这帖子真的没缘分。不管怎么样,帖子还在他手里。他也没打算卖,也是好事。” “是这个道理。从璧,你先别急,也许以后还会有机会呢。” 张世权敬了酒,拍拍项家麒的肩膀,去别的桌子应酬了。留下项家麒一个人在桌子前发愣。成钰远远看着,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从奶妈手里接过小六,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拿着小六胖乎乎的小手,摸项家麒的脸。 “六儿,爸爸不高兴了,我们小六儿哄哄爸爸好不好?”成钰知道平定贴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此刻只有孩子能分散他的失望。 项家麒勉强笑笑,握住那小手,也顺势拿住成钰的手说:“没事,意料之中。往后再说吧!” 成钰看着他的眼睛道:“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别让娘扫了兴。等回屋去了,也不用忍,好好不高兴一场,就单朝着我。不让别人看见。” 项家麒落寞的眼神渐渐燃起笑意,他别过头,冲着成钰耳边吹气:“这可是你说的。看我怎么单朝着你发作。你可别后悔。” 正说着,成钰怀里的小六突然打了个大喷嚏,吐沫喷了她爹一脸,小人儿自己嘴上也吹起一个泡泡。” 项家麒赶忙掏出手绢嫌弃的擦脸,两人笑做一团。 戏台上中场休息,锣鼓声渐熄,是歇场的时候了。项家麒起身,往戏台后面走。此时后台一片忙碌,大家正为下一场戏准备。 余第岩坐在后台正中的桌子旁,气定神闲的指挥着徒弟们。 “师傅,您辛苦了!”项家麒过去给余第岩作揖。这位师傅因为体弱,早就不登台了。这些年这种堂会也很少接。这一次为了项家麒破例,带了福运楼的所有徒弟来助兴。实在是好大的面子。 “从璧,不唱几句吗?”余第岩递给他一杯茶说。 项家麒紧着摆手:“不敢了。我算是荒废了。” 余第岩叹口气说:“从璧呀,什么时候身体好些,还是应该捡起来。要不可惜了。想当年,我也有倒嗓子的时候,都已经放弃了。被你大表哥带到他们府上做了尉官。一次唱堂会,尉官在两边站岗。我被你表舅认出来了。你猜他怎么说?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下一次,别让我看见你在这站着,你应该到台上去,去唱戏!‘为了他这句话,我拼了命的练嗓子,给谭老板配角,才慢慢练出头了。” 项家麒自然知道这段往事,当时已是大总统的表舅也爱皮黄,给了余第岩不少提携。自己的大表哥袁云台和余师傅也有很深的情谊。 “师傅,听说您的艺名,也是我大表哥给起的?” 余第岩眼睛望着远处候场的孩子们,不自觉的抿起嘴唇,手指握在盖碗上,骨节已经发白。他的喉结稍稍吞咽了一下道:“往事如烟呀!” 过了半晌,他才转向项家麒道:“从璧,听说你大表哥从天津搬回宝钞胡同了。只是……他的日子好像很窘迫。我想去看看他,又怕他不愿意。你……有空,帮我去看看好吗?” 项家麒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心结所在,心领神会道:“我一定尽快去办。您放心。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虽然大我十几岁,又因为后来复辟的事,与家里人鲜少联系了,但是这份亲情永远在,他若有难处,我自然会帮。”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旧时王孙 北平西郊恩泽园,在光绪年间曾经被赐给庆亲王奕劻所有,庆亲王去世后,这园子被项家买下来。每年暑热难耐的时候,项家麒会带着家人来这里住上个把月,出了伏再回城里。 老太太的大寿办完,天气渐渐闷热起来,项家老小又一次出城避暑。 这日傍晚,段成钰带着秀莲走在长长的游廊里,秀莲手里的托盘上是一碗百合莲子汤。 这座曾经的皇家园林,处处精雕细琢。最具特色的,就是湖边层层叠叠的回廊,廊子上有一道道雕花的隔扇,每一道都各具特色。成钰透过月亮形窗户往外看,半扇碧绿的池水与湛蓝的天相接,廊下是垂柳的枝蔓随风摇曳,实在是步步成画。 顺着廊子拾级而上,果然听到二楼有大孩子、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小孩子自然是小六,大孩子就是她爹项家麒了。远远的听,那人学了小宝宝的口吻自言自语,小六倒是应景的偶尔哼哼两声。父女俩自得其乐。 上了楼来,迎面而来的凉风吹起了成钰额前的碎发。 “这里风这么硬,就这么迎风坐着,仔细受凉了。”成钰端过莲子汤,递给项家麒。那人只穿了白色棉布的对襟短袖褂子和松腿的麻布裤子,光脚穿着皮拖鞋。 项家麒听她这么一说,紧张的抬手摸小六的额头。西郊的确比城里凉快不少,孩子太小,项家麒也觉得自己疏忽了。 “我是说你自己呢!”成钰无奈摇头,摸摸大孩子的额头。他办完寿宴,从城里出来那天,就有点不爽快,总是念叨胸闷。 秀莲见机抱过小六,让项家麒能腾出手喝汤。成钰嘱咐秀莲把小六抱回去喂奶。 “朱儿,我想明日回城一趟。上一次堂会上,余师傅托付我办的事,我还没得空去呢。”见秀莲走远了,项家麒起身进屋披了件长袖褂子,又走回来,躺在竹摇椅上。 “什么事?余师傅难得开口,是该上心些才对。”成钰用蒲扇给项家麒赶着蚊子。 “其实也不光是他的事。我表舅家,有个大表哥,你听说过吧?” 成钰点头道:“天下谁人不知,当年你表舅最后一个昏招,毁了一世英名,据说你这大表哥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项家麒弯了手指,轻轻敲成钰的脑门。她倒是心直口快,也不顾及到他们亲戚情面。不过想一想,又何尝不是实情呢? “哎,我其实也不认可他们的做法。我和他年岁相差得多,不如和二表哥那么惺惺相惜。只可惜……二表哥寒云走得早。”项家麒想起当年和寒云一起填词做诗的日子,不胜唏嘘。轻轻念道:“天涯落拓,故国荒凉,有酒且高歌,谁怜旧日王孙,新亭涕泪;芳草萋萋,斜阳黯淡,逢春复伤逝,忍对无边风月,如此江山。” 他摇了摇头又叹道:“不说这些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这大表哥据说处境凄凉。余师傅想让我帮他一把。我们毕竟是亲戚。” “你是说在生活上拉他一把?这种事,不用余师傅说,你也会做的。只是……为什么这余师傅和他的关系,比你这个表弟还近呢?” 项家麒看向湖面,忽然无声的笑了:“你这问题问得很有官司。不过……不能深问。反正先去看看大哥的处境再说吧!” 项家麒本来计划隔天独自回城去,无奈这天夜里发起低烧,一连几日,白天倒还有些精神,到了傍晚就浑身倦怠,吃不下东西。 捱过三日,他自己张罗着要回城看医生去。项家麒久病,这点小风寒还是能忍的,只是他这一病,家里老的小的,都不让他抱孩子,这实在忍不了。他打算去协和开几剂立竿见影的西药吃。今年入春时,协和开的喘药的确对症。 成钰不敢怠慢,赶紧备了车,带上天柱,陪着项家麒回城去协和医院。 从西郊进城,路途不近。项家麒一发烧,就烦恶不止,路上这一颠簸,越发难受起来。到了鼓楼,再也忍不住,急急的喊了司机停车,脸上像涂了一层黄色的蜡似的。 成钰搀着项家麒下车子透透气,环顾四周,想找一间茶厮,给他弄口热茶顺一顺。这里热闹虽热闹,却是个菜市场,只有乱糟糟的卖菜小贩,哪里有干净的茶馆? “少奶奶,我记得拐角那边有一家馆子,我去要杯茶去。您扶着少爷,在这等我就好。”天柱伺候项家麒这么多年,机灵惯了。 成钰扶住直不起腰的项家麒,回到车上,敞着车门等天柱。 “好点吗?”成钰给项家麒顺着胸口。那人用帕子捂着嘴点头。此时车外,一个穿着破布褂子,驮着背的白发老人,低着头走过,手里提着菜篮子。一边走一边在路边的烂菜叶子堆里找着什么。 项家麒先是不经意的一瞥,想了想,不由得簇起了眉头。 “怎么了?”成钰问道。 “那人我在哪里见过,好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会不会是哪家的佣人?”成钰猜测。 项家麒点头,此时天柱提了一个青花茶壶和粗瓷杯子,气喘吁吁的小步跑回来。那家餐馆认识天柱,一听说是项大少爷要茶吃,连茶壶都白给了。 喝了热茶,项家麒胃里稍微平复些,脸上与有了些人色,汽车接着上路。车子一路往东南开,协和的灰色房顶都看见了。项家麒突然猛的拍车子前座的后背道:“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老头儿,是我大哥最亲近的老仆。不行,咱们得回去!”他朝着司机说:“去宝钞胡同2号!”这是余第岩给他的地址。 “先去拿了药再去吧,不在今天这一天呀!”成钰赶忙拦着。 “你没看见刚才那老仆在地上捡烂菜叶子吗?我得赶紧去看看!” 司机犹豫半天,不知是该听少爷的,还是少奶奶的,最后还是依照惯例,少奶奶惯着大少爷,汽车掉转头往回开。 宝钞胡同贰号的大门口,灰砖灰瓦的屋檐下,项家麒“砰砰”的拍着斑驳的木头院门。 院子里明明有人说话的声音,可是没有人理会敲门。项家麒等不及,自己推开院门,果然院子当中几个女人正围坐着,用大木盆洗衣服。这院子很小,中间是黄土地,房间的窗户还糊着纸。 “请问,袁家大爷是住在这儿吗?”成钰开口问那几个女人。刚才叽叽喳喳八卦的婆姨们,见到一身洋装的成钰,纷纷投过来好奇又敌意的目光。那眼神足够说明她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那些人肆无忌惮的盯了她半晌,才撇撇嘴道:“姓袁的两口子?在后院的耳房!” 项家麒这才明白,这是一个几家混居的院子,他表哥多半是租了几间房子。 绕过院子走道里堆放的各样杂物,跨过了几道窄小的木门,后院的耳房门口,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背朝着他们站着。 成钰开口询问,那人毫无反应。项家麒拉住她的手摇头说:“就是这了,那是我嫂子,她听不见。” 此时刚才他们在街上遇到的老仆人听见响动出了门,见到项家麒,先是一愣,接着惊讶的张大了嘴:“哟!这不是……麒哥儿!” 项家麒笑着点头,指指门里问:“我大哥在吗?” “在在,您快请!” 一旁胖胖的大嫂也认出了项家麒,兴奋的指着他咿咿呀呀的叫。项家麒和成钰朝她作了揖,抬腿进屋。 这是一间两尺见方的北房。正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点着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灯泡下是一个大大的白色的西餐盘子,里面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黑黢黢的窝头,旁边是煮白菜,这多半就是刚才从菜市场的烂菜堆里捡来的。银色的西餐刀叉规规矩矩的放在盘子边上。桌旁站着一个身型瘦小,佝偻着背的老人,穿着灰色长衫,脖子上却戴着白色餐巾。 “大哥!”项家麒盯着眼前这人,谁会想到,二十年前,他曾经是不可一世的当朝太子。二十年后,他已经是社会的边缘人,连温饱都成了问题,但骨血里的骄傲还在,即使是窝头和烂菜叶子,也郑重的带了餐巾用刀叉吃。 “麒哥儿。你怎么找来的?”他用苍老的声音叫着项家麒小名。 项家麒想提余第岩,想了想还是作罢。 “我听说你从天津回来了。刚才在路上碰见念安。”天柱记得那老仆人的名字,刚才告诉了他。 袁云台张了张嘴,但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似乎有太多要说的,但细一想,又没有说的必要。愣了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三姑还好吗?听说前年三姑夫没了!” 项家麒点头,气氛有些尴尬,他想坐下念念旧,但是这屋子里连张像样的凳子都没有。除了袁云台自己做的板凳,就只有床了。 “大哥,这地方您和嫂子住得惯吗?要不,搬到我那去。我娘一个人也孤单,亲戚们彼此就个伴。” 袁云台犹豫了一下,摆摆手道:“这里只是临时落脚。我们另租了个像样的院子,下人正收拾呢。下回你和弟妹来,我请你们去东兴楼吃饭。” 项家麒明知他是信口胡说,也不好戳穿他。刚才他在路上胃就不舒服,此刻站在这阴暗的房间里,闻着这股酸潮味,酸水又开始往上冲。 “大哥,浴室在哪里?”项家麒捂着胃皱眉头。 袁云台面露尴尬,左右看了看说:“得去街上的公共便所。要是小解可以用床底下的痰盂。” 项家麒决定还是忍一忍,吞咽了几下。 “麒哥儿,是不是又肚子疼?这小时候的毛病还是没好。” 项家麒咬着后牙摇头道:“大哥,咱们是一家人。我和你直接说吧。你若是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后海的院子现在就我们娘三。你若是没地方住,一定要搬过来。” “麒哥儿,你就不怕……我如今身败名裂,人人都避之不及。我怕连累你们。”袁云台看项家麒脸色一片霜白,赶忙让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成钰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一只腿是坡的。 项家麒抬头对他说:“大哥,政治的事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我大哥。你只要不再掺合政事,就没什么可怕的。” 黑漆漆的后海项宅,段成钰在厨房里独自忙碌。所有的佣人都在恩泽园跟着老太太和小小姐避暑,少奶□□一次亲自进厨房。好在她找到一些小米,熬粥还是难不倒她的。颤颤巍巍的端着金黄的小米粥走到卧室门口,项家麒还在床上睡着。 “从璧哥哥,起来吃点吃些东西吧?” 他们从大表哥家出来后,已经来不及去医院开药。回西郊的路途又太远,成钰怕项家麒吃不消,只好就近回了后海的宅子。 项家麒其实睡得并不沉,发烧让他浑身酸痛,成钰只轻轻一唤就醒了。 “喝点热粥好不好?西药没来得及开,中药又在西郊,吃点粥发发汗也是好的。” 那人还没完全醒,却是很听话的撑着起身。他忘了头上还有湿毛巾,已经温热的毛巾从额头上掉下来。成钰赶紧扶他,接过毛巾。 等项家麒坐好,成钰舀起一勺黄色的米汤,喂到他嘴边。 “慢点喝,吃不下就告诉我。” 项家麒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得意的笑又浮现在他脸上。 “朱儿熬的粥还是这么好吃。想起在法国的时候了。” 成钰低头舀第二勺粥:“那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自打回了国,天翻地覆了。也没机会给你做饭了。” 项家麒用滚烫的手指拨弄成钰额前的头发:“朱儿,你说……是那时好,还是现在更好?” 成钰正用勺子在粥里搅了搅,她停下来,似乎在郑重的思考。 “我爱法国,因为那是只有你和我的日子。但是……我也爱北平。在这里,我是名正言顺的项太太。咱们的家园在这里。咱们挚爱的琴棋书画在这里。只有在这,咱们这两颗种子才能被滋润,开出似锦的花来。” 项家麒轻轻弹了一下成钰粉红的脸蛋,得意的笑里又多了分欣慰。 “朱儿真的是似锦如花呢!” “别只顾着嘴甜,再喝几口。”成钰想要继续喂他。项家麒却连连摇头。 他看了看表问:“天柱回来了吗?” 袁云台并没有答应搬到项家麒家里。落魄王孙剩下的只有傲气了。他宁愿人们都把他遗忘了,也不愿意以如今的境况出现在世人面前。项家麒虽没体会过如此大的人生落差,但聪明如他,也是能体会表哥的心境的。他如今所能做的,就是让天柱拿了几百大洋送过去,先接济一下袁云台。这样一来,他至少能解决温饱问题了。 成钰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放下粥走到门边。 “曹操回来了。”成钰回头说。果然没有一分钟,天柱就抹着汗进了门。 “怎么样?送到了吗?” 天柱一边用手扇风,一边点头:“送到了,推脱了两句,还是收下了。只是……” “只是什么?” 天柱顿了顿说:“是念安,他送我出来的时候,好像有话要说,又不好说。我嘱咐他给表少爷多买些吃的,他叹了口气,吞吞吐吐的说……这钱到了表少爷手上,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项家麒颦眉想了想,也叹了气说:“可不是,我表舅留下那么多家底,都没几年就败光了。这几个钱,自然是不禁挥霍。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夙愿得尝 民国三十五年正月,天津回北平的绿皮火车上,成钰抱着小六往车窗外看。 “瞧,咱们到廊坊了。这两个字是廊……坊……”成钰指着站台上的字,拖长了音念给十个月的小六。 小六刚学会了招手,正兴奋的朝着廊坊站上的旅客显示她的新功夫。她生下来有六斤重,喂养的好,长得快,脖子上都胖出褶子来,如今穿着大红的棉衣,小脸像面团一般,扎着两个朝天辫,站台上的人隔窗看到车窗上年画一般的胖娃娃,也都纷纷笑着和她招手。 这是小六第一次出远门。项家的亲戚大多在天津,那里还有项家麒从小长大的宅子,他们一家过年时都会去天津老宅住几天。今年添了小六,老太太精神也好些,全家耽搁到快出了正月才回北平。 车窗前的小六突然兴奋的啊啊叫,成钰一瞧,果然是项家麒在窗外。他趁着停车,带着天柱下去透气,此刻正往回走。 项家麒穿了灰色的棉袍子和黑色的皮袄,头上戴着皮帽子。他揣着袖子快步上了车,回到包厢,一边走一边搓手。 “六儿,爸爸回来了!”项家麒把手搓热了,要抱孩子。 成钰却没把孩子递给他。 “这一身的寒气,赶紧先暖和暖和。”成钰回头叫秀莲:“快把手炉拿来。” 项家麒顾不上接手炉,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朱儿,我刚才在下面碰见傅越镶了。”他坐在成钰身旁,兴奋的说,嘴里呼出的白气都是欢快的。 成钰知道傅越镶是光绪年间的翰林,北洋政府时做过教育总长,是藏书家,如今在故宫图书馆作馆长,与项家交好。 “什么事这么高兴?”成钰不紧不慢的把热茶递到项家麒手边。 “是平定贴的事!”项家麒咕嘟一声喝了口热茶,烫得直吐舌头。又急急的接着说:“溥儒家的老福晋年前生了重病,大年初五没了。傅叔和跟溥儒家是世交。他最近一次去探望,溥儒说急需钱办丧事,想把平定贴易手。” “真的?”成钰也喜出望外。为了这帖子,项家麒想尽办法,托了荣宝斋的当家的,后来又找了张世权,溥儒都不松口。如今恐怕是急等用钱,才想要脱手。 “朱儿,我回来是和你商量。我想托叔和从中斡旋一下。我可以以银行的名义,把平定贴抵押了,借笔钱给他,免得他饥不择食,又去找日本人。” “抵押?会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乘人之危?” “这是解他的燃眉之急呀!溥儒早就知道我想买平定贴,价钱总是谈不拢。这一次用抵押的方式,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比较容易谈拢。” 成钰微微歪着头细想,觉得他这个主意确实可行。她点头道:“不再试一次,我知道你也不甘心。”她吩咐天柱说:“拿纸来,少爷要写信。” 项家麒见成钰支持,欣喜的掏出钢笔,拿过天柱递过来的信纸,低头沉思半晌,一挥而就。他在信里劝慰溥儒,说如今已是民国,丧事当从简,他愿意以盐业银行名义把平定贴抵押,借款一万元用于老福晋的丧事。 书信写完,项家麒自己揣起信封,穿过长长的车厢,又去找了傅越镶商议、他请傅越镶代为传话,这平定贴为祖传,还是留在本族为好。 下了火车,车子驶离嘈杂的前门火车站,一路向南开。鼓楼街面上的菜市场刚刚撤了,剩下一地狼藉。路面上的人小心的避让着地上的垃圾堆。车子不停的按喇叭,才得以前行。 眼前一个驼着背,带着瓜皮帽的老人,低头一路寻找,仿佛菜堆里有大洋。眼看车子就要撞上他了。天柱突然低声道:“这不是念安。怎么又来了?” 项家麒定睛一看,可不就是他大表哥的老仆人。年前明明又让天柱送去了过年的钱,这还没出正月,就又上街捡菜叶子了。 “天柱,那钱送到了?这么这么快就又闹饥荒了?” 天柱也委屈呀,这么一问,好像他克扣了大表少爷的钱似的。他回头赶紧解释:“爷,您是不知道。这表少爷虽然落魄了。花钱的架势可还是公子哥的气派。拿到钱人家就下馆子,还债,还去了八大胡同。这钱过日子足够了,可是去那种地方,您说能坚持几天?” 项家麒也叹气,他这个大哥他是了解的。天柱说的不会有假。 “朱儿,你先带孩子回家去。我还得去一趟宝钞胡同。” 回到北平后的整整一天,项家麒基本就没离开电话跟前。连吃饭都没心思。傅越镶答应他一到北平就去溥儒的府上周旋。项家麒知道自己应该按捺住内心的期望,但是那欲望一旦露头,就像泉眼里的水,汩汩的流出来,挡也挡不住。 实在等得焦躁,他拿出笔墨,开始修改他与余第岩一起编的《近代剧韵》。这书是系统介绍京剧十三折的念法。本来已经出版发行,余师傅怕被贻笑大方,又让项家麒收回来。项家麒无法,只好把已经上市的书都自己买回来。近一年来,他又开始重新修订这书,寻找机会再发表。 此时院里想起“哒哒”的脚步声,是天柱跑来。 “爷,傅老来了,在堂屋里等您。” 项家麒手腕一抖,毛笔都没握住,刚写好的一页纸算是废了。 “怎么他亲自来了?”项家麒一边问,一边急急的推门出来。穿过垂花门,来到主院,还没进屋,透过窗子,看到傅越镶侍立在堂屋正中,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项家麒顾不得礼,猛地推开门,只见傅越镶捧着一个绸缎的长条袋子,袋子口里露出一截黑亮的卷轴。六十多岁的傅老,圆圆的眼镜片映着阳光,张着嘴笑得肆意。 成钰这天没在家,她带着小六去了道济医院。孩子从昨夜开始有点发烧。中医说是着了风寒,可是成钰心里不踏实。她总怕孩子和项家麒一样做下喘症的病根。这还是小六第一次生病。人人都劝她宽心,可是越劝,她越觉得人人都不能理解她第一次当妈的心情。干脆叫了车去了西医院。大夫看了看,说这孩子该出疹子了。这是每个小孩都要经历的,家里人千句万句都不如大夫打发她的一句话。她这才放下心带着孩子回来。 等到了家,离得老远就看见堂屋里灯火通明,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进得门来,成钰吓了一跳。 只见项家麒一脚站在椅子上,一脚踩着桌子,脸色绯红,嘴里胡乱唱着《太平桥》的戏辞。 “朱儿,你可回来了!”半醉的项家麒见了成钰,从桌子上跳下来。一个趔趄,好在被天柱一把接住。 他拿腔拿调的说:“我师傅余第岩,没有几个徒弟。名满天下的孟小秋,才学了三出半戏。朱儿,你知道他教了我多少吗?”他晃着三个细长的手指道:“三十多出。就是这个太平桥,他不教我。他说……太危险!太危险。” 太平桥这戏里,有在桌子上腹背受敌的武戏,想是余师傅怕项家麒出危险,才不教他这出戏的。 成钰扶住醉醺醺的项家麒,没好气的问:“这是闹的哪出?怎么喝成这样?” 项家麒眉眼弯弯的笑着看成钰:“朱儿,你来……” 他拉着成钰走到桌前,条案上展开的二尺多长的卷轴,不正是平定贴。 “怎么?都拿来了!”成钰没想到傅越镶办事怎么妥帖。 “叔和刚才抱来了。呵呵……”项家麒傻笑。 “一万块?抵押的?” 项家麒笑的更憨了:“不是,四万块,溥儒卖给我了。多亏了叔和……他劝了半宿。那些个前清遗老都不同意溥儒把它易手。叔和说了我上次让宋哲元截照夜白的事,他说我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交给我,好过给外国人。”他拉着成钰的手臂道:“朱儿,你知道吗?溥儒也后悔了,后悔把照夜白卖给了日本人。都是视书画如命的人,汉人、满人,都是中国人。我当年的努力,也不是全无用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不速之客 项家麒不胜酒力,身型不稳,满面绯红,看成钰的眼里却清冽如晨曦。 “朱儿,汉人、满人,都是中国人。我当年的努力,也不是全无用处。” 这话说完,他像失了浑身的力气,直接滑坐在椅子旁,眼皮渐渐发沉,竟然就这么睡去了。 成钰无奈看着这长不大的孩子,知道他多年的夙愿实现了,今日不醉这么一场,是不甘心的。 她吩咐佣人把少爷抬回卧室去。嘱咐天柱今晚好好看着他。这才想起来小六还在发烧,又急急忙忙去了奶妈的屋子。 西医大夫告诉她,孩子第一次出疹子,要烧三、四天,前胸后背出了大片红疹才行。疹子出的透,说明毒排的彻底,以后身子就会强壮。 成钰以为自己有了思想准备,能够在小六发起高烧时泰然处之,但是事实证明,第一次作母亲,在看到孩子第一次因为生病而哇哇大哭时,她立刻溃不成军。成钰看着满面通红的小六儿,心浮到嗓子眼,浑身的血都往上流,到了后半夜,眼瞅着孩子脑门的温度越来越烫,她干脆和孩子一起掉眼泪。 “少奶奶……”秀莲慌慌张张的跑进奶妈的房间。成钰回头,面上挂的泪吓得她止住话。 “怎么了?”成钰看她脸色慌张,赶紧追问。 “您别急。小孩子都得过这一关。我在这守着,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少爷他……” “少爷又怎么了?” “天柱说少爷喝多了,刚才喘上了。” 成钰本就往脑子上涌的血,一下子在脑门上凝固了,她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要发脾气,又不知道该跟谁发。成钰一跺脚,回身帮哇哇哭的小六擦擦鼻涕眼泪,不得已往自己的屋子跑。 到了门前,推开门,充斥着昏黄灯光的卧室里,一股子酸味险些将她推出来。迎面的大床上,项家麒陷在枕头里,惨白着脸躺着。听到门响,勉强睁开眼,却伸出手,弯着嘴角笑起来。 “朱儿,快来……”他这酒还没醒过来。 成钰没好气,并没有理他,而是问一边垂手侍立的天柱:“怎么回事?” “少爷平时不怎么喝酒,没见他醉成这样过。刚才喘了一次,用了药了。喘的时候还是笑。” 眼前的人越笑,成钰心里越急。她走过去摸摸项家麒的头,好在没发热。 “朱儿,快给我揉揉,头疼……”项家麒捉住成钰的手不放。 “能不疼吗?喝那么多。小六病着,你也跟着添乱!” 那人虽说醉着,一听说孩子病了,也醒了几分:“怎么了?六儿怎么了?” “孩子发烧了。闹了一夜。”成钰板着脸说。 项家麒一听,翻身就要起来,脚刚挨到地面,身子却往前一探,嘴一鼓,一口吐到地上。溅了成钰一脚。 “你给我躺着别动,别再添乱了。”成钰按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语速很快,没了耐心。 项家麒还从来没领教过这种口气,他按着肚子,委屈的抬眼看成钰。 成钰被他看的一颤,按住性子,深吸一口气道:“你好好躺着,早些睡。我去照看小六。你可别再闹了。”说完挣脱项家麒的手,起身要离开。 项家麒先是没放手,但犹豫了几秒钟,眼神从委屈,又过度到担心,他自己松了指尖,瘪瘪嘴答应道:“哎。” 成钰回到小六身边时,孩子也迷迷糊糊睡下了。所有人都生怕惊动了她,又勾起一场哭闹,大气都不敢出。成钰干脆就靠在小六身边,她一哼哼,成钰就抱起哄,就这样合衣一直熬到天亮。 清早起来,门外的佣人们开始忙碌,没人说话,只有小鸟的叫声夹杂着脚步声。 成钰歪在奶娘的炕上,一只手臂抱着孩子。胖孩子折腾了一夜,睡得沉了,成钰的手臂被压得没了知觉。她伸出另一只手摸孩子的额头,似乎没那么烫了。 秀莲蹑手蹑脚的端进来早点。 “少爷那边怎么样了?”成钰问道。 “天柱说他后半夜才睡的。又吐了两次,没再喘了。” 成钰这才松了口气道:“趁着她没醒,我再睡会。早点先不吃了。”她嘱咐秀莲。 秀莲点头,无声的放下托盘要退出去。此时,屋外有人跑来。听声音是门房万福。 “少奶奶!” 成钰怕惊动孩子,比划着示意秀莲帮她接过孩子。自己揉着酸麻的胳膊出门,万福低着头站在廊下。 “怎么了?” “少奶奶,有客来了。天柱哥那边说少爷不舒服,让先禀报给您。” 成钰睡眼惺忪的皱眉:“什么客?这么早?” “是……袁家的大爷。带着家眷,提着包袱来的。说是家里的房子房顶塌了,来借住几天。” 成钰颦眉一想,一定是袁云台。看来这一天,是不得安生了。 段成钰洗漱停当,赶到堂屋的时候,屋里正一派其乐融融。项老太太拉着袁云台的手,嘴上笑着,眼里却泪眼婆娑。 “台哥儿,怎么老不来看三姑?你爹还好吗?”项老太太絮絮叨叨的问。成钰见袁云台并没有显出疑惑或惊诧的表情,估摸着老太太已经问过不止一遍了。 “三姑,我爹那太忙,一直没得空,现在闲了,来陪您几天!”袁云台哄着老太太。 项老太太掏出帕子摸眼泪道:“来了就多住几天。别急着回天津去。三姑想你们了。人老了,老想起小时候在河南的事来。” 袁云台拍拍老太太枯瘦的手:“您若愿意,我天天陪您说话,说过去的事。” 老太太含泪点头。抬头见到成钰,忙不迭的嘱咐:“朱儿,云台一家来住一段时间,快点让人把原来二房的院子收拾出来。云台腿不好,要安置个方便的地方。他就一个随从,多配几个佣人过去。” 老太太又问袁云台:“台哥儿,你原来不是有医生,成天跟着你的,怎么不见了?” 袁云台哪里还雇得起私人医生,他尴尬的笑笑说:“回家过年去了。” “没事,家里也有常用的大夫。从璧跟他很熟的,回头叫来,跟着你就好。” 成钰在一旁不知如何应声,老太太的意思她不能违背,但又觉得不能这么仓促决定接纳这一家。吃穿用度都是小事,这一家人虽窘迫,来头却不小,身份多多少少会敏感。她不确定,这会不会给项家惹上什么事端。 “娘 ,从璧昨晚喝多了。还没起来,我回去先和他商量一下,大哥,您先坐坐。我这就回来。” 出得院门,成钰松了口气,不知是因为昨晚的混乱状况,还是因为以往对袁家人的成见,她从内心里是不想就这么收留这一家人的。她盘算着,项家麒一向尊重她的意见,这事应该还有缓。 进了自己屋子,空气里还是弥漫着浓重的酒气。项家麒倒是醒了,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坐在床上。 “好点没有?”成钰走近了看他的脸色。 那人恹恹的点头:“六儿好些吗?我一会儿得去看看。”他一边说一边用两支手指掐着太阳穴,想是宿醉头疼。 “你先别去六儿那了。你大表哥来了,说是家里房顶塌了,要来借宿。” 项家麒丝毫没有惊讶之情,却是一脸了然,他咧开苍白的嘴唇笑:“到底还是来了。我那天去他家里,劝了他半天,他面子上下不来,一直不答应。这一次估计是想通了,找了个借口,也算是给自己台阶下。” “是你叫他搬来的?从璧,这事你深想过没有?袁家人毕竟名声不好,住在家里,不怕对家里人有什么影响?”项家麒摆摆手:“嗨,他都归隐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影响。再名声不好,他也是我表哥。他爹对我们一家照拂多年,我不能眼看着他这么窘迫。” 成钰一双眉毛颦在一起,拽住项家麒的手:“你也算一直照顾他呀,去年一年,送过去多少钱?”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想让他搬来的。给他多少钱,也填不上这个无底洞。还是让他住在家里,管吃管住的好。不能把钱交到他手里。” “那你也可以把他们安置到别的地方,偷偷照顾呀!”成钰抢白道。 项家麒头痛欲裂,有些没心思细说,只是应付道:“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踏实。再说,我娘应该也愿意他住在这,千金难买她老人家乐意。” 这一下,成钰被彻底堵住了,老太太刚才有多高兴,她已经看到了。这个形势下,谁敢扫老太太的性。 成钰站起身,脸上完全没了表情,转身就要走。 “朱儿……”项家麒叫她:“你辛苦了。我喝点醒酒汤,马上就过去。小六一会儿也抱回来吧,让我看看。” 成钰背对着他,没回身,只是冷冷的说:“你先歇着吧。我去安置他们一家了。”说完,头也没回出了门。 项家麒自然知道她不高兴了。这么大的事,提前没和她商量,自己确实有些疏忽了。但是他身上不舒服,又满脑子想着平定帖已经到手的事,也就不以为意。一向体贴的朱儿,他回头只要再哄哄,必定就回转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千金不卖 黑暗中的卧室,没有一丝光亮。屋外只有虫鸣鸟语。项家麒抬手摸了摸身侧,被褥冰凉,还是没人。昨天小六的烧稍微退了些,前胸开始出了疹子。十个月的孩子,是疼是痒都不会说,只是一味的哭。成钰已经陪着她熬了好几夜了。项家麒拧开台灯。用手掌挡着眼睛,去枕头下摸索他的药。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天柱在黑暗中探进身子来。 “爷,有事吗?” “没事……”项家麒的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来,只有气音。 “喝点水嘛?”天柱接着问。项家麒在灯影下点头。 待到他端着茶杯回来,项家麒还是躺卧着,没起身。天柱放下杯子,过来扶他。 项家麒一手撑着床头柜,一手按住额角。刚才喘的太厉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好不容易被扶起来,他按着胸口长出气。 “衣服又汗湿了。一会儿给您换一套。爷,要不要去叫少奶奶一声,您这几天,夜夜喘,别大意了。”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点老毛病还瞎担心。告诉谁也不能告诉少奶奶。这回是我自己不小心。本来开春就容易犯病,我还碰酒。少奶奶这几天不顺心,别给她添堵了。”项家麒知道是自己理亏,得了平定帖,他有点得意忘形了。孩子正病着,自己凭空添了乱。袁云台搬进来的也不是时候,成钰忙到焦头烂额,他身子再不舒坦,也得自己咬牙忍着。 “那等天亮了,我去把大夫叫来,开两副药试试?”天柱伺候他喝完水,去衣柜里取了干爽睡衣。 “不许去!还嫌家里不够乱。实在难受,我就自己去医院看看。”他说的有点急,按着胸口急促的咳。他把天柱递过来的睡衣放在一边,待到喘息稍定才说:“反正也睡不着了。我干脆换了衣服,得去小六儿那看看。” 天柱欲言又止,满脸为难的看项家麒。 “怎么了?”项家麒问。 “您自己去浴室看看吧,喘的脸都肿了,要想让少奶奶看不出来,也不可能呀!” 项家麒不信,翻身起来,这顿大酒伤了胃,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一坐起来就头晕。他伸出手,天柱赶忙把自己的手臂伸过来给他扶着。搀着他晃晃悠悠进了浴室,项家麒在镜子里端详了半天自己,不说话了。 成钰在奶娘屋里也没睡踏实。孩子这几天总算是有些好转。可是一想起暂住在二院的那一家子,她还是胸中郁结。 袁家两口子来的突然,她领着一众仆人从早到晚的收拾,那院子才勉强能住人。她如今是一家主母,本来家里就他们老少四口,没有那么多可操心的事,可是如今来了外人,得处处用心。这袁大公子就不必说了,当年的总统府大少爷,什么山珍海馔没尝过,那不会说话的大奶奶,当年也是湖南巡抚的嫡长女,养尊处优惯了。虽说如今落魄了,可是成钰不敢怠慢。 其实以项家的实力,别说招待两个人,就是多住几十口子,也不是力不能及。但是这几天的风言风语,让成钰心中愈发不安。 项家麒爱收藏,业界谁人不知。一直以来,也没人指摘。但是不知为何,平定帖易手的消息传了出去。今早门房送进来的报纸竟然登了一则新闻,结合项家银行几年前靠国债大赚一笔的事,说如今铁蹄将至,项家麒却大发国难财,一味玩物丧志。成钰举着手中的报纸,心中的焦虑盘根错节,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听就是项家麒来了。这几天没回屋去睡,他倒是乖巧,日日早上来看孩子,陪着成钰宽心说话。成钰也知道,那人最是重情重义,他收留袁家大少是出于亲情道义,无可指摘。这些日子他怕自己太辛苦,也是处处夹着小心,再和他发脾气,似乎不近人情了。但是项家麒这人至纯至善,根本不知怎么保护自己,不知道别人心里有多阴暗。这让成钰隐隐觉得担心。 门吱嘎一声响,果然是项家麒闪进来。屋子里昏暗,成钰没看清他的脸。 “六儿怎么样了?还闹吗?”项家麒凑到床边看孩子。手底下却是探进成钰的袖子里。 成钰看着身旁飘着油墨味的报纸,没心思温存。她拿起报纸,塞给项家麒。 “你看看吧,今天早上刚来的。” 项家麒怕吵醒孩子,没敢开灯,双手举着报纸,借着窗口微弱的光仔细看。越看脸上越阴沉。 “都是胡说八道。银行经营的事我虽不管,但是也知道当时国债的缘由。那一次吴经理提前知道何应钦要签塘沽停战协定。这对中国是好事,他就提前买了些国债。这怎么是发国难财?再说我没偷没抢,买字画,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说是这个道理。可是如今日本人都开到城外了。从北到南都没人抵抗,老百姓心里窝火,总要找人发泄。你家毕竟和前朝有关联。你如今一掷千金买字画,有人看不惯是自然的。人家拿着笔杆子,你和谁解释去?” 项家麒在晨光的侧影里,垂着眼帘不说话,浓密的睫毛偶尔忽闪,似乎在诉说心中的不平,空气里只有他窘迫的呼吸声。 沉默了好久,他仔细叠起来报纸,揣进怀里,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低低的说:“不管别人这么说,我买字画,是怕国宝流到国外。我无愧于心。上海的吴湖帆家里那么多好东西,我怎么不去买?因为那是他的命,他也有一颗和我一样的心。我们这种痴人,本来也不该奢求别人的理解。随他们怎么说吧,我该怎样,还是要怎样。”说完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要把胸中的郁闷吐出来。 成钰见他要起身离开,赶紧拽住他的衣袖:“从璧,听我一句劝。别太由着自己的性子。如今舆论已经传开了。袁家大爷又在咱们家里,出来进去的,还是要躲着些。让别人知道他在,又多了联想,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 “人家是客,你让我怎么和他说,告诉他你得躲着些,别让人知道住在我家?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完他一甩长衫,没有一步停留,就出了门。 段成钰回想过往的多年,项家麒一直是她生活的全部,他极力呵护自己,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但是如今,她知道这表面云淡风轻的人,也有他不能妥协的地方。他嗜画如命,也把情义看得极重。他的出身和成长环境,让他不屑于沾染世间的风尘,让他沉浸在自己至美至纯的精神世界里。这种性子,早早晚晚会让他吃亏。成钰忧心忡忡,又惊讶于项家麒会用这种口吻和自己说话。她又急又恼,没有注意到那人青白浮肿的面颊,和急促粗重的呼吸。 项家麒独自回了卧房,怀里揣着那张报纸,压得胸前更加憋闷。两旁世人不理解他,他可以忍,但是他一直视成钰为知己。两个爱画之人,应该在精神上是共通的。此刻连她也不能理解自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他明白成钰说的有道理,可是在他看到报上那中伤的文字时,他希望得到安慰和鼓励。成钰的态度,不是他想要的。 本来他是硬撑着去找的成钰,嘴里说不敢让成钰知道自己犯了喘,心里还是渴求她的关心的。但是……连一句嘘寒问暖都没有。 项家麒一头栽到大床上,扯开衣领,气急败坏的攥着拳头,一下捶进被子里。 昨夜项家麒喘的厉害,几乎一宿没睡。到了日头升起,院子里开始热闹,他却开始眼皮发沉,提不起精神来。 正要见周公之时,隔壁客厅里的电话铃尖锐的响起,项家麒猛地惊醒。他用被子蒙住头,不想理会。 “爷,银行里的白寿之来电话。”天柱探进头来压着声音说。 “不去!”项家麒估计白寿之是来叫自己去唱戏。他在铁鸟胡同的宅子,项家麒好久没去了。 “不是唱戏的事。”天柱解释道。 “银行的事不要和我说!”项家麒今天是横竖不开心。 “也不是银行的事,说是有一个掮客要找您。买画的事。” 项家麒无奈的坐起来,甩掉头上的被子,嘴里嘟囔着,不情愿的出了屋子。 电话那头的白寿之等了好久了,听见项家麒接起电话,在那边急急的禀报。 “东家,有一个掮客非要找您,说是关于平定帖的事。” 项家麒神色一凛,这平定帖刚到手,怎么各路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电话信号不好,白寿之在那头滋滋啦啦的声音,好像电台广播员:“这人自称有外国客户,当年的照夜白就是他作掮客给牵的线。” 听到照夜白三个字,项家麒牙关咬的紧紧的,攥紧了拳头。 白寿之继续道:“如今他听说您得了平定帖,央告我无论如何要给您打电话。他说……” “什么?”项家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底黑的深沉。 “他说,出价二十万大洋,希望您出手。” 项家麒在电话这头无声的冷笑,这些外国人可真是下血本呀。若他收藏古董是为了投资,这的确是一桩上好的买卖。才入手几天,就可以大赚一笔。 “寿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觉得我会怎么答复?”项家麒眼下心里倒是踏实了,有了心思和白寿之推心置腹。 “东家,我觉着……您买古董,从来不是为了赚钱。纯是因为您真喜欢。这真喜欢的东西,就和老婆一样,总不能拿来卖钱吧?” 项家麒听到这,扑哧一声没忍住,这一次是真心的笑了。 “白寿之,你这么比喻很不得体,仔细让少奶奶听见,我可保不了你的饭碗了。”项家麒嘴里威胁,语气里却春风得意。电话信号再差,白寿之也能听出来那头人的满意。他赶紧最后确认:“东家,那我回了他?就说这帖子您是真喜欢,千金不卖?” “嗯,千金不卖!”项家麒笑着挂上听筒。 周围安静下来,细一回想,项家麒才发现真是好险。若不是他如此坚持笃定,若不是傅先生一刻都没耽搁的游说,想来溥儒一定会以二十万大洋把帖子出手的。 “千金不卖”这四个字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这句话若传出去,他项大少爷任性肆意的名头算是作实了。但是他也很满意于自己的这份任性。这平定帖是天下第一帖。他要以一己之力保它平安,一丝一毫都不会妥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春雷滚滚 项家麒站在客厅里,手里还攥着电话机。窗外传来滚滚雷声,空气里有一股初春泥土的气息。 身后的院子外,伴随着雷声,隐隐约约有嘈杂声。似乎是什么人在高声说话,那声音很熟悉,也很刺耳。说话声越来越近,还有急促的脚步声。项家麒本来在凝神想那掮客的事情,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这声音来自何人。他猛地回头,瞳孔紧缩,大门桄榔一声被推开,项家二老爷,他的亲爹,一左一右,带着两个儿子站在门口。 耳边响起二老爷的喝骂,但项家麒没听清他骂的是什么。其实也不用听,他无非是指责项家麒把他的院子给了袁云台。项家麒在他嘴里早就是忤逆不孝,天诛地灭了。 “二叔,您回来了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我好去车站接您呀!”项家麒躬身行礼,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他得打起精神应付了。 “我回自己家还要和你禀报吗?你倒是想把我们发配到上海,一辈子都不要回来。哼,我殚精竭虑的为银行的事操劳,就公干几天回北平,没曾想屋子还被别人占了去!你让我们一家老小睡大街上去吗?” “二叔,云台只是暂住。偏院太久没人住了,一时收拾不出来。要不这样,您给我两天时间缓缓,先去和平宾馆住两宿。等院子腾出来了,我去接您。” 二老爷冷笑两声:“哼哼,你若是觉得传出去好听,尽可以把我们轰出去。我看连宾馆也不要住了。我们这就回上海!” “别,二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此时身后传来“哒哒”的声音,是袁云台拄着拐走近了。他早料到二老爷会来闹,无奈他腿瘸走不快,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从璧,二叔。”他比二老爷小不了几岁,但按辈分也随着项家麒叫二叔,“都不要麻烦了。我们的房子屋顶也修的差不多了。我们这就搬回去。二叔…”他朝二老爷抱拳道:“这不怪从璧,是我们来的不巧,已经叨扰多日了,也该走了。” “大哥!”项家麒叫他,暗暗的摇头,他不希望袁云台在这种情况下被赶走。 “从璧,听我一句话。先让二叔一家安顿了。我和你嫂子两个人,怎么都好说。”袁云台声音低低的,连气势也是低得不能再低。什么王侯将相、锦衣玉食,如今到了寄人篱下的田地,早被现实磨平了印记。 曾经对袁家趋之若鹜的二老爷,此刻高高的仰着头,不屑的看着拄着拐杖,异常苍老的袁云台,一步都不肯退让。 项家麒左思右想,没有万千之策,只能说:“大哥,要不这样。我让人把偏院收拾出来,你先将就着。” 袁云台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从璧,只要不让你为难,我怎么都行。” 项家麒赶忙吩咐身边的天柱:“赶紧多带几个人去收拾偏院。”天柱答应了一声就要跑,又被项家麒拉住,在他耳边低声说:“去告诉少奶奶,一步也不要离开孩子。就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外面的事,由我来应付。” 天柱自然明白利害关系,点点头跑开了。 项家麒抱拳对二老爷道:“您先在我屋里等等,很快就收拾停当。” 二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抬腿进了院子,径直朝项家麒的客厅走去。 “从璧,我刚下火车,可就看到关于你的新闻了。你如今也是名人了!”二老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阴不阳的说。 “那都是胡说,没凭没据的。”项家麒不自觉的看向自己屋里的保险箱。平定帖就在里面躺着。 “你买了平定帖的事,也是胡说?我看不是吧!这白花花的大洋花出去了,你可一点都不手软呀!是不是又拆借了银行的款子?”二老爷问到关键问题了。 “从璧不敢。”项家麒攥紧了拳头放在膝盖上说:“只是用的大房的家用。”他特意强调大房,意思是和二房没关系。 “玩物丧志!你就胡闹吧,早晚闹出事端来。”二老爷不放过任何一个奚落他的机会。项家麒只是抿着嘴不说话。抬头瞥见二老爷身后的家兴,他本就是三角眼,在二老爷提到事端两字时,不知为何,项家麒在家兴的眼里看到了一道寒光。 佣人上了点心和热茶,二老爷用两根手指夹起枣泥糕问道:“你那掌上明珠也快一岁了了吧?不抱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 项家麒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把孩子抱出来似乎是不近人情。二老爷毕竟是她的亲爷爷,可是项家麒想到他们一再的要置自己于死地,怎么也不能说服自己把孩子抱到他面前。 “二叔,本是应该把孩子抱出来的,可是她最近几天出疹子,起了高热,我怕她着风,也怕会过病给别人。只有朱儿看着她,两个在屋子里不敢出来。等过些日子她疹子退了,我再把她抱出来吧。” 二老爷脸上没有任何失望之情,只是不屑的撇撇嘴。小六儿是女孩,在他心目中是无足轻重的,在他看来,只是一个用来质问项家麒的砝码罢了。倒是家兴赶在项家麒前面得了个大胖小子。若是项家麒没机会生儿子,家兴的孩子就成了项家家业的继承人了。 父子四人在明面上实在是没什么好话可说,尴尬的坐了半天,好在天柱办事得力,没一个时辰,就把院子收拾出来了,二老爷带着两个儿子气势汹汹的往二院去了。项家麒定定的注视着三人远去的背影。一滴雨点“啪嗒”一声砸落在泥土地上,四周溅起小小的水花。 天柱安置了二房的三位,总算舒了口气,赶回项家麒的院子时,雨下的正急。 进了垂花门,雨滴交织成锋利的银线倾斜而下。这个季节的北平本该是天干物燥的,今年这贵如油的春雨,不知为何如此肆意的下。 回廊的瓦沿上,雨水汇集成串串水柱滴落,像是一卷水帘展开。雨水声中夹杂着声声闷咳。 项家麒正坐在廊子下,他的猫花花蜷缩在膝盖上,被主人胡噜得正舒服,眼睛眯成一条线。花花平时不能进项家麒的屋子,佣人们怕勾起他的喘,总是赶它。只有偶尔在院子里,它才能亲近主人。 “爷,这外面又湿又冷,怎么坐在这?”天柱瞥见项家麒长衫的一角都被雨水溅湿了。 项家麒闻声回头,一脸萧索道:“屋里闷的慌,在外面透透气。” 天柱用手想赶走花花,那猫儿却一脸不屑,一动不动。天柱俯身说:“爷,我得出去一趟。您进去躺会吧,养养精神,谁知道一会儿那边还出什么幺蛾子?” “上哪去?”项家麒问。 “嗨…”天柱叹气道:“念安告诉我,袁大爷的腿疼病犯了。估计是阴天下雨闹的。他自己不好意思说。我看还是派车送他去医院看看。”天柱的儿子上一次在西医院里治好了拉肚子,他如今也对西医不是那么忌讳了。 “我和你一道去吧。”项家麒弯腰把花花放到地上,猫儿轻盈的一窜,无声的跑开了。他撑着身旁的柱子要起身。 “您就别折腾了。” 项家麒按着胸口说:“正好,我想去问问大夫,能不能给我吸吸氧气。憋的难受。” 天柱一听,心里也是黯然。他这憋闷的毛病,一半是因为肺病,一半是因为心病。谁摊上二老爷那么个亲爹,能不胸闷呢?天柱不敢怠慢。他了解项家麒,不到熬不过去了,是不会这个时候张罗着去医院的。 项家麒的车子出了院门,绕着后海边蜿蜒的石砖地前行。雨水打在湖面上,蒸腾气阵阵白雾。 袁家大爷和项家麒坐在后排椅子上,中间隔着尴尬。袁云台因为二老爷发火的事情,感伤自己的处境,觉得无地自容,项家麒又何尝不为了这个亲爹汗颜? 项家麒把车窗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抬着头从那缝隙里寻找氧气。细小的雨点溅落在他的额头,眉心、发梢上。冰凉的,一下子就化开了。他知道自己多半是发烧了,浑身发冷,可是他不愿意关窗,不愿意囚禁在车里沉闷的气氛下。 “从璧……”袁家大爷一面揉着伤腿,一面欲言又止。 “嗯。”项家麒轻轻答应。他闷的厉害,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有句话,大哥得劝劝你。我知道你是个画痴。那平定帖也确实是国宝。但是这种宝贝,放到家里,不一定是好事。你刚得了那帖子,看着新鲜,等过了这阵子,还是要考虑放到稳妥的地方。如今太多人知道那帖子在你手上,里里外外,都不能不防呀!” 项家麒怎么会不知道,报上的新闻,突然回来的二叔,都让他觉得山雨欲来。与外人比起来,更难防的是家贼。 “我……明白。”他艰难的吐出三个字。想起成钰劝他的话,不也是这个道理。有时候面对最亲近的人,反倒听不进去忠言。由两旁是人一说,才发现说的有理。 快到鼓楼大街时,路上的行人突然多起来。这大雨天,不知为何有那么多人在路上站着。 “爷,前面好像有事。”车子走走停停,天柱伸着脖子使劲往前看。远处似乎有叫喊声交织着雨声。 项家麒有点坚持不住了。他不停的深喘气,扶住前排的座椅靠背说:“换条路,走胡同吧。”憋气让他异常烦躁。 袁云台注意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青白的面色,坐过来细看他:“从璧,是不是难受?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项家麒抱着歉意苦笑。本来说是陪着袁云台来看病的,结果最急的是他。此时前方有队伍走近,还举着条幅,一边走一边振臂高呼。细一看,是辅仁大学的学生上了街。 看条幅的内容,学生们正举行“反饥饿,反内战”□□。 辅仁大学的创始人英敛之在办大公报时,就和袁家结下了梁子。袁云台听到辅仁两字,也浑身不痛快,盼着司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司机对这一代颇为熟悉,一拐把,进了胡同。 开到胡同口,前面又是□□的队伍,被堵得死死的。司机不耐烦的按喇叭。项家麒合眼靠在车窗玻璃上,咬牙忍着一阵阵的心悸和晕眩,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突然,他头顶的玻璃“砰”的一下,传来炸裂声。项家麒觉得头部像挨了一记闷棍。身旁的袁云台和前面的天柱一起惊呼。 项家麒按住刺痛的头,抬眼看。只见车窗外站着几个学生打扮的人,手里却挥舞着棍子。那黝黑的肤色,那狠戾的眼神,分明不是学生。 “这车上是卖国贼袁云台!还有发国难财的项家麒!”有人在车外喊叫。 项家麒紧紧捂着火辣辣的额角,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一时有点搞不清状况。 “快开车!”身旁的袁云台大喊着。 那几个壮汉在外面使劲拉车门,幸好司机落了锁。此时又是一棍子打到挡风玻璃上。司机和天柱吓得紧紧抱着头。玻璃的碎裂声像一把尖刀扎进项家麒的心里。他忍不住缩紧身子,一只手紧紧的掐住大腿,努力保持清明。窗外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卖国贼,下车!” “袁大太子,你给我出来!” “项家麒,那么多国人吃不上饭,你却骄奢淫逸。和卖国贼是一丘之貉!” “下车,你们两个走狗,下车……” 司机见这些人来着不善,眼看就要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咬牙,踩着刹车轰油门。旁边的人听到油门的轰鸣,以为他要开车撞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勇猛了,不自觉的往后退。 司机见到机会,开始往前挪。车子前面的人忍不住赶紧跑开。周围人看到满脸是血的项家麒,也吓得后退。此时汽车已经来到了胡同口,□□大部队刚走远,司机一个急拐往另一边开去。身后那几个壮汉还在穷追不舍。一边跑一边喊:“别让他们跑了……” 刚才吓坏了的天柱此时得以喘息,他赶忙回身,跪坐在车座上,一脸惊恐的看着项家麒。 “爷,伤到哪了?” 袁云台也凑过来,扶住坐立不稳的项家麒:“从璧,能听到我说话吗?” 项家麒也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疼,只是觉得脖子被人勒住了。一颗心跳的跟敲鼓似的。眼前越来越黑。他维持着最后的清明,张着嘴想说话。天柱听不到,凑到他耳边。项家麒拼着力气用气音说:“别告诉少奶奶。去……送她……和六儿,回上海。” 天柱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么乱的时候,怎么又要送段成钰回上海?他还想再问,项家麒却身子一软,晕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儿女情长 协和医院的走廊里,天柱念念叨叨的来回在楼道里走。袁云台腿瘸,只能坐在长椅上,盯着诊室的门口。 “这可如何是好?”天柱声音都发颤了。“让我怎么去和少奶奶说?” 袁云台伸出两根手指,示意他别再转了,看的头晕。 此时一个小护士探出头来叫:“他醒了,在叫人呢!” 天柱一听,喜出望外,一闪身进了门,袁大爷动作慢,一瘸一拐跟在后面。 项家麒靠在病床上,带着氧气管子,明显喘不过气来,张着嘴呼吸。他紧紧合着眼,听到天柱叫他,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睁眼道:“少奶奶,送走了吗?” 天柱诚惶诚恐的答:“还没,少爷,您病成这样,怎么能不让少奶奶来?” 项家麒明显烦躁,他左右微微摇动头部,天柱眼看着他的嘴唇都变紫了。 “少爷,您别急!慢慢说。” “她不能……留在家里……不安全!必须带着六儿,赶紧……走。” “好好,那我告诉少奶奶,怎么也得让她看您一眼呀!” 袁云台在天柱身后直拉他,项家麒果然急了,他疼的按捺不住:“呃……,不能……让她知道。” 天柱还想再问,被袁云台拉住。 “从璧,你放心,这就把她们娘俩送走,不让她们知道你病了。” 项家麒听了袁云台的话,神情才稍稍放松,他头痛欲裂,一股力量要从胃里冲出来,紧紧攥着床单,抿着嘴忍耐。 “从璧,平定帖也让成钰带走吧?”袁云台接着问。 “找个银行,放保险柜。不能……去我家银行。钥匙给朱儿拿着。”项家麒拼尽全力交代,胃里有一只手,突然一攥,一股热流一下子冲出来。身旁的护士赶过来手忙脚乱的收拾。天柱终于搞清楚他的意思了。一个劲的点头:“我这就去,买车票,送她们上火车。您别急。” 项家麒嘴里念叨着:“快去,快去。”终是抵不过晕眩,再次失去意识。 天柱和袁云台很快被请出了病房。医生说他情况复杂。头部外伤,肺病,还有心脏的老毛病,哪个都很棘手。 “大爷,您给我出个主意,真的不告诉少奶奶缘由,就这么送她走?”天柱还是含糊。 袁云台叹气道:“刚才那几个打手,分明不是学生,有备而来。他们能清楚的认出我们的车,一定是有人事先交代了。我早就是个废人,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我,没准就是冲着从璧来的。你想想……”袁云台看着天柱的眼睛:“你家少奶奶若是知道从璧危在旦夕,会怎么做?” ”跑来医院呀!过去每次少爷生病,都是少奶奶亲自照顾。” “那小六儿呢?把她留在家里,下人能照顾她,可是能护她周全吗?” 天柱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少爷刚才急成那样?二老爷和他的儿子,对项家麒都能下得去狠手,更何况对不满一岁的小小姐。 “大爷,这么说,少奶奶和小小姐都不安全?” “还有,平定帖也不安全。天柱,赶紧坐车回去,按照少爷说的办。你家少爷脑子没砸坏,很清醒。” “可是……”天柱又犯了难:“他俩昨天闹了点别扭,这么着急的逼着少奶奶走,恐怕会误会吧?” 袁云台想了想,神色黯然道:“这恐怕也是好事,省得你编瞎话哄骗她了。只是……小两口的感情要受影响了。如今只盼着弟妹回去避避风头,等从璧好些,赶紧回上海去,自己解释清楚。眼前,保护好帖子,保护好她们娘俩最重要。去吧!” 天柱咬了咬呀,转身又凑到病房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项家麒面色死灰,头上缠的纱布里渗出刺目的血色来。周围的医生护士,都神色严峻的忙碌。天柱长叹一声,一跺脚,朝着走廊尽头跑去。 傍晚的院落里,竹影婆娑。猫儿伏在成钰脚前,一双黄色的圆眼睛望着垂花门,似乎在等着主人的归来。 成钰两眼含泪,再一次追问面前的天柱:“他,真的叫我们走?”早上那场不愉快过后,她本来想在院子里等项家麒回来,说两句软话。回屋再给他个台阶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成想,等来了天柱这个消息。 天柱不敢看成钰的眼睛,低头摊开两只手道:“您看,车票都买好了。明天下午的火车。少爷交代的。” 站在成钰身后的秀莲已经举起了手,若不是顾着少奶奶的心情,早就一掌劈下来了。真想教训教训这三心二意的主子,和这不近人情的仆人。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不会都不和我说一声,就要赶我们走的。” 天柱连连摆手:“不是赶您走,只是让您回上海去,住一段时间。二老爷一家回来了。他想让您避一避。少爷到时候一定会去接您的。”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今晚不回来了吗?” 天柱转了转眼珠,编了个瞎话:“他又去铁鸟胡同了。今天交代过了,肯定不回来了。他只是说让您把平定帖收好了。存在银行保险柜里,钥匙您一个人拿着。别放在家里。” “连我们都不顾了,他倒是还惦记着那帖子。”成钰黯然道。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那帖子是他的命,他如此交代,很是蹊跷。 “我要给他打个电话,走也要问清楚再走。” “别,少奶奶,他特意交代,不要打电话。少爷说……” “什么?”秀莲凶神恶煞的问。 “说,他心意已定,再说什么,都是没意思。只是希望您回上海,越快越好。” 成钰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只说了一个“好”字,就自己站起身,往卧室走去。 秀莲气极,无处发泄,一个巴掌拍在天柱脑门上。 “哎呦,你下手也太狠了!” “少奶奶对少爷一片苦心,落得这么个下场,他不是油蒙了心了?”秀莲小声骂道。 “孩儿他妈,你也收拾收拾,送少奶奶一起去上海。”天柱捂着脸说。 “什么,你连我也想赶走?” 天柱压低声音求到:“秀莲,无论如何,你要把少奶奶和小小姐平安送到上海。我们过些日子,一定会去接你们。” 秀莲不知为何,在天柱的眼里见到了泪光。她男人憨厚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但是也仅限于过日子,若论感春悲秋,儿女情长,是一概没有的。可是今日,他又是为何动了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镜分鸾凤 南下的火车穿梭在田野间。苏北的乡村风光是灵秀的。稻田层层叠叠,白墙灰瓦的农家房子,袅袅的炊烟此起彼伏。 段成钰想起那一年她与项家麒在法国坐火车。南部的风光是炙热重彩的,每一帧都可入画。 “下一次咱们去意大利。我要带你走遍欧洲。”这是他当年的豪言壮语。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觉得舒玉的存在是多余的。她被冷落是咎由自取。可是如今的自己呢?名字都有“玉”字,结局会不会一样呢?以项家麒的家业实力,三妻四妾似乎不算过分。他也知道段成钰是不肯与别人争宠的,所以才抽刀一挥而就?段成钰看看怀里的小六儿,她想不清楚,看不明白。因为她认识的那个项家麒,是万万舍不得让她伤心的从璧哥哥。如今的一切,也许事出有因。 离开北平的最初几天,段成钰茶饭不思,怨气使她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但是如今,随着火车越来越接近上海,她得以重新理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首先,她怀里揣着保险柜的钥匙,那里藏着平定帖。这是项家麒视若生命的东西。也就是说,段成钰仍是他最信任的人。其次,她临走时,项家麒并没有露面。他不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没有理由突然就觉得容不下段成钰了。那也许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不能露面。段成钰隐隐觉得这和突然回来的二叔一家有关。那一家子有多狠戾,她是见识过的,他会不会受了什么要挟? 段成钰是信任天柱的。天柱所说的每个字,一定是项家麒的意思。若他真的是身不由己,应该会选择一条对自己和孩子最有利的路。既然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听他的了。 怀里的小六儿趴在她胸前,抬眼笑盈盈的看着成钰。成钰也回报她一个微笑。不管怎么说,她如今有了小六儿,她不管遇到何种境况,就要刚强起来。而且即使项家麒打算和她分开,在这段糊里糊涂的婚姻里,她至少有了小六儿。 秀莲出现在车厢门口,端着木匣子,脸涨得通红。看来是去了餐车。如今日本人在华北跃跃欲试,南下的乘客很多。三教九流在火车上,每日取饭都颇费一番周折。幸亏秀莲人不如其名,身子壮,力气大,干起活来一点都不秀气。若是没有她,她们三个女人恐怕要饿肚子了。 “少奶奶,快,趁热吃吧。”秀莲摆开餐盒,来抱孩子,好让成钰吃饭。这一行只有秀莲陪着成钰母女。奶妈家里走不开,不能配合她们南下。 “听说我们会提前到上海。淮阴、徐州,都不停了。”秀莲抱起小六儿说。 “为什么?” 秀莲绷着脸,眼中有些许不安道:“听说那些地方闹黑热病,死了好多人。” 这事成钰也听说过。从两年前,淮北一代的黑热病就出现了失控的势头。她不无担忧的看看窗外广袤的良田说:“这病确实是厉害,传染性很强,可也不是没有办法。年初报上就说,德国有了特效药。怎么还是控制不住?” 秀莲是下人,可是脑子并不差。她笑这少奶奶的天真:“您不知道,那些个得病的人,都是些乡下人。我们乡下人要是生了重病,哪里能去医院?德国的药再好,农村人也没钱用呀!” 成钰停了筷子,黯然看着面前的菜,秀莲说的有道理。特效药是德国进口的,有几个生病的贫苦人能得到妥善的医治呢?估计如今当政的人,也只有隔离这一个最省钱,也最不人道的法子了。 火车呼啸着经过了淮北的一个个车站。段成钰见到车站上等候着人们的失望神情。那些人似乎是被放弃了。她乘坐的火车像是一丝生的希望,世上最残忍的事,恐怕就是明明希望越来越近,又眼睁睁的看着它呼啸而去了。 到达上海站,比预计早了个把小时。三哥没有接到通知。成钰只得抱着孩子,带着秀莲,穿过挤得水泄不通的车站,临时雇了黄包车回段府。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到家后的段成钰主仆二人,几乎蓬头垢面,大包小包活像逃难的。段太太看到站在客厅门前的女儿和外孙女时,几乎要落下泪来。 段成钰事先并没有告诉娘家自己为什么回来。只是说带着小六儿探望外公外婆。她还在给项家麒留着后路。当年项家麒那么卖力才得到了岳父母的认可,如今成钰不想那么轻易的拆毁他在段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 段太太头一次见到外孙女、一下子就被白白胖胖的小六儿降服了。小六儿到了新地方,有些不适应,总是撇着嘴要哭,一刻都不离成钰。外婆想要抱抱都没有机会。段太太只得亦步亦趋的跟着成钰,又吩咐下人赶紧去百货商场买各式玩具,还有细软的洋点心。小六儿是个识时务的,有了吃的和玩的,果然咧开嘴,露着两颗小牙朝外婆谄媚的笑。 自从段老爷领教了项家麒的人脉能力,承认了这个毛脚女婿后,段成钰在家里的地位也有所提高。这一次段老爷竟然给她收拾出了一间套房,她和孩子睡里间,秀莲睡外间,方便照顾。 到家的第一夜,小六儿有些不适应,夜间一直哭闹,几次三番要奶吃,又尿了两次炕。到了天快亮才得以睡踏实了。其实成钰倒是情愿小六儿闹一闹。因为孩子一旦安静下来,寂静的夜里,陌生的床上,她会忍不住想他。 初春的上海,还是湿冷的,成钰几乎下意识的要多拿一床被子,预备给怕冷的项家麒。她这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开始不适应上海的冬天了。她为了他,离开了故乡,改变了环境和习惯,可是如今……一切都成了枉然。 第二天清晨,浅眠的成钰被三哥段成冀叫醒。 “朱儿,你的电话。”三哥叫她。 成钰一下子坐起身:“是从璧吗?”她还没睡醒,只是下意识的问。 “不是,是项家银行的经理,好像姓吴。他说有工事找你。” 成钰睡眼惺忪,想不出银行能有什么事需要找她。项家银行搬到了上海,如今吴经理确实常驻在上海。但是她除了那一次替项家麒开董事会,从来没过问过生意上的事情。 成钰下了楼,电话那头果然是吴鼎昌。 “项太太,对不起,打搅了。实在是银行里有些要紧事要找你。” 成钰突然觉得项太太这称呼有些讽刺。 “吴经理,银行里的事情,我从没介入过,不知有什么可以决断的?” “是这样。银行里最近有几件事情需要从璧签字。都是些日常的事,以往从璧会签好给白寿之,再送到上海来。但是如今从璧签不了字。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一些兑付的事情不能再拖了。项太太您有一份从璧的授权书还在这里。那文书是没有期限的。也就是说您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替从璧做决定。我不得已,只好来麻烦您。” 段成钰深深皱眉:“从璧为什么不能签字?” 电话那头的吴经理略一沉吟,他没有想到成钰不知道项家麒重病的事情。他这通电话看来是唐突了。可是为了银行能正常运转,也只能这样了。项家麒那头,只有一个天柱体己。白寿之也只是执行人,这些天项家麒昏迷不醒,所有人都急的团团转,拿不出个正经主意。项家二老爷倒想拿主意,问题是他野心昭昭,若是让他掌了权,他第一个要解决的恐怕就是吴鼎昌自己。事到如今,能主持的只有段成钰一个人了。 “少奶奶,从璧在医院里不省人事,已经好几天了。您是不是出来的匆忙,还不知道……” 吴经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电话里“铛啷”一声,应该是电话脱了手。 “项太太,项太太……”吴经理在那头叫她。 成钰有一种打自己一巴掌的冲动。自己和项家麒相遇相知这么些年,那人有多依赖自己,她怎么会全然忘记。这些天以来完全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吴经理,从璧他……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您先别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出了意外,受了伤。再加上旧疾,才一病不起。请您务必冷静。先把银行的事情落实了,我一有北平的消息,也会给您电话!” 段成钰浑浑噩噩和吴经理结束了通话。吴经理说会尽快让人把需要签字的文件送到段府。成钰其实没有心思管银行的事,她只想火速给北平打电报。 段成钰没有敢告诉父母实情,这种时候,还是要依靠三哥。段成冀去打了电报,询问项家麒的病情,也告知他成钰娘俩平安抵达沪。 吴经理把段成钰当成了救命稻草。放下电话就赶到段府。公文包里带了一大摞文件。段成钰没有经验,拿着文件仔仔细细的看。她虽然惦记着项家麒,却告诫自己,越是慌乱的时候,越要冷静。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给项家麒留下隐患。她拿着每一页文件,仔仔细细的询问吴经理,她怕不保险,又叫来三哥。段成冀曾经在大学里教过经济方面的课程,虽然只是纸上谈兵,但怎么也好过成钰的见识。兄妹俩像审贼一样,事无巨细的询问吴鼎昌,最后挑出几张紧急却不那么重要的文件签了字。剩下的文件,成钰按住不动,她要等见到项家麒后再定夺。 段成冀的电报一分钟都没耽误的发出去,却就此石沉大海,一连几日都没有回音。段成钰的心始终提着,日日如坐针毡。到了第三日,她觉得不能再等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生灵涂炭 段太太好久没这么高兴了。自己的孩子都大了,又一个赛着一个的沉得住气,段成冀老大不小了,连婚都没结,第三代姗姗来迟。眼下只有小六儿这一个孙儿,虽然是外孙女,说出去并不那么硬气,但是自己却怎么看怎么喜欢。 初春的清晨中,段太太自己带着小六儿,在花园中散步。小六儿可以站着,还不敢自己走。段太太把她放在草坪上,逗她走路。段成钰站在楼上窗前,看着祖孙俩,小六儿穿着一件红色的小夹袄,从窗口看去,小小的红色身影圆圆的,踯躅不前,让人随时想跑过去抱起她。成钰看着看着,眼前有些模糊。 她已经买好了今天下午北上的火车票。昨天她通过银行的电报联络到了白寿之。才得以知道项家麒受伤的前因后果。那人伤了头部,加上高烧不退,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水米不进,情况危急。 秀莲端了早餐进门。她穿着软底布鞋,仍是放轻脚步,因为秀莲知道成钰的心情。她生怕自己脚步太沉,压在成钰那不堪重负的心上。 “少奶奶,真的不要我和你一起回去?”秀莲还是忍不住问。 成钰回身,眼里满了歉意,又带着失落。 “秀莲,对不起。我知道你也想孩子,可是……眼下,只有你最知道怎么照顾小六儿。” 秀莲赶紧摆手道:“不不,少奶奶,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路那么远,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我出来时答应了天柱,要照顾好你们娘俩。我知道……这一定是少爷的意思。最放心不下你们的,肯定是他呀!” 成钰听她提到项家麒,目光更加幽沉。她再抬眼时,眼里已是星光点点。 “秀莲姐姐。”她走过去拉住秀莲的手说:“我现在只放心把小六儿交给你。她吃多吃少你都知道,她晚上也肯跟你睡。我不在的时候,好歹你能陪她。姐姐……” 秀莲听她这么一说,连忙摇头:“少奶奶,折煞我了。我是下人,对小小姐尽力是应该的。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成钰深吸气,止住泪道:“我这一去,不知面对什么样的境况,不知何时能回来。我娘家毕竟不和咱们自己家一样。我父母若是什么地方让你受了委屈,好歹看在我的面子上忍一忍。我安顿好从璧,会尽快回来。若是有什么大事拿不定主意,就告诉我三哥。他能联络到我。” “哎,您放心。怎么会受委屈?我只一心照顾小小姐,别的不想。” 成钰仰着挂满泪的小脸,突然弯了膝盖要跪下,被秀莲一把拉起来。 “秀莲姐姐,小六儿就是我心口上的肉,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她。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我把她交给你,就是把我的命交给你了。求你一定保护好她!” 秀莲听了也忍不住,泪水溢出眼眶。都是当娘的人,成钰的心思她太了解了。 “少奶奶,我自会把小小姐当成自己的命,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等您和少爷一起回来。” 吃过午饭,成钰和父母道别。段家自然舍不得她走,可是听到项家麒的情况,也知道留不住她。 午睡时,小六儿本要和成钰一起睡,被秀莲抱着,拿一个拨浪鼓糊弄走了。哄了半天才睡下。 段成钰提着行李,段太太和三哥陪她到门口。成钰不敢说太多,她怕控制不住感情。她离开家很多次了,但是这一次,因为女儿在这里,让她徒生了离愁别绪。她故作坚强的笑笑和母亲道别。三哥提着行李走在前面,刚要上车,楼上小六儿睡觉的卧室,传来女儿的哭声。段成钰猜测小六儿是醒来要找自己,她下意识的要放下行李冲回去,被三哥一把拉住。段成冀攥着她的胳膊,无声的摇头,示意她该出发了。成钰抬头看向那传来哭声的窗户,低头上了汽车。她合上眼睛,捂住耳朵,任决堤的泪水肆意滑落。 北上的火车,没有来程时那么拥挤。段成冀考虑到妹妹一个人坐火车,提前打理了列车员,拜托他路上照顾成钰。车厢是头等舱,倒也安静舒服。 她座位的隔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和一个白人男子。车子启动后,她听到那两个人用英语低声交谈。那边声音压得低,她不能全部听清,但是间或着听到他们提到传染病,和注射,免疫这些词。 火车启动没多久,广播里就宣布,这一趟列车不会在淮北几个车站停靠。有了来时的经验,段成钰自然知道是因为黑死病的原因。恐怕所有的列车都不敢在疫区停靠。 列车员拿了段成冀的好处,很殷勤,主动送来茶水点心。隔壁的两个乘客借机叫住那列车员问:“请问列车长在哪里?我们有急事找他。” 列车员见那女子穿着讲究的洋服,男子又是大鼻子外国人,头等舱的客人本就非富即贵,他不敢得罪。列车员想了想道:“您稍等,我去叫列车长来。” 戴制服帽的列车长果然很快赶来。那位小姐焦急的说道:“列车长,我们买了去淮阴的票,必须在那一站下车。可是刚才通知那里不会停车。我们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这位小姐,您恐怕不知道,那里闹黑死病,死了很多人了。为了乘客们安全,我们不能停车。” “我们就是为了这病才来的。我们携带了大量药物,要去疫区派发注射。这种特效药可以有效控制疫情。”女孩继续说。 列车长转转眼珠说:“要不你们提前,或者错后一站下。雇一辆车去淮阴?” 女孩翻译给大鼻子听,大鼻子连连摇头。那女孩也说:“行不通呀。我们已经试着雇过车了。没有人肯载我们。要不我们也不用坐火车了。” “可是,小姐,我是列车长,需要保证全车人员的安全,不能为了你们两个,就让全车人冒险。” “有没有可能,只是临时停一下,就把他们放下去,然后咱们再接着走呢?”一旁的成钰插话道。她忘不了来程时车站上人们失望的神情。这两个人若真像他们所说,携带了救命的药,就值得冒险停车。 列车长仍是沉吟不说话。 车厢内其他乘客也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 “你们是官方派去控制疫情的吗?为什么他们不派车送你们呢?” 那女孩叹息道:“这种拜耳公司新研制的药物很贵,官方没有足够资金。我们是受一家慈善机构委派深入疫区的。我们都是仁济医院的医生。这一次带的药,可以为几百人注射。淮北去年一年因为黑死病死了十万人。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总该做点什么!” 这女孩年纪轻轻,却异常沉稳大气。她面容沉静,一双大眼睛里有悲天悯人的光芒。受到她的感染,头等舱的客人也纷纷开始劝说列车长停车。 “好吧,救人一命,确实值得冒些危险。那我们就在淮阴停靠五分钟。你们两个一定要准备好所有的行李。在五分钟之内下车。越快越好。” 那女孩赶忙翻译给同伴,两人都眉眼舒展,松了口气,欣喜的露出笑容。好似他们去的不是疫区 ,而是一处度假胜地。 待列车长离去,成钰拿过出发时家里给她准备的点心盒子,递给那女孩道:“我叫段成钰。这是上海带来的点心,你们先吃一些吧。一会儿就到站了,到了淮阴还不知道是什么境况,需要先填饱肚子吧?” 那女孩感激的笑:“我叫沈依。仁济医院的内科医生。这是我的同事Heiner。” “你们好勇敢,真的让人佩服。”成钰说。 沈依不好意思的笑:“其实也没有。我们带的药,对黑死病的治愈率有百分之九十。其实那病只要积极防治,没有那么恐怖。但是疫区都在乡下,人们缺乏医学知识,很多人不敢打针,不肯吃西药。才会让情况恶化得如此严重。” “那你们只有两个人,怎么忙的过来?” 沈依叹气道:“我们确实缺人又缺钱。不过两个人,也好过没有人。你若是见过疫区的惨状就知道了。不管付出多少努力,都是值得的。” 成钰低头沉思,她想起报纸上说项家麒不顾民间疾苦,一味玩物丧志。如今看来,让生存都受到威胁的百姓,理解项家麒的琴棋书画,确实不切实际。这么一想,那人也不算委屈。 “我若不是必须回北平,也许也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只是……我先生病重,无法脱身。只能祝你们好运了。”成钰特意用英语说,为了让Heiner也听懂他的话。 大鼻子满怀感激的笑道:“没关系,你也可以有很多别的方法帮我们的。”他掏出自己的名片,上面一面是仁济医院医师的抬头,另一面是一家慈善机构的职务。成钰小心的把名片收好。 “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能知道您的先生得的是什么病吗?”沈依低声用中文问。 成钰用葱白的手指揉搓着衣襟:“我先生有喘病,他的肺病也很严重。” 沈依伸出手,拍拍成钰的手被说:“拜耳公司在研制一种新药,可以控制感染,对肺病也有效。若是今后您的先生有机会来上海,可以来仁济医院找我们。” 列车到了淮阴,成钰特意和沈依他们一起来到车门前。他们带的行李很多,几个头等舱的男旅客自告奋勇的帮他们拿行李。列车停稳,头等舱一侧的站台下没有太多人的等候,但是能看到二等、三等的车厢门前,乌压压挤满了人。沈依和Heiner在大家的帮助下,很快拿齐了所有行李。他们两人站在一大堆箱子中间,回身和大家招手。 “谢谢大家。”沈依并不擅言辞,只是一味道谢。 列车鸣笛,脚下的铁轨开始慢慢移动。站台被白雾笼罩。沈依挥手告别的身影越来越小。 成钰从窗口中定定的看着她。记得她刚从法国回来时,感叹于这里生活与欧洲的巨大差距。那时想着,若不是为了爱人、亲人,真的有些后悔回来了。如今,三年多过去,经历了这么多风雨,有了自己的家,感受到故土的风雨飘摇,她突然不后悔回来了。人们肩负的责任,应该是和能力相关的。这里,她的家乡,有太多责任需要他们承担。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插翅难逃 载满旅客的列车继续北上。经过了疫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头等舱车厢里的气氛也开始缓和。有的乘客在合眼小憩,有的在低声聊天,看书看报的人也很多。 与旅客的一派祥和相比,列车员们似乎有些异样。头等舱的车厢在最前面,紧挨列车长的休息室和广播站。工作人员神情紧张的不停穿梭。列车长经过时,不时的摘下帽子擦头上的汗水。 火车驶入山东境内,眼前的树木不再一晃而过,列车似乎在减速。这附近本没有要停考的车站,大家开始互相询问,此时,车子在一个不知名的车站内鸣笛停了车。 段成钰见到火车另一侧朝向站台内的旅客纷纷开窗,伸出脖子不安的议论。成钰站起身,也走到窗子边查看,只见一队穿着白色隔离服的人正排队上车。那些人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请问,出了什么事吗?”成钰叫住一直关照她的列车员。小伙子看看身后二等舱的方向,又看看窗外,欲言又止。 “没……没什么事。你继续休息吧。” 成钰自然是不能相信他的搪塞。仍是密切观察窗外。没多久,火车上的广播响起。 “各位乘客,本次列车正在进行免疫检查,会在本站继续停留。请大家不要离开火车,耐心等待。” 广播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半个小时后,一对士兵整齐划一的进了站,每一节车厢的门前都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这阵势不像是免疫检查,倒像是……真的有了疫情。 大家的猜测很快被证实,一个和列车长相熟的头等舱客人得到消息,三等舱发现有几个乘客发烧腹泻,疑似黑死病。关键是这次列车在淮阴停靠了五分钟,有一些淮阴的乘客借机上了车。目前下一站的地方官听说此事,不允许这列火车继续行驶进入他们的辖区,这一站当地的医院也以医疗条件简陋为理由,拒绝病人下车,他们当然也不能退回上海去,目前只能等待。最好的预期是,那几个发烧的人不是黑死病,七天隔离期过后,火车可以继续走。若那几个人确实是黑死病……那后果不堪设想。 焦虑等待的第一天,人人都寝食难安,大家四处走动查看。 第二天,火车上开始谣言四起。有人说发烧的乘客已经不治。有的说生病的乘客就是淮阴上车的。 到了第三天,成钰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人们的怨气。因为头等舱几个乘客支持在淮阴停车,其他人开始把怨气的矛头指向这几个人。一些其他车厢的乘客甚至来到成钰所在车厢的门口叫骂。说他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为了充好人,把全车人都害了。 “你们这些有钱人,当了**,还要立牌坊。这下好了,大家跟着你们一起死!”一个穿着黑色棉袄的老妇人,叉着腰在门口骂道。 一些头等舱的客人看不过去,也和他们理论,又去质问列车员的不作为。在淮阴停车的事,只有他们车厢和列车长知道缘由,现在这事尽人皆知,明显是有人要转移矛盾找替罪羊。可是所有列车员都三缄其口,也不再尽职的端茶倒水,打扫卫生。列车上很快一地狼藉,连热水都不再提供。 成钰一次次的找列车长苦苦哀求:“我真的需要下车,家里有人生了重病。我必须马上回北平去。” 焦头烂额的列车长,哪里有精力理会她:“这位女士。现在别说是人,就是一只蟑螂,也别想离开火车。再说这荒郊野岭的,您能上哪去。我家里也急着等我呢,您去问问,谁家不急?还是耐心等着吧!” 北平的协和医院里,天柱举着碗,也在苦苦哀求刚苏醒过来的项家麒。 “爷,您这样,怎么可能上火车?哪辆火车敢拉您呀?我再想想办法,段家的三少爷不是也在上海联络,总会想办法找到少奶奶的。” 项家麒头部的伤势有所好转,昏迷了多天,终于苏醒。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追问成钰她们娘俩到上海了吗? 本来成钰抵沪后已经打过电报,项家麒见到电报后是安心的。但是三天后,段成冀突然发了另一封电报: 钰知息汝伤病,独自返程,两日后抵京。 项家麒收到电报后开始躺卧不安,上海北平相隔那么远,她一个人独自北上,项家麒怎么能不担心,但他心里也有藏不住的欣慰,他这次的病,来势汹汹,昏迷了多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无力。而家里那边,项老太太被送到了西郊的园子,二老爷趁着家里没人,已经把项家麒的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他昏迷这些日子,二老爷也来医院闹过,硬说是西医把他治坏了,要带他出院。若不是天柱贴身守护,协和的大夫坚持原则,项家麒没准已经回家等死了。这个时候,若是朱儿安顿好孩子,能回来照顾他,会给他莫大的安慰与支持。 然而,两天后,当司机一个人从火车站回到医院,带来了火车被困在路上的消息时,项家麒后悔了。是他坚持把成钰送回上海。他想当然的认为这是在保护她。可是,他低估了成钰对他的那份心。是他让成钰陷入险境。 从这一天开始,项家麒没再吃过一口东西。他逼着天柱去买火车票。他躺也要躺回上海去,他不能把成钰一个人留在那辆瘟疫横行的火车上。天柱觉得他这位少爷是病糊涂了。他根本坐不起来,怎么可能坐两天的火车去上海?但是项家麒动了真格的,他不吃不喝,让大夫允许他出院。其实他也不是存心要威胁天柱和大夫,他真的一口东西都吃不下。项家麒从知道成钰被困住那天夜里,高烧就卷土重来,他急的满嘴口疮,哪里吃得下东西。 眼前的天柱举着鸡汤,还是絮絮叨叨的劝说他放弃去上海的想法,借机举起勺子放在他嘴边。项家麒闻到鸡汤的味道,就烦恶不止,把头扭向一边。 “您就算真要出院,也得养好点再说呀。这都几天了,什么也不吃,连坐着都喘,怎么走?”天柱把勺子放回碗里,叹气说道。 “天柱。”那人终于开口了:“去问问,可不可以坐飞机去?” 天柱嘴张的大大的,几乎可以放进去一个鸡蛋。 “爷,那飞机可不能坐,万一掉下来怎么办?太吓人了!” 项家麒并没有理会天柱的惊恐与不满,用气音说道:“叫白寿之来。” 项家麒知道坐飞机这事,在天柱看来和自杀无异。他没有力气废话,只有把比天柱多些见识的白寿之叫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内外交困 段成钰从小写过三字经,一直以来,对“人之初,性本善”深信不疑。自从有了小六儿后,她开始对这句话重新审视。几个月的孩子,会为了让母亲陪伴玩耍而假装委屈的哭,有时独占了喜欢的玩具会开心的笑。人性原始自私的一面,藏也藏不住。 如今在这列如监狱一般的火车上,成钰又一次见识了人性淋漓尽致的一面。 从宣布防疫隔离的那一刻起,火车上所有服务已经基本停止。餐车供应的食物和热水非常有限,需要排很长的队伍才能分到一点。头等舱的客人在最初的几天还可以维持良好的社会地位和形象,用涵养克制着自己的不耐烦,有序的排队或者谦让。但是随着一些客人对秩序的无视,形势开始越来越混乱。队伍里开始上演武戏,大家把不满充分发泄在这里。到最后,老弱病残几乎没有分到食物和水的机会。 段成钰披着两件大衣坐在没有暖气,有些凌乱肮脏的车厢里。她已经放弃了去排队的念头。好在临上车时母亲给她带了些点心,沈依吃了一些,成钰又给隔壁一个带小孩子的母亲分了一些,剩了最后几块,她打算留到熬不住的时候充饥。 隔壁那个母亲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成钰总是忍不住偷偷看那孩子。鼓鼓的脸蛋、头上的辫子,无一不让她想起在上海的小六儿。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上海的天气,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上海的口味,不知道她夜里找妈妈的时候,有没有人抱抱她,哄哄她。 再想到北平的项家麒,那人平时也极宠爱孩子,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他此刻若是醒着,应该也惦记着小六儿吧。想到项家麒一个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到他以往犯起病来的挣扎和无助,成钰的心猛的收缩,不敢再想。 白寿之在银行里的职务是高级文员,主要给项家麒做些文书工作,这一次天柱给他打电话,让他去联系项家麒坐飞机的事情,这有点让他犯难。飞机票不便宜,比他一年在银行的薪水还多,但是东家不缺钱。中华航空和欧亚航空,都有北平到上海的飞机。 无奈人家一听说项家麒重病在身,没有一家敢把票卖给他。唯一可行的,是搭乘邮政的航班,送邮件的飞机没有其他乘客,可以腾出一块地方放担架。这基本相当于包机,非常适合视金钱如粪土的东家。目前最大的问题是飞机上的安全问题。邮政公司要求项家麒自己带医生或者护士随行,人家虽说是运邮件的,但是也不希望在飞行中出人命官司。白寿之是见识了项家麒这次病得有多严重,他真心觉得这个决定很荒唐。无奈一家老小要靠项家麒发薪水养活,他只得又跑回协和医院,和病得昏沉的老板商量。 项家麒已经和医院要求过出院的事,主治医生很不解。先是项家麒的二叔来医院一再闹事,要把昏迷的项家麒带走,好不容易把他救过来,病人自己也要不顾死活的出院。这到底是想不想活命了? 白寿之一大早跑到协和医院,还没进病房,就觉得楼道里气氛诡异。几个彪形大汉守在病房门口,仔细一看,项家麒的亲弟弟项家兴就是首领。 “白先生,这一大早的,您有什么事情找大哥吗?大哥身子不好,不太重要的事,还是交与我们办吧!”项家兴小眼睛里贼光闪烁。 白寿之自然不会和项家兴多说。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看看东家。” 项家兴一步跨过去挡在门口说:“大哥病的厉害,谢绝探望。” 白寿之抬头张望走廊,希望医院里能有人管管。远处有一个小护士,探出一个头看看,又很快缩回去了。医院也没有办法,这一家子前几天就来闹过。如今又改变战术,派人拦在门口,隔绝项家麒和外界的联系,说辞是保护病人安全,这豪门世家的恩怨,真是刀刀见血。 这一边项家兴也是下了决心,坚决不能让白寿之进去。他爹交代过了,这个白寿之是专管文书的。他这病秧子大哥眼看已经起不了床,这个时候,他若是立下什么平安书,那他们的夺产大业就前功尽弃了。 “二少爷,您看我这都到这了,就让我进去吧。”白寿之提高音量,想让里面的项家麒听到。 项家兴脑子不灵光,对父亲的指令却执行的彻底。他眼见着白寿之要往里闯,仿佛看见他公文包里已经准备好了平安文书,只等着项家麒签字了。想到这,他一把拎起了瘦小的白寿之喊道:“我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项家麒昨夜又是持续高烧,说了一夜胡话,始终叫着成钰和小六儿的名字,到了后半夜温度才降下来些。天柱清早起来趁着他能坐一会儿,好歹喂进去半碗小米粥。 天柱本想瞒着他门外的情形,此时项家兴动了手,声音怎么也遮不住了。 “外面怎么了?”这半碗粥让项家麒满头大汗,此刻正合眼休息。 “嗯,二少爷带了几个人在外面,我去看看动静。” “我听着……是寿之来了,正等他呢。” 天柱低着头,踌躇了一下,支支吾吾的说:“估计……是进不来,二少爷看着门,不让人进来。” 天柱怕他生气,紧张的看着项家麒,那人却没说话,只是自己挣扎着要坐起来。 “您别动,我去说说,看能不能让白先生进来。” 项家麒伸出一只瘦到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着门口说:“去,把门打开。我和他说。” 天柱不敢不从,犹豫着往门口走。刚走到一半,就听见身后闷哼一声,紧接着是水泼到地上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把那半碗粥都吐了。 项家麒一边咳一边喘,天柱跑回去给他拍背,他呕吐带出来的痰,一口口带着血丝。 见他咳得艰辛,天柱不敢耽搁,开了门就喊医生。这个时候,多叫些人总是好的。 此时项家兴正叫人搜白寿之的身。生怕他带进来和遗嘱有关的文件来。 床上的项家麒用手帕捂着嘴,用尽力气对着门外的项家兴说:“家兴,请让白先生进来!” 那声音透着颤抖,却带着威慑。家兴看着哥哥那寒光凛冽的眼神,也有些退缩了。白寿之趁着机会跑进屋,项家麒的主治大夫也赶到了。 项家麒却没有躺下,他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半边身子,尽管手臂都是抖的,仍是不肯放低身子。 “家兴,你这是干什么?你我本是一母同生。不管你心里怎么看我,我一直是打算在身后为你留下一份家业的。这分财产本是骨肉相连的念想。但如今……你操之过急了,你看好了,我……还没死呢!”他有点撑不住了,靠在床头上闭着眼急喘、说不出话来。大夫赶忙上去查看。被项家麒用手臂轻轻挡开。他自己使劲按着胸膛、试图抑制住喘息。一字一顿的说:“家兴,我……不在乎钱,该给你的,还会给你,只是……如今这笔钱,只是为了和你们两清。今后……不管到什么时候,你只要……花这笔钱,就记得,这是出卖亲情赚来的。钱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挣、这感情,没了……就是没了。”话音未落,他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额上层层叠叠冒出细密的冷汗来。大夫赶紧扯过氧气给他带好。 项家麒觉得胸前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钝痛,他知道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在眼前彻底黑下来之前,他拉住主治医生的手,喃喃的低语:“让……我……走吧。” 医生回头看向尴尬的立在门口的项家兴。他与病床上气若游丝的项家麒有一样的面部轮廓,眼里却没有对病重兄弟的一丝温情。这医生多日以来,都在反对项家麒出院去上海,但如今,放下他的专业考量,单单从人情角度思考,他动摇了。 他身旁的白寿之,也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暗暗握起了拳头。他此刻才真正了解,项家麒一意孤行要出院的原因。坐飞机去上海也许是找死,但是困在这里,就是等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生死一念 无名小站上的火车,转眼已被困第五天。这一日天还没亮,靠在车窗玻璃上合衣而睡的段成钰,被窗外士兵的跑步声,和汽车引擎声吵醒。抬头看时,外面天光还没有大亮。车站的站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黑色汽车。车旁站着穿皮夹克官员模样的人,正在与军官交涉。 车厢内,临座那个带小孩的太太站起身,她身边的仆人在急匆匆的往行李里收拾东西。 “快一些………轻一点。”那年轻的太太小声吩咐仆人。她怀里的孩子还沉沉的睡着。 成钰疑惑的看着她们,那太太也没有解释,只是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微不可见的摇摇头,示意成钰不要说话。 很快,列车长进了车厢,在那太太跟前鞠躬问到:“林太太,准备好了?林专员在下面等了。” 林太太抱着孩子,急切的点头,已经做好逃离的准备。列车长带着她快步朝门口走去。 成钰这才意识到,她们是要下车了。她赶忙跟过去。 “列车长,我们的隔离期过了吗?火车可以开吗?”成钰追在后面问。 站长焦急的回头,用手指放在嘴唇上,压低声音说:“林太太是中央专员的家属,特批下车。您还是要和其他旅客一起等待。” 成钰一听,憋闷了多天的不安与挂念,再也抑制不住,眼看要喷薄而出。 “我不是什么专员的家属,可是我的先生病重多日,我若是再耽搁,恐怕就要天人永隔了!”成钰说着,声音已经不受控制的哽咽。 “段女士,您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我真的很为难。林太太是当地军方特别放行的,其他人都不行。” 成钰想到独自缠绵病榻的那人,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林太太回头走近成钰,她记念着成钰给了自己的孩子很多点心充饥,又一直帮着照顾孩子。她拉着成钰的手说:“妹妹,别哭。把你先生的地址告诉我。我下了车,去帮你发一份电报。好歹报个平安。你是好人,相信你们夫妻,吉人自有天相。” 成钰抬起婆娑的泪眼,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她不想吵醒其他乘客,若是别人知道有人偷着下车,恐怕会一齐闹起来,阻止林太太下车。既然自己无法离开,又何必拉着其他人一起留守在这死亡列车上呢。她含泪回身,取了一小张纸,思考片刻,写下几个字: 璧,生当复来归。切切珍重。朱儿系念。 她本来要写“死当长相思”,可是又不舍得。那人病重,应该也在挂虑自己,还是不要提这个“死”字。成钰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活着,无论何种境况,她都要去找他。 林太太带着那张纸条下了车,穿着皮夹克的林先生接过孩子,扶着夫人上车。司机一刻不敢耽误绝尘而去。从车子的后车窗里,成钰能看到林先生侧头亲吻太太的脸颊。不管他们过去是什么样的夫妻,相信经过这一次的分离,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从此会更加珍惜眼前人吧? 太阳升起,阳光穿透有些斑驳的车窗玻璃,车厢内再次开始躁动。三等车厢内传来消息,又多了两个发烧的乘客。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凝重,初春湿润的空气里,裹挟着不安,好似有躁动一触即发。 到了傍晚,有几个头等舱的旅客,发现林太太一行不见了,列车长被追问的支支吾吾,更加引起了大家的疑心。这节车厢里非富即贵,谁也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见到别人享受特权被放行,旅客们很快炸了锅。以往举止得体的客人,如今面对生死攸关的选择,也说出了最难听的诅咒。大家同仇敌忾的质问列车长,和车下守卫的人,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段成钰始终坐在角落里沉默,她眼神空洞的看着眼前躁动的人群,心里只有那两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若是能活下去,一定要回到他的身边,再也不分开。若是死了……就长长久久的思念下去。 叫骂不休的客人们,无法得到满意答复。下车的,已经离开了。留下的,只能寄希望于没有人感染黑死病。 一个穿着皮草的老妇人,回头看到角落里的成钰,不知哪来一股邪火,她回身指着段成钰骂道:“都是你多事,当初若不是你嚷着让那两人下车,怎么会有人借机会爬上车,你害了我们大家,不得好死!” 段成钰微微张着嘴唇,一张小脸满了憔悴,她真的很累,没有力气反驳。也许这妇人说的是对的,如今火车上的情形和她有关,但是若让她回到几天以前,她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不想理会这些人,无声的转过头去看窗外。远处的杨树林笼罩着一层绿意,草地也泛出青色来,春天终于来了。车站上只有两栋简陋的灰色房子,站台上一直紧闭的大门,此刻被推开,两个灰色的人影,被夕阳暖粉色的光笼罩着,提着箱子站在那里。 “他们回来了!”一直沉默的段成钰大喊一声,吵闹的人群立刻被她的喊声吸引,齐齐往窗外看去。是沈依,和Heiner两个人,穿着灰色大衣,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成钰打开车窗,朝着沈依挥手:“沈依……”她叫她的名字。几天前她看着沈依离去的背影,是带着钦佩崇敬的,如今,再次见到她,人人都仿佛见到了救命恩人。他们两个是研究黑死病的专家,而且随身携带着特效药,有他们在,就有了希望。 沈依和看守的士兵简单交涉,很快被放行,她和Heiner两个动作敏捷的跳上车。沈依拉过成钰的手飞快的说:“我们到了两省交界的地方,听说有一列火车被截住了,一问车号,竟然就是你们。我俩一分钟都没敢耽搁就赶来了。” 成钰使尽全身力气握她的手,却不知该说什么。沈依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看她,眼睛里闪着执着坚定的光。 “交给我们吧,大家会安全的。” 沈依很快被列车长带到了三等车厢,大家都屏息静气的等待检查结果。车厢里出奇的安静。他们的车厢与三等车厢相距最远,待到报信的列车员跑回来时,已经满头大汗。 “没……没事了……不是黑死病,都不是。”列车员上气不接下气的喘。 “你说什么?发烧的人,都不是黑死病?”一个旅客问。 “都不是,咱们安全了!” 人群里瞬时爆发出欢呼声,先生们把帽子扔向空中。有一个小伙子干脆打开车窗,一边朝着看守大喊,一边把帽子扔得老远。 “我们自由啦!”车站上的喊声此起彼伏。 列车上很快忙碌起来,列车长开始指挥所有车厢补给物资,食物、饮水和煤被运到车上。站台上的士兵已经撤去。大家也一起动手收拾脏乱的车厢。成钰正跟着忙活,却见有一辆黑色车子径直开进站台。她直起腰,用手背擦着头上的汗水,心里暮的不安,那是段府的汽车,她认得。副驾驶的位置,不就坐着三哥。为什么家里的汽车会追到这里来?若他们不让成钰去北平,是不是意味着那人出了什么事? 段成钰飞快的往门口跑。她紧张的脚步不稳,几乎被台阶绊倒。三哥也下了车,跑到门口接她。 “三哥,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段成冀扶着脸色吓得惨白的妹妹说:“朱儿,别急。他在飞机上,很快到上海,我是说,从璧来上海了。他让我来接你回去!” 成钰拉住哥哥的袖子:“他怎么样了?” 段成冀按住她的肩膀:“还没有见到本人,但是能坐飞机,相信还好。快些收拾东西,跟三哥走。” 段成钰这才松了口气,按住突突跳的心脏,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哎,三哥,你等等我!” 成钰说着扭身跑回车厢。她的行李简单,两下就收拾完了。拎上箱子,环顾下四周,突然想起什么,又往三等车厢那边跑。她要和沈依道别。段成冀不明所以,也跟在她身后。 跑过一道又一道门,车厢从豪华舒适,到简洁整齐,再到简陋拥挤,跨过了一个又一个阶级。到了火车尽头,才看到沈依的身影。她正跪在地上,为一个农村妇人怀里的孩子听诊。 “没什么事,只是外感风寒,我把药留给你,注意保暖,多喝水,很快会好的。”沈依说完,用手摸摸那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她起身转头,才看到身后的段成钰。 “成钰?” “沈依,我是来道别的。我哥哥来接我下车,回上海。我的先生来上海找我,我们险些又错过了。”成钰笑着说。 “真的!那他的病是不是好些了?”沈依一听也很兴奋。 成钰摇头:“不知道,但愿吧。沈依,这一次旅途很幸运遇到你。你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很令人敬佩。等以后你回了上海,希望还能见面。” “成钰,我要谢谢你才对。你知道吗,没有你的坚持,我们可能下不了车。这一次,我们走访了几十个村庄,给几百人注射了特效药。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呢。” 成钰不好意思的低头道:“我的能力有限,只是凭着一颗心尽力罢了。沈依,等我先生好些,我们会正式拜访,我们会为你们的项目多出一份力,一定!” 沈依笑的柔和又坚定,她伸出手臂,给了成钰一个坚实的拥抱:“成钰,珍重!” 和沈依告别,段成冀帮成钰拎着箱子下车,朝汽车快步走去。 “朱儿,刚才那小姐是什么人?你的朋友?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段成冀说道。 “哎呀,我真的忘了。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们引荐。三哥,咱们需要多久开回上海?”成钰没有心思想其他事,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那人。为了找她,项家麒不顾安危长途跋涉。两个相爱的人,跨越半个中国,如飞蛾扑火般彼此找寻。好在这一次,他们不会再彼此错过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归去来兮 深夜的上海,有灯红酒绿的喧哗,也有清灯孤影的萧索。这城市是庞大变幻的,它真实的面目,完全取决于你置身何处,也取决于你的心之所向。 段成钰经过长途跋涉,终于离她日思夜想的人越来越近。凌晨一点,她打开车门,从汽车上探出身来,在医院门前跺了跺脚。她想甩掉多日的疲倦,也想发出一些响动来。因为子时寂静的医院,实在是冷的让人从心底里颤抖。 他们得到消息,项家麒一下飞机,就被送进这家医院。段成冀本来想劝妹妹回家去休整一下,被困了五天,昔日的娇俏小姐,如今可以算得上蓬头垢面了。段成钰却是一刻也不能等,顾不上洗脸梳头,直奔医院。到了楼下,天柱已经等在门廊了。 “少奶奶……。”天柱想笑着打招呼,却是一点也笑不出。他干巴巴的眨眨眼,只叫了一声,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要说的太多,但恐怕每一句都会让成钰伤心,还是等问了再说吧。 “他怎么样了?”成钰跟在天柱身后,几乎是小跑着上楼。寂静的楼道里,她高跟鞋的声音让人心更乱了。 “少爷在睡觉,他的发热总也退不下去。大夫给打了针,让他睡一会儿。”天柱尽量大而化之。 “飞机上的情形呢?”成钰追问。 天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说:“飞机……太吓人了。”头一次坐飞机的天柱确实吓坏了,但是项家麒在飞机上的情形更吓人。他只是不敢细说。 成钰并没有追问,她只想早一分钟见到那人。 来到病房门口,小心翼翼推开门,那人果然合眼靠在床上。他身边被塞了不知多少个枕头,让他不至于滑下去。 成钰垫着脚尖走近项家麒,黄色的灯光笼罩下,那人睡的正沉。 “他一直不肯休息,要等你。大夫给他吃了安眠药才睡沉的。”天柱在旁边小声说。 成钰低下头,脸离他很近。那人烧得满面通红,嘴唇都干裂了。头上的伤口还贴着纱布。他微微张着嘴,鼻翼翕动,周围隐隐透着青色,明显是喘不过气来。 成钰想摸他的脸,又怕吵醒他,只是张开嘴,无声的叫他:“从璧哥哥。”声音没发出来,眼泪却是不争气的滚落。 项家麒不知梦见了什么,轻轻晃动着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成钰用手扶住他不安的头,轻轻的说:“睡吧,朱儿回来了。”那人果然舔舔嘴唇,不再动了。 他的嘴唇干裂到有些微微渗出血来。成钰看看床头柜上,有半杯清水,摸摸还是有热度的。 “天柱,拿些纱布来好吗?”成钰说道。 天柱忙不迭的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成钰举起杯子,在手指上倒了几滴水,轻轻覆在他的嘴唇上。那唇温度太高,水汽似乎瞬间就蒸发了。她又试了两次,还是不能润了那唇。段成钰定定的看着他,俯下身,用自己的唇瓣压上他的唇,一点点滋润,感受他的温度。吻得深入,竟然尝到了丝丝血腥味。 成钰赶忙抬起头,细看他的嘴,定睛看时,能看到他嘴角有一丝血迹。用手指一点,那刺目的红在指尖晕开,更加明显。 此时天柱已经拿回纱布站在门口。他看到段成钰愣愣地坐在那,看着自己的手指。 天柱走过去,拿起纱布,想帮项家麒湿润嘴唇,段成钰却突然抬起含满泪水的眼,举着挂着一丝殷红的手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天柱一见,自知是瞒不过去了,他也不想瞒。少爷也许不想让成钰担心,但是项家麒病成这样,天柱不想让他独自扛下去。 “咳血好几天了!下了飞机就咳了一大口。少奶奶,您不在的时候,少爷可遭罪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病成这样了?” “您不在,二老爷一家子没少给他委屈受。哎……他让您带着孩子走。也是怕您受委屈。”天柱说话时眉眼低垂,似乎自己也受了不少委屈。 成钰含泪拿起纱布,沾了水,一点点按在他的口唇上,又仔仔细细的擦干净他嘴角处的血迹。 此时,与成钰同来的段成冀闪进门,他来到病床旁,低声对妹妹说:“我刚去和主治医生谈了。他说目前比较棘手的是肺病。需要控制感染,总是这样高烧,他受不住。他吃了安眠药,又打了退烧针,今晚会一直睡。朱儿,你需要趁这个机会回去休整一下,看看孩子,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你自己不能熬坏了。跟我回去吧。” 天柱一听也说道:“是呀,少奶奶,这里有我看着。等他醒了,我会告诉他您回来了。他就是放心不下您呢。” 成钰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她也想回去看看小六儿。她不舍的又拉过项家麒的手,这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条。费了挺大力气,成钰才把纸条拿出来,上面是项家麒自己的字迹,只有五个字:生当复来归。那字迹虚浮,往一个方向倾斜,明显是卧床时写的。想是他接到了电报,自己把这五个字写下来的。 成钰小心的把纸条展平,放在桌子上,掏出钢笔,在那下面写下一行小字:归去复来兮,白头不相离。 回到家的段成钰,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无奈一连多天没沾枕头的人,还泡在浴缸里的时候,就已经要神智不清了。待到躺在床上,成钰连梦都没有做,一直睡到天光大亮。 悠悠转醒时,她感觉到脸旁有浅浅的呼吸,那呼吸带了奶味,紧接着,一只幼滑的小手覆上了自己的面庞。 成钰笑着睁开眼,头顶上是小六儿含笑的脸,咧着的嘴唇上有晶莹欲滴的口水。成钰在那滴口水滴落的瞬间翻身起来,搂着第一次分离的女儿,头埋进她红色的夹袄里,贪婪的享受她的奶香味道。 “小小姐,快,快叫一个!”身后的秀莲笑着说。 小六儿看看秀莲,又看看妈妈,含笑伸出一根手指,清晰的说了一声“壹”。 成钰又惊又喜,她在火车上错过了小六儿的第一个生日,这让她遗憾到心痛。没想到小六儿学了新本事,给了她一个礼物。 “小小姐过生日那天,外公外婆去买了奶油蛋糕,插了蜡烛。小小姐一高兴,就学会了。”秀莲笑着说。她又拍拍小六儿的肩膀说:“再叫一个妈妈。” 小六儿受了表扬,越发来劲了,笑着看成钰,上下嘴唇相碰,发出一个含糊的“么么” 这已经足够让成钰狂喜了。她抱着小六儿又是亲又是笑,弄的小六儿也嘎嘎的笑出声来。 段太太站在门口、也被这娘俩感染,满面含笑。她轻轻敲门道:“朱儿,医院打电话来,从璧在找你。” 成钰立起身,阳光照在她恢复血色的脸上,她的笑容更深,抱起小六儿道:“走,咱们看爸爸去!” “哒哒。”小六儿跟着学舌。 “爸爸看到我们小六儿,没准病就好了。” “哒哒。” 医院里等候段成钰的项家麒,在见到站在门口的娘俩时,觉得这一趟冒险坐飞机,实在是值得的。含笑的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简直是一幅最美的油画。他伸出双手,成钰快步奔过去,先是把奶娃娃放在他身旁,接着自己也偎进他怀里。 “拉拉手吧!”项家麒轻声说。 成钰把小六儿的小胖手放进他细瘦的手掌中。 “朱儿也来。”那人又说。成钰听话的伸出自己的手。又把头靠在他脸旁,两张面颊贴的紧紧的。他还是在发烧。离近了看,才发现他的一双凤眼,深深的凹陷下去,里面有抹不去的疲惫。 “从璧哥哥。不要再让我走了,好吗?”成钰在他耳边轻声说。 项家麒握着一大一小两只手,侧过头亲吻成钰的面庞说:“不会了。朱儿,对不起。” “看到我写的字了吗?能做到吗?”成钰继续撒娇。 项家麒摸摸胸前的口袋,那张纸条就在那里。他会珍藏一辈子。可是他不知能不能兑现承诺。项家麒眼神闪烁,顿了顿说:“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成钰没看出他的犹豫,笑着点头。逗着小六儿说话,小六儿见到爸爸,越发兴奋,反复不停的说:“壹,么么。哒哒。” 项家麒咧开干涩苍白的唇、眼里都是骄傲。 “小六儿好聪明。以后像妈妈一样,琴棋书画,样样都会。” 小六儿又在项家麒的身边玩了半晌,一岁的孩子耐心不足,没过多久,开始有些烦躁。秀莲赶紧把孩子抱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成钰与项家麒两个人。那人明显支持不住,无力的靠在枕头上,身子往下滑。成钰搂过他,给他揉着胸口。 “朱儿,我清醒不了太久。有些话,我得趁现在赶紧说。”项家麒有点喘。 “嗯,你别太累了。我不走,慢慢来。” “是……关于平安文书。我想和你商量。” “什么平安文书,胡说,过几天你就好了!”成钰有些生气。 “朱儿,你听我说。这只是有备无患。按理说,我所有的家产都是你的。我只是担心,我若不在了,你继承了这一大堆财产,特别是银行的股份,二叔一家会记恨你,来捣乱。” “我不听,从璧哥哥,咱们说好白头不相离的。” 项家麒痛苦的吞咽了几下:“我从小体弱,生病是家常便饭。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有点撑不住了。” 成钰惊得睁大双眼,双唇颤抖着说:“从璧哥哥,你到底哪里不舒服。总有办法治的。” 项家麒抬起手,摸成钰的脸颊:“我会努力撑下去,但是身后事也不能不准备。朱儿,答应我,我若不在了,你带着孩子,和我娘,搬到上海来。银行在这里。吴经理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你家多少也有些势力,可以保护你。不要一个人呆在北平的园子里。还有,那些个书画,不要卖,留给孩子,告诉她这些宝贝的价值,一定要保护好。” 说了这些话,他越发的疲惫,嘴里溢出一声声闷哼。 “发烧烧得我骨头都酥了。嗯……”他闭眼急喘。成钰含泪亲他凹陷的脸颊。 “你放心。我会伺候好娘,照顾好孩子。可是……从璧哥哥,我不能没有你。” 项家麒无力睁眼,越喘越急。脸色慢慢变得青白。 “从璧哥哥……”成钰喊他,他似乎想坐起来,却身不由己。嘴唇蒙上一层紫色。 成钰慌忙大喊:“快来人,来人!” 一个护士迅速出现在门口,接过成钰手中的项家麒。用手臂撑着他,让他面朝下,拍他的后背,项家麒开始痛苦的咳嗽。 成钰这才发现,这人病到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费了很大周折,项家麒终于咳出了带血的痰,面色再次褪成惨白。 “没事了。你扶他一下,不要让他躺下。他喘不过气来。”护士对成钰说。 段成钰颤抖着接过项家麒,紧紧的把他搂进怀里。那人浑身汗湿,靠在她身上,鼻翼翕动。 “好些吗?”成钰问那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的人。 项家麒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用气音说:“我睡一会儿。朱儿,别走……” “嗯,我不走。”成钰深呼吸,忍住自己的哽咽。她能清晰的感受到怀里人的热度越来越高,很快就陷入昏沉。 半个小时后,成钰被天柱反复劝着,才放下昏睡的项家麒。去到医生办公室,详谈了他的病情。神不守舍的从办公室出来。秀莲还带着小六儿在楼道里等她。 段成钰眼神空洞,机械性的接过孩子,走到窗口。她背对着秀莲,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面对着窗户玻璃上的自己,想到刚才医生的话:“再不退烧,感染控制不下去,他撑不了多久。”一行清泪涌出眼底,滚落在面颊上。不管自己是否承认,那人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对自己的爱与宠溺,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珍贵。 怀里的的小六儿,转着黑亮的大眼珠,定定的看着妈妈。小小的人儿,沉默着,举起小胖手,轻柔的抹去妈妈脸上的泪水。 “么么。”小六儿的眼里有一丝惶恐,也仿佛有了悲楚。 成钰被女儿的神情震慑住了。她虽然只有一岁,却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悲喜。为了孩子,为了项家麒的老母亲,她段成钰怎么能这么脆弱。小六儿帮她拭去泪水的动作虽然暖心,却也让人心疼。为母则刚,现在还不是哭泣认输的时候。 段成钰猛的想起那个白人医生Heiner,他说过,他们在实验一种新药。如今,也许该试试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言听计从 医院的走廊里,秀莲穿着布鞋快速穿过,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她怀里藏着一个小温壶,里面是刚熬好的汤药。 这中医和西医,看似在中国和平共处了这么些年,其实在两大派系心里,是谁也瞧不起谁的。眼下项家麒住在洋人医院里,病势却一天沉过一天。成钰不得已,只能仰仗中医了。 段成钰自从回了上海,就去了仁济医院找沈依和Heiner,可是他们的同事说,这两人自愿组成的医疗小组,还要过三天才能回上海。即使从疫区回了上海,他们也需要自我隔离至少一周。好在他们的同事,给了成钰沈依家里的电话号码。成钰每天都打一遍。那一边似乎是个大宅子,佣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成钰顾不得那么多,她心里只想着怎么救项家麒的命。 等待的时间里,段老爷托人去了苏杭一带,找到一位名医,给项家麒开了方子。那名医捻着胡子说:“公子病到这个程度,下的药自然是大寒的虎狼药。若是三日内没有好转,我也没办法了。” 眼下,秀莲怀里揣的,就是熬好的虎狼药。项家麒毕竟住在西医院里,他们自作主张给项家麒服中药,只能偷偷摸摸行事。成钰怕中药西药在药性上冲突,已经停了项家麒的西药。其实那也就是些散热镇定的药,药性过去后仍是烧得和火炭似的。 秀莲“吱扭”一声推开病房门,成钰正搂着项家麒坐在病床上。主仆两人眼神一交汇,就明白彼此的意思。秀莲小心的托出那一壶冒着热气的药汤,倒了一半在碗里,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去门口守着。 成钰摸了摸药碗,确定温度合适,抬头亲了亲项家麒的脸颊。 “从璧哥哥,喝药了。”她轻声唤那合眼昏沉的人。 项家麒勉强睁眼,看看旁边的药汤,颦眉撇了撇嘴,脸皱成一团。 “我喝不进去。” 成钰把他搂得更紧说:“我知道,喝了准得难受。可是,如今只能试一试了。大夫说这药散热化瘀。没准能让你退烧呢!” 项家麒平时由着性子,想干嘛就干嘛。病成这样,倒听话了。他微微点头,想要坐起身子。成钰赶忙扶着说:“小口慢慢喝,别喝进去气,然后含块糖压一压。” “哎,我听话。”项家麒把额头抵在成钰脖子上,小声说。 成钰知道他这句“听话”,是冲着这个家,冲着她和小六儿娘俩。他自己也在拼命挣扎,想要好起来。 药碗端到项家麒面前,他的胃已经开始一阵阵紧缩。那人闭着眼,屏着气,想要按成钰说的小口慢慢喝,无奈这药性太烈,味道也出奇的难闻。喝到一半,他干脆咬牙瞪眼,直直的灌下去。 “哎哟,不是说要慢慢喝吗。怎么这么急?”成钰迅速拿出一块糖 ,塞到他嘴里说:“喝急了,容易吐。” 项家麒含着糖,使劲吞咽,含糊的说:“不是还留了一半吗?吐了再喝。” 他决心这么大,成钰倒心软了:“别急。先歇一歇。这药哪怕在肚子里待一会,都是管用的。大夫说要是实在不行,也可以做成蜜丸,药效打点折扣,但也是个法子。” 项家麒拉着成钰的手放在胃上,成钰甚至能觉察出那器官的收缩反抗,似乎一刻也不想那药汤子在里面停留。项家麒脸上却是平静的,他只是脸色蜡黄的忍着。 “从璧哥哥,真是听话。”成钰也学着他的口吻说小孩子的话。 那人微一点头说:“嗯,本来以为要撑不住了。我这三十年,日日与药石为伴,也许是苦吃到头了。可是……一看到你们娘俩,我又后悔了。我舍不得你们。这苦还得吃。” 成钰与项家麒在法国的时候,就领教过那人的情话。他总是能用玩世不恭的态度,说出海誓山盟的正经话来。如今结婚多年,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里,他们似乎很久没说过体己话了。眼下,这人虽然说的是关于吃苦的事,却在苦涩中透着甜蜜。一个男人,肯为女人死,固然震撼,但是当一个男人告诉你,他生命的延续都是因着你,他要为了你活下去,这誓言才更加刻骨铭心。 成钰眼里溢上水汽,又异常的清亮。 替他擦净头上的冷汗,成钰又搂着他靠在枕头上。项家麒不能平卧,自己靠着,腰又受不了。只有被搂着,才能睡踏实。 “睡吧,一会儿就退烧了。踏踏实实睡吧!” 成钰反复说着,像哄小六儿睡觉那样,轻轻拍他的手臂。那人喝了这碗药,似乎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没一会儿,头就沉沉的靠在成钰肩膀上。鼻尖渗出晶莹的汗珠来。 这中药起效缓慢,药性却持久。项家麒喝了中药后,难得的发了汗,睡了一个悠长的好觉。此后三天,虽然还是烧,但不至于烧到神智不清。只是每次喝了药,肠胃都要闹一通,他本就虚弱,吃不下东西,如今又被这大凉药弄的上吐下泻。折腾了几天,清白的瘦长脸,只剩下窄窄的一条了。 这日中午秀莲从段府带话来,中药只剩最后一副了,需要成钰拿主意,后面该怎么办。成钰看着床上被子里的项家麒,他侧躺着吸氧,佝偻着身子,怀里捂着小暖炉用来缓解胃腹的不适。那身型瘦削成薄薄的一片。 “从璧哥哥,还能再吃一副药嘛?” 那人没睁眼,点点尖下巴说:“能。” 成钰却没急着吩咐秀莲,她实在是犹豫。这中药能暂时缓解高烧,却也治不了本,副作用也大。她真的舍不得再让心爱的人受苦了。 此时站在门口的秀莲回头往外看,紧接着楼道里响起清晰的脚步声。一个小护士风风火火的跑过来。 “项太太,您的电话,仁济医院来的。” 成钰猛的起身,她等的人终于回来了。 沈依从疫区回来,在家里自愿隔离,家中佣人告诉她,一位项太太打了很多次电话来,留下的联系方式是医院住院部。她立刻明白是成钰在找她,而且很有可能是她先生的病情不乐观。 在电话中,沈依详细对成钰讲解了这种新药的疗效,准确的说,这还不是药,因为刚刚完成动物实验,正在开展人体实验。 放下电话的成钰,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小小的白色老鼠。在法国上学时,她所在的大学有生物专业。成钰曾经和一个朋友去实验室看过。箱子里的白老鼠,瑟缩在角落里,等待人往他们身上做各种实验。眼下的项家麒,也要成为实验的一个环节。 沈依对她解释过,这种新药其实是一种霉菌,对引起感染的病菌有显著的抑制作用,美国的科学家刚刚攻克提纯问题。动物实验效果好的惊人。药的研究推进很迅速。Heiner目前在这个课题组里,他还有另一名同事与他协作。如果成钰决定参与实验,Heiner的同事可以具体操作。 “成钰,这种药的问世,可以解决感染问题,是划时代的。”沈依在电话里反复对成钰讲。成钰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需要自己的爱人为这伟大的项目添砖加瓦。她只想要他活下来。 回到病房里,那人醒着,巴巴的看着门口等她回来。他对她依赖极了,似乎成钰的怀抱,能减轻他的痛苦。 “去哪了?”他刚睡醒,声音软软的。 成钰块步走过去,先是帮他擦去虚汗,又喂他喝了水。才喃喃开口道:“从璧哥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项家麒点头,眼神清亮的注视着她。成钰把在火车上与沈依和Heiner相遇的过程告诉他。他听得饶有兴味。 再提到沈依说的新药,项家麒还是淡淡的听着,嘴角挂着微笑,仿佛这不是性命悠关的事。 “你别笑,从璧哥哥,我紧张死了。咱们要不要试一试?”成钰紧紧颦着眉头看着他说:“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你冒险的。可是,那一天你说熬不过去了,我吓坏了,只能有病乱投医。” 项家麒还是浅笑,伸出双手来。 “来,坐这。”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成钰坐过去。成钰心烦意乱,条件反射的坐到他身边,被他用手臂箍住。 “朱儿,对不起,吓着你了。”那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成钰使劲摇头,她不愿意那人说对不起。 “沈依是你遇到的人,听你讲了她的事,确实让人敬佩。所以……这个人,朱儿说她是好人,她就是好人。”他慢慢说道。 “那你是要试吗?”成钰急着回身,看着他问。仿佛他眼里有答案。 “你别急。沈依已经告诉你了。用了药的结果怎样,谁也不能保证。” 成钰表情更紧张了,他这话的意思,似乎又是不行。 “朱儿,我其实并不怕药的副作用。我怕的是,若出了问题,你会怨自己。即使现在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同意试一试,若失败了,你还是会觉得这条线是你牵的,我的决定是被你左右的。”他摸摸成钰的长发继续说:“你还没回上海时,我在飞机上咳了血,当时我想过,可能最糟的结果是和你彻底错过了,今生永诀。你会伤心,但是不至于自责。如今……情况不一样了。我不想你背负任何自责,也不想我周围的人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成钰嘴唇有些颤抖:“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要冒险?” “不,我愿意冒险。身上的疼,让我一刻也不想等。”项家麒按住成钰的手,攥在手心里说:“但是,咱们把选择的机会交给老天爷。不是你,也不是我。” 成钰不解,疑惑的看他。 “我今天吃了最后一副中药,若是明天或者后天,高烧再起,就说明那中医已经没有办法。这里的常规西药也不起作用,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只有冒险一试。我会提前写好字据,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今后你可以和我的家人有交代。而且……朱儿,你记得,这不是你的选择,是命运的选择,谁也没能力逆天改命。任何后果,都是命中注定。” “从璧哥哥……”成钰从没像今天这样,感觉到眼前人的强大。他虽然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为她想好了每一条后路。为她生,为她死,都没有一句抱怨。她前所未有的确信,这人是她可以完全依赖的靠山。 她回握住他的手,反复摩挲他那温热干燥的皮肤,情不自禁的放在唇边亲吻。 窗外起了风,本是紧闭的白色窗帘,猛的随风开合飞舞,像舞起的水袖。初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成钰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饱满的面颊被春风拂过,这是万物生长的气息,这是蕴含着希望的气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粉墨登场 民国二十六年正月,杨树枝上还孤零零的,树干上一只只眼睛形状的纹路显得愈发突兀。仿佛延路上总有人盯着你似的。 沈依没怎么来过北平,她工作太忙,哪里有机会享受自己的生活。这一次是段成钰一再邀请。段成冀自告奋勇的全程陪同,她才难得北上,给自己放假几天。 北平隆福寺福全楼所在的胡同里,黄包车挤得水泄不通。街边停满了黑色汽车,司机们等着主人的空档,聚在一起闲话嗑瓜子。 “今天估计半个北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来了。”段成冀和沈依肩并肩坐着,不由得感叹。 沈依家里是华侨,不是很理解人们对京剧的痴迷,不解的问:“三哥,这项家的堂会,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沈依随着成钰管段成冀叫三哥,声音里却多了几分脱离兄妹之情的柔媚。 段成冀很久以前,也曾追求过一个学医的女孩,但后来因为那女孩家道中落,段家极力反对。性子刚烈的女医生,一气之下出了国,听说拿了美国的医学博士,嫁了洋人。时光荏苒,段成冀这边,慢慢也就认命了。他没想到,通过妹妹的介绍,又认识了同为医生的沈依。这姑娘通情达理,没有一点矫揉造作,浑身上下都让人舒服。两人相处这一年来,相见恨晚,很快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正式出双入对。 此时的段成冀,帮身边的佳人拢了拢衣领笑道:“你是不知道,今天这可不是一般的堂会。这项大少爷请来了余第岩和杨小楼同时给他配戏。一场堂会里的角儿就好几个。眼下,也只有他有这样的面子了。” “这从璧玩起来,可真是把好手。没有他不会的。我原来以为一个堂会,能有多少募捐,看来是小瞧他了。看这架势,我们的医疗小组可以由着性子的买药品了。”沈依感叹道。成钰早就和她说过,今天是赈灾义演,所有卖票收入,都会用来支援淮北黑死病灾区。成钰和项家麒是知恩图报,有担当的夫妇。他们去年答应的事,在项家麒大病初愈时就开始着手实践了。 车子来到福全楼门口,大门上的海报竟然写着“伟大的空城计”,,副标题是“淮北灾区赈灾义演”。正中是项家麒的名字,他今天要唱诸葛孔明。 “三哥,沈依!”成钰已经等在门口,双颊冻得微红,兴奋的招手。 “朱儿,怎么你一直在外面等?对不起,我们来晚了。”段成冀露出对妹妹独有的宠溺微笑。 “里面人太多,我怕你们找不到。咱们去包厢,那里清静些。”成钰带着他们两人,穿过拥挤的楼道往里走。 “真是盛况空前呀!从璧这一次可是出了风头了。”段成冀感叹。他是死板的大学老师,对这种吵吵闹闹的排场还是有些不习惯。 成钰回头先是不好意思的笑,又无奈摇头:“从璧喜欢,就由着他吧。” 自从去年那场重病,项家麒在注射了新药后死里逃生,此后卧床休息了几个月,才恢复些元气。他这一次从鬼门关逛了一圈,成钰越发觉得眼前人的弥足珍贵。如今的成钰,索性由着项家麒的性子。她了解项家麒的那些癖好,无非是琴棋书画,家里能供得起,哄他高兴就好,少生些病才是正经。 包厢在二楼,低头往下看,今天的戏院座无虚席,连旁边的走道都站着人。当今梨园界,三足鼎立的角儿,其中两人要同台登场,实在是难得。 “那不是章行言?怎么他老人家也来了?人家都是政府秘书长了,怎么也不给安排个包厢的雅座?”段成冀指着第四排正中一个留着胡子的人说道。这章行言当过多家大学的教授校长,曾经任段祺瑞政府的教育部长,段成冀自然认得。 成钰扶着栏杆看了看,点头说:“嗨,章老非说那个位置听的最清楚。不愿意上包厢。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不好意思直说,从璧虽然作派是余派,可是毕竟只是票友,嗓子没有天赋,达不到师傅那种声如裂帛的境界,人家一开嗓,后排都听得见。我们家从璧有个外号,叫无声电影。三排以后,光见张嘴,听不见声音。” 沈依一听,笑道花枝乱颤:“成钰,你这样说从璧,不怕他不高兴?” 成钰赶忙摆手:“可别告诉他。他这些日子正意气风发呢。不要打击他。反正只是玩,票戏吗,他过瘾就好。” 话题又转回来,段成冀也看出来了,如今的妹妹,唯项家麒马首是瞻。只要项大少爷高兴,一切都好说。他有些无语,只是耸耸肩,接着往前走。 剧院的后台,前一场戏的角儿正在歇场。项家麒扮好了,只是没带长髯,和余第岩一起坐在八仙桌前,端着小茶壶一口口嘬着。 “从璧,再换一壶滚烫的茶,小口咽,把嗓子烫开了。下一场就是咱们的戏了。”师傅嘱咐道。 去年底的时候,项家麒和他提了三十岁生日时,想办赈灾义演的想法。几个朋友和师兄弟一撺掇,干脆让项家麒自己粉墨登场,过过戏瘾。若是以往,项家麒不一定敢这么高调。但是杨小楼和余第岩都说,只有他唱诸葛亮,两人才肯同台。这一次的募捐,也算是报答沈依的救命之恩,值得任性一次。项家麒这才答应。 余第岩自己就多病,也曾经倒过嗓子,对于病后恢复嗓音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他毫无保留,系数传授给项家麒。恢复了几个月,总算是达到让师傅满意的状态。 项家麒把已经有些凉意茶壶托起来,回头看守在门口的天柱。 “换一壶滚烫的吧?” 天柱过来接下茶壶。 “还有……把我的手炉拿来。” 天柱皱了皱眉头,转了下眼珠,什么也没问,听令走了。没一会儿,左手拎着茶壶,右手托着手炉回来 项家麒没接茶壶,径自把手炉揣在怀里,用力按了按。 “从璧,胃疼又犯了?”余第岩了解他。这半年,项家麒大半时间泡在余第岩家里,他知道项家麒去年那场重病后,肠胃落下了病根,跟玻璃做的似的。 从璧脸上画着妆,看不到脸色,但能看到耳朵有点红。他不好意思让师傅知道他的一身毛病。 “没有,我就是有点紧张。师傅,我好久没上台了。”项家麒上台少,每次勒头都头疼反胃。他特意一早就没敢吃东西,此刻能感觉到空空的胃壁里摩擦的痛。 “别怕,我在呢。唱好唱坏,师傅给你担着。”余第岩起身整理行头,一举一动都透着悠然自得。按说他也有日子不登台了,可是有的人,天生就是为舞台而生。 大幕再次拉开,锣鼓点响起。包厢里一直热络交谈的成钰与沈依,同时住了声往舞台看去。 余第岩的王平,杨小楼的马谡、王凤卿的赵云、程继先的马岱先后登场。四武将的起霸,各有各的气势,互不相让,精彩纷呈,场下已经叫好连连。 项家麒的诸葛亮登场很稳,他人脉广,在圈子里名声大,叫好声竟然不亚于各位名角儿。 成钰从他上台的一瞬就开始紧握着手绢,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每到他开嗓,成钰的表情会随着他唱腔的辗转起伏变幻。 沈依在段成冀旁边,暗暗用胳膊肘碰他,又用下巴点点身旁紧张到旁若无人的成钰。段成冀看着妹妹,她那表情实在比项家麒的戏还精彩,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城楼一场,当老军念“司马懿兵退四十里呀”之后,诸葛在城上放下书站起,长腰转身,向上场门望,再松腰转回来望城下,在一套锣鼓点里完成,全套动作简洁不累赘,丞相的做派却出来了,绝对是纯粹的余宗。 成钰兴奋的攥紧拳头,想叫好又不敢,憋得脸通红。一旁的沈依一边鼓掌,一边低头暗笑。 人家的夫妻都是越过日子越彼此了解,原先的那点神秘感会消失,很难再维持敬佩之情。可是成钰与项家麒却不然,项家麒爱成钰的画,成钰佩服项家麒的才情,俩人看彼此的眼神,毫不掩饰眼里挚爱与崇敬的火花。 人这一生,遇一知音足矣。 段成钰站在剧院门口,手还在头上挥着,脸上挂着有点僵硬的笑。待到最后一个贵客上了车,总算松口气,揉了揉笑得有点酸的脸颊。 这项家麒结交的各路鸿儒实在是多,那人在后台卸妆,大多数得成钰应承。 转身回剧院,刚才的一派热闹已经谢幕,只剩下一地狼藉。两个伙计正在一脸哀怨的收拾。 “朱儿。”是那人的声音,成钰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我在这呢!” 循着声音抬头看,项家麒竟然在舞台上的城楼里冲她招手。 “从璧,你怎么还没收拾好?不回去吗?”成钰一边往舞台方向走,一边冲他喊。 那人净了脸,头发还没梳,都高高的立着,穿着白布褂子,笑嘻嘻的还是招手:“朱儿,快上来。咱俩一起。” 成钰无奈的笑,他这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她提着裙裾走上那纸做的城楼,跺跺脚,倒也是结实。 “在这里做什么?”成钰问。 “你看,从这里看台底下的感觉,有几个人体会过。” 成钰俯身一看,在底下的时候,没觉得这城楼这么高,如今从上往下看,底下的椅子密密麻麻的,灯光汇在头顶上,灼得人微微出汗。 “真高呀,从璧哥哥,你在这唱,不害怕吗?” “害怕,吓死我了。”那人呵呵的笑道:“一颗心都提到这了。”他指指嗓子眼。继续说:“你在底下,能听到我声儿发颤吗?” “嗯……”成钰想了想摇头:“听不见。”她的意思是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怎么听见发颤。 项家麒自己感觉太好,没意识到。坏笑着拉着她蹲下身。 “朱儿,坐这,别人看不到咱们。”他自己先坐到地上,被城墙遮住了。成钰被她拽着也坐下。 项家麒见成钰坐好。慢慢倒下来,头枕着她的双腿说:“给我按按头,那勒头真不是人带的。” “谁让你早早的就勒上了。我还以为你爱过这个瘾呢。”成钰嘴里埋怨,十根柔指已经覆上他额前,轻轻按摩着。 “朱儿,这一切,好的跟不真实似的。我还活着,还有你和小六儿。三十岁生日,极近繁华,毕生难忘。” “热闹归热闹,却不能天天这么过。” 项家麒攥住成钰的手说:“是呀,荣华富贵不长久。如今日本人拉开要打仗的架势。局势越来越乱,若真是有一天,大厦将倾,荣华不再………”他没说完,脸上没有落寞,只像是叙述一件平常的家事。 “日子能过下去就行。你,我,还有小六儿。一家人在一起。粗茶淡饭也是香的。只是,你和我保证过的,白头不相离。” “哎,白头不相离。”他点头,轻声吟道:羽扇纶巾饰卧龙,帐前四将镇威风。惊人一曲空城计,笑望白头耄耋人。” “谁是白头妻?如今就嫌我老了,是不是?”成钰弯起食指敲他的头。被那人躲开。项家麒用手在成钰身后稍稍一用力,成钰就往前栽下来,那人一把接住,带着胭脂味道的唇顷刻间压下来。城楼上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灼热的呼吸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来日方长 深冬的早上,窗棂上结着晶莹的冰溜子,被初升的太阳一晒,慢慢消融了,点滴顺着玻璃窗留下泪来。 屋里的段成钰穿着宽松的藕荷色夹袄,月白的长裙,还是遮不住腰身。她翘着小指,把一张油饼撕成小块。 项家麒爱吃传统的北京早餐。成钰有的时候会吃些牛奶面包,但是项家麒始终倾心豆浆油饼。油炸的东西毕竟不好消化,成钰就给他撕成小块,让他解解馋。 “听秀莲说,这油饼都涨到15分一个了。卖油饼的人,还新做了个铁笼子,刚炸好的,要赶紧放笼子里,要不可能被人抢了。”成钰一边用毛巾擦手上的油,一边对喝豆汁的项家麒说。 “怎么不抢钱,倒抢油饼?”那人放下碗问。 成钰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油饼,放在项家麒碗里,又给旁边的小六儿放了一块,让她自己拿着啃。 “如今白面是奢侈品,有钱也难买,所以宁肯抢油饼呢。” “哎……”。项家麒没拿筷子。看看盘子里的早餐,又看看一旁啃得一嘴油的女儿说:“按说北京城这三十多年来,开城关城,来来回回被各路人马占领,好几次了,不知道这一次,日本人要待多久?” 去年的七月七号,卢沟桥一声炮响,勾起了战事。二十九军没抵抗几天就撤走了。北平的老百姓没了依靠,只得打开城门,还被逼着上街欢迎日本军进城。虽然没经历烧杀抢掠,但是如今的北平百姓,不得不承认,自己成了亡国奴了。 为了支援前线,日本军队大肆搜刮粮食,白米白面价格疯涨。项家麒倒是不担心一家老小的口粮,可是每天不断传来的坏消息,让他心里发堵。 油饼还有一大半,成钰有了身子,不喜欢油腻的东西,要是以往,她估计直接把剩下的扔了,可是今天倒有些犹豫了。 “都给我吧!”项家麒把盘子里的一块塞进嘴里,咕哝着说。 成钰把盘子推得离他远些,“你这几天一直咳嗽,这油大的东西,吃多了不好。” 项家麒却像上了轴劲,站起来,一把拿过那半张油饼。发着狠的咬下一大块。 “十五分一张呢!再不吃以后该吃不着了。死活也不能糟蹋了!” 小六儿见了,也伸着两只胖胖的油手叫:“爸爸,六儿也要!” 成钰气得无语,这含着金勺子出生的爷俩,倒像从来没吃过好东西似的,抢一张油饼。不过她也理解那人心里的苦。自己的家园,城楼上插上了倭寇的旗子。项家麒不喜欢离政治漩涡太近,他虽然与各派人等都有结交,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如今国难当头,前途未卜,他能做的也有限。五尺男儿,胸中憋着一口气,总要发泄发泄。 日头生起,空气还是干冷的,好在阳光里有一丝温暖。袁云台穿着黑色的棉鞋,拄着拐杖,小心的走在青石路中间。 进了项家麒的院子,抬头看到书房门口挂的牌子“平复堂”。牌子是新做的,崭新的黑漆与灰砖屋顶不太相衬。项家麒得了平定帖,把自己的书房改成“平复堂”,这倒也不稀奇。只是如今这不太平的日子里,想用一个牌匾安抚自己,也未免是自欺欺人。在这世道里,哪一个中国人的心里能真的平复呢? 离书房还远,就听见一声声深咳。那声音一阵急似一阵,间隔中的呼吸粗重窘迫。中间停留了一两分钟,袁云台听到忙乱的脚步声,和呕吐的声音。他赶紧停下了脚步。 他今天过来,本来是要和项家麒商量一件棘手的事情。 前几天,日本人情报头子土肥原通过中间人找到他。华北伪政府已经初步建立,土肥原希望他能在伪政府里担任职务。他如今虽落魄,但毕竟顶着袁家太子的名号,过去在北洋派系里也有些影响力。日本人想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建立伪政府的威信。 这么大的事,他不知该找谁商量。他住在项家麒家里,项家麒最是个有情有义,又不偏不依的性子,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可是听今天这动静,项家麒应该是不舒服,此刻还是不要烦扰他的好。 袁云台想到这,费力的回身想往院子外走。 书房门此时打开,天柱端着盆快步踏下台阶。 “袁大爷,您找我们爷吗?”天柱走的快,没两步追上了袁云台问。 “我……我就是过来和他聊聊天。他这身子是不是又不好?” “最近天儿冷,一直咳嗽。早上吃的不合适,刚连饭带药都吐了。”天柱倒也没太紧张,项家麒生病是家常便饭,他也习惯了。 “哦,那我改天再来。”袁云台说着,加快了脚步。 他走的急,拐杖声“哒哒”的格外清晰,项家麒在屋里听见了。 “是不是大哥在外面?”他刚漱了口,还是一嘴苦涩,含了一块甘草糖含在嘴里压咳嗽。 成钰给他擦了汗。不知该不该去看看。那人咳了一身汗,按理说该回卧室去换了衣服歇歇的。 项家麒看出她的犹豫,一边用拳头抵着唇,不让自己咳出声来,一边勉强道:“大哥准是有事,他何时主动来过这边?” 成钰想想也是。袁云台住在院子里的两年,几乎足不出户。项家麒结交广泛,往来朋友多,袁云台没有露过面。这园子里还住着另两家,都是京剧名家的后人,没事就陪着项家麒唱戏。可是袁云台与他们都从不走动。平日里只有项家麒去找他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主动来过这边的院子。 想到这,成钰起身到了门口,冲着袁云台的背影叫:“大哥!从璧在屋里呢,您来坐坐吧!” 进了屋,项家麒靠在条案后的椅子上,一手还是抵着唇,一手拿着暖炉,放在胃腹上。成钰给他盖了条毯子在胸口上。 “从璧,最近天儿太冷,你还是要注意些身子。”袁云台坐在他对面。成钰已经无声的出了门。 “不碍事,有点咳嗽,见好了。大哥,您找我有事?”项家麒精神不好,说话都没力气。 袁云台看着他没血色的脸,决定长话短说:“从璧。土肥原,就是日本人搞情报的,他们找我,让我出山。说是政府有个缺给我。” 项家麒本是费力的撑着,一听这话,不得不打起精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袁云台的窘迫。经济上是一方面,他政治抱负上的失落似乎更大。他虽然不言不语,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但是项家麒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表哥。他知道土肥原的邀请,对袁云台的诱惑有多大。 “大哥,您是怎么想的?”项家麒声音有些发颤。一方面是因为不舒服,另一方面,他怕袁云台第二次作出错误的决定。第一次已经毁了袁家一世英名,第二次就要遗臭万年了。 “我……我不想干。这是当汉奸,我袁家人,再穷,也不能靠当汉奸为生。”袁云台的右手用力攥着拐杖,骨节发白。 项家麒猛的松了口气:“好,是这个道理。大哥,有我在一天,就不会短了你吃喝。你今后要做的事,只挑喜欢不喜欢,不要管生计问题。” 袁云台却仍是一脸忧虑:“从璧,我是怕给你惹事。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你不一样,这园子里东西多,项家家大业大。万一得罪了日本人,后果我不敢想。所以,也许最近我该搬出去。万一日本人来找我,也不会连累你们一家老小。” “搬出去?”项家麒皱起眉头,在毯子底下把暖炉按了按。 “先躲躲风头再说,等风平浪静了,再搬回来也不一定。” “可是万一他们真的找来,就您和嫂子两个人,怎么对付?” “嗨,他们也不至于上演全武行。我不愿意做,他们还能逼着我不成?” 项家麒仍是颦眉不语。 “从璧……”袁云台见他担心,笑笑说道:“成钰如今有了老二。你可得把一切想的万无一失了。我出去躲躲事小,你一家平安是大。就这么定了吧,听大哥的。” 项家麒知道他说的在理,只是于情过意不去。他没想到日本人野心如此之大,手伸得这么长。吐干净的胃此时拧了一股绳子,越来越紧。暖炉也起不到缓解的作用。他索性把暖炉拿出来,放在桌上。没有了温暖的庇护,胃里立刻缩成一团,疼得他头皮发紧。 “好吧,就依你。只是风头过了,还是搬回来踏实。”他咬着牙关说。 “嗯。”袁云台倒是有些踏实了,微笑着点头说:“那我回去了。” “等等,大哥,既然来了。中午喝两杯,我让天柱去全兴楼角几个菜。 “天柱,天柱……”他冲着窗外叫。天柱听了,忙不迭的跑来。 “我和大哥在书房吃午饭。你去全兴楼叫个冰糖肘子,和油焖大虾。”他嘱咐天柱。 “从璧,你今天不舒服,吃也吃不好,不如改天。”袁云台摆手。 “不碍事。叫一碗小米辽参,我喝粥就好。” 站在门口的天柱却没动,咧咧嘴说:“爷,您这都老黄历了。全兴楼都关张一个月了。” “全兴楼也关了?”这全兴楼做山东菜,本是北京城数得上的饭庄,就在后海边上。去年还一派红火呢。项家麒从小吃全兴楼的菜长大,家里有了喜事,或是过年过节,记忆里都是全兴楼的味道。如今,连他生病时常吃的小米粥也没有了,这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的结束。 袁云台长叹一声道:“这一个个的都关了。如今谁有心情下馆子。日本人倒是有,但是给不给钱就不好说了。听说从去年开始,这些个饭庄的生意都一落千丈,还经常有人去闹事。没办法,只能关张了。” 项家麒突然觉得胃里的绳子要拧断了,疼的有点受不住。冷汗眼看着流下来。袁云台也看出他脸色不对,回头示意天柱赶紧过来。 项家麒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无力的支着头,任谁都看的出来,这顿饭他是吃不进去了。 “天柱,赶紧把从璧扶回去。”袁云台说道。他又低头在项家麒耳边说:“从璧,这种日子看来还要忍好久。你千万不能倒下,全家老小还指望你呢。” 项家麒鬓边汗流成河,却咧着嘴笑着说:“这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家还在,来日方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不请自来 项家麒的院子里有两间耳房,平时天柱占一间,还有一间空着。这几天,项家麒让人把耳房收拾出来,自己临时睡一下。 成钰怀胎十月,眼看要瓜熟蒂落了。不知是因为养得好,还是这孩子底子壮,成钰的肚子比生小六儿时大了不止一圈。孩子壮本是好事,只是孩子妈有些遭罪,晚上躺也不是、卧也不是,睡不了安稳觉。最近项家麒夜里咳嗽的又厉害,他心疼成钰,怕自己吵得她休息不好,干脆自己卷了铺盖去了耳房睡。 天柱平时休息的房子就在隔壁,倒是也方便他端茶倒水。 昨夜天柱没有睡好,清早起来顶着黑眼圈敲旁边的屋门。 屋里胡乱应了一声,主仆二人知道彼此的意思,天柱直接推门就进。 屋子里项家麒已经起了。穿着白布对襟的宽松睡衣,两条长腿晃晃悠悠搭在床沿上,光着脚还没穿拖鞋。两手捧着东西捂在嘴前面。 “爷,怎么又吸一次?这药不是吸多了不好?”天柱端了暖壶,往盆里倒热水,给项家麒准备热毛巾。 “嗨,都说吸多了不好,我吸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怎么样?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没那么多在乎的了。”项家麒两年前在鬼门关走了一回,要不是成钰冒险决定给他用了新药,早就撒手人寰了。从那以后,他觉得每多活一天,都是赚了。 “您漱漱口吧,回头少奶奶能闻见药味。”天柱贴心的端了热茶水。 项家麒倒白了他一眼,他和成钰亲热那点事,肯定是逃不过天柱的耳朵,这小子管的有点多。 漱了口,项家麒穿上拖鞋起身,兀的站起来,扶着身旁的柜子缓了半天。 天柱赶紧过来扶他,一手要摸项家麒的额头道:“头晕?是不是又烧了?” 项家麒不客气的把天柱的手挡开。 “没有,就是喘的。把我这点力气都喘没了。走吧,少奶奶该醒了。” 成钰睁眼的时候、身旁已经多了一个人。项家麒还是穿着睡衣,外面罩了棉袄,一腿蜷着,手臂搭在腿上,闲散的靠在她身旁的枕头上。 “嗯……”成钰还没睡醒,侧身要用手环住那人的腰身。肚子却碍事,手只勉强够到项家麒的腰侧。回想那一年在船上相遇,已经是八年前的事,眼前的人还是雾鬓星目,眼神干净的像个孩子。身材也是一如既往的瘦削,岁月似乎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成钰再低头看自己的腰身,不平的噘嘴。似乎在婚姻中,牺牲最大的总是女人呢。 “从璧哥哥,你说,我这生完,还能恢复吗?这孩子太大了。”成钰撒娇的靠在他怀里,压的项家麒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能,能,赶紧让这小子出来,到了日子了,他还赖着,真沉的住气。等生完了,交给奶妈,你专心恢复,没几天就是盈盈细腰了。” “你怎么知道这一次是儿子?”成钰问。 项家麒想了想、又摇头,这事谁能确定,只是感觉这一胎和小六儿不太一样罢了。 “管他呢,只要不是个哪吒就行。”项家麒侧身抱了抱成钰,好让自己能正常呼吸,真是分量不轻。 “你以为你是托塔李天王呢?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是呀,别像我这个身子似的,给大家都是拖累。”项家麒说出了成钰的担心。 成钰抬手摸他的脸颊说:“胡说,从璧哥哥是我们娘三的依靠呢,谁说是拖累。” 项家麒知道她捡好听的说,还是很受用,低头亲她的发旋。 此时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叫:“大少爷!大少爷!” 项家麒费力的挪开成钰:“好像是万福,估计有客来了。我去看看去。”他穿了布鞋下床。 开了门,果然是天柱的小舅子,门房万福。万福看看屋里,没张嘴,只是俯到项家麒耳边低语道:“爷,有个人找袁家大爷,是……日本人!说叫什么……土肥圆!” 项家麒倒吸一口冷气。那日袁云台和他说了日本人邀请的事后,就抓紧收拾东西准备搬出去。可是这才过了两天,这土肥原就找上门来了。 “袁家大爷知道吗?”项家麒压低声音问,他不敢让成钰听见。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成钰担心。 万福点头说:“已经派人去叫了。他走的慢,估计得一会儿才来。” 项家麒没顾得上细想,赶忙进了自己睡觉的屋子,抄起长衫家袄披上。一边往袁云台的院子走,一边系扣子。 刚出院门,已经见到袁云台一瘸一拐的往这边赶。 “大哥,日本人找上门来了!”项家麒小跑着过去继续说:“你那院子太偏,见不了客。我也不敢把他往我娘那边领。只有上我屋里去。” 袁云台按住他的手说:“使不得,弟妹要生了。哪能把他引到你院子。从璧,这事你不能出面。要得罪就让我自己得罪就好。” “大哥,我是主,没有躲着的道理呀!” 袁云台倒是冷静,他回头对万福说:“就告诉他主家出门去了。把他带到我院子里就好。我自己对付。” 项家麒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带着天柱和你一起过去,我在里间,听听他怎么说。万一有个意外,多几个人,好有照应。” 袁云台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 项家麒和天柱来到袁云台的院子,那正屋里面有个隔间,主仆二人就在里面屏息静气的等待。外面的袁云台正襟危坐。从门缝里往外瞧他的侧影,他低垂着眼,紧抿的嘴唇看不出喜怒,项家麒仿佛突然看到了几十年以前那个不怒自威的大表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有混杂的脚步声,一个人穿着木屐,是土肥原,他的副官全副装备,穿着军靴。 “袁先生,幸会!”土肥原在中国搞情报多年,会说生硬的中文。 袁云台起身,没有行礼,只是微一点头。 “土肥原先生,您上一次的提议,我经过慎重考虑。我年事已高,身体不好,腿脚越发不灵便,实在是不能胜任政府参事的职务,还请您见谅。” 土肥原却不怒不恼:“袁先生,先不要忙着拒绝。华北政府刚成立,我们给您委派的职务,并没有很大工作量,只是一个参事。是希望借助您的名誉,在政府建立声望。” 袁云台冷笑一声:“土肥原先生,您是中国通。想必您了解我的声望。街上的小孩子,都知道我,往白菜上砸石头的时候,没少提我的名字。您就不怕我带坏了您新政府的名誉?” “小孩子只是人云亦云。历史是成者为王的历史。您与您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相信是有理由的。我知道您在德国居住多年,见到了德国的飞速发展,与德国皇室的关系也非常密切。而且您在北洋旧部里也有威信。这些都是您的价值,为什么要甘心于寄人篱下,苟且偷生呢?” 项家麒在里屋握紧了拳头,这个土肥原果然是有备而来,他一下子戳到了袁云台的痛处。他当年在德国养伤时,被德国皇帝鼓吹帝制复兴,说当时的中国不适合搞共和制,只有集权的帝制才能让中国翻身。没有那一段经历,袁云台也就不会鼓吹他爸复辟了。若说这件事完全是出于想当太子的私心,也有些委屈他了。项家麒真的担心袁云台被这里理由说动。他已经打算若是风头不对,要冲出去干预一下。 “土肥原先生。”袁云台开口,声音里带着艰涩:“您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当年,有我的理由,并且不是都出于私心。我年轻的时候,冒着危险参与过公车上书。到现在,我也认为君主立宪是一条路。但是,我们所拥立的君主,不能是别国的附属,不能是傀儡。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们还是挑明了,我袁云台,不会接受贵国政府的任何职务指派。相信家严在世,也会如此行事。” 项家麒听到此处,终于无声的松了口气。屋外的袁云台已经做势要送客了。此时土肥原的副官“腾”的一声站起来,怒不可遏的说:“袁先生,请您不要把话说的这么绝。您实在是辜负了我们长官的一片苦心。” 土肥原还是老谋深算,他笑着挥手示意副官坐下:“哎,袁先生,这件事也不急。您不需要这么快给我答复。我今天来,也是拜访一下。我听说这所宅子,原来是大太监李莲英的府邸。如今的主人项先生,是著名的收藏家,家里的古玩字画不计其数,本来我们也想顺便拜访项先生,见识见识他的藏品的,可惜今天不巧,他没在府上。” 项家麒隔着门听到这话,瞬间觉得头发丝根根立起来。这土肥原果真要打他的主意。 屋外的袁云台嘴唇紧紧抿着,面若寒霜,他果然没有算错,这事,还是会连累项家麒。 “土肥原先生,我只是客居于此,近几天就会搬走。家里主人不在,我也不便多留您。还请您见谅。” 事已至此,土肥原也不能再赖着不走,他无奈起身,尴尬的笑笑:“袁先生,我还是那句话。请您再慎重考虑我的建议。也请您捎话给项先生,我改日再来拜访。再会。” 随着木屐声走远,项家麒从里间开门出来。他抬头看看袁云台,想笑笑,却又笑不出。 还是袁云台先开了口:“从璧,对不住,我耽搁了,若是昨天就搬走就好了。” 项家麒无奈摇头,示意他不要这样说。 “我和你嫂子今天就搬。但是,你这家里,恐怕也得收拾收拾了。” 项家麒抬头看他,知道他是指自己那些珍藏,应该尽早安置好,家里怕是不安全了。 此时院门闪出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满头大汗的秀莲。 项家麒瞳孔紧缩,还没张嘴,秀莲已经慌慌张张的开口:“少爷,快回去。少奶奶羊水破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瓜熟蒂落 段成钰第一胎生小六儿的时候,项老太太,还有成钰上海的娘家,都认为在家里请个接生婆就好了。但是当时项家麒极力反对。朱儿是他的心头肉,她第一次生孩子,上一个孩子又小产了,他怕有个闪失。因此小六儿是在道济医院由美国医生接生的。 成钰这一次怀孕,却自己要求在家里分娩。一方面她是听人说第二胎好生,最主要的原因是,如今的医院里,欧美的医生基本都撤走了,被日本医生取代。京城的老百姓心里都有一种恐慌。觉得医院里穿白大褂的日本人,和街上穿军装的日本人都是一样的,随时能要了你的命。项家麒也有同样的担心。他尊重成钰的意见,给她请了两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随时待命。 这慢性子的孩子好不容易做动了,却还是不着急出来。成钰在两个婆子的指挥下,疼得满头大汗,能使的劲都使了,从白天耗到傍晚,这孩子还是没出来。 项家麒一整天趴在窗户底下听着动静。成钰攥着拳头叫,他也跟着使劲,帮不上忙,急得直后悔自己不该播这个种。 “大少爷,这孩子头太大。卡住了出不来。”午饭的时候,婆子推开门朝着等在外面的项家麒喊。 “那……那怎么办?”这种事项家麒哪里有经验。他巴巴的问接生婆。 “再耽误了,恐怕有危险,不能再等了。” 项家麒睁大眼睛,瞳孔猛缩,跺着脚大喊:“快,叫车,送医院!” 后海到医院的距离并不远。自打日本人进了城。老百姓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北平城没有了以往的繁华热闹。车子一路畅通飞奔到医院,但是项家麒握着成钰的手,仍是不停的催自己快一些。 到了医院一看,传言果然不虚,以往身材高大的洋医生,都换成了身材矮小的东洋医生,说话还要翻译。医院里也是一派冷清,门诊里竟然没有病人等候。 项家麒顾不得那么多。他想好了,要是哪个日本人敢难为成钰,耽误了接生,他豁出性命和他们拼了。 日本医生闲了多日,好不容易见送进来一个病人,呼啦一下围上来,项家麒三言两语讲清楚情况。又上来几个中国护士,一分钟都没耽误,就把疼到昏沉的成钰往产房里推。 “从璧哥哥……”成钰被推走的一瞬间,伸手拉住项家麒道:“我怕!” 项家麒也是一样的担心无助,但好歹不能表现在脸上。 “朱儿,我就在外面,一步都不走。不要怕!”话音未落,成钰被推进了产房,门“咣当”一声在她身后紧闭。 项家麒又一次被挡在了门外,这一次没有窗户根可趴,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少爷,这日本人,能好好给少奶奶治吗?“跟着跑来的秀莲天柱两口子,带着哭腔问道。似乎少奶奶被推进了鬼门关。项家麒不知如何作答,他也没精力回答,支着耳朵等在门外,只等着成钰喊他,他就冲进去。 过了仿佛有一辈子,出来一个小护士。被项家麒一把抓住。 “病人怎么样了?孩子出来了吗?” 那小护士吓得摇头:“还没,别急。快了。” 见她说中文,项家麒低声说:“咱们都是中国人,您跟我说实话,这日本医生………?” 那护士估计听到这种问题太多了,她嘘了一声,急急的点头,小声说:“放心。不管是哪国人,至少他们还是医生。再说,还有那么多中国医生和护士盯着,他们不敢怎样。”说完,小护士跑着走了。 项家麒不敢完全相信她说的话,但是如今他也没有选择。家园被别人占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由自己掌握了。 深夜的医院走廊,静得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偶尔有脚步声,会让项家麒有不寒而栗的感觉。天柱劝了他几次吃东西,项家麒只勉强吃了几口,都堵在心口里下不去。他脚踩布鞋,在走廊里无声的逡巡。 半夜一点,产房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里面猛的传来嘹亮的哭声,然后仍是那个小护士跑出来报信:“是男孩。九斤重。怪不得难产。孩子的妈妈出血量很大,现在很虚弱。” 项家麒一听成钰吃了苦,忍不住就要往里冲,被护士挡住:“您不能进去,医生还在做处理。” 天柱也赶紧拉住项家麒。好在没几分钟,包在白色包裹里的孩子被抱了出来。项家麒一眼看去,第一个疑问就是,这孩子是刚生的吗? 他清楚的记得小六儿出生的时候,像小猫那么大,脸是皱的,没头发。 如今这大胖小子,皮肤撑开了,满脑袋黑头发,鼓着小脸哇哇哭。 “小九儿,你让你娘吃了那么多苦头,自己倒像受了委屈似的。你还好意思哭。”项家麒抱着沉甸甸的蜡烛包念叨,侧颜在医院白色的灯光下。都透着无尽的温柔。 “爷,这孩子叫小九儿啦?”秀莲乐的问道。 项家麒含笑点头,又抬头看看产房里面。 “人家还以为咱们项府有九个少爷小姐呢?其实才两个。”天柱在一旁偷笑。 “两个就够了。少奶奶吃的苦够多了。” 寂静的产房里,忙碌了一天的医生护士都散去了。家里的人都被小九儿吸引了注意力,抢着抱大胖小子。此刻,段成钰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项家麒只看了一眼他的心肝,眼眶就湿润了。成钰头发散乱着贴在皮肤上,脸上和脖颈上的汗水混杂着,平时红润的脸庞此刻一丝血色都没有,衬得颈间的梅花记格外刺目。 “朱儿……”项家麒忍不住用指尖轻触那朱红色的胎记。 “从璧哥哥,看到孩子了吗?”成钰没有睡去,她张开干裂的嘴唇想笑笑,那么勉强。 “看到了。活像百日的孩子。朱儿,你把他养得太好了。自己倒受了罪了。” “咱们有儿子了,从璧哥哥,以后项家有后了。”成钰想起项家兴得意洋洋的宣布自己有了儿子的样子,觉得不管自己吃多少苦,只要能为项家麒挣回面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项家麒抓住成钰冰凉的手说:“我才不管有没有后,若是早知道生他这么费劲,就小六儿一个女儿就好了。” 成钰弯了眉眼,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从璧哥哥,总说小孩子话。以后我要有三个孩子了。” 那人俯身亲吻成钰的酒窝,在她的耳边轻轻说:“我不管,以后不能只疼那两个小的,还得继续疼我。” 成钰抬手,反复摩挲项家麒的脸颊,沉迷在他唇下的柔情里,仔细一想,他们有好久没有这么忘情的吻了。她不需要承诺,一切约定,都在在这唇间。 成钰被推回病房后,很快沉沉睡去。她太累了,所有力气都耗干了。她甚至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只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有一只手拽着她,把她往梦境里拖去。 看着成钰沉静的脸庞,和偶尔忽闪的睫毛,项家麒脚下仿佛被定住,他知道自己该走了,可是实在是舍不得走。 “爷,备车吗?白寿之在家里等您呢。”天柱在一旁催了。项家麒咬咬牙,对站在一旁抱着孩子的秀莲轻声说:“有事叫我。孩子也看好了。咱们自己抱着,别让日本人沾手。我还是不放心。” “哎,您放心。我走哪都抱着。”秀莲答应的痛快。项家麒这才撩起长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一大一小两块心头肉,才匆匆离去。 家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他料理。土肥原昨天领走时说还会回来。项家麒听说近来宪兵闯了北平的一些宅子搜罗古董。他们虽然没有抢了故宫,但那主要是因为故宫里压根就没什么东西,都被运到南京去了。他必须赶紧把家里的宝贝整理出来,运到银行的金库里。如今的光景,这些古董万万不能放在家里了。这事情一天都不能拖,必须连夜完成。 到了后海的宅子,白寿之果然等在客厅里。他见到一脸疲惫的项家麒,赶忙迎上去。 “东家,什么要紧事?一定要今天晚上弄好吗?您这一天,也累坏了。” 项家麒无声的去书桌前取过一把钥匙,示意白寿之跟他来。穿过堂屋,来到书房,书架后有个暗门,用钥匙打开那扇门,一股樟脑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这间暗室里四面墙上全是架子,上面堆着满满的卷轴和锦盒,这藏品,少说也有几百件。 “东家,这是……?” “这是我这么多年的心血,要在今晚整理造册,明天一早送到银行金库里去。”项家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医院用的口罩戴好。声音闷闷的说道。 “这么急?”白寿之心里估算着工作量,料定今晚睡不了。 “寿之,辛苦你了。这事只能找我最信任的人做。不能告诉太多人。天柱说他要帮忙,可是他才认识几个字?咱们两个一起。我整理,你拿支笔,一项项按我说的登记在册子上。今天一晚若是做不完,就明天夜里再做。最晚后天要全送走。”项家麒一边说,一边带上手套走到架子前,开始展开画轴仔细看。 “哎,明白了。白寿之已经从银行里拿来了账本一样的空白册子,走到书桌前,开始磨墨。一边磨一边道:“放心,我不往外说。您开始吧,说什么,我就写什么。” “嗯。”项家麒点头。他看中的人不会错,白寿之跟着他那么多年,陪着唱戏,陪着做账,陪着写文书,做事仔细又可靠。 “明,文伯年六尺山水,寒江独钓图,有落款,文征明题跋,品相良好。”他一个人在里屋念,白寿之开始在桌子上挥笔疾书。登记完了,白寿之会喊一声“好了!”项家麒再把画仔仔细细的卷好,用油纸包严了,放上樟脑叶子,再放进绸布袋子里。扎紧袋子时,他会忍不住轻轻摩挲那硬硬的卷轴,仿佛不舍的和画说再见。 外屋有一个时钟,滴滴答答兀自走着,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白寿之困极了,就掐掐自己的大腿。 里屋的项家麒开始还能声如洪钟,慢慢的也音量越来越小,见或着咳嗽几声。有时他咳得厉害,白寿之就过去看看,给他拍拍背,一般都会被项家麒赶回去继续干活。 半夜四点时,困意滔天,白寿之几次写出了格子,字都写歪了。 记录完一册花鸟册时,里面突然没了动静。 “东家……”白寿之以为项家麒也瞌睡了,垫着脚尖走过去。他打算若是项家麒睡着了,就把他背回卧室去。他那身子,禁不住这么熬夜。 走进里间,还没看到人,却先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只见项家麒席地而坐,人隐在灯影里,双手合十捂在嘴前面。 “哎呀……”白寿之知道他的毛病,赶紧蹲下身子查看,只见项家麒满脸发青,喘得冷汗涟涟。 “东家,您怎么样了?” 项家麒双手捂着药竭力的呼吸,想要寻到氧气。他闭着眼睛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出去休息一会儿吧。这屋子里都是霉味,您受不了。” 项家麒熬过了这阵喘,呼吸渐渐平复,不耐烦的把白寿之往外推。力气却轻极了。他疲惫至极,无力解释,只想借着还有一丝力气,早些把事情做完。成钰还一个人在医院里等他。今晚本是她最需要人陪的时候,自己却不能守在她身边。他没有一分钟可以耽误。 白寿之是伙计,只能是听东家的,但也可以采取迂回战术。他把笔墨拿进里间,撩起长衫坐在地上,用一个锦盒做小桌子。 “我在您身边写,这样您不用喊了,省些力气。” 白寿之其实是为了在项家麒身旁盯着,防止他有个意外。 项家麒嗓子有些哑,也默认了他的法子,主仆二人继续一唱一和。 此后的进度开始变得缓慢,因为项家麒实在咳得厉害,好几次白寿之觉得他随时会背过气去。白寿之想劝又不敢劝,只得加快手下的进度,巴巴的等他。 天快亮时,项家麒咳得呼吸再次紊乱,他脸色青紫,哆哆嗦嗦的掏出药放到嘴边,胸口骇人的起伏。 “天柱,天柱……”白寿之毕竟经验不足,被他剧烈的发作唬住了。 项家麒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拼了力气抬起手指着门外。白寿之会意,起身驾着他的胳膊,扶着项家麒的腰把他架出屋子。 初春的拂晓,仍是夜凉如水,青石板地上,凝结着薄薄一层露水。被扶出屋子的项家麒靠在墙头坐在地上,头无力的低垂,带着露水味道的微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他手边是一只废弃的针剂。项家麒的猫花花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跟前,瞪着黄色的圆眼睛冷眼看着主人,一动不动。 白寿之还没有从惶恐中醒来,他刚才眼睁睁看着项家麒喘到几乎窒息,自己与跑来的天柱都手足无措。还是项家麒自己颤抖着注射了□□,痉挛的呼吸才慢慢缓解。 “爷,我扶您回去躺会吧?”天柱试图扶起他的肩膀。感觉到他后背全是汗湿的,那身子轻飘飘的,没半点支撑力。 项家麒勉强睁眼,看看有一丝发白的天边,微不可见的点头道:“天柱,我走不动。” “我背您。你别动。我来。”天柱说着就要蹲在他身前。 “我就躺半个小时,天亮了,一定要叫我。少奶奶等我呢。”项家麒伏在天柱背上,在他耳边念叨。他又转头对白寿之说:“寿之,把登记好的东西装车等我。一会儿去银行金库。” “东家,您这是拼命呀!真的这么急吗?”白寿之还是忍不住说了逾越的话。 那人的手抬了一下,又无力的垂在天柱身侧。 “日本人……随时会来。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劳形苦心 初春时节,天亮得晚,项家麒休整片刻,终于在日头刚升起来时回到了医院病房门前。在这之前,他已经带着白寿之和天柱两人,把第一批文物送到了银行金库里。金库管理员打着哈欠签了入库清单,一大早被叫起来,若不是自家东家,他早要抱怨了。 项家麒赶到病房门口时,秀莲守在外面。 “小九儿呢?”项家麒看秀莲两手空空赶紧问。 秀莲指指同一层的病房道:“在婴儿室,我看了一宿,能吃能睡。那里的护士都是中国人,照顾得很好。倒是少奶奶……” “少奶奶这么了?”项家麒立刻眉头紧促。 秀莲压低声音道:“她一个人在床上掉眼泪,哭了半宿。问她哪里难受,她只是摇头。” 话音未落,项家麒已经推门而进了。 “爷,您慢点!”天柱在后面喊他。刚才上楼还是他搀着项家麒走上来的。那人注射了药物后有些反应,心慌得厉害。 成钰侧卧在床上,脸朝里,面向窗户。项家麒轻声叫她。成钰慌忙擦脸,慢慢转回身来。低头仔细看她的脸,一双杏眼哭得红肿。 “怎么了?哪里疼?”项家麒轻触她的脸庞,生怕用了力气弄疼她。 “从璧哥哥,你来了。”成钰没回答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身上的疼痛、在陌生环境的恐惧、对初生孩子的担心,还有对项家麒的想念,齐齐涌上来,堵的她的喉咙酸涩,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委屈,可是一心只想哭。 项家麒坐在她身旁,拉住她的手,焦虑的问:“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让医生给你瞧瞧。”成钰一向健康,也是个乐观坚韧的性格,他有好久没见到她掉眼泪了。 成钰抱住项家麒的胳膊,贪婪的往他身边靠着,想用他的体温安慰自己,闷声说道:“我没事。就是想哭。” 项家麒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紧张的抚摸着成钰的头发,仔细的看她的一举一动。 “从璧哥哥,昨晚睡好了吗?”成钰抬起泪眼问。 项家麒有些犹豫怎么回答。他昨晚应该留下陪成钰的,可是却不告而别。若说睡好了,不是让她更伤心。可是要是说没睡好,似乎更加对不起独自哭了一宿的成钰。 “朱儿……我今晚肯定留下陪你。”项家麒咬着牙关承诺,心里盘算何时能溜回家去处理那剩下的一半宝贝。 成钰却被他的话平复了些。她也惊讶自己的矫情,看来她只是简单的想要项家麒的陪伴。她拉着项家麒的手,盖在自己脸颊上,亲了亲,满意的点头。 此时秀莲抱着吃过奶的小九儿进了门,抱给成钰看。成钰费力的坐起身,接过儿子,低头端详他完美的小脸。那双丹凤眼是项家麒的翻版。 项家麒起身给成钰腾出地方,他有点头晕,还是心慌得厉害。手都是抖的。他估计发作的时候可能药物注射的有些不对劲,需要多缓一缓。 成钰用手指头点小九儿的鼻头,小家伙条件反射的张开嘴寻找。 “小贪吃鬼,吃饱了还要找吗?” 项家麒从旁边找了一张椅子,赶忙坐下,一宿没睡,一天多没吃什么东西。再加上药物的作用,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栽到地上。 “从璧哥哥,来抱抱孩子吗?你试试,可沉了。”成钰转头问他。 项家麒自然是想抱的,可是他手抖脚软,保不准会把孩子掉在地上。他仍是坐在椅子上没起身,点点头,又尴尬的笑笑道:“秀莲,你把孩子递给我。我看看。” 秀莲会意,她听天柱说了项家麒的情况,片刻都没耽误,就把孩子接过来,放在项家麒怀里。项家麒左看右看,也是喜欢的不得了。 “朱儿,这孩子养得真好!多亏了你。”他的儿子,能如此健康,实在是超过他的想象。抱了一会,孩子开始在他怀里扭动身子,皱眉要哭。项家麒抬头求助的看秀莲。秀莲把孩子接到手中抱走。再回头看段成钰,她脸上刚才洋溢的喜悦与温情不见了,瞬间有了一丝失望。她不理解为什么项家麒如此潦草的看孩子。那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项家麒却看了没一分钟就递给别人,丝毫没有眷恋。这让她觉得自己吃的苦都没有意义了。 成钰复又躺到,背朝项家麒,对着窗户。清晨的阳光柔和温暖,却温暖不了她的心。 此后的时间里,夫妻两人似乎隔着一层别扭。项家麒竭力陪着笑脸,成钰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成钰昨夜没睡好,此刻开始补眠,时睡时醒。项家麒好不容易熬过了那阵心慌,可是疲惫却是熬不过去,他眼皮酸涩,困意汹涌而至。 他趁着成钰睡着时,也坐在椅子上打一会儿盹,只是过不了多一会儿,就会因为胸口里的憋闷而惊醒。几次摸摸口袋里药,想吸又不敢吸。午饭后,成钰睡熟了。项家麒擦擦头上的虚汗,扶着椅子起身出门。 天柱守在外面,见他脚步虚浮,赶忙过来扶他。 “叫车,咱们回去。”项家麒说道。 “哎,您是得回去躺一会儿。” 项家麒却掏出怀表暗自盘算。现在距离吃晚饭还有几个钟头,若是全力以赴,也许能把所有古董登记造册,这样可以在晚饭后赶回来陪成钰过夜。 “把白寿之叫回来。”他嘱咐道。 “啊!爷,这么连轴转,好人也吃不消呀。您和少奶奶说一声。她平日里最会照顾人,肯定不会让您这样蜡烛两头烧。” 项家麒却咬着牙说:“你敢,少奶奶心情不好,刚糟了那么大罪。不能让她添堵。日本人来过的事,绝对不许告诉她。” 天柱听了,瘪瘪嘴住了声,只能小跑着下楼叫车去了。 白寿之很快赶到,他早上回家,媳妇给煮了碗热汤面,吃完后又眯了一觉,精神恢复些。预备好再熬一个通宵,没想到提前被叫来了。 这一次他把项家麒推到外屋。由天柱捧着一件件字画从暗室出来给项家麒过目,项家麒自己检查包好,让白寿之做记录。这样虽然速度慢一点,但是可以避免项家麒在屋里犯哮喘。 天擦黑时,最后一件古董登记完,天柱都已经累的睁不开眼了。他虽然身体好,也不是铁打的,陪着项家麒熬了几天,此刻也一点精神头都没有了。 项家麒带着白寿之和所有古董再次去了银行,天柱被留在家里休息。天柱自己不肯,但是项家麒让他在家里照应老太太和小六儿,天柱这才答应。 从银行金库出来,司机先送白寿之回家。车子开到铁鸟胡同时,天已经擦黑。胡同里没有灯,有些昏暗,白寿之转头看了看后座上的项家麒。后座没人,他大大咧咧的把腿放在车座上,用手枕着头,蜷缩着身子,呼吸绵长。古董终于锁进了金库里,暂时安全了。骤一放松下来,项家麒抵不过困倦,此刻睡的正沉。司机本来要告诉白寿之到家了,白寿之赶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司机别出声。他脱下自己的棉袍子,盖在项家麒身上,转身继续坐好,没有下车。他怕一开车门,那人就醒了。 就这么坐着吧,让他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一片冰心 深夜的道济医院,单人病房里没有一丝光亮。一天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此刻总算不再查房。寂静的楼道里偶尔有谨小慎微的脚步声。生怕惊扰了病人们休息。 段成钰今日早早就睡下了。其实她并无困意。昨夜没睡好,白天补眠有些过头。快到傍晚时分才彻底清醒过来。她侧身睁眼看着虚掩的窗框。窗外偶尔有车灯闪过,把窗帘照出扭曲的阴影。车轮碾压着土路石子的声音转瞬即逝,窗外又一次只剩月光。 昨天信誓旦旦说要陪她的项家麒又一次不知所踪。成钰没有问周围的人,整个下午和晚上,她都没有提那人一个字。她明白项家麒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她刻意压制住心里如野草般疯长的依赖和委屈,让自己尽量表现得如常。 秀莲谨小慎微的陪她吃饭洗漱,又扶着她下床走动。谁都看得出成钰情绪不好。下奶的痛让她再次掉眼泪。她嘴上没说,心里却不受控制的把这份痛加下项家麒头上。 此刻的她,努力劝说着自己睡着,可是窗外每次车灯闪烁,门外每次脚步响起,都会让她浑身一震,越发清醒。 屋里太黑,她不知道时间,但估摸着有子时了。病房门终于“吱扭”一声打开。成钰闭着眼睛,被子下面的手紧拽住床单。穿着布鞋的脚步声走近,来人身上不是消毒水味道,并非护士查房。 一股熟悉的甘草味道扑面而来,成钰仍是合眼假寐,一颗心却放下了。下午心里的一点点嗔怪,此时随风消散。 成钰能感觉到有呼吸声离她的脸很近。对面的人弯了腰,和她脸对着脸,想要看清成钰。静静的观察了几秒,项家麒伸出手来。他用指尖夹起成钰的一丝头发,笨拙的别到她耳后。成钰还在月子里,戴着一顶棉布帽子。项家麒开始仔细帮她把帽子戴好,把她的所有碎发,一根根收进帽子里。他的动作轻极了。指尖都没有触碰的成钰的皮肤。成钰不知他是不是屏住了呼吸,这让他的一呼一吸分外窘迫,却没有气息扑面而来。 整理好帽子和头发,项家麒又轻柔的帮成钰掖好被子。成钰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睁眼。那人言而无信,怎么也得多矜持几分钟。 整理好成钰的被褥,那人直起身,在暗夜里又注视了成钰片刻,似乎往她枕边放了什么东西,然后轻轻的朝门口走去。 成钰的呼吸再次不稳,心里一沉。他莫不是要走。果然,项家麒走到门口,开门关门。屋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此刻的成钰,已顾不得矜持,她撑着慢慢起身,穿鞋下地。她今日才能下床,气力不济,只能慢慢挪到门口。此时门外传来交谈声。 “少奶奶今天好多了,可以下床了。您放心。”这是秀莲的声音。 “孩子呢?”那人的声音太轻,只听个大概。 “小少爷其实可以回家了。一切都好,吃奶可有劲了。只是,少奶奶今天刚有奶,有些疼。” 秀莲事无巨细的交代,那人却没有回应。成钰趴在门边仔细听。 “您要去看看小少爷吗?我给您抱来。” “别别。”项家麒声音短促无力:“我有点发烧,别把病过给他。” “您这病着,怎么也没带着天柱。一个人这么晚跑回医院来?”秀莲问道。成钰已经要忍不住开门了。 那边微哑的声音再次想起:“不碍事。我只是怕传给朱儿和孩子。今晚我不能陪她了,坐一会就走。” “您的司机呢?我去叫他来扶您下楼吧。这里交给我,您快些回家去休息吧!” “秀莲,不急。你去睡吧。我好不容易来了,就多坐一会儿,陪陪她。” 秀莲自然是不放心项家麒,但还是被那人劝走了。楼道里又恢复寂静。 门上有窗户,成钰可以看见他一点点侧脸。项家麒的一只耳朵上挂着口罩。怪不得刚才没有感受到他的呼吸。此刻出了门,他把口罩摘到一边,微微仰着头,嘴唇微张,吃力的呼吸。 “从璧哥哥。”成钰看到他的样子,一切防御彻底卸下,忙不迭的开门站在他面前。 “朱儿,你怎么出来了?这楼道里风大,别着了风。”项家麒一边说话一边慌忙戴上口罩。成钰能看到他耳廓都烧得通红,倦怠的眼里密布着血丝。伸手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项家麒肺里有病根,一发烧就是高热,哪里有不碍事的时候。 “朱儿,我……没小心,又病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医院里不好过,可是我又不敢任性陪你。你们娘俩若是病了,更是我的罪过了。”那人哑着嗓子慌忙解释,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成钰却是不说话,只是弯腰搂住他的肩膀,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我不要你陪。医生说我再有两天就可以回家了。回家去乖乖等我。” 项家麒伸手环住成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身上,侧脸隔着口罩亲吻她的头发。 “快回去吧。你不走,我就得站在楼道里呢。”成钰狠狠心,直起身说。项家麒慢慢撑着墙起身,点头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成钰无声弯弯嘴角,项家麒通红的眼里也能看到笑意。多年的夫妻,不需要一声道别,只要眼神交汇就彼此放心了。 回到病房,站在门边仔细听。楼道里那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成钰的心又归回原位。没了不平委屈,只多了惦念。 走到床边,拧开灯,再无睡意。 枕头旁,有小小的一页便签纸,上面是他龙飞凤舞的字体。成钰拿起纸,放在灯下,仔细的读这首给她的即兴小诗: 寒风相妒雪相侵,暗里有香无处寻。唯是月明知此意,玉壶一片照冰心。 段成钰的身体很争气,说好两天后出院,到了这日,她的体力与精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上午查房后,大夫嘱咐她再稍等一会儿,只等日本主治大夫再详细检查一遍、签了同意,就可以卷包袱回家了。 秀莲兴高采烈的收拾东西。天柱也来了,在楼下车里等着。 两个小护士也神色轻松的开始做交接。估计病人痊愈时,对医生护士的情绪也是一种正面影响。今天的护士难得的放松下来,站在病房门口小声聊家常。 段成钰坐在床边等大夫,手里拿着几个微卷的纸条。最大的那个,是项家麒写的那首诗,成钰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了两天。老夫老妻,还写出这样的情诗,成钰每次看都忍不住露出娇羞的笑。 还有两张纸条,是每天天柱从家里带来的口信。昨天的那一张写着:午时服药,汗出如浆,然人人禁我沐浴更衣,门窗紧闭,汗嗅满屋,此所谓汗颜也。 成钰看着这话,都能想象出项家麒吃了药发汗,抱怨下人不让他洗澡的样子。 再看今早带来这张,项家麒用毛笔画了一张饼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两个横切口,估计画的是油饼。旁边写着:油饼半张,不足七分小钱,强过十元药方。 这贪嘴的人病中还是要吃油饼,还说油饼比药管用。成钰微笑摇头。她也知道,项家麒这是告诉她,自己胃口还好,病得无碍。 门口的小护士也在八卦从米面粮油的价格,说到快一块钱的白面馒头时,不禁相对感叹。 “如今这日子是越来越难了。这一天天的,到处都是退守的消息。说是为了大形势退守,不就是不抵抗?”一个护士微微叹气道。 “可不是,这当道的,还不如前朝遗老有骨气。一拨不如一拨呢。”对面那个圆脸的小护士也附和道。 “你也看见报纸了?袁家太子爷那个声明?” 对面的护士连连点头说:“真是没想到,当年千夫所指的复辟派,还有些气节,在报纸上直接登了拒绝日本人的声明,难得的痛快。” 成钰疑惑的皱眉,不禁走到护士跟前问:“您说的是什么报纸?什么事?关于袁云台吗?” 小护士笑眯眯的点头:“对呀!日本人要请袁云台去华北政府做事。这袁大少爷直接在报上发声明,说‘无意效力于日本政府,永不再参与政事’。” 成钰眉头锁得更深了:“是今天的报纸登的?” 小护士疑惑的点头,这本是让大家稍稍鼓舞的事情,怎么这项太太看起来忧心忡忡?成钰却回头对收拾东西的秀莲说:“咱们现在就走,回家去!” 秀莲也听出话茬不对,袁大爷住在家里,他的事和少爷少奶奶息息相关。 “不等医生签字了?”秀莲再次确认。 “不等了,抱上小九儿,咱们赶紧走。” 回到后海的家里时,院子里静悄悄的。项家麒还睡着。他昨夜咳了整宿,到吃了早饭才勉强睡下,心里想撑到等成钰回来,可是连日高烧,眼皮哪里听他的?此刻竟然睡熟了。 天柱在车上禁不住成钰逼问,已经把近几日的事原原本本交代了。成钰进了卧室,果然看到墙上值钱的字画都不见了,再一问下人,袁云台一家已经搬出去了。她这才明白项家麒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了。 项家麒这一觉睡的分外安稳,睡梦中似乎总有柔软温暖的依靠,咳嗽的时候又有人给轻柔的拍背。到了晌午,挣扎着醒来,看到身旁的人,立刻报以一个灿若星河的笑。 “朱儿……”项家麒嗓子哑了,用口型叫她。 身旁的成钰扶着他起身,拿过茶杯,递到他唇边。项家麒就着她的手润了润。 “你呀,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日本人都找上门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成钰用帕子给他擦擦嘴唇,小声埋怨。 “天柱告诉你的?多嘴!”项家麒看窗外,仿佛天柱就站在窗外等着挨骂。 成钰拿过床头的报纸,塞给他说:“还用天柱告诉我?满世界人都知道了。日本人找大哥,自然是找到这里。家里的字画都不见了,你是怕日本人再来,是不是?” 项家麒看完报纸上的声明,颦着眉头靠在床头,捏成钰的手指头玩。 “字画藏好了,放心。这大哥也是行动派。他应该是怕连累咱们,也怕日本人再来纠缠,先下手为强发了声明。彻底断了日本人的念想。这一下短期内不用担心他们找上门来,但是大哥是彻底把日本人得罪了。哎……”他长叹道:“你前几日的光景,我哪里敢告诉你?” 成钰低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前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失心疯似的,看什么都不顺眼,一门心思就想哭。” “现在呢?”项家麒一根根的仔细揉捏成钰的指腹问。 “有的时候还想哭,好歹能忍住了。一想到家里的事,也顾不上感伤了。” 项家麒搂过她,用稍显干涩的唇吻她的太阳穴。成钰还是能感受到他高烧的温度。 “别忍着,想哭就哭。”他没什么力气,软软的口气更透着宠溺。 成钰趴在他怀里,给他按揉胸口。 “从璧哥哥,我有点怕。咱们要不……走吧!” “去哪里?日本人要南下了,哪里都不安全。” “去国外呢?”成钰抬头,看到他微青的下巴。 “欧洲也起了战势,巴黎虽然没有被轰炸,但是已经被德国占领了。” “去美国呢?只有哪里是安全的!”成钰起身,看着项家麒的脸。他还满眼血丝,看来每天睡的并不安稳。 项家麒却是摇头:“小九儿才刚出生,怎么可能长途跋涉。再说……朱儿,你了解我。我所挚爱的东西,精髓在这片土地上。离开了文化的本源,我就像无根的浮萍,会迷失方向的。”他捏起成钰的碎发,别在她戴的棉布帽子里继续说:“你能想象,咱们带着这些字画到美国,几十年后你我不在了,咱们的孩子会怎么处置这些宝贝?他们还能完全理解这些珍品的含义吗?到他们的孩子,也许连中国字都不认识了,谈什么传承?” 成钰再次靠在他怀里,她知道那人说的有道理。离开了中国,也许人暂时安全了,但项家麒的魂却会被留在这片土地上,他今后的日子,必定在精神上无所依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雪中送炭 民国二十八年的春天来的似乎特别晚。二月底的时候,本来树梢已经有了绿意,昨夜的一场大雪又让冬天返了场。 项家院子里的湖面还结着冰。湖边的青石路上,只有靠近正院的一侧扫出一条路来。从去年开始,院子里一些下人纷纷要求回乡。兵荒马乱的日子,虽然哪里都不安全,但若是能和家里人在一起,心里总是安慰些。项家银行的业务也多少受到局势影响。项家麒不好意思再像以前一样由着性子分月钱。进项少了,少雇些人也是应该的。院子里如今只有项家麒一家三代,和几个体己的佣人。平时倒也不觉得怎样,这一下了雪,才发现扫雪的人手都不够了。 老太太的院子里,屋顶的瓦被厚厚的一层雪覆盖,凹凸的轮廓倒更显精巧。屋檐下垂下长长的冰凌来,被阳光一照,闪着耀眼的光。墙角一支水粉色的腊梅开得正艳,给有些冷清的院子平添了点点生气。 此时的正屋里倒是欢声一片。项老太太被佣人搀扶着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小九儿,奶奶看好了,喜欢什么就抓啊!”项老太太乐呵呵的看着地上的孙子。 小九儿今天穿了红色的棉袄棉裤,剃了个葫芦盖。坐在地上一块毯子上,肉墩墩的跟小山似的。他面前摆了七八种物件,笔墨纸砚、算盘、教鞭,还有一个小地球仪,就等着他自己选择。 段成钰跪在小九儿身边,帮他把棉袄整理好,各样东西摆放好。小九儿抬着头看妈妈,不确定该这么办。成钰含笑点头说:“去吧,喜欢哪个就抓哪个。” 小九儿得到妈妈的首肯,扫视面前的东西,犹豫了也就一秒,向着自己的目标爬去。 坐在项家麒膝盖上三岁的小六儿,仿佛比弟弟还紧张。她扎着两根辫子,一只手紧紧抓住爸爸的衣襟。 “爸爸,干嘛不放一块糖,弟弟肯定喜欢糖!”小六儿回头,仰着脑袋看看爸爸的下巴。 项家麒笑的身子都是颤的:“呵呵,还是我小六儿聪明。弟弟那点出息你最明白。”他把小六儿往上抱了抱。盯着小九儿看。一岁的小男孩爬得飞快,转眼间已经到了地球仪跟前,用胖手指头扒拉地球仪。 陈宗庆笑着拍巴掌说:“好小子,当个科学家,和干爹一样!” 一旁的妻子傅若薇白了他一眼:“你干的哪件事和科学有关系,好意思管自己叫科学家?” 傅若薇和陈宗庆两夫妇在欧洲使馆派驻多年,如今欧洲战势吃紧,宗庆的家里怕他们出意外,催了多次让他们回马来亚。宗庆卸任后,却没有先回马来亚,而是冒险北上,来到了北平。宗庆家里是华侨,从七八岁时被送到北平读书,就是住在项家,和项家麒亲如兄弟。那一年他们一起到了巴黎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到项家麒了。战争年代,人们对于每一次相见的机会都分外珍惜,谁知道下一次还是否有机会再见? 坐在地球仪边的小九儿听陈宗庆这么一吆喝。倒犹豫了,他抬头看看抱着姐姐的项家麒,见项家麒紧着摇头,又转头看别的东西。眼前是一支钢笔和一杆毛笔,小九儿眼睛一亮,一把抓起毛笔,朝爸爸挥舞。 “好小子!”项家麒高兴的拍着大腿手舞足蹈。小九儿选了毛笔,今后无论是舞文还是弄墨,都是继承父母衣钵,他笑的肆意,勾起了咳嗽,赶忙用帕子捂住嘴侧过头,一下下忍得辛苦,后背的肩胛骨一耸一耸的,分外嶙峋。 成钰紧张的起身往他这边看,想要把他膝盖上的女儿抱走。其他人也都纷纷回头关切的看他。项家麒摆手,一手紧紧搂着小六儿不撒手。小六儿回头看咳得辛苦的爸爸,伸出小手给他一下下呼撸胸口。女儿的安抚似乎很有效,项家麒慢慢平复呼吸,移开帕子,拍拍女儿的肩膀。 “从璧,让他再选一个,没准选算盘呢?往后小九儿能帮爷爷呢!”老太太说道,家里银行儿子不管,她还指望孙子管呢。只是她这犯糊涂的毛病越发厉害了,总是以为项老太爷还在世。 “哎。朱儿,把毛笔拿开,让他再选一次。”项家麒孝顺,总是顺着老太太的意思。 成钰答应了,把小九儿手里攥着的毛笔抢下来,小九儿不干,追着要。成钰赶忙逗他,把算盘拿得离他很近,又把算盘珠子晃得噼里啪啦直响。一岁的孩子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和妈妈抢算盘,一家人纷纷鼓掌叫好。 “这孩子,德财兼备呢!”陈宗庆说道。 项家麒笑着摇头,这么个德才兼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三岁的小六儿见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弟弟身上,有些不乐意。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几样点心。这是成钰好不容易去桂香村排队买到的。如今的世道,白面都不容易买到,更不要提点心。都是限量供应的。 小六儿抓起一小块驴打滚,想往自己嘴里放,想了想,又转头抬手,直直的要塞进项家麒嘴里。 “哎,六儿,爸爸不能吃!”成钰见了忙着要阻拦。今天早上起来项家麒念叨着胃疼,也不知现在好些没。这驴打滚是糯米做的,不好消化。 这一年间他缠绵病榻,如今西药紧缺,只能用中药缓解,常年服用汤药,让他的胃病越发厉害。油饼是早就无福消受了。 项家麒却不想扫女儿的兴,喜笑颜开的张大嘴咬住那块驴打滚,还借势咬住女儿的胖手指头,逗得小六儿咯咯笑。项家麒也不用手,就用牙齿和嘴唇把那块点心送进嘴。看着他龇牙咧嘴,孩子一般的样子,成钰也暂时放下担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抓周结束,佣人扶着老太太回房休息。秀莲和奶妈把孩子们抱走。傅若薇起身,扯了扯成钰袖子说:“朱儿,这么多年没见,咱俩找个僻静地方说说话。让他们男人在一处就好。” 成钰看看若薇,又看看项家麒,有些举棋不定。那人折腾了大半天,也该乏了。她想让项家麒先休息一下。如今的成钰,一步也不想离开那人。 项家麒知道她担心什么,笑着说:“是呀,今天难得高兴。我还不累,也想和宗庆说说话呢。”见成钰还在犹豫,他笑着扬了扬尖削的下巴,好让她放心。成钰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和若薇出了门。 雪花已经停了,树枝上闪着晶莹的光。院子里的雪扫得不彻底。两个女人互相搀扶着,慢慢的走在雪景中。 “朱儿,你们这样困居北平,也不是个法子。有没有想过到上海去,或者去新加坡、香港躲一躲?”若薇问道。 成钰看着远处的湖面,摇头叹气道:“也不是不想,只是小九儿还小,不宜远行。而且……”成钰咬着嘴唇继续说:“从璧这一年,身子越发不好。一年里有大半年都病着。以往还唱唱戏散心,如今有好久都没吊嗓子了。” 人的身体状况,总是和心情息息相关。项家麒本就多病,这一年多来,眼看着国破凋零,胸中越发郁结。如今的北平,各大医院都要全力以赴为前线提供药品,正常的药品供应无法保证。项家麒常用的止喘药和治疗肺病的药都是紧缺货。那人发病的时候只有咬牙硬忍。成钰心里实在不知道,他能忍到哪一天。 “宗庆就是在信里知道了这事,才无论如何要回来一趟的。”若薇说。 成钰拉着若薇的手,攥得紧紧的。 “若薇,你们的恩情,我不知道何以为报。” 这一次陈宗庆利用自己外交人员免检的身份,给项家麒私带了一大箱子药品。这让几乎陷在绝境里的成钰,终于看到一丝希望。当她看到那写满英文的药盒时,突然发现,世上最宝贵的,并非黄金珠宝。 若薇看着眼泛泪光的成钰,眼尾也发红。 “成钰,我们明日就动身回南洋了。不知再见面是何时?只盼着战争早日结束,咱们朋友二人,能安安静静的,心无旁骛的说说话。过去年纪小,忙着上学、交际,做白日梦。不知道这种日子是如此宝贵。如今……这滚滚红尘中,咱们要各自珍重,盼着重聚那一天。” 送走傅若薇夫妇,成钰回到院里。门是虚掩的,推门一看,那人卧在床头,垂着头。 屋里桌子上摆着两个茶杯,里面是琥珀色的红茶。项家麒本来要和陈宗庆喝两杯,但是宗庆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只让天柱沏了他带来的锡兰红茶,他说那茶是暖胃的。 宗庆离开后,早就疲惫不堪的项家麒很快开始瞌睡。他夜里喘得厉害,都靠白天补眠。 成钰不想叫佣人进来,她怕打扰了项家麒的午睡。自己挽起袖子收拾桌子。白色的骨瓷茶杯,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嗯……朱儿……”床上的人突然开始呢喃,呼吸渐渐急促。 成钰太熟悉这种情况,赶忙过去查看。项家麒已经憋闷得惊醒过来。他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胸中的鸣哮音排山倒海。 “啊……”项家麒求助的伸手,抓住成钰。痉挛的用力握住妻子的手腕。额上涌出一层冷汗来。 “从璧,你松手。我去拿药。”成钰想挣脱他,可是窒息的感觉让项家麒死死的抓住她。 这一年多,缺少药物的日子里,项家麒忍耐惯了。他需要把有限的药物留在要命的时候,听成钰这么说,只是喃喃的摇头。 “若薇带来药了,有不少。从璧哥哥,咱们不忍了,听话,松手。”成钰一面给他擦汗,一面继续劝道。 项家麒眼里闪过怀疑,见成钰点头,一道释然的轻松立刻涌上眼底。他这才控制着自己松手。成钰跑到隔壁房间,在若薇留下的一大堆药品里,翻出以往项家麒常用的止喘药,又赶忙往回跑。 她抱起大汗淋漓的项家麒,把药送到他嘴边,看着他竭尽全力的吸气,等待着喘息平复。 喘息声还没停止,怀里那苍白虚弱的人却笑了。 “别笑,乖乖再吸两口。要不一会儿又憋的慌。” 项家麒却仍是笑着,抬手接过成钰手里的药。紧紧攥着,握在胸口上说:“好久……不用,刚发现……这药……是甜的……” 成钰听他这么一讲,也弯着嘴唇笑着说:“洋人就是娇气,药都做成甜的。那你快收好了,藏枕头底下。” 她仍是笑着,抬起头深呼吸,企图让眼里的泪尽快风干,但合上眼,仍是有一滴滚烫的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以假乱真 初春的这场雪,下了整整三天。屋顶上的积雪有半尺厚。天气毕竟暖和了,雪存不住,消融的雪水顺着屋檐潺潺的流淌到泥土地里。人都说瑞雪兆丰年,也不知这老话用在如今这乱世,还能不能应验。 院子里有小六儿堆的雪娃娃,黑漆漆的煤球眼睛,没有鼻子,化得有些蔫头耷脑。项家麒本来让成钰给它添一个胡萝卜鼻子,成钰没肯。好不容易买到的萝卜,好几分钱一根,她没舍得用。 晚饭后的卧室里,炉火烧得正旺。项家麒已经换了睡衣,胸口上盖着棉被,一手举着字帖,另一手两指并拢点点画画。 房间另一头的成钰伏在案上,正给一幅踏雪寻梅图收尾。 孩子们不在,屋里难得的安静,只有火苗的噼啪声。 成钰描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放下毛笔。 “画完了?”项家麒放下书,露出苍白的脸来。 “嗯。”成钰点头,站起身把画举起来,细细端详。 “你先落款,然后我来题字!”那人掀开被子要下床。 成钰把画放下,拦着他说:“你别下来,再着凉了就糟了。” 项家麒却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起身把心口上的暖炉放下,又从床边拿起灰色的棉袄披好说:“这会儿好些,不那么疼了。先把画给我看看!” 他穿上拖鞋,径直走到桌边,拿起画,含笑欣赏。成钰已经挑了一支狼毫,润好了墨等他。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已胸有成竹,把画重新铺好,接过成钰手中的笔。少顷,一首龙飞凤舞的浪淘沙跃然纸上: 数点向阳枝,照影清池。高标不受雪霜欺,冬至阳生回暖气,先觉先知。桃李笑妍姿,廿四风迟。百花头上独开时,一到人间春意遍,天地无私。 扔下笔,成钰已经准备好“从璧堂主人”的印章,两只葱白的玉手执章,在题字下用力反复按压。再次拿起画,墨迹未干,朱红的印章在灯下微微闪亮,夫妻二人目光交接,彼此会心一笑。 窗外有灯光亮起,随后是天柱的声音。 “爷,白先生来了。” 成钰微微皱眉,这个白寿之,平时也是个懂礼的人,今天怎么挑这大雪天,临睡前上门来? “我去看看。问问有没有急事,你身上不舒服,该早点歇了。”成钰拿起棉衣要往外走。 项家麒双手撑在桌子上,微微弓着背,抬起头,额头上有细细的纹路。 “叫他进来吧。也不是外人,我在床上躺着说话就好。没准真是有事。” 项家麒最是个不讲规矩的人,他朋友多,府上每日登门拜访的人不断。有的朋友来了,也不寒暄,就是静静的坐着喝盏茶,或是相对坐着看书。告辞的时候也不必打招呼。到了饭点,添双筷子给朋友,彼此都不客气。白寿之常年跟随他,不用那么拘礼。 “那你先回床上躺好再说。”成钰命令道。项家麒也听话,只是走路有些吃力,明显直不起腰来。成钰见他嘴唇发白,知道他这是胃疼得厉害。 扶着他回到床上,拿起手炉,似乎有些凉了。 “给你再换一个热乎的?”成钰一边给他掖好被子一边问。 那人蜷在床上,微不可闻的“咝”了一声,点点头。此时天柱已经带着白寿之掀起棉布帘子进屋。 成钰举起暖炉,朝天柱使了个颜色,天柱很快接过炉子出去了。 白寿之带着棉帽子,脸颊冻的通红,抱着个绸布袋子。他进屋看到蜷在床上的项家麒,先放下手里的东西,用袖子掸干净身上的雪花。往炉火边凑了凑,生怕把寒气带给项家麒。 “东家,今天身上好些吗?”白寿之看着项家麒的脸色问。 项家麒疼的正紧,没力气多说,只是摆手。 “白先生,您这是带了画来吗?”成钰不想客套,她只想尽快切入正题。 白寿之赶忙颔首道:“对对,这么晚来打搅东家,实在是有急事相求。我跟了东家这么久,也想着附庸风雅,前几日在琉璃厂买了幅画,挂在家里。没曾想,这雪太大了,堂屋的房顶漏了,水哗哗的流下来。您看………”他哭丧着脸把卷轴从袋子里拿出来,展开了给项家麒看。 此时天柱拿了新暖炉来,项家麒用炉子按在心口上,勉强起身。这一看,也是着实心疼。 这是一幅明代的雪峰寒江图,有一半被雪水浸了,一些地方的墨色晕开来,看似是要不得了。 “我来看看。”成钰走近前,俯身仔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画面了。 “朱儿,你看,还有救吗?”项家麒问。 白寿之听懂行的东家都这么问,几乎要掉泪了。 成钰没说话,仍是双眼盯着那些被水浸过的地方。过了许久,才悠悠说道:“明天一早先去装裱行,把画拿下来晒干,然后送来。我给你想办法补笔,不可能完全修复成原来的风貌,但是应该让人看不出这画残了。” “真的?”白寿之见绝处能逢生,眼里瞬间被照亮了。 “少奶奶是随便应承的人吗?你算是找对人了!”项家麒得意的靠回枕头上,一想到古画有救,他的朱儿又这么能干,绞痛的胃里都好受些。 “谢过少奶奶了!”白寿之这就要作揖。被成钰拦住。 “白先生,您先别谢,后天来取画的时候再谢不迟。” 陈宗庆和傅若薇夫妻二人,冒险通过层层检查,为项家麒从欧洲带回来一箱子西药。不知是这西药确实立竿见影,还是被这温暖的友情治愈,项家麒已经有连续两个晚上,睡了难得的好觉。 夜里没有耗人的咳喘,早上醒来像吸满了精气神似的,睁眼就想笑。 “醒了?”伏在案上的成钰执笔叫他。项家麒起身靠着枕头,他与段成钰之间隔着金色的晨光,爱妻在光晕笼罩下熠熠生辉。 项家麒歇了歇,慢慢起身。以往夜里喘得厉害,早上起来都会头晕,他习惯了。今日眼前的一切竟然都稳稳当当的,他脚还没着地,就心情大好。 踩着棉布鞋走到桌子旁,见成钰面前摆着两幅画,左边那幅是她刚修复的古画。 “怎么又画一副?”项家麒问。 成钰拿着毛笔抬头,用笔头戳着小巧白皙的下巴。 “白寿之这幅画真是上品,这种画山皴的笔法我还没见过,这流水也画的灵动。我想趁着他没拿走,先临摹一幅。” 项家麒定睛看右面那幅,果然一模一样。 “画完了一起去裱了,赶紧挂起来。”他摸摸成钰头顶的软发说道。刚要回身,又想起什么,继续说道:“明天世权要来,现在外面乱,我让他不要住饭店,干脆就住在家里,得给他收拾出来一个屋子。” 成钰一听,兴奋的抬头:“张世权?这兵荒马乱的,他这么来了?” 项家麒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余师傅不是病了?我师妹孟小秋足不出户的照顾。这张世权,和孟小秋,是知己,世权不放心小秋,逆势北上,这友谊也算感天动地了。” “就是纯友谊?”成钰脸上也挂着同样意味深长的笑。这孟小秋已经有了一段轰动全国的婚姻,如今离婚后,上海的聂老板一家对她照顾有加,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众说纷纭。成钰没想到她和张世权也如此密切。 “这种关系很难形容,不是男欢女爱,又远比普通朋友密切,是一种精神上、艺术上的互相欣赏和支持。可能这就算知己吧。” 成钰起身,开始收拾条案。一边忙活一边说:“我还是不太理解,对我来说,爱人和知己是一个意思。从璧哥哥是最爱的人,也是最懂我的人,这样是不是有些亏了,生活少了一部分。” 项家麒听了笑着打她:“我把对爱人、对知己的双份精力都给你了,你还说亏了?” “反正都是我的,我也体会不出来是单份还是双份。” 项家麒用手指头戳着她的额头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成钰低头得意的笑。 项家麒第二天下午坐车去火车站接张世权,无奈左等右等没有上海到京的火车。跟车站的人一打听,才知道火车还在廊坊停着呢。没接到人,他那身子一直等下去肯定吃不消,只得打道回府,留下天柱在前门火车站死等。 第三天下午,风尘仆仆的张世权才赶到。火车站站晚点,竟然比预计时间晚到了一宿。张世权一路辛苦,他的精神却很好,一到家就拉着项家麒在书房里说话。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小六儿的百日宴上,这一晃四年未见,世权的李逵胡子都有些花白了。说起陈年旧事,还有如今全国的形势,两人根本顾不上吃饭。 成钰是主人,还是不能忘了待客之道,只得进屋催道:“世权,从璧,晚饭是去堂屋,还是端过来在书房吃?” 张世权正站在墙边仔细端详成钰新临摹的雪峰寒江图。他背着手回身说:“就在这平复堂里吃吧,心里平复些,也吃着踏实些。” 成钰笑着答应,刚要转身离开去吩咐饭菜,又听见张世权问项家麒道:“从璧,这幅画怎么没有落款?看着像明四家的手笔,是个什么来历?” 他这一问,成钰停了脚步,含笑回头看项家麒怎么说。这幅画装裱时,特意让人给做旧了,不知这位赝品大师张世权能不能看出名堂。 项家麒板着脸没有笑,而是颇为认真的问:“世权兄,你是行家,正好帮我看看。我刚得了这幅画,年代不详,作者也不知名。” 张世权复又回身,捻着胡子看了又看。 “这画笔法质朴,古意盎然,有些文征明的风格,是老东西没错。” 成钰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项家麒也是拍着手哈哈大笑道:“世权呀世权,你仿古画坑人无数,如今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了。” 张世权不明所以,见他们夫妻二人这么开心,尴尬的跟着笑,又不知笑什么。项家麒不忍心欺负他,继续说:“这是朱儿刚临的雪峰寒江图,风格确实有些像文征明,因为是他侄子文伯年的画。昨天才裱好的,还真是古意盎然呢!” 国画大师听了,苦笑连连,指着项家麒,不知该这么回敬他,又看着成钰道:“弟妹这是功夫了得了,要不以后也专供仿画算了,我攻石涛,你攻文征明。咱们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项家麒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成钰也回身走到他身边。 “朱儿,我看白寿之的画不要还给他了,就拿这张画给他。他肯定看不出来。一想到恭恭敬敬的把假画挂在墙上,喜不自禁的样子,我就要笑死了。没准他还得拜一拜这画呢!” 段成钰顾不得世权在场,抬起手轻打那坏人的后背,笑着说:“谁交了你这样的朋友,算是倒霉了。又坏又调皮!世权兄,您说是不是?”她转头看张大胡子。 李逵摇摇头,复又点头:“可不是,我交了他这个朋友,自认倒霉,心甘情愿十几年了呢。” 小小的平复堂里,炉火正旺,三人的笑声久久回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撒泼耍赖 张世权这一次北上,从春寒料峭到炎炎酷暑,一连三月,在项家麒家中耽搁得气定神闲。 他是名家,北平的文化氛围居全国之首,倾慕他画技的人接踵而来,几乎踏破了项家麒的门槛。段成钰也借此机会结交了众多书画界泰斗。每日看着这些鸿儒谈笑切磋,让成钰从技法上,到境界上都大开眼界。她更是有幸和张世权合作了一幅山水巨作,以往出口成章的项家麒,这一次足足酝酿了一整天,才敢在画上落笔题字。 成钰曾经开玩笑,让张世权荒废了技艺,他们两个才能合作,如今大师并没有荒废,灵性十足的成钰却奋起直追,水平虽然仍有差距,但是两人的画作已经相得益彰了。 这次旧友重聚,在这人心惶惶的占领时期,为项家麒夫妇带来了一丝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但成钰很快也发现了一些负面影响,这问题主要出在项家麒身上。 张世权除了去探望孟小秋,或者在家里会客,其他大部分时间,都逡巡在琉璃厂,而与他时刻相伴的,自然就是项大少爷了。 自从北平被占领,项家麒已经有日子没有囤货了。人们都认为如今的古董市场,会像其他行业一样凋零,但其实这种预测只对了一半。事实上,如今的琉璃厂,在萧索的外表下,卖家正在暗潮涌动。 现在的古董藏家,感受到时局的动荡,特别是日本人在去年拜访了几位收藏名家,人人都为自己的处境担惊受怕。不是每个人都像项家麒一样只凭兴趣,不考虑投资回报,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银行金库可以囤货的。于是,很多人开始考虑落袋为安,一些昔日难得见到的珍品开始在琉璃厂出现。各位古董行的东家和掮客怀揣出货的信息,忙着寻找买家。 项家麒这个业界出名的画痴,自然是生意人追随的对象。他又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诱惑。他和张世权两人,一个有眼力,一个有银子,隔三差五就在厂甸待上一整天,一般都不会空着手回来。 如今成钰是一家主母,家用都由她支配。这项家麒一天到晚来管她要钱,她有些吃不消了。 这天早上,项家麒穿上熨得整齐挺括的长衫。 “朱儿,今天我和世权出去。昨天看好了一幅画,需要两千块,给我一张银票吧?”他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抹头油一边说。 身后的成钰正收拾床铺,没有做声。 “朱儿,怎么了?”那人转过身,无辜的看着成钰,似乎根本不知道成钰在犹豫什么。 “不行。”成钰直起腰说。 “为什么?” 成钰双手叉腰道:“如今这日子,谁还买古董?都忙着逃命呢。只有你,成天哪里人多往哪里跑,出了事怎么办?”她没有提钱的事,项家麒是一家之主,从没为钱操过心。如今告诉他家里没钱供他消遣,似乎很难出口。 “我们坐车去,就去荣宝斋,现在荣宝斋都不对外营业了,闲杂人等都进不去。老板只招待我和世权,有什么可担心的。” 成钰摇头叹气,不知道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坐下,我和你好好说话。”成钰决定和他摊牌。她按着项家麒坐在桌子旁,自己坐在对面,像是两人要谈判似的。 “我问你,上个月的月钱从银行里支了吗?”成钰问。 项家麒摇头:“吴经理说资金有些困难,我告诉他不着急。” “那这个月的家用从哪里出的?” “家里不是还有存款吗?”项家麒不以为然。 成钰这才知道,他是真傻。 “有存款确实不假。但是你是学金融的,知道现在钱贬值的多厉害。如今的家用是过去的几倍。娘岁数大了,不敢在她身上省。她的吃穿用度还是照旧。两个孩子还小,该省的也省不了。你自己的身体,不用药盯着怎么行?这个月光甘草冰片价格就涨了好几倍。如今院子里的人工,已经能省的都省了。眼看天热了,需要雇人清理池塘,收拾花草,这园子不打理,没几天就长荒了。家里上上下下哪样不要钱?” 项家麒有些犯愣,他长这么大,哪里考虑过吃穿用度的事。 “你是说,咱们现在没钱买画了?” “也不是。”成钰把口气放软一些道:“只是没有过去那么宽裕了。” “能不能……其他地方省一省?比方说,从我身上省。我吃饭很简单,有个炒白菜就好。然后,那些个没用的中药也减一下。还有,不是要换新汽车吗?再等等吧。汽车有轮子能跑就行。”项家麒伏在桌上,作可怜状。 说起这新汽车,还真不是因为奢侈享受才要换。那一年项家麒的车子被人砸坏,后来勉强修了修,就继续用,但是一侧的门至今都开关不妥帖。那辆车子还是项老爷留下的,年代太久,不值当大修了。成钰早就说换一辆安全些的,可是项家麒不以为然。他当年为了感谢杨老板陪他唱那出堂会,二话没说,就送了杨老板一辆崭新的轿车和一万块钱。可是自己这辆破车却一直没舍得换。 成钰躲避他祈求的眼神,低头看着桌子说:“车子压根就换不了。得等到新的月钱下来才行。从璧哥哥……”成钰抬头说:“现在家家都在收缩战线,谁知道这北平还能住多久。咱们也该审时度势,留些余粮才行。” 项家麒却迎上她的目光,一把抓住成钰的手,趴在桌子上说:“可是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不能反悔的。我项家麒在琉璃厂是有声誉的。朱儿……我的好朱儿,就这一最后一次,你不知道那画有多妙,你看了保准也走不动道。” 成钰就知道他会来这么一手,不为所动,清了清喉咙说:“从璧哥哥,听我一句劝,好歹等下个月有了钱再说。” 那人见撒娇不管用,脸上先是溢满了失望,紧接着是不满。他“嚯”的一下起身说:“不买了,不买了!我去和世权说,不出门了。”说完,他跺脚转身,拉开门。心里有气,出门又急,没注意到门口的台阶,七尺男儿,竟然一个趔趄坐在门口。 “哎呀!”成钰被他这一摔吓了一跳。生怕他哪里不舒服。她两步跨到门口,蹲下身查看项家麒:“从璧哥哥,摔到哪没有?” 项家麒刚打好头油的头发散到一边,长腿伸着,脸上倒没看到痛楚的表情,只是气的五官有些扭曲。 “我早说了,这门槛太高,叫他们修也没人听。这个家都不听我的!”那人借题发挥。成钰急着拉他起来,项家麒却坠着不肯起身,嘴里咕哝着:“反正也不让出门,我就在这太阳底下坐着得了。” 一边屋子里的小六儿听见爸爸的声音,蹦跳着出门,被眼前的景象也吓了一跳。小丫头穿着月白的小衫,梳着乌黑的辫子。刚吃了早饭,挺着小肚子,咬着手指看父母。 “项家麒,你给我起来!”成钰难得的叫他名字,实在被这耍赖的人气坏了。 “你这刚好几天,不怕中了暑热?” 项家麒索性靠在门框上,恨恨的说:“我就是看世权在,每天去看看画,心里畅快了,身子才舒坦点。如今连这点乐也不行了。还不如病了呢!” “你……”成钰被这大小孩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再不起来,我可走了,不理你了!”成钰说完就要转身。被项家麒一把抓住裙角。 “朱儿,你看我现在,不咳不喘,不都是因为心情好。今天这画要是没了,我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万一又病了,不是更对不起你和孩子?” 成钰这一次被气笑了。这人的逻辑真是奇怪,明明是他不依不饶的气人,还怕对不起自己和孩子。 一旁的小六儿听爸爸的口气,似乎是妈妈欺负她爹,叉着圆滚滚的腰说:“妈妈,不能让爸爸生病!” 这一下成钰更无话可说了。她裙子被项家麒拽着,面对着声讨的女儿,终于败下阵来。 “你先起来,我去看看还有多少钱。” “哎!”那人脆生生的答应。又抬头眼巴巴的看着成钰说:“朱儿,就这一次,明儿不去了!” 成钰用一根手指点他的脑门:“哎,你呀……” 项家麒手脚利索的一骨碌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脸上得意极了。 “爸爸,你上哪呀?”帮凶小六儿问道。 项家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小六儿身边,一把抱起女儿说:“爸爸去厂甸,六儿去不去?” “去!去!”小孩儿爱热闹,哪有不去的道理。 “等你娘拿了钱,给六儿买糖人吃啊!” 成钰回身进屋,拿出钥匙开装钱的匣子,不用回头,从口气里都能听出得逞的爷俩有多开心。天柱早就说过,他家这位少爷,纯属是被她自己惯坏了,当初她还不想承认,如今细一琢磨,悔之晚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月圆月缺 三岁的小九儿,虎头虎脑,嘴上功夫虽然没有姐姐小六儿伶俐,却有着和爸爸项家麒一样的好记性。父亲随口教给他的诗词,没几天就可以一字不落的背下来,虽然是不明所以的学舌,却足以让他在家里家外被夸耀。 儿子天赋了得,项家麒却不以为然,他甚至没有尽心的教儿女诗书,因为他心里总隐隐的觉得,人的一生,不能什么便宜事都占尽了。他没想过让孩子们继承衣钵、飞黄腾达,唯一的愿望,就是他们能够健康平安。 小六儿是女孩,遗传了成钰的聪慧随和,金枝玉叶的身子,却一点都不娇气。一不挑食,二不爱生病。小九儿生下来时体重轰动了左邻右舍,项家麒终于松了口气,他甚至很得意。从小他被人背地里叫病秧子,再有腹里乾坤,无奈被身子拖累。本是含着金勺子出生,却因为病弱,很多东西无福消受。如今成钰生了健康活泼的一儿一女,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但是生活这出折子戏,总是起承转合的出人意料。让项家麒引以为豪的小胖墩小九儿,慢慢开始表现出过敏症状。 项家麒活了三十几岁,备受哮喘折磨。成钰怀孕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医生,这哮喘会不会传给孩子。大夫说,哮喘不会传,但是他的孩子很有可能和他一样容易过敏。小六儿似乎没有被波及。小九儿却没逃过去。 从今年入冬的一次伤风开始,小九儿的咳嗽始终不见好。快到年关时,他又发起了高烧。这一天本是小年,家家户户忙着扫房的日子,项家麒与成钰却在床前无语对坐,心情像窗外刮过的北风一样冷。 “从璧哥哥,你去歇一会,我来看着。”成钰打破沉默。 小九儿昨夜咳得厉害,半夜守在他身旁的项家麒,听到了熟悉的鸣哮音,这一次这声音不是从自己肺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弱小无助的孩子。这是小九儿第一次犯哮喘,这命中注定的事,似乎是躲也躲不掉的。 项家麒和成钰连夜带孩子去了医院,小九儿发作的不算厉害,还没到医院,喘就已经平息,只是还有些发烧。天快亮时,一家三口才从医院回家。小九儿吃了退烧药,在路上一直昏睡,项家麒却是一秒都没合眼。 项家麒俯身拉过小九儿的手,轻柔的抚摸那幼嫩的皮肤。小九儿醒着,也不哭也不闹,脸蛋因为发烧有些微红。他睁着眼睛看着爸爸,眼神平静得像春日里的湖水。 “九儿……”项家麒没回答成钰,笑着问儿子:“想吃东西吗?” 小九儿点点头,看看窗外的晨光,一只手指杵进嘴里说:“我想吃糖瓜儿。” 成钰一盘算,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可不就是吃糖瓜儿的日子。 “九儿乖,等嗓子好了,不发烧了,爸爸给你买糖瓜,买好多。”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不发烧了?”小九儿转着乌黑的眼珠问。 成钰拿起一块湿毛巾,敷在孩子额头上说:“九儿乖乖吃药,乖乖睡觉,很快就好了。九儿一生病,爸爸着急,也不睡觉了呢。” 小九儿把蘸着口水的小手从嘴里拿出来,扒拉项家麒的胳膊说:“爹去睡觉,要不该生病了,咳嗽,难受。” 项家麒听了儿子的话,眼里明暗闪烁,两个孩子都知道他身子不好,小小年纪就为自己担心。自己身为人父,一没给孩子强健的体魄,二没给孩子安全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爬上心头。他勉强笑笑,站起身,和儿子挥手说:“爹去买糖瓜儿去,九儿快点好起来。” 小九儿郑重的点头,一只小手覆在额头上,和爸爸挥挥另一只手。 出了屋门,一阵北风卷着树叶掠过,项家麒的猫花花蹲在台阶上,眯着眼晒太阳。项家麒索性坐在台阶上,抱过冷的发抖的猫儿,用细瘦的手指胡噜猫咪的毛发。 “花花,他们不让你进门是不是?”冬日里的阳光清透,项家麒一宿没睡,眼皮干涩,此刻也有些睁不开眼。他低头对猫儿说:“他们怕我过敏,才委屈花花的。花花怪不怪爸爸?”自从有了孩子,项家麒开始和所有小辈儿自称爸爸,其中也包括花花。 猫儿仍是一脸满不在乎,瞳孔缩成一条线,“喵”了一声。 “花花怪爸爸了?”项家麒自顾自的继续唠叨:“弟弟病了,和爸爸一样的毛病,不能跑,不能跳,连喘气都费劲,以后好多东西不能吃。也是因为爸爸的缘故。这病……在自己身上,不觉得什么,可是如今看弟弟喘,爸爸这心里拧着疼。”他一边说,一边轻捶绞痛的心口。 花花似乎在倾听,歪着头站在项家麒的膝盖上,柔软的爪子来回走动。 头上响起鸽子哨的声音,项家麒眯着眼抬头,灰白色的群鸽,掠过天上的丝丝浮云,向着白塔寺的方向飞去。 那人轻叹了口气说:“爸爸这一生,肆意妄为,因为这身子,人人都让着我。有时候还把这病当任性的砝码。可是……没人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遭这种罪。若是能保孩子们的平安,哪怕要我折寿,也是……” 话还没说完,一只柔软温热的手遮住了他的口。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成钰。 “从璧哥哥,不要这样说。孩子的病,不是你的过错。医生说了,不一定会做下病根,也许只是凑巧发作呢!”成钰弯腰,看着他的脸说。 项家麒神情落寞的摇头,小九儿从一岁起就开始对很多东西过敏,体质弱,容易生病。这些症状,都和他当年一模一样。他睫毛轻闪,张张嘴,又有些犹豫,过了半晌,才开口。 “朱儿,你说,要不咱们带孩子去上海?” “去上海!为什么?如今铁路上不太平,报上不是老说日本人炸铁路的事。飞机也不敢开了。再说,上海不是也沦陷了,只有租界里还安生些。” “沈依不是还在仁济医院,她也许有法子。北平缺医少药,我怕把小九儿的病耽搁了。” 沈依如今已经是成钰的三嫂。段成冀也为了她,从南京搬回上海,在报社里寻了新差事。上海的情形并不比北平乐观,只是沈依是医院里的内科主任,多少还能有些办法。成钰细一琢磨,也觉得这个提法值得考虑。开战后,她一直没有机会回娘家,父母还没有见过三岁的外孙子。是该回去看看了。 “要去上海,得先搞到火车票。据说现在逃难的人太多,车票很难买到。还有,九儿还病着,需要等他好一些才能上路,这事不能太急,怎么也得过了年再说。而且,咱们不能把娘一个人留在北平,要去,就全家一起去,在那边租界的公馆里住一段时间。” 项家麒点头,关键的时候,还是成钰考虑周全。 “娘!”月亮门前,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六儿站在门口,举着长长的一根关东糖。 “六儿,从奶奶那边来吗?吃早饭了?”成钰伸出手问。 女儿蹦蹦跳跳的跑过来说:“嗯,秀莲姨给我买了糖瓜儿。小九儿呢,我给他分点。” 项家麒搂过女儿,又嫌弃的躲她沾满糖的手。 “弟弟还发烧,六儿不能去,大过年的,把病气过给你就糟了。” 五岁的小六儿,梳着乌黑的小辫子,看看爸爸,又看看手里的糖。用小手把糖掰开了。她把两截糖比了比,下意识的留下那截长的,把短的给爸爸,说道:“爹,你给弟弟拿进去,我在外面看着。”说完又想了想,换了那支长的给爸爸:“弟弟病了,给他大的。” 项家麒笑着亲了亲女儿。从昨晚开始隐隐作痛的心口,此刻也松快些了。他拿起那半截糖进屋,小九儿已经听见了姐姐的声音,笑吟吟的伸手等着呢。 “九儿咳嗽,就舔几口啊。”项家麒拿着糖,喂到他嘴边,儿子伸出红彤彤的小舌头,刚舔了一口,就眉开眼笑。 小六儿清脆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九儿,甜吗?” 小九儿嗓子不利索,不能大声说话,他使劲点头说甜,以为姐姐能看得到。 小丫头继续大着嗓门喊:“秀莲姨买了好多糖呢。我先都尝尝,看看哪些好吃,给你留着。” 小九儿不明所以,心甘情愿的答应:“哎!” 项家麒低头偷笑,抬眼看着窗上女儿梳着小辫子的剪影,又低头看看心满意足的儿子,看来这小子,也和他自己一样,有所失就有所得。人生在世,沟沟坎坎总是避之不及,若是一个人面对,似乎艰难无望,但好在他们有家人,有朋友。历经千帆回头望,沟壑险滩都成了谈资,亲情友情却是一生财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5章 偏安一隅 “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成钰抱着三岁的小九儿,用手指着灯下扑簌的雪花念道。聪明的小九儿和妈妈学舌。 “娘,是先雪打灯,还是先云遮月?”项家麒怀里沉甸甸的小六儿问。 “嗯……正月十五在先,应该先是雪打灯吧。”成钰有些犹豫。 项家麒眼神清亮,含笑点头:“还是我小六儿聪明,问的都是些哲学问题。” 民国三十年的春节,项府和京城其他人家一样,有些冷清,却也还平静。这座沦陷了三载的千年古都,在瑞雪中悄然矗立,宠辱不惊。 项家麒心里,多少还是感恩的。日子虽然越来越艰难,但毕竟一家三代团圆,毕竟北平没有经历像重庆一样的轰炸,毕竟他的宝贝们还安安稳稳的躺在金库里。 去上海的日程,暂定在春夏之交。项家麒领教过上海冬日刺骨的冷。他怕刚刚病愈的儿子吃不消。项老太太对于这次出门,多少有些兴奋。以往都是儿子自己出去逍遥,老太太难得出一次远门,已经开始吩咐下人收拾行李了。 窗外的雪一阵急似一阵,转眼地上已经分不出砖地还是草地,白茫茫一片。小九儿有些眼皮打架。成钰哄着孩子睡觉。 睡了这一觉,1941年的春节,就算过完了。 第二日清晨,天色因为下雪,还暗沉沉的。门房万福穿着黑色棉鞋,无声的跑向项家麒的院子,身后的雪中留下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敲了门,把手里的电报递给大少爷,万福没敢立刻离开,垂手伫立在一旁。 “爷,需不需要叫天柱?或是去发电报?”万福看着项家麒凝重的脸色问道。 成钰出现在他身后,关切的问:“哪儿的电报,出什么事了?” 项家麒无声的把手中的电报递给成钰,成钰忙着展开那张纸,上面的几个字让她也不禁促起眉头。 父垂危,速南下。 电报是项家兴从上海发来的。 “二叔病了?什么病,是真是假?”成钰攥起那张纸。周围没有外人,她说出了心底的担心。她怕这是一个陷阱。 “得先打听一下。”项家麒转头对万福说:“把你姐夫叫来吧,让他给我发个电报。” 万福很快跑走,项家麒回头,勉强对成钰笑了笑道:“我先给吴鼎昌发电报,问一下虚实。二老爷的情况,吴经理应该清楚。”进屋时,他特意拉了成钰的手,他指尖微凉,握得却有力。 吴鼎昌的电报在这日下午送到项家麒手中。这二老爷是真的病了。本来他的身体颇为硬朗,过年的时候请了几个狐朋狗友喝酒。那日醉酒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如今人虽然没有咽气,却已是多日昏迷,水米不进。 “从璧哥哥,一定要去吗?”成钰想到往事,一万个不放心他去。 项家麒自己也知道这一趟的风险,但是他又怎么躲得过去。 “我和他,这一辈子的恩怨,也许到了了解的时候。我身上毕竟流着他的血,这最后一程,不去不行呀!” “那我们呢?”成钰看了看床上一起玩耍的一对儿女。以往项家麒都是希望她与孩子,离二房越远越好。 “一起去吧。反正也是准备去上海的。在这乱世,一家人还是不要分开的好。何况,我也怕他们是螳螂捕蝉。” 这也是成钰希望听到的答案。每天报纸上都是沦陷的坏消息。南京、重庆、香港,连南洋也波及到了。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天人永隔,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离死别。 “我去收拾行李,让天柱去买车票吧!”成钰这就起身开始忙活。她也需要给上海娘家打电报,时隔多年,终于要回去了,心中却不知是忧是喜。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项家麒一家老小,已经站在了上海火车站的站台上。 成钰本来让项家的司机来接,但是三哥还是来了。扑进哥哥的怀中,成钰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平时躲在家里过日子,也不觉得什么,只是如今一回想,总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那么值得珍惜。 段成冀见过了项家老太太,让老人带着佣人,先坐项家的车回公馆。他自己开车送项家麒一家四口。 一路上,小六儿和小九儿,瞪着黑溜溜的眼珠,看着开车的舅舅。小六儿上一次来上海时才一岁,如今已经忘了外婆家的种种。小九儿是压根就没来过。 沈依工作太忙,又结婚不久,他们还没有孩子。段成冀从后视镜里偷瞄两个外甥,暗自感叹这妹妹妹夫真是会生养,两个孩子乖巧有礼,相貌出众,好生让人羡慕。 车窗外被日本人占领的上海,果然是一派萧条。很多店铺都关门结业,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衣着考究的行人。但是当车子驶进租界,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 段成钰趴在车窗上看外面极尽夸张的灯红酒绿。这才是下午,舞厅和电影院门口就已经摩肩接踵。衣着光鲜的中国人、外国人走在街上。小贩沿街吆喝,生意兴隆。项家麒也有些惊愕的看着,这简直比开战斗机前还要繁华。 段成冀操控着方向盘,侧头看项家麒,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说:“隔江犹唱后庭花,是不是?” 项家麒无奈又不解的点头。 “淞沪会战后,上海被占领,但是租界是外国人的地盘,日本人进不来。大批有身份地位的人,还有普通百姓涌进租界。小小的地方,人口增加了好多倍。打仗是打仗,饭还是要吃的。所以看上去,却更繁荣了。”段成冀解释道。 项家麒抬起手指,在玻璃窗上敲了敲,那上面是霓虹灯的影子。 “看上去,不光是吃饭呢。” 段成冀冷笑出声:“是呀。声色场所的生意很兴隆。这租界里光是电影公司,就好多家。人呀,总是很善于忘却伤痛,忘却羞耻,找到一隅偏安,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了。” 项家麒垂下眼帘,不再看外面,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段成冀说的是实情,更可悲的是,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样的人呢? 回到项家公馆,和段成冀告别,项家麒简单洗漱上了床。 公馆里的床很软,鸭绒被子也很暖和。佣人知道主人要回来,早早的就收拾妥帖。 项家麒已经很疲惫了。他料到南下的火车会很拥挤,但是没有料到车上会没有供暖。询问了列车员,解释是要节省煤炭。他们带的棉衣不多,全穿到了身上。他和成钰两人,一人一个抱着孩子,生怕他们冻坏了。一路捱到上海,根本没有机会躺下睡觉。但是此刻,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关节微微酸疼。项家麒把手探进颈后摸了摸,他估计自己有点发烧。可能是太疲倦了。 成钰在他身旁,也是累到了极点。床太软,两人陷在一起,她昏昏沉沉的凑到项家麒怀里,项家麒借势搂过她,用她的头抵在自己心口上。鼻息里全是她头发的香气。 怀里的人抵不过困倦,很快呼吸绵长。项家麒咬牙忍耐着一阵阵的心悸。以往低烧的时候,也会心慌。可是今日心里的慌乱,却不光是生理上的。想到明日要去医院,探望那一直视他如敌的亲人们,他还是会不安。不管与他们交手多少次,他都无法从容面对,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的血脉,永远是他的牵绊,他的短板,是他被伤害,被利用的工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6章 父子缘分 项家二老爷,在他亲生儿子项家麒的印象里,似乎永远是阴郁而有侵略性的。 与他的大哥,项家麒的养父相比,二老爷一生毫无建树,却又心比天高。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兄弟间机遇的差距,都让他的戾气暗中滋生。 项家麒年幼的时候,二老爷把他作为自己的一颗棋子,力图有一天凭借这个病弱的孩子翻盘。那时的二老爷,还能克制自己的戾气。因此项家麒年幼的记忆中,偶尔还是能在他眼中见到一丝柔情的。 但是后来,大老爷去世。项家麒这颗棋子并没有发挥作用。这之后的父子俩人,再也没有过一句关于感情的交流。他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就只剩下指责和讨价还价。 项家麒曾经想象过,在二老爷年迈的时候,不再具有了侵略性的时候,作为儿子与他沟通一次。说说过去的恩怨,说说血液里共通的东西。他不期望二老爷能理解他,只是觉得他需要有一个交代。 如今,站在二老爷的病床前,项家麒心中是有遗憾的。他知道,他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眼前的亲生父亲双眼紧闭,不知为何,他这样静静的躺着,紧皱的眉头间还是会渗出戾气。医生已经宣布他的时间进入倒数。他这纠结的一生,终于要谢幕了。 项家麒扶住身旁的床头柜。他低烧了一夜,早上吃不下东西,有些站不住。但是在二老爷面前,他不愿意显露出软弱。项家麒努力站直身子,攥紧拳头,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人家都说,临终之人还是有听觉的。但是项家麒还是怕他,他怕说到二老爷的痛处,那人会从床上气得跳起来。还是算了,只说再见吧。 楼道外是项家兴的叫喊声。天柱带着人在外面拦着他。他的声音模糊不清,但是也能估摸出他喊的什么。 医院说二老爷还没有付医药费。项家兴说他们薪水微薄,又被自己扫地出门,没有钱办丧事。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再看一眼病床上垂死的老人,项家麒甩了甩头,抑制住头晕,慢慢转身,不敢再看床上的人,临出门时,余光中,二老爷那暗沉的侧影镶嵌在冬日的阳光里。项家麒轻声低头说:“送完这一程,这一世的父子缘分……就到这了。” 楼道里,项家兴已经动了手,天柱拼了命的抱住他的腰,不让他扑向自家主子。小弟弟项家林没有那么激动,却也是对大哥怒目而视。 项家麒站在原地,面若冰霜,却也异常的平静。眼前的弟弟几次要夺他性命。父亲没有了,这名义上的手足更加没有意义。 “家兴,你想要什么?” 项家兴正拼了命的骂他的忘恩负义,被他这么直接一问,倒不知道提什么条件了。 “你……爹都是被你害的!你让我们有家不能回,困在上海,爹要不是郁闷,怎么会有今天?” 项家麒没答话,他等着弟弟往下说。 “你今天吃香的喝辣的,不都是因为爹把你过继给大伯?你本该就是和我们一样,现在却不知道感恩。”看来他们的台词并没有什么新意。 楼道里光亮的深处,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出现。是二太太,项家麒的亲妈被两个媳妇搀来。 “老大……”老太太声嘶力竭的喊。项家麒本就脆弱的心脏猛的一缩。一阵剧烈的心悸随之而来。 “你爹要扔下我们去了,你不能不管我们娘三呀!” 项家麒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他冷冷的问项家兴:“欠医院的钱,还有办丧事的钱,需要多少?” 这一次项家兴不敢不回答了,他怕错过了讨价还价的机会:“怎么也得一万块。如今物价涨得这么厉害!” 二太太已经走到项家麒身旁,捉住了他的胳膊,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浑浊的泪水:“你爹的事,你不能不管呀!” 项家麒低头略一沉吟,暗中深呼吸,用以平复心跳。 “我会准备好三万块,应该够了。但是……我有条件。” 项家兴母子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他音量很低,有些颤抖的说:“二叔入了土,从今往后,大房二房,彻底分家。大家各自过活。”他又咬了咬牙道:“从此分道扬镳!不必再见。” “什么,三万块就把我们打发了!”项家兴再次咆哮。 “三万块,够给二叔发丧,也够你赡养二婶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家兴,够了!”项家麒觉得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他需要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母亲此时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整个人往下坠:“我也不活了!亲生儿子都不管我,两个孙儿我都没见过,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太太双膝跪地,拽的项家麒站立不稳。耳边是尖锐哭喊声,眼前阵阵黑雾腾起。项家麒站立不稳,伸手徒劳的想抓住东西。 天柱跟随他日子久了,一眼看出项家麒脸色不对。 “爷!”天柱一个箭步冲过去,接住项家麒摇摇欲坠的身子。 “二太太,您松手!大少爷受不住!”天柱顾不得主仆之别,几乎是在呵斥。 项家麒还有意识的,隐隐约约能听到耳边的话语。他只是控制不了狂跳的心脏,控制不了周身稀薄的血液,控制不了自己窘迫的呼吸。 刚才二太太的呼喊,像一把锤子,硬生生砸在他心上。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决定,用钱把亲情买断,是不是太冷血了?可是他别无选择。他若不和这一家撇清关系,项家兴早晚会借着他亲娘要挟他,他,和他的家人,都会受伤害。他不愿意两个年幼的孩子,见到这种人伦悲剧。 项家麒被天柱托住,抬头徒劳的呼吸。眼前已是漆黑一片。胳膊上那只枯瘦的手,仍是坠着他死死不放。 “二太太,您放手,我得去叫大夫!”天柱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只手却攥得更紧了。 “要死就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那是他亲娘的声音,此刻却尖利得骇人,声声索命。这一刻,项家麒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项家麒再次醒来时,周围终于安静了。他是在自己家床上,身边站着成钰和沈依。 “嗯……”他刚刚转醒,身上没有力气,想起身却又跌回去。 “不要起来!”沈依用医生的口吻命令道:“你需要卧床休息。我检查了肺部和心脏,问题不大。应该只是疲劳过度,再加上情绪激动。休息一下应该可以缓解。”几年不见,沈医生更加干练了。 她收好听诊器,转头看看成钰说:“朱儿,从璧醒了,没有大碍了。我先回去了。” 成钰拉住她的手点头说:“沈依,有劳你了。等从璧好些,咱们一起聚一聚。” 沈依柔和的微笑:“我这不是你三嫂吗?跑个腿是应该的。” 项家麒用仅有的力气和沈依道谢,成钰送她出门。 再回来时,成钰怀里抱了小九儿。身后还跟着小尾巴小六儿。 “爸爸!”小六儿带着哭音跑上床,想哭又不敢哭。 “孩子们担心你。”成钰说,又低头对儿女说:“爸爸没事了,只是累了。你们看看爸爸,就去玩,不能让他再累了。”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点头。 成钰坐在床上,把小九儿放在他身边说:“从璧哥哥,有个好消息。沈依给小九儿检查了。她说小九儿现在情况很好,看不出不妥。以后也许偶尔会有过敏,但是没有你那么严重。她留下了药,以备不时之需。” 这真的是急需的好消息,项家麒摸摸儿子的脸蛋:“我们小九儿,吉人天相,会好的。”他轻声说。 两个孩子见爸爸没事了,被秀莲叫出屋子去玩了。卧室里只剩下夫妻两人。 项家麒陷在枕头里,拉住成钰,却不知如何说起。 “天柱把医院的情形都告诉我了。”成钰先开口。 “朱儿……你说,我是不是不孝不义?太绝情了。”那人问道。 “对你亲生爹娘?”成钰摇头:“你的处境太特殊,没有可以衡量判断的标准。我只知道,你尽力了。” “你真的,这么觉得?还是因为,你是我妻子,才会这么说?我总觉得,那人要走了,如今要是做了错误的决定,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我有点……不确定。” 成钰帮他把被子盖好,缓缓念道:“父之於子,恩爱是常。子能仁孝不骞,父亦恩典自重。若不顺其亲,数有恶行,刑戮将及,何爱之有?”她凝视着项家麒疲惫的双眸,继续说:“这是《册府元龟》里的帝王诫,你该读过吧?帝王家父子手足相残的例子比比皆是,这训诫是一个基本准则。你的亲生父母,做到恩爱是常了吗?你也许觉得,不管他们怎么做,你自己不能失了良心。但是我觉得,凡事有因就有果,不能逆势而为。你若今日不与他们撇清关系,他日他们要是找到小六儿和小九儿,告诉他们项家两代的恩怨,像今天要挟你一样要挟孩子们。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项家麒心中一凛,猛的摇头。 “所以,为了孩子们,我们不能再给他们任何机会,给他们的贪念任何滋生的温床了,该结束了。” 项家麒张了张嘴,没有反驳的理由。两个孩子,是他拼命要保护的珍宝。他的身子不可能长寿。若有一天他撒手去了,他不能给妻儿留下后患。 他昏倒前,亲生母亲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回想以往种种,生身父母对他,何爱之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7章 呜呼哀哉 项家麒那日从医院探望二老爷后,就一直称病在家。要说他装病,似乎也不是,几日来低烧缠绵,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要说他是真病了,又找不到病根。 沈依来项家公馆出诊了几次,他不咳不喘,除了精神差点、胃口差点,似乎没什么大毛病。 段成钰给他下了结论,他这是心病。项家麒潜意识里,是害怕再去医院面对那活死人的。和二房有关的一切事,都能让他浑身不舒服。 项家麒不出面,只苦了天柱,每日里蹲在医院的墙根下,等着二老爷的坏消息。 这只靴子落地的时候,天柱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往医院跑,终于不用面对二房的脸色。但是转念一想,他家少爷要给这位亲爹出殡,还不知这二房会闹到什么样子。 出殡这天,项家麒早早起来,穿了素服。晨光的阴影中,成钰站在他对面,给他系对襟的扣子。 “要不还是我陪你去?”成钰的芊芊玉指,灵活的翻飞在小小的盘扣上。屋里没有开灯,她的素脸一半镀在晨曦中,还是当年那般美好。 项家麒没开口,弯了手指,用指背划过她的脸颊。 “算了,我是不得不去。你是能不去就别去。”他似乎沉浸在她幼滑的手感中,又从下到上捋了一遍那皮肤。 “我不去,他们肯定会挑理,会难为你。” 项家麒微微苦笑:“你以为……你去了,他们就不挑理了吗?” 衣服穿好,他自己掸掸袖子,抚平皱褶。抬头叹口气道:“也不至于闹到什么地步,再闹,那三万块钱,就别想要了。” 成钰无奈摇头,本是同根生,沦落到用钱维持关系、互相要挟的地步,也是够可悲的。 她踮起脚尖,像以往项家麒出门那样,用唇轻触他的脸颊说:“去了就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不听也不看,尽了礼数就尽快回来。我和孩子在家等你。” 项家麒前脚出门,成钰也带着孩子离开了公馆。这是项家麒嘱咐的,只要他本人不在的时候,他就让成钰回娘家。段家毕竟在本地有些势力。对成钰是个庇护。项家麒也想让两个孩子多和外公外婆在一起,乱世之中,亲人难得团聚,每一天都是值得珍惜的。 段太太自然是喜欢成钰娘三来家里的。她早早备好点心糖果等着外孙们。 按理说,三岁的弟弟小九儿是男孩,走到哪里都是最受宠的,可是段太太私心里更喜欢外孙女小六儿。 小六儿一岁时,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就与外祖母建立了感情。如今小六儿快到了上学的年纪,一张小嘴伶牙俐齿,每日里甜甜的叫外婆,真是让段太太心都化了。有的时候给些好处,小六儿还会透露些女儿女婿的私房话,这让段太太更加得意了。她上了年纪,记性不好,总是忘记自己哪句话已经说过了,因此一天总要几十次捉住段成冀念叨:“看看小六儿,有多好,你们也快些给我生几个孙子吧!” 到段家的时候,母亲早早等在门厅里,见到他们娘三,一手捉住一个外孙,笑嘻嘻的问成钰:“从璧他亲爹出殡,你这当媳妇的不去磕头吗?”她满脸喜色,根本看不出是在讨论丧事。 “我去了也得带孩子们。您想让自己的宝贝外孙,给那种爷爷磕头吗?”成钰在段太太耳边小声反问。这一家子已经撕破脸,说话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段太太打了个冷战,连连摇头:“不想。还是跟着外婆玩吧。”一边说,一边切下一小块蜂蜜蛋糕,喂到小六儿嘴里。 成钰咂咂嘴,她知道在这世道,一块蛋糕是多么紧俏。这外婆疼外孙女,真是下了血本的。 成钰知道项家麒这一次去,不会顺顺利利回来。这丧事明摆着是鸿门宴,但这最后的义务又不得不尽,只盼着过了今天,和那一家子彻底一刀两断。 整整一天,她都如坐针毡。临出门前,她嘱咐过佣人,少爷回了公馆,立刻给段府打电话。 从上午到黄昏,成钰始终竖着耳朵听着。每次电话铃响,她都抢着问,是不是找她的。可是,一直到晚饭的时候,也没有那边的消息。 天色暗下来,成钰的心也被不安完全笼罩,她再也坐不住了,不顾父母的一再挽留,带着孩子们告辞出门。 回到公馆里,项老太太正焦急的等在门口。老人家是小脚,被佣人扶着,颤颤巍巍的在门廊了来回走,见到成钰,急急的抓住成钰的手问:“朱儿,这从璧怎么还不回来。我怕他二叔难为他!”老太太还是一阵糊涂一阵明白。她知道今天项家麒是为了二房的事出门,却不知道她这位小叔子已经呜呼哀哉了。 成钰神不守舍的安慰着老太太,又吩咐秀莲领孩子们去吃饭睡觉。忙乱中,大门口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成钰这才松了口气。 “娘,应该是从璧回来了。”她一边对项老太太说,一边起身走到大门口迎他。 汽车开进来的速度极快,到了门前,一个人影从副驾驶的位置窜下来,越过黑暗的夜色,天柱跑到灯下。 成钰只看了一眼他惊魂未定的神情,就知道出事了。 “少奶奶,不得了了!少爷被人绑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8章 何方神圣 项家麒在二老爷出殡当天失踪,按说最着急的是他的夫人成钰,但是当这一劫从天而降时,她并没有太多机会惊慌失措,需要她理清的头绪太多了。 她首先费了很大力气,安抚已经语无伦次的天柱。仔细盘问了他半个多小时,成钰才搞清楚当时的状况。 项家麒在二老爷的葬礼上,自然是被孤立和排挤的对象。但是他事先放了话,若二房再当众闹得难看,就拿不到那三万块钱。二太太和两个儿子为了那钱,咬碎了牙咽到肚子里,虽是冷言冷语,但好在没上演全武行。 葬礼结束后,项家麒上了汽车回城里。出殡的地方在郊区,他需要尽快回到相对安全的租界里。 汽车开到一处僻静的巷子时,几个带着真家伙的黑衣人突然冲出来,把车子截停。他们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捂住司机和天柱的嘴,不让他们出声,然后一左一右架起项家麒上了另一辆车。 天柱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去过警察署,值班的警察听了天柱和司机的描述,直言他们管不了。那些绑匪全副武装,作案专业,警察不知是哪路神仙,他们只知道,自己哪路神仙也惹不起。现在只有等待绑匪联络项家。 成钰和项老太太,第一个怀疑的,肯定是二房的项家兴。那人心狠手辣,是有这贼心的。但是二房一家到上海的几年,因为脱离了大房的庇护,没有混进上层社会,和当地青帮势力似乎也扯不上关系。他们单单凭借自己的能力,是运作不了这么专业的绑架的。除非他们出卖项家麒,联合了其他人。 项宅上上下下,除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被蒙在鼓里,其他人全都愁云密布,主人等在客厅电话旁,佣人就藏在门后或者楼梯后,每个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凌晨两点,想听到又怕听到的电话铃声,终于如期而至。 成钰拿起听筒的一瞬,觉得自己终于体会到了项家麒无法呼吸的痛。 “是项太太吗?项先生在我们手上,目前还安全。你应该已经去了警察局了,但是他们管不到我们头上。我们只听76号的。要想见到你先生,需要准备三百万块赎人。我们知道项家有这个实力。给你三天时间,后天我会再打电话来。” 绑匪从始至终都没给成钰提问的机会,只是飞快的提了价码,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成钰手中紧握的电话里,回响着“嘟嘟”声。秀莲握住她的手,把听筒拿走挂好。成钰这才发现自己抖得有多厉害。 三百万块,这是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的数字,即使变卖所有古董字画也不一定够。项家麒在收藏界以出手阔绰闻名。特别是收藏了平定帖后,人人都知道他肯为古董一掷千金。如今这名声,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 段成钰在心中反复默念,强迫自己要冷静。刚才那人在电话里说,他们只听七十六号的,莫非他们是周佛海的人?怪不得这些人荷枪实弹。若是真的,这事十有八九和二房没关系,因为他们是攀不上七十六号这根线的。 成钰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可能与政界说得上话,那就是银行经理吴鼎昌。项家麒前几天还提过,武汉政府一直想让吴鼎昌去任职,他也许能找到解救项家麒的法子。 第二天清晨,天色还没大亮,吴鼎昌就闻讯赶来了。 他在听了成钰的复述后,也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这些绑匪实在胃口太大,如今项家麒在银行里的股份,全部兑现,也是杯水车薪。而且据他判断,这些人多半与七十六号真的有瓜葛。这世道,借用大流氓的风险很大,没有小流氓敢随便吹这个牛。 万幸的是,吴经理真的和七十六号有些瓜葛。其实,这也是项家麒自己的关系。 据吴经理说,项家麒早年间被项老爷逼着从军,曾经去他表舅办的军校混过两天,无奈他从身体素质,到意志品格,都过不了关,去了军校,只是一味玩耍,没几天就被人家退货了。 军校虽然没念下去,却拜了个把兄弟。此人叫孙耀东,出身贫寒,当年只是普通学员。这军校里也是看家势的。孙耀东因为没有背景,经常被别人欺负戏弄。项家麒看不过去,就出头护着他。谁都知道项家麒背后的靠山,从此这孙耀东才得以抬头。 此后的时间里,孙耀东毕业从军,后来平步青云。两人渐行渐远。其实主要是项家麒不喜欢介入各派势力,才有意疏远孙耀东。 如今这孙耀东担任的正是周佛海的机要秘书,是七十六号的红人。 两人虽然多年不联系了,但是毕竟曾以兄弟相称,如今生死攸关的时刻,这孙耀东是救命的唯一希望。 成钰并没有见过孙耀东。项家麒的朋友众多,随便提起一个,都会名头响亮。但是他从不需要把这当作炫耀的资本。 回想当年成钰第一次见张世权,也是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了活的大师,在此之前,项家麒只字未提过。 吴鼎昌是看着项家麒长大的,知道他与孙耀东这段往事。他答应替成钰跑一趟,去请孙耀东出面,打探七十六号到底对这桩绑架案介入多深。 成钰千恩万谢,预备了厚礼,请吴鼎昌带去。自己则留在家里忐忑的等待消息。绑匪随时会再打来电话,她必须稳住局面,拖延时间,设法营救那人。 在项家公馆上上下下乱成一团的时候,上海郊区一处废弃的工厂里,项家麒却在安稳的睡觉。 这里曾经是一家纺织厂。上海被占领后,老板逃到租界,遣散了工人。如今的厂房里,一台台纺车上落满灰尘。 这里没有电,只有微弱的烛光。跳动的火苗下,项家麒手脚被捆绑着,坐在地上,他身后是一把木椅。他把头斜靠在椅子上,呼吸清浅而有节奏。 “老大,要不要叫醒他。他这睡了半天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肉票睡的这么香的。”一个穿着黑衣的小弟,声色彷徨的问带头的绑匪。 那老大把嘴里叼的一根稻草啐到地上,不耐烦的说:“吵什么吵,叫醒了更麻烦。还不如清净清净。” 他嘴上这么说,却是天生的大嗓门,此时项家麒已经朦朦胧胧要醒来。这厂房里没有暖气,他又坐在地上,眼下有些发冷。 项家麒没有睁眼,他懒得和这几个小流氓说话。他被绑上车后,已经陆陆续续探听到了虚实。 这几个绑匪并不避讳自己是何方神圣。因为在眼下的上海,只有宪兵司令部能降住七十六号,什么警察,或是其他衙门,都比七十六号矮三分。他项家麒若成了七十六号盘子里的肥肉,没人能抢走。 当然,也不是说这就是一盘死棋,因为他知道,成钰必定会去找吴鼎昌,而吴鼎昌必定会去找孙耀东。以他对自己这位旧日把兄弟的了解,孙耀东是不会见死不救的。他现在唯一担心,或是这些人要价太高,会吓到成钰与他娘。 思来想去,自己几次历险,成钰从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沉着大气的一家主母,一次比一次跟从容淡定。这一次,虽然事态严重,相信成钰也能处变不惊。既然如此,还不如踏踏实实睡觉,保持好体力,等待营救。想到这里,他悠悠睁眼,冲着黑暗中的两个黑影说道:“我饿了,给碗阳春面吃吧!” 被称作老大的绑匪本来也犯困,听到项家麒猛地出声,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双手叉腰,气急败坏的说:“我们哥几个还没饭吃呢?你倒是不凑合,还想吃阳春面?” “没阳春面,有鸡汤馄饨也行。”坐在地上的项家麒试着挪动有些发麻的双腿。语气不像是被五花大绑的人,倒像是吩咐饭馆跑堂的。 老大气的七窍生烟:“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项家麒瞪着清亮的眼睛点头:“知道。明天,最晚后天,你们也会知道我是谁。” “你还嘴硬上了!我们当然知道你的底细,要不也不会绑了你。好久没干这么大的一票了。”老大身旁的小弟,嘎巴巴捏着手指关节说。 “我还有好多底细你们不知道呢。肥肉看着诱人,只是也许你们无福消受。”那人絮絮的念,像是说着平常话。 几个绑匪不约而同的皱起眉头。莫非上面没有打探到虚实?他们只听说这位少爷有钱,却不知道他有多大势力。从他的淡定举止判断,此人不是一般寻常商贾。 绑匪心里一犹豫,话跟不上,空气里顿时寂静了。项家麒从这片刻的沉默里听到了机会,他继续语气轻松的说:“你们几个也是具体办事的,辛苦一晚上了。我看也不要苦了自己,大家先把晚饭解决了。这地方实在太冷,我有喘病,胃也不好,不能着凉。拜托你们搞一件棉衣来。不管怎么说,你们得把我完好无损的交给老板,这一票才算没白干。” 黑影里又是一阵沉默,大家屏声静气的等了半晌,那老大才没好气的对小弟们喊:“别懒着了!去,上街打几碗馄饨去,再想办法搞一件棉袄来,一床棉被也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9章 阳奉阴违 项家麒的旧时把兄弟孙耀东,这些年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如今官至七十六号机要秘书。 在吴鼎昌找到孙耀东以前,他就已经得知了项家麒被绑架的消息。 他拿着这一天的报纸,火急火燎的找到他的老板周佛海。 “北平著名收藏家,盐业银行大股东项家麒被劫持。” 这条消息让周佛海也倍感震惊。他知道自己的手下为了筹措资金,有时会干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事情。前几天还有人和他汇报,最近要干一票大买卖。没想到他们绑的是项家麒。 这项大公子在政界没有靠山,在文化节却是无人不知。他一向不问政事,连个正经事都不干,有什么理由抓他。绑了他,必定会引起公愤,他那些画家、书法家、作家朋友若在媒体上群起而攻之,他周佛海还怎么向上面交代? “什么人都敢绑,让他们赶紧把这事解决了。”这是周佛海的指示。 孙耀东领了这句话,心里长长出了口气。他分秒必争,把老板的口令传了下去,并且让人给吴鼎昌带话,告诉他们事情有转机,在家里等着项家麒的新消息。 郊外厂房里的一伙绑匪,很快得到了命令。这一次,如项家麒预料的,他们知道了眼前这位病弱书生的来头。 “就这么算了?这不是白忙活了?”小弟们听到老大的口信,不甘心的问。 老大被上面的上面骂了个狗血喷头,也是满肚子怨气。 “那有什么办法?七十六号不要这张肉票,说惹不起。他们当官的既想要钱,又想要名,这次这票这么肥,可是他们怕挨骂不敢接。” “老大,咱们不怕挨骂呀!就这么把他放了太可惜了。” 其他小弟也跟着附和:“怎么也得赚个辛苦钱呀!” 小弟们七嘴八舌,义愤填膺,大哥心里何尝甘心,他喝道:“你们都闭嘴,别乱吵吵,回头让里面那位听见。容我想想法子,不行就来了阳奉阴违。” 厂房里的项家麒刚睡醒一觉,手脚还被捆着,身上是不知哪里搞来的一床脏棉被,棉被露着棉絮,里面有一股咸菜的味道,但是在寒冷的黑夜里,救了项家麒一命。 阳光射进厂房破碎的玻璃窗,空气中悬浮着灰尘,随着微风舞动在光线间。 周围空无一人,那些绑匪似乎在门口吵闹着,而且争执很久了。没人有心思理他。项家麒预感到,事情有了转机。 他眯上眼睛,轻轻哼起了野猪林: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他哼着林冲的唱词,却不知自己得意得太早,如今他的前路,又何尝不是危机四伏呢? 到了天色擦黑,那几个黑衣绑匪才回到厂房里,他们二话不说,就把项家麒拎起来。 “上哪去?”项家麒被他们推得踉跄。 “少问几句,对你有好处,换地方了。”一个黑衣人说。 项家麒首先想到的是,孙耀东做了工作,这事情应该了了。但当汽车越开越远,他觉得不对劲了。若是绑匪想放掉他,是不会用车子把他送回家里去的,他们合理的做法是给成钰打电话,让家里人来找他。这么说,事情没有成功。 又是一个暗夜里,项家麒坐在车上,一左一右被人夹在中间,停在了一处院门前。院子里有狗叫声,和脚步声。 坐在前面的老大先下车,和院子里出来的几个人低头交涉。他们说了很久,老大甚至点上了一支香烟。烟雾缭绕里,双方用手指比划着,项家麒明白了,他这张肉票,被七十六号的手下卖掉了。 被押送进这间农舍里,原来的黑衣人悉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小流氓模样的散兵游勇。 环顾四周,这屋里有炕有被子,床下有马桶,看来这是打算让他长住了。 “二嘎,我去睡了。你在这看好了。”一个矮墩墩的人嘱咐屋里另一个半大孩子。那叫二嘎的孩子点点头。屋里只剩下他和项家麒两人。 二嘎还小,哪里熬得住,没多久已经开始不住的点头。项家麒却全无困意,在心里迅速盘算。 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局面。他把希望寄托在孙耀东上,但是想不到这些小鬼贪得无厌,释放他的命令层层被转达,最后如何执行却是另一码事。如今他不能坐以待毙,需要用行动探知虚实,然后制定下一步计划。 睡梦中的二嘎,是被狗叫声惊醒的,他激灵一下迅速清醒,身旁绑着项家麒的椅子已经空空如也。 他冲到门口时,矮个子老大也冲到了院子里,解开狼狗要往外跑。 “栓哥!”二嘎叫矮个子,“椅子还是热乎的,没跑远。” 栓哥回头瞪了他一眼:“两万块买的肉票、要是给丢了,有你好看!” 二嘎缩缩脖子,跟着栓哥跑在后面。院子外面黑漆漆的,是一片稻田。月光倒影在水田里,田埂上依稀有个人影。 二嘎和栓哥带着大狼狗,没费多大力气就追上了逃跑的项家麒。项公子身娇体弱,没两下就在田埂崴了脚,两个劫匪拉着狗跑近伏在地上的人影,离近了一看,两人着实吓了一跳。 月色中,项家麒坐在地上,一手紧紧按着胸口,抬着头急喘,胸膛里掠过像嘶吼一样的鸣哮音。 “大哥,这人是怎么了?该不会要死吧?”二嘎没见过世面,脸吓得和项家麒一样白。 栓哥蹲下身,拍拍项家麒的脸,冲着他叫道:“哎,你这是什么毛病?你说话呀!” 项家麒死死咬着牙关,这一次发病比他预计的要严重。此刻他胸口里像有人攥住了,气息怎么也滑不到肺里。身上没有止喘的药,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逃跑前把随身的药藏在了褥子底下,只有他严重的发病,绑匪才会尽快联系成钰,也许他能有机会见到送药来的家人,内外联合,才能探到绑匪的胃口。 从刚才双方绑匪讨价还价的情景看,这些人一定是花钱把他买来的。以七十六号的胃口,不会卖得太便宜。他们是不舍得让自己这么轻易送命的,必定会想办法给他搞到药。 “抬回去,赶紧叫人。”栓哥命令道。 二嘎有些不确定:“叫大夫?” “你傻呀,这事能叫大夫吗?先给我抬回去再说!” 两人七手八脚的把项家麒抬起来,一前一后往院子里走。 回到屋里的项家麒,面色铁青,满头大汗,瘫软在炕上,根本无力起身。栓哥用了半天,才决定不再绑他的手脚。只命令二嘎按住了他。自己跑到外面叫人去了。 项家麒还是咳喘得厉害,因为缺氧,连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了。他面朝里趴在床上,趁着二嘎不注意,把头探在褥子底下,口含着喷雾深呼吸。 再次藏好药剂时,肺里的痉挛终于有所缓解。 门外的响动,应该是栓哥回来了。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两人在低声说话。项家麒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没过一会,栓哥推门进屋。 “他这是喘病,吓死我了。有药,但是得天亮去城里药店买。据说不好搞。真是麻烦!”他走到床边,仔细巡视项家麒的脸色。那人肺里松快些了,脸上仍是满面痛苦。抓着自己的前襟,费力的喘。 “大哥,不会真的出人命吧?要不把他家里人找来吧?他们准有药。”二嘎抬头问。 “你懂个屁!价钱还没谈好呢!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项家麒微不可见的皱眉。看来这是一帮低级劫匪,他们不像上一拨人一样,有真家伙,而且计划没有那么周全。只是,他们还没给成钰打电话,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是什么病,需要什么药呢?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想法跳出来。 项家麒抬眼看向门外。突然很怕屋外的人进来,若是他的猜测没错,若是他看了那人的面貌,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抬起头,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对栓哥说:“我好些了。不要麻烦了。” 此时此刻,他需要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他不能逼着门外的人进来。 他在心中长叹一声,自己还是低估了那些人的恶意与胃口。这一劫把他和成钰都逼入了绝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0章 家半三军 段成钰一向敬重吴鼎昌。此人的气质介于商人与文人之间,既有商人的嗅觉与魄力,又有文人的人品与情怀。 当吴鼎昌从七十六号带来项家麒的消息时,成钰喜出望外。按照孙耀东的说法,项家麒应该很快就会被释放,七十六号的老板发话了,谁敢不从。 又一次守在电话旁,等待着项家麒的消息。但是……这一次等到的,是新绑匪的勒索电话。 绑匪档次降低,赎金倒也便宜些,一百万块,他们知道成钰需要变卖家当,特意给她留出一个月的时间筹措资金。 成钰手握着电话,面对着身旁满脸期待的婆婆,一时间语塞,她不知该如何向老人交代。自打项家麒被掳走,项老太太几乎夜夜合不了眼,精神头越来越差。 再一转头,门口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小六儿拉着弟弟小九儿,躲在门后,瞪着两双大眼睛,怯怯的看着屋里的妈妈和奶奶。 秀莲最有眼力见儿,她赶到门口,想要抱走孩子们。小六儿被拉住手的一瞬间,眼里全是不安和祈求。 “娘,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小六儿抓住门框不肯走,冲着妈妈喊到。 成钰放下电话,深呼吸了一下,阻止眼泪掉下来。她朝着儿女招招手。两个孩子扑进她怀里。 “爸爸出门去了,银行里有要紧的事。过几天就回来了。”成钰抚摸着小九儿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爸爸是不是病了?是在医院里吗?娘,带我去看爸爸好不好。六儿乖,保证不闹!”女儿抬起头,乌黑的眸子闪亮。 成钰捧起她的小脸,揉了揉,挤出一丝笑容说:“爸爸没生病,只是出差去了。就快回来了。”末尾一句话,成钰加重了语气,是说给自己听的。 “去和秀莲姨出去玩吧。下去送你们去外婆家。” 小九儿一听到去外婆家,知道一定有好吃好喝款待,立刻笑逐颜开。小六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拉起弟弟的小手。和秀莲一起走出门外。 待到孩子们出门,成钰正筹划着如何跟老太太交代。老太太自己倒先开口了:“是不是从璧的事出了什么岔子?” 成钰再也忍耐不住,嘴唇颤抖着对婆婆说:“娘,从璧被卖给了其他人。那些人开价一百万。一个月内交钱。” 平日里糊涂的项老太太,这一次眼神却难得的清明镇定。 她沉吟片刻道:“去把吴鼎昌叫来,咱们一起想法子。” 吴经理赶到后,老太太拿出一个木头盒子,这是她随身携带的家当,从北平一路藏到上海的。 盒子里是一张张地契、存款凭据,还有股票凭证。项老爷去世时,怕老太太受欺负,偷偷留了不少私房钱。如今,老人为了养子,悉数拿出来救急。 河南老家有不少地产,老太太已经吩咐人给娘家亲戚打电报,让他们不计成本卖出。亲戚们知道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自然积极响应。 成钰听到了,本想劝阻。 “娘,这样急着卖地,肯定会被老家的一众亲戚盘剥的。” 项老太太拉起成钰的手说:“我的儿。我只有从璧这一个儿子。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如今咱们是一刻都耽误不起了。损失点是小,救命要紧呀。” 成钰攥着婆婆那苍老枯瘦的手,欣慰的点头。她如今终于明白,为什么项家麒流着二房的血脉,却没有继承他们的势力凉薄。他从小是在大房无私的亲情环抱下长大的。这才造就了他重情重义、开朗豁达的性格。而他们的孩子,想必也是一样的性子。二房那一家卑微邪恶的基因,不会再来干扰他们全家。 成钰平时与替项家麒管帐。家里的钱都存在自家银行,账面上一目了然。趁着吴鼎昌在场,她把所有存款都算了一遍,加上老太太变卖的财产,不到四十万块。远远不够绑匪的价码。看来,要想凑出这么多钱,只有卖画这一条路了。 然而,回想以往种种,那人嗜画如命,他若是知道自己变卖了他的宝贝,该会怎样的痛心疾首的?成钰不敢想,她需要再去和绑匪周旋,打探那人的真实情况,不能一时冲动,毁了他半生的心血。 这天傍晚,成钰去父母家接孩子们。一进门,就被段太太拉进书房。母亲回身掩上门,一脸担忧的问:“从璧的事不是解决了吗?怎么好像又有变数?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几天成钰和娘家简单交代了项家麒被绑架的事。这么大的事情,她不敢隐瞒。那一天吴鼎昌说事情解决了。她也和母亲打过电话报平安。 “妈,您怎么知道的?秀莲说的?” 段太太叹了口气,拉着成钰坐下说:“你们家秀莲,最是个嘴严的。是小六儿说的。” “小六儿?”成钰有些吃惊。 “这孩子,今天来了,怎么逗也不开心,也不肯吃东西。午觉的时候我陪她,没想到她抱着洋娃娃,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我追着问了半天,她才说,是爸爸出事了,她说大人不告诉她,可是她担心得要命。” 成钰如石雕般愣住,心里被拧得生疼。这孩子才六岁,就如此心重。她平日里最受爸爸宠爱,项家麒只要在家,总会陪着女儿玩耍。这父女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一般。 段太太看她苍白的脸色,知道小六儿说的八九不离十。她最是个爱掉眼泪的人,看到女儿日渐消瘦,心里也是又急又疼。 “朱儿,他们到底要多少钱?我和你爸商量了。从璧对咱们家有恩,那一年他摆平聂老板的事情,我们记在心里。他的安危,就是你们娘三的安危。你记得,有了难处,不要憋在心里。娘家这里也是可以出一份力的。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把他救出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1章 铜墙铁壁 绑匪栓哥站在厨房的土灶前,黢黑的灶台上,有一个刷得锃亮的瓷碗,里面是一碗清汤面,上面还卧了一个荷包蛋。栓哥摇头叹气,他们都难得吃一次鸡蛋,这肉票倒是身娇肉贵,先是嫌弃碗筷脏,后来又说没胃口,成日里换着花样的给他做吃的,他却一点都不领情。 栓哥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巴不得不伺候这位大爷了。可是上面交代了,这个肉票身子差,脾气臭,后台硬,又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无论如何要客气伺候着,直到榨出油水来。 端起这碗面,颤颤巍巍的来到隔壁屋子。那肉票还是缩在炕上,面朝里,不说不动。 栓哥把面“铛”的一声放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碗里的汤汁都溅出来了。 “今天可是放了荷包蛋的,我们自己都吃不着,你可得给点面子!”栓哥硬邦邦的说道。 床上的人却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哎,你还是不领情是不是?”栓哥本就一肚子火:“电话可打过了,你家里人去凑钱去了,你怎么也得硬硬朗朗的等家里人来接你呀!你说说你,发了这么多天烧了,一口东西都不吃。是存心要让我们干赔本生意吗?” 项家麒转过身来,面颊因为发烧透着潮红,眼里满是血丝,话音却是沉静的:“不想赔本,就让我家里人来一趟。” 栓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项家麒:“哪个肉票跟你似的,还要见家里人,你这要求也太过分了。” “哪个肉票像我这么贵?我家里钱都是我管着,不见家里人,怎么凑钱?”他用袖子捂住嘴一阵深咳,顺了半天气,才接着说:“再说,我这病,需要特殊的药,没有药会憋死的。” 栓哥听到他提起药,突然眼睛一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 “不说我都忘了,这药给你搞到了。这药是金子做的吗?这么贵,够我全家老小半年的饭钱了。” 栓哥把药瓶扔给项家麒。那人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药瓶,嘴里溢出一声冷哼,这药就是他日常用的止喘药,德国进口的,多年随身携带。连牌子都没差,除了家里人,还有什么人知道得这么清楚? 项家麒把小玻璃药瓶“啪”的一声扔在一旁,不屑的撇撇嘴说:“你们买了药也是白搭。反正我家里人不来,我是不会吃饭的,你不是想吃荷包蛋吗?自己吃了吧!” 栓哥和这位少爷对付好几天了,他知道少爷说到做到,这有两三天了,他除了喝点水,别的什么也没碰过。他看看面黄肌瘦的大少爷,又看看那碗面,一咬牙,干脆拿起筷子来,吸溜吸溜的吃起来。 “这是你说的啊!你可别后悔,这么香的面,点了好几滴麻油呢。可不能糟蹋了。” 床上的人背过身去,不理会那风卷残云的动静,继续如入定一般,不再说话。 吃完面,栓哥擦了擦嘴,端着空碗出门,反身把门锁上。院门口溜进一个身影。 “今天吃了?”项家兴溜到一个门缝里看不到的位置,掐住嗓子问栓哥。他这几天躲在隔壁院子,不敢露面。他不敢面对项家麒。 他爹快咽气时,七十六号的打手找上门来,打探项家麒的行踪。项家兴畏惧七十六号的淫威,又想借此机会看项家麒的热闹,自然是极力配合的。 本来他爹出殡这天,项家麒失踪,他就知道是七十六号干的。没想到,几天后,原先与他联系的线人,又一次找到他。这一次是想要卖掉项家麒这张肉票。项家兴一深问,才知道,七十六号怕惹事,不敢继续留着项家麒,下面干事的绑匪又不甘心,想赚些零花钱。于是,项家兴做主把他大哥买下来,带到这乡下的院子藏着,一不做二不休,准备殊死一搏。 栓哥尴尬的看看眼前的项家兴,又看看手里的空碗,挠挠头发说:“嗯……还是没……没吃。” 项家兴啐了一口道:“呸,这点饭菜,便宜你了。钱没要着,你倒是脸都圆了。他不吃 ,你不会来点硬的。他那么个病秧子,抗不了几天!” “爷,我怎么来硬的?也不能硬塞呀?这位公子,看着弱不禁风,可真能折腾。” 话音未落,上了锁的门里面,“哗啦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在地上,接着是物件滚落的声音。 “哟!快去看看。”项家兴低吼着。 栓哥扔下碗,跨到门前,掏出钥匙。锁头太旧,胡乱拧了半天才打开。只见项家麒倒在床前的土地上,双目紧闭,面上的潮红悉数褪去。连嘴唇都是透明的。他手边不远处是水杯。应该是起身倒水喝,体力不支晕倒了。 项家兴远远的看着,气的跺脚。他这倔脾气的大哥,看来是玩真的,要用他这破败的身子当砝码,和他讨价还价。看来不叫大房的人来,是不行了。 两天后,段成钰被蒙着眼睛带到了这间破败的院落前。田野里的微风拂过她的面颊,身后的人胡乱扯掉她眼睛上的布条。迷蒙中,面前的铜锁被打开,推开木条拼成的门,正对面的土炕上,一个单薄的身影仰躺着,一只胳膊搭在额头上。这是他不舒服时惯有的姿势。一面是用手臂压住头痛,一面是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别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 他身上盖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棉被。那么高的人,却薄薄的瘦成纸片一般。 “从璧哥哥。”成钰轻轻唤他。 床上的人先是身型一滞,然后猛地抬起手臂,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成钰。 “朱儿,怎么是你来了?”成钰分明从那昵称里听到了颤音。他话语透着担心埋怨,眼里却是雀跃欣喜的。 成钰顾不得身后有绑匪在场,一下子扑过去。捧起他的脸颊。 他多日未剃须,已经长出了青青的胡茬。头发也长了,遮住了眼睛。以往他都是每隔两周就理一次发。如今长长的头发软啪啪的贴在额头上,越发显得落魄。 摸着他滚烫的皮肤,下颌骨嶙峋的突出来。 “他们怎么样你没有?我本来想让天柱来的。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来这里?”项家麒上下打量他的珍宝,又冷冷的瞟成钰身后的栓哥。 成钰攥住他的手,捧在手里说:“我没事。他们说你不吃饭,我怎么能不来。”她能感受到那手的温度,又仔细的摸他的额头。“发烧了是不是?他们给你吃药了吗?我带来不少药,有退烧的。”成钰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包里掏出药品,倒出两粒,回身在桌上寻找水杯。漆黑的木桌子上,有一只缺了角的茶杯,一摸那水,已经凉透了。 项家麒却不以为然,接过药放在嘴里,就着成钰的手喝了两口水。 “家里人还好吗?我娘,还有孩子们。”项家麒靠在床头,把成钰的手放在胸前问。 成钰点点头,欲言又止。 “我娘急坏了吧?” “娘把股票都拿出来了,还有老家的房契,能卖的都卖了,可是怎么也凑不出那么多钱呀!”成钰想要试探绑匪的胃口,她故意提高音量说。 “他们这是狮子大开口,谁也凑不出一百万来。”项家麒也配合到。 身后的栓哥冷笑一声:“大少爷,谁不知道您有的是古董。别在这装穷了。” 项家麒猛地抓住成钰的手,捏的她有点吃痛。 “朱儿,我要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那些字画是要带进棺材的,谁也不许卖。” 成钰不确定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疑惑的看着他问:“可是,从璧哥哥,家里人还盼着你回去呢。” 项家麒发了狠的说:“那些字画,特别是平定帖,若是卖了,我也活不了了。你倾家荡产,也只能给我收尸了。” 成钰瞳孔猛地放大,惊恐的说:“你别吓唬我。我不卖就是。” 项家麒隔着成钰,眼神里带着刀子,注视着绑匪道:“朱儿,我要你发誓,那些字画,一张不能动。我不能让你人财两空。咱们能凑出几十万就不容易了,若是他们觉得不够,我就在这和他们奉陪到底。我项家是开银行的,北洋旧部、租界里的青帮都能说得上话。我倒要看看,我项家麒死于非命,会没人计较?” 这一次成钰听明白了。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爱画如命不是虚名,另一方面,他说不能让自己人财两空,也是实情。这些绑匪有多狠,谁也没底,若真的把赎金拿到手,他们再撕票,项家就彻底败了。项家麒这是用命在和他们在对赌。 成钰看到了他的决心,虽是不忍,只得含泪点头:“从璧哥哥,我知道了,都听你的。我回去再凑凑钱,我还有些首饰可以卖了,但是你的字画一张都不会动。”成钰这也是说给绑匪听,表明配合的态度,她怕他们难为项家麒。 那人听了保证,这才放心下来,复又躺回去,手里还是攥着成钰的柔指。此刻他眼神里褪去了咄咄逼人,一股委屈涌上来。 “还是我朱儿懂我。”说话间,那人竟然撇了撇嘴。他的脸被成钰挡住,绑匪看不到。他眉目低垂,微微皱了下鼻子。 成钰的一颗心简直要被揉碎了。她心心念念,成日里捧在手心里照顾的少爷,此刻落得如此境遇。绑匪在身后,满肚子的话又不能说出口。 “时候不早了,该走了!”身后的栓哥命令道。说着就要过来给成钰带上蒙眼睛的布条。 “你住手!”项家麒猛地起身,低吼道:“你去上海滩问问,我的太太,有谁敢碰她!” 栓哥被这么一吼,愣住了。手上的布条悬在空中。 项家麒翻身下床,扶住身旁的桌子站定,抢过那布条。按下成钰的肩膀,绕到她身后。 他抬起手,把布条轻柔的抚平,覆在成钰眼前。在她脑后轻轻的系了一个结。然后探身,把脸颊贴在成钰的侧脸上。成钰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紧接着,一双温热的唇在她脸上轻啄。 “回去告诉小六儿,让她好好写字,爸爸回去要考她的。”项家麒在成钰耳边轻声说。 成钰的泪涌出眼睛,打湿了布条。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也是父亲对孩子的承诺。那一年写下“白首不相离”的爱人,如今已是一家人的铜墙铁壁了。 成钰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摸索着找到那人的手,使劲捏了捏。然后头也不回的向着光射进来的方向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2章 骨肉团圆 项家兴半生荒唐,不学无术,总是醉心于飞黄腾达的春秋大梦,为了能被人瞧得起,他干过不少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但是做绑匪,这还是第一次。 他智商不够,心里素质也堪忧,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千不该、万不该,让项家麒和成钰两夫妇见面。 按照他的计划,项家麒病容憔悴,成钰看了一定心疼,两人见面,哭哭啼啼一番,防线全部瓦解。项家麒一定会告诉成钰如何变卖家产,成钰也一定会回去筹钱。 然而,事实上,成钰自打回家后,一口咬定家里凑不出一百万来,他们的价码不能接受。 项家麒这边,还是踏踏实实的卧病在床。他的烧退了,但仍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有时候窝在床上,抱个枕头,嘴唇都疼得发白,也不吭一声,成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合眼忍耐,一言不发,真是沉得住气。 眼看项家麒一日瘦过一日,成钰那边还是不松口。不知不觉,这位祖宗已经被绑快两个月了,项家兴有家不能回,成天躲在旁边的院子里,苦不堪言。 “栓子,去再给他家捎个信!”项家兴这日起床就没来由的跌了一跤,心里越发不踏实。 栓哥不确定的看着他,他这星期都找了人家两次了,这不是明摆着沉不住气了吗。 “我说去就去,你还想接着伺候这位爷怎么着?跟他们说,六十万,一口价。不能再低了。” 栓哥无奈摇头,踩着自行车进了城。到了下午,大汗淋漓的跑回来。 “他老婆说了,家里能变卖都变卖了,只有四十万,再多是一分都没有了。”栓哥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 项家兴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拿不定主意。 “大哥,他们说,四十万,立刻就能交钱,拿了钱就能回家了。” 项家兴听到回家两字,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媳妇和新寡的老妈。脑子里出现的都是舞厅里那几个妖娆的舞女。一时间,仿佛看到自己攥着大把的票子,一左一右搂着两个舞皇后,醉卧温柔乡。 “去,四十万就四十万。拿钱放人!” 项家公馆,这一日出奇的寂静,所有佣人都站在路两旁屏息等待。 项老太太站在大门口,春风吹过她布满皱纹的面庞。鬓边的银发飞舞。她用两只手交握,撑住手杖,不让佣人搀扶。两个孙儿站在身后。小九儿耐不住性子,想要跑着玩去,被姐姐拽住,一定要一起等爸爸回来。 这一次,项家倾全家之力,老太太变卖了自己的嫁妆私房钱。成钰手头的股票太多,如今世道不好,卖不出去,只好当了细软。 她父亲段先生和三哥段成冀也来了。段家为了救急,也拿出一万块钱来。段家的丝绸生意,受到江浙飞机轰炸的影响,很久没有开张了,这些钱,足以显示出他们一家的诚意。 如今,这四十万块交给了绑匪,段成钰已经找到了项家麒藏身之处,和天柱一起去接他了。 汽车慢慢驶进院子,最终在门口平稳的停靠。天柱先下车来,绕到后座上开门。老太太颤颤巍巍的赶过去。只见成钰搂着项家麒半躺在后座上。天柱蹲下身,想要把他背出来。项家麒却被成钰扶着,慢慢起身。 “娘……”项家麒见了母亲,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起。他扶着车门,一只脚跨出车子,紧接着腿上一软,干脆跪倒在地。 “娘,从璧不孝,让您担心了!”项家麒在路上就听说了全家的光景,他从没像如今这样,觉得愧对母亲。 “我的儿呀。怎么瘦成这样了。”项老太太想搀起他来,自己没那么大力气,只是抱住他的头,老泪纵横。 旁边的人连哄带劝,好歹是扶住了老太太,再搀起了项家麒。一转身看到岳父和大舅哥,项家麒又要行大礼,被成钰一把拽住。 “天柱,快把他背回去吧。”成钰说道。项家麒刚才在路上一直要呕,难受得睁不开眼。成钰本来想把他直接送到医院去,可是那人死活不肯。好不容易一家团圆了,成钰只盼着他别晕倒在婆婆面前。 成钰的卧室里,虽是初春了,火炉仍是噼啪作响。 项家麒换了干净的睡衣,靠在床头。他这回精神好些,不忍心让两个小鬼失望,小六儿和小九儿被放进屋,两个小孩盘腿坐在床上,挤着项家麒。 成钰端了热水,伺候他洗脸洗手。那人闹着要洗头,成钰不理他。 “爸爸……”小九儿没见过他留胡子的样子,好奇的看着他问:“你干什么去了?这么久不回家?” 项家麒捏儿子鼓鼓的小脸:“爸爸唱戏去了,要不留这么长的胡子呢!” 小九儿用手捋他的胡子,有点不相信。人家唱戏的都是长长的美髯,哪里像爸爸这样又短又乱的胡子。 “爸爸骗人,你的胡子不好看。”小九儿说。 一旁的小六儿不干了:“胡说,爸爸的胡子好看!爸爸能唱大花脸。”小姑娘本就因为思念,心里不平,此刻终于找到了出气筒,叉着腰看着弟弟。 项家麒听了呵呵笑。他知道女儿一向最维护自己。一把搂过女儿亲了一口。 “六儿,爸爸是唱大花脸好,还是诸葛亮好?”成钰逗女儿。 “爸爸唱什么都好!爸爸唱戏,登过报纸呢!”三七年赈灾义演时,报纸上登过项家麒唱空城计的照片。小六儿在项家麒书房里见过那张报纸。如今回想起来,开战前,似乎是最好的时光呢。 “朱儿,你说呢?我以后干脆留胡子这么样?”他自己捻了捻半长不长的络腮胡子。 成钰正仔细给他擦身,含笑不说话。 “你笑什么?是不是笑我臭?那让人给我烧水洗澡。” 成钰直起身,把毛巾放回水盆里。伏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你是白面书生。没想到……你这连帮胡子,还是蛮有气概的。” 那人佯装生气道:“我这胡子,比张世权的怎么样?” 成钰仔细端详,又意味深长的笑:“世权那大胡子,配他的三房太太,十几个孩子,还有若干红颜知己。我到今天才发现你的底细,看来以后要小心了!” 项家麒没想到成钰在这里埋伏着,苍白的脸上拂过一丝红晕。他用双手挡住女儿的耳朵,儿子还小,估计听不懂,也就顾不上了。 “你等我养几天,回头让你看看我的底细。” 成钰也面色绯红,回身假装去倒水,躲到浴室去。她步伐轻轻的,肩膀不动,腰肢微微摇摆,背影越发动人。项家麒手下的小六儿不明所以,挣脱他的双手,瞪着大眼睛问:“爸爸你刚才说什么?” 项家麒跟着成钰的背影,挪不开眼,他胡乱应付到:“爸爸说,等过几天好了,要好好洗个澡。” 说话间,项家麒突然觉得眼底一热。开战这几年,国破凋零。身为百姓,也如浮萍般无依。然而,在乱世中,一家人相依为命。家道中落,钱财散尽,心中的丘壑却还在。想到成钰对他的承诺,想到他的宝贝们还安安稳稳的躺在银行金库里,想到儿女绕膝,高堂安稳,妇唱夫随,似乎如今的日子,比风风光光唱空城计那一年,也不差什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3章 金银满箱 上海今年的夏天来的特别早。沈依穿着白色的制服,坐在办公桌前专心写处方。 她写的入神,偶尔用贝齿咬着钢笔头沉思。项家麒需要足够的药品北上回北平,但是如今进口药品的价格惊人,一些特效药价码堪比黄金。她需要为成钰的开销着想。 项家如今不比过去了,这一次他们倾尽全家之力付了四十万赎金。成钰嘴上不说,但是沈依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手头很紧。 方子写完,猛地抬头,对面端坐的成钰正拿帕子擦拭脸庞。 “今年真的好热,夏天一定不好过呢。”沈依说着起身,打开木头框窗子,天色阴沉得随时要滴下水来,一丝风都没有。沈依又回身走到门口,打开头上的吊扇开关。微风旋转,成钰总算觉得凉快些。 “朱儿,方子基本写完了,只有盘尼西林没写进去。现在前线需要大量抗生素,这药太贵了。”沈依说道。 盘尼西林刚刚商用。已经在欧洲的战场上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这药太紧俏,沈依是内科主任,医院又是国外背景,才有途径搞到这药。可是价格令人咋舌,她有些不确定。 “可是……从璧没有这药……恐怕不行吧?”成钰攥住手帕,眼中都是两难。 沈依摇头道:“他这一次肺病发作得厉害,起病凶险的时候,还是要靠抗生素的。” 成钰何尝不知这答案。项家麒从劫匪那里被释放不久就病了。也许是精神放松后,免疫系统也放松了。也许是被绑的经历让他的身体雪上加霜,今年春天,他的哮喘发作得尤其厉害。后来又勾起了肺病的根子,如今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快一个月了。想到爱人高烧不退,夜夜咳喘的痛苦,成钰咬咬牙说:“沈依,你是大夫,听你的。只要有用,就都写上。” 成钰一边说一边用手按了按胸前。她穿了薄纱的旗袍,衣领下是一个翡翠坠子。这是一套家传的翡翠首饰,段太太送给她作嫁妆的。本来凑赎金的时候她就打算卖掉,又因为怕母亲伤心,没舍得。看来,如今是留不住了。 沈依听了成钰的话,点点头。她知道段成钰的韧性有多强。她表面柔软,内里却隐藏着无限的力量。 “朱儿,我先把需要的药品都写下来,你尽量去凑。要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三哥永远站在你这边。还记得他当年带着你从上海逃到北平项家的事吗?如今你们又多了一个支持者,就是我。” 成钰脸颊微微泛红,关于这段往事,她不知三哥给沈依讲了多少细节。她也不知道,自己与项家麒从来没有正式嫁娶的真相,三哥是否猜到了。多年的老夫老妻,如今细想起来,竟然没有聘贴,没有结婚照片。 这条贼船,是自己心甘情愿上去的,一路的风景有风和日丽,也有急浪险滩,匆匆忙忙过去了,似乎都没有慢慢享受呢。今年距离两人在游轮上相遇,已经有了十一个年头,这古人说的白驹过隙,真是不假呢。 回到病房里,成钰把方子揣进怀里藏起来。项家麒靠坐在病床上,刚吃了午饭,这会儿正不好受。 成钰拿了毛巾,绞湿了,给他擦擦头上的薄汗。 项家麒喘得厉害,虽是带着氧气,也没力气贫嘴,只是捏捏成钰的手。 成钰见他嘴唇有点干,拿过茶碗,兑了温热的茶水,项家麒却皱着眉头摆摆手。 “胃里难受的厉害?”成钰放下茶碗,知道他饭后胃一定不舒服。 项家麒微微摇头,提起一口气说:“喘不过……气来。” “那快别说话了。”成钰摸摸他的额头说。 那人勉强笑笑,又深吸口气道:“不行,话憋在肚子里,更难受。” 成钰弯了眉眼,轻拍他的脸颊说:“贫嘴。” “朱儿……有事……和你商量。” “嗯,你慢慢说。” “我想……把上海的房子……卖了。” 成钰微微吃了一惊:“为……为什么?咱们还没紧到要卖房子的地步。” 项家麒微微皱眉,他没力气解释太多,想了想,只得拿出报纸来,递给成钰。 成钰拿了,看着头版头条,仔细的读。日本在太平洋上与美国摩擦不断,各界都在猜测日本的真正野心。 合上报纸细想,成钰恍然大悟。 “你是怕日本和美国打起来,正式向盟军宣战,这租界也住不得了?” 项家麒笑着点头,他的朱儿还是冰雪聪明。 “所以,再不卖,恐怕卖不掉了!”成钰继续说。 “这房子开销也太大,以后……恐怕不会常住,还是……卖了吧!” 成钰听了,若有所思的点头。项家麒说的的确有理,只是,这房子承载着太多他们两人的美好时光。那一年第一次省亲,住在段府。项家麒怕冷,偷偷跑回自己家的公馆,成钰睡在柔软的床上,那么温暖的回忆。只是,世道不公,国都亡了,家也难存。 段成钰吸了吸鼻子,有些僵硬的笑道:“好,我这就去办。” 项家麒却握住她的手:“别急。娘……还住在那呢。”他仍是几番大喘气,用拳头轻轻敲着胸口接着说:“等咱们走了,托吴经理……或是三哥卖吧。我急着想回去。可是……” “别急,越是急,越是好得慢。我去找三哥,偷偷找买家,保证不让娘知道,放心!” 项家麒陷回枕头里,满意的微笑。 门口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天柱的身影闪进来。 “爷,家里刚接了个电话,是青帮聂老板的人。”天柱凑到他耳边说。 项家麒撑着坐起来问:“怎么回事?” “是……”天柱欲言又止。 “快点说,别卖关子。”成钰也催,聂老板平日与项家麒并无交集。唯一的一次见面,还是当年在戏楼,为了段老爷生意的事打点,后来的日子,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是关于二少爷。” “项家兴?”项家麒的眼底掠过一道寒光。 “是。”天柱接着说:“聂老板的人说,二少爷最近不知哪来的底气,在租界里,青帮的地界,胡闹得不像话。先是开地下赌场,出老千几次被人抓住。他还每日里穿梭各个舞厅戏楼,最近又在电影公司看上一个三流女明星。给那女人花钱如流水。没想到,这女演员的正主,是聂老板的左膀右臂。前几天那女演员知道二少爷又找了更年轻漂亮的花旦,一气之下要上吊。这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聂老板觉得不能忍了。” “那聂老板决定怎么办?”成钰急着问。 天柱擦擦头上的汗说:“聂老板说,他自然是要严办。但他和咱们爷是旧识,又有孟小秋这层关系。他想问问,这项家兴和咱们爷,到底有没有关系?他说,也许只是名字巧合,并不知道项家兴是名门正出。” 成钰明白了,这聂老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怎么会不知道项家麒家里的渊源,无外乎是打探项家麒的态度罢了。 这若是几年以前,她恐怕还会念一丝亲情,希望项家麒认下这个弟弟。可是二房一次又一次索命,特别是这一次劫持后,她真的无法再显露一点点怜悯了。 “从璧哥哥……”成钰抬头看着项家麒。那人如石化一般,静静看着阴沉的窗外,灰色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把沉闷的天劈开。隆隆雷声由远及近回荡。起风了。 屋里一片沉寂。在这个时刻,谁也不知如何给他建议。 “爷……我该,怎么回复?就说您和项家兴……”天柱终于耐不住,怯怯的问。 “就说,我与他……没有关系了……”滚滚雷声中,那人的声音像从很远传来。隐隐约约,却又真真切切。 项家麒在被绑架时,就盘算过如何与那一家了解。他想过报官,但是后来借病不了了之。他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缺乏决心勇气。他没有想到,自己给项家兴的那四十万块钱,成为他最后走向灭亡的推手。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谁都知道钱是好东西,如果你能把控金钱,它确实能给人带来幸福与满足感。 但是对一些人,他们只配做金钱的奴隶,财富,就是把他推向坟墓的恶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4章 寒往暑来 盛夏八月,项家老少三代,终于逃离闷热如蒸笼的上海,回到了北平后海的宅子。 园中的池塘,此刻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段成钰与项家麒两人,坐在藤萝架下,扇着蒲扇乘凉。 不远处的池塘边,小六儿正带着弟弟小九儿,拿着网子扑蜻蜓。小九儿穿着白色的无袖小褂,脚上是黑色的小布鞋。和他爹最爱的老头鞋一个样式。小六儿身上这件白纱的连衣裙,一直不舍得脱下来。是外婆临别前给她在上海买的,小姑娘爱的不得了。 小六儿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上半年一家人耽搁在上海,三舅舅段成冀负责教她念书写字。回到了北平,项家麒的病时好时坏,教得明显潦草。六岁的孩子自然是没什么自觉性,索性趁着暑假一味的胡玩,舅舅教的那些字,都混为一谈了。项家麒不以为意,他心目里,女儿和妈妈一样冰雪聪明,学的早晚有什么关系。最好连学也不要上,反正学校里也学的是日文。他干脆怂恿孩子在院子里疯跑,两个雪白的小人儿,只一个夏天,就晒成了糖炒栗子的颜色。 “我得看看小九儿去,跑得这么疯,一会儿再掉河里去!”成钰放下蒲扇起身。 如今院子里的佣人大部分都被打发了。只剩下秀莲和天柱一家,和他们住在一起。秀莲一个人要负责这么一大家子的伙食,忙不过来。成钰承担了其他大大小小的杂事,连屋里屋外清扫都是自己干。孩子们的奶妈保姆也都回家去了,成钰自己不敢松心。 一旁的项家麒翘着腿,躺在摇椅上,头顶的紫色藤萝,为身穿白衣的他笼上了温暖的颜色。他的脸庞看上去没有了往日的苍白,只是不经意的一笑,晚风荡漾出微醺的味道。 “我小时候就掉进去过。”他浅笑着回味。 “啊!后来怎么样了?”成钰回身问道。 “被天柱拽上来了。后来,我爹让人把整个池塘围上铁丝栅栏,别提多难看了。我十几岁的时候才拆了。” 成钰知道,他口里这个爹,一定是大老爷。那栅栏再难看,也透着舔犊情深。 “你这么说,我更得跟着小鬼们跑了,哎,热死我了。他们俩怎么也不怕热的。” 项家麒听她这么说,也有些心疼。他指指院子里说:“我让天柱用井水镇了西瓜,一会儿给你切了吃啊。” 成钰回头巧笑:“还是你疼我。”正要去追孩子,又回头嘱咐:“你一口也不许吃啊!太凉。” 那人苦笑,他自己哪里敢吃一点生冷,只是这成钰非要说出来,透着自己越发的可怜。 老婆追着孩子们跑远了,项家麒靠回摇椅,打开折扇,扇面上是成钰新画的一幅夏日垂荫图,轻轻摇着,看着画上的青山绿水,感觉暑气也消散了些。 自从卖掉上海的公馆,回了北平,他大多数时间都卧床养病,躺的骨头都酥了,虽说隔几日就有好友来探望,终归也是气滞不畅。这几日才松快些,能来院子里散散心。 远远看到一个微坡的苍老身影,项家麒抬起手招呼。 “大哥!”他远远的叫袁云台。 对面走过来的人身型顿了顿,朝他这边走来。 袁云台一家两口,上个月又搬回来住了。自打开战后,他在报上发了不和日本人合作的声明,伪政府的人,再也没找过他。其实不光日本人不找他,各路人马都有意无意的把他遗忘了。 项家麒回家后,就差人去看过他。知道他们夫妻还是生活窘迫,袁云台的腿疼病也越来越厉害,干脆就又把他们请了回来。这一次,成钰也是支持的。她有些私心。袁家的生活挑费,一直是项家麒负担,如今若是住在一起,比在外面单给他们支一摊家用节省些。 “从璧,今天能起来了!可好些了?”袁云台走过来,搬着他那条伤腿坐在一旁,问项家麒。 “嗯,立秋了,天高点了,我也松快些。”项家麒慢悠悠的说。 袁云台抬头看看蓝天,若有所思的小声说:“你师傅他,不知道这两天能不能也好些。” 项家麒听了,长叹一口气。他师傅余第岩沉菏已久,他因为忌讳日本医生,不肯去住院。听说已经很久下不了床了。 “我这回来这么久,都没机会去看看呢。说起来,真是惭愧。” 袁云台无奈摇头:“你师傅看了你的病容,心里肯定更不好受,还是等你好些再去吧。” 项家麒转头看袁云台,想岔换些话题,问到:“大哥,您和余师傅,认识有多少年了?” 袁云台抬起眼角的皱纹,浑浊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笑意。 “那可有日子了。那一年他刚从天津回北平,倒了嗓子,唱不了戏了。就来我们府上,给我当卫队的侍卫,其实就是家丁,不算北洋军的正式编制。他人聪明,干什么都伶俐。我本来想,他若是唱不了戏,就推荐给我爹,走仕途吧。” “可是我师父,那可是小小余三圣,倒嗓子之前就红了。他爷爷余三圣可是徽班进京的领军人物。” 袁云台一拍大腿,回忆起那段风云霁月的时光,还是会兴奋。 “可不是。有一次过年,我家请谭鑫培唱堂会。我爹看到他在一边站着当侍卫,特意走过去,指着他的鼻子说:‘余第岩,你给我出来。你应该和谭老板一样,在台上当角儿,不是在这站岗!‘就这一句话,你师傅立定决心,卧薪尝胆,把嗓子练回来,又上了舞台。这一晃,四十多年了。” 项家麒也感叹:“是呀,有的人,天生为了舞台而生。我师父就是这种人。” “可是……”袁云台的眼神再次暗淡下去,继续说:“这种人,一旦无法回到舞台,又有多失落呀。”他转头看向项家麒,言辞恳切:“从璧,等你好些,多去陪陪他。帮我看看他。” 项家麒点头,欲言又止。他想起那一年,余第岩听说袁云台生活窘迫,也是用这种眼神恳求自己帮他。这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多年不敢见面,心里那个位置,仍然给彼此留着,也是感天动地。 湖边的成钰,抱着小九儿气喘吁吁的走回来。看到袁云台,笑着招呼:“大哥,今天来这边吃晚饭吧。别回去了,把大嫂也叫来。从璧难得好些,一起热闹热闹。” 袁云台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连连摆手推辞。成钰也了解他,不强求。看着他拄着拐慢慢离去。 临近晚饭,秀莲急匆匆赶来,伏在成钰耳边问:“少奶奶,今晚的主食怎么安排。” 成钰使了个眼色,悄声问道:“玉米面不够了?” 秀莲摇头:“给全家肯定是不够了。我和天柱您不用担心。我们吃混合面没问题。还有些杂豆和玉米豆,我去让天柱磨了,可以支应几天。剩下一点细玉米面,还是给爷和老太太做成粥吧?” “那……那边怎么办?”成钰偏头,指向袁家住的院子。 秀莲也为难。现在粮食都是配给制,就这点杂粮,还是一大早去排队领来的。过去每次配给还够一个星期的,如今只够几天的口粮。项家还是有些底子,高价通过张家口的农民,买一些蔬菜副食,否则就只能顿顿吃窝头了。 不远处的项家麒看到两个女人神色黯然的交头接耳,起身过来,问道:“怎么了?” 成钰支支吾吾的说:“没事。天色暗了,你回去歇会,一会儿我把粥给你端到卧室去。”她趁着项家麒在卧室单独进餐,不让他知道全家老小吃混合面的事。 “我不要吃黑窝头!”一旁的小九儿听说吃饭,先嚷嚷起来。项家麒一下子明白成钰为何为难了。 “家里细粮不够了,是不是?” “从璧,我明天就排队去,街坊说了,也许有法子从河北高价买粮食。” 项家麒没有追问,只是招呼一对儿女到身边。抱住小九儿说:“九儿,燕麦粥你听说过吗?” 小九儿咬着手指头摇头。 那人笑嘻嘻的解释:“爸爸妈妈原来在巴黎的时候,就喝燕麦粥。很有营养。对人身体有好处。现在吃的混合面,和燕麦粥是一个道理。咱们过去吃白面吃的多了,也得吃些粗粮才好。” “黑窝头太硬了,吃了肚子涨。”小六儿还是不相信那混合面对身体会好。 “今天小九儿和小六儿,都不吃黑窝头。秀莲姨会用玉米面做金色的窝头。”他抬头看看秀莲。 “爷……?”秀莲眉头皱得深深的。 项家麒含笑点头:“还有多少玉米面?做几个窝头吧。给我娘和孩子们……还有大哥那边。我也尝尝混合面。” 成钰急着摇头,那混合面她最近常吃,项家麒的肠胃哪里受得了。 她的手被按住。那微凉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混合面早晚得吃。早吃早适应。就这样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5章 漫漫长夜 凌晨四点,漆黑一团的卧室里,段成钰掀开身上的被子,轻手轻脚的起身。 她怕惊扰了身旁的人,没敢用闹钟,只是借着月光看落地钟的时针。光着脚走近一看,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了半个小时。 成钰闪进浴室,简单梳洗。拿着粉狠狠扑了扑眼底,想要掩盖一下暗沉的眼圈。她怕错过时间,几乎一宿没合眼。 今天是籴粮的日子,粮站早上七点开门,但是若想多买些玉米面,就要早上四点开始排队。以往都是天柱早起去籴粮。前些日子天柱去了张家口,想给一家老小弄些白面来。这一去几天,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人是否平安。 穿戴整齐,踮着脚尖回到卧室,黑暗里,项家麒哑着嗓子开口叫她:“朱儿,这么早,去哪里?” 成钰见他醒了,索性走过去拧开台灯。黄色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灯罩,斑驳的照到那人脸上。看不清脸色有多差,但满目的痛楚掩盖不住。 “还是疼得厉害?”成钰拉他的手,一片冰凉。他这几日胃病犯的厉害,全是拜那混合面所赐。本来已经好转的身体,又迅速虚弱下去。 那人满口干涩,发不出声音,使劲咽了咽口水。 “买粮食去吗?”项家麒问。 成钰无奈点头道:“不知道天柱能不能买回白面来,我还是早点去排队的好。去晚了,连混合面都没有了。” 项家麒攥住成钰的手指头:“不要去。” 他哪里舍得让成钰去。堂堂项家大少奶奶,他发誓要一辈子保护的女人,要一个人提了篮子去排队买粮食。他心里恨,恨自己的无能,恨这世道。 “我不去,老小要挨饿了。秀莲照顾小六儿和小九儿,还有自己的孩子们。一会儿还要伺候娘吃早饭。只有我自己去才行。放心,我快去快回。” 项家麒喉头发紧,只是一味拉着成钰摇头。 “乖……”成钰怕晚了,急的哄他。 “朱儿……我觉得……不太好!”那人有些吞吐,成钰从他眼里看到了祈求。 “哪里难受?” 项家麒把被子往肩膀上拉了拉,深深颦眉道:“冷。晕的厉害。” 摸摸他的额头,一片冰凉,没有发烧。成钰知道他不想让自己去,可若是不去,全家老小就要饿肚子了。她微微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别耍小孩子脾气。我不去怎么行?” 那人往被子里瑟缩得更深。闭上眼,脸皱成一团,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成钰见他默认了,生怕他反悔,连忙拍拍他的脸,转身开门,脚步声消失暗夜里。 来到粮站,晨曦中,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队伍里有穿着粗布衣服的贫民,也有衣着体面的富裕人家,在这特殊时期,人人都没有选择,只有努力生存下去的信念。 成钰走到队伍最后,离前面排队的人有半个手臂的距离,这是她当年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与陌生人保持安全距离。但是,很快身后的人就开始指手画脚:“太太,您往前走些,要不一会儿有加三儿的,咱们就白排了。” 成钰听了,不情愿的往前挪了挪,还是尽量与前面的人隔着几个拳头。 “装什么斯文!一会儿一挤,谁也斯文不了。”身后的人不满的抱怨。 天亮后,回身看,队伍已经排得拐过了一条街。身后的人龙开始不安,慢慢往前靠拢。粮店的伙计打开木门时,成钰已经被前后的人挤在了中间。 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走到队伍前面,检查粮证,口粮是严格按人头发放的,有钱也不能多买。 那人走到成钰面前,撇了一眼粮证,拿出一根粉笔,扯过成钰的袖子,在袖口上写了个数字。成钰猜想是她家里的人头数目。那穿军装的人很快走到下一个人,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仿佛面前不是有尊严的人,只是等着喂食的动物。 段成钰扭过头去,不想看到自己袖子上那屈辱的数字,只盼着粮店快点开始粜粮,自己能快点回家去。 后海的院子里,黎明的寂静,被一串轻快的脚步声打破。 小六儿清早洗漱了,从秀莲的屋子里,蹦蹦跳跳的往父母卧室里跑。这是她每日晨起第一件要做的事,爸爸这半年一直病着,精神时好时坏,小姑娘要看到爸爸踏踏实实躺在床上,没有去住院,心里才踏实。 屋里的项家麒,从成钰走后,一直辗转反侧。他心里惦记着独自出门的成钰,又被胃痛折磨得冷汗涟涟,摸摸被褥,都是微潮的。 天亮后,他几次想起身,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冷得发抖。稍稍坐起来些,眼前就天旋地转。 门外响起女儿的脚步声,项家麒撑着床前的柜子,再次努力想起来。刚立起身子,一直钝痛的胃里突然猛地一缩,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翻上来。项家麒心道不好。昨夜吐了好几次,肚子痛得受不住,这混合面,怕是吃坏了。 女儿跑得快,眼看就到了屋门外。 “爸爸!”人还没进来,清脆的声音先到了。 “六儿……”项家麒极力忍耐着,不愿吓到女儿。他一只手撑住床沿,浑身颤抖。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前,却仍笑着保持声音的镇定:“六儿……去……帮爸爸一个忙。” 他想要叫人,却不知该叫谁。秀莲看着小九儿和自己的孩子,不能让她带着孩子们过来。老太太更不能惊动,只有一个人可以叫。 “去把你袁家大爷叫来,快!” 小六儿虽然不明白爸爸的意思,但是她一向听话。 “哎!”她答应着转身。 “六儿,袁家大爷来了,你在门外等着,别进来。” 小六儿疑惑的回头,眨着大眼睛看他。 “听话,千万别进来。”项家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又挥了挥手,看着女儿离去。 随着那脚步声跑远,项家麒再也忍不住,身子一探,“哇”的一声,一大片殷红溅到地板上。他还是清醒的,用手死死抓住床头柜,不让自己栽到地上,腰还没直起来,又是一股热流涌出来,雪白的床单上溅落片片鲜红。 成钰坐在黄包车上,身旁是沉甸甸的篮子。远远看到院门,她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又轻轻拍打袖子上的粉笔字,提醒自己不要把沮丧表露出来。排了一早上的队,临到开门,粮店才宣布,今天只有混合面。 黄包车停下,成钰正要起身,却见到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来。 “六儿,怎么在这里?家里人呢?”成钰提起篮子,走近女儿,看到她眼里噙着的泪花,心顿时提起来。 “娘!”小六儿抱住成钰的腿说:“爸爸……” 孩子带着袁云台赶到项家麒房里,自己听话的站在窗口等爸爸。却听到袁云台的惊呼。这孩子从小心重,她猜到爸爸出事了,于是跑到大门口等妈妈。 成钰顾不得篮子,直接放在院门里,领着女儿往里面跑。 进门的一瞬,喉咙像是被人猛地掐住了。只见项家麒倒在袁云台怀里。勉强睁着眼,眼神却聚不上焦。他面白如纸,嘴角挂着触目的鲜红。地上、床上一片狼藉。 “弟妹,快来扶他一下,我去叫车去医院。”袁云台喊道。 成钰扑到床边,搂住那人冰冷的身子:“从璧哥哥、这是怎么了?” 项家麒无力回答,只是靠在她怀里,清浅而急促的呼吸。 袁云台走到门口,看到躲在门框后满脸泪痕的小人儿,绝望与愤怒突然如泰山压顶般袭来。他颤抖着出了院门,绕到孩子看不到的地方,攥起拳头,猛地打到月亮门旁的砖墙上。 “啊……”他愤怒的嘶吼着,想把多年积蓄在心中的窒闷释放出来,却越喊越无力,越喊越无助,直到声嘶力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6章 涕下沾襟 项家麒入院的第三天,成钰被叫到了医生办公室。 她控制着过速的心跳,站在日本主治医师面前。项家麒这几天的状态还是令人心焦,成钰担心医生有什么更糟糕的消息。 “项太太,您先生可以出院了。”日本医生鞠了一躬,开诚布公的说。 这倒是成钰没有想到的。这一次胃出血,让项家麒伤了根本,她本来想找医生询问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可如今他们却说让他出院。 “我先生他,还没有恢复,您的意思是转院,还是回家?” “回家就好了。注意休息,注意饮食,慢慢静养。” 这注意饮食四个字,仿佛是个笑话。 “可是如今只有混合面,他若是不彻底痊愈,再吃混合面,情况会越来越糟的。”成钰控制不住,提高了音量。这几日在医院,倒是有营养液撑着,成钰看到其他病人有小米粥喝。她本想多让项家麒住一段日子。 医生面若冰霜道:“现在消化科等候的病人太多,我们没有办法把他继续留院。他今天就需要出院。” 成钰这才明白,北平城里因为混合面吃坏的老老少少不计其数。这医院里根本就接待不了。她攥紧拳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我们不会拖欠费用,拜托您再让他恢复几天,哪怕三天也行。” 她为自己这种祈求的语气惭愧。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但是她被现实打败了,为了最爱的家人,她如今低声下气的求一个日本医生。 她得到的是更冰冷的回绝。 “对不起,下一个病人已经在等了。您的先生必须立刻出院。”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成钰有些失神的来到走廊里的窗前。 昨夜降了一场秋雨,树叶一夜间黄了。斑驳的阳光从树叶间射到窗上,却一点也无法温暖成钰的心。 透过婆娑的枝叶,远处医院大门口,黄包车夫们正在闲聊。门外不停的有新病人被拉来,这年月,医院恐怕是最热闹的地方了。 对着玻璃里的自己拢拢头发,成钰轻拍脸颊,又抿抿嘴唇,让没化妆的自己看起来有些精神。 目前最要紧的事,就是搞到细粮。项家麒的病没有特效药,只有靠加强营养,再加上静养。天柱和自家司机去了张家口还没回来,一切还有希望。想到这里,成钰深呼吸了几次,转身往病房走去。 经过长长的走廊,远处病房门口的长条椅子上,有一个人横躺着,头枕着包袱似的东西。莫非下一个病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成钰快走几步,离近了,初秋金色的阳光下,长椅上那人竟然穿着和项家麒一样颜色的长衫。 “从璧哥哥!”待到成钰看清了他的身影,忍不住一声惊呼。 那人从包袱上抬起头,一手按着腰侧,一手撑着长椅靠背坐起来。 “怎么躺在这里?”成钰急忙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那人。 项家麒指指病房里忙着换床单的两个护士说:“他们说让我出院。东西都是他们收拾的。” 成钰没想到,医院急成这样。他们把病到站都站不起来的项家麒,就这样扫地出门了。 “他们……实在欺人太甚了!”成钰声音颤抖而艰涩。 那人冰凉的手,覆上成钰的手背,倒是安慰起她来:“算了,回家也好。我想孩子们了。” 成钰知道没有选择,看看身边面白若纸,双颊凹陷的人,再看看远处的楼梯。 “能走吗?我扶着你?”她站在项家麒身旁,让那人可以借力站起来。 项家麒用了力气撑着长椅扶手,有些颤抖着站起身,闭着眼睛靠在成钰身上,缓过这阵头晕。成钰一手拿起包袱,用全身力气撑着那人。 举步维艰的走了几步,那人的背却越来越弯。 “等等……”项家麒一边说,一边把手撑在墙壁上,深深弯下腰去。僵在那里不敢动。 “疼得厉害?”成钰弯腰,看着他两鬓流下的冷汗问。 那人紧咬着嘴唇,点点下巴,回身又坐回长椅上说:“让我缓缓。” 成钰把包袱复又放下,靠着他也坐下来,项家麒坐不住,软软的依着她。 抬头看向长得走不到头的走廊。成钰的眼睛慢慢模糊了。 那天早上,项家麒明明说他感觉不好,自己仍是扔下他出门。 想到项家麒吐血时的惨状;想到家里等着粮食的老人孩子;想到从上海带回来有限的那些药品;想到北上时看到的被轰炸的焦土,逃难的百姓;想到千千万万袖子上写了一个号码,被人像牲口一样对待的同胞……她再也忍不住眼底的酸涩,任滚烫的泪珠滑落面庞。 伤心一旦决堤,就不受控制的倾泻而下。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衣襟上。身旁的人本是垂眸忍痛,看到成钰前襟上的点点水迹,有些惊慌的抬头。 “朱儿,不要……不要着急。我歇一会儿就好了。”他抬手试图擦去成钰的泪痕,却越擦越多。项家麒有些慌了。 “不是很疼,只是……我在你面前,任性惯了……,若是别人在,是可以忍的。”那人语无伦次的安慰着,成钰却哭的更凶。 路过的病人家属见了,以为两口子拌嘴,忙不迭的躲着走,几乎蹭到楼道的另一侧墙壁。以往贤淑端庄的成钰,此刻却顾不得形象,只想哭个痛快。 他们夫妻两人,共同面对过那么多次艰难险境,成钰越来越成熟,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这还是项家麒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的大哭。自己到底是让她受了多少委屈。 “朱儿……”项家麒不再劝,他明白了,此刻无论他怎么劝慰,也无济于事。她需要发泄。掏出怀里的手帕,项家麒无声的抬手,近乎虔诚的给她拭去点点泪痕。 “哭吧,从璧哥哥无能,让你吃苦了。”项家麒搂过哭的浑身颤抖的人儿,喃喃的念道。 两人就这样耽搁在医院的楼道里,成钰知道,这是她唯一可以发泄委屈的机会。等回了家,她又得是那个孝顺的儿媳妇、慈爱的母亲、无所不能的一家主母了。全家都指望着她,她也就能在这人面前任性一会儿。 “爷……”走廊里有一个人影逆光跑来,是天柱的声音。 那声音把成钰瞬间拉回现实。她猛地从项家麒肩头抬起脸,胡乱抹了把泪水。睁着酸涩的眼睛,试图看清来人。 真的是天柱回来了。 离得近了,成钰站起身,急急的问:“天柱,何时回来的?路上还平安吗?”她打量着天柱,听说河北占领区到处都不太平,她真的担心。 “少奶奶,我刚到家,听说爷在医院,就跑来了。” “买到东西了吗?”项家麒问。 “买了些菜和肉,还有一些玉米面。只是……白面还是没买到。最近小鬼子搜得太紧,没有农民敢卖。他们说年底也许有白面。”天柱跑得气喘吁吁的。 成钰眼中刚燃起的希望又暗淡下去。项家麒的胃太脆弱,玉米面窝头恐怕也无福消受。 天柱也看出了成钰的失望,看看周围无人,压下嗓音说:“少奶奶,您别急。我虽然没买到白面。家里却有大米了。” “大米?”项家麒不信。 “谁买来的?”成钰也满眼惊讶与疑惑的问。 天柱用手拢在嘴边小声说:“是袁家大爷。提回来一小袋东北大米,上好的新米。说是专给爷熬粥喝的。” “怎么会?大哥从哪搞来的?”他们已经太久没见到白米白面了。 天柱蹲在了项家麒脚前,扭着头,眼神发亮:“爷,先别想那么多了。车在楼下呢,能出院了吗?我背您,咱回家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7章 一粥一饭 大富之家出身的项家麒,以往锦衣玉食,他口里号称最爱吃大葱炒鸡蛋,有一盘子炒白菜就满意了,其实那只是因为他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不曾见过?如今,盯着眼前这碗稀汤寡水的大米粥。项家麒竟然发现新米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的,迎着光仔细看,那米汤上还漂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珠光。 举起瓷勺,随着软糯馨香的米汤滑进食道,胃里顿时被温暖充满了。 项家麒喝了几口,放下勺子,把粥碗放回身旁的木柜子上,靠回枕头。 “不喝了?”桌旁正画画的成钰抬眼问。 项家麒隔着被子摸摸自己的胃说:“有点撑。” “那我把碗拿走了,一会儿你饿了热热再吃。”成钰作势要起身。 项家麒急着护碗:“别别,一会儿兴许还吃呢。” 成钰颔首偷笑,继续执笔。 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小六儿探进头来,看见妈妈在,无声的又缩回去。 成钰叹气摇头,收了笔起身说:“我上厨房帮忙去了。你再躺一会儿。” 项家麒喜笑颜开,忙不迭的点头。 成钰出了屋门,两个小鬼就躲在门后。看到妈妈出来,脸上的笑容和他们爹如出一辙。一溜烟就钻进了屋子。 卧室里,项家麒往床中间挪了挪,两个小鬼熟练的一左一右跳上床,盘腿坐在爸爸两侧。 两个孩子都默契的不说话,项家麒抄起身旁的粥碗,慢慢舀了一勺。 “还热乎呢。快来!” 话音未落,两个孩子齐齐张大了嘴。项家麒举着勺子左看看、右看看,为难的对女儿说:“六儿,弟弟小,弟弟先来。” 小六儿嘴巴张得大大的点头。项家麒平端着勺子,满满一勺粥进了小九儿的嘴。小家伙眯着笑眼,满意的嚼。粉红的小嘴上沾了莹润的米汤。大孩子项家麒一边喂粥,自己的嘴也不自觉的张开。 看儿子满意点头,他又赶忙捞底,盛出一勺米,喂给等待多时的女儿。 “六儿,好吃吗?” “真香!比窝头好吃多了。”小六儿用袖子抹抹嘴,又想起什么,伸出小手摸项家麒的肚子:“爸爸,你都给我吃了,你肚子还疼吗?” 项家麒笑的眉眼弯弯,女儿最疼他,他很受用。 “一点儿都不疼,爸爸看见你们,就都好了。”这是自古大人敷衍小孩的话,千篇一律,大人小孩却都受用。 门外窗下偷听的成钰,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嘴笑。她早就发现这一大两小的把戏,只是不忍心戳穿。 两个孩子每天来蹭粥,虽说项家麒分得的口粮少了。但是只要他开心,胜过一切灵丹妙药。这几日,成钰眼看着他精神恢复了很多。已经可以下地溜达了。 孩子是亲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了白米,成钰何尝不想给孩子们改善一下。可是这米太宝贵,应付不了多久。项家麒的病,牵动着全家的心。他若是不养好病,全家哪里有踏实日子过?她只得狠心,每日只熬一碗白粥,项家麒一半,老太太一半。 袁云台那边,她也想送一些白米过去。可是袁家大爷死活推辞,一粒米都不肯留下。 段成钰并没有去厨房,她先去了项老太太屋里,陪着老太太说了会话,看着婆婆吃了白粥小菜,才告辞出来。 溜回自己院子,看见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蹦蹦跳跳的往奶奶屋里去。成钰知道孩子爹的粥,肯定是喝完了。 一推屋门,果然看见那人捧着空碗,坐了起来。 “吃完了?”成钰拿起空碗问。 那人含笑点头,低眉顺眼等着老婆表扬。成钰陪他演戏,用手摸摸他的头顶说:“真乖。” 项家麒拿起帕子,按按嘴唇,收拾干净。披着外衣站起来。看看粥碗,不知为何又叹口气。 “怎么了?” 项家麒微微颦眉道:“我这粥,吃得不踏实。” 成钰这才明白他担心什么。 “我明白,我又去问了大哥两次,他死活不肯说这米哪来的。只说让你放心吃。过几天他还去拿。” 项家麒侧首,眉头更深。 “他说的是拿,不是买。这年头,什么人才能吃到大米?” “自然是日本人,或者和日本有关的人。”成钰耸耸肩说。这事越深想,心里越不安。 项家麒走到桌前,用长长的手指敲着桌子说:“等这袋子米吃完了,我倒要看看他去哪里搞米。” “跟着他出门吗?你这还没好呢!” 那人长手一挥,有些得意的说:“我感觉好多了。这几天身上有力气了。过几天,你看到他出门,一定叫上我,咱们一起当侦探去。” 成钰轻轻拿帕子打他,明明是一件叫人揪心的事,倒被他说成探险小说了。 袁云台拿回来的第一袋米很快吃完,此后他又断断续续的拿回来了几小袋米。每一次都数量不多。但米很新鲜,是质量上乘的东北新米。 待到项家麒大病初愈,侦探可以出山了,成钰有意无意的透露给袁云台,米又没了。 前朝太子不动声色的放下一句话:交给我,放心。 等到第二天早上,袁云台拄了拐杖出门。项家麒见他叫了黄包车,也吩咐了一辆车,拉上成钰跟在后面。 车行马路上,一路畅通,这路也熟悉,就是平日里项家麒跑琉璃厂的方向。 过了宣武门,车子七拐八绕。前面的车夫不停的回头看成钰。 “这位爷,还跟着吗?前面……”车夫欲言又止。项家麒一看前面家家门口挂的大红灯笼,也不禁含糊,这不是成钰该来的地方。 他赶忙问成钰:“朱儿,你要不要找一个茶座在这等我,我一个人进去。” 成钰也早就发现方向不对,这里几乎要深入八大胡同的腹地了。好在现在是早上,声色场所最安静的时候。她拉紧了项家麒的衣袖说:“还是一起吧,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等。” 项家麒想想也是,把成钰放在路边,还不如带在身旁。 “走吧,跟上。”他吩咐车夫到。 袁云台的车子最终在一处院落停下。这里倒是没有挂大红灯笼。项家麒和成钰远远的见他敲了门,似乎是一个年轻佣人开了门。 袁云台穿了黑色的棉袄,头戴灰色毡帽。背微微驮着,那萧索的背影,怎么看,也不像恩客来春宵一刻。再说,这时间也不对呀。 “大哥他……过去常来这里吗?”成钰扯扯项家麒的袖子,看着远处问。 项家麒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你以为我表舅那一大笔遗产,是怎么让他败光的?只是下馆子看戏吗?” 成钰撇撇嘴,小声咕哝:“男人呀。” 项家麒回头一本正经的说:“我不来这种地方。我有更败家的嗜好。” 这还真是实情,也不知是更好还是更糟。 两人在胡同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本以为袁云台会在这里逗留一阵,没想到那黑色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他仍是两手空空,一瘸一拐的慢慢往胡同外走,背似乎更坨了。 项家麒让黄包车户先拉着他们避一避,待到袁云台走出胡同叫了车,他们两人又绕回去。 项家麒下车,先是来到那院门口四处张望,随后拉住一个过路的邻居打探。 “请问,这里是哪一家的府邸。”项家麒问。 那邻居暗笑,这里是什么地方尽人皆知,声色犬马的地界,被称为府邸,确实可笑。 “这里……住着一位原先唱戏的姑娘。如今似乎不唱了。”路人道。 “哦?”项家麒一听唱戏,打算细问,没准是他认识的人呢:“是哪一位角儿呢?” 那路人摇头:“似乎也不是什么角儿。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是这位先生,若您不认识这姑娘,还是尽早离开吧。” “嗯……这里有什么禁忌吗?”项家麒虽然不常来,但是也了解这里的规矩。这里有公开的风月场所,也有一些被达官贵人包下的院子,给红颜知己住着。 路人紧张的看向那院门,小声说:“细的我也不清楚,只是,这院子里经常有日本人。”那人说完,忙不迭的走远了。 项家麒紧抿嘴唇,他害怕的情况果然发生了。袁云台曾经登报声明不与日本人合作。可是如今为了他项家麒,为了五斗米,再次和日本人有了关联。袁云台若是真的为日本人做事了,他项家麒的罪过可就大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8章 真相大白 从八大胡同回后海的路上,项家麒嘱咐黄包车兜兜圈子。他们需要和袁云台错开回家的时间。 秋风萧瑟,落叶翻卷着,无声的飞落在鼓楼大街的黄土路上。以往的人流如织的集市,如今只有零星摊位,还没到晌午,小贩们就已经开始准备收摊了。 成钰最爱吃糖炒栗子,以往这个时节,正是栗香满街的时候,如今卖炒货的摊位不见了踪影。也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谁还有心思吃零食。 拖着长辫子的电车叮叮当当的开过身旁,撩起一阵寒风,成钰给项家麒紧了紧衣领。这天气眼看着凉了,1941年也快要走到年尾了。 绕过寒雾缭绕的湖边,黄包车停在了自家门口。推开朱漆大门,天柱抄着手等在门口。 “爷,白寿之来了。在堂屋等您呢。” 项家麒不以为意,白寿之没事常走动,他边往里走边问天柱:“我大哥回来了吗?” 天柱点头:“回来了,米都送到厨房了。” 项家麒停下脚步,忧心的和成钰对视。刚才看袁云台从那个院落出来时,明明两手空空。怎么又带回来粮食了呢?莫非藏在衣服里?可是堂堂袁家大爷,怎么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呢? 这事越想越蹊跷,项家麒一跺脚,继续往前走,先对付了白寿之再说吧。 进了堂屋,白寿之也没客气,自顾自的坐在八仙桌前喝茶呢。见了项家麒,他放下盖碗,起身作揖。 “东家。您这是大好了?”白寿之前几天来探望时,项家麒还卧床,如今看起来似乎气色好了很多。 “没大碍了。”项家麒摆手,指指圈椅说:“坐下说话吧。” 白寿之撩起长衫,坐回去,面色有些为难,张了张嘴,似乎在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东家,我来……是想和您请辞的。” 项家麒一愣,白寿之跟着他这么多年,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银行里给他开着薪水,从来没想到他会要离开自己。 “莫要玩笑!我这还没好利索呢!”项家麒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白寿之连忙起身,深深作揖道:“东家,我也不想走呀,可是如今这北平,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你给我坐下,你越作揖,我越着急,慢慢给我说,为了什么缘故要走?” “是这样……”白寿之端起盖碗,喝了口茶说道:“第一桩,是因为银行的事。咱们银行总部搬到上海有几年了。北平这里还有个空壳。前几天吴经理那边写信来,说这边的事务要彻底结束。连金库也要搬到上海去。我没了公职,不好总是在银行里挂名的。” 项家麒没听到重点,却听到金库二字。 “你说什么?金库要撤了?” “是呀。”白寿之突然意识到不对:“东家,您的那些字画还在金库里呢!这可怎么是好?” 项家麒心里暗暗埋怨吴鼎昌。这么大的事,也不和自己商量一下。转念一想,自己从来都对吴鼎昌放权,再说人家也不知道自己在金库里藏了私货。 “这金库搬家的事,还有缓吗?”项家麒问。 白寿之叹气摇头:“我问过吴经理,他说主要是支持不下去了。现在业务难做,只能节省开支。” 项家麒何尝不知,战局不稳,他家银行还能支持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看来那些宝贝,要令找地方保存了。 他低头沉吟半晌,突然想起来白寿之的事。 “你接着说。”他提醒道。 白寿之赶忙继续说:“还有一桩,是我家里的事。我老母亲这一年里,身体大不如从前。这混合面吃的,一天比一天瘦。孩子们小,也常常闹病。我白寿之无能,但总不能眼看着高堂受这样的罪。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得试一试。” “你是说,离开北平?哪里都不太平,能去哪呢?” “去西安。”白寿之说到这时,眼里闪过希望。 的确是,日本人占领了河南全境和山西,唯独没有攻下西安。 项家麒没说话,却不由得捏紧拳头。他没有理由挽留白寿之。北平沦陷多年,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若是真的有一条活路,为什么拦着人家呢。 白寿之没坐多久就告辞了。话已经说清楚,今日老板是断断没有心思一起唱戏聊天了,还是早些告退为好。 成钰看着白寿之出了门,那人却久久独坐屋中。她不放心,推门进去查看。 “从璧哥哥,还好吗?”项家麒久病初愈,成钰还是要时时小心。 那人坐在桌前发愣,竟然没有听到成钰进门,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抬手按了按不安分跳动的心脏,又缓了缓,才说:“帮我去把大哥请来吧。还是要当面问问他缘由。这事非同小可,不能掩耳盗铃。” 成钰何尝不是这么想。任何事,只要和日本人扯上瓜葛,后果将不可预料。为了袁云台,为了这个家的安危,他们必须问清楚。 袁云台进屋的时候,看到项家麒一脸的凝重,已经猜到□□分。他也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项家麒不是那种心安理得享用白米,不管别人安危的人。 “大哥,从璧跟您赔罪。今天我跟着您去了前门天香胡同。”项家麒一向光明磊落。他觉得现在不是绕圈子的时候,他抱手作揖,干脆开诚布公的说:“您的米,是不是从那带回来的?我现在每一天都寝食难安。您这些米救了我一命,可是我不能因为自己,就搭上您的身家性命!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事和日本人有没有瓜葛?” 段成钰给袁云台搬了椅子,又亲手斟了茶。袁云台端坐着,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骨瓷茶杯的边缘,垂眸沉吟。 “有!”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屋中尴尬的沉默。项家麒夫妇齐齐的看向袁云台,虽然这是他们预料到的答案,但是如今从他口里听到肯定的答复,还是愈发的不安。 “那院子里住着个过去唱青衣的姑娘。”袁云台开始喃喃的低语:“原来在天津的时候,就认识她。她在戏班的时候,我帮衬过她。后来我回了北平,她也跟着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项家麒和成钰,谁也不敢接话,只是静静的等着。 “按说这优伶,本不是长情之人,可这女孩子却是个死心眼。我落魄的时候,她还从份子钱里支应我。” 项家麒不由得低头苦笑。他想起了袁云台故去的弟弟,他的挚友袁云寒。那才是风流一世,落拓不羁。那一年他在天津的葬礼,几百个青楼女子列队送葬,成为奇谈。他这两个表哥,都是性情中人。 “日本人进了北平,她们戏班本想解散了,没想到……最后一次上台,被人盯上了。”袁云台继续说。 “被日本人?”成钰攥紧了手帕问。 袁云台点头:“嗯,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也爱京戏。把她养在天香胡同的院子里,天天让她唱戏给自己听。” “所以说,这白米,是日本人给这位姑娘的?”项家麒终于理出了头绪。 “日本人定期给她送粮食,白米白面的养着。她和我说了好几次,要偷偷补给我。可是……我过去没答应。她那院子里,总有日本兵把守。再说……我也不能要。” 项家麒神色黯然,他何尝不知,这是嗟来之食呀。若不是为了他,袁云台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这种馈赠。 “大哥!”项家麒嘴唇微微颤抖,不知该说什么。 成钰还是没完全明白,犹豫的问道:“那院子里有人把守,您是怎么自由进出,把粮食带出来的?” 袁云台捶捶那条残腿说:“我说是她老家亲戚。我这样子,倒是没引起日本人的疑心。我去了,她就把米倒在我棉袄里子里,让我带出来。” 这一下,一切真相大白。怪不得袁云台明明是空手出来的,到了家却有米了。 项家麒起身,走到袁云台面前说:“大哥,委屈您了!从璧欠您的这份情,今生是怎么也还不清了。” 袁云台抬起头,眼神闪烁的看他:“从璧,这事……大哥会一辈子憋在肚子里,无论如何不会说出去给你丢人。” 成钰眼底发热。她知道这对袁云台来说,是什么样的无奈与屈辱。那曾经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大少爷,在日本人的威胁面前,本来还保留了最后一丝骄傲,但如今,为了项家麒,沦落到从烟花柳巷偷偷夹带私货的地步。 袁云台不在乎钱,万贯家产他都挥霍了,没说过后悔俩个字。可是他在乎面子,在乎袁家的声誉。眼下,面前这个眼神惶惑的老人,到底经历了怎样内心的挣扎? “大哥,那姑娘……知道……这受益的,其实是我吗?”项家麒整理了情绪,眼下的气氛太压抑,他需要缓和一下。 “知道。你那日吐了血,她听说了,无论如何让我不要再推辞,她说救人要紧。” 项家麒点头说:“这位姑娘,还有您,大哥,你们都是我项家麒的救命恩人。我永志不忘。若是有机会,我想当面谢谢这位姑娘。只是……这米,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要了。万一被日本人发现了,这是陷那姑娘于不义呀!” 袁云台自然了解,每一次他去天香胡同,都是冒着极大风险的。日本人虽然现在好吃好喝待那姑娘,但是无非是出于情/欲罢了,哪里有半点感情可言。若是被发现,她只有死路一条。 这件事,要永远烂在肚子里。 天色擦黑的时候。段成钰端着木托盘从项老太太房里出来。 现在家里佣人少了,全家人搬到一个院子里,挤一挤倒也热闹。 今天段成钰心烦意乱,她哄着孩子胡乱吃了几口,就端着晚饭回自己卧室去。 花花无声的跟在她脚后,成钰从怀里掏出些玉米饼,倒在花花碗里,看它的水盆里还有清水,拍拍猫咪毛茸茸的头,转身拉开门进屋。 卧室没点灯,漆黑中能看到火炉里的火苗摇曳,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借着微光往床上看,项家麒仍然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趴在床上。 成钰拧开床头的灯,光线突然射到项家麒身上,他脸紧紧皱着,抬手挡住眼前的光。 “总这么趴着,一会儿该喘不过来气了。“成钰把托盘放下,又走回来看他。 项家麒不说话,侧着脸继续趴着。把怀里的暖炉掏出来,递给成钰说:“帮我添两颗碳吧。有点凉了。” 成钰接过暖炉,来到炉子边,先倒出小手炉里的炭灰,又用火钳子夹起两颗新碳放进去盖好。这都是以往佣人们做的事,如今成钰已经轻车熟路了。 “喝点粥吗?肚子空着,更难受。”成钰侧脸,火光把她的脸颊勾勒出桔红色的轮廓。 项家麒撑着起身,伸着头看了看碗里白花花的粥,又摔到床上。 “吃了这粥,不光胃疼好不了,心也该疼了。我巴不得把原来吃进去的都吐了。我实在是心里有愧呀!” 成钰坐在他身旁,给他揉着后心。知道他这是心病。但也没什么能劝慰他的说辞。 那人还是胃痛得厉害,随着成钰的按揉,轻轻哼哼。 “朱儿……咱们也走吧?”他小口吸着气说。 “走,为什么?去哪?”这话来的没头没尾,成钰不解。 “银行的金库要撤了。咱的字画没地方放了。得想个办法,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 成钰听了也是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去年的一场绑架,让他们夫妇了解,如今项家麒已经名声在外,人人都知道他有宝贝,即使深居简出,也不能保证十足的安全。 “可是哪里是安全的呢?哪里能衣食不愁呢?”成钰眉眼低垂,叹了口气问。 “去西安!今天白寿之来,说他们一家要搬去。那里还没有沦陷。” 成钰猛地抬起头:“西安?” “对!带着这些字画,隐姓埋名,搬到西安去。” 一路向西,那是成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是西北要塞。不知驻守的军队能坚持多久?但是她知道,如今的北平,是呆不了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9章 人生如戏 橘黄色的琉璃灯下,段成钰右手执着银针,左手展平面前黑色的粗布棉衣,眯起眼睛,细细的查看针脚。 缝针的一面是棉衣的里子,针脚粗些,倒也不碍事。她抬手用针熟练的打了个结,拽了拽,见缝结实了,微启红唇,用小巧的贝齿咬断棉线。 灯影下像看戏一般的项家麒,自己的嘴也微张着,如墨的眸子似笑非笑。 “平整吗?”成钰举起棉衣给他看。 “朱儿做针线,也和画画似的,真好看。” 成钰低头端详手里的棉衣,明明是为了固定棉衣里面的字画,只缝了一个正方形,怎么就成画了? “又打趣我!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女红。秀莲姐姐的针线才好。” 那人凑过来,鼻息里的热气都扑过来:“我是说人好看。别左右而言她。” 成钰笑着把他的脸拨到一边道:“别说笑,还有好多活计呢。” 自从决定搬到西安后,全家上下开始收拾行李。项家麒别的一概不管,只顾着字画。 这一路要从占领区到国/统区,路上层层哨卡。他们不能把字画堂而皇之的放在行李里。兴许是被袁云台藏米的点子启发。项家麒决定把画都藏在棉袄和被褥里子里。 这一下可辛苦了成钰。她没出嫁时,就去了法国,后来遇见项家麒,哪里有机会学过女红。这针线手艺是一窍不通。 好在成钰有会画的手,学一学,倒也难不倒她。 她和项家麒两人,先是把所有字画的装裱拆了。只留下画的部分,然后由成钰把画缝进衣服里。 这前前后后忙了几天,才做了一半。 “你这些个宝贝,实在是太多了!”成钰活动着酸疼的手腕抱怨。 那人理亏,又帮不上什么忙,讪讪的帮成钰揉着手腕说:“我就朱儿这一个宝贝。来,今天不做了,歇一歇。陪我出门一趟。” “这天都要黑了。去哪里?” “上我师傅那去。师傅病的厉害,咱们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能回北平。我不去看看,怎么放心?” 成钰点头,默默起身,低头摘下身上的线头。准备更衣出门。 余第岩的宅子,在他的福运楼隔壁。拍了门闩,一个老妈子来开的门。跨过门槛,绕过影背,一身素净旗袍的孟小秋肃立廊下。 “师哥。嫂子。”名满天下的坤生,离近了看,那么单薄苍白,只是眉眼里还带着英气。 成钰早就听说,自从余第岩病重,孟小秋几乎日日在这里照顾,也不再登台。这份孝心,让人心折首肯。 项家麒含笑点头,算是打招呼。牵起成钰的手往里院去。 “师傅这几天怎么样了?” 孟小秋走在身旁,黯然摇头:“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了。” “还是不肯去医院?” “他说……亡国之人,心也亡了。宁肯等在家里,也不让那倭寇处置。”孟小秋一字一顿。这唱戏之人,似乎说话也带着走板,抑扬顿挫,更透着哀怨。 项家麒无话可驳,他了解自己师傅的脾气。走到卧室门前,他看向孟小秋,捏捏成钰的手说:“我进去和师傅说话。你帮我去见一个人。” 成钰抬起眉毛,疑惑的看他。 “住在天香胡同的那位姑娘。平日里不方便出门。今天以探病的名义,也来了。师妹一会儿带你去。务必帮我谢谢这位姑娘的救命之恩。” 成钰这才明白今日带她来的目的。那姑娘是唱青衣的,又被日本人豢养着,项家麒见她自然是不方便,由她出面,最为妥帖。 成钰会心点头,随着孟小秋转身向垂花门走去。项家麒抬手打起帘子进屋。 氤氲着药香的卧房里,只点了一盏落地灯。火炉里噼啪作响。暗黄皮质的灯罩,没透出多少光亮。 暗影中,垂幔下瘦削的人影,一只手臂撑着起身。 “可是从璧来了?”余第岩特有的醇厚顿挫的嗓音响起。 项家麒快步走到床前,俯身笑道:“您这是什么鼻子,能闻出是我吗?” “除了你,谁身上这么大甘草味。从璧,这大年关的,天寒地冻,要仔细身体才对,怎么又跑来?” 余第岩穿着白色睡衣,被项家麒扶着,靠在枕头里。他爱干净,即使多日卧床,身上的白衫却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侧头伸手要够眼镜。项家麒赶忙取过那副黑框圆眼镜,递给他。 戴上眼镜,余第岩眯起眼睛打量徒弟。那高高的颧骨突兀的耸立,两颊则凹陷下去。 “这几日能吃下些东西吗?”项家麒微微低头问。他本是强颜欢笑,刚听到师傅那么惦记自己的身体,觉得眼里的哀伤就要藏不住了。 ”还是老样子。你拿来那些米,我吃了些。只是尝不出味道来。” 项家麒帮他把被子掖好。 “内人最近学了腌咸菜。做出来的小黄瓜,和六必居的差不多。回头我给您送些来,就粥吃,就有味儿了。” 床上的余第岩含笑点头说:“从璧,过了年,就是你生日了。”他掐着枯瘦的手指算了算道:“虚岁要三十六了吧?” “可不是,我们小九儿都四岁了。” 余第岩长叹一声道:“那一年,唱空城计,你整三十。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 项家麒何尝不想长叹一声。岁月荏苒,而且时局一年不如一年。那一场堂会的第二年,杨小楼去世。如今看师傅,也是病入膏盲,这三足鼎立,只剩了梅老板。他今天本是想和师傅道别,但是一见到余第岩,就不敢开口了。此刻只想尽量说些轻松的话题,假装这只是寻常的一面,假装他日还能再见。 “师傅,那一次空城计,报上还是笑我是无声电影。您说,我这嗓子就练不出来了吗?” 这个话题果然管用,余第岩不禁笑出了声:“你是我的徒弟,他们也太不给面子了。我的嗓子也不靠亮度取胜,而是要有韵味,有厚度。” “要不您的嗓子叫云遮月呢?我的嗓子就是雪打灯,润物细无声那种。” 师徒两人笑成一团。 “你这张嘴呀……不过,从璧呀,你是读书人,不必计较嗓子的事。咱们师徒一起写的那本关于音韵的书,倒是可以留给子孙后代的。” 早年间他们两人曾经合编了一本《乱弹音韵辑要》。自打有京剧以来,音韵都是靠师傅带徒弟,口口相传,这本书里编录了唱词的音韵,把十三辙的每个辙口都标注出来,为后世传承做了规范。只是这书刚刚出版,余第岩就后悔了,非要项家麒把市面上的书都追回来。项家麒只得照办,好在自己还留了些私货。 “您既然知道那本书的要紧,为什么一定要追回来呢?” “这书要是你一个人写的,自是无妨。只是加了我的名字……自古这唱皮黄的,认识的字不过是戏词罢了。我何必出头,点评什么音韵?让人笑话。” 项家麒不禁唏嘘,余第岩一生登台时间不长,取得的艺术成就却让人高山仰止。他的戏,本本都是传世之作。他一生潜心研究,不是只让自己的余派扬名立万,而是让京剧这门艺术越沉越香。 “从璧,等我死了,把这书再出了吧。只署你的名字。你心里记着我就行。” 项家麒抬眼深吸气。极力控制着眼中的湿润,不知如何回答。 后院堂屋里,段成钰坐在八仙桌的一侧。她的对面,端坐着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女人,一身丝绒紧身旗袍衬得她脊背笔直,高高的领子上露出如天鹅般雪白的脖颈。她画着朱红的唇,与耳垂上的珊瑚坠子相得益彰。 “凌仙姑娘。我今日不知道能在这里见您,连谢礼都没准备。您别怪我。”成钰心中埋怨项家麒,没有提前让她准备礼物。 “您不要客气,其实……我不敢从外面带东西,会让他们起疑心的。您的心意我领了。”这姑娘说话提着一口气,想必是因为唱戏的习惯。但那水汪汪的杏眼中,却全没精气神,眉眼间隐着落寞。 “可是您对我项家的恩情,我们却无以为报!” 凌仙摇摇头,珊瑚坠子在她尖削的下巴两侧飞舞。 “不要言谢,只怕我还要谢谢您们呢。” 成钰不解:“您这话怎讲?” 凌仙点头,幽幽道:“这些米不算什么,但终于让我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些意义。” 成钰不知如何接话,只是怔忪望着她。对面的姑娘自顾自的说:“从我进了天香胡同那个院子,我就是个活死人了。活着,只是因为不敢了断。袁大爷过去提起过项先生,说过他对袁大爷的照应。说过他爱戏、爱古董。项先生、余老板,他们这些人,在这乱世中,好歹还在坚持着中国人该做的事。” 她抬起水盈盈的杏眼,看向成钰说:“他们不像我,了无生气,被人不齿。这米虽是日本人送来的,但那是从中国的土地里长出来的,项太太,您不要觉得这是嗟来之食!” 成钰急急的摇头:“姑娘,您的一片苦心,我们怎么会不了解。您不要多想。我只盼着,有朝一日,能看到倭寇撤兵的那一天。到时候,您一定要来找我们。若是有什么难处,我和我先生,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忙。” 凌仙苦笑摇头:“还我河山,我也盼着有那一天。只是……于我,也就是了结的时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天香胡同那个院子,面对父老乡亲。” 她抬头,窗外月色清冷,她凝望着黑暗,轻声念到:“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姑娘……你!”成钰紧咬嘴唇,越过桌子,抓住她的手。 凌仙侧首,含笑看向成钰:“戏词罢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0章 璞中藏璧 年关里的北平城,街上人流稀落。商家大多歇市,春节期间最热闹的厂甸庙会也早已销声匿迹。若不是一些人家院门前贴的红对子,几乎让人感受不到年节的气氛。 后海湖畔的项宅门前,今日却颇为热闹。几辆黄包车横七竖八的停在门前,院门开着。 车夫们嗑着瓜子,果皮扔了一地,几个人手里传着一包糖瓜,是项家的新年开门礼。 “这正月还没出,一家老小就要去火车站了。”一个车夫捡起一块糖瓜,扔进嘴里说。 身旁另一个人说:“嗨,什么过年不过年的。我家老小,要是能走,也麻利儿走了。去个不打仗,不吃混和面的地方。” “哎,来了来了,干活吧。”离门口最近的车夫听见了动静,低低的冲周围人说道,已经抬起了黄包车的横杆。 果然,没多久,秀莲搀着项老太太先出了门,颤颤巍巍的上了车。此后是天柱押着行李,还带着几个孩子。 站在雕花影背旁的项家麒,拎着箱子,示意身旁的成钰也上车。 成钰自己提着一个小巧的皮箱子,身上穿的棉袄碍事,步子迈不快。 “你再看看,真的看不出身上有不对的地方?”成钰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项家麒放下箱子,示意成钰转个圈,摇摇头,又伸手在她腰侧摸来摸去。成钰秀目圆瞪,红晕迅速爬上脸颊。 “你干嘛?外头那么多人?” 项家麒却一脸正经的解释:“就算是搜身,也摸不出来。” 他们两人今日都穿了旧式棉袄。一来是为了在路上不招摇,二来,这棉袄里缝了字画。 那平定帖,就在成钰的前胸藏着。天柱刚拎出去的被褥里,也全夹带了东西。即使是这样,也还有一半存货需要下次再带。 两人互相搜了身,又打量着穿着臃肿的彼此,忍不住想笑。 “很落魄,是不是?”成钰低头看眼前的黑色衣襟。 那人摇头,在成钰耳边吹着气说:“白璧璞中藏。” 远处传来拐杖缓慢敲打地面的声音。 “大哥来了。”成钰迅速弹开,回头说。 项家麒也站定,等在原地。 “都准备好了?”袁云台走进了,看看门口已经上车的人等,又看看项家麒夫妇的行李说。 “准备好了。大哥,有劳你了。”项家麒说。 他们从决定搬到西安时,就做好准备、要带袁云台一家一起走。但是袁云台不肯。他以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为理由拒绝。 此行前途未卜,他不愿意再作累赘。他说要给项家麒看着这宅子。 “从璧,若是形势不好,随时回来。这宅子,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天无恙。”袁云台知道项家麒还有部分字画无法运走,有他守着,各路人都不敢硬闯,项家麒最放心。 “大哥,还有一件事相托。”项家麒伸手进棉袄的前襟,摸出一沓白帛来递给袁云台。展开了,却是一副挽联。 谱羽衣霓裳,昔日悲欢传李峤; 怀高山流水,只今顾曲剩周郎。 袁云台托着那白娟的手不自主的颤抖。他知道,这是给余第岩的。 “我这一去,恐怕要与师傅生离死别了。临走前,我没敢告诉他去西安的事情,怕他难过。只是这最后的孝心,需要大哥在师傅走后,帮我转交。”他压着嗓音,也抑制着心中的悲苦。北风吹过廊下的竹林,沙沙作响,顷刻间淹没了他的声音。 袁云台抬眼一瞬,赶忙又低头,不让项家麒看到自己浑浊的眼睛。他仔细把那挽联叠好放进袖内。收拾好心情,才抬起头来。他没再说话,怕这临别的字句太伤感,只是拍了拍项家麒的肩头,看着他们夫妻拎上行李转身。 项家麒一家与白寿之一家这次结伴而行。两家一共二十几号人,定了一个车厢的车票。如今西去的火车因为客流太大,已经取消了头等座。若不是因为还在正月里,很多人忌讳远行,恐怕普通车票都买不到。 两家人连带大大小小的行李,挤了大半个车厢。老人和孩子们坐在最里面,青壮年坐在外面。很快车厢里又挤进了其他乘客,项家麒本打算给母亲留出整个座位,方便她躺卧休息。但是他很快发现这根本不可能。车厢里座无虚席,空气浑浊,若不是天柱挡着,他们脚下都要坐上人了。 火车一路南下,往郑州方向行驶。餐车先还供应饮食,但是随着进入河南境内,开始以供给不足为理由闭门谢客。成钰倒是事先有准备,她临上车前采买了一次干粮,和秀莲一起做了几十个玉米面饼,放在包袱里。 沿途每到一个车站,成钰就摸出银元来给天柱,让他下车到车站上采买伙食。站台上的小贩善于以次充好,趁火打劫。售卖的东西质次价高,还既不收法币,也不收□□,只要硬通货银元。但是成钰不敢不买,前面的情况还未知,趁着还有吃的可买,尽早囤积一些为好。 快到郑州站时,火车开始走走停停。秀莲手里拿着一个锅盔,追着喂小九儿。 小九儿张着小嘴,嘴唇微微发红干裂,不停的摇头躲避秀莲的手。 “九儿,乖乖吃几口,是白面的馍呢。你看姐姐吃得多香。”成钰坐在一边劝儿子。话音未落,车厢里的电灯随着铁轨的颠簸明明灭灭。一亮一暗中,秀莲身旁的小六儿,一手拿着锅盔,嘴上沾满的细碎的饼屑,怔忪着不知所措。 周围的大人也不明情况,纷纷站起来查看。还是列车员探进头喊了一声:“电力不稳,火车要停些时候。” 大家还是不安,眼见电灯确实越来越暗。列车员赶忙安抚:“这种情况常有,不用担心。” 待到众人又落座,成钰把注意力又拉回儿子身上。孩子仍是恹恹的不肯吃东西。 “少奶奶,小少爷身上好像有点热!”秀莲有经验,摸着孩子脖子后的皮肤说。 项家麒此时已经凑过来,也探手去摸,神色微凛道:“是发烧了。” 小九儿自从一年多前发过一次哮喘,已经很久没有头疼脑热了。成钰的心立刻被攥住,这孩子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 项家麒没说话,回身仰首把成钰随身的行李从上面拿下来。 “药在这包里吗?”他一边俯身翻找,一边小声问成钰。 成钰按住他的手,自己查看。项家麒的药物平时都是她操办,分门别类装好。有退烧的、止咳的、平喘的,还有一盒盘尼西林。这些药还是在上海时沈依给她准备的。如今消耗了大半。很多药价值不菲,无处可寻,比随身带的银元还要紧。 “先多喝水,观察一下再用药吧。”成钰不是医生,孩子又小,她不敢下猛药。 这天下午,车子滞留了四个小时,到了傍晚还没有启动。电彻底停了,窗外有卖蜡烛的,看来大家都是内外配合,有备而来。 蜡烛不便宜,很多客人干脆忍受黑暗。成钰和项家麒的桌前摇曳着两簇火光,车厢里丛丛暗影。 黄色的火苗下,小九儿两个脸蛋烧的通红。一声声咳到项家麒的心里。 成钰小心的取出一片阿司匹林,用小刀切下一小半,放在瓷勺里,倒了些温水化开。 “九儿乖,吃些药就好了。”成钰举着勺子,哄着烦躁的扭来扭去的孩子。 孩子都知道药是苦的,开始挣扎哭闹。车厢里太静,哭闹被放大,一下下捶着成钰的神经。她决定速战速决,伸手按住儿子的胳膊。在药即将硬灌进嘴里的一霎那,小九儿哭声突然一滞,紧接着是熟悉的喘息,如马儿嘶鸣,冷风过境。 成钰手里一抖,药汤泼溅而出。 项家麒在成钰发愣的空档,已经抱过小九儿,一手托着他的前胸,一手拍打他的后背,试图让儿子呼吸能顺畅些。但孩子喘得越来越厉害。 天柱打开了身旁的车厢窗户,让清冷的空气吹进来。 项家麒感受到手下那小小身体的剧烈起伏,眼见着孩子口唇发紫。 “朱儿,快拿药来。”项家麒一只手摸遍自己的口袋,棉衣是新的,他忘记带药了。他回头对成钰低吼。 成钰不确定小九儿是否可以用那止喘药。但孩子胸膛里的声音太骇人。她不受控制的照办。 那小小的瓶子交到项家麒手中,他用牙齿咬掉瓶盖,把玻璃嘴放进儿子干裂的嘴唇中。药物随着小九儿的喘息,进入他的气管。这是小九儿第一次用药,项家麒不敢让他多吸,只停留了几秒,迅速移开药瓶。眼睛通红的注视着孩子那发青的唇。 火苗被窗外的风吹的斜成一条长线,明灭几次,仍顽强的跳跃。项家麒手中那小小的胸膛起伏渐缓,恢复了柔软。唇上诡异的青紫褪去,孩子倦怠极了,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成钰这才注意到,项家麒鬓角流下的汗滴延伸到下颌,在烛光中一闪,滴落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1章 早生华发 火车在入夜前再次启动,随着路边的灯光开始密集,郑州站到了。 西行的旅客要在这一站下车,换乘陇海线。项家麒一家老小也随着人流走上站台。 天柱雇了个脚夫,驼上所有行李。秀莲还是搀扶着老太太。成钰跟着行李车,小六儿坐在车上,由脚夫推着,屁股底下是价值连城的被褥。 随着旅客的陆续陆续下车,站台上越来越拥挤。这里是逃避战火的必经之路,人们大多穿着暗色的棉衣,扶老携幼,摩肩接踵。火车头偶尔喷出白色的烟雾,煤烟味与旅客的汗水味,混杂成一股微咸的油腻味道,扑面而来。 项家麒抱着小九儿走在前面。孩子吃了一次阿司匹林,热度退了,戴着虎头帽,软软的趴在爸爸肩头。成钰走在婆婆身后,与那人隔开几尺距离。 项家麒一手护在儿子背后,侧着肩膀,用肘部为一家人开路。他不时回头查看母亲和妻子,确定所有人都在他身后。他穿着臃肿的棉衣,但那背影仍是高挑细瘦的可怜。 站台的尽头透出强烈的灯光,应该是快要走到出口了。乌压压的人流中,那人再一次回头查看。出口的光笼罩着他的周围,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中,他苍白尖削的脸庞是成钰眼中唯一的焦点。一侧脸,鬓边的几根头发闪烁,细看之下,竟是根根银丝。 那曾经肆意轻狂的少年,是不是因为多情,才早生了华发? 西行的火车票不好买,项家麒一家需要先在城里过夜。人困马乏,孩子还病着,先休整安顿也是好的。 入夜的郑州城比北平还要冷清。严冬腊月,沿街的店铺屋檐下,到处是黑色的影子,细看过去,是老老少少的乞丐,露宿街头。 这座城市近年来历经磨难,三八年炸了花园口,大批难民涌入,四一年又被连番轰炸。去年夏天,整个河南糟了旱灾,很多地方没有收成,流民随处可见。 他们一家预定的酒店在老坟岗,这里名字听着不吉利,却是最热闹的商业街。旅店比起上海北平的大饭店来,少了气派,但好在还干净安逸。 项家麒安置老少各自回房休息,成钰仔细检查了婆婆的房间,确认被子干爽,又让管家多添了一床褥子才放心。 项家麒和母亲临别时,回头笑着说:“娘,明儿个早上,我给您上街买热豆腐和白吉馍去。” 项老太太是河南项城人,多少年没回过家乡了,若是能尝到些家乡味道,也多少是安慰的。老人本是不习惯远行,又惦记着生病的孙子,听了儿子的话,才转阴为晴,笑着露出两颗门牙说:“你爹爱吃热豆腐,多加点辣子。” 成钰回了屋,顾不得洗脸,先是嘱咐管家烧水送到房里,又忙着清点行李。棉衣被褥要保证一件不少,妥帖的放在平整的地方,确保里面的字画不会压坏了。 行李收拾妥当,她去了隔壁屋子看小九儿,孩子们累坏了,挤在床上睡得安稳。摸摸儿子的额头,微微出汗。成钰这才放心。 回到自己房间,窗帘拉着,屋里没有人。炭火烧的很热,灯光下似有水汽氤氲。 成钰趴在浴室门边,并没有听到水声。 “从璧哥哥,在洗澡吗?” 里面没有回答,仔细听,有隐隐的咳嗽声。成钰不放心,推开了门。 正对着她的,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头顶上一盏黄色的灯,水汽蒸腾,由下而上。镜子里的那人,赤着上膊坐在地上。 “从璧哥哥,怎么坐在地上?”成钰跪下来,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皮肤,一片冰凉。不知他这样坐着有多久了。 项家麒眼底微红,嘴唇却是白的。湿漉漉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身旁的浴盆里水还是热的。地上脚边有水渍,他应该是已经洗过澡了。 “有点累,歇一会。”他嗓子不知何时哑了,像风过竹林。 成钰捡起离他不远的白色睡衣,披在他肩上,顺势搂住他。他长得瘦,骨相好,手臂肩膀的线条很柔和,有一股少年气。 “朱儿,帮我拿点水来。”他还是止不住的咳,嗓音越发暗哑。 成钰松开他,回屋拿了茶杯,来不及沏茶,只倒了些白水。 回到浴室,递给他。他抬手接起来,却抖得握不住。成钰握住杯子,喂到他嘴边。 就着成钰的手,润了几口,项家麒唇上总算有了些颜色。 成钰盯着他的脸问:“起来好不好?地上多冷?” 找回些力气的那人,却勾起嘴角,抬手仔细的把成钰脸上的头发捋到她耳后。 “瞧这一头汗。”他用手背抹去成钰额上的薄汗。 浴室里都是水汽,成钰还穿着棉衣,热的受不了。她也胡乱抹着汗,低头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火车上没法仔细洗漱,车厢里空气不好,恐怕自己此刻的味道已经感天动地了。 项家麒却欠身离得更近,嬉笑着低声说:“荆釵布裙夫短袴。岂不是般配?” 成钰用手指戳他,自己一身粗布衣裙,配他的衣衫不整,正应了《织女图》里的这句。 “有力气说笑了?还不起来?” 项家麒倒是听话,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浴缸的边缘,缓缓起身,一边仍是贫嘴:“穿什么,都挡不住我朱儿的国色天香。” 成钰见他腿上没力气,扶住他的腰说:“倾城倾国的貌,专配你这多愁多病的身。刚才又犯喘了,是不是?” 那人也不否认,老夫老妻,哪里能蒙混过关。 成钰判断,他现在如此虚弱,一定是发作得厉害,环顾脚下,却没有止喘的药。 “以后洗澡也要把药放在手边。我刚才不在,你怎么忍过去的?” “想着你,就忍过去了。” 成钰站定,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多年夫妻,她太了解项家麒了。这人越是心里有事,越是嘴上不正经。 对面那双深棕色的眸子闪躲,嘴角是翘着的,眼里却没半点喜色。 “从璧哥哥,担心小九儿,是不是?” 那人不说话。嘴唇不自觉的抿紧。 “担心西安那边缺医少药,是不是?所以你自己硬忍?不肯用药!”成钰追问。 项家麒干脆弯腰,把头靠在成钰肩上,算是默认。 “孩子睡了,没事了。”成钰用手掌在他的后背轻抚,从肩胛到腰窝。尽量放轻声音说:“药总会有的。上海租界沦陷了,可是沈依还在医院里。我给她发电报,一定可以搞到药。从璧哥哥,你是一家人的顶梁柱。你看娘,眉头锁了一天,你一句话就能化解。小六儿哭鼻子,只听你哄。你若是有什么差池,这个家,可怎么立得住?这些字画,我怎么护得住?” 她的手往上走,拨弄着项家麒的头发,指尖划过鬓角,那几根白发显露出来。成钰用手指按在那里,别过头,不敢去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2章 前世情人 七月的清晨,日头还藏在树梢后,枝叶间透出斑驳的光,已经亮得晃眼。蝉鸣从一早就已经延绵不绝,白晃晃的天上没有鸟儿飞过的痕迹。 院子里的枣树下,小六儿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捧着棒子茬粥,不情不愿的小口吸着。 “爸爸,西安的夏天为什么这么热?”小六儿从比她脸还要大的青瓷碗上抬起脸。看向对面抱着弟弟,坐在摇椅上的项家麒。 项家麒一边用蒲扇给儿子扇风,一边前后摇着椅子说:“因为这儿离火焰山近呀!” “那每年夏天都这么热,还是因为今年铁扇公主用扇子扇了?”小六儿刨根问底。 项家麒倒是心静自然凉,笑笑道:“火焰山平时就热,这儿还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所以西安比北平热。” 成钰从厨房里出来,抱着一个西瓜,听到孩子爸的胡说八道,不禁芜尔。 院子里一直趴着乘凉的土狗二黑,懒洋洋的站起来走到墙边,隔壁院子里立刻传来狗的吠叫声。 “爸爸,那边的狗真凶,老是冲着二黑叫。”穿着没袖小褂的小九儿,直起身子,用胖手指着隔壁邻居的方向说。 二黑见家里人都在,也有了底气,不甘示弱,不惧挑衅,迎头而上,叫得比那边还响。 “爸爸,它们叫什么呢?是不是吵架?”小九儿扭头问爸爸。 项家麒穿着白色的绸布衣裤,扇着扇子,一本正经的说:“可不就是吵架呢,狗也有狗的语言。” “那它们吵什么呢?”小六儿听着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放下粥碗,眼睛亮亮的问。 项家麒侧过耳朵,假装仔细听了听,然后开始掐着嗓子学起狗说话。 “大热天的,你吵什么吵?” “这是我家,我愿意叫就叫!” “你别神气,有本事你过来!” “才不呢,有本事你过来!” “你别狗仗人势!” “你才狗仗人势呢!” 堂堂文人雅士项大少爷,学着两只狗,声音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自己和自己吵得不亦乐乎。逗得两个孩子笑的前仰后合。 那人自己没憋住,也肩膀耸动,笑了起来。不小心勾起了咳嗽,赶紧掏出手帕捂着嘴,继续笑。 成钰把西瓜放在水井边,走过来给他拍背。小六儿一看爸爸又咳嗽了,止住了笑,急着要拉弟弟下来,不让他继续坐在爸爸腿上。 项家麒忙着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抬头咽下咳嗽,对成钰说:“镇西瓜吗?我来!” 他把小六儿放在椅子上,自己起身走到水井边,摇起井里的木桶,弯腰把西瓜放进去,又把木桶放回井里,固定好绳子。冲着孩子们说:“晚上就有凉西瓜吃了!” 站在一旁的段成钰,用胳膊肘碰了碰项家麒的手臂,往屋里努努嘴说:“乘着凉快,给你拔拔罐子吧?” 项家麒看看孩子们,又不自觉的按着前胸,点点头,自己先往卧室里走去。 进了屋子,单手解开对襟衣服的扣子,褪下褂子,扔到床头,他自己选了张板凳坐下来。 成钰把罐子消了毒,先挑了几个小罐子,用镊子点上酒精棉,放进罐子里,立刻取出来,熟练的按在他前胸的檀门和定喘两个穴位上。这两个穴位上的罐子不能久留,成钰很快把罐子启下来,又重复刚才的动作,反复拔,直到穴位周围变了颜色。 “从璧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北平?”成钰一边说话,一边示意他俯卧在床上,自己去取大罐子。点了酒精棉,按在后背上的大椎、肺俞、脾俞几个穴位上,留着罐子,等着把淤血□□。 “下礼拜就走。我让天柱去买票了。”项家麒两个手臂搭在头前面,下巴枕在手上,侧着头说。 项家麒一家正月里来到西安,在城东租了个院子。收拾打理好,他和成钰两人在四月回过一次北平。后海家里的字画还没都运来,他们需要多次往返。五月的时候,他们刚刚回来。 “非要这么急吗?天气太热,我怕你路上吃不消。”成钰又找了肾俞穴,下了两个罐子。 北平到西安,路途遥远,中间至少要转一次火车。因为是从占领区到国/统区,检查严格,有时路上要无端的耽搁等待。这一路单程就要将近一个星期,每走一次,项家麒必定病一场。 “就因为是伏天,我才急呢。”项家麒趴着,头部随着说话一起一伏。 “北平的房子没人气,容易长霉。今年天气热,雨水多。剩下那些画,不知会不会出问题,还是早点带回来放心。”他继续说道。 成钰取下罐子,叹了口气,知道他心意已定。她拿过准备好的艾炙,用火烤软了,又吹了吹,确定不会烫到项家麒,才贴在几个穴位上。 项家麒爬起来,这一番折腾,出了一头虚汗,他拾起手帕擦着额头。 “松快点了吗?”成钰开始收拾拔火罐的器具。西安这边缺少西药,上海那边的药又没办法寄过来。成钰给项家麒找了中医。无外乎就是伏贴拔罐子。一来二去,成钰自己也学会了,项家麒喘得厉害的时候,成钰就给他在家里按摩拔罐。 项家麒按着胸口深吸气,肺里还是像堵着棉花,想咳又咳不出,只得作罢,他勉强笑笑说:“管用,比吃药还管用呢。” 窗户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隐约看到两个半圆的影子。项家麒轻咳了两下,朝着那两个黑影说:“进来吧!” 门外响起孩子们的笑声,两个小鬼头一前一后跑进来。 小六儿眼尖,一眼看到爸爸前胸后背上的红印子。立刻怒目圆睁的看着成钰嚷:“妈妈,你又打爸爸?” 成钰委屈的看着苦主,哭笑不得的解释:“妈妈哪敢呀!那是拔罐子,不是打的。” 小六儿伸出小手,心疼的在那一个个圆圆的印记上抚摸,明显不信。撅着嘴说:“上次你说是拔痧,这次又说拔罐子,每次都不一样。这得多疼呀!” 前几天成钰给项家麒刮痧,已经被控诉一次了。小六儿记不清那两个字,以为是拔痧。 项家麒眼看着孩子眼圈都红了,赶紧搂着女儿哄:“妈妈没骗你,这是给爸爸治病呢。一点都不疼,不骗你!” 小六儿一肚子委屈,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爸爸病了,为什么还要回北平去?我刚才都听见了。你又要和妈妈走!” 小九儿听见妈妈要走,也不干了,跑到成钰身边,死死抱着妈妈的腿。 项家麒最见不得女人哭,以前是怕成钰哭,如今才知道,女儿哭更让他心疼。 “小六儿乖,爸爸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把六儿放在家里,我们自己回去了。六儿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给你带回来。”他笨拙的抚摸着女儿的小脸,低声安慰道。 “我不要吃的,就要爸爸。”小六儿的轴劲也上来了。 成钰无奈,抱起儿子,走到床边,给女儿擦着眼泪劝道:“六儿,爸爸的药用完了,得回北平去看病买新药。你不是最心疼爸爸吗?没有药,爸爸该多难受?” 项家麒咽了下口水,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这么糊弄孩子,良心上似乎有点过不去。可是这一招,确实管用,小六儿止住抽泣,不确定的看看爸爸。项家麒急忙咳了几声,用袖子捂住嘴。 小六儿撇撇嘴,虽是不情愿,却不再哭闹。 项家麒把手按在女儿的后脑勺,探头亲亲她的额头说:“六儿不是要上学了吗,爸爸给你买个新书包回来,让舅舅从上海带来,新式的。” 一旁的儿子听了,也急着喊:“九儿也要,九儿也上学!” “好好,让舅舅买两个。”成钰敷衍道。 小六儿擦干泪痕,伸开手臂,抱住项家麒,把小脑袋埋在他怀里说:“我不要新书包,爸爸看了病,赶紧带着药回来,以后再也不走了,好吗?” “哎。”项家麒痛快的答应。这前世的小情人,比今世的那个看得还紧,被两个女人如此爱着宠着,心里尽是沉甸甸的酸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3章 悲天悯人 陇海铁路线上,西行的列车刚刚驶离郑州火车站。 段成钰端着水壶,随着车厢左右晃动。走道本就很狭窄,今天的这趟列车更是拥挤。硬座车厢坐的满满的。还有一些客人只有站票,他们坐在包袱上,或是席地而坐。 成钰仔细的绕开一个又一个地上的障碍物。人们都在抱怨同一件事,这一趟火车的硬座普通旅客,全部被集中到了前面几节车厢。后面拖挂的车厢,要集中运送灾民。 水壶里是刚刚接的滚烫的水。用棉布做的套子装着,壶口有一些漏水。成钰尽量保持平稳,总算走到了卧铺车厢门口。 他们这一次从北平回来,还算幸运。这次列车有一节硬卧车厢,票价高的令人咂舌,但成钰没有任何犹豫,就买下了两张票。事实证明,她的决定很英明。 卧铺车厢里要安静的多。客人们有的在收拾床铺,有的在看书看报,即使交谈,也是压低声音。 摇摇晃晃走到自己的卧铺前,项家麒没有躺下,他穿了灰色的夹袄,扣子解开着,靠在床铺里侧,合眼休息。 那人闭着眼,脸色蜡黄,眼睑微微浮肿,眼底是淡灰色的。 “水打回来了,喝口热水,压一压?”成钰坐在他身旁,放下水壶,拿出搪瓷的杯子,倒出些热水来。 项家麒睁开眼,弯弯嘴角,接过杯子,勉强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 段成钰拉过他的手,盛夏八月,他的指尖却触手生寒,手心里是粘腻的冰冷。 成钰在他的手腕上找到合谷穴,一下下的按揉。 项家麒仍是靠回墙上,无声的吞咽了几下。手下搂过成钰,示意她也坐舒服了。 车厢里很热,窗子被对面的客人打开了,可是窗外的风也是干热的。吹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成钰瞥见对面的客人在午睡,趁机把手伸进项家麒后背的衣服间。他里面的白布褂子,几乎已经湿透了。 “把外衣脱了吧?你这可能是中暑了。”成钰一面给他按压后背上的脾俞穴,一面劝。 项家麒勉强睁眼,用手掀起衣襟扇了扇,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脱掉外衣,想到里面缝的几幅字画,特别是李白的一幅“上阳台帖”,犹豫了两秒,还是摇头。 成钰再次攀上来,在他耳边说:“衣服里浸了汗也不好。交给我!你还信不过吗?”一面说,一面自己动手,帮他扯掉衣袖。 脱掉外衣,项家麒才意识到自己里外三层的汗。他微微觉出了一丝凉风。只是胃里还是翻江倒海。心里也是不上不下的难受。 他抬头看了看车厢远处的卫生间,犹豫着是不是要过去,见门口站着两位太太在排队,还是放弃。 “朱儿,我去外面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他下床,踩上布鞋说道。 他们所在的车厢在列车的最前面。与火车头连接的地方,有几尺见方的露天平台。 成钰虽是不放心他自己,可是头顶上有要紧的行李,衣服里字画也是大意不得。她只能让他自己去。 项家麒慢悠悠的端起水杯,穿好鞋,走到车厢的最前面。 推开那道紧闭的铁门,风猛的扑面而来。他回身关好门,站在狭小的平台上,脚下是高速后退的铁轨。头顶的火车头一下下喷着灰黑色的浓烟,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项家麒深吸了两口混合着煤烟的热气,靠在栏杆上,用拇指和食指掐着眉间。闭上酸涩的双眼。 昨晚几乎整夜没合眼。这一次从北平回来,还是住在以往他们落脚的饭店,只是这一次,饭店外,大街上,到处都是乞讨的流民。郑州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这一次的□□。去年的旱灾,紧接着是今年的蝗灾,河北、河南,很多地方颗粒无收。灾民从河南各地汇集到郑州,但是这里一样无粮可讨,只能继续西行。 火车经过一处弯道,项家麒睁开眼,用手扶住门口的黑色铁栏杆。他右手还端着水杯,眼见着杯里的水有些倾斜,头晕得愈发厉害。 胃里一收一缩,他有点直不起腰来。把水杯放在地上,认命似的两手抓住栏杆,探身到车外,费力的呕吐起来。他早上出门前就不舒服,没吃什么,只是呕出几口水来。 项家麒靠在车门上使劲喘息,闭着眼,让热风包围着自己,鼻子里充斥着煤灰的味道,等待着胃里的风浪止息。 再睁眼时,火车已经转过了弯道,来到了河流的另一侧,恢复了平稳。河道里一片干涸,土地皲裂成一个个诡异的符号,河岸上高高的蒿草,都是枯黄的颜色。 远处的河对岸,烈日下,是一队队黑点在行进。项家麒甩了甩头,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那队列像是人影,但是为什么会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边? 随着火车行近,项家麒终于确定了,那是一只逃难的队伍,有赶着牲口、坐着驴的,还有驾着独轮车的,但大多数是步行的男女老幼。从河南各地汇集的灾民,沿着陇海铁路,徒步而行,想要找到有口粮的落脚点。 火车开始减速,前面是一个简陋的车站,应该是要停车了。 项家麒弯腰拾起水杯,漱了口,把杯子里余下的水泼出去,拉开车门回到车厢里。 车子进站,所有客人都在看着站台上的情景,窃窃私语。 项家麒来到窗边,成钰也在探身看着窗外。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项家麒不由得抓紧了身前的木质方桌。 窗外的站台上,黑压压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们。大家都抬头,举起手,把仅有的包袱举过头顶。有的人自己挤不过来,就托起孩子,试图从窗口把孩子塞进车厢。 卧铺车厢门口有人把守,灾民上不来,大家都把窗户关得严严的。但尖叫声、呵斥声,隔着玻璃,也能一下下敲打人的神经。 车厢里,和站台上,是无声的两个世界。卧铺车厢的客人,更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电影。只是这电影不是花前月下,不是家长里短。这电影里,演的是□□裸的你死我活,原始的硝云弹雨。 车子再次启动,呼啸着甩下站台上失望至极的人群,车厢里仍是一片寂静。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保持着沉默,似乎刚才那一幕真的只是虚无的,未曾发生过的。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受到影响。 项家麒怔忪的坐在床铺上,成钰也没有开口,眼前都还是那些灾民们灰黑色绝望的脸。 “朱儿,我去前面看看。等我。”项家麒站起身,要往列车后面的车厢去。 “从璧哥哥,干什么去?你好点没?”成钰急着起身,抓住他的手。 “就去看看,很快回来。”他笑笑,捏了一下成钰的手。这一会儿,他感觉好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是感觉不能在这里坐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项家麒顺着狭窄的过道前行,穿过一个又一个车厢。那一道道铁门,像是有魔法似的,开门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从寂静的卧铺车厢,到拥挤的软座车厢,再往后走,硬座车厢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的灾民。这里已经没有座位的区分,椅背上、座椅下面、过道上,每一寸空间都被利用了。空气里弥漫着腐臭的味道。 项家麒手脚并用,跨过一个又一个人,在又一次拉开车厢尽头的门时,他仰头愣住了。 这里与车头的那个平台一样,是露天的,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士兵把守。平台的后面,是一节节类似铁皮盒子的火车箱。车厢上没有窗户,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是车厢的顶部,侧面的铁梯子上,到处都爬满了人。一个个面目不清、衣衫褴褛的人。 “先生,后面不能过去了,请您回去吧!”那士兵见项家麒白白净净,衣衫齐整,客气的说道。 项家麒抬起手,指了指面前的车厢,艰涩的问:“请问,这后面,都是灾民吗?” “可不是,这列车为了运灾民,临时拖挂了这种车厢,里面全挤满了,要不车顶上都是人呢。”士兵叹口气说:“每次都有人从顶上掉下来,可是……这多少也有些希望,总比留下饿死强。” 项家麒嘴张了张,却不知要说什么。此时列车转弯,后面的车厢蜿蜒,可以看到侧面了。每个车厢上都有几个两尺见方的空洞,没有玻璃,里面的人探出身子来,安静着、麻木的看着远方。 脚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项家麒低头,才发现平台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带着头巾的女人。她的脸太脏,头巾遮住半个脸,看不出年纪。只听她喃喃的说:“二娃,再吃一口吧!” 女人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她手里拿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正往孩子嘴里塞。 项家麒老家是河南项城,他听得出这是老家的口音。往孩子脸上看去,他的呼吸凝滞了。只见那是一张灰色的小脸,嘴微微张着,眼白翻着,那是一个死去的孩子。 “别喂啦,都凉了。赶紧扔下去吧!”士兵摇摇头,冲着那女人说道。接着又转头对项家麒说:“哎,本来以为不上前线,不会见那么多死人,结果,这饿的都吃树皮了,一路上,天天见死人,真晦气。” 项家麒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喃喃自语的母亲。鼻子、眼睛,都控制不住的酸涩。 远处的车厢拐了一个急弯,一个黑影从车顶上划出一个抛物线,周围一片惊呼。 “得,又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身旁的士兵说道。那母亲还是试着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孩子嘴里,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项家麒觉得浑身是麻木的。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什么时候拉开车门回到车厢里。他不能再看那孩子青灰的脸,必须要逃走。 浑浑噩噩的跨过人们往回走。经过五号硬卧车厢时,一扇窗户前,围拢了很多人。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 项家麒站住,车窗边的四方桌子上,躺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他身旁一个带眼镜的人,正查看孩子的小腿。 “宋大夫,孩子发烧好几天了,今天突然醒不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男孩身旁一个女人带着泪水恳求。 “这伤口怎么弄的”戴着眼镜的大夫问孩子的妈妈。 “逃难的路上,半夜里,摔到沟里了。” 医生用镊子夹起酒精棉为伤口消了毒。抬起头,用手臂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没伤到骨头,可是包的布太脏了,天气又热,感染了。”他手下用纱布包扎着伤口,摇头道:“没有治感染的药,只能看这孩子的命了。挺过明晚,到了西安,就还有希望。只是……这腿,可能保不住了。” 孩子的母亲听了,嚎啕大哭,抱住医生的手臂喊道:“大夫,您总有办法的对不对?怎么摔破点皮肉,这腿就保不住了。” 医生的手被箍住,没办法继续包扎,有些烦躁的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这伤口都长蛆了,还想保住腿?” 孩子的母亲听了,干脆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几乎哭被过气去。 “大夫,我有药。您等一等!”一旁站着的项家麒伸出手说道。 那医生听了一愣,接着苦笑道:“这位先生,您的好意我领了,可是一般的药根本没用。” “我有抗生素。”项家麒直直的盯着戴眼镜的医生,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医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盘尼西林?”他不确定的问。 项家麒肯定的点点头:“您稍等一下,我去取了就来。” “若是真的,那这孩子,可真是命大了。”医生低声嘟哝了一句。 此时项家麒已经转身,艰难的跨过人群,往车厢尽头走去。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长。项家麒一边走,一边感受到后背的汗水,顺着脊背留下来。他耳边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周围的声音渐渐的离自己很远,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明明灭灭。 走到一间卫生间前,他突然觉得一股热流要从口里冲出口。跌跌撞撞的冲进肮脏的卫生间,伏在黄铜水盆上,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只是脑中还记着,那孩子在等着他的药。拧开水龙头,里面流出的水是温热的。太阳太猛,把水管里的水晒得有了温度。他用这不清爽的水反复拍打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的眼前能聚焦。 出了卫生间,眼前的车厢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稀薄。就在他觉得已经没有力气挪步时,一只温热的手撑住了他的手臂。 “从璧哥哥,怎么了?”段成钰被眼前项家麒的脸色吓住了。他的眼神迷蒙,嘴唇上一丝血色都没有。额头和衣襟都是湿的。 见那人无力答话,成钰干脆撑住他的腰,把他架回床上。 项家麒瘫倒在床铺上时,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他靠在成钰怀里,勉强喝了口水,艰难却急切的开口:“朱儿,药呢?盘尼西林,还有阿司匹林。” 成钰不明所以,抬头看看头顶上的皮箱。那里是有半箱西药。他们这次回到后海的家时,已经静静等在家里的救命药。 沈依和三哥,托人辗转从上海带来了这个箱子。她知道上海租界已经沦陷,家人虽暂时安全,但前途无法预料。成钰见到这个箱子,和里面三哥报平安的信时,偷偷抹了半宿眼泪。 “从璧哥哥,你要吃药吗?怎么要盘尼西林?”成钰搂紧了虚弱的人,不安的问。 “不是给我,帮我,送到五号车厢,给一个姓宋的医生,快去。” 成钰还是不明白,但是看他如此焦急的表情,预感到是人命关天的事。 她凝神想了想,扶着那人躺好,帮他又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起身道:“那你躺一下,我去去就回。” 拿着那两盒药,段成钰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宋医生。一车厢难民里,很明显那个戴眼镜包扎伤口的人就是医生。看着桌子上昏迷不醒的孩子,成钰也立刻明白了项家麒的用意。 宋医生直到看见成钰手里白色药盒上的英文,都不敢相信这一对萍水相逢的夫妻,会如此慷慨。战争时期,说这药比金子还贵,一点都不夸张。 “您确定要把这药给这个孩子吗?”宋医生最后一次和成钰确认。 成钰看看孩子那烧的通红的脸,又看看他腿上厚厚的纱布,肯定的点头:“只要这药真的能救人,您就放心用。这也是我先生的意思,他本想自己过来,可是不太舒服,只能由我代劳。” 宋医生闪烁的镜片后,是一双微微发红的眼镜,他已经在这辆接灾民的火车上忙碌了整天,眼前发生的每一幕都让他深感绝望。此时此刻,才终于看到了些希望。他想说道谢的话,又觉得任何话都是苍白的。 空着手回到车厢,段成钰看到蜷缩在床上那苍白的人,喉咙里一阵阵发紧。 她搓热刚洗干净的双手,探进他怀里,摸到凹陷下去的腹部,找到中脘穴,轻轻帮他按揉着。 “从璧哥哥,药送过去了。” “嗯……”那人轻哼一声,缓缓睁眼,看向成钰。那漆黑的眸子里有凄凉的水光。 “朱儿……”他低声唤她。 “哎,我在呢。药给孩子了。你好些吗?” “你说………我过去,是不是太混帐了?” 成钰摸着他冰凉的手,急急的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项家麒想要坐起来,头晕得厉害,用胳膊挡住眼睛说:“我过去,锦衣玉食,一心想着古董,为了字画,一掷千金。可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于国于民,都有什么用?” 成钰手下一滞,心被紧紧攥住。她看到难民的景象,何尝不伤心难过,可是她没想到,此情此景,让项家麒对自己一直坚守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她沉吟半晌,才哽咽着再次开口:“我知道,谁见到这种情形不伤心。可是,从璧哥哥,这并不是你的错。”她轻柔的捏着项家麒的指尖,看向窗外说:“还记得巴黎的日子吗?那时候你说,要让咱们的孩子们,在自己的国家就可以欣赏到老祖宗的瑰宝。我们的国家确实积弱,我们的百姓食不果腹。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们的人民也会像欧洲人、法国人一样,吃上面包,有牛奶喝,有肉吃。到时候,他们会理解你的努力。从璧哥哥,你不是混帐,你的境界,只是比别人更高远罢了。无论如何,不要怀疑自己,不要放弃你的毕生所爱。忧国爱民,每个人要有不同的方法。总有一天,会有人感谢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4章 恩爱不疑 深秋的小院里,温暖清透的阳光照在缀满果实的石榴树上。朝阳一侧的石榴,火红渐变成金色,肆意的咧着嘴,露出一排排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段成钰坐在井边,腰间系了围裙,正在身前的木桶里洗床单。她身后的堂屋里,广播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抑扬顿挫,报告着战势。不出兵是战略上相持,被日本人围剿是战略上撤退,打胜仗的消息闻所未闻。播音员自顾自的喋喋不休,怎么说都是她有理。 院子东边的一角有一棵高高的枣树,秀莲抱着小九儿,举着一根竹竿,东打一下,西打一下,没掉下几个枣。 “娘,叫爸爸!九儿要打枣。”儿子朝着成钰喊着。 成钰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汗。 “少奶奶,快别洗了,怪凉的,一会儿我洗了就好。”秀莲已经喊了好几次了。她最见不得成钰干粗活,仿佛自己的人生毫无价值了一样。 成钰甩甩手起身,用围裙把手擦干净。嘱咐走到跟前的秀莲说:“这是昨晚少爷喝了药吐脏的,我当时大概清理了一下,还得仔细洗。”她说着,把那块污迹指给秀莲看。 秀莲突然想到厨房里还熬着药。 “您去叫少爷吗?把药也顺便端进去吧?趁热喝。”说完小跑着去了厨房。 成钰等了片刻,用金丝木漆托盘托了药碗,往门窗紧闭的卧室走。 屋子里落了窗帘,秋日灿烂的阳光只能穿透细细的缝隙射进来。屋里有淡淡的栀子香气,混合着甘草和中药味。 成钰把托盘放在门边的桌子上,走到床边,探身看那熟睡的项家麒。 那人睡得可真沉,眉目舒展着,嘴唇微微张开,睫毛遮去了眼底的暗影。 墙上的挂钟指到下午四点。成钰无声的叹口气,把手覆盖在他额头上,还是有点热度。 自打从北平回来,项家麒一直保持着这个作息时间。晚上辗转难眠,白天昏昏欲睡。每日里午饭后,他都一觉睡到小六儿下学回来。事实上,若不是因为小六儿那孩子心重,项家麒怕她放学回来见到自己还在床上会担心,恐怕会一直睡过晚饭时间。 仔细一想,从他们俩带着字画抵达西安后,项家麒似乎没有出过一次院门。旅途劳累,沿途的所见郁结在胸,项家麒从回来后一直低烧缠绵。他从精神上,到肉/体上,都百般倦怠。 以往在北平的时候,交游广泛的项家麒,从来不知道空虚寂寞是什么感觉,但是如今在西安,转运字画的任务完成,突然无所事事,日日里透着消沉无聊。 朋友们不在本地,街上到处是游民,自己身子又不好,没有琴棋书画的消遣,以往油嘴滑舌的人,如今经常半天不说一个字。 成钰理解这一次灾情对项家麒的冲击。他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男人终归是心怀天下的,他无法劝说自己在这长安城里苟且偷生。 段成钰心里为他的状态担心,想了法子开导劝慰,但似乎不得要领。 “从璧哥哥,醒醒。”成钰唤道。 “嗯……”那人有些不情愿的皱皱眉,又合眼等了片刻,才勉强睁眼问:“几点了?” “快四点了,小六儿马上放学回来了。”成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项家麒用手肘挡住眼睛。还赖在床上。直到成钰来搂他的脖子,要托他起床。他才自己侧身坐起来。 “先把药喝了。”成钰端着药碗走过来。 项家麒立刻一脸烦恶的往后躲。他指指桌子说:“先放那,我一会儿喝。” “还是我看着你喝了吧!早上的药就倒了,好不容易熬的。”成钰不依不饶。 项家麒扯过床头上的褂子,穿在身上,一边系扣子一边说:“喝不喝的,也没什么打紧。” “胡说。”成钰有点撅嘴:“你这场病,拖了这么久,都是因为这药喝得不及时。这家里家外的,都等着你快些好呢。” “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有什么区别吗?还不是在家里无事可做。” 成钰心里有颗火苗暗暗滋长,她把药碗放下说:“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说这么消沉的话。家里有娘要照顾,孩子们要吃好穿好,咱们刚刚安家,很多东西要置办,这些不是事情吗?” 项家麒起身,找了茶碗,自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凉茶,无所谓的小声说:“那都是些妇道人家的事情,朱儿你不是都操持得很好吗?我就不必担心了。” “从璧哥哥。”成钰软了些口气说:“你不能这样每天闷在家里了,快些养好病,出去逛一逛也是好的。长安古城,可以去的地方无数,碑林、华清池、大雁塔,这些地方我都还没见去过。” 项家麒脸上却毫无波澜的说:“过些日子再说吧。如今街上乱,到处都是游民。我做不了什么,看了也堵心。” 段成钰有些错愕,以往只要她撒娇,那人必定服软,会立刻把关注度集中在她身上。可是如今的他,软的硬的,都无动于衷,她的心里仿佛有一个沙漏,无声的下坠,散成一片沙。 “小六儿该回来了,我去迎迎她。”成钰没有看项家麒,扭头径直朝门口走。 “朱儿。”项家麒能听出她语气中的落寞,在她身后叫她:“药我一会儿喝。把碗给你送去。” 成钰仍是没答,话说到这个份上,喝不喝药已经不打紧,眼前这个失去目标,自怨自艾的项家麒,让她有些失望。 作为女人,有家务要操持,有爱人要照顾,即使时局艰难,国难当头,只要家人团圆,她就不觉得天会塌下来。男人那种“独怆然而泣下”的感怀,她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眉目含霜的段成钰出了屋子,迎面撞上背着小书包的小六儿。也罢,让孩子先去缓和一下气氛,等晚上同床共枕的时候,再探讨严肃话题吧。 屋里的项家麒,听到女儿的脚步声,也赶紧敛了尴尬的神色。小六儿进了屋,就和他叽叽喳喳汇报在学校的各样见闻。 项家麒把女儿抱到腿上,微笑着听她背今天学的诗词。 “六儿,学中国话好,还是日本话好?” “当然是中国话好,我最恨学日本话了。”小六儿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爸爸。 项家麒自然是高兴:“那就要好好和先生学。中国的诗词歌赋,还有我们的文字,是千百年的精髓,以后爸爸会慢慢教你。” “爸爸,咱们就在西安住着吧,不要回北平了,六儿再也不想学日本话了。” 项家麒还是笑着,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拍拍女儿的头说:“六儿,其实你也不要恨日本话。任何语言,都是一个工具。我们是中国人,当然学好汉语是最重要的,但是这不意味着就不能学别的语言。比如爸爸妈妈,就会法语和英语。一种外国话,就好比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窗户,你可以从另一种文化里见到更多新奇的东西。”他看向窗外的蓝天,悠悠的说:“等日本人被打跑了,六儿倒是可以好好学日本话。以后还可以去日本看看,一个岛国,他们到底是怎么发展得这么快,这么强大的?” 小六儿半懂不懂,不住的点头。低头看到桌子上黑漆漆的药碗,压低了声音问项家麒:“爸爸,我帮你把药倒了吧?” 这小姑娘,唯项家麒马首是瞻,多次做过项家麒的帮凶。她知道爸爸最不爱喝中药。 项家麒盯着那药碗,伸手摸了摸,碗壁已经冰凉。想到成钰刚才的背影,心中犹豫,沉吟了片刻,才咬了咬牙说道:“今天爸爸要乖,还是喝了吧。你一会儿帮我把碗给妈妈看。” 天色擦黑时,天柱端着晚饭敲项家麒的屋门。项家麒靠在床头,看到门口的人,满脸失望。 “少奶奶呢?” 天柱把托盘放下,把碗筷给项家麒摆好,掐丝珐琅的筷子,只有一副。 “少奶奶陪老太太吃饭呢。” 项家麒拧眉坐起来,看看窗外,又看看托盘里的清粥小菜。本来想趁着吃饭,和媳妇耳鬓厮磨一下,这朱儿,看来是真不给自己台阶下了。 “端走吧,我吃不下。”他朝着天柱挥挥手。 天柱不晓得缘由,只当是项家麒不舒服,弯腰仔细看他的脸色,确实看着有些不妥。 “好歹喝口粥吧?熬的烂烂的,好消化。”天柱仍是劝。 项家麒本来喝了凉药,肚子里就不舒服,强忍着白等了半天,落得独守空房,更是烦躁。 “快点拿走,我这会儿见不得吃的。”嚷嚷完,他干脆躺平了,面朝里不再理人。 窗外的段成钰本来刚要推门,听见他的话,堪堪停住。这白米粥,本是她在厨房里亲自给那人熬的,为了让他开胃,还特地做了糖醋酥鱼和烤麸。烟熏火燎的忙了半晌,最后换来这么一句话。成钰无声的转身,往孩子们屋里去了。 晚间给两个孩子讲讲故事,听他们的童言稚语,是每日必做的功课。以往项家麒也会来凑热闹,四个人挤在一张大床上,有时候会和孩子们滚在一起。只是近来他懈怠了,好久没有那么热闹的场景了。 成钰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故事书念错了好几次,被已经识字的小六儿指出来。小六儿见妈妈讲得慢吞吞,没了往日的绘声绘色,干脆溜出房间去。 项家麒正躺在床上,生了一肚子闷气。心里不停的默念,绝不能先服软示好。 好不容易听到脚步声,满怀希望猛的抬头,门“吱扭”一声开了,女儿抱着一个大桃子,一边啃一边瞪着乌黑的眼睛站在门口看他。 “爸爸,你怎么这么早睡觉了?”小六儿见他合衣而卧,走到近前来问他。 “妈妈干嘛呢?” “给弟弟讲故事。” “六儿,你今天跟爸爸睡大床好不好,让妈妈和弟弟睡。”项家麒坐起来,拉着女儿上床。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引起老婆的关注,让她心里能觉得不安才好。 小六儿歪歪头问:“你和妈妈吵架了吗?妈妈也不高兴。” 项家麒也坐起来,和小六儿并排坐在床沿上,两个人、四条腿前后晃着。 “六儿,你帮爸爸把药碗送回去的时候,妈妈看见了吗?说什么没有?” 小六儿摇摇头,仍是啃着桃子。项家麒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腰背塌下去。爷俩一个专心吃桃,一个专心生气,谁也没说话,屋里只有座钟的钟摆有规律的滴答声。 “爸爸,我回去睡,还是在这里睡?”小六儿打破沉寂,和爸爸确认。项家麒因为夜里会喘,成钰怕影响孩子们睡觉,一对儿女,从来都是在旁边的卧室睡。 项家麒歪头看着女儿。她的脸上到处是桃子的汁水。手里攥着小半个桃子,深红色的桃核露出来,上面沟壑分明。 他脑里有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惊讶于自己这个想法有多矫情和愚蠢。这小小的不睦、不到半天的疏远,像一根小手指,在心里撩拨轻弹。让他这七尺男儿,心智几乎回复到了孩子一般。想到这里,他抬手胡噜着女儿头顶的碎发,挑起嘴角,无声的笑了。 半个小时后,段成钰跌跌撞撞的穿过漆黑的院子。 已经在墙根打瞌睡的二黑支起耳朵,在她身后汪汪直叫。她几步跨到卧室门前,没站稳,一开了门,几乎要栽进去。 “从璧哥哥!”成钰身形不稳,却急着看床上的人。 身后一只温热的手从她胸前托住,紧接着那暖融融的脸颊贴上来。 “在这呢!”身后的人低低的伏在耳边说。 成钰想要回头查看他,被那只手箍得紧,动弹不得。 “你怎么样了?小六儿说你把她的桃子吃了。”成钰看不见他的脸,只能侧耳听他的呼吸。项家麒从小不能吃桃子,每次吃了必定犯病。 “骗你的!我有娇妻稚子,怎么舍得做荒唐事。” “你!”段成钰用手掐他的手腕嚷道:“你和孩子串通了唬我是不是?小六儿都被你教坏了!” 那人吃痛,眉毛拧在一起,仍是不松手。 “谁让你不理我,晚饭也不和我一起吃,我若是不出此下策,晚上恐怕你也不回来睡呢!” 段成钰这一回扑哧一声笑了,她的男人,□□了这么多年,总以为成熟了几分,谁知道骨子里还是个孩子。她本来用力掐他的手,松了力道,只象征性的拍打了几下。 “我做的晚饭,你不是也原封给挡出来了?一点都不领情。那几个小菜,是专给你开胃的。” 身后的人顶上来,抱住她的手也猛的用力。精瘦白皙的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你试试,这半肚子气,半肚子凉药,还有地方装晚饭吗?” 成钰暗笑,把手从自己背后伸进两人之间说:“若是再来半个毛桃,就圆满了。” 老夫老妻,的确旗鼓相当,项家麒两手用力,把成钰转了半圈,脸对着脸,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托住她的腰,低头酥酥的问:“能感觉到毛桃吗?” 成钰满面绯红的点头,那人低头,用鼻子轻触成钰的鼻尖,两人都呼吸急促,节奏都是一样的。 “朱儿不愿意我在家里,我明天就出去。” “去哪里?”成钰急着问。 “北平来了几个朋友,大家喝茶叙旧,再商量商量有什么事可做。总这么待着,朱儿该嫌弃我了。” 成钰看他,娥眉含黛,美目含烟,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这人还是贴心的,知道自己为何生气,知道怎么哄她开心。她不求他追名逐利,只是希望他骨子里那股精气神不要散了。 “胡说,我何时会嫌弃你,只是心疼。想让从璧哥哥精神精神罢了。” 那人倾身过来念道:“若要精神,何必等明日?今天就来松松筋骨,你可别求饶。” 说话间,屋内的灯被拧灭,不知是谁撞上了桌子,“哎呦”一声暗叫。屋外,漆黑的院子撒上一层月光,空气里回荡着二黑不识时务的叫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5章 季常之惧 段成钰举家搬到西安已经有几个月了,这长安古城,却是一直没有机会仔细欣赏。 眼下坐在黄包车上,沿着古城墙一路向南,车轮压在青石地上,发出有规律“哒哒”声。护城河上微凉的秋风吹拂着面庞,突然有一种心飞出去了的感觉。 在西安落脚后的日子,大多数时间在两地奔波,运送字画,寒来暑往,错过了这里的重重美景。今天天柱突然跑回家,说是项家麒吩咐的,要接成钰去青龙寺。 青龙寺在城东南,离家并不远。黄包车夫按照天柱的指引停下车来,抬眼望去,这里是寺边的一处茶楼。 “少奶奶,少爷在三楼等您。我在这里候着。”天柱手往上指到。 成钰下车来,正低头整理旗袍的下摆,还没来得及抬头、那人的声音却从楼上传来。 “朱儿……” 成钰仰起脸,项家麒靠在三楼的木窗棂上,明媚的笑脸,下巴笑得尖尖的。那眼神,和十二年前初遇时,似乎一点未变。两个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对彼此都移不开眼。 街上的行人听到叫声,纷纷驻足观看。本以为是热恋中的小情侣,却不曾想被叫的这位,已经是风姿绰约的少妇了。这情不自禁的样子,倒不像是原配夫妻。 成钰感觉到行人猜测的目光,脸颊迅速红了。她低头,拎着黑色镶珠的小提包,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茶馆。 茶馆一楼人声鼎沸,秦腔夹杂着西北人豪迈的笑闹声。成钰一打眼,瞥见上楼的楼梯,快步往楼上走。 二楼是雅座,用屏风隔成一个个小间,座上的客人可以从天井看到楼下的秦腔。 成钰微微提起墨绿色丝绒旗袍的前摆,暗中感叹,这铿锵有力的秦腔,似乎和清雅的饮茶完全不搭界,但满楼的西安人也自得其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确不假。 正走神的时候、楼上传来“噔蹬”的脚步声,暮的抬头,那人已近在眼前。 “从璧哥哥,跑这么急做什么?”成钰把手按在他起伏的胸口上,又摸摸他微汗的额头。 项家麒抓住她的手,回身往上走,一边走一边说:“快来,要来不及了。” 随着那人上了上楼,仿佛置身于另一处世界。这里,才真的是饮茶的地方。楼下的喧闹完全被隔绝,这里一间间完全封闭的雅室,推开一间房门,那门楣上写着“残阳”二字。 项家麒也不说话,拉着成钰几步走到窗前。窗子仍然是大敞着的,往窗外一望,成钰立刻明白那人为什么急着叫她来了。 眼前的窗外,正应了这雅室的名字,好一幅残阳夕照图。 青龙寺的钟楼矗立在眼前,墨瓦飞檐,掩映在秋日高大的槐树里。远处橘黄色的天际中,有一抹青山横卧,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和这千年古都的气质一样,古朴沉静,而又繁华从容。 “可以入画,是不是?”身后的项家麒不知何时,已经用臂弯环住她。 成钰脸颊发烫,生怕有店家突然进来招呼,被人看了唐突。无奈越是想逃,那人箍得越近。 “别分心,仔细看了,要考你的。”那人在耳边吹气。 “你的朋友们都走了?”成钰回头问,有些不安的看向紧闭的屋门。 “早打发他们走了,这么美的景色,没打算让他们一起看。” 项家麒晌午就来了这间茶楼,本来打算和北平来的旧友去青龙寺走走,但是听店小二说这里的落日很美,干脆喝茶聊天,等着成钰来看景色。 他估摸着成钰快到了,找了个理由打发了朋友。昨夜小夫妻闹了一场,虽说床尾合了,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惦记着她。把她接出来,在外面耳鬓厮磨一下,似乎又找回在法国约会时的感觉。 段成钰被眼前的美色吸引,看得入神。会画画的人,大多有一种神奇的功力,可以在瞬间记住眼前的每一个细节,再把这些细节描绘下来。 项家麒用手掌挡住她的眼睛说:“看完了,趁着太阳落山以前,画下来好不好?” “在这?”成钰一边问,一边回身,刚才进来得匆忙,都没注意到身后有案几,笔墨纸砚已经备好了。 “只有墨吗?”成钰走到桌子前,拿起笔来问。她平日里画的是金碧山水,需要丹青。 “先画个大概,回去再着色。”项家麒已经开始研墨了,一说到画,这人实在是急脾气。 成钰看看窗外的最后一抹夕阳,略一沉思,悬腕执笔,宣纸上氤氲开墨色。 这还是段成钰来西安后,第一次做画,手指一旦握住笔杆,那熟悉的纵横山水间的感觉扑面而来。 项家麒站在一旁,不住的点头,他能看得出,今天的成钰灵感迸发。他像个墨童一般,拿了干净棉布,不停的帮成钰在画纸上吸墨。夫妻配合多年,根本无需交流,就知道是要轻压,还是长按。两人手下不停,偶尔相视一笑。门外准备上茶的店家,本来已经推开门,看到这一对璧人如此珠联璧合,干脆无声的退了出去。 一幅山水很快完成,只差设色。成钰拿着笔,仔细端详,随后把笔递给项家麒。 那人拿起桌上的茶杯,仰头喝尽,随后提笔,在画尾龙飞凤舞的题了一首“鹊桥仙”: 白头共咏,黛眉重画,柳暗花明有路。两情一命永相怜,未解,朝秦楚慕。 段成钰看着这赤/裸/裸的情诗,按捺着心里的丝丝甜意,口里打趣道:“从璧哥哥老了,好不容易上一次层楼,不强说愁,倒写上家长里短了!” 项家麒哪里是怕打趣的人,用热毛巾仔细擦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不急不恼的问:“可不是,朱儿跟了我十几年了,有没有后悔过?” 成钰抬头望窗外,远山已经彻底沉浸在黑影里,夜晚城市的轮廓也是瑰丽壮观的。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回想十二年前在邮轮上的相遇。 “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心怀天下的男人才能吸引我。他们做的所有事情,不能只是为了个人和家庭。后来……真的嫁了这样的人,才知道,男人心怀天下,女人就要为了家付出两个人的力气。” “所以……朱儿是后悔了?”项家麒问这话,却丝毫没有不郁和忐忑。 “这些日子你消沉在家,我却比你还慌。其实也不是短了家用,只是觉得我那个不管不顾、心系生灵的从璧哥哥不见了。”成钰走到项家麒身前,伸出手指在他心口画着说:“所以……就算要付出很多,我还是离不开那个说自己是春蚕吐丝的人。只能认命了。” 项家麒抬眼凝望爱人,眼波像秋日的湖水闪烁。他拾起成钰的手指,把指尖放在唇间轻啄。 “朱儿,跟我去个地方好不好?我等不及要带你去看看。” “什么地方?大雁塔吗?”成钰知道这里离大雁塔只有两、三里地。 项家麒笑着摇头:“这个时辰了,咱们两个六根未净的人,就别去打扰佛祖了。跟我来吧!” 半个小时后,项家麒带着成钰和天柱,包了两辆黄包车,经过黑漆漆的空地,停在了一片废弃的厂房前。 “在这里等我,回去还是五块大洋。”项家麒递给满脸不高兴的车夫几块响当当的银元。车夫本来是不愿意这么晚来这种地方的,但谁也不会和银元过不去,接过钱,笑嘻嘻的等在一边。 项家麒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费了半天力气,才打开门口锈迹斑斑的锁。 成钰提着裙摆,躲避着脚下的木桩石块,小心的跟着。项家麒见了,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掏出软帕来捂住口鼻往前走。 眼前是一排洋火盒子一般的建筑,有的地方玻璃已经破碎了。门口没有上锁,进去后,墙边有电灯。 头顶上的灯光时明时灭,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人来了。 “从璧哥哥。”成钰抓紧他的手臂问:“这是什么地方?” 项家麒走到屋子中间,那里有东西被布盖着,他单手一挥,覆盖在上面的油布被揭掉,原来是锈迹斑驳的机器。 “这里是个面粉厂。关张很久了。朱儿,咱们搞点实业如何?” 段成钰有些反应不过来,微微张着嘴,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项家麒只能从头解释。 “今天我见的旧友,在陕西省公干。他说现在河南逃难过来的灾民太多,需要有安置的办法。救济是一方面,还需要给这些灾民找到营生。他问我愿不愿意出一份力。” “可是,他们不知道项大少爷是不干正事的吗?”成钰脱口而出。一旁的天柱直吐舌头。这大少爷也被说的太不堪了。 一旁的人却笑着说:“可能就是因为我不干正事,好糊弄,他们才找我的。” 成钰迅速在脑海里理清思路:“所以,他们希望你盘下面粉厂,雇灾民,给他们一份工作。那这面粉厂可以正常经营吗?我是说,面粉的买价卖价是市场决定,还是他们衙门决定?” 项家麒用手指捻起机器上的灰尘,慢悠悠的说:“这必定是关乎到民生的生意,不可能全靠市场定价。必要的时候,会有限制。” 成钰跺脚道:“那不是有赔钱的可能,咱们现在今非昔比了,万一输了怎么办?” 那人走到她面前,拉起成钰的手,低头小声说:“也没那么糟。现在缺吃少穿,面粉还是不愁销路。赔钱的可能性不大。虽然赚不了多少钱,可是维持生计应该是够的。还有,朱儿……”他顿了顿,敛了笑容:“还记得在北平的时候,中国人需要凭人头领混合面的日子吗?还记得他们在你袖子上写的号码吗?还有,火车上的灾民。这些日子里,每次回想,心里都会作痛。我们来西安,是因为自己不想挨饿了,我也不想看到别的百姓挨饿。朱儿……”项家麒轻轻唤着面前那沉思的人。 成钰闭闭眼睛,她脑子里都是项家麒因为吃了混合面吐血的画面。她有些迟疑的问:“从璧哥哥,咱们从来没有做过实业的经验。若是真的接了这厂子,从此你闲云野鹤的日子就一去不返了。你真的愿意吗?” “白寿之不是也在西安吗?他正缺个工作,可以让他多干一些。我有些事情忙,日子也过的快一点。客居他乡,旧友难寻,战势延绵,待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受。” 成钰点点头说:“那些灾民,经过了劫难,应该会为厂子出力。白寿之还有些家底,不知会不会死心塌地被你剥削?要不你买通个马匪什么的,把他抢了?”她一边说,一边“扑哧”一声笑出来。 “朱儿,你同意了?”项家麒把她的手捏的生疼。 “你不是已经答应了人家,要不连钥匙都拿来了。我同意不同意,有什么打紧?” 项家麒听了慌忙解释:“没有没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惧内,夫人没点头,契约是签不了的,不信我明天带你去见他问个清楚!” 成钰忍不住在他额头上轻弹:“我几时克扣过你?你到底在朋友们面前把我说成什么?” 项家麒笑着搀起成钰往外走,回头对天柱说:“天柱,你也学着点。男人装得惧内,虽然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可是回旋的余地就大的多了。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惧内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6章 知易行难 所谓搞实业,顾名思义,要生产实实在在的东西,还要实实在在的出力。这两样,对而立之年的项大少爷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项家是开银号的,他自己在法国学的金融,开工厂,雇工人,再找销路,对他来说,都既没有理论基础,也没有实践经验。好在项家麒有一腔热情,成钰答应他开面粉厂的第二天,他就托人去给厂子注册了一个名字“陇海实业公司”。 他们一家是沿着陇海线西行到西安的,他在陇海线上的见闻,让他重新思考自己可以为民族、百姓所做的努力。 面粉厂叫这个名字,能够实时提醒他,民不聊生的时代,文化传承无从谈起。 隔天早上,项家麒天不亮就精神百倍的穿戴整齐,连早饭都比往日多吃几口。成钰看他的眼睛时,觉得里面有一簇小小的火把,亮晶晶的。 他带着天柱临出门时,小六儿背着小书包追出来,抱住他的腿,好奇的问他:“爸爸,你怎么这么早出门?” 成钰在一旁捂嘴笑。他前一段时间太消沉,每天孩子上学去了,都还没起床。今日他突然早起,怪不得孩子见了觉得奇怪。 项家麒拉起小六儿的手笑道:“六儿,爸爸先送你上学去,然后去工厂。” “工厂是干嘛的?”小六儿从记事起,没见过父亲上班,有些奇怪。 “六儿……”项家麒笑得得意:“爸爸开了一家面粉厂,以后咱们家可以有好多好多白面吃,咱们邻居家,你的朋友家也都可以吃到白面,大家再也不吃混合面了。” “真的?那我要告诉同学们去!”小六儿捏着项家麒的手,抬起小脸痴笑,一脸佩服。在北平吃混合面的经历,她印象深刻。那一次项家麒吐血住院,对孩子造成了心理阴影。眼下爸爸承诺她可以再也不吃混合面了,小六儿心里那个小小的缺口似乎被填平了,有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安定。 到了傍晚,项家麒一进门,成钰吓了一跳。以往仪表堂堂的白面书生,此刻灰头土脸。大褂上溅了泥点,白净的脸上甚至有一道泥印。 “哎呦,看你这脏的,快点,回屋先坐会,我给你烧了水,洗干净了好吃晚饭。”成钰先拿了手巾递给他说。 项家麒进了屋,瘫坐在椅子上。草草擦了手,白色的毛巾上立刻留下了黑色的印记。 “理出些头绪没有?”成钰在浴室里忙进忙出,给他准备洗澡水。 那人的眼神与早上判若两人,精气神明显不见了。低声叹道:“这隔行如隔山,真是不假呀!” 成钰回头看他,她料到第一天应该不会顺利,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人继续说道:“忙了一整天,似乎什么都没干,收购麦子、招工、打扫仓库厂房、调试机器,没有一样有眉目的。” “这才是第一天,当然会这样,不要急于求成,先找那最要紧的事干起。”成钰安慰他。 项家麒勉强笑笑:“哪条都挺要紧,不过我自己哪条也干不了。还是先雇几个得力的人帮忙吧。” “这就对了,你自己一个人,再加上白寿之和天柱,一共三个劳力,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这么多事情。明天发招工启示吧。” 项家麒点头,想了想,复又笑道:“好歹有个好消息,今天找了个懂机械的师傅来看过设备,那几台机器看着破,都是美国进口的好家伙,没有什么大问题,电动机也是好的。机器修一修就可以用,能节省不少开销。” “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消息。”成钰用手擦擦汗说。她回身要出去,对项家麒说:“我叫秀莲端热水去。衣服和毛巾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就可以洗澡了。” 待到秀莲用木桶提了开水,进了屋子,又转身退回来了。她看着成钰,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朝屋里努努嘴。 成钰推开虚掩的门望进去。只见那人把脏了的长褂脱下来,扔在脚边,一身白色裤褂,溅了泥点的布鞋也踢到一旁,自己伏在身旁的桌子上,手枕着头,微微张着嘴,已经呼吸绵长。 此后的几天,项家麒自己写了招工启示,让天柱印了。贴到火车站附近。那里是灾民集中的地方。临时搭的棚户区里,树上、电线杆上到处张贴着他春蚕体的书法作品。 项家麒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必定声音哑涩。西安的初秋天干物燥,几场秋风过后,积攒了一夏天的水汽骤然被带走。成钰特意每日给他炖了冰糖梨水润喉,但是声音还是一天哑过一天。 这一日早上,他出门得匆忙,成钰刻意没提醒他带午饭,她盘算着以送饭为借口,去厂子里看看。 晌午的时候,成钰用红漆食盒,装了小米山药粥,配了金丝卷、麻酱菠菜和小炒肉。她自己一个人,雇了黄包车。 那一次去厂里,是在晚上,她依稀记得方向。好在这辆黄包车经常在她家门口伺候着,每天拉着项家麒出门,车夫也记住了路线。 车子出了城,七拐八绕到了工厂。远远的看到厂房门上高高挂着的牌匾:陇海实业公司 项家麒自己龙飞凤舞的字体。簇新的牌匾是黑底金漆,和这破败的厂房格格不入。 院子里有三三两两的工人,有的搬运,有的打扫。往厂房里面看,还有人在擦拭机器。 成钰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往里面走。遇见一个工人,就和人家打听东家在哪里。有的说在办公室里,有的说在厂房里,有的说在仓库里。成钰暗自腹悱,这人什么时候成了孙猴子了,难道有了□□术不行? 在厂子里溜了半圈,也没见到那孙悟空。成钰只得到他那间办公室等待。办公室在厂房的尽头,单被隔出一丈见方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屋子中间是火炉。那人的茶杯放在桌上,里面的茶水已经冰凉。根据味道判断,对门似乎是卫生间,总有人出出进进。 成钰把食盒放在桌上,拎着空空如也的水壶,想要到哪里去打些热水。门外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东家,我儿子十五岁了,个头儿比我还高,您看要是这厂里还缺人,能不能让我儿子也来?”听这河南口音,应该是厂里新招的工人。 “好说好说,明天带过来瞧瞧。”这明明是项家麒的声音,不知为何也带了河南口音。项家的确是河南人,老太太有很重的项城口音。可是这项家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工人接触太多,说话也变了味道。 “哎,东家,您真是好人。还有我婆姨,也想出来找个工作。我家里孩子多,口粮供不上呀。” “行………”项家麒的嗓子突然哑得发不出声音,一边闷咳一边艰难的说:“明天也一起带来吧。” 那工人兴高采烈的答应着走远了。此时天柱的声音响起来:“爷,这人刚来没几天,就急着把全家都带来了,您不再仔细想想了?” “这人干活卖力吗?手脚干净不干净?”项家麒问。 “倒是挺卖力气的,这些灾民,都是捡了条命,哪个不卖力?手脚……还真不知道。您这厂子里,哪有什么可偷的呀?”天柱思路还是清楚的。 “也是。”那人哑着嗓子说:“有水吗?被他们缠着说了一上午话,嗓子疼得厉害。连坐的时间都没有。” 天柱叹气道:“白先生还没回来,厂里也没个管事的,这些新工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可不是缠着您问吗?” 两人一边说,一边推了门。他们明显是没预料到屋里有人,都一愣。 “朱儿,这地方又脏又乱,怎么跑来了?”项家麒握着门把手,一只耳朵上还挂着口罩。这厂房里到处都是灰尘,他怕过敏,只能时时捂住口鼻。他看到桌上的食盒,已经猜到了原因。话里带着三分埋怨,脸上的笑却藏不住。 成钰举着空水壶,朝天柱晃了晃,天柱立刻会意,拎着水壶跑了。 “白寿之怎么没在?”成钰擦干净桌子,把食盒打开,一层层拿下来摆好。拉那人坐在椅子上。 “他收粮食去了。夏收刚过,得赶紧收购麦子好开工。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别的磨坊都是七月就去收麦子了。” “打了这么多年仗,河南河北都糟了灾,这陕西还能收上来麦子吗?”成钰问。 “朱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历代帝王之所以把国都定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是宝地。”项家麒口渴,没急着吃饭,举着筷子,在空中挥了长长一道弧线说:“这八百里秦川,可不是虚名。前前后后埋了73个皇帝老儿。这关中平原,地形险要,沃野千里,易守难攻,所以叫‘天府之国’。这里的麦子旱涝保收。秦始皇能统一天下、大唐鼎盛一时,都和这里的麦子有关系。” “这么说,小麦的供货不会有问题了?” 那人点头:“嗯,我让白寿之带了两个人,都是世代农民,收麦子应该不至于上当。” “那就好,等机器修好了,麦子到了库里,应该就可以开工了?” 项家麒听了这话,想了想,却没有兴奋的表情。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可是无论是工人,还是我们,谁都没干过。我总是心里没底。这磨面粉按理说不难,可是总怕有什么想不到的环节,忽视了,会出岔子。” 天柱此时打了水回来,又悄悄的退出去,带上门。 成钰给项家麒倒了开水,举着杯子,帮他一点点吹着。 “从璧哥哥,你这样殚精竭虑的做,总是不得要领,有没有想过,再雇一个有经验的经理,像银行吴经理那样的?” “我未尝不想。”项家麒接过水杯,小口润着嗓子:“可是现在和开银行的情况不同。前几天吴经理给我写了封请罪信。他们一年多前投资的美国债券,亏了一大笔钱。现在银行周转吃紧。我除了安慰安慰他,告诉他我的红利不要了,还能说什么?这一次的生意,只能是小本买卖。要等银行那边周转过来,才能有大投入。雇一个经理固然省力气,可是他的薪水够十几个工人了。所以,还是等第一批面粉生产出来,卖出去挣了钱,再从长计议。” 成钰听了,眉头锁得紧紧的。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她靠在桌子上,手指在桌子上轻划。 “这里不缺麦子,这面粉,不知道好卖不好卖?” 项家麒一面拉成钰的手,一面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成钰面皮薄,哪里敢在这里亲热,两人一个拉,一个躲。最后还是项家麒力气大,成钰一个趔趄倒在他怀里。项家麒一把搂住她,用脸颊在她下颚上蹭。 “这种机器磨的面粉,比农村小规模的磨坊效率高,成本低,磨得还细。旁边省在闹灾,面粉磨出来,卖是应该能卖的出去的。再坚持些日子吧,等寿之回来,可以给我分担些。” 成钰窝在他怀里,刚才升起的忧心,似乎也被那人温暖的怀抱化解了。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这天柱,我看也可以重用。他脑子活,又一心为你好。那些工人的事,你阳春白雪惯了,哪里知道怎么对付,还不如天柱脑子清楚。” 项家麒把成钰又往上抱了抱,埋首到她怀里,闷着声音说:“朱儿说什么都对。一会儿你吩咐天柱就好。快让我歇歇,说话多了伤神,身子都被掏空了似的。” 成钰抬手抚摸他脑后的头发。这些日子一味的忙,项家麒顾不得理发,脑后的发茬戳到了大褂的立领口上。摸上去微微扎人。成钰用手指卷着那发梢,心里盘算该如何帮他分担。项家麒如此操劳,他的身体挺不了太久。自己要顾家,也不适合在工厂抛头露面。还是要凑些钱,找一个有经验的人帮他打理。 项家麒消沉时,成钰怒其不争。可真到了他废寝忘食的做事时,成钰又第一个心疼。如此想来,还是吟诗作对,聚友票戏的项家麒最让人心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7章 遥相守望 半个月后,白寿之终于收了麦子回到西安。麦子入库,只等着开机磨面了。 近几天项家麒起得越来越早。这个季节,白日一天短似一天。项家麒每日里带着天柱披星戴月的赶工,脸上的神情却越发的焦虑。成钰问了几次,知道机器运转得有些问题,出的面粉一直不合格。 这一天早上,成钰做了川贝炖梨。夜里她听到项家麒辗转咳嗽,预备给他润肺用的。 项家麒比平日里晚起了些,为了赶着去工厂,他胡乱梳洗了,一面穿衣服,一面三口两口喝了梨汁,又拿起豆包咬了一口。 “朱儿,今天要开支了。给我支一百块钱吧!”他嘴里含着食物,吞咽得很吃力,每咽一次,都下意识的颦眉。 成钰犹豫了几秒钟,点点头说好。 项家麒注意到她的神情,回头问:“怎么了?家里的钱不够?” 他朝向亮处,清早的阳光把他脸上蒙上了一层淡霜,脸色如此差,昨夜一定是没睡好。 成钰捏着手指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摇头说:“这一次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下次……。从璧哥哥,你细算过没有,每次开支要这么多钱吗?原先不是说几十块就够了?” 项家麒放下手里的豆包,拿起茶杯喝水润喉。 “原先没想到要雇这么多工人。但是招工启示发下去,来应聘的人太多,就多雇了几个人手。” 成钰知道,其实多几个工人,本也问题不大。只是最近上海那边一直没有分月钱。他们带来的积蓄,用来盘生意、采购麦子,迅速减少。若是下个月再周转不过来,就会发不出薪水了。 “从璧哥哥,这面粉……什么时候可以上市?”成钰问。 项家麒又开始艰难的吃豆包,表情仿佛上刑一般。他哑着嗓子说:“现在遇到些难题。我雇了一个以前在这个厂子做的工人。他按照过去的方法开机磨粉,看着一切都正常,可是磨出来的面粉太粗。他说过去厂子里有个美国技师,专门修机器的。后来厂子关了,那技师也走了。如今万事俱备,却卡在这关键一步上。” 他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嗓子越发的干涩,开始咳嗽。成钰倒了热水递给他,他喝了几口,仍是压不住,越咳越深。 成钰见他脸胀得通红,有些要呕的意思,赶忙抄起床下的痰盂,放到他脚前。那人已经等不及,“哇”的一声把早饭都吐出来。 胃里的东西倒空了,项家麒仍是伏在桌子上,后背上下耸动。 成钰用手掌在他后背来回摩挲,手下的骨头一根根嶙峋着,每一次干呕,脊背都剧烈起伏。 “爷,车叫好了。”天柱掀起门帘,探进半个身子。一见趴在桌上的项家麒,赶紧住了口。 成钰仍然给他拍着后背,低声劝道:“今天休息一天好不好?” 项家麒支着桌子,抬起上身。眼里是通红的血丝,衬得脸色白的骇人。他回头看看天柱,又颦眉顺了半天气,才就着痰盂漱了口,摇摇晃晃的起身。 “第一次开支,怎么能不去?我们今天再研究研究,兴许能找到问题呢。” 成钰知道劝不住,起身回卧室拿了钱。给项家麒包好了。那人把钱塞进怀里,看看满脸担忧的成钰,惨白着脸笑道:“不碍事的,刚才只是嗓子不好。朱儿,你给我再包一个豆包。我带着去厂子里吃。” 虽然知道他是硬撑着让自己放心,成钰也不忍心戳穿。拿干净帕子包了豆包,递给天柱。 “从璧哥哥……”临出门前,成钰又叫他:“你找一个照相的,给那机器拍些照片。” 项家麒不解的看她,成钰接着说:“我记得三哥和上海荣氏的人有些私交。他家开了那么多面粉厂,各种机器应该都有。也许有人能知道怎么调试这机器。你拍些照片,我给三哥写一封信,托他去打听打听。” 项家麒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说:“现在寄到上海的信,不知道几时才能寄到呢?” “我知道,但是哪怕有一点希望,也该试试。总这么拖着,不是办法。” “哎!”项家麒笑着答应:“还是我朱儿办法多。我这就办去。” 段成钰很快拿到了照片,照片的质量差强人意。她干脆又给机器画了一幅细致入微的示意图。给三哥的信里,详详细细记载了开机后出现的问题。信写到最后,她用小楷工工整整的写道: 黄河流域灾情沉重,从璧在陇海线延途所见,痛心疾首。特开办陇海公司,力图以实业救灾。穷年忧黎元,兄定能感同身受。战声烟尘里,唯立定初心,遥相守望。念念! 这封沉甸甸的信,成钰并不知道三哥能否收到。因为这信要跨越国统区和占领区,变数太多。她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三哥要联系到熟悉机器的专家,必定大费周章。即使做不到,也完全在预料之中,她只是要做十二分的努力。项家麒这一次的选择,她不知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但是无论如何,于工于私,都不能让他这么早就放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