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得无边春下》 第1章 初遇 公元1156年(金朝正隆元年),滨洲郊外,一辆马车正不疾不徐地往南行驶着。驾马的男子约莫五十岁,神色稍显严肃,恐是怕这乡野小道颠着马车里面的人。马车车厢不大,顶盖朝前延伸了一尺半左右,右角下挂着一方成人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辛”字,不仔细是瞧不出来的。 “吁”前方传来马匹停住的嘶叫声,那是一匹通体棕黑的马,鬃毛在疾驰后有些凌乱。骑马的是一位少年,身高五尺有余,一袭白衫,腰带也是缀有青丝边的白底,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右手仗剑,左手执缰,头发全部束起,绑上一条青色的束发头巾,煞是好看。剑眉长目,脸庞线条分明,却还有一丝未脱的稚气,但眼底却比同龄人更多一份沉稳,甚至凌厉!放眼望去,果真一位风华正茂、浩然大气的少年郎。 “严内知,您老赶马车就不能快些,如此速度,我们何时才能到齐州”。马上的少年调侃地看了眼赶车的老者,旋即又调转马头。“公子,明府可不比您这般年富力壮,再说了,车里还有个”话音未落,马车右窗的帘子被掀起来,探出个小脑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郎君。 “辛六哥,我要同你一道骑马。”还特意加重了“骑马”两字。少年回过头,探了探身子,道:“你呀,再过几年吧。”说完,双腿夹住马腹,马蹄撒起来,朝前方奔跑。 越往南下,就快到滨洲地界,此时还未入冬,田间地里居然少有农作物秋收后的残留。再行一段路,少年发现田坎边有大约二、三十余衣衫褴褛的人,蹲着、坐着都有。 少年跃下马,牵着缰绳,缓缓地在道上走着,从中听出了一些信息,这些人有从冀州来,有从瀛洲来,都想往南方去。少年折回马车旁,叫了声“祖父”。 马车车门打开,一位身穿青色圆领襕衫的老者抬了抬眼,问道:“前方何事?” 少年依旧牵着缰绳,但声音却不似先前般明快,“祖父,前方有从冀州和瀛洲南逃的百姓,估摸三十人,或许入冬后更甚。河北地区两年失收,金朝的赋税又加剧,这些人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还能纳税?”少年说完,握剑的手紧了紧,像要捏碎一般,连青筋都凸显出来了。 “翁翁,那我们分些银两给这些可怜的人。”小孩子果然天真烂漫。“不可”少年急忙呵住,“给银两在这僻乡僻壤作什么用,万一再引来盗贼的觊觎?能果腹方是上策”。老者颔首,望向严内知,说道:“把车内的干粮留下一天的口粮,再把衣物一齐,分发给那些农民。”随即下了马车,回头叮嘱,“子晦,你就呆在车内,霜重风急,别染上病痛。”说完就往前走去,严内知把物事收拾好,紧随其后。 未入冬的滨洲,秋风凛冽得紧。南逃的农民很快就同老者熟络起来,“地里没有收成,我们交不税,就想着往南逃,南方条件应该比冀州要好一些吧?若是能到江南最好了。” “你们”少年刚要开口,就被祖父打断。“南下路途遥远,且有诸多险阻,你们要是到了一块能落户之地,就别再往南下了,”老者叹了口气,继续说:“这连年战乱,家园分崩离析,能苟活已是不易。” 少年起身,走到一旁,胸中似有一团辛辣之火,无以名状。贼人入侵中原,万事萧条,民不聊生。大宋南渡建都临安后,北方的百姓在金朝的统治下,犹如牲畜一般。这些农民岂知,就算他们能活着逃到豫州,如何渡过那条淮水?“真是一群痴人”,少年脱口而出,真是痴人! 少年解下拴在不远处的骏马,缓慢地踱着步子,忽而看见前方有条溪,走近一瞧,哪什么小溪,就是一汪破水塘。眼下也不能太讲究,马儿也口渴了。把马晾在塘边饮水后,少年抽出剑,细细地擦拭着。倏而,剑上反映出一个人影,少年转身,一个比子晦年长几岁的人倚坐在树杆,腰杆端挺,身体瘦弱,脸色也有些苍白。少年眉头一紧,这真是天道不好,饥荒都把人闹得形销骨立。 少年收好剑,走过去,盘腿坐在距离那人两尺远的地方,那人像感受生人进入领地一般,收住双腿。“你为何不同他们一起?”少年问道。 “我不饿”,良久过后,那人才开口。少年心道,哪是问你饿不饿。“你家是哪里?”少年又问道。那人抬首瞧了一眼跟前的人,一瞬间愣了神,嘴里嘟囔几个字,但很快回过神。“不在了,家人都让贼人杀了。”说完,望向北边,神色茫然。“冒昧了”,少年脸上有些挂不住,转而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这是我在滨洲买的桂花糕,清香甜糯,你尝尝···不过滋味比不上定胜糕。” 那人只是直钩钩地看着少年,没有作声,也没有接。少年一把拉过他的手,把包着糕点的手帕塞在他手里。那人的手被握过之后,猛地抽回,就像被轻薄了一般。少年“噗嗤”笑出了声。“你怎如小娘子般扭捏?” “那你叫什么?”那人再次抬起头,一脸错愕。少年内心几近崩溃,自己难道真是面目可憎,让人不愿搭理。 “凌霄。”那人低低在嗓音说出名字。 “凌霄花?”那人点点头。这下轮到少年哑口了,果真是个小娘子,难怪如此举止。少年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安,腾地一下站起来,想缓解一下尴尬,不料被一叉干树枝戳到脑门,只得又蹲下。“我不喜欢这名字。”凌霄自顾自话。“哦?”少年一挑眉,示意她讲下去。 “攀附之物,以何自立”。 两人一阵沉默,气氛有些微妙。“这名字极好,”少年轻声道,“硬骨凌霄,不择土,花赤娇艳,如何不好?”凌霄缓缓抬头,嘴唇一张一翕,“当真?” “当真!凌霄还有个故事,我讲给你听?”少年不等凌霄回话,又道:“那你先把桂花糕吃了。”凌霄把手帕打开,侧过身子,小心地拿出一块桂花糕,放到嘴里。少年在旁歪头看着,垂下眼睑,浅浅地笑了。 “咦,这什么物件?”凌霄侧过身子后,少年看了她腰间的物件。凌霄解下物件,那是一个绣着凌霄花的荷包,虽然沾染了沙尘,隐约可见丝线的精良和绣工的细致。“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荷包。” 少年把荷包理好,递回给凌霄,“既是你娘亲留给你的物件,还是收好。虽说不是什么金贵珠玉,但这年头流寇盗匪是辨不得稀罕物的”。凌霄接过荷包,侧身放入怀内,再抚平一下。 “公子”严内知赶着马车过来,“起程了,明日日落之前得赶回齐州。”听见这话,少年起身,凌霄也急忙起身,嘴里还有未嚼完的桂花糕,愣愣地望着眼前人。“我要走了,你珍重。”少年言语不舍,走到水塘边要牵起马儿。 “我们可会再见?”凌霄问道。“世间因缘际会,妙不可言。”少年似在安慰自己。 “历城,辛弃疾。”少年纵身上马,又弯下身,“礼尚往来!不过,你要记住,女子闺名切不可再胡乱告知他人。”说完,慢悠悠地策马而去。 凌霄直直地立在树旁,看着辛弃疾骑马远去的背景,眼底的笑意逐渐散开,很淡很淡,整张脸犹如遇到烈阳般,冷漠阴霾尽散。她心底默念着那几字,“历城,辛弃疾”,一遍又一遍。 “辛六哥,你跟何人在塘边闲谈?”子晦的小脑袋又钻出来了,“我都瞧见了。” “你读的圣贤书,竟教你私窥他人?”辛弃疾把剑假意支在马车的窗口边,想吓唬子晦。子晦偷瞄了一眼剑,故作镇定,“这青天白日的,怎叫私窥?”辛弃疾收回剑,丢下一句“石不能言最可人”,策马向前奔去。 子晦身子在车内端坐好,问道:“翁翁,辛六哥那句作何解?”辛赞依旧眯着眼,未作声。“公子觉着你要变作一块石头,必定更欢喜。”车马外传来严内知的声音,子晦听了更是摸不边际,一脸茫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挚友 日落,天边渐渐笼起了一层薄雾,一行人马终于赶回历城。齐州历城辛府,马儿在府门外嘶吼一声,大门被拉开,一个小厮跑了出来。 “公子,您可回来啦!”辛弃疾把手中的缰绳扔给小厮,转身朝马车走去。严内知把脚踏放在马车下,车开打开,子晦先探出身子,淘气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辛赞在严内知的帮扶下,下了马车,理了理衣摆。陆续又出来几个小厮,“明公,公子”礼节过后,把马车的物事整了一下,搬进府里。 堂屋内,一位不到四十的妇人,着深黄色交领窄袖襦裙,外加深紫色背子,神情有些焦急,眼见祖孙二人进屋,急忙迎上前。 “爹,此次回滨洲,可还顺利?”孙氏问道。 “无甚大事。”辛赞颔首,坐在堂屋正方位的椅上,“新妇在家主张府内之事,多有操劳。”转而看向妇人,“这是陆公的堂侄——子晦,你理会一下,安住厢房吧!”孙氏福了福身子,众人皆作礼示意。 待辛赞回房歇了,辛弃疾向前,“娘,多日不见,怎又清瘦了些?” 孙氏理了理自己儿子的额前的头发,盈盈一笑,说道:“我的疾儿又长高了些,这次可要在家待久一点。”辛弃疾点点头,眼里满满真诚。 “碧桃,把东厢房拾掇下,陆小公子就住那吧!”孙氏吩咐身边的女使,女使领命,随后离开了堂屋。 “子晦见过婶娘。”初次见孙氏,陆子晦深深作揖。 受半礼之后,孙氏回道:“子晦安心住在府上,可不要生份。得空闲让辛六哥领你去历城游市?”子晦小孩子心性,听说上街玩耍,来了兴致。孙氏转过身,看着自己儿子,“疾儿,学业万不可落下,剑也要勤练,可知?” “娘,孩儿明白。”辛弃疾扶着孙氏,“您早些歇息吧!”说完,让女婢搀着孙氏回房去了。 “丁九”辛弃疾唤了一声,最早出门迎接的那个小厮跑过来。“先带子晦去东厢房,随后到书房候着,我有事差你办。” 子晦随在丁九身后,去东厢房,突发其想,问道:“丁九,你在家排行九吗?” 丁九嘿嘿笑道:“回陆公子,我爹生性就爱醉酒,娘生下我时,让他取个名字,谁料我爹张口就喊‘拿酒’,名字就这样来了,唤作丁九。” 书房内,油灯点上,烛火摇曳,辛弃疾负手站在案台边,案台上铺着宣纸,他凝了凝神,研开了磨,拾起笔。良久过后,脸上浮现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似又轻叹了一下,放下笔,转身没入屏风之后。 翌日,天边既白,秋雾却迟迟没有消散开。别院中,只听得剑气横扫的“唰唰”声,那是一抹如嫡仙的白衣身影,在薄雾笼罩中如梦似幻。只见他右手使剑,如行云流水般,蓦地又抽剑回身,一招一式仿佛都在与敌人撕杀一般。如此十六、七岁的年纪,剑招竟是这般凌厉、老辣,定是从小就勤苦练习。 “啪啪”廊下传来击掌的声音,是一位冠者,身材较辛弃疾略为矮胖,体肤白皙,倒显得有几分痴憨和诚实的气质。“阿疾的剑术精进不少,果然连出游在外都不忘操练。” “世杰兄,”辛弃疾收好剑,像只欢跃的小麻雀,向党怀英飞奔过去,“我此去滨洲将近一月,甚是挂念世杰兄。” “阿疾年后就十七了,理当成熟稳重些罢。”党怀英理了理辛弃疾因练剑而凌乱的衣摆。辛弃疾轻微侧了侧身,有些不好意思,收敛起自己的幼稚举止,尽量装作大人一般的模样。“世杰兄,今年可回冯翊过元旦、上元节?” 党怀英依旧云淡风清的模样,回道:“今年不回冯翊,家里也无亲近之人。三春一过,你我二人同去亳州,为恩师祝寿。” “极好极好!世杰兄,如此上元节我们便可一同去逛花灯会。”冬至未到,辛弃疾就已经想到上元节了。 党怀英缓缓地踱着步子,慢悠悠道:“同我去逛花灯会,阿疾就不怕搅了我的好事”这上元节灯会和七夕乞巧节本就是中原地区青年男女相约相会之日,一年中难得有此机会互诉情意。淮水以北地区虽沦为金朝统治,但各类风俗习惯仍是汉化。 辛弃疾思及此,若有所悟,党怀英较自己年长五、六岁,理应是成家立室的时候。“世杰兄可是有意中人了?我识得吗?往后,我便不能常随世杰兄左右。” 廊下掠过一阵秋风,“阿疾可真不了解为兄呢,刚是同你戏谑。”说完,党怀英敛起了嬉戏之意,“如今世道礼崩乐坏,正需有人辅助圣主,澄清宇内。我自有抱负期许,怎会早早羁绊于儿女之情!”党怀英停下脚步,抬眼望向辛弃疾,似在询问:“阿疾莫不是不愿与我交往?” 闻此,辛弃疾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世杰兄才华横溢,心系天下,能与世杰兄成为好友,实至是我三生有幸!”此刻的辛弃疾被党怀英的远识与才华所吸引,早已认定他是自己一生的知交好友。 “辛六哥”别院外传来子晦的声音。“不是要带我去逛逛历城吗?” 未等党怀英询问,辛弃疾先开口:“世杰兄,这是子晦,在历城游历一翻,现安住在府上。”接着对子晦道:“子晦,这是我同门师兄,党怀英。” “党兄,幸会。”子晦作揖,党怀英也回礼。 “择日不如撞日,世杰兄,咱们一起去逛逛吧?”辛弃疾想着自己离开历城也有些时日,况且能陪侍于好友身边 ,机会不可多得。 “也是,不要辜负今日这般天高气爽。”党怀英欣然允意,三人随即步出别院。 秋季的阳光不烈,晒得人软绵绵,有些舒服。子晦像一只小猴子般,在历城的街道上窜来窜去,新到一地,感觉哪里都是稀奇的。 一行人来到名为“观碧坊”的茶肆,子晦在二人的带领下,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找了个倚栏杆的方桌,一眼望下去,正好可瞧见一楼正台上的说书人。辛弃疾唤来茶肆小厮,要了一壶茶和一碗鹌鹑馉饳儿。说书人在讲一些文人名士的风流雅事。当今金主完颜亮,一心想要南渡攻打大宋,淮水以北的汉人受金朝奴役,思想压制,极少公开大谈岳飞等抗金名士,说书人也只得讲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之事。 “辛六哥,这馄饨好吃。”一大碗鹌鹑馉饳儿半刻钟不到就被子晦吃得见底了。 “这可不是简单的馄饨呢,得空再跟你细说。”辛弃疾斟了两怀茶,作“请”的手势,辛党二人各自端起茶怀,呡了口茶。 “话说当今世上,历城也有一位才智皆备的少年郎,”说书人好似讲完了先贤,拿现世人开讲。“此人便是历城县令之孙辛弃疾。” 这句话果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包括吃茶的三人。“辛弃疾自幼聪慧,能文善武,十四岁便前往中都参加科举,虽未中举,这份气势与胆魄却是同龄常人绝无。他和冯翊党怀英号称刘瞻门下双绝,且那党怀英少能属文” “辛六哥,说书人讲的可是你和党兄?”子晦眼中放光,像是遇到谪仙下凡一般。 “说书人讲话,总有些夸张渲染,添叶加枝罢,自然不可全信。不过,世杰兄诗文兼擅,工于书法,实属当今学者之宗,说书人这话倒也没有虚构。”辛弃疾论起自己好友,总是不吝夸赞。“我无非是同属师门,祖上荣荫,跟着世杰兄沾些光罢了。” 党怀英向来对辛弃疾都如兄长般爱护,语气温和道:“阿疾心性刚烈,却总是妄自菲薄。你还年少,况且这三年勤勉有加,来年的科举,必能榜上有名。” “当朝科举无非金主是笼络汉人书生,巩固政权统治的一种手段罢了。执剑杀贼,复我河山,做这些事方不辱没我祖宗门楣!”辛弃疾从小跟随祖父四方游历,以报国为志向,拯天下苍生为己任,且十七岁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说出些不合场的言论。 “阿疾”,性子一向温润的党怀英抓住辛弃疾的手,有些恼怒,又语带不安:“茶肆这种地方,三教九流皆有,言行把握分寸,切忌落人口舌。” 辛弃疾自知刚才有些头脑发热,很快又保持理智。党怀英抽回手,二人又各自端起茶怀。 子晦隐约看出气氛不妙,岔开话题:“听闻,当今科举不只设‘常科’,还有‘武举’?” “这位小兄弟倒是挺有见识。”沿着楼梯上来的是位少年,与辛弃疾一般年纪,身材较为瘦高一些。“不过此‘武举’只是策论进士加试弓箭,并不太难, 大约射十箭中两箭即可中选。” 少年走到辛弃疾身边,“何况我六哥从小习武,技艺超群,‘武举’对他来讲可谓虚设。”辛弃疾心知,这族弟向来爱褒奖自己,“十二哥把我吹嘘得无所不能,往后要我上天为你摘星,我若做不到,岂不丢人?” 辛弃疾挪了下位置,示意辛茂嘉与自己同坐,“党兄”茂嘉作揖后,与辛弃疾同坐一侧,党怀英也回礼。 “我一大早去祖父那问候请安,想同六哥絮叨一下,谁料丁九告知,六哥同党兄还有这位小兄弟游市来了。”茂嘉吃了口茶,继续道:“看来在六哥心中,与党兄的情谊确比跟我这弟弟更深厚。” “茂嘉兄弟言重了。”党怀英性子有些敏感,听得茂嘉的话里有些刺儿。“辛十二哥,是我缠着辛六哥带我出来游市的。”子晦感觉茂嘉有些不欢快,好似因他三人出来游市,害他扑空。辛弃疾却知自己族弟的心性,无非是嗔怒此次回滨洲没有携上他。 “十二哥,三春后可与我同去亳州?”辛弃疾邀约茂嘉同行,心道:这下你可别再牙尖嘴利了。 “如此甚好!不过六哥,明年我也要与你同去中都。”茂嘉见达到目的,便得寸进尺。“当然,是去为六哥和党兄助阵,科考之事,我这般无才之人,不敢觊觎。” “看来妄自菲薄这等‘品德’是你们辛家共通的。”党怀英看着兄弟二人,打趣一番。辛弃疾瞅了一眼茂嘉,二人相视一笑。 “党兄为何没参加三年前的科举?”子晦方才听说书人讲辛弃疾十四岁参科举,党怀英年长他五、六岁,二人同属师门,私交甚好,按理应当一同参加科举。茂嘉也凝神仔细听着,毕竟他也想知道缘由。 “子晦,”辛弃疾打断他,此事他是知情的。“无妨,”党怀英笑了笑,轻声道:“三年前正是守孝期而错过科考。来年,必然同阿疾一起赶赴中都,考取功名。” 子晦举起茶杯,“辛六哥,党兄,那子晦以茶代酒,预祝二位哥哥金榜题名。”说完像大人喝酒一样,把茶一饮而尽。另三人也端起茶杯,辛弃疾吃着茶,眼角的余光瞄着党怀英,竟看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世杰兄,他似乎是变了些,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妥。 说书人还在讲着他的话本,一行四人从二楼下来。正台侧边的一方桌边,一位魁梧的中年男子,眼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辛弃疾的身上。倏尔,那人狭长的眼睛一眯,露出一抹笑,算不上阴鸷,却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意味。辛弃疾是习武之人,很快感觉自己被人盯住,转过头,一眼便瞧见那男子,只一瞬,辛弃疾便回首,走出观碧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科考即来 入冬之后,历城下了两场雪。子晦在历城的日子不咸不淡,偶尔纠缠着辛弃疾与茂嘉带他去游市、登高。寒冬腊月,冷风侵肌,但辛弃疾几乎每日卯时都会起床练剑,直至辰时。 党怀英每到辛府,总会督促辛弃疾一番。这日也不例外,积雪刚融完,空气冷冽得紧。辛弃疾正在书房内,看着书案上的一张图,门外传来丁九的声音:“公子,党公子来寻你,还带了好多书咧。” 辛弃疾把图折叠,置于案上,再拿了几本书压好,这才走出书房。党怀英坐在堂屋的客位上,吃着茶,身边的案几上果然放着厚厚的一挪用青布包好的书。“世杰兄,”辛弃疾小跑上去,“今日又给我带书来?” 党怀英把那一挪书递给辛弃疾,有些老生长谈:“阿疾,这里是‘六经’、‘十七史’,还有些荀子、老子等先贤所著文章,涉猎广泛对你科考总有些裨益。”辛弃疾把书交给丁九,让他搬到书房去。 “世杰兄,你给我这么多文章论著,不如拿剑劈开我的头,把书塞进去来得干脆。”辛弃疾有点苦不堪言。“又讲胡话,”党怀英板起脸,看起来有些严肃,“上元节后,你我二人须得急赴京城参加会试。所余时日不多,阿疾莫要在此刻衍生惰意。”党怀英貌似把科考之事看得极其重要,连同对辛弃疾也很严厉。 “世杰兄,求取功名果真重要如斯?”辛弃疾问道,在他眼中,党怀英绝不是一个热衷追逐名利之人。 “阿疾,我自小苦读诗书,也期盼能有用武之时。他日金榜题名,也不负家门欺许,不辱家翁遗志。”党怀英生怕辛弃疾误解自己,不过这下天书生众多,寒窗苦读多年,哪个又不是寄望科考走上仕途呢? 党怀英离开后,辛弃疾转而又回到书房。天气渐暗,辛弃疾燃起烛火,案台上摆着党怀英送来的书,但是压在书下面的那张图却不见了。 忽然,烛火飘忽了一下,应该是人穿过带来的浮动。“谁?”辛弃疾压低嗓音,正要拿起自己的配剑。 “六哥”来人走近,原是茂嘉,“你是怕我偷了你这张地形图?”辛弃疾把剑置于剑架上,从茂嘉手中夺回地图,平摊放在案台上,仔细地看起来。 “我来书房找你,就碰见丁九抱着一挪书,说是党兄送你的。”茂嘉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随手翻着“六经”,“六哥,你说我同党兄是否八字不合,每次我来寻你,他都抢先一步。” “你怎地老跟世杰兄绕不过去?”辛弃疾头也没抬,继续伏案看图。茂嘉收起嬉戏,正色道:“六哥,你与党兄师出同门,才情卓绝,世人皆叹你二人为再世李杜。但外人岂知,你一心志在杀贼,收复河山。党兄呢?你知他胸中抱负?你笃定他会同你一样,满腔热血投身报国?” 茂嘉的连番拷问,把辛弃疾心头某处撞得七零八碎,在他心里,党怀英就是自己的榜样、知己,二人心意相通,惺惺相惜,他没有想过是否会有一天两人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十二哥,世杰兄他参加科考不过是为完成家翁遗志,他不是那种热衷功名利禄之人。”最后这句好似在说服自己。 “那他知你从小四方游历是为何?为何不告知他,你三年之前赴中都科考,不是落榜,而是未曾入贡院作考?”茂嘉一口气说完,呼吸变得急促,眼眶渐红,“六哥,我深知在这浑浊乱世,能得一二知己何其艰难。但终究,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辛弃疾何尝不知,自己从未与党怀英剖心彻谈过此事。往日他总念着,党怀英与他交心交底,志同道合,必然与他同样胸怀济世之情。“世杰兄他谦谦君子,如光风霁月,怎会屈于受贼人奴役。况且,我相信我可以说服他。” “罢了”茂嘉一股脑把藏于心中苦闷的话全都说出来,畅快许多。“六哥,无论世人怎样看待,无论受何非议指责,茂嘉永远站在六哥身边,绝不反悔。”辛弃疾听得茂嘉此番话,竟也跟着红了眼眶,心道:这条路荆棘丛生,诸多险恶,得十二哥相随,莫大之幸。 “六哥,今日我先告辞,不然娘亲又要絮絮叨叨了。”茂嘉作揖后便离开书房。烛火已燃过半,沥下一行行油。辛弃疾再次观摩地图,那是一张燕京周边的地形图,哪里设伏、扼守、排兵、屯粮均有标记。透过窗户,清晰可见辛弃疾的身影伏于案前。窗外,辛赞伫立着,面露欣慰之色,不稍片刻便负手离开了。 茂嘉回到家,踏进堂屋,正暗喜没有撞见他娘亲。“哥哥”听闻得一声脆生生的女娃娃音。茂嘉提到噪眼的心又落了回去,清咳了两下:“竹青,都戌时了,你还不回房歇着,要冻出病来,又让爹娘操心不是?” “你也知道现在戌时,成日好玩成性。”只见一位梳着低髻的中年妇人,走进堂屋,身边伴着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 “娘,我近日都去寻六哥,并没有顽劣。”茂嘉低眉顺眼,“爹也是才回屋。”“你爹此生就做个主簿我也没什么念头了。嘉儿,你就不能勤勉点,赴京科考,为自己奔个好前程?”茂嘉的娘亲重重地叹口气。 “我这般愚钝,和科举怕是无缘。将来若能做个衙役班头,也不枉费我这身武艺。”茂嘉同六哥一样,从小习武,志在报国,对功名之事毫无兴致。 “你”茂嘉娘亲急的哑口,要是有条戒尺在手中,非得落到他身上。“好了,蘋娘。”辛远扶住她的肩头,低沉的声音甚是好听,“嘉儿打小就有主见,横竖你都左右不了他的意志,何故杞人忧天。”说着向茂嘉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茂嘉推着自己妹妹走出堂屋,“竹青,快回房歇去罢。”转过头瞄了瞄他爹,眼里透着精明,心中默默夸赞:还是我爹厉害! 历城栖风楼,二楼最里的一间客房内,是那日出现在观碧坊的魁伟男子。身边的仆人站在一旁,“主上”听得这称呼,男子抬起左手,仆人立马换了措辞,“员外打算何时返程?南下时间越久,东京那头越不安稳。” “再等些时日,在瀛洲一路到历城,多个质库发现的细软,皆是宝贞所有。”男子手中捏着一个发簪,“或许五年前她侥幸活下来了?”男子眼中满是希冀,想从仆人那得到一丝肯定。 “五年前下人已经将夫人下葬,您手中不还有那封绝命书?” 他怎么会忘,当年随宝贞入燕京为质的随从带回的绝命血书。宝贞恳求自己的夫君要卧薪尝胆,切莫儿女情长,沉溺悲伤。居官修德政,肃纲纪,延揽英雄,务悦民心,再待时机夺帝位,安天下。就为打消庸主的疑虑,他没有亲自前去宝贞的死身地操办后事,仅命下人就地草草埋葬了事。这五年来无数个夜晚,他都在想,宝贞的灵魂在异乡孤零零地飘荡,无法回归故里,她该是多么凄苦,无助。 “上元节后再回东京罢,宝贞从前总念着,想瞧瞧中原人的上元灯节是何景象。”男子收好发簪,理了理心神,看着仆人:“乌延谟,打探那人,为何他出现之地几乎都有宝贞的细软?”乌延谟颔首,随后退下去。 冬日昼短夜长,时间流逝更觉得快,转眼快到元旦。不止历城,齐州的大街小巷都是张灯结彩,一派热闹的气氛。丁九带着子晦,在街市上穿梭,置办年货。 “丁九,你如何记得住置办哪些年货?”子晦跟着丁九跑了半日,往常在滨洲,不论元日、上元节还是寒食节,都是家里安排妥当。 “我哪里记得这些繁目,” 丁九从怀里掏出一份目录,“这是严内知记下给我的,陆公子,你瞧。” 子晦接过一看,果真置办品类繁多,腊药、新历、大小门神、桃符、金彩、缕花、馈岁盘盒、酒檐“这腊药作什么用?” “腊药便是腊八当日制作的大黄、防风、白术多种药材,供守岁夜浸泡‘屠苏酒’,不过,这腊药是公子亲自置办。” “丁九,你竟识得这么多字,还懂这些?”子晦收好年货目录,交给丁九。 “识文断字都是公子教的。”辛九提起自家公子,不由得趾高气昂。“我家公子生得俊朗,又文武双全,历城谁人不晓。若到及冠,不知有多少媒人踏破辛府门槛。” 子晦掩面偷笑,好一阵才缓过来,“我道说书人的脚本打哪来,竟是从自家人传出去的。” “我可没胡说,” 丁九有些急了,怕子晦以为自己嘴上没门,爱四处胡话,“那是说书人有眼光,再说我家公子的光芒任谁也挡不住。”子晦如捣蒜一般急急点头,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可看得明白,丁九绝对是把辛六哥当神仙一般崇拜。 辛弃疾在巷口一家药铺内,置办好了腊药,吩咐药铺伙计翌日送到辛府。尔后便步出药铺去寻子晦和丁九。辛弃疾走在街市上,忽而放缓了步伐,习武人的敏锐感袭来,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如何摆脱尾随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自己地盘被跟踪 子晦与丁九站在一小摊贩前,原是在看门神和年画。“丁九,门神要买几副?”子晦拿着秦琼、尉迟敬德的门神像,询问丁九。 “多些多些,”丁九最怕这些个物件买少了,还得再跑一趟。“这木版年画可怎么选?各个花样都好看,等公子来瞧瞧,喜欢哪个。” 辛弃疾瞧见子晦与丁九正在小摊前挑挑拣拣,行至小摊前,装作挑选年画。子晦看见辛弃疾,面露喜色,正要开口。辛弃疾拿着一张年年有余的木版年画,目不斜视,用只三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别出声!丁九,带子晦绕道回府,派人告诉世杰兄,近日不要往来,让十二哥戌时后到府上。”说完放下年画,径直离开。 待辛弃疾离开片刻,子晦与丁九装作无事般,包好置办的年货,朝相反方向走掉。辛弃疾不知尾随自己的人是何方人物,不敢轻易先动手,怕打草惊蛇。他一人在历城兜着圈子,茶肆、酒肆、勾栏瓦肆都去流连一番,那些人就是没动静,好似只想窥探他的日常生活。 已到酉时,天气渐暗。辛弃疾内心琢磨,都陪这些人消遣了半日,该是甩掉的时候。不知不觉,辛弃疾竟走到一条小巷,不过他一介习武之人断不惧怕。此时,前方出现一个人,让他心里“噔”一下,原是那人的打扮装束,与他同出一辙。同是水绿色的衣衫,连头发也是一色发带束起,但是身形偏矮偏瘦,在这晦暗之时,若是一扫而过,或许要弄混淆。既然此人如此装饰,又出现在他面前,当然要随着他一探究竟,辛弃疾便随那人进了小院后门。 院子里,没有燃灯,只能模糊瞧着那人潜入一间房,辛弃疾并没作多想,也跟着进入。房内没有人,他不知屋内陈设,怕乱走动出了声响,只得探索着慢慢适应。 片刻,辛弃疾感受到外面有极轻的脚步,原来那些人还没有彻底放弃,居然尾随至此地。辛弃疾便思忖找一处躲起来,黑灯瞎火,又不熟悉屋内情况,这下他有些急了。忽然,西向边有窗户隙开缝,顾不得多想,辛弃疾推开半扇窗,纵身跃出去。 刚一跃出去站定,窗户就被合上,辛弃疾顿感不妙,右手搭上剑梢,准备拔剑。就在此时,一只手覆上他的右手,并紧紧抓住,那手因寒冬的侵袭略显有些冰凉,但却又感觉一丝柔软。辛弃疾全身僵了一下,倏尔,那人的脸一下贴过来,在他耳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出声。那人的唇几乎快贴到辛弃疾的耳垂,再加上呼出的热气,令人痒痒的,麻麻的。辛弃疾此刻脑袋里空当了几秒,随后就像守岁夜的爆竹一样,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那些尾随的人跟着进了屋内,转身就把门带上,在屋内摸索着,不敢出声,不敢燃火折。须臾,屋内的人接连倒地,辛弃疾正想问缘由。那人左手依然握住他的手,右手抽出刚刚熏入屋内的一截迷香,在窗沿上熄灭,放回怀里。 等迷香散过之后,那人推开窗户跃入屋内,辛弃疾也跟了进去,方才搞清楚,原来尾随他一天的人只有两个。那人把被迷晕的两男子外衣松开,然后搜身。 “你、你做甚”辛弃疾咋舌,此人做事怎么总是出人意表。 那人没有理会他,没有去拿财物,而是搜出了两把匕首,顺手牵走。做完这些事,那人很自然地再次抓住辛弃疾的人,走出屋内,把门带好,悄然离开。辛弃疾没有挣扎,任由那人抓着手,从小院走到后门,那人转到门后,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点着一碗灯笼,头带斗笠。 夜色已深,寒气逼人,街市上的小摊贩早已拾掇回家。二人在小巷中并肩走着,“感谢阁下相救,”辛弃疾还是先道谢,“不过大晚上你还带着斗笠,是否有些渗人。” “我面目可憎,恐吓着你”斗笠下传来声音,辛弃疾眉间一紧,这话好似有些熟悉,再听这生脆的声音,料定这人年纪应当与他差不多。“那小院是何地方,放任二人在那没麻烦?” “烟柳阁小姐们的后院。” “啊”辛弃疾内心极为不适,刚刚自己去的房内竟是烟柳阁,这下他倒不担忧那二人的境况,反而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们,那二人一看就是练家子,万一动起手来怎收场。 那人却道:“你无须担忧,那二人中了迷香,兴不起风浪,再者利器我都搜干净了,烟柳阁的下人们也不是白养的。我倒觉得是便宜他二人了。” 那人说了话多话,辛弃疾心里有九成把握此人是个小娘子,但又觉着,她做事如此出人意表,屡反俗态,究竟怎样滋养出那样有趣的思想。 “你不认为我做法卑鄙下作?”那人见辛弃疾不作声,反问道。 “虽是有违俗态,但终不乖正道。”顽劣!辛弃疾脑中回荡着两字。 听闻此话,那人嘴角扯了一下,似乎在笑。“那二人为何要跟踪你,莫不是你结了仇,拟或留了情?” “哈哈”辛弃疾笑了起来,声音不大,不过在这空旷寂静的街市上,略显突兀。“如若结仇的话,没有百次也有十次,若论留情” 辛弃疾想到了滨州郊外遇见的那株花,以及赠予的手帕。“不知那次作不作数?” 二人自后再无倾谈,并肩行在历城的街市上。左拐弯,再行数百步,那人停了下来。“你到了!有缘再会!” 辛弃疾仰首一望,不知不觉间竟到了家门口。想要开口,殊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再道一次感谢。“未请教阁下高姓?”既有相救之恩,总得记住名字。 那人听了这话,冷哼了一声,声音极小,估摸辛弃疾也没听见。“辛公子向来以打探他人名讳为嗜好。”听语气有些恼怒,随即转身离去。 辛弃疾怔怔站在原地,直至那碗灯笼的余光越来越弱,湮灭在夜色之中。 书房内,烛火已经燃起,想是茂嘉在书房内等待。辛弃疾推门而入,“六哥,”茂嘉把剑置于剑架上,迎了上来,“你今日到底所遇何事?” 辛弃疾越过书案,转入屏风后,茂嘉也跟了上来。“有二人尾随我一整日,不知是何来路。”屏风后面也是书架,却跟平日读的书不同,有《六韬》、《孙膑兵法》、《三略》等。辛弃疾从书架内壁里收拾出许多布帛、绢布,全是燕京、东京、定州、幽州的地形和兵防图。 “六哥,那我们须得做些什么?”茂嘉见辛弃疾收拾这些重要物件,“难道是金朝的细作?”辛弃疾把物件整理好,置于床尾的暗格里。“是否为金朝细作还不能断定,但今后行事定要多般谨慎。” “这几日,我都随祖父去县衙,十二哥,你要照看好你爹娘。”辛弃疾微微叹气,把书架上的书拢一拢,“眼见就快元旦,偏生出这等闹心事。” “当初金人入侵,我辛家一门,纠结各大士人豪侠共同抵御狂潮。谁曾想北方沦陷之势犹如山倒。而后金主竟用离间之法,任用抗金义士入仕为官,南朝皆视我辛家为奸恶反骨之徒。”茂嘉自顾自话,“难道祖父是那贪慕功名富贵之人吗?” “辛门之志,日月可昭!”辛弃疾拉着茂嘉走出内室,“十二哥,你我所图之事,岂是寻常人能够理解体会。而今北方局势风云变幻,兴许,时机就快到了。” “六哥,那二人你如何料理?” “无碍,”辛弃疾料想,那二人在烟柳阁怕是不好接脱身。“他们怕是会消停段时日罢。” 翌日晌午,栖风楼内,尾随辛弃疾的那二人跪在魁伟的员外面前,头低低地垂着。“让你二人去打探消息,竟流连于勾栏瓦肆之地,闹得历城人尽皆知。” “员外,”乌延谟余光瞟了眼那二人,道:“那少年本就疏朗聪慧,又是历城人,手段自然不可小觑。” “罢了,”那男子拂手,眼光流转,“打探一事就此作罢。待有机会真想会会如此有趣之人。” 除日这天,整个历城一片喜庆,热闹非凡不论,无论大户还是小户,都洒扫门闾,清除尘秽。辛府内,小厮与女使们除尘、拔草、泼水,各自忙得不停。 子晦在大门口望着丁九贴门神,钉桃符。“这秦琼、尉迟敬德真是生得这般凶神恶煞?”丁九在大门上贴门神,左右摆弄,“陆公子,你来瞧瞧,挂得方正吗?” “甚好甚好。”子晦回应,“门神若样貌和善,怎么镇煞魑魅魍魉呢?钟馗不也正因相貌狰狞才令鬼怪丧胆。”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子晦吟出了临川先生的诗句。 “秦琼、尉迟敬德作门神是因唐太宗生病,听见门外鬼魅呼号,二位军镇守门外护太宗安宁而得来。那这桃符是否也有传说?”丁九向来对这些神怪故事感兴趣。 “这是当然。”辛弃疾从廊下走过来,“许久以前,东海度朔山风景秀丽,山上有一片桃林,其中一株桃树巨大无比,枝繁叶茂,曲蟠三千里,所结果实又大又甜,凡人吃这树上的桃子能变神仙。一个漆黑之夜,有青面獠牙、红发绿眼的鬼怪想偷吃仙桃。桃林主人神荼、郁垒二兄弟以桃枝打败鬼怪,用草绳捆着喂了看山的猛虎。从此,两兄弟的大名令鬼怪为之惧怕,他们死后变为专门惩治恶鬼的神仙。后世人用一寸宽、七八寸长的桃木板画上神荼、郁垒两神仙像挂在自家门两侧,以驱鬼祛邪,正是你现在所钉的‘桃符’。” “公子学识渊博,好生厉害。”丁九开启夸赞自家公子的模式,子晦一副了然不怪的样子。 “这些志怪传说,说书人知道的可最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守岁夜 戌时过半,街市上几乎不见行人,平日喧嚣的夜市在除夜格外清寂。辛府的小厮女使们,把户庭清扫得通透,大门两侧挂上两碗灯笼。内院里,迎神的香花供物,已经准备妥当。 是夜,辛赞、孙氏、辛弃疾、陆子晦围炉团坐,把酒笑言。桌案上摆满了守岁夜的吃食,角子、胶牙饧、一大盘果子、屠苏酒。 子晦拿起一块焦黄的胶牙饧,气味芬芳,嚼了一口,刚入口并不甜,可是嚼着嚼着却是越来越甜。辛赞、孙氏与辛弃疾一起解开绸布上绣有柏枝、柿子、橘子的“百事吉”,辛弃疾使小厮把解开的结子挂到房梁上,众人开始除夜的团圆饭。 “果真形如偃月,天下通食。”辛弃疾食着角子,想起哪本文献上看过的词句。子晦笑道:“辛六哥,这与我们在茶肆吃的馄饨是一种罢。” “除夜吃得叫角子,上次你吃的是鹌鹑馉饳儿,把鹌鹑剔骨去内脏剁成肉馅作成元宝状的馉饳儿,不止汤食,亦能油炸。” 辛弃疾提起红漆木的酒檐,往所有人面前的杯子里倒上了屠苏酒。子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辛弃疾、孙氏、年长的辛赞最后饮了酒。 “文定公曾有诗约‘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这除夜呀,是过一年便少一年。”辛赞放下手中杯子,又是月穷岁尽之日,不免感怀。 “祖父何故忧虑,生而在世,无愧天地,不丧道义,不泯良知,何来遗憾!”辛弃疾劝慰道。 “疾儿,在国破家亡面前,死,何其容易!忍辱负重,伺机雪耻,才万般艰难!” 辛赞思绪回到家乡沦陷于女真铁蹄时,几番屠杀掠夺,百姓仓皇流离的景象。“这屈身事敌的恶名,犹如泰山一般,所幸我辛家人背得起。” “爹,除夜就莫讲这些事了,疾儿已长大,辛家之志,断不会败在他手里。”孙氏说道。 辛赞说道:“新妇所言在理。”辛赞想起前些时日,辛弃疾被尾随一事,还是让孙氏尽量别出门好。“元日游人众多,就让疾儿替你去兴国禅寺上香罢!” 孙氏点点头,把盘里的果子分给子晦和辛弃疾。 守岁夜就这样在家家户户团圆把酒,笑歌相与中渡过。很快,三更即过,五更来临,爆竹之声响彻夜空。爆竹样式多变,有单响、双响、连响,甚至二踢脚爆竹。 辛赞负手站于院内,望向南方,微微偏头道:“此刻,临安禁中应在举行大傩仪式罢。” 辛弃疾唤来小厮把香花供物置于长案上,辛赞走过来,辛弃疾立于祖父身后,祖孙二人上拜天地。拜完天地后,二人进入祖先堂。祖宗牌位前已经供好了三牲,呈品字型排开,中间供放着一盘馒头,每个馒头正中嵌了一颗大枣。辛弃赞跪于堂内正中,辛弃疾跪于祖父身后,二人向牌位叩首,是为祭祖。 “祖父,您回屋歇着吧!拜年的名刺我已准备好,卯时让严内知遣使派送。”辛弃疾搀着辛赞走出祖先堂。 孙氏也去歇息了,子晦与丁九等几个小厮还在点爆竹,食糖果,玩得不亦乐乎。辛弃疾立于内院,守岁已过,元日即到,这漫天的爆竹声却没有停歇,此起彼伏,烟火绚丽,光华转瞬即逝。就如人与人之间的相识,只需一面,刻骨难忘。辛弃疾脑中浮现出一抹身影,可不知到底是滨洲郊外塘边的那株花,还是烟柳阁事事出圈的小灵精。 历城另一僦屋内,只见一人独坐于屋檐下,当空饮酒。尔后,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竟是数月前在滨洲郊外,辛弃疾赠与凌霄包着桂花糕的那方。 繁华坠地,愁绪几许,双双念怀彼此不知。 元日侵晨,历城街坊里,无论是士大夫,还是细民,都着上鲜艳的衣服,相互拜年。 堂屋内,辛赞于上方正襟危坐,辛弃疾、茂嘉、子晦跪于下方,请安拜年。三人叩首六下,“祖父/翁翁,新年好!”唱喏三次,均起身,辛赞各发了一份随年钱给三人。 “这屠苏酒是最先喝,随年钱可就最小份!”三人来到内院,子晦偷偷看了两眼辛弃疾与茂嘉那一大串铜钱。 “明年,你不就多些了。”这随年钱是长辈看年龄大小来给的,子晦最小,必然收的最少。 “横竖你每年都比我们少。”茂嘉存心引得子晦生气。这新年一到,子晦长了一岁,心性倒没那么小家子气了。 “今夜,我要同丁九他们赌一把,看看能不能赢个几文钱。” “该去兴国寺了,世杰兄怕是已经到了罢。”孙氏留在家里,辛弃疾同茂嘉几个小辈出发前往兴国寺。 街坊里,小贩们担着动使、食物、缎匹、花朵、冠梳沿街叫卖,街坊笑语喧哗,无一不召示着新年的到来。前方,一大群人围着,时不时地叫好,又时不时地起哄。 子晦最见不得稀奇,生拉硬拽地把辛弃疾与茂嘉二人拖过去。三人走进一瞧,原是大群人围着一商贩在玩关扑。各类小物件如绢花、簪花、篦子、小匕首等整齐摆放在地,木框上架着一块三尺见方的圆盘,上面画有器物之状数百枚。如拇指大小一般,甚为传神。每个画都对应了摆放在地的小物件。小贩手里拿着一把长约六、七寸的针,尾端别着赤、黄、青色的羽带,就像箭一般,卖力地呼喊着:“都来瞧瞧,一文钱一支箭,十文钱十二支箭,射中哪个画就得哪个物件。来咯来咯,都来赌一赌。” “辛六哥,快试一试。”子晦拐一拐辛弃疾的左臂。“就那把匕首,唉唉,那匹小马也精巧。” “这玩意都是唬人的,咱们得赶紧上兴国寺。”每到元旦这几日,都是此类小把戏,辛弃疾不喜凑热闹。 “六哥,上香不急于此刻,难道你还能抢到头柱香不成?”茂嘉揶揄道。 辛弃疾思索一阵,便拿出一串钱,拨出五文钱,递给小贩,“五支箭。” 小贩乐呵呵地接过钱,把箭递给辛弃疾,说道:“公子,多赠你一支。”话落,小贩顺时针转起圆盘。 辛弃疾定了定神,眼睛看着转动的圆盘,像是瞄好了哪样物件。然后呼了一口气,一连掷出六支箭。围观人群发现惊叹,皆认为少年郎技艺高超,肯定是射中了不少好物件。 圆盘停了下来,众人都睁大眼睛,细致地瞧着飞箭射中的图案,接着哄然大笑。茂嘉左手扶额,生怕被人笑话,低着头,弓着背,转过身用肩碰碰辛弃疾,小声道:“六哥今日出手堪称一绝!”子晦看着停下的圆盘,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状况?辛六哥连发六箭,竟只得一箭中了,其余五支完美避开所有图案,射入空白处。 小贩取下圆盘上的箭,再从摆放在地的一大堆物件里,挑出了辛弃疾的射中的那样,递到了他手中。那是一支叶形银簪,簪面镶有花,中间衬托叶纹。辛弃疾接过银簪,放入怀中收好。小贩又继续吆喝他的买卖,其余人又纷纷围上去。 子晦急急拉着辛弃疾挤出围观人群,“我的匕首呀,看来只得花银两买了。”辛弃疾无奈道:“是你非得让我扑的,把那五文钱给我。” 子晦“嗖”地一下,像只猴子窜到茂嘉身边,捂紧自己的荷包,哆嗦道:“辛六哥,你不也得了支簪子吗?” “簪子是赠的第六支箭射中的,那五文钱你还是要给我。”辛弃疾新年首日就为五文钱跟子晦杠上了。听得这话,茂嘉笑得肩抖动起来,“六哥,你怎知是第六支箭射中的,难不成那箭有灵性?” “就是就是,你有何方法证明。”子晦随声附和。 “你又怎知不是那支箭?别打岔,五文钱给我。” “六哥,这般小器可不行。”茂嘉回道。 “十二哥替子晦给也行。”辛弃疾伸出左手。 茂嘉立马把子晦撇开一尺远,说道:“怎地算到我头上了。” “你兄弟二人合伙欺我。” 三人一路嘻笑朝兴国寺方向前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义端 齐州千佛山山腰的兴国寺,苍松翠柏储绿泄润,来往的善男信女众多。辛弃疾一行三人沿着山路,拾着台阶往山腰走去。 兴国寺的钟声清远悠扬,闻者心脾舒爽。辛弃疾老远就瞧见了党怀英站在寺门左方,急急跑上前,“世杰兄,久等了。” “无妨无妨。”党怀英站了快半个时辰,却不介怀。一行四人进入寺门,寺内香客熙熙攘攘,倒也井然有序。辛弃疾望着过往女子,说道:“十二哥,今日应当携着竹青一齐来上香。” “娘亲带着她同族里几个姐妹在插花呢。我要带出来,娘亲准又放心不下。”茂嘉回道。 随着人群,一行人穿过迎门天王殿,来到寺内东侧的大雄宝殿,并依次往功德箱里面捐了香资。殿内正中莲花宝座上,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塑像,两侧菩萨、罗汉侍立,南北侧分别塑普贤、文殊菩萨和阿难、迦叶等十大弟子。 辛弃疾同党怀英同跪于佛祖坐前的软榻上,各自行礼请愿。辛弃疾请完愿,稍稍侧了头,瞥眼看看党怀英,又怕被他发现,继而回过头。待到子晦与茂嘉都行礼请愿后,四人一齐从殿右侧出了大殿,往殿后走去。 大殿北侧架有一条长廊,平日就算香客再多,断不像今日这般,挤弄得水泄不通。子晦钻进人群里,想看看长廊后侧凉亭有何事。辛弃疾与茂嘉、党怀英三人便顺着人群队列站着,也想一探究竟。 不消一刻钟,子晦就从凉亭处折回来。“辛六哥,前面是兴国寺的僧人在施粥。”子晦把前方看到的情形一通汇报。党怀英点点头,“据说兴国寺每逢冬至、元日都会为贫苦无依和流浪乞讨者施粥,不过现今,无论细民还是士人都争相领粥,大抵是图个好彩头罢!” “那我们几个也沾沾福气?”茂嘉问道,众人皆点点头。 “张大娘,你知道吗?今日主理施粥的是义端大师,兴国寺年轻的僧人里面最灵性的那位。”前方一名身着深褐色衣裳的妇人说道。 “是吗?”旁边稍微年长一些的妇人侧过头,“义端大师谦逊有礼,待人和善,犹如菩萨一般,说不定兴国寺下任主持就是他咯!” “这义端大师要是个书生就好了,若再考取功名,历城的小娘子们又要争相嫁他了。”褐衣的妇人说道。 “别,那样我家安哥不多了个对手。义端大师还是六根清净,普渡众生的好。”年长的妇人家中有儿子,怕是不喜多个竞争对手。 说完,二人又都觉得自己很小孩子气,相视笑了起来。 后面四个大男子相互使了个眼色,没料到妇人们的思绪这么游离,暗自思忖,自家娘亲不会也是这般模样吧? 人群往前行了数米,辛弃疾身子高挑,越过攒动的人头,就瞧见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僧人,不知怎地,辛弃疾断定,此人便是妇人口中的那位义端。 辛弃疾顺着人群,走到义端跟前,接过白粥,却依旧伫立看着眼前的僧人。“大师,施粥不应是给贫困者解饥饿之苦,为何不论富者士大夫者皆可得?”那义端继续舀了一碗粥,递给后面那位老者。这才抬起头,便瞧见这位水蓝色衣衫的少年,浅笑答道:“施主,任你是贫富美丑,得志失意,在佛祖面前,只不过皮相一副。” 辛弃疾饶有兴趣,跟义端谈佛论禅:“贫苦失意之人,来此欲寻得解脱之法,那富有得志之人,为何而来?” “世人来此,无非是寻庇佑、求解脱、得指引。既有生存贫苦者,亦有心中贫苦者,佛祖不只渡人,更渡心。” “那大师看佛祖可会渡我,指我一条明道?” 义端的笑更浅了点,看着甚为慈悲,回道:“施主胸有丘壑,何须再问佛祖。”辛弃疾眼中闪过一丝光,放下粥碗,向义端作揖:“义端大师佛法精妙,辛某受教。” 义端双手合十,向辛弃疾作揖后便继续舀粥。 辛弃疾四人步出凉亭,欲往寺北的对华亭。子晦想起前几日丁九提及的千佛崖,想去观摩里面镌刻的佛像。“子晦,我与你同去罢,六哥已看过多次,怕是不想去了。”茂嘉领着子晦,与辛党二人分道,往寺南的千佛崖走去。“极乐洞的佛像约有八十七座,占了一大半,我们先去那洞窟。” 辛弃疾同党怀英往寺北的对华亭走过,“阿疾前些时日可是遇到难事?”党怀英自那日上辛府送了一挪书,也是半月未见过辛弃疾。 辛弃疾闻此便思及自己那日被跟踪,本就是无头无尾之事,他便不打算让党怀英知晓。“不是什么难事,跟几个小衙内有些争斗。”辛弃疾随口编了个理由,“不过已经相安无事了。” 党怀英闻言,眉头一皱,“若退一步,便万事皆安。”继而叹了口气,“你总是如此年轻气盛。” “世杰兄教诲,我铭刻于心,往后决不再犯。”辛弃疾急忙表态。 二人来到对华亭,里面的僧人正在坐禅,不便叨扰,在亭外站立片刻,便往回折返。二人在寺内慢悠悠踱着步,迎面碰上一位僧人,细看,便是那义端。辛党二人施礼,义端微微还礼:“二位施主可是去对华亭?” 辛弃疾回道:“原是打算去对华亭听主持讲经,不巧,众位大师在静心坐禅,实在不便惊扰。” “那二位可去南侧的龙泉洞,看翠柏,听山风。”义端见这少年模样,怕是钟意龙泉洞那天生风光。 辛弃疾泯然一笑,回道:“多谢义端大师相邀。辛某乃历城人,来这兴国寺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千佛崖、龙泉洞、黔娄洞已观摩数回。” “倒是我眼拙了。”义端也随辛党二人一道,信步闲走。“不知另位公子如何称呼?” “鄙姓党,陕西人士。”党怀英回道。 三人由寺北慢慢走着,一路闲聊,甚是愉悦。 “三位请留步。”身后传来人声,三人转过头,只见一位四十左右的男子上前,“是你二位的发钗掉了?”辛弃疾心中一惊,右手抚向怀中放簪子处,幸好还在,咽下刚才的惊吓。却见那男子手心躺着一支镶嵌着细小翡翠的发钗。 三人面面相觑,均是不解之意。“兴许是哪家娘子掉的吧?”党怀英尚未娶亲,自然不会随身带此物件。 男子不知出于何意,直直地看着辛弃疾道:“刚刚你三人经过,原以为是其中一人落下。” “是我掉的发钗。”一中年人上前,却是那栖风楼里的魁伟男子。“这是内子贴身之物,多谢兄台。”说完便接过发钗。 “吕施主,”义端向那人施礼。辛弃疾似瞧着这人些许眼熟,竭力回想一下,便忆起在观碧坊吃完茶后回首相视的眼神。“义端大师,这位是···” 未等义端作答,那人先开了口:“鄙人吕雍之,中都商贾,近日来齐州作些买卖。” 辛党二人作揖,回道:“吕员外,幸会幸会。在下历城辛氏。” “鄙姓党。”二人介绍比较简单。 “吕施主捐赠二十石大米给兴国寺,今日施粥全仰赖这位义士。”义端说道。 辛党二人听过此话,便生出一丝好感,辛弃疾拱手作礼,说道:“吕兄果然是达者兼济天下。” “辛公子过誉,”吕雍之连连摆手,“吕某只是捐了几石米,怎算得上济世之举。” “吕员外不仅慷慨还谦逊,吾辈实该效仿。”党怀英也对吕雍之赞美有加。 人与人之间相处果然还是投缘比较重要,辛弃疾向来是对光风霁月之人颇有好感。今日上兴国寺,一下就遇着两个,想来也是际遇非凡。吕雍之也加入三人的游寺之行,探讨佛法、诗文,志趣相投,甚是融洽。 茂嘉与子晦打千佛崖回来,与一行人碰头。义端邀几人同去食用斋饭,吕雍之有要事在身,推辞了。辛弃疾与党怀英也不便久留,相约下次再游兴国寺,众人皆穿过云径禅关坊,拾级而下。 兴国寺山脚,一辆马车停在青檀树下,右窗的帘子拉下来,看不清里面的人。男子站在距离马车二尺开外之处,低头说道:“属下观察得很仔细,那人眼中并无半分波澜。如若不是,那他必然心思深重,骗得所有人。” 半晌,马车里传出声音:“你即刻起程回东京,以免高存福起疑。”说完,驾车的老者拉起缰绳,赶起马车,那男子也不见了踪影。 正月初七,齐州各地官员的春节假已经结束。这日,辛弃疾同茂嘉、子晦在历城游逛,准备一些去中都备考的物事。 “真是不想回滨州呢。”子晦唉声叹气,“要不我同去中都,为你们科考鼓舞助力。” 茂嘉轻戳了一下子晦,说道:“又不是去打仗,人多势众。” “是呀,子晦。”辛弃疾也劝说道:“你离家也有些时日,你爹娘怕是想你的紧,日后有的是机会再来历城。” “站住,你给我站住。”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喊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上元节 一个人在街巷中横冲直撞,眼见就要冲到三人面前,茂嘉把子晦一把护在身后,辛弃疾三步上前,右手抓住那人手腕,反扣在背上。这才看清,此人乃一小乞丐,比子晦稍长,但身子孱弱,并无多大抵抗。 “你这小乞丐,连馒头都要抢。”一个和尚跑上来就对着小乞丐嘶吼,“施主好身手,多谢多谢。” 后面一位和尚跟了上来,竟是兴国寺的义端大师。辛弃疾松开了小乞丐反扣的手腕,仍然抓住没放。“师兄,拉他去见官吧。” 义端却道:“算了师弟,只是抢了几个馒头,何须如此。” “可,这”义安还想再说什么,被义端打断了话。“辛施主,放他走吧,几个馒头不值一提。” 辛弃疾摸清了事件始末,拿出了一串铜钱,塞到小乞丐手中,“别再做此等卑劣之事。”小乞丐愣愣地盯着他,还是抓过铜钱,一溜地跑了。 “义端大师,真是有缘。”辛弃疾问候道。 “几位施主,别来无恙。”义端回礼,“上元节巳时住持会在对华亭讲经授法,辛施主可有空来兴国寺。” 辛弃疾急忙应承下来,“有有,当然有,多谢义端大师相邀。” 义端同他师弟离开后,辛弃疾望着背影说道:“像他这般宽宏大量、犯而不校的人,实属少见呐。” 茂嘉听得此话,恨不得白他两眼:“六哥,你才与他相交多久,说不定他内心并无你表面所见那般高洁。” 辛弃疾摇了摇头,说道:“十二哥,你又来了。”说完拉过子晦,往前走去。 时日流转得飞快,上元节已至。辛弃疾如往常一般,练剑到辰时,便告别娘亲,前往兴国寺。今日只他一人前去听经,子晦那性子是坐不住,茂嘉对佛法佛经更是无甚兴趣。 辛弃疾至兴国寺对华亭时,里面的僧人和香客都坐好,弘一住持已经在开始讲经了。他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悄悄加入,没有叨扰其他人。 半个时辰后,住持讲经完毕,众人皆离场。辛弃疾待到最后,瞧见义端出来,便上前招呼。 “辛施主,”义端伸手请辛弃疾先行,“这边请。”二人便如同上次一般,在兴国寺院内随意闲走。 义端见辛弃疾身上带着配剑,便问道:“辛公子可跟其他公子些不一样,别人好玩好赌,你偏偏爱执剑使剑。” 辛弃疾淡然一笑,回道:“我自小便喜欢刀剑,总盼着一日能有用武之地。” “我也是对武学神往已久。”义端压低了嗓音说道:“有时候,我还悄悄地去窥视师叔师兄他们习武。这件事千万不可让我师父知道。” 辛弃疾听了此话,也来了兴致,“兴国寺的僧人不都是要学佛法佛经,也要习武吗?为何你要偷偷去看。” 义端眼色黯淡下来,说道:“我也不知,师父只让我练基本功,说练多了那些招式也没用,强身健体就已足够。不过,我偷偷学了好多招式呢。” 话说完,他脸上也回复了几丝光彩。 “如此,哪天我们便切磋切磋。”辛弃疾跃跃欲试。 “甚好甚好,不过兴国寺乃佛门清净之地,实在不宜舞刀弄剑。”义端说道:“改日我们约个地方共同探讨一番,还望辛公子手下留情。” “彼此彼此,哈哈” 辛弃疾是在兴国寺用过斋饭后才回辛府,子晦早已等得望眼欲穿了。今日是上元节,他心急火燎的,因为今夜要去历城街巷游市逛花灯会。 日暮时分,历城各街各巷,家家户户皆设灯火,处处闻管弦。子晦一直催促着辛弃疾,恨不得马上就飞出辛府去。 “出门。”辛弃疾终于从内屋出来,谁知道他到底在屋内捣鼓些什么。 子晦紧跟其后,问道:“辛十二哥与党兄不同我们一起吗?” “前几日便同他二人约好,在苏家巷口汇合。”辛弃疾回道。 历城街道,盏盏花灯亮起,犹如白昼。富贵人家的府第之中有家乐儿童,各有笙管琴瑟,清音嘹亮,甚为动听。街上游人拦街嬉戏玩耍,好不乐意。更有小姐们沿街喧哗,撩拨风流子弟买笑逐欢。子晦见着这些,耳根子都红了,辛弃疾赶忙拉起他速速离开。 来到苏家巷口,党怀英与茂嘉早已等候,细一看多了两人,竹青携了位女婢同来。 “六哥哥。”竹青同女婢福了身子,打过招呼。 “竹青可要跟紧我们了,今夜游人众多,比肩接踵,千万别挤着。”竹青生于春寒料峭之时,适逢辛远一家迁移,故而身子骨有些弱,辛弃疾便加以叮嘱。 “行啦,竹青跟着哥哥,不要离开二尺以外。”茂嘉揽过妹妹。 “子晦呢?”一行人准备起身,辛弃疾发现怎么少了一人。众人四下观望一圈,才发现子晦从巷子内一家店铺跑出来,手里抱着块物件。 “竹青妹妹,抱这个可暖和了。”众人这才看清,子晦手里是抱着个竹子花式的温盘。 竹青愣在原地,望了眼茂嘉,不知该不该接。 茂嘉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道:这小子居然对竹青动了小心思。转而再看看竹青,小妮子许是被吓着了,有些不自在。 “竹青接着吧,夜深天更凉,暖暖手也好。”作为亲哥哥都同意了,竹青也顺势接过温盘。 “子晦过完年可越发懂事。”辛弃疾调侃道:“之前对我都没这么贴心,如今倒是学会嘘寒问暖了。” 一行人离开苏家巷,往城区前行。许是因温盘的缘故,竹青白皙的脸色有了些许嫣红色,子晦用余光瞄了眼竹青,又怕被他人撞破,立即收回目光。 玉符河沿历城蜿蜒而流,河两岸花灯点缀,光影斑驳交错。街上的酒肆也点上球形彩灯,鼓吹声喧天,各家店铺都使出浑身解数来卖酒。 上元节,怎能不吃圆子呢。党怀英便找了卖圆子的摊铺,招呼众人坐下。果真是过节,小贩把扁担和炉灶都作了一番打扮:扁担上插着梅花,炉灶上罩着荷叶,颇为讲究呢!摊贩走过来,辛弃疾说道:“小哥,给我们一人上一碗圆子。” 不消半刻钟,摊贩就端上来几碗圆子,热气腾腾的汤汁里,不仅浸着数颗圆子,还漂浮着几粒蜜饯呢,红白分明,衬着磁碗,冒着热气,煞是好看。 众人吃圆子,喝了汤,连蜜饯也捏起来朝嘴里送。“咦,碗上面刻着字。”子晦拿着碗端详起来,刚刚只顾着吃,没发现这装圆子的碗竟然也有乾坤。 “我的碗也是刻着字。”竹青细声说道。 辛弃疾掠过身子一看,子晦与竹青的碗上都刻着的出自诗经小雅,“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又端起自己的碗,甚是惊喜,“王摩诘的山水画。世杰兄,我瞧瞧你的。” 说完拿起党怀英的碗,看了半天才道:“吴道子的立马图。” 子晦接过碗,看了半晌,问道:“这画马的人这么多,你怎知就是吴道子的画?” 党怀英笑了笑,指了指碗上的马,缓缓说道:“你看看,这匹马尾巴是秃的,最后一笔没画。” 子晦仔细一看,确是如此。“那为何没画完?” “这是吴道子在鸡足山金顶寺所作之画,要画最后一笔马尾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搁笔,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金顶寺,于是此马就成了秃尾马。”党怀英如同讲故事般说出此画的来历。 “那党兄此碗上的这匹马倒是不知悔改呢!”茂嘉打趣道。 “又是为何?”子晦又问道。 “一日,山下有十数个农人气势汹汹上寺院找禅师,说金顶寺有一匹马秃尾马糟蹋了他们的庄稼。寺院不可养马,禅师便认为农人信口开河,他忽而想起吴道子画的那匹马,便拿出来。农人一看,大吃一惊,认定是此马作祟。禅师便要将此画烧掉,谁知此马竟下跪且流下眼泪。农人见此状,着实惊讶,便不再追究,只道:‘烧掉可惜了,它只要不再糟蹋庄稼就好。’”辛弃疾一口气再把这个故事后半截讲完。 子晦点点头,“难怪呢,这马没下跪,肯定是还不知错。” 说完,全部的人皆忍俊不禁。 “十二哥碗上刻的是什么呢,我看看。”子晦好奇极了,忙伸手去拿茂嘉的碗。茂嘉眼急手快,一把拿过碗,站起来,说道:“我的碗什么都没刻。”说着,便要把碗还给商贩。 子晦起身离桌,手速极快地抢过碗,突然捂住嘴巴,贼贼地笑起来。茂嘉见此也放弃了再夺回碗的念头。子晦把碗摆到辛弃疾与党怀英面前,二人一看,碗上刻着一位女子,凹凸有致的身姿,极尽妩媚,满目秋水。 “这小贩也是,附庸风雅也就罢了,还弄些艳俗之物。”茂嘉无可奈何地说道。话落,在座的人又笑了起来。 党怀英放下几串铜钱在桌上,随后一行人便起身离开了。 小贩过来收起碗,又拿起抹布擦净桌子。此时,身后传来生脆明亮的声音:“小哥,我也要一碗圆子,还要刻着王摩诘山水画的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再遇 小贩应着声,转过身去炉灶处舀圆子去了。原来,凌霄也来了历城,这世间因缘,果然是妙不可言。 辛弃疾一行人沿着玉符河一路游逛着,这上元节最重要的一项习俗就是猜灯谜。 子晦又是最先挤进去看热闹的,这猜灯谜人是围得许多,但就是猜的人少。子晦同竹青也不敢太过招摇,毕竟自己也是学识有限。 竹青眼尖,看见了一个花灯,灯谜出得特别简单,一下就猜到了谜底,“哥哥,弄璋之喜谜底可是甥?” 茂嘉摸了摸竹青的额头,点点头,“确是甥字。” 子晦便不甘于落后,“那弄瓦之喜便是姓。”众人皆点点头。 “这生男子给他玩一块好玉,以示将来作君子;生女子给她玩纺线用的陶锤,以示将来温顺无邪,善于料理内务。”竹青年纪虽小,也是受过诗书教育之人,说起话来便头头是道,“自古以来,男子皆比女子更讨人喜欢罢。” “竹青这话,敢情爹娘和哥哥都不疼你?”茂嘉眉毛一挑,反问道。 子晦眉头一皱,也不赞同竹青的观点:“生男生女皆为上天注定的缘分,哪有多大区分。若是我将来娶妻后,生男生女皆钟爱,就算不生那又何妨?” “你都还未及冠,就想着娶妻生子,真是人小鬼大。”辛弃疾说道。 “好了好了,别再打趣他了。” 连一向严肃的党怀英也禁不住这番嬉闹。 “目字加两点,不作贝字猜。贝字欠两点,不作目字猜。”旁边几个人在念着灯谜谜面,有些抓耳挠腮,“目字加两点不是贝是什么?”周围的人皆面面相觑,不作声。 “分别是贺、资。”茂嘉不用思索便道出谜底。“‘常随措大官人,满腹文章儒雅,有时一面红妆,爱向风前月下’,此谜底是印章。可对?六哥。” 辛弃疾点点头,说道:“此二谜是临川先生所作,十二哥涉猎颇广呢。看来‘欲知天下事,还得多读先人书’呐。” “这条人名谜,几位公子看看是否能猜出来?”设摊猜谜的商贩提着一个花灯,到几人面前,让他们猜猜人名谜。 只见花灯上面有四句诗: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玉肤,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水满江湖。“这四句诗每句隐含一位诗人。”商贩又说道。 辛弃疾盯着花灯思索一阵,不久便隐隐生出一丝了然之色,他看了眼党怀英,党怀英同样也是胸有成竹之相。“前二句诗分别是贾岛、李白。”辛弃疾答出前两句谜底。“后二句是罗隐、潘阆。”党怀英顺着辛弃疾也答出后两句的谜底。 商贩连连称赞,拿过一盏球形花灯,递给辛弃疾,“小小花灯,就算是给几位的奖励吧!” 辛弃疾接过花灯把玩着,这类小娘子喜爱的物件,摆他手里甚是奇怪。“还是送给竹青罢。” 竹青倒是喜欢得紧,但手里抱个温盘,正想叫自己的女婢拿过花灯。不料子晦先行一招,从辛弃疾手里拿过花灯,“我帮竹青妹妹拿着罢。”茂嘉的嘴又撇了一下,心道:怕是要给点颜色让这小子收收胆了。 玉符河边与桥上都挤满了游人,众人都点上了花灯,灯上附上心愿,让自己的心意随着花灯直达上天。子晦也拿着一盏灯,背过身子悄悄在写字。 “子晦所求何愿?让我瞧瞧。”茂嘉问道。 “这心志是上达天听,神明所见。”子晦急忙藏起花灯于身后,“凡人瞧见怕是不灵了。” “行,行,不看就不看。”茂嘉气呼呼地拽着竹青去放花灯了。 党怀英与辛弃疾各自很有默契地点上了花灯,也不去探究对方的心意。夜空因上元的花灯而灿烂透亮,一眼望去,火树银花,斑驳相交。辛弃疾立于玉符河的桥上,眼见着花灯鎏光飞舞,听着玉箫声悠远回荡。 “咻”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呼啸着划过夜空,一连串烟火“嘭嘭嘭”地响彻云霄,七彩烟火华丽炫目,从空中散落,如坠入凡尘的流星。游逛的行人皆驻足观望,不胜欢欣。 烟火过后,夜空中的花灯却犹为夺眼。东风吹得花灯飘曳着,在空中如舞蹈般。一盏花灯随着东风飘过辛弃疾的前方,灯上面只有两句话“滨城外,枯塘边,愿再得一见”。辛弃疾瞳孔放大,脑海中万般丝绪乱涌作一团,三步作两步跑下桥,叫住茂嘉:“世杰兄、十二哥,看好子晦同竹青。你们先回,不必等我。”说完,顺着花灯飘来的方向追回去。 迎来过往的马车人群里,嬉笑打闹声不绝于耳。辛弃疾走慢了,怕追不到那小娘子,走快一点,又怕错过了她。想来,寻觅简直如猫爪挠人心窝,不论是寻物还是寻人。 辛弃疾寻着寻着,渐渐地走到玉符河上游,来往人流不似玉符桥一带众多,灯火也是稀疏阑珊。此时,前方的一个浅杏色衣衫背影,跟枯塘边的那小娘子重叠了。辛弃疾思定后,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向前,行至浅杏色衣衫女子前面约莫一丈远。他压住心中的狂喜,闭上眼,转过身,杏色身影越走近越清晰,辛弃疾的嘴角也慢慢上扬,眼中犹如繁星点点。他缓缓开口道:“又见面了,真是有缘。” 凌霄呆在原地,她心知既来这历城总归会遇见那人,却不曾料想,刚刚才放的花灯,神明马上就实现她的祈愿。凌霄掉转头,右手摸摸脸颊,心中甚是懊恼:早知如此,真该穿那身鹅黄的衣衫,好歹也明艳动人些。 辛弃疾万不知凌霄此刻内心波涛起伏,眼角的光有些散落。“难道我面目可憎,又吓着你了。” 闻此,凌霄扑哧笑出声来,他还是那样可爱,如同第一次遇见般。她便往前走,离辛弃疾更近一些,说道:“你若是面目可憎,那全天下便没有好看的男子了。” 辛弃疾脸微微一红,“净是胡说。”两人一齐跺步,走到玉符河畔,眼睛虽是望着空中的花灯,心中却是各有各的思绪。 “你为何会来历城?”辛弃疾侧过头问道。 “来投奔亲戚的。” “你那位亲戚姓甚名甚,住哪?我帮你打探打探。” “此等小事无须劳烦辛公子,”凌霄回道,然后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递至辛弃疾跟前,“你的手帕,我已清理干净,物归原主。” 辛弃疾伸手接住手帕,原本他的手帕是素色的,现在角落却多了显眼的黄赤色线。辛弃疾打开手帕,瞧见角落里有一朵凌霄花。 “手帕此处有破损,我才缝了几针,你别误会。” 辛弃疾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放入怀中,低头的一瞬,嘴角竟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辛弃疾的手摆弄着衣边,良久,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原是元旦那日在街巷中扑得的那支叶形簪。 “这个送你。”辛弃疾最终还是把簪子递至凌霄跟前,眼神却不敢看着她。 凌霄没想就接过了簪子,低着头细细摆弄着:“为何要送我?” “就是想送,哪还有什么缘由。” “那你怎知今天会遇到我?” “我每日都随身带着。”话一出口,便觉太唐突。“你别多心” 本来听着前一句话倒让人挺开心的,后面那句简直是狗尾续貂,凌霄有些恼怒,使劲拽着那簪子,捏得骨节发白,“你原是想着送其他女子?这簪子还给你,我不要了。” “除了你、娘亲,那些个同宗姐妹,我哪还识得其他女子。”辛弃疾急急否认,“自元日起,我便天天携着它,思忖着如若哪天见着你定要送给你。” “那我便收下了。”凌霄把发簪插入发髻中,“这类女子饰物,你以后可别随便买,随便送人。” “那送什么物件好?” 一声冷哼传出来,凌霄气鼓鼓地回道:“送刀、送枪最妙。” 栖风楼二楼,吕雍之倚在栏杆处远眺北方。“主上,早些歇息吧,明日便要起程赶回中都了。” “乌延谟,我刚刚放一盏花灯,也不知神明能否看见。”吕雍之收紧了外披的大氅,“宋人的花样还真是繁多。” 转眼上元节已过去数日,党怀英已同辛弃疾约定正月二十起程赶往中都赴考。这几日便都没有联络,只是各自在家收集衣物,温习书卷。 上元节翌日,子晦就借口送还竹青的花灯去往茂嘉家里,许是要离开历城了,心里头颇为不舍。 黄昏了,辛弃疾的书房内也燃上了烛火,辛赞进来屋内。 “祖父。”辛弃疾起身,迎上去。 辛赞摆摆手,拉过辛弃疾坐到书案前的椅子,“疾儿,此去中都不可忘却初衷,行事更要处处谨慎当心。” “祖父不必过于忧虑,孙儿自是比三年前更沉稳老练。” 这么多年,有多少北方人士同辛家一样,背负着屈身事敌的恶名,心怀“鬼胎”,做着金朝的官儿,却总在搜集消息,寻找时机,盘算着能够反戈一击,给金朝以最狠的打击。风险偌大的谋略,还要承受骂名,辛弃疾如此年纪便担起这般沉重的使命,想来也是叫人敬慕与心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又到中都 正月二十侵晨,茂嘉遭与党怀英早早地来到辛府,与辛弃疾一同赶赴中都,子晦也收拾好了物件,顺道回滨州。 堂屋内,孙氏紧紧地握住辛弃疾的手,声音有些呜咽哽塞,“疾儿,此去中都定要保重身体,路途吉凶不可测,要处处留心。” “娘亲,孩儿明白。”辛弃疾回握孙氏的手,让母亲不必挂念。“放榜之日,我便赶回历城。” “无论结果是哪般都不重要,疾儿周全回来便好。”孙氏眼里噙着泪水,慌不择语。 茂嘉同党怀英示意,拽着子晦走出堂层,在院外等着辛弃疾。 “婶娘太过担忧了,辛六哥是去科考,又不是出征打仗。”子晦说道。 “我看科考便是同打仗一般,只是一个用笔杆子,另一个用真刀实剑罢。”茂嘉若有所思道。 “我爹娘断不会如婶娘这般涕泪纵横。” “是你爹娘不疼你罢?”茂嘉问道。 “我爹娘当然疼我,我上面还有二位哥哥,孩子多了,倒不会像婶娘这般紧张。” “都说老幺是家里最受宠的,如今看你这般,倒是怀疑此话是否可信了。”茂嘉打趣道。 辛弃疾从堂屋内出来,马车已经在辛府门外候着,孙氏跟着出来,并无靠近。辛弃疾同茂嘉都骑马,党怀英同子晦乘马车,一行人便出发了。孙氏倚在门边,拿着手帕拭着泪,辛弃疾拉着缰绳,回过头,远远地朝娘亲颔首,眼神柔和却坚毅,孙氏也回望着他点点头,转身回房。 会试定于二月初二,齐州离中都八百多里路,马车慢慢行也来得及。 金朝中都大兴府皇城内,仁政殿西院的蓬莱阁内,一女子坐于妆案前,细细地看着铜境中的自己,蹙着眉头,眼里泛着若有若无的忧愁。一侍婢过来,垂首低声说道:“贵妃,宝音来了,在殿外。” “她来作什么,葛鲁让他来的?” 贵妃缓缓起身,侍婢扶起她,“让她进来。”侍婢应充后便朝殿外走去。 “拜见贵妃,贵妃金安。”宝音一进殿,就向贵妃行跪拜礼。 贵妃眼皮也没抬一下,随口哼了声:“起来吧!”又瞧向侍婢,说道:“贵哥,你下去吧!我要同宝音好好叙叙旧。”贵哥得令后悄悄退出殿。 “乌林答宝音,你不怕到这蓬莱阁便有来无回。”贵妃的声音依然软糯缓慢,“别忘了葛鲁做过什么事。” 宝音拿过一个木盒,进殿时便放在身旁,贵妃也没注意到。“贵妃,我怕您思乡情切,特地带了些崇义的特产。” 贵妃一听崇义,猛地抬头,“拿过来。” 宝音走向前,递上木盒,手有些发抖,极其细微,贵妃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贵妃急急打开木盒,待看清里面的物件,指甲狠狠掐住木盒,跌坐在椅子上。“这是乌带的短剑,从不离身。”贵妃眼眶红了一圈,转而声色严厉道:“葛鲁两兄弟缢杀了他,你这是故意揭我伤疤,让我流血!” “贵妃息怒,宝音只是受人之托,想把这短剑物归原主。”宝音有些害怕了,当初确是她丈夫与其弟弟一同缢杀了乌带,不过他们只是家奴,圣主有令,不从的话便会惹来灭族之灾。 “你受何人所托?”许久之后,贵妃慢慢平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东京留守完颜雍。”宝音回道。 “是他?你为何听他差使?”贵妃拿起短剑,再用手帕细细擦拭着。 “贵妃可记得,五年前圣主想让完颜雍之妻入中都为质之事。”宝音提起五年前的事,贵妃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他妻子在距离中都七十里附近时,突发疾病而亡。” 宝音笑了笑,外人都是这样想的吧,“她不是暴毙,而是自缢。她叫乌林答宝贞,是我姐姐。” “所以你姐夫差你来,是为何?”贵妃终于也捋清楚他们几人的关系。 “贵妃,木盒里还有些吐鹘良玉及茶器,也是他献予您的,”宝音见贵妃有所松动,便向她道出所求之事,“完颜雍现只求保命,安稳度过余生即可。” 良久之后,贵妃盖上木盒,“他想让我怎么做?”宝音上前,附在贵妃耳边,告诉了她完颜雍之前的交待。 待宝音离开蓬莱阁,贵哥进殿,贵妃吩咐了她几句,便把她支使出去。贵妃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柄短剑,自顾自地说道:“乌带,我不想再有人像你一样的结局。” 辛弃疾一行把子晦送回滨州后,再向北行,终于在正月二十六黄昏到了中都。辛弃疾带着茂嘉与党怀英熟门熟路地来到西开阳坊,找了家叫燕和楼的客栈。辛弃疾同掌柜要了两间房,打算同茂嘉住一间。这燕和楼里,住的大都是来参加科考的书生,有些怕是来过几次了。 “阿疾,成不成便看这几日,若是想游玩初三后再说。”党怀英叮嘱道。 “放心吧党兄,我会督促六哥的。”茂嘉碰了碰辛弃疾的肩,“六哥,你可是身负我辛门一族的荣光。” “此番要是不中,可怎么着?”辛弃疾摇摇头,一副苦难之相。 “还没开考就泄气,你呀真是”党怀英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 三人走到燕和楼二楼的尽头,党怀英住左侧那间,辛弃疾与茂嘉住右侧那间。三人各自进入房间,收拾物事。 “六哥,我总觉得此行来中都,有人跟着我们。”茂嘉行囊放在桌子上,灌了一口水。 “只许我们来中都科考,还不准别人来?” “我们是不是得拜访祖父的同僚,或是夜访?”中都、滨州、冀州等地皆有如辛家一般,当着金朝的官儿,背后却收集各类消息之人。 “不宜妄动,你能肯定他们现今一如初衷吗?”辛弃疾不是凭空怀疑谁,只是乱世浮华,坚守初衷确实很难。 到中都已有两日了,党怀英白日除了三餐就是在客房读书,辛弃疾同样如此。茂嘉不用参加科考,有时候会去中都街巷转悠。黄昏时分,茂嘉回到燕和楼,党怀英同辛弃疾已在窗边的方桌坐着等他。 “六哥,这中都干燥无比,风又劲,这几日不出去了。”茂嘉一见到辛弃疾就开始抱怨。 “那就别出门,陪我读书。” “我今日碰见一人,你们猜猜是谁?”茂嘉眼睛闪了闪,看着他二人。 “难不成子晦真的偷偷跑来中都?”辛弃疾问道,不过子晦那般年纪,应该没这么大胆。 “兴国寺那位捐米的商贾。”茂嘉吃了一口菜,继续说道:“中都的饭菜也不合胃口!” “吕员外本就是中都之人,你看见他有何奇怪。”辛弃疾并无在意。三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起饭来。 燕和楼内传来一阵骚动,茂嘉好奇得好,站起身一探究竟。原是一位相貌英俊的男子进了燕和楼,掌柜也迎了上去。“直长大人,来燕和楼所为何事?” “过几日便是会试,燕和楼住的都是我朝人中之龙,想提前来拜会拜会未来的进士。”男子的话一说完,就有些许书生们都围了上去,美其名曰想让直长大人指点一二,以便更好地应付几日后的科举。 辛弃疾三人一直待窗边的方桌上,耳朵却竖得直直地听隔壁桌的书生们说起男子。 “那人是当今书画直长郑子聃,天德三年进士第三名。”有书生聊起了男子的身份。 “你怎知晓得这般清楚?”同桌的另一书生问道。 “你忘了我也是大定府的,与郑直长是同乡。”那书生说道。 “听闻这郑直长一向自视甚高,今日一瞧倒也不觉得傲气。”另一稍矮的书生接着道。 “郑直长为人正直,胸怀宽广,外人道他孤冷清高只不过是以讹传讹。”同乡书生反驳。 “啧啧,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书画直长都这般被人尊崇。”茂嘉低声地同辛弃疾、党怀英说道。 郑子聃没有在燕和楼多作停留,同前来参考的书生闲聊半晌便离开了。 此刻,中都礼宾院内,吕雍之双眼布满血丝,右手抓起小酒怀,欲往地上扔去。乌延谟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低声说道,“主上,礼宾院耳目纵多,万万不可。” 吕雍之垂下手,酒杯被捏碎了,手指上渗出了细密的血滴。“完颜亮,竟让我住礼宾院,是想告知天下众人,我是外臣。” “主上,忍人之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乌延谟劝说道。吕雍之就是完颜雍,一路从中都到历城,沿着在质库中发现的珠宝细软,只为追寻一个答案:宝贞,他的妻子是否还尚在人世。 “前几日方才躲过一劫,主上务必要忍耐谋划。”完颜雍渐渐平息胸中怒火,上次若不是蓬莱阁的贵妃定哥从旁吹风,他未必还能在礼宾院待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夜探 正月二十那日,完颜雍同乌延谟刚到中都,就收到唐括察传来的消息,东京副留守高存福发现完颜雍离开东京,已在赶来中都的路上,预计翌日晌午便到。 完颜亮暴戾荒淫,若知东京留守擅自离开守地,一路南下,必然怀疑他有不臣之心,那他多年苦心经营,忍辱苟活岂不付之一炬。完颜雍思来想去,只得寄希望于蓬莱阁贵妃定哥身上。定哥丈夫乌带,原本是崇义节度使,却因完颜亮觊觎定哥美色而派人缢杀,好夺□□是完颜亮的本性,一如五年前召乌林答宝贞入中都为质。 正月二十一巳时,完颜亮在大安殿同众大臣议完事后,便回了仁政殿歇息。此时蓬莱阁内贵妃定哥得知了一个消息,便立即差贵哥去仁政殿。不到一刻钟,完颜亮便从仁政殿来到了蓬莱阁,进殿内便瞧着贵妃侧身伏在坐椅上。“贵妃身子不适怎么不叫御医来?”完颜亮朝着贵妃走过去,嘴里却呵斥着贵哥。 “回圣主,御医刚来瞧过,说不出到底什么症结。”贵哥回道。 完颜亮走过去,扶起定哥,定哥顺势搂住完颜亮的腰身,抬头仰望着他,极尽柔媚,浅声道:“圣主,为何不把那完颜雍处死?” “哦?”完颜亮一挑眉,说道:“东京留守刚刚才在大安殿朝见,后宫马上就知晓了。” 定哥拾着手绢试了泪,说道:“这大庆府内谁不知晓,东京留守整日好逸恶劳,不学无术。昨儿已经送了好几个女子入西苑,他这是让圣主沉湎美色,败坏圣主清名。” “不过几个女人,就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完颜亮对定哥的话不屑一顾。 “这种下臣,圣主还留他作甚?这中都城皆道:东京能民心稳固全得益于副留守之功。”定哥继续说着在宫内听来的话,她心知完颜亮听不得这些话,就算不会立刻打压,必然也不会对他再如之前般纵容。 听了定哥这番话,完颜亮的脸色有些阴郁,“妇人之见!你恨东京留守怕不是只因他好逸恶劳吧?”完颜亮心知:定哥在大庆府皇城内,能得知东京的官员之事,怕只有在中都的高存禄才散播此类不利完颜雍的小道消息。 “那是我、丽妃和昭妃伺候得不够好吗?何须劳烦他再送些女子进宫来?”定哥原是怕女人多了,降了自己在完颜亮心里的地位。 “你永远是这中都皇城的贵妃!那些女人不值一提。” 完颜亮笑了起来:妇人始终是妇人!完颜雍这辈子都只有低声下气,受他挟制的命,不过这高存福这人实在该敲打一下。 定哥软磨硬泡地把完颜亮留在了蓬莱阁用午膳,高存福正好赶到了中都,在仁政殿外求见圣主。完颜亮并没有召见,打发他去高府,同自己弟弟叙叙旧。 当然,完颜亮是不会让完颜雍有一时风头,便下令让他到礼宾院去反省,不过进献的几名女子却被留在了后宫内。 正月三十入夜后,党怀英回房后,辛弃疾同茂嘉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二人并不着急歇息,而是倒了茶喝起来。 中都城尚书省,是金朝最高权力机构,尚书令总领纪纲,仪刑端揆。亥时已过,尚书省内几近无人,巡守的侍卫也是极少。两个身影敏捷地翻墙而入,进了尚书省,眼下正是科考会试期间,各部皆忙于科举之事。完颜亮迁都中都后,效仿宋朝汉制,大庆府建筑构造皆按汴京城样式作参考。那二人轻手轻脚地避开了巡夜的侍卫,入了尚书省的卷宗室。 卷宗室内基本都是完颜亮的发案,待尚书省执行。只见那二人翻了翻,借着室外廊下的烛火,模模糊糊地看着:撤销上京留守司,罢上京称号巡夜侍卫的脚步离卷宗室近了,又渐渐远了。二人相视一眼,点点头,悄悄出了卷宗室,离开尚书省。 二月初二,会试的日子。燕和楼的书生们,天不见亮就起身洗漱,收拾好物件赶去贡院。党怀英出了房门,便看见茂嘉在早已等在房外,却不见辛弃疾。“阿疾呢?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入贡院会试了。” “党兄,你先去吧,六哥身子有些不适,许是来了中都水土不服。”茂嘉回道。 “我还是等着他一起罢。”党怀英说着要推门进去等着。 “你就放心吧党兄,你先赶过去。等下我就是背也得把六哥背去。”茂嘉扳过党怀英的肩,“六哥肯定能赶到的。” 党怀英下楼后一阵,茂嘉也离开了燕和楼。 贡院外,书生们都排着队,受检后方能进去。党怀英站在最后,一直张望着,心急火燎地。一个身影匆匆跑过来,原是茂嘉。 “阿疾怎么还没来?”党怀英抓住茂嘉的袖口。 “六哥收拾好物件就来了。”茂嘉安慰道:“我就是先来告诉党兄,勿担心,赶紧进贡院。” “那我还是等着他吧。” “行了党兄,这会儿六哥肯定都在赶来的路上了,你就先去吧!”茂嘉终于把党怀英说服,先进了贡院。又过了一刻钟,辛弃疾依然没有来,看着贡院的门合上,茂嘉转身离开。 茂嘉没有回燕和楼,而是来到另一条巷子里,四下观望没有可疑人物跟踪,方才悄悄进入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 这也是一间客栈,比起燕和楼来,确实很小。茂嘉进去后,拐入了左边一间房,再关上门,然后慢慢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 床上躺着一个人,竟是辛弃疾,难怪没赶去贡院。辛弃疾脸色煞白,嘴皮子也有些干裂,眉头微蹙着,就算是沉睡也定不下心。茂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松了口气,又把被子往上扯扯,看来男人终究是不会照顾人的。 茂嘉依旧坐在床沿,从怀里拿出一个朱红的小三角,那是绸布折叠的护身符。“六哥,你一定要赶快醒来。”若是六哥没有把这护身符给他,便不会受伤。 约莫五个时辰之前,辛弃疾同茂嘉还在燕和楼的客房内。“明日便是会试,今夜去枢密院是最好时机。”辛弃疾拿出黑衣,准备换上。 “六哥,那岂不耽误你会试?”茂嘉有些担忧。 “来中都会试本就是一个幌子。快换上衣装,已经子时了。”辛弃疾说着已把黑衣换好,继而从怀中拿出一个物件,递给茂嘉,“十二哥,你把它贴身放好。” 茂嘉一见是护身符,便不收,“六哥,你自己留着吧!” 辛弃疾不作他想,抓过茂嘉,把护身符塞在他里衣内,再抚平,说道:“三年之前我便来过中都,万事都比你熟。” 茂嘉没有再作声,默默收好护身符,换上衣装,同辛弃疾出了燕和楼,消失在夜色中。 枢密院是完颜亮废除元帅府后所立,利于他一手掌握军权。辛弃疾与茂嘉在前几日就已了解熟悉枢密院的外部情况,从后门侧方的围墙翻了进去。纵然是科举之时,但枢密院的巡守却比尚书省更加严密和频繁。 辛弃疾同茂嘉商定二人分别探视兵房、吏房、礼房与户房,无论是否得到有效信息半个时辰后便离开。 辛弃疾同茂嘉分头行动后,便潜进了枢密院的兵房内。外面的侍卫也是一遍一遍地来回巡检着。半夜三更,屋外烛光昏暗,辛弃疾只得慢慢摸索,翻找着枢密院的卷宗档案。 半个时辰眼见就要过了,辛弃疾轻步走出吏房,便去同茂嘉会合。本是庆幸这次夜探无惊无险,却听得有侍卫在高喊“有刺客”,声音像是从户房传过来的。辛弃疾的脚步慌乱了一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定是茂嘉出事了。 辛弃疾没有一丝犹豫,往户房方向赶过去。此时,户房院内有七八侍卫围着一个黑衣人,不出一刻钟,必定会来增援。辛弃疾赶到户房时,黑衣人已经与侍卫交战起来。侍卫一见辛弃疾,便叫道:“有同党。”辛弃疾拔剑应战,几招下来,却发现那黑衣人更加高大魁梧,必定不是茂嘉。当下他心里是有喜又惊,喜的是茂嘉没有遇险,惊的是还有谁同他一样夜探枢密院,会是祖父的盟友吗? 辛弃疾无心恋战,与黑衣人分别对战几个侍卫,一边往户房院外打斗移动。糟糕的是,增援的侍卫来了,也有十数个,辛弃疾拧着眉,暗想:先走为上。 纵使辛弃疾自幼苦练剑术,技艺高强,但寡不敌众,一人对战多人,左臂与后背受了两处刀伤,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埋伏的弓箭手又是几支箭“咻咻”地射过来,连挡几下过后,一支箭射中了辛弃疾的右胸,痛得他半跪在地上,只靠着剑勉强支撑着身体。 枢密院的侍卫又杀上来了,辛弃疾忍痛站了起来,心知万万不可倒在这地方,便拖着剑往户房外院逃。侍卫也跟着他,追了出来。辛弃疾的处境如临深渊,难道今夜自己真要丧命于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撑住 侍卫追上来了,辛弃疾提起剑,再度折身厮杀。眼见他被节节逼退,忽然,身后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一个清洌的声音在他耳边传来:“撑住。” 施救之人也是一身黑衣,只是比辛弃疾还矮一头。来人顺手把辛弃疾靠在墙角,孤身上去同侍卫打斗起来。那人虽身形略小,爆发力却强,枢密院的侍卫许是同辛弃疾纠缠许久,渐渐落了下风,丧命于黑衣人剑下。解决了这几个,那人转过身,扬起剑,利落地斩掉辛弃疾右胸的箭身,伸手搂住他,低声道:“跟我走。”辛弃疾点头回应。 户房院内魁梧的黑衣人身手不凡,面临此境倒也淡然沉稳。此时,又多了六、七名黑衣人围住了侍卫,这些人个个身形矫健,出手狠辣,一招毙命,必定是府院内培养的暗卫。 那黑衣人留下一众暗卫解决枢密院的侍卫,自己追出去,想看看刚刚闯进户房的那人是谁? 辛弃疾被人扶着,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蓦然想起烟柳阁被救那次。二人转过墙角,只需穿过院子,便可到枢密院后门。未曾想,院子内出现一人,是辛弃疾误认作茂嘉的魁梧男子。眼下分不清是敌是友,辛弃疾又负伤在身,三人就这样目光相接,均不作声。 那人左手搀着辛弃疾,右手持剑指着对面的黑衣人,看来免不了一场恶战。对面魁梧的男子此刻却僵住了,他的目光锁住了持剑人的胸口。辛弃疾妒火中烧,居然碰着个好色狂妄之徒,本就负伤在身的他,一下子咳出了血丝来。对面那人看见的是一个荷包,是凌霄贴身的荷包。他的眼中布满疑虑,却带有一丝眷恋与惊喜,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凌霄把荷包塞回去,抓住那人发愣的间隙,搀着辛弃疾用最快速度跑到枢密院后门。后门的锁是她进来后就斩断了,二人顺利逃出了枢密院。 黑衣人没有追上去,那些暗卫把枢密院的侍卫都处理好,便过来汇合。黑衣人手一抬,全部暗卫从四方作散离去,枢密院此刻意幽暗冷清。再过三个时辰,这中都城必定是暴风骤雨,人人惶惶不安。 凌霄扶着辛弃疾,踉跄地行至与茂嘉约定之处。“六哥。”茂嘉冲上去,把辛弃疾的右手拉住,扛在肩膀上,承受了他一大半的重量。 辛弃疾面如青色,冷汗直淌,虚弱地回应茂嘉:“命还在,别担心。”茂嘉看着把自己六哥救出来的人,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她,还未开口,便听得辛弃疾说道:“相信她!”声音很轻但却不容置疑,话音刚落,便失昏昏沉沉地歪倒在茂嘉身上。 “燕和楼,你们暂时不能回去。”所有书生几个时辰后都会去贡院科考,此时回燕和楼就是自寻死路,凌霄便把他二人带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栈。茂嘉一大早连哄带骗地打消了党怀英的疑虑,让他先进了贡院,便急忙赶回来瞧瞧六哥的伤势。 辛弃疾躺在病榻上还未醒来,不过他呼吸平顺,看来并无性命之忧。凌霄进屋,看了眼茂嘉,说道:“衣服我已毁掉。”茂嘉点点头,昨夜枢密院一事必定会在大庆府掀起大浪,有关物件都不能留,此刻他的心一直惴惴不安。 茂嘉把护身符收好,想问一些话,可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讲。这姑娘是哪路神仙?为何会救六哥?跟她一块到底安不安全?这些全是摆在胸中的疑问。他瞥见了凌霄绾住青丝的发簪,甚是眼熟,恍然记起是元旦那日六哥扑到的叶形簪。茂嘉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来六哥也有许多他不知晓的事儿。 约莫半个时辰后,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床沿上坐着的茂嘉,嘴角扯了扯,笑得极其别扭。茂嘉赶紧上前制止了辛弃疾想要挣扎起来的动作,“六哥,受了伤就好好躺着吧!” 半晌后,凌霄进屋来,把该换的药递给茂嘉,又离开了。茂嘉扶着辛弃疾缓缓靠着床头,解下衣服,帮他换药。“昨夜是你帮我上药的?” 茂嘉垂首换药,手上动作没停,却笑了一下,回道:“你以为呢?” 辛弃疾不再搭话,任凭茂嘉摆弄着药膏和棉布。“枢密院的侍卫死伤众多,大庆府为何没有动作?”辛弃疾问道。 “我也觉得蹊跷,山雨欲来风满楼。”茂嘉上好药,又坐到了床沿边。“这几个时辰真是静得可怕。” “刚听说,昨夜枢密院的刺客已经抓住。”凌霄进屋,带来了爆炸性消息。 “听谁说的?”茂嘉急忙问道。 “中都城传遍了,应该是有人故意散播。”凌霄端着药碗,递到辛弃疾跟前,示意他喝掉。“据说那刺客是辽人。”辛弃疾同茂嘉面面相觑,难道幕后有一双手在帮他们,会是谁? “凌姑娘,我代六哥谢过你的救命之恩。”茂嘉向凌霄作揖行礼。 “你怎知我名字?”“你怎知她名字?”辛弃疾抬起头,一脸愠怒地看着茂嘉,凌霄则是一脸茫然。 “是你告诉我的,六哥。”茂嘉有些莫名其妙,便告诉二人,昨夜从枢密院到此,六哥躺在病榻上呓语,他就只听清了一个名字,应该就是救命恩人吧! 辛弃疾不吭声了,没料到是自己说漏了嘴。茂嘉心思细腻,察觉二人之间弥漫着一丝道不明说不清的情愫,伸手夺过药碗,眼前的情况告诉他一定要立刻离开。 “你又救了我一次。”辛弃疾断定上次在烟柳阁出手帮他解围的小娘子也是凌霄。 “哦?”凌霄挑眉。辛弃疾忽然抬手握住凌霄的左手,一把拉过来,凌霄重心不稳,跌坐在床沿。 辛弃疾的手没有放开,还更紧地握住,然后抬起来,在凌霄眼前晃了晃,意在告诉她:烟柳阁那晚,她也是这般握住自己的手。凌霄倏然笑了,二人之间似乎又多了几重牵绊。 “你是谪仙下凡吗?为什么每次都能恰好解救我?”辛弃疾望着眼前的女子,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柔美和娇弱,凌霄就像是那绝壁上攀援的青藤,眉眼坚毅,看似带些冷漠,但眼中却蕴藏星光,灿若银河。“我知,你定要讲是来中都投奔亲戚的。” “知道你还问。”凌霄抽回自己的手,顺道理了理床上的铺盖,她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只要她想,便可再遇! 凌霄起身想要出去,床上的人开口了:“来投奔我可好?” 凌霄呆住了,背对着辛弃疾,看不出什么表情,那声轻轻地“嗯”,不知道辛弃疾是否有听到。 一个时辰前的大安殿内,金主完颜亮双眼通红,恨不得把下面群臣跺了喂狼。“完颜昂,要你这枢密使有何用,昨夜枢密院刺客入侵,连杀十数侍卫,你作何解释?” 完颜昂跪倒在地,“圣主息怒!这些刺客下手狠辣,绝非泛泛之辈。臣已派副枢密使联合兵部尚书一同彻查此事。” “枢密院有我大金朝的军事机要,防范居然如此疏漏,完颜昂,朕该如何处置你呢?”完颜亮双眼微微一眯,把问题抛给枢密使。 “请圣主降罪。”完颜昴头磕在地,不敢抬起来。 “圣主,东京留守完颜雍求见。”中常侍从殿外进来通报,“说他已经抓住了昨夜枢密院的刺客。” 朝堂上一片哗然,众臣小声交接着话语,完颜亮示意中常侍,让完颜雍进殿。“圣主,”完颜雍进殿后行礼,“昨夜枢密院的刺客已被抓住。” “把刺客押至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亲自审理。”完颜亮说道。 “回圣主,”完颜雍回道,“臣在追捕刺客,岂料刺客拒不受降,臣在与之厮杀中不慎将他刺死。还请圣主恕罪。” “哦?可知刺客是何人?”完颜亮似乎对自己这个从弟有些怀疑。 “武卫军副指挥使---耶律兴文。”完颜雍说出刺客的名字,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留守大人,”率先打破僵局的是尚书令李老僧,“耶律兴文被杀,已是死无对证。你以为任你胡诌,圣主便会相信。”耶律兴文是武卫军副指挥使,也是李老僧的心腹,这般糊里糊涂死掉,多少有些令李老僧恼怒。 “圣主明鉴,昨夜便有人瞧见耶律兴文在枢密院外,只因他是武卫军副指挥使,并无多加留意。”完颜雍早料到会有人怀疑他的话,“兵部尚书已确认耶律兴文所中之箭也是枢密院弓箭手的专用箭。” 兵总尚书耶律元宜立即上前回道:“禀圣主,耶律兴文确是中了枢密院的弓箭,且臣在他府上也搜出了兵防图等。” 完颜昂见大局已定,便添油加醋一番道:“圣主,耶律兴文是耶律延禧之孙,可见他是贼念不死,妄图复国,其心可诛。” “那众臣认为怎样处理妥当。”完颜亮又把问题抛出来。 完颜雍深知从兄骄纵不道,此时自己无论如何说,只会让处境更加危险,便不作声。只听兵部尚书耶律元宜说道:“圣主,如此谋逆之举,应当诛连三族。” “眼下正是会试,天下书生齐聚中都。此事不宜牵连过多,望圣主明鉴!”若真要株连三族,自家也脱不干净,李老僧必然反对耶律元宜的建议。完颜亮也是极其聪明之人,朝中有不了大辽旧臣,他做得太过,必然会引起不满,思索一番,便道:“既然耶律兴文已死,那他家族便全部充入奴籍,发配各府院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六哥又落榜了 散朝后,众臣走出大安殿。李老僧表面僵笑地向完颜雍拱手,“留守大人果然是我朝第一人,枢密院的事,竟能在三个时辰内抓住刺客。” “尚书令莫要再抬举我了,您老忘了,礼宾院同枢密院仅是一墙之隔。我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说完便大步离开,看来还是要尽快回东京,不是每次都有这般好运。 辛弃疾躺了将近两天,没下过床,胸口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二月初三晌午后,辛弃疾便从床上起身,换上茂嘉前一日拿来的衣衫。再过不久会试便结束,不能让党怀英发现他并无参考之事。 酉时刚至,贡院的大门便打开了,里面的考生们鱼贯而出,大家交头接耳,几家欢喜几家愁。党怀英是最后才出来的,辛弃疾一眼便看见了他,向他挥了挥手。 党怀英走过来,看着辛弃疾的面色,灰白灰白的,担心道:“脸色怎如此不好?” “六哥怕是被会试吓着了吧!”茂嘉紧挨着辛弃疾,怕他扯着了伤口,被党怀英瞧出端倪。 “之前我给你的‘六经’、‘十七史’有没有好好读,会试题目小半出于此。”党怀英貌似对会试很有把握。 辛弃疾心想:坏了,露馅了。偏过头朝茂嘉挤眉弄眼,然后左手扶住额头,叫唤道:“头有些晕”茂嘉赶紧扶住他,说道:“定是这两日会试,病情更加严重了。” 党怀英赶忙上前,也扶住辛弃疾,“快回客栈歇息。” 三日后才放榜,成为贡士后才能参加三月初的殿试,辛弃疾寻思着,还是得待到放榜后才走,不然就太招人注意。 凌霄在放榜前两日就告诉辛弃疾自己要先离开中都。辛弃疾三年前便来过中都,所以这几日,便带着茂嘉同党怀英到中都大街小巷游玩一番。 明日便是会试放榜之日,高存福早已离开中都回了东京,完颜雍也不便作过多停留。原想着,待到殿试后,能够招揽一批进士做自己人,但如若久久流连中都,怕是连东京也回不去。 礼宾院外的马车早已备好,完颜雍乘上马车,打算由会成门回东京。坐上马车不久,完颜雍便听见外面有哀嚎之声。他掀开帘子,看见了一群男女在中常侍面前跪倒,有叫屈叫冤的,也有哭哭啼啼的。乌延谟走过来,说道:“主上,那便是耶律兴文的家人,按旨要打发到各府院。” 完颜雍没有作声,耶律兴文之事算起来也是因他私念而起。“不,我不要去浣衣院。”完颜雍正想离开之时,听得一女子的声音。 “你们现在都是戴罪之身,充入哪府哪院都是命,由不得不去。”中常侍的话语一股子冷漠,毫无感情。 浣衣院,完颜雍吸了一口凉气,那浣衣院可不是什么人待的地方。只因这女子姿色不凡,便沦落至此,算到头,这也是他一手酿成的。“臻儿,娘亲没用,没用呀。”一中年妇人哭号着。 完颜雍一怔,唤来乌延谟,使个眼色,乌延谟便知如何去做。乌延谟走了过去,一脸谄笑地拉过中常侍,假装打听情况。“充入哪府哪院是由宣徽院主理,这些罪人还没资格让圣主来裁夺。”中常侍一脸傲气地回道。 乌延谟拉扯着中常侍,离开那堆人些许距离,然后拿出一包沉甸甸的物件,塞到了中常侍手中。中常侍掀开一角,瞧了一眼,连连说道:“管事这是做何?”乌延谟抬起眼皮,看了看那女子,漫不经心道:“中常侍大人,这罪人要是得个急症瘟疫什么的,怕也是常有的事罢?”说完,又拿出了一包珠宝,加重筹码。 中常侍愣了愣,但很快回过神,接下乌延谟的好意,便使唤其他下人,把其余的人都带走,又是一片哭天抢地的声音。最后,打发完了所有人,中常侍便一把拉扯起那叫“臻儿”的女子,扔给乌延谟,说道:“勿要出现在中都。” 眼见此事了结,完颜雍放下帘子,乌延谟驾上马车,让那女子坐在另一边,赶车去往会成门。 转眼放榜之日已到,党怀英早早地起身,叫上辛弃疾同茂嘉要去看榜。辛弃疾内心极其不想去,未作考去看什么榜,又不会上榜。但又不想拂了党怀英的好意,便拖着茂嘉随他一起去。 三人来到贡院放榜处,早已被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此次会试产生一百七十余名贡士,参加会试者却有二千余人,中榜算是六、七人中选一个。落榜的人自然不在少数,有些书生唉声叹气,准备收拾包袱回乡,三年后再战;还有的痛哭流涕,发誓不再考。 党怀英拽着辛弃疾,挤到了榜单前,仔细地看着。“世杰兄,在这在这。”辛弃疾指着榜单上的名字,果然是党怀英,“三月能参加殿试了。”党怀英顺着辛弃疾手指的方向,果然自己中了贡士。党怀英喜不自禁,眉眼飞起,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 “世杰兄,走吧!”辛弃疾说道。 党怀英却不依,仍旧在榜单上搜寻着辛弃疾的名字,许久过后,不得不放弃。党怀英此时却不知如何安慰,嘴角动了动,话没有说出口。 “六哥,三年后再考便是,多积累些经验也好!”茂嘉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安慰辛弃疾。党怀英看着辛弃疾,总以为他还是年轻气盛,不在乎科考,语气又不敢太重,只得道:“阿疾还年轻,机会多得是。” 辛弃疾只得顺着党怀英的话,点点头,“也罢,我是应了娘亲,发榜后便回历城。” 在中都游玩了几天,辛弃疾遭到茂嘉二人便回历城了。 “六哥,凌姑娘怎么没跟我们一起?” “多管闲事!”辛弃疾别过头,笑了笑。 “那你跟我讲讲呗,你俩何时相识,又如何相知的?”茂嘉骑着马,追着辛弃疾,要问他与凌宵之间的故事。 “好啊,你比剑赢了我,我就告诉你。”辛弃疾双腿一蹬,“你先追上我再说吧!” 茂嘉先回了历城,辛弃疾却绕去章丘,说是有事要办。茂嘉去了辛府告知祖父辛弃疾的科考状况,怕老人家担心,便没有将辛弃疾受伤之事抖出来。 隔了半月,辛弃疾从章丘回了历城,想去找凌霄,但又不知从何找起。茂嘉倒是在辛弃疾回历城之后,便过来约着他去游玩。 “今日丁九就别跟着我们出去了。”茂嘉打发了丁九,“我同六哥在这历城还怕走丢不成。” “丁九,你就在家好好照看那些小苗。”辛弃疾吩咐他,尔后就同茂嘉出门了。 二人在街市上游荡一番,还是上了观碧坊二楼吃茶。今日的说书人不知是什么缘由没来说书,勾栏内只有些技人在那吹笛弹琴。“六哥,你可知那子晦回滨州后去学医了。”茂嘉昨儿个收到了子晦从滨州寄来的书信。 “哦?”辛弃疾一挑眉,放下茶杯,“我当然不知,他可没跟我谈过什么志趣志向。你又是如何得知?” 茂嘉哼了声,才道:“昨儿个我收到他从滨州寄来的书信。那小子不给你寄信,倒写给我,别以为我不知他心里头打的什么鬼主意。” “男儿从小立志,倒也不是件坏事,十二哥没比他年长多少,也不见为哪位心中人立志。”辛弃疾想起了,元宵那晚曾说过:竹青身子骨弱。没想到这话有人竟听入了耳,钻入了心。 “那六哥如今又立下何志向?那凌姑娘家在何处,有无婚配?”茂嘉从中都回历城,一路都想套些话出来,无奈六哥的嘴太严了,至今他除了知道凌霄的名字,其余一概不清楚。 “一个男子,怎地老爱打听这些私事。”辛弃疾纵然是万般不愿与他人分享他与凌霄之间的故事,就算是十二哥与世杰兄也不行。 “哼!你不说便罢了。我自然可去问另一个人。”茂嘉吃着茶,余光瞧见了正从楼梯上来的人,嘴角浅笑,“这不,人来了。” 辛弃疾一口茶在喉咙里还没咽下,差点呛着。转过头一瞧,凌霄着一身鹅黄色衣裙,头上插着那支叶形簪,款款而来。辛弃疾赶紧把一侧的桌面擦了擦,局促地站在原地,等着凌霄过来。 凌霄走来,坐到辛弃疾另一侧,她面前已经摆好了一杯茶。茂嘉“啧啧”几声,微微摇了摇头,不作声。 “我原本想着过几日去找你呢!”辛弃疾殷切地帮凌霄倒着茶。 “找我?你知道我住哪?” 辛弃疾“嘿嘿”两声,笑得极为憨厚,“你能跟踪我,我就不会吗?再说我自小在历城长大,这里熟得很。” 茂嘉算是见识到了六哥的另外一面,平日里除了练剑就是看书,如今倒也对书剑外的事物感兴趣了。 “我去了西巷张待诏的花铺作小工,平日帮各宅院、瓦肆送送花。”凌霄想着既要在历城安顿下来,吃住总归是要花钱的,也不能天天去质库当那些珠宝物件。 “那倒不如来辛府。”辛弃疾小声嘟囔着。 “对呀,凌姑娘!辛家六郎正缺一位”话还没讲完,就被辛弃疾灌了一大口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调令到 今日西巷张待诏的花铺里,来了位客人,挑挑拣拣了许久,就是不掏银子买花。“这位公子,想要何种花类,可以差人送到府上。”张待诏许是看见辛弃疾在花铺里待了良久,以为他不会选。 “我再瞧瞧”辛弃疾嘴里说着话,眼却望着铺外来往的行人。在这瞎转悠快半个时辰了,也没见凌霄,怕不是故意编些话来唬他的吧! “那我要这盆”。辛弃疾指着一盆插好的花说道,既然出来一趟,岂可空手而归,“不过,我要她送!”顺着手指的方向,张待诏看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凌霄。 “行行!”张待诏回着话,“凌霄,你休息片刻就把花随这位公子送回去吧!” 凌霄应声,径直抱起花,出了门,辛弃疾唇角一扬,疾步跟了出来。他快步上前,一把抢过凌霄手中的花。西巷上便出现这样的一幕,一袭青色衣衫的明朗少年怀抱一盆花,身边依着位英气的小娘子。 凌霄随着辛弃疾到了辛府,没有多待,便赶着要回去做工。辛弃疾让她在内院稍等,他进去书房拿些东西。 “这是送你的礼物!”只见摆在凌霄眼前的,居然是一把玄色的剑,只是这剑比平常的剑要稍短稍小一些。 “你这是作何?赠剑?给我?”凌霄的头有些绕住了,这公子哥的心思如此与凡人不同吗?要赠礼给姑娘,不都是赠香囊、玉佩此类物件吗? “怎么?你不喜欢?”辛弃疾的眼神黯淡了一些,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是你说的,送这类物件好吗?” 凌霄记起了,上元节在玉符河畔,她一生闷气,随口说的一句话,怎料这人竟记下了,还真照做。 “我寻思,刀枪对女子来说,实在不方便。便特意定制了这对剑,喏”辛弃疾亮了亮另外一把剑,成色、式样都是一模一样,只有剑的大小不一。凌霄接过剑,握住,正好称手。 “我特意去章丘,请老师父捶的。”辛弃疾像是邀功一般,“我还给它们取了名字,疾风、劲雨,你觉得如何?” “甚好!”凌霄抽出剑,剑声回响清脆,“要不咱俩试试这剑?” 辛弃疾欣然接招,二人就在内院里过起招。凌霄是女子,渐渐体力跟不了,落了下风。“我这可是让着你!”辛弃疾点到即止,收好剑说道:“万事你莫要强出头,山外还有山!” “哼,上次不知是谁救了谁!”凌霄嗔怒道,不过她心中自知:枢密院那晚不是那人疏忽就是有意为之。 “是是!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辛弃疾忙应声道,再纠结下去,他可缠不过这位女侠。 三月廷试已经开启,辛弃疾偶尔上兴国寺去找义端聊聊佛法,一面也在关注着党怀英的科考。 今日,辛弃疾一回到家,就感觉气氛异常,说不清的怪味。辛赞坐在堂屋内,脸色有些沉凝。“祖父,可是有什么事吗?”辛弃疾上前问道。 “你瞧瞧吧!”辛赞把一封官文递过来,“真是时运晚来,老朽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居然还有升迁之际遇。” 官文上说调辛赞去开封府任府尹,不日前往属地上任。辛弃疾合上文书,递给严内知,说道:“自打从枢密院回来,我便知那金主定是有一番盘算,如今调祖父到开封,实则是让您先去探路的用意。” “怎么说升迁也是喜事,明公就别诸多劳神了。”严内知收起了官文,张罗着搬家事务。“去了开封,不正离官家更近些了吗?” “此等升迁,焉知福祸!”辛赞摇了摇头,“疾儿去亳州为你恩师贺寿之后,便直接到开封吧!我同你母亲先去打点着。” 夜色笼罩,辛弃疾握着疾风伫立于院中,许是刚刚练完剑的模样。辛弃疾望着这满院的小苗子,有些不舍,才长高那么几寸,如今又得把他们孤零零地留在历城。 中都那边传回了消息,党怀英落榜了,不日将启程回历城。辛弃疾得知此事,也是一宿没睡好,世杰兄可是那般清高敏感的人呀,此次落榜,胸中闷气定然郁郁难解。且四月又要去亳州,同门师兄弟众多,背后难免会嚼嘴弄舌一番。唉,亳州此行,明明是喜事,怎地有种伤脑费神的感觉。 “辛公子此去开封,不知何时再相逢?”义端从对华亭出来,便见着辛弃疾,没想到他却是来跟自己道别的。 “有缘终会再见,你们佛家不最讲究因缘吗?” “那倒是,不过以后你我二人切磋的机会就少了。” “我倒更喜欢听讲你兴国寺的趣事呐!” 东京留守府邸,自完颜雍从中都回来后,府邸内便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从中都带回来的那位臻儿也在其中。乌延谟会意地遣走其他技人,留下了臻儿在内堂。 “来东京这些时日可习惯?”完颜雍拧着手中的簪子,问道跟前的人。 臻儿不敢抬眼,有些诚惶诚恐:“戴罪之身,能得主上解救,岂敢有此等奢望。” “你在中都时可有习过舞?”完颜雍收起了簪子,揣入怀中,走向臻儿,竟纡尊蹲了下来,拾起她的脸颊。 “回主上,罪妾是契丹人,自小骑马射箭,家中并无派人教授歌技舞技。”臻儿想躲开完颜雍的手,却又不敢。 “那就学!”听闻此话,完颜站了起来,睥睨着地上跪着的人,“你既从小骑射,习舞便不是难事,你只得半年时限,若是不精,那” 臻儿抬起头,慌忙回道:“罪妾定会用心习舞,不负恩人所望。” 完颜雍眼微微眯了一下,唤进来乌延谟:“你既是到了这东京,我便不会让你再是戴罪之身。!” 未及回应,完颜雍径直离开。只见乌延谟走过来,扶起了臻儿,“臻儿姑娘,往后就在这府上好好侍候主上吧!有什么难处,你就跟我这管事的讲。”叶臻乖巧地点了点头。 “管家,主上为何要贫妾习舞?他喜欢看跳舞吗?”臻儿起身,向乌延谟打听着完颜雍的喜好。 “主上自然有他的用意,臻儿姑娘只需按他意思做即可。”其实乌延谟也没怎么闹清楚,主上到底是何用意。 “府上能歌善舞的人有那么多?”臻儿的眼光瞥了一眼外面,那是完颜雍四处搜罗的养在府上的妙曼女子。 乌延谟明白这些女子只是一种掩饰而已,但这事无须让他人知晓。“臻儿姑娘自是跟那些女子不同。” 臻儿眼光一亮,娇涩地低下了头,果然,她应该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吧! “你说什么?完颜雍夜夜饮酒作乐,歌舞齐欢?”高府中传来高存福的声音。 “是呀,高大人。”那探子一副讥笑的嘴脸,说道:“自打从中都回后,便沉浸莺歌燕舞之中,他也就是仗着圣主从弟的身份才能做这东京留守。” 高存福撇了一眼回来报告的探子一眼,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终归他是这东京留守,而我只是副留守。”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只是圣主派来东京监视完颜雍的,事无巨细,每月下旬都要送一封密报给中都。 “退下吧!”高存福遣那探子离去,望着漆黑的夜空。他不想一辈子都待在东京这远乡僻壤,圣主派他来监视这完颜雍,何时才是个头。 三月二十八,月德金匮,宜赴任。严内知天不见亮就起来了,早就掐好日子,今日要搬家去开封。辛弃疾会留在历城多几日,往亳州后直接去开封。 “祖父,您同六哥都去开封了,那我可怎么办?”茂嘉得知此事可是苦恼了好一阵子,现今他爹只是历城一个小小的主簿,难道只得待在历城。 “嘉儿,你若是来开封,祖父的俸禄还是养得起你!”辛赞说完上了马车,“你跟疾儿都是好孩子,祖父当然希望你们都能陪在身边。” 茂嘉不禁讶异,又面露欣喜,“祖父,您一路保重!” 马车渐行渐远,辛弃疾同茂嘉目送着,直至车马拐角,方才转身回府。 “党兄何时回历城?”兄弟进了后院,茂嘉便问道:“此般落榜,我都不敢去想他那神态?” “十二哥,我话可讲在前头,见到世杰兄,你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辛弃疾本来是疾步走在茂嘉前面,突然停下来,茂嘉鼻子一下就磕到了他后脑勺。 “唉哟。”茂嘉捂住鼻子,龇牙道:“我知晓啦!今年没中,三年后再去就行了嘛!” “公子,我把枝桠修剪得可好哩,你要不要去瞧瞧?”丁九见着辛弃疾进了后院,忙着跑上去邀功。 “哟,六哥种了什么好东西?我也去瞧瞧。”茂嘉问道。 “是花”没等丁九话讲完,辛弃疾瞪了他一眼,示意他立马离开。然后看着茂嘉,一字一顿地说道:“十二哥,少管闲事。” “哼。”茂嘉心道:若不是指望跟你去亳州和开封,谁还惯着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双绝 安徽亳州谯县,那是辛赞十年之前任县令之地。辛弃疾少时便跟着祖父到亳州,拜于恩师刘瞻门下,就在那时,便结识了师兄党怀英。在刘瞻的学生中,党怀英同辛弃疾是最为得意的两位,无论是气度、学识均在其他同门之上。 “岩老啊,恭喜贺喜呀!”施宜生提着礼,拱手道。 “明望兄,客气客气!”刘瞻回礼道:“人来就行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生分!” “礼多人不怪嘛!”只见院外又进来一人,“岩老兄、明望兄,我来迟了。” “曼卿,快快进来!”刘瞻今日生辰,可谓是身心愉悦,好友齐聚,前些时日收到书信,自己的得意门生党怀英、辛弃疾也会来贺寿,这可真是,福事多多呀! “岩老,听闻你那两位门生年初去参加科考了?”郭长倩问道。 “确是如此,不过皆是止步于殿试。”刘瞻话语中隐隐有一丝遗憾,“怀英我倒是不担心,他老练沉稳,三年后说不定便可榜上有名。而辛家那小子,唉” “辛家小公子桀骜,与其他世家公子不一般,你是他老师,难道还不了解?”施宜生笑了笑。 “他从小习字、作词便有一种肃杀之感,仿佛前世就是那沙场征战之人。”刘瞻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辛弃疾刚求学的情形。 “说不定他日后是封将拜侯的命呢!”郭长倩顺着刘瞻的话回应着。 “兴许还真是呢!哈哈哈。”施宜生笑着进了内院。 刘瞻看着二人的背景,想起了三年前辛弃疾离开谯县回历城前,自己与辛党的对话。 “圣人孔子曾与弟子谈论志向,今日我也想问问你二人,有何抱负?”刘瞻看前眼前端坐的两位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问道。 “老师,学生读书是为获取功名、做官,光宗耀祖,他日定要到朝廷去做大官。”党怀英回道:“如若做不了大官,便回冯翊或是泰安隐世而居,同老师一般写写诗!” “怀英志向高洁,不错不错,”刘瞻点点头,甚是欣慰,继而问道:“那你呢,阿疾?” “我不想做官!”未到十五的辛弃疾,一脸的少年气却遮不住那凌厉的眉眼,他抬起剑,说道:“我要用词写尽天下的贼,用剑杀光天下的贼!” “荒唐!”刘瞻倒吸一口气,幸而只得他们师徒三人,这叫有心之人听了去可得了。“住口!这些话以后不许再提!” “金人夺我河山,辱我宋民!怎就骂不得,杀不得!”辛弃疾反问道。 “阿疾,你莫不是忘了脚下这片土是谁在辖着?逞一时口舌之快,招致无端祸事呀!你可明白?”刘瞻劝解道。 “明白,老师!” “岩老,想什么呢,快看看谁来啦!”施宜生的话把刘瞻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怀英、阿疾来了。” 刘瞻伸起脖子往外看。 “老师。”辛弃疾同党怀英行了跪拜礼,“学生贺喜来了。愿老师海屋筹添,福寿长存。” “好好好!快起来!”刘瞻急急地应着“多活一日便乐一日,自在就好!” “施老,郭老!”辛党二人也向老师好友行礼问好。 “老师,这是怀英送您的贺礼,万望老师莫要嫌弃。”党怀英呈上一卷轴,是一首诗“路转清溪树蔚然,解鞍坐愒午阴园。避人鸥鸟惊飞尽,时有游鱼弄柳棉”。 “好诗好诗,怀英的诗颇有陶、谢之风。”刘瞻收下卷轴。 “怀英工于篆籀,我得讨要一帖留存才行。”施宜生可是知道党怀英的书法乃今世数一数二的。 “蒙施老错爱。” “世杰兄作了诗,那学生只好送幅画给老师了。”辛弃疾也递上了自己带来的贺寿礼。 “是燕文贵的《七夕夜市图》?”施宜生看着画作,啧啧称奇,“他的画作你竟能寻到?” “施老说笑了,燕文贵曾绘《七夕夜市图》和《舶船渡海像》,这些都是前人传下来的,是否真有其事,哪说得准。”辛弃疾走到刘瞻旁边说道:“老师,此画我是根据想象而作,摹写汴京城彼时的繁华景象,不过学生画技拙劣,怕沾染了老师的双眼!” 刘瞻细细地看着画,七夕的汴京夜市,浮水流灯,红男绿女,酒肆花坊,竞相叫卖,好一城繁华似锦。只是时过境迁,如今的汴京城早已不是那时的汴京。 “收好收好!”刘瞻把画作收好,谴人把礼都拿进去,“阿疾的画,老师甚是喜欢!” “都坐下吧!”刘瞻招呼众人入坐,除了辛弃疾党怀英之外,其它同门师兄弟也来了好些,不过辛弃疾向来与其他人来往不多,打过招呼便没有过多交流。 “阿疾,听闻你祖父调任至开封做府尹?”刘瞻现虽隐于谯县,不问庙堂之事,但有些消息还是能听到的。 辛弃疾点点头,没有回话,也不知道怎么回。 “那你祖父何时去开封?”刘瞻转了一圈,还是没绕开这个话题。 “我们来亳州的时候,祖父就已经去开封了。”辛弃疾回答道。 刘瞻点了点头,“都入席吧!” 筵席过后,刘瞻把辛弃疾和党怀英叫进了书房,二人垂首站在案几边上。刘瞻招了招手,示意二人过去。 “这玉是我特意留给你二人的,没想到过了三年才送出来!”刘瞻拿着两块玉,塞到二人手中各一块。 “老师,您的生辰,怎还送学生礼物!”党怀英受了惊,也不敢接。 “佩玉而身稳,明礼而辨是!”刘瞻手中的玉是两块,又是一对,还佩上了束带。“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你们各自留着吧!” “是!”二人接过玉佩,作揖还礼:“学生定当谨记老师教诲!” “六哥,咱们何时去开封?”茂嘉与辛弃疾、党怀英一同来到亳州,逗留了好几日。 “过几日再走吧!世杰兄要回泰安,下次再见也不知得哪时去了。”辛弃疾把玩着老师送的玉佩。 茂嘉一下窜到辛弃疾身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眼珠子骨碌一转,问道:“这是什么?我看党兄也有个差不多的?” “老师送的。”辛弃疾不再把玩,那玉佩便垂在腰间。 “君子当如玉!”茂嘉又翻过来,站在辛弃疾对面,“你离开历城,那凌姑娘怎么办?” 未等辛弃疾回答,茂嘉又自顾自话:“她一姑娘,无亲无友,又一人在历城?” “我自有盘算。”辛弃疾虽未及冠,但做事可是毫不含糊,面面俱到。 “她无父无母,可谓是来历不明,想要入辛家,怕是婶娘那不好对付。”茂嘉可真是好弟弟,对兄长好者,则为之计深远,他计得可真够长远。 “我娘亲岂是那种迂腐古板的无知妇人。”辛弃疾伸手挡开茂嘉,径直朝床上一躺,“若是同我志趣相投,相敬相爱,哪管身份高低。” “是吗?”茂嘉倒在床上,还朝里挤了挤,辛弃疾竟也乖乖地往里挪,给他腾了点位置。“那你还是早点打听清楚,人家有没有许给别人?别以为自己多抢手?” “十二哥,你别瞎掺合了,行吗?我恳求你!”辛弃疾翻个身,甩个后背给茂嘉。 “唉!六哥!”茂嘉伸手扳过辛弃疾的肩膀,“我这也是关心你!你转过身来!” “不转!” 翌日,辛弃疾同茂嘉起身后去敲隔壁房门,却一直未有人应声。茂嘉轻手一推,门开了。二人进去后,唤了几声党兄,始终未得回应。 “六哥,党兄是回泰安了吧?”茂嘉拾起桌上的纸,应该是党怀英留下来的。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辛弃疾念道,世杰兄不会就只留几句诗就走了。“走,十二哥!” “去哪?” “当然是找世杰兄。”辛弃疾收好纸条,抬脚就出门了。 “唉,等等我呀,六哥!”茂嘉虽然摸不清状况,跟着走就对了。“你知道党兄在哪?” “你可知此诗是杜甫所作《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这我知道!” “后来李太白回赠一首《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首句便是: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这说明二人在兖州一同泗水泛舟,一同步石门、登尧祠、访范十、游甑山……携手同行,最后登上兖州城楼。 “所以我们要去亳州城楼?”茂嘉问道。这党兄也真是,约人出游还要搞这些文绉绉的把戏。 “亳州城楼就在柳湖书院不远处。”辛弃疾看过党怀英留下的诗,一番推敲,便猜出他是邀自己同游亳州魁星楼。 客栈离魁星楼倒也不远,二人疾步行了两刻钟就望见了楼台。柳湖书院左侧是魁星楼,右侧是文昌阁,现时是春夏之交,城中积水汇于此,水面宽达百余尺,难怪叫柳湖书院。 “六哥,你去登楼罢,我就在这书院绕两圈就成!”茂嘉还是不喜欢那些登高望远,怀古忆今的酸事儿。 辛弃疾点点头,又望着魁星楼那,说道:“那你别走远了!我等下便来找你!”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魁星楼 “阿疾!”党怀英远远就望见了辛弃疾,向他挥手,果真他二人是心意相通,只留了几句诗,他便知要来这城楼寻他。 “世杰兄,今日我们是要登这魁星楼?”党怀英在城楼下等他,辛弃疾不禁笑得像孩子。可他原本就还是个少年,为了能跟党怀英比肩,让自己生生成为一个超越心性的老练之人。 “彼时太白与子美一同步石门、登尧祠、访范十、游甑山,最后登上兖州城楼。如今我俩倒是效仿二位先贤!”党怀英理了理衣裙,辛弃疾一眼便瞧见了党怀英腰间的玉佩,手也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腰间的束带。 “来,世杰兄!”辛弃疾伸出右手。 党怀英抬眼,一笑,也伸出自己的手。没想到这魁星楼看起来没那巍峨雄壮,真登上来还是要花费一番体力。 “终于登顶了!”辛弃疾把剑放在城楼台上,张天双臂,“怪不得诗圣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水。这般景致不登顶何以有缘见得!” 辛党二人并肩站在魁星楼最高层,放眼望去,快入夏,城下是一片连绵的绿野柳荫,涡河如线,曲折蜿蜒地流向远方。 此情此景,惹得党怀英意气风发,大声道:“江山美景,如画似卷,无异于往日。然则人民离乱,疲于奔命,这正是我辈为朝廷效力,纾解百姓苦难之时呀!” “嗯!”辛弃疾十分赞同,大力点点头,说道:“世杰兄所言极是,我们应该起而抗金,驱逐鞑虏,复我河山,为赵官家分忧!” 党怀英大惊,左右环顾,生怕有人在侧听去了这些话。“阿疾,如今大金鼎定天下,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千万不可再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辛弃疾默然,他悄悄地抬起眼角,细细地打量着党怀英的脸庞,往日眼中的热切在一点一丝地消散,继而添了些许不解,还有怅然。这是他所熟识与期望的那位兄长吗?是那位要澄清宇内,心系天下的书生吗?或许原本这只是他自己捏造的一个内心期许的形象?或许世杰兄并没有变,他原本就是和那些师兄弟一样,热切于世俗的功名利禄? 党怀英似乎看出了辛弃疾眼中的那不解与不屑,有点急切地解释道:“阿疾,我并非是为了功名利禄而屈从于金主,而是为了天下百姓才出仕。要知道当今朝廷虽是异族人所建立,但也仰慕趋同汉化,重用儒生。这也正是我辈读书人出山为仕的好时机呀!” “难道你看不见金人对中原百姓的欺凌侵夺吗?”辛弃疾双手握拳,脖间的血管有些微微膨胀。“金人强令我华夏百姓辫发胡服,以胡变夏,衣裳不合女真式样被杀者数以千万计。言语文章中稍有微词,则以“乱言”罪处以极刑。我大宋立国二百年来,以言获罪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坡老的乌台诗案。坡老也不曾因之而被杀。如若我等自掩耳目,骗己歁人,假装看不到这文明与野蛮之间截然的差别,而去卖身投靠金虏,岂不是全无士人气节?” 党怀英默默地站着,沉吟道:“国朝前期确实有很多欺凌百姓、横行霸道的人和事,然熙宗即位前受学于汉人文士韩昉,能用汉文作词赋诗,喜爱儒服雅歌。即位后,尤勤于汉文典籍的学习,且对女真旧制进行大大刀阔斧的改革。废除勃极烈制度,改成大宋的汉官制度,设三师三省。天眷元年,正式颁行皇统新律,共千余条,皆效仿大宋。如今朝廷汉化日益深厚,重用儒生,这不正是我们发声的好时机吗?” 辛弃疾无语,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方,半晌后,才幽幽说道:“这不就是强盗入你家杀人,夺你财物,尔后鸠占鹊巢,用你的钱财你的家法来辖治你的家庭吗?金人与之相较,何异?” 未等党怀英开口,辛弃疾又道:“罢了,世杰兄。人各有志,如今你我二人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今日你能同我道出这番话,至少还是把我当作知心好友。来日方长,足够令你看清楚我所讲所为是否才是这天下正道!” 党怀英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他!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打转,崇拜自己的那个小孩子了!又或是,他一直都是如此血性刚烈、颇有见地的男儿郎! 辛弃疾拿起剑,抬手拂袖,离开城楼台,党怀英也跟在后面。登楼时的谈笑风生变成了下楼的默然无语,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彼此心照不宣,不作声响。 茂嘉正在书边的柳湖边,百无聊赖地扔着石子,一抬头便瞧见辛弃疾同党怀英前后向这边走来。“六哥,党兄!”茂嘉扔掉石子,挥了挥手。 “魁星楼上,景致可好!”茂嘉折了一枝柳条,像舞剑般扫来扫去。 “风景如画,你没登楼损失颇大!”党怀英回道。 茂嘉觉得有些稀奇,平日里,他与党怀英可是甚少主动搭腔的。今日却是他先来打招呼。 “江山如故,却是人心不再!”辛弃疾闷闷地冒出一句话,党怀英也没吭声,茂嘉更不知如何接话。 “这亳州可是神医华佗故里,药膳颇为丰富,咱们去逛逛吧?”茂嘉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提议去亳州街市游玩。 “纵使华佗再世又怎样?”辛弃疾扬起剑,削断了茂嘉手中的柳条,“能医百病却无法治人心!当世读书人的气节早已消磨殆尽,不知神医能否妙手回春,医治这等杂症,使之风骨犹存?” “世道变迁,朝代更替,这是大势所趋,更是规律。顺应时势方是良策,阿疾为何不懂?”党怀英自是知道辛弃疾这番话是有意讲予他听。 “不是不懂,是有人早已没有了气节,忘记了骨血!”辛弃疾转过身,那张原本少年气的脸庞,蓦地升起了一丝戾气。“是在贼人的屋檐下蹲久了吗?不知如何站起来?还是把贼当作恩人?” “你真是口无遮拦!”党怀英气得血涌上头,“你以为这是哪?三十年前的汴京?你生来就在淮水北面的齐州!不是临安!” “好了好了!”茂嘉看着二人火气如此之大,竟在柳糊书院内吵了起来,赶忙劝住。“见解不同,互相争论乃是常有之事!你们争论归争论,万不可伤了和气。”然后抚了抚辛弃疾的后背,“六哥,党兄就快回泰安了,住后见面不容易,好生道别不行吗?” 辛弃疾捋了捋自己的情绪,看向党怀英,没有说话,戾气渐渐消散了,看得出脸颊仍是气鼓鼓的,他朝党怀英点了点头。气氛微微缓和了一些,党怀英也憨憨地一笑。随后,三人离开柳湖书院,慢慢地也走到了街市上。 “世杰兄,今日我不再辩解,但我并不认同你的观念!”辛弃疾说道。 “阿疾,连一棵树都会横生些许枝节,更别说见解和理念。或许待你再年长一些,你便能明白我说的话。”党怀英心想,多多开导阿疾,或许他能理解自己。 “仕金或是恢复失地,这是立场不同。”辛弃疾说道,“岂非一般观念相悖。” “诶!你二人还真是自诩不凡呢,说得就如你们作出的抉择能改变历史发展似的!”茂嘉忍不住有些想笑,“这茫茫宇内,我等就如那蝼蚁浮尘般渺小,能有多大能耐去把控时局?” “蚍蜉尚能撼树,是否把控犹未可知?”辛弃疾对茂嘉的说法也不以为意。 “那韩愈也说了,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茂嘉揽住辛弃疾的肩膀,往自己身边紧了紧,说道:“六哥,改日我去找个好地,你俩舌战一番,看谁辩得过辩!” 魁星楼上,是辛弃疾与党怀英的第一次正面剖心的争执,虽是不了了之,但双方已是在心中埋下对立之意,表面的风平浪静在掩饰着内心的焦灼不安。二人的命运立场是对立还是并肩,今日之事已显露端倪。 次日一早,辛弃疾同茂嘉一起,把党怀英送上了回泰安的马车。昨日争执之事没个结果,辛弃疾的表情也有些不自在。“党兄,一路小心!”茂嘉向党怀英道别,用手拐了拐辛弃疾的左侧身,只见辛弃疾一脸别扭地拱手,“世杰兄,保重!” “阿疾,你去开封也要多加小心!”党怀英上了马车,颇为不舍地道别:“若回齐州,便提前修书于我!”辛弃疾没有再接话,只是点点头。 马车见贤慢慢地驶向远方,辛弃疾也转过身。“六哥,你可知新科状元是何人?”茂嘉炫耀似地问道。 “此事我并不关心!”辛弃疾是连会试都未参加的人,怎会去打探这些事情。 “六哥可还记得那日来燕和楼的书画直长郑子聃。”茂嘉缓缓说道,“不,如今该称侍御史!” “是他!”辛弃疾回想一下,那日确是有人来了燕和楼探访他们这些参加科考之人。“看不出你收消息倒挺快的。” “你有所不知,新科状元的故事传得那是神乎其神呢!”茂嘉摹着那些讲述者的口气,为辛弃疾还原一场郑子聃的夺魁之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