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宿敌成亲了》 第1章 第一章 姜颜和苻离谁也未曾料到,两人的初遇竟是那般不美好。 弘昌十四年春,应天府鸡鸣山下国子监。 正值一年一度的国子监开学礼,桃李争妍,芳菲正盛,国子监肃穆古朴的大门外已是挤满了来自京师各府邸的软轿或马车,仆从书童络绎,行礼作揖的,招呼问好的,像是一场竞相攀比的华贵盛会,来的都是京师权贵的子孙国子监就读的太学生们。 忽闻马蹄哒哒,循声望去,只见在一众青红车轿中,却有一名俊逸挺拔的少年乘马徐徐而来,颇有鹤立鸡群之态。 这少年还未及冠,用整洁的月白纹缎带束了一半头发在头顶,另一半自肩头垂下,一身雪色黛襟的襕衫穿在他身上,别有一番清高贵气。若是仔细看来,便能看见他儒服下罩着的是一件箭袖袍子,墨色护腕,腕上缀着两颗镂金嵌玉的扣子,明明是太学生,却左手执剑右手捏缰,气质冷冽,御马而来,像个俊逸非凡的少年将军。 今年新来的几个监生不曾认得他,见他装扮文武兼备、自带气场,又且相貌极佳,俱投来好奇的目光,悄悄议论是哪家权贵的孙儿。 正此时,一名身着同款襕衫、系月白纹发带的少年撩开马车帘子跳了下来,拼命挤开嘈杂的人群,朝马背上的少年挥手道“苻离这边这边来” 这桃花眼少年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清亮,众人听到这名字才恍然苻姓少见,京师只有一户姓苻的权贵马背上的执剑少年,定是定国公的嫡长孙、当朝首辅苻恪的嫡长子,苻离。 微风袭来,松枝婆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苻离听到了那桃花眼少年的呼唤,随即勒马下来,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马夫,这才朝眉眼弯弯的少年点头道“许久不见,魏惊鸿。” 少年二人径直绕开寒暄的人群,从大门拾阶而入。魏惊鸿想起什么似的,忽的拱手作揖,笑嘻嘻道“愚兄在此,先给苻贤弟道声恭喜” 苻离猜到这人又要取笑自己了,便冷冷瞥他一眼,漠然道“喜从何来” 魏惊鸿从扇子后露出一双带笑的桃花眼,左顾右盼一番,方压低声音道“众人皆说当今圣上沉迷求仙问道,病体沉疴,已是多年不理朝政,由皇后辅佐太子代为掌权。年前皇后娘娘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破格举荐了一批官家贵女入国子监,打算让她们和我们一同读书。今日女学生进京拜师,都快把国子监的祭酒、司业们逼疯了” 皇后培养些懂朝政治国的贵族女子出来,一是为皇子们选妃做准备,二则也是为了巩固其地位,众人皆知如此。 苻离皱起英气的眉,不耐道,“说重点。” “我听说,这批女学生共十三人,兖州府姜家的女儿也在其中呢。”魏惊鸿哈哈一笑,指了指苻离脖子上的青缨,“这可是你命定的姻缘,老太爷定的未婚妻成了你的同窗,多大的缘分我岂能不恭喜你” 闻言,苻离眉头一蹙,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那青缨串着的半块玉环仿佛生了刺,硌得他浑身难受,连带着目光也清冷了几分。 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一直是苻离心中的一根刺,是他胸口下的一块逆鳞,触不得的。苻离生性孤傲,知心友人不多,魏惊鸿是唯一一个知道他身负婚约秘密的人。 苻离抬手将衣领提高了些,严严实实地盖住那段青绳,使它不再露出半点痕迹,咬牙道“也多亏揭我旧痛的人是你,若是换了旁人,我非当场将他剁碎了喂狗不可” 眼见着苻离要发作,魏惊鸿见好就收,忙不迭安抚道“当年你爷爷定国公受累卷入夺嫡的凶险,落难兖州,幸得兖州姜家秀才相救才免于遭难,为报恩 ,国公爷断玉为信定下婚约。可国公爷毕竟已于三年前仙逝,姜家与你苻家又从未有任何往来,兴许他们早忘了婚约之事呢看开点嘛” 说罢,又小声嘀咕“再者,我替你打听过了,听说姜家小娘子容貌绮丽,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呢,即便她来应天府真是存了攀高枝的心,你娶她也不算亏” 风吹落花瓣,苻离已无心再继续这个话题,冷冷丢下一句“娶妻娶贤不娶艳,不安分的女子我不喜欢,你若觉得不亏,便替我娶了去。”话音未落,人已转过回廊而去。 魏惊鸿哈哈大笑“若那姜小娘子真有闭月羞花之貌,我娶了倒也无妨只是将来你莫要后悔” 苻离哼了声。他对姜家姑娘并无好感,缘由有三。 近十年来朝堂分两派以苻家为首的保守派和以皇后为首的革新派,未料姜家入仕后反成了革新派成员,与苻家成了是水火不容的政敌,此乃其一;姜家独女姜颜虽有几分才气,却容貌风流、不遵礼教,素喜招蜂惹蝶,早有祸水之名,此乃其二;苻离虽出生在礼教严苛的家族,却生性叛逆,不愿遵循长辈的遗愿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成亲,此乃其三。 如今两家政见对立,苻家又一向重诺,想悔婚都不成,当真是骑虎难下。 “宿敌就是宿敌,自当水火不容。”若不是答应过爷爷,苻离连脖子上挂着的那半块玉都不想留。 如此想着,他拐过长廊,穿过中庭,进了国子学馆的大门。 魏惊鸿跟在身侧,用扇子指了指他手中的剑“又带剑入国子监监生不得佩戴兵刃,听闻岑司业今日被一个新来的女学生冒犯了,正在气头上呢你可别在这时候招惹他,当心受罚。” “他不会罚。”苻离倒是笃定。 “为何” “凭我文章好。” 这倒是事实。虽然苻离一心向武,却因天赋异禀,文采见识也是国子监数一数二的,很得先生们喜欢。总有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别人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魏惊鸿嫉恨非常,刚要反驳,却听见几丈开外的墙角隐隐传来了女子的低笑声。 “有姑娘”魏惊鸿耳朵尖都快竖起来了,曲肘顶了顶身侧的苻离,伸长脖子眺望道,“是新来的女学生” 苻离自然也看到了,顾及男女有别,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接着错杂的梅枝遮掩,寻声望去。 只见在刻满大经的思过墙边站着两名娉婷袅娜的少女。思过墙,顾名思义,便是夫子们用来惩罚不听话的学生,使其面壁思过的地方。 她们应该是在受罚。 两名少女皆不过十五六岁,穿着皇后亲手设计的素色儒服,未绾髻,长发及腰,只系了一根霜色的发带,颇为雅致。右边那位少女体态丰腴,婀娜妙曼,而左边那位则更为窈窕,姿态慵懒地斜倚在思过墙边,显出几分不羁洒脱,竟毫无大家闺秀之态,细嫩如玉的手指不经意绕着腰间的玉环 玉环 苻离的视线落在她指间那半块玉环上三丈远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残玉是漂亮的淡青色,系着绞金青缨,和他衣襟里藏着的那半块十分契合 不由瞳仁一缩竟然是她 而三丈之隔,受罚中的姜颜并不知有人在暗处审视自己,依旧没个正行地倚在墙边,眼巴巴地望着阮玉给她偷来的枣糕,长声叹道“阿玉,你别馋我了,岑夫子罚我停食面壁,不能吃东西。” 叫阿玉的正是那名体态略微丰腴的女子兖州府知府的庶长女阮玉,与姜颜是同乡好友,此番皇后娘娘选拔贵女入学,两人都是一同被举荐进来的。 “好罢。”一想到那个不苟言笑的黑脸夫子,阮玉仍有些害怕,转而将帕子里裹着的枣糕塞入自己嘴里含糊道,“咱们出门前,姜知县特意嘱咐你要低调行事,莫要强出头,你看你,入学第一天就招惹那个冷面修罗似的岑司业作甚” 岑司业最是古板,自听闻皇后娘娘下诏让女人入国子监后,他便气得闭门绝食三日,宁死也不愿让这群女娃娃玷污圣贤之地。冯祭酒趁此机会给了女学生们一个下马威,若她们能在一日之内让岑司业踏出典籍楼半步,他便同意女子入学,否则宁死不从。 姜颜低低一笑,眉目如三月的桃李盛开,绕着指尖的玉环继而道,“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若不激岑夫子出门,完成冯祭酒出的第一个难题,你们又怎会顺利入学” 一想起岑夫子气得从典籍楼里冲出来,连气都没喘匀就指着女学生们大吼“竖子焉敢大逆不道兖州姜颜何在”的场面,阮玉打了个颤,细声问“你到底给岑夫子写了什么,将他气成那样” “我就提了一个问题呀。” “一个问题能将他气成这样所问何事” 姜颜嘿了一声,眨眨眼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我问他,孟子有言居天下之广居乃是仁的体现,可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不就是皇宫么若能住在皇宫那样最大的房子里才算是仁,那亚圣岂非是煽动后人萌生不臣之心” “你”阮玉被她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合不拢下巴,瞪圆眼睛半晌才说,“岑夫子罚你面壁还真是仁慈了。你不知这些圣先贤人比儒生的命还重要么这般曲意抹黑先人,难怪岑夫子大动肝火,没将你赶出国子监已是大幸”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学生有疑问,夫子怎能不行规劝教导之责”姜颜毫无愧疚,道,“谁叫夫子古板执拗,我们都在他门外从昨晚跪到今晨他都坚持不露面。眼看着与冯祭酒的约定期限已到,无奈之下也只能兵行险招了。” 正说着,隐隐瞧见墙角有人,姜颜以为是夫子来巡视了,倏地站直了身子,仰首面对墙壁,咿咿呀呀装模作样地诵读起来,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不是夫子。”阮玉小声提醒,显然是也发现了那人,脸上浮现出红晕来。到底是深闺里养了十五年的姑娘,遇见外男紧张到声音都发了抖。 姜颜从小在学堂里和男孩儿们厮混惯了,倒不怕,听说不是夫子来巡视,她反而长松了口气,扭头地顺着阮玉的视线望去。 透过梅枝的缝隙,她撞见一双精致而不失英气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眼神姜颜一时难以形容。 清高探究审视或是还带有一点点小小的惊讶,只是那惊讶如投石如水,转瞬即逝。 阮玉忙侧过身避嫌,却忍不住红着脸地偷瞄梅树后藏着的少年,细声细语道“是个少年郎君,看服饰应是学生哎阿颜,他好像在看你呢” 于是姜颜也大胆地看了回去,可惜树枝丛生,影影绰绰看不清是何相貌。她自小是个胆大的,索性朝那人挥挥手,单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没脸没皮地笑着“来者可是国子学同窗” “哎阿颜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有失礼数”阮玉慌忙捂住她的嘴,吓得小脸儿通红。 “怕什么以后都要和男人坐在一起读书了,还怕说话不成”姜颜灵活扭开,又抬眼望过去,那少年依旧在梅树后窥探她,眼波更沉了些。 “嚯这般艳丽的小娘子,便是在美人如云的京师中也难得一见还胆大得很,苻离,你说论礼尚往来,咱们是不是也得前去同她打个招呼”魏惊鸿眼睛都快看直了,弯着眸子怂恿苻离。未料苻离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连一丝心动也无。 魏惊鸿自讨没趣,只好叹道,“罢了罢了,知道你不近女色,那便走” 话还未说完,便见从来不与女子亲近的苻离向前一步,从梅树后转了出去,径直朝那思过墙边倚着的艳丽小娘子走去。 魏惊鸿简直惊掉下巴 完了苻离莫不是被夺魂了 这厢魏惊鸿胡乱猜想,那边姜颜笑容一僵,望着这冷冰冰的高挑少年面色不善地径直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姜颜反被唬了一跳。少年半晌不语,视线下移,看着她腰间佩着的半截玉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气氛凝重,恍若结霜。 姜颜被他盯得发憷,正要张嘴询问,却听见少年先行开口,嗓音清澈带着些许傲慢“你便是兖州姜颜” 咦他认得我 姜颜小小惊讶了一番,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见他身量挺拔、贵气天成,相貌却不甚熟悉,不知是谁家公子。她猜不出,便疑惑颔首“正是。你是谁,怎的认得我” 见她承认身份,少年的面色更沉了些。他似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只极低地哼了一声,扭头离去,潇洒之极,无礼至极。 嗤声很小,但姜颜还是听见了。 不仅听见了,还从他这声极低的鼻音里听出了那么一丝鄙夷和不屑。 姜颜一脸莫名你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章 “哈哈哈哈原来她就是你那另一半玉”魏惊鸿以扇遮面,没忍住扶墙大笑,“她在罚站想必今晨惹岑司业大怒的女学生便是她了罢,有趣有趣人也风流大胆,见到你非但不怕反而主动招呼哈哈,将来她若真嫁入你家,那才叫如锣鼓齐喧,好戏开场” 苻离的重点显然不在此,沉沉道“她特意带着那半块玉来此,心思怕不单纯。” “管她什么心思呢”魏惊鸿怂恿苻离,“即便是攀龙附凤又有何关系在国子监苦读圣贤已经够无聊的了,何不陪她玩玩” 苻离停住脚步,拧眉望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魏惊鸿,一字一句说“我没兴致陪她玩。” 魏惊鸿一噎,揉着鼻尖叹道“你还真是不解风情。如若是我,小娘子千里寻夫至此,便是狐狸精我也要娶了” 苻离嗤了一声,半真半假道“那便送你了。” 魏惊鸿连连道不敢,不敢,又眼珠一转,抖开折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狡黠的桃花眼“我说,你要真不喜欢人家,就断了她的念想罢。想个法子,让她主动还玉毁约嘛。” 闻言,苻离犹豫了一会儿,神情平淡,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与此同时,思过墙下的姜颜和阮玉面面相觑。 “阿颜,那人是怎么回事”阮玉用手背贴着红扑扑发烫的脸颊,细声问。 “不知道,不认得。”姜颜在阳光下眯了眯眼,揉了揉站得酸痛的腰肢,只觉今日时运不济,做什么都不顺。 “不过,那小郎君生得极为俊俏呢,就是举止奇怪了些。”说着,阮玉的脸颊又红了几分,腼腆害羞的模样十分可人。 姜颜点头附和“美则美矣,可惜有病。” 两人相视一笑。阮玉又问“阿颜,你为何要来应天府读书” 姜颜眯着眼,慵懒道“在这座堆金砌玉的应天府,读书,修身,甚至科考,我的人生有太多种可能,而不是偏安一隅,做一个待价而沽的深闺妇人。即便学无所成,就当出来长长见识,玩够了再回去。” “不是为了来寻个好郎君”阮玉打趣她,指着她手里的半截玉环很小声的问,“这玉环,应是男人佩戴的吧” “你可别损我清白”姜颜屈指敲了敲阮玉光洁的额头,又晃着腰间的玉环道,“这玉的故事说来话长。听闻我刚出生时,阿爹曾经救过一个落难权贵,那人感激阿爹救命之恩,临走之际留下半截玉环。我来应天府之前,阿娘让我随身带着此物,说可保我逢凶化吉。说来也灵,这一路行来,我连一点坎坷也不曾遭遇,如有神仙庇佑一般。” 顿了顿,又挑眉哼道“除了被岑司业罚站。” 听闻这玉只是护身符,阮玉失望的噢了一声。两人又聊了会,姜颜便催她“马上就要祭孔大典了,你快去准备罢,不必陪我了。” 阮玉抬头看了眼日头,随即握拳笃定道“我会向岑司业求情的,你再坚持一会。” 姜颜点头,望着阮玉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她并未告诉阮玉,这半截玉环是属于苻家的。当年阿爹救的落难权贵,正是已逝定国公。 关于十五年前的事,姜家爹娘似乎颇有顾虑,没有细说。只记得临走之际爹娘拉住她的手,万般不舍地叮嘱她“听闻苻家长子也在国子监修习,今后他便是你的同窗。阿颜你记住,苻家虽欠我姜家一诺,但毕竟非同道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莫要求见苻家。” 定国公许下什么承诺姜颜不得而知,也没再追问。 只是腹诽道信物居然只留半截,可见定国公老爷子着实小气 午时过后,便是祭孔大典。 姜颜还在面壁,眼看着学生们一个接着一个从自己身边路过,偶尔有几个朝自己指点议论的,说什么言行不端不遵礼教之类,她全当做没听见。 站累了,刚垮下肩休息一会儿,便见岑司业拿着戒尺站在门口警告“腰要挺,背要直,头低垂,手勿动” 姜颜只好又站直了些,顿时腰酸背痛,额上沁出薄汗,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不多时,六学之人皆陆续到齐,学生们在各殿馆内排排站立,极尽谦恭肃穆。国子学内,贵族学生们皆穿着雪色的黛襟襕衫,缎带束发,饰香囊环佩,面朝孔圣人画像躬身以待。 圣人画像之下坐着荀靖和岑冀两名司业。荀靖约莫四十有余,峨冠博带,长须飘飘,眉目慈善颇有大儒风范;岑冀比荀司业略长几岁,花甲之年,须发灰白,身量清瘦且面色铁青,目光锐利不苟言笑,像是一座冷冰冰的石雕,唯有一双眼睛间或转动,在学生身上来回巡视,若是有谁姿态稍有懈怠,他便拿起戒尺,冷咳一声作为警醒。 忽闻编钟声响,监生们焚香礼告,祭拜孔圣人,国子监内香烟缭绕,庄重非常。不多时,有小黄门提着铜锣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以往每年的国子监入学礼是由皇子代为抚问,但今年不同往日,因国子监的第一批女学生是皇后娘娘亲自举荐,故而皇后屈尊亲临。 仪仗队和女官们簇拥着皇后贯而入,姜颜本想一窥皇后风姿,无奈距离甚远,怎么也瞧不真切,她只好恹恹放弃,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在思过墙上画王八玩。 殿中,皇后已落座受了礼,这才朝荀靖颔首示意“荀卿,请女学生们进来罢,也好让本宫考校考校。” 荀靖比岑冀要看得开些,对这群女娃娃入国子学并无意见,闻言只是温和笑笑,低声吩咐助教将女孩儿们请上来。 暗香袭来,十四五六的女孩儿们如桃花、梨花、杏花、牡丹花,一个个步履生莲娉婷袅娜,穿着由皇后亲手设计的浅色儒服接连登场,霎时间,国子监冷冰冰的空气都活络了起来。 十二个姑娘,俱是青春貌美的年纪,高挑窈窕、燕瘦环肥,各具特色。许是第一次走出闺阁,女孩儿们都有些害羞,少年们也很是窘迫,只见他们一个个都目不斜视、唯恐多看一眼都有违礼教。 唯有苻离还算淡定,不经意扫视了一眼女学生,又收回视线。没有发现姜家小娘子的身影,多半还在罚站。 女儿们娇滴滴、脆生生地行了礼,挨个自报家门,奉上束脩。 皇后端详着这些从各地举荐而来的才女,不禁想到了自己年少之时的风光,目光含笑,连连点头说好。女孩儿们分两列与男学生们一同站立,却见第一列的最后头缺了个位置。 十三位姑娘,只来了十二位。 皇后眼尖,问一直立侍在一旁的冯九卿道“冯祭酒,这儿怎么少了个姑娘” 冯祭酒出列面朝皇后,躬身行礼道“回禀娘娘,听闻有一女出言不逊、抹黑先贤,故而被岑司业罚她在思过墙边忏悔。” 第一天入学就被罚站,倒也少见。皇后问及缘由,冯祭酒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岑冀,无奈一笑,这才躬身附耳,将早晨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为逼岑卿妥协而剑走偏锋,是个胆大的。”皇后笑了声,鬓边珠钗颤动,摇曳生辉。她对岑冀道“岑卿,今儿你就卖本宫一个面子,让那女孩儿进门来罢。本宫倒想瞧瞧这伶牙利嘴的姑娘是何模样,来自谁家。” 皇后开口,岑冀不得不从,只好硬声道“全凭娘娘处置。” 姜颜罚站了半天,连廪膳也未曾吃到就被皇后传见,再一次接受了众人的注目礼。 主位上,皇后年过四十,两鬓因长期操劳而微有霜色,凤冠礼衣,摇曳生姿,仔细描画的眉目间依稀可辨出着年轻时的美貌,看向众人的眼神温和而有爱意,并不似传闻中那么冷眼不近人情。 这是在宁阳县活到老都见不到的贵人。姜颜心中欢喜,霎时忘了满身酸痛,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自报家门。”岑司业黑着一张脸提醒。 姜颜回神,再行大礼奉上中途取来的束脩“兖州府宁阳县知县之女姜颜,拜见娘娘和诸位先生” 话音一落,诸多学生皆是轻轻咦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更加探究,无数道视线投来,像是要在她身上灼烧出一个洞似的。 最后排,魏惊鸿不动声色地朝苻离努努嘴,将声音压得极低“其实我也一直好奇,国子学里的学生皆是三品大员家的子孙,而姜知县不过是七品小官,按理说他的女儿是没资格举荐来此的莫非,你爹出面了” “没有。”苻离敢笃定。毕竟定下婚约的是老太爷,而他父亲和他一样,都不赞同这门婚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章 姜颜能入国子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当然,还有那么几分运气。 “你便是姜颜”座上的皇后前倾身子,似乎更仔细地观摩她的样貌,然后才缓缓道“本宫记得你。陆老鸿儒将你的诗集给本宫看了,本宫思忖着,九岁能写出千里送儿离乡去,别时少年归白骨,十一岁写欲揽九天星辰力,浮世长明耀四方的女孩儿,应该也不会太差,便允了陆老,破格录你入了国子学。” 闻言,众人望向姜颜的眼神更为惊讶。不仅是震惊于她这个风流随意的小娘子竟能写出颇有大唐遗风的诗句,更是因为举荐她的陆老鸿儒德高望重,隐居多年,从未见他放下身段举荐某人 “怪哉怪哉”魏惊鸿满脸不可置信,忍不住小声问苻离,“姜家小娘子什么来头竟能请避世多年的陆老出山”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王孙子弟想求见陆老一面,都难于登天呢 苻离也正诧异,望着前方落落大方的窈窕少女,不禁暗自拧眉姜颜兴师动众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花这么大功夫,难道就只为婚约 他们自然不知道,姜颜和陆老的缘分,还得从一把扇子说起。 姜知县俸禄微薄,时常周济百姓,家中一向清贫。为补贴家用,姜夫人便时常做些精巧的绢扇贩卖。姜知县书法清隽,姜夫人绘画一绝,夫妻俩一个题字一个绘图,所制绢扇使得十里八乡慕名来求。 姜颜耳濡目染,七岁便能提笔帮着绘些蚂蚱、花鸟之类有趣的图样。到了九岁那年春,西北鞑靼来犯,大明募军迎战,姜颜和阿爹亲眼目睹了十里缟素送兖州战死将士遗骨回乡的情景,一时有感而发,写以绢扇为纸提笔研墨,绘下残剑、孤坟和瘦骨嶙峋的老妪,并题诗一首 千里送儿离乡去,别时少年归白骨。三尺薄雪葬吾儿,野草寒鸦复黄土。 这把扇子诗画皆太过凄楚,搁置了好几个月都无人购买,直到有一天集市上来了一位身披鹤氅的清瘦老人,老人颇有仙人之姿,端详了姜颜许久,才长叹一声,花二十两银子买走了她的扇子。 那时,姜颜并不知道面前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就是曾名动天下的大儒陆云笙,她只记得那日天色阴沉,荆钗布裙的阿娘双手微微颤抖,拉着姜颜哑声说“阿颜,快谢谢你这位爷爷。” 姜颜抬眼,第一次看到母亲红了眼眶。老者并未多言,只说“这孩子不错,好好养。” 阿娘红着眼,用力点头。 年前,听闻皇后娘娘要选各地贵女入国子监读书,姜颜十分心动,无奈自家官阶不够,入不了国子学。连兖州知府为她写的举荐信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眼看招录截止日期将至,姜颜难掩失落。阿娘不忍自己伤神,思忖了许久,终是将牙一咬,连夜修书一封,连同姜颜的诗作数十篇一同整理好寄给了陆府,恳求陆老引荐。 姜颜本不抱希望,谁知境况峰回路转,过了不到半个月,两名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千里绝尘而来,手捧懿旨宣告“皇后有令,特擢姜家女入国子监就学,即刻收拾启程,不得贻误” 或许自己真有贵人命,虽一波三折,好在终能得偿所愿。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姜颜展颜一笑,鲜活灵动的样子更是平添几分艳色,起身再拜道“学生不懂事胡乱写的浑诗,承蒙娘娘和陆老抬爱” 皇后点头赞许,端详姜颜缓缓道“容貌出众,才气过人,是个好苗子不过在国子监里,最不缺少的便是人才,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当勤勉刻苦,莫要恃才傲物。” 姜颜道了声“谨遵娘娘教诲。” 皇后便含笑道“你且归位。” 姜颜起身退至一旁,见最后一排还有个空位,便垂首小步走了过去,在空位旁站定。谁知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她忽觉身上发凉,好像有什么人暗中盯着自己,那种熟悉的、被探究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姜颜忽的侧首一看,刚巧与身旁那位少年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少年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瞪回来,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怔了怔,才故作平静地将视线调回。 “” 姜颜一时无言,暗自道了声冤家路窄这少年可不就是之前那莫名出现问她是否是兖州姜颜,而后又莫名离去并对她报以冷嗤的人么 少年垂下眼睑,用根根分明的眼睫盖住眼底的情愫。姜颜嘴角一勾,用气音问那少年“兄台,你总盯着我,莫不是和我有仇” 那气质清冷华贵的少年唇线抿紧,漠然地抬眼望了眼她腰间的玉环,随即将视线收回去,又从英挺的鼻腔中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 又哼 三番两次被嗤之以鼻,姜颜也不恼,只噗嗤低笑一声,趁着岑司业不留神的时候用嘀咕道“可惜了这般俊朗的少年郎,偏偏不讲人话,只学猪哼。” “你”少年淡漠的眼神忽的锐利起来,像是某种被惹怒的的兽类,眯着眼,平白令人背脊发凉。 可姜颜是个不怕死的,非但不怕,还故作轻佻道“不是有仇,该不会是喜欢我罢” “” 风卷珠帘,花香氤氲,那细碎的阳光投在姜颜眼中,似浮光跃金,点缀着些许戏谑。 苻离眉目清冷,唇线下压。他望着身侧那艳丽顽劣之人,耳尖终于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血色纯属被气的。 许久,他侧首闭目,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不知羞。” 气氛正尴尬,皇后出言提议,打破沉静道“今后尔等无男女之别,俱是同窗,无须拘于礼数,当同心协力、勤勉好学,早日鱼跃龙门成为我大明社稷之栋梁。为打破隔阂,诸君互作介绍如何” 相邻的少年少女们扭捏了一番,终是一咬牙面对面站立,少年作揖,少女回礼,一对一对地自我介绍起来。 “徐州杨宁。” “应天府平津侯府,薛晚晴。” “顺天府蓟州季平。” “沧州镇国将军府,邬眠雪。” “河南府洛阳,刘修。” “兖州东昌府,阮玉。” 国子学里的每一个学生家世背景都不算简单,轮到姜颜这一组的时候,只见那气质清冷的少年转过身面对姜颜,也不看她,半垂着眼睑行了标准的拱手礼,嗓音清朗,不冷不热道“应天府,苻离。” 霎时间时光停滞,万籁俱静。 二月的暖阳从窗外斜斜投入,打在少年疏朗的眉目间,镀上了一层似有非无的暖意,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仿若金粉。姜颜微微挑眉,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旧日的恩情也难消今朝“政敌”的名头,苻家多半误以为姜家讨债来了 姜颜望着朝自己躬身的少年,下意识摩挲着半截玉环,指腹一寸寸碾过断玉上凹凸古朴的纹路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心生快意,又化作笑意爬上眉梢眼角,学着苻离的样子拱手回礼道“兖州府姜家,姜颜。” 姜家二字,她特意加重了读音,好像在提醒某桩陈年旧事。拢袖望去,只见少年两条好看的眉毛果不其然拧在一起,姜颜更是畅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章 此次入学考校是由皇后亲自出题,试题选自梁惠王篇中孟子见梁惠王的一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以此作文,男女同考,以两炷香为限。 姜颜擅长诗画,却最头疼古板生硬的骈文。在她看来,那些长篇大论的格律韵脚、字数对仗根本不重要,治国策论才应是科考的重点,否则科考选拔的就不是能人,而是文人。 可惜,大儒们显然不这么想。这些年,明经八股之要求越发苛刻,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跪坐到双腿发麻,姜颜抬头环顾四周,国子监的少年们有的托腮冥思,有的咬笔苦想,有的嘴中念念有词,大多陆陆续续地动了笔。姜颜也研了墨,提笔写了个开头,又觉典故不妥,只好将纸揉皱丢入纸篓,重新铺纸再写。 不经意间瞄到隔壁,发现苻离稍加思索便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不到半刻钟,他竟是写满了一页纸,吹干墨,开始写第二页。 自始至终,苻离坐姿挺拔,器宇轩昂,握笔的手指节白皙修长,连衣袖的褶皱都恰到好处。不得不说,这人真是好看至极,干净、清冷、贵气,是每个女子都曾幻想过的那种少年。 可惜金玉其外,只会拿鼻孔看人。 正在心中点评,忽的岑司业严苛的目光射来,低斥道“精神集中,不可东张西望” 姜颜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忙跪坐端正,赶在最后一炷香的时辰动笔作文。因时间仓促,她凝神挥墨,却没留到一旁的苻离笔尖一顿,视线淡淡的扫过她柔丽脱俗的侧颜,似乎想要从这张过于张扬艳丽的脸上查探出一丝阴谋算计。 一炷香转瞬即逝,荀靖击鼓为号,学生们便同时搁笔交卷。姜颜悄悄挪动身子,手撑在案几上悄悄抻了抻跪坐酸麻的腿,吁了一口气。前方的阮玉回头,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多半是太过紧张考砸了。 不止是阮玉,连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平津侯之女薛晚晴都眉头紧锁,亦是马前失蹄。 果然,皇后从百余名学生中评出的前三甲,无一例外全是男学生,二三甲皆不熟识,唯有第一名,姜颜却是认得。 苻离。 皇后端详着苻离干净潇洒的答卷,颔首夸赞道“前三甲皆是文采斐然,但依本宫所见,唯有苻首辅长子苻离所作之文一气呵成、见解独到,颇有魏晋风骨,深得我心。” 苻离起身拜谢,惹得众人艳羡不已。 姜颜乜着眼看他。她本不在乎成败,可若让这么个无礼的小子凌驾于自己之上,她是不服、且不愿认输的。 前三甲竟全是男学生,几个自恃清高的女学生已有些泄气了,尤其是薛晚晴张皇后的外甥女。此次考校她成竹在胸,以为凭借着皇后是自己姨母的这层关系,最少也能拿个前三甲,可谁知连三甲的边都没挨上,泯然众人矣。 薛晚晴心高气傲,低头羞红了脸,不敢抬眼看皇后。 接着,又见皇后拿起一张卷子,笑道“不过姜颜的文章倒也别致,百余份答卷唯有她的独辟蹊径,仿老庄之风,以物喻人,反例证道。” 这下,换苻离乜眼看她了,眼神中流转的是与她如出一辙的少年傲气。 姜颜再次成了众人的焦点,只好乖乖出列跪拜,诚然道“娘娘谬赞,学生惶恐。” 自己几斤几两,姜颜还是晓得的。她思维跳脱、不拘礼节,写出来的文章新颖,却不标准。 果然岑冀执着戒尺冷哼一声,一板一眼道“形式散乱,韵律全无,妄自杜撰,骈非骈散非散,算不得佳作” 见被岑司业批得体无完肤,那些原本嫉妒她的,又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姜颜倒毫不在意,依旧笑吟吟地朝岑冀躬身“司业教训的是,学生谨记。”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姜颜礼数周全,岑司业只好默默将一大筐批斗之言咽回腹中,干瞪眼。 皇后笑了声,搭着女官的臂弯起身,凤袍肃穆,彰显一个帝国的泱泱气魄,诚恳道“不懂规矩可以学,还要有劳诸爱卿一视同仁,训导从严,替本宫教好这群姑娘们。”临行前,又告诫女学生们,“认真学,若有松懈不服管教之人,当驱逐出监,永不得回” 众人再拜,恭送皇后。 一波三折的开学礼到此告一段落,众生收拾好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一一摆放齐整,起身与司业们拜别,又与领座同窗作揖道别,这才三三两两结伴散去,安静了一整日的国子学里总算传来了些许笑声。 一出门摆脱岑司业的视线,阮玉长吁了一口气,转而拉住姜颜的手软声软语道“阿颜,她们都去会馔堂领取被褥和衣物了,我们也去罢” “好”一句话还未说完,姜颜便在廊下看见了一人。 那人身量挺拔、目光倨傲,可不就是苻大公子苻离 于是,姜颜也敛了笑回望着他。 两人视线相撞,谁也不相让。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味弥漫,阮玉看看苻离,又看看姜颜,红着脸细声道“你们” 姜颜不傻,能猜到苻离想干什么。顾及接下来的谈话多有不便,她朝阮玉微微一笑“阿玉你先走罢,我同苻大公子聊两句。” 阮玉张了张嘴,半晌才叹道“好罢,那我先去给你领被褥。”说罢,她有些不放心地捏了捏姜颜的掌心,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学生散去,周围没有旁人,苻离从廊下走出。阴影从他身上褪去,夕阳倾泻,更衬得他唇红齿白俊秀无双,但他的眼睛却是冷傲的,没有沾染一点阳光的热度。 苻离在姜颜面前站定,一如上午从梅树后转出般,盛气凌人。 姜颜抬眼看他,通透的眸子中倒映着明媚的春景,也不绕弯子了,只直言问道“苻大公子盯我这么久,是有话要说” 苻离喉结动了动,随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借一步说话。” 姜颜站着没有动,只轻笑了一声,手指下意识绕着腰间的残玉,“我记得刚不久岑司业才说了,男女学生不得私相授受、举止亲昵。你有话便在这儿说,免得鬼鬼祟祟的,惹人非议。” 这鬼鬼祟祟四字,显然是讽刺某人躲在梅树后窥察的情景。 苻离拧眉,唇线抿了抿,缓缓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姜颜,不耐道“你若想在这说,那也依你。” 姜颜只笑着看他,不羞不怯,没脸没皮。 苻离没由来心烧得慌,本就烦闷,语气也冷了几分,单刀直入道“你拿着祖父的断玉来京,到底想做什么” 是想借成婚之事攀上苻家,好令被贬谪的姜知县重回京师朝堂搅弄风云吗这句话,苻离在腹中几番草稿,终是没说出口。 而姜颜想的却是他对这半块残玉耿耿于怀,莫非是想赖账,不愿践诺报恩 姜颜哂笑。她本无意以此玉攀附苻家,但见苻离这般态度着实可气,便故意戏弄他道“我这残玉的来历,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何带着它入京,你难道猜不到” 姜颜并不知道爹娘瞒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还以为这玉环只是能换些钱财或换个前程之类,语义含糊,可落在苻离耳中,却变了味道。 她果真是想兑现婚约,嫁入苻家 苻离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将这几个字磨碎了,一点一点从牙缝中挤出“那件事绝无可能,你想都别想”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姜颜也震惊了。她从未见人毁约可以毁得这么理直气壮、正义凛然 “都说苻家家风正,一诺千金,又是朝堂中流砥柱,怎的如此出尔反尔、小人行径”见苻离冷眼望着自己,姜颜反笑道,“是你欠我一分恩情,又不是我欠你,做什么摆出一副我欠你八百两银子的表情偌大一个苻家,几十年的名门望族,难道还舍不得这点人脉和钱财” 苻离深吸一口气道“这并非是钱财和人脉的问题。” 姜颜眯了眯眼,反唇相讥“所谓报恩,无非所求名和利,难道还要以身相许可家父所救的又不是女人。” 苻离气血翻涌,差点怒吼出声要以身相许的是我 而后方觉不对姜颜张嘴闭嘴都是索求名利,莫非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无意联姻,而是要换个前程 苻离也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张了张嘴,一时思绪万千,不知该如何回应。 姜颜还在激他,眯着眼戏弄他“苻家若想毁约,我便让全京师都知道你背信弃义,令你苻家名誉扫地”见苻离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姜颜哦了一声又道,“当然,若你以后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我心情大悦,兴许就将讨债之事忘了。” 树影婆娑,墙外的梨花瓣儿纷纷扬扬。不知过了多久,苻离试探道“你可知道,当年祖父许下的是一个什么诺言” 姜颜下意识要回答不知道,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万一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可不能被苻离牵着鼻子走 思及此,她勾唇,抱胸颔首“我自然知道。”眼睛却不敢看他。 见她眼神飘忽,强作镇定,苻离冷哼一声。再抬眼时,他眸中满是算计,如同兽类俯瞰爪下的猎物,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欠人恩情,不若这样,我许你钱银,换回你腰间的残玉,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章 这日,千里之外的兖州府宁阳县姜宅。 姜夫人手执鼠须笔坐在窗边,正一点一点地勾画扇面上的花鸟图案,而案几旁则堆放着许多用以制作扇骨的湘妃竹片。初春的阳光打在她柔美的侧颜上,明明不施粉黛,却依旧如二八少女般明艳动人。 一笔勾画出兰叶,姜夫人缓缓停了手,望着一旁书案边看书的姜知县道“阿颜离家前往应天府已有月余,不知境况如何,我心中着实担忧。” 说罢,姜夫人叹了口气,柳眉轻蹙。许久不曾听到女儿的嬉笑声、读书声、娇声娇气唤爹娘的声音,心中总是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姜知县随性而坐,面白而有短须,想必年轻时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他翻了一页书,目光不移,淡然道“娘子勿忧,我儿一向机敏,又有定国公府的一半玉符,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算算日子,国子监也该开学了,吃穿住行都有司业、博士们管着,还有阮知府家的玉娘子作伴,不会有事。” “就是因为她戴着那块玉,我才更不放心呢。当年夫君科举及第为官,拥戴皇后娘娘推行政法,苻家便对郎君多有嫌隙,朝中或私下相见,冷淡得很,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不喜革新成员,更遑论两家有阴差阳错许下的姻缘。” 姜夫人吹了吹扇面上的墨,又叹道“也是我当初思虑不周,想着阿颜离家远去求学,无依无靠,便让她贴身戴着那玉,万一遇险,苻家看在那玉的面儿上也不会坐视不管。可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越发焦灼。当年定国公为阿颜与苻家长孙许下的婚事,苻首辅本就不赞同,阿颜又对往事懵懂无知,并不晓得自己与苻家的婚约,她拿着那玉会否遭人误解” 想到种种,她眼底泛了红,一颗泪将落未落。 姜知县从书卷后抬起一双微挑的凤眼来,见娘子泫然若泣,便忙放下书卷挨了过去,拉住她柔软的手掌摩挲道“当初你我没有告知阿颜婚约之事,就是担心这姻亲万一结不成,反而给她添了烦恼。让她带着那玉有何不好一则可护身,二则也试试苻家态度,若两家孩子实在合不来,解了婚约便是。” 姜夫人瞋目“郎君说得轻巧阿颜才十五岁,若被解了婚约,颜面何存” “是解约,并非被退婚,如何有损颜面”姜知县笑着伸手,拂去夫人眼角的一点泪渍,顺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道,“吾儿聪慧好强,要退婚也是她退苻家的婚,吃不了亏的,娘子大可将心放回肚皮中。” 见她不语,姜知县便执笔哄道“阿颜束脩的钱银,承蒙娘子卖扇所得,娘子辛苦了来,为夫陪娘子一同画扇。”说罢,又在她耳畔故意压低声音道,“画个什么好呢有了,就画比翼双飞、鸳鸯戏水,可好” 姜夫人没忍住,破涕为笑,无奈地望着自己的丈夫“阿颜的鬼机灵,原是随你来了。” 而与此同时,国子学馆内,姜颜讶然地望着面前这位要用钱银换她玉环的苻大公子。 他为何如此在乎不,应该是如此害怕这块玉 姜颜不得其解,怕自己听错了,将腰间的玉解下来放在掌心,故意朝苻离晃了晃“你说,你要用银子来换我的玉” 苻离盯着她掌心的玉,颔首道“你开个价。” 他一副成竹在胸、高高在上的模样,可姜颜一肚子黑水儿,哪能那么顺利被诓骗只见她倏地攥紧玉环捂在怀中,挑眉笑道“我偏不卖。” 苻离蹙眉,又道“不要钱银,换别的也行。” 姜颜还是那句话“不卖。” 苻离危险地眯了眯眼,声音沉了几分“你到底想要什么” “姜家尚可温饱,爹娘和睦,父慈女孝,并不需要苻大公子的接济。”想了想,姜颜噗嗤一笑,戏谑道,“若真说缺点什么,仅缺一婿而已。” “你” “我看你姿色尚可,才学尚可,想要玉不如以身相许。” “你简直”这句话显然戳到了苻离的痛处。只见他胸膛起伏,耳尖通红,恨恨咬牙道,“简直不可理喻,轻浮之至” “哎,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是你无礼在先,试图毁约在后,还企图用银两收买我,桩桩件件,皆非君子所为,怎么反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了”姜颜垂首将玉挂回腰间,拍了拍袖子,唉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好女不同男斗,我不与你计较。只是苻大公子,我姜颜傻乎乎任人欺负的女子,你若再轻慢我,我便将这玉的秘密抖出去” 苻离生平第一次挫败,从未有如此难堪的时候。气到了极点,他面上反而没了表情,只冷冷道“强人所难,将来,你莫要后悔。” 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姜颜眼歪嘴斜,翻了个白眼,才转身朝会馔堂行去。 忽见门口有一抹白影闪过,应是个女学生不管偷听与否,姜颜身正不怕影子斜,便也没太在意,负着手晃悠悠出门去了。 夜色初临之时,学生们在会馔堂一同进食饭菜是由斋长负责安排的,虽荤素兼备,味道却难以下咽。太学生们都习惯了伙食,但女学生们俱是养尊处优的娇小姐,连着两顿吃到这样的饭菜,已多有不满。 平津侯府的娇娇女薛晚晴受不了了,将筷子一搁,柳眉蹙起,娇滴滴道“这饭菜也太难吃了你们厨子是谁”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沉静,姜颜低头咬着筷子上的饭粒,便知这人要倒霉了。 果然,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瘦高斋长朝她冷眼一乜,道“用膳时不得喧哗,不得挑剔饭菜,你且站起来,看着众人吃。” 薛晚晴何曾受过这般冷语,嗔怒道“凭什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平津侯之女,皇后娘娘外甥女,华宁县主薛氏晚晴,我自是认得你。”瘦高斋长一口气不带停顿地报出薛晚晴的名讳,而后肃然道,“顶撞斋长,罪加一等,便罚华宁县主禁食一顿,面壁一时辰。” 薛晚晴又羞又气,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同座的女学生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闹了,薛晚晴却是一甩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冲了出去。 然而,并没有人去追。 斋长道“望诸君铭记,诸位来此是修身养性,学习治国之道的,并非来此享福。这里没人会将你们当做王公贵族侍候,要一呼百应的日子,便趁早归家去。” 众人齐声道“学生谨记”,随即安静吃饭,不敢稍加违逆。 用过膳,各自洗刷完碗筷,躬身向监丞、斋长们道了别,众生散去。 临出门时姜颜与苻离擦肩而过,收到对方眼刀一记,姜颜欣然领受,并礼尚往来回以一记眼刀 若是不知情的岑司业见了,多半又要干咳一声喝道“不可以目传情,眉来眼去” 之后,女学生们由两位识字懂礼的嬷嬷领去西边最里头的辛字房,教她们国子监内学生就寝的规矩。 无非是不得衣冠不整、喧哗嬉闹、彻夜饮酒、擅离房间挪动床位之类。 学生们的寝房也是古朴简陋得很,大厅内数张桌椅,墙边两排书架,内里两间寝房,姜颜和阮玉被分到了二号房。每房七个铺位,类似于大通铺,只是铺位之间用纱帘隔开,划分出七个位置,每人床头有一盏烛灯,纱帘之上已经悬挂好了写有学生姓名的木牌。 嬷嬷再三叮嘱不可秉烛夜谈、不可私挪床位,亥时一到必须吹烛就寝,不可夜游闲逛等等,叮嘱毕,才关门离去。 女学生们累了一日,身心俱疲。往日都是有数不清的婢女婆子们服侍,一到了这儿,事事都要亲自操办,一时间谁也不想动,歪七扭八地躺在自己的床位上叹气。 几个陌生的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睡最里头的一位包子脸少女道“吹灯时辰未到,不若我们来聊聊天罢” 姜颜抬眼一看,认得她,是沧州镇国大将军爱女,邬眠雪。 都说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没想到五大三粗的邬将军却生了这么一个软绵绵、雪白白的女儿姜颜觉得有趣,便接过话茬道“小娘子要聊什么” “你唤我阿雪便是。”邬眠雪抿了抿唇,唇上一颗小痣灵动无比,“你们且说说,为何愿离开闺阁来国子监学习” “当然是为了寻个好郎君呀”说话的是刑部尚书之女,宋雨柔。 这下房间内热闹了,女孩们羞红了脸,高高低低地笑成一团道“若不是为了结段好姻亲,谁家爹娘愿意让女儿抛头露面来此呢” 姜颜和阮玉互相对视一眼,总觉得说不出的奇怪,难以融入她们的话题。 邬眠雪见她俩不语,便好心问“你们呢” “我”阮玉微微一笑,一脸憧憬道,“我只想学习两年圣贤之道,然后回兖州为我爹分忧。” 几个女孩笑得更大声了,似乎阮玉说的是什么荒诞不经的怪事,弄得阮玉挺不好意思的。 姜颜见说两句正经话还要被嘲弄,心中不快。想了想,她拉着阮玉的手岔开话题,笑吟吟道“我和你们都不同。你们是为了相夫教子而来这,我是为了不相夫教子而来这,试想想做个吟游诗人,风花雪月度日,岂不美哉相比之下,还是阿玉最有鸿鹄之志” 这下她成功转移了靶子,众女不笑了,如同看异类一般看着她。 没有哪个女子能取代男人们的地位这是每个人根深蒂固的思想。 包括这群被寄予厚望的女孩儿。 正此时,寝房的门被人砰的打开,原本在面壁的薛晚晴不知为何出现再此,盛气凌人地跨进门来,瞟了一眼姜颜道“还说什么来这不是为了男人,何必装清高今天下午不还在学馆前同男子私会么我都瞧见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章 姜颜还未说话,阮玉便腾得一声站起来,红着脸磕巴道“才才不是私会,你莫要胡说” 薛晚晴横眼道“又不是说你。” 阮玉仍是气鼓鼓的,绞着袖子还欲辩解,姜颜却拉住她的手掌,示意她坐下。顶着众人的目光,姜颜反问道“若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会,县主为何当时不告发我呢” “我”薛晚晴哑口无言,眼底更是掩饰不住的嫉妒。 姜颜哎呀一声,拖长音调道“忽然记起圣人有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你说谁是小人”薛晚晴气直咬牙,“不过是个卖扇女” 姜颜笑了声,她就没见过这么娇纵无脑的姑娘,不打自招,真不知是怎么选入国子监的。 “卖扇又如何”姜颜换了个姿势,双腿垂下床沿晃荡,望着薛晚晴道,“只是有些人卖扇,有些人卖才,有些人卖官鬻爵,卖的是良心。” 这卖官鬻爵讽刺的是谁,大家自然都心知肚明。 薛晚晴面色赤红,怒道“你” “嘘”姜颜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依旧是笑吟吟温温柔的模样,“县主最好马上回到思过墙边,否则” 也是巧了,她话音未落,便听闻嬷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岑司业请县主速去国子学大堂。” 薛晚晴正在气头上,语气不善道“做什么” 透过摇曳的烛光,嬷嬷的剪影投在门扇上,声音沉了沉“司业说县主擅自逃避惩罚,拒不悔过,应是对国子监的规矩还不熟稔,命你前去抄录训言,非天亮不得停歇。” 姜颜这才轻声补全下半句“悔之晚矣。” 薛晚晴瞬间偃旗息鼓,色厉内荏地瞪了姜颜一眼,转身摔门而出。 随着哐当一声摔门声,岑司业的声音隔着一个庭院吼来“不得无故损坏公物” 于是周遭总算安静了。 屋内一时寂静,邬眠雪拍了拍蓬松的被褥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大家准备洗漱罢,明日辰时还得考课呢。”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去,铺床叠被,打水洗漱,一夜睡到天明不语。 因上午要考课,阮玉卯时三刻便悄悄起床背书了,去博士厅时眼睛都快睁不开,嘴中仍念念有词,双脚飘飘荡荡,拐过月洞门时没留神,一头撞上了一名太学生。 撞到那人坚硬的胸膛,阮玉痛呼一声,捂着额头抬头一看,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正戏谑地望着自己,不禁臊红了脸,连连后退说抱歉。 那男子穿着罩纱烟色的太学馆服,长相倒还算英俊,就是表情轻浮,太过油腻,总给人一种风月老手的不适之感。他轻佻地去拉阮玉的袖子,黏糊的视线上下扫视着阮玉婀娜的身姿,见她胸大腰细,臀翘肤白,眼中玩味更甚,勾着一边嘴角说“你是国子学新来的女学生芳名是何” 旁边两个跟班儿似的学生与他沆瀣一气,亦是笑着起哄,说什么这位可是平津侯嫡长子薛睿薛小爷之类阮玉何曾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人又是薛家长子,皇后亲外甥,顿时又怕又羞双腿打颤,嘴唇颤抖,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薛睿攥着她一袭香袖,不依不饶道“说出你的名字,我便松手。” 阮玉急着脱身,只得颤巍巍道“阮玉。” “软玉好一个温香软玉”薛睿笑道,“你这曲线妙曼的身量,形似嫩葫芦,不如以后就叫你玉葫芦,可好” 霎时间,阮玉脸红若滴血,浑身不可抑制的发抖。 这时,魏惊鸿和苻离并肩从廊下走过,隔着假山远远瞧见薛睿纠缠阮玉。魏惊鸿将折扇一收,脸上惯有的笑容也散去了,皱眉道“薛睿这厮竟将手伸到国子监来了,如此败类,真丢尽了皇后颜面。”说罢,他对苻离抬了抬下巴,“走罢,英雄救美的时候到了。” 谁知还未动身,倒有另外一条纤细的身影抢先一步,拉住阮玉的手将她护在身后,笑道“阿玉一时不察,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莫要见怪才是。” 只见这少女眉目明艳,肤白貌美,素色发带风中飘飖,别有一番遗世神女之姿,好不勾人魂魄。正是寻阮玉而来的姜颜。 胸大纤腰的美人被抢走,薛睿本怒火中烧,但一见来者是个更美的,两位少女站在一起,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勾得他心痒痒,手指几番摩挲,轻佻笑道“你们是好姐妹” 说着,他忍不住要去摸姜颜一头披散的秀发。 姜颜眉头一蹙,下意识要拉着阮玉躲开,却见平地里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一把攥住薛睿的咸猪手,接着,一个熟悉且清冷的嗓音稳稳传来,带着一股子文人没有的霸气“国子监内,勿行非礼之事。” 姜颜抬眼,果然看到了苻离。 没想到他会站出来,一时有些错愕。 苻离看似风轻云淡,手劲儿却奇大无比,根本就不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薛睿痛得额角冒汗,涨红了脸喝道“你放手苻离,别以为有你爹撑腰我就不敢动你,我姨母可是皇后娘娘” 有人已听到动静闻声而来,站在远处张望窃语,苻离便松了手冷声道“你试试。” “你等着”薛睿咬牙切齿,一把推开给他顺气的跟班儿。 见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姜颜怕让岑司业知道了,大家都得跟着倒霉,便笑道“此事因我们而起,与苻大公子无关。薛公子乃无暇之玉,大公无私,便不要同我们这些女流之辈计较啦。” 薛睿一听溢美之词,果然受用。他整了整衣冠,勉强说了声就饶过你们这一次,便迈着四方步洋洋得意地离去。 薛睿一走,看了场好戏的魏惊鸿便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胸道“哈哈哈好一个无暇之玉、大公无私可怜那傻子似的薛睿,被姜小娘子拐弯抹角地骂了一通,还以为是在夸他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 阮玉不知其解,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顺气,悄声问姜颜道“阿颜,为何无暇之玉、大公无私是在骂人呀” 姜颜拉住阮玉的手仔细查看一番,见她没受伤,这才解释道“我问你,玉字去掉那一点的瑕疵,是个什么字” 阮玉想了想“王。” 姜颜又问“那公去掉厶音同私呢” 阮玉懵懂道“八”而后她恍然大悟,睁大眼睛道,“我明白了你骂他是个王八” “嘘”姜颜示意阮玉小点声,可自己倒憋不住了,捧着肚子和魏惊鸿笑成一块。 回忆起薛睿方才得意离去的模样,苻离面色柔和了不少,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一个弧度,瞥向姜颜的眼神不似之前那般冷硬。只是这笑浅得很,又在姜颜看过来的那一瞬强行压下,神色恢复如常。 姜颜并未捕捉到他那稍纵即逝的笑颜,只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喘着气儿说“方才,多谢苻大公子出手解围。” 说罢,她拢袖躬身一礼,三千青丝从肩头垂落,煞是好看。 阮玉愣了愣,而后回神,也朝苻离行礼致谢。 苻离坦然受了礼,扫了一眼姜颜躬身时那抹纤细柔软的腰肢,这才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 只是这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见姜颜忽的直起身,眯眼笑道“不过一码归一码,我是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将玉给你的。” “” 莫名来气苻离于是将那句举手之劳吞回腹中,原本柔和的目光冷下来,扭头离去。 魏惊鸿在一旁笑得肚疼,道:“哈哈,我从未见有人能让苻离如此头疼过你可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妙人啊,绝配绝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章 所谓考课,多为背书释义和作文,由岑司业亲自督查。短短半炷香内,已经有四名学生挨了板子,岑司业原本就黑的脸庞更是黑如锅底,吹胡子瞪眼道“假期之内,你们竟怠慢至此读的圣贤书又还给老夫了” 顿了顿,他将视线投向苻离“苻离,你来。” 众人松了一口气,庆幸被点的不是自己。苻离倒不见慌乱,淡定行至岑司业面前,在团蒲上跪坐,垂首恭听。岑司业让他背大学古本,他连眼也未抬,淡色的嘴唇张合,低而清朗的声音清晰传来,如灵泉漱玉,一路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背到“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洋洋洒洒千余字文,一字未错。 窗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姜颜托腮伏在案几上,眨眨眼望着端坐如松的苻离。虽然极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倨傲无礼的家伙的确才学匪浅。 岑司业连连颔首,神色稍霁,用朱笔在名册后面为苻离记上一笔按规矩,一月内记满两个正字则视为优秀,酌情嘉奖。 岑司业抖了抖花白的胡须,锐利的目光扫视下面战兢兢低着头的学生,沉声问“谁上来与苻离竞赛释义赢者记朱批一次。” 四周悄然,无人敢应,连魏惊鸿都直摆手,假装看窗外风景。 可偏有人敢逆流而上。一只白嫩嫩的细手高高举起,清脆且笑意的声音响起“我来。” 众人讶然望去,只见姜颜一脸跃跃欲试,丝毫没有女子的内敛与娇羞,笑盈盈问道“可以么,司业” 岑司业虽私下里不待见这群女娃娃,但在课堂上倒也公正,点头应允。 苻离皱着眉,冷眼望着姜颜行至自己对面的团蒲跪坐,不知她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总归是,不自量力。 岑司业简单地宣读了一番对问的规矩双方以四书五经为例,轮流提问对方章句释义,先答不出来的那一方算输。 姜颜先行提问“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 苻离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此句出自大学第八页第七行,意为兄弟和睦方可教化国人,为君者手足相残,非仁政。” 未料苻离竟然能将所属书页序号及行数都精准无比的背出来,姜颜有些惊异于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一看到苻离目中无人的模样,姜颜更激起了斗志,誓要赢他一次,杀杀他的威风。 正想着,苻离反问“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姜颜弯眸一笑,不假思索道“此句出自中庸第一章第一行,性乃人之本性;顺其本性而为则为道,以大道修身是为教。如孔圣人因材施教,让人们顺其天赋本性做事,便是大道修身、教化育人。” 这下,换苻离讶然。 两人棋逢对手,针锋相对,霎时间春风卷帘而过,依旧吹不散两人间若有若无的味。 毕竟这一年多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与苻大公子旗鼓相当,还是个容貌艳丽的女子下座众生皆是坐直了身子,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 姜颜继续问“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 苻离答“此句出于周易系辞下第五章六页三行” 两人你来我往,硬生生熬了二十几个回合,再这么答下去怕是连午饭都要错过了,岑司业只得出言打断道“好了,今日便到这。” 姜颜口干舌燥,暗自松了口气。苻离却是一丝疲态也无,反而越发精神,盯着姜颜冷冷道“司业,还未分出胜负。” 岑司业思忖片刻,方道“罢了罢了,算你俩平手,都记功一笔,归位罢。” 苻离道了声是,起身拜别司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一旁,魏惊鸿在案几下悄悄给他鼓掌,朝他和姜颜挤眉弄眼,颇有揶揄之意。 苻离没理他,只是继续盯着姜颜看,像是野兽盯着猎物。 两人间这股若有若无的敌意一直持续到散学午休。苻离拜别了岑司业和博士,与魏惊鸿先行一步离开,姜颜还在书案上整理书籍笔墨,时不时同前方的阮玉聊着什么。 苻离本出了门,又忍不住停住脚步,隔着半卷的竹帘朝屋内望了一眼。桃花横斜,竹帘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姜颜不知道聊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拉着阮玉的手笑得东倒西歪,乌黑的秀发垂下腰际,宛如蜿蜒的墨色流淌 魏惊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攀住苻离的肩道“一个适婚年纪的少女不远万里,携带婚约信物来到京城,整日想尽办法在早有婚约的少年身边晃荡来晃荡去,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苻离思绪被打断,将魏惊鸿的爪子从自己肩上提开,漠然道“你想说什么” “我觉着她喜欢你。”魏惊鸿说。 这句话简直是世间最强的兵刃,硬生生击碎了苻离所有的镇定与修养。他猛然扭头望向魏惊鸿,眼底写满了惊愕。 魏惊鸿以为他不信,装模作样道“你想啊,她若是对你无意,退了玉佩解约便是,何必缠着你不放昨日她出言轻佻,今日又与你对答,无时无刻不在你面前晃荡,那是在想尽办法吸引你的目光啊”说罢,魏惊鸿自顾自点头,笃定道,“由此可见,她不仅喜欢你,而且喜欢得不得了,用尽手段也要得到你的那种” 魏惊鸿满嘴胡言,憋着笑偷瞄苻离的反应。谁知这只高冷的孔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正色,问魏惊鸿道“你也这么认为” “” 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这下轮到魏惊鸿怔住了哈为什么要说也 苻离抬起下巴道“不管她如何计算,我都不会娶她的。”显然已经信以为真,笃定姜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好与他成亲 魏惊鸿半晌无言。 然而现在再解释什么已经来不及了,魏惊鸿怕被打。 另一边,姜颜破天荒没有拉着阮玉四处胡闹,而是安安静静坐监一整日,一边读书一边做批注。 许是精神太过紧张,到了夜里,她竟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全是白天问答时苻离那张目空一切的脸。 黑暗中,阮玉被她翻身的动作吵醒了,悄悄掀开纱帘,从隔壁铺位探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极小声地问道“阿颜,你睡不着吗” “是呀。” “有心事吗” “被气的。”姜颜侧身与阮玉面对面,用气音道,“谁都可以比我好,唯独苻离不可以,输给他,我不服。” “你没输呀。”阮玉的声音软糯糯的,笑着说,“阿颜已经很棒了今日你同他对答那么久,一点下风也没落,令我好生羡慕呢。”又叹道,“何时我能像你一样聪慧就好了。” “不,我知道我输了。若岑司业没有叫停,苻离再多问一个问题,我便要答不上来了。”姜颜翻身仰面躺着,双手搁在胸前,望着窗棂外洒进的月光发呆。越想越不甘心,半晌,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道,“睡不着,我要去看书。” “哎,阿颜”阮玉四下张望一番,小声提醒道,“已经吹灯了,你去哪里看” “广业堂后边的花苑里有琉璃灯,通宵不灭,我去那里看,一会儿就回来,嬷嬷们不会发现的。”说话间,姜颜已悄无声息地穿好了衣裳,又叮嘱阮玉道,“若万一有人问,你便说我腹痛不已,解手去了。” 阮玉拗不过她,揉着眼睛点头“好罢,你快些回来。” 姜颜撩开珠帘出了寝房,绕过隔壁耳房内鼾声震天的嬷嬷们,从书柜上抽了本四书章句集注,蹑手蹑脚地出门东拐,借着夜色的掩护朝僻静无人的广业堂花苑走去。 今夜月明星稀,虫鸣阵阵,威风带着些许凉意,姜颜握着书卷,朝花苑旁驱蚊的琉璃灯走去。 然而走到月洞门边时,她才听到园子里有动静,显然有人捷足先登。 姜颜心道倒霉,难道只能打道回府吗 正转身欲走,又闻花苑中的动静不对。有细微的脚步声,还有利刃划破空气的唰唰声,似乎有人在练武 好奇心驱使,姜颜从月洞门旁伸出半颗脑袋窥探。只见小石铺就的空旷小院子里,一个白衣少年正于月下舞剑,腾挪翻转,翩若惊鸿;挂撩劈刺,矫若游龙。忽的一个抹剑回身,少年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衣袂翻飞间,精致的侧颜在月光下朦胧可见 姜颜诧异了,倒吸一口气这不是苻离吗 私藏兵刃入国子监可是大忌,他怎么 正想着,一声警觉的低喝打破沉寂“谁” 姜颜抬眼,只看见凌寒的剑光朝自己飞来,那薄如秋水的剑刃上,倒映出她惊愕万分的容颜。 然而,那剑尖在离她眉心半尺的地方堪堪停住。苻离稳稳执剑,胸膛起伏,冷声道“怎么是你” “”那柄剑还明晃晃地搁在自己面前,姜颜心有余悸,险些以为自己真会命丧于此,不由怒道,“抱歉败了苻大公子雅兴,要杀我灭口吗” “你”苻离额上薄汗未消,回剑入鞘生硬道,“谁叫你突然出现。” “你吓到我了。”这人的态度实在可气,姜颜抱臂威胁他,“我要向岑司业告发你。” 苻离不为所动,上下扫视一眼姜颜穿戴齐整的衣裳道“告发我,你也逃不了。” “我不介意。能与苻大公子一起受罚是我的荣幸,求之不得。”姜颜扭头,作势要喊,“来人呀唔” 话还未喊出,苻离已捂住她的嘴将她压在墙上,狠声道“你敢叫试试。”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满天星子落入姜颜的眼中,那惊愕的、难堪的、闪动着水光的眼波竟是比星辰还要耀眼。她恼羞成怒,双眉紧蹙,胸脯因距离太近而蹭着苻离一丝不苟的衣襟,柔软的唇瓣在他掌心颤抖 苻离这才发现,两人的这个姿势,似乎太亲昵了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章 星河流淌,清风无声,一时间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柔和的木兰香和清冷的松香交织,那是属于彼此身上的味道。 姜颜的脸是烫的,苻离的掌心也是烫的。 或许只有须臾一瞬,或许又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苻离先松了手,似是被自己刚才的反应惊到了,他连连后退两步,站在昏黄的灯火下望着姜颜,握剑的手紧了又松,终是保持缄默。 这种时候,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 “你非礼人。”墙边的阴影里,树影婆娑,姜颜声音轻而急促,如此说道。 苻离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得热了起来,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般局促。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生硬道“我没有。” “你就是欺负我孤身来此,无依无靠,诓我玉,还对我” “我没有” 苻离引以为傲的涵养全被姜颜掀了个底儿朝天,只剩下百口莫辩的无奈,强绷着一张冷淡的俊脸道“方才是个意外。” 话音刚落,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应是斋长前来巡夜了。若是被发现,多半会被误以为私会之类,两人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姜颜张嘴欲言,苻离目光一凛,伸手将她压回墙边,整个儿将她照在自己的阴影里,同时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动,斋长巡夜了。” 姜颜果然不敢再动,屏息以待,只微微仰着脸。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苻离垂下眼睑,睫毛承载着月光抖动,俊美无双。 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松香又萦绕鼻端,令人面红心慌。 两人衣料贴着衣料,呼吸交缠呼吸,谁也不敢发出声响。 一墙之隔,手提灯笼的光明灭可见,两位斋长一边闲聊家长里短的事儿,一边随意提着灯笼朝月洞门内照了照,只见月光如洗,照得石子路发白,庭中花木摇曳,并无闲人夜游。斋长们揉了把眼睛,打着哈欠拖拖拉拉离去。 角落的阴影里,姜颜和苻离同时松了一口气。 待灯笼的光芒远去,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姜颜才一把推开苻离,语气凉飕飕地问他“这次也是意外” 苻离猝不及防被推开,后退一步站稳。他怔愣了一会儿,才拧眉咬牙道“是” 姜颜已经被折腾得没心思夜读了,苻离也没兴致练剑。两人一个抱剑站在灯火下,一个握书藏在阴影里,许久相对无言,姜颜气呼呼说了句“斯文败类”,苻离冷淡淡回了句“红颜祸水”,两人各自冷哼一声离去,不欢而散。 接下来几日,姜颜同苻离的话少了,只偶尔对视时流露出几分睥睨之意。苻离自然留意到了她的冷淡,心中纠结了须臾,便得出结论难道她是水性杨花,才两三天,便对我失了兴趣 莫名不爽。 好在每日功课,姜颜仍是卯足了劲儿同他较量,只可惜连着几次考课都是第二,苻离稳稳压在她上头,最好的一次也不过打了平手。 姜颜不开心了。她不开心,苻离倒放了心,又想着或许不是水性杨花,而是欲擒故纵。 转眼到了三月底,天气暖和了起来,春光明媚,国子学开始讲习骑射之术,教学生射箭和策马。 这是所有热血男儿们最喜欢的活动,但对于娇弱如花的女孩儿们来说,却是如噩梦一般存在。 这群十几岁的姑娘们手无缚鸡之力,平时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又如何能拉得开大弓、降得住烈马 磨蹭了好一会儿,女孩儿们才不情不愿地换了杏白色的束袖骑装,长发扎成马尾,结伴来了射场等候。阳光投在校场的沙土上,连成一片厚重的黄,教习骑射的是一名三十余岁的锦衣卫千户蔡岐,只见他身着鲜衣战袄,背映蓝天飞云,手执雁翎刀坐于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凛凛 锦衣卫内多青年才俊,各个器宇轩昂,一直是京师女孩儿们崇慕的对象,以至于应天府街头巷尾流行着这样一句俚语“嫁人当嫁锦衣郎。” 蔡千户策马绕射场一圈,同时于奔腾的马背上拉弓搭箭,数箭连发,无一例外全是命中草靶。 学生们大声叫好女孩儿们也是各个涨红了脸,忍不住鼓掌欢呼。 姜颜垂头整理束袖的红绳,又捏了捏自己纤瘦的胳膊,忍不住横眼朝身边站立的苻离瞥去,心想自己今日多半要在他面前出丑了。 一身武袍的苻离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依旧目不转睛地捕捉蔡千户每一个控缰拉弓的动作,眼睛里有渴求,还有那么一丝压抑的艳羡。 那认真投入的模样,是姜颜从未见过的。 蔡千户在男学生那边示范了即便拉弓的站姿和基本要领,这才转到女孩儿们这边来。面对这群柔柔弱弱的少女,他似乎也有些无从下手,挠了挠鬓角憨笑道“男女有别,我不能手把手教你们,只示范两遍,你们好生看着。” 于是他取了弓,熟稔地从背后箭筒中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箭矢搭在左手食指,箭尾夹在右手食中二指间,侧身岔开双腿,与肩平行,鹰眼锐利注视前方,沉声道“箭矢射出稍有弧度,故而你们瞄准的点应该在红心上方些许,具体如何,视你们自身力量而定。瞄准则迅速放箭,越拖沓,手越抖。” 说罢,他一箭射出,咻的一声钉入红心。 女孩儿们齐齐鼓掌。 蔡千户活了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享受众心捧月的待遇,捧他的还是一群正值妙龄的漂亮少女,一张络腮胡子脸瞬间涨得通红,揉着鼻尖不好意思道“好了,你们试试。这弓比男人用的要轻便许多,应该适合你” 一个们字还未说出口,只见噼里啪啦一阵声响,女孩儿们射出的箭歪七扭八地落在了不到一丈的地方更有甚者,连弓弦都没有拉开,箭矢直接掉在了脚下。 “” 四周一阵沉默,国子学的少年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地箭矢,扑哧扑哧的忍笑声不绝于耳。那笑并非嘲笑,纯粹是觉得好玩罢了,却令女孩儿们无地自容,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姜颜也好不了多少,箭矢堪堪射出一丈远,歪歪扎进黄沙中半寸一时无言,她下意识朝苻离的方向望去,只见少年弯弓搭箭,弦如满月,眼睛却不看草靶,而是看着姜颜射出的那支箭。 只是片刻,他淡定将目光挪回靶子上,勾起嘴角,目空一切。 姜颜暗自握紧了手中的弓矢,一股前所未有的窘迫和不甘心涌上,搅乱了她十五年来波澜不惊的心湖。 “自行练习不许笑”蔡千户吼如洪钟,震得少年们一哆嗦,喧笑声戛然而止。 整顿好那群懒散的少年,蔡千户瞬间换了张温和的脸,转而对少女们道“七丈开外对你们来说远了些,这样,先将草靶挪至三丈,你们慢慢来。”说罢,他瞄见了最前方的一支箭,便走过去将其拔出,握在手中问道,“这支是谁射的” 一只小手颤巍巍举起,姜颜身边的一个姑娘小声道“千户,是我的箭。” 姜颜扭头一看,果然是邬眠雪。 “虽并未命中草靶,但第一发便能射出这般距离,已是非凡了。”蔡千户将箭矢归还给她,连连说了两个很好。 邬眠雪低着头,愁眉苦脸地双手接过千户递过来的箭矢。 姜颜好奇道“千户大人夸你射术好,阿雪怎么反倒不高兴” 邬眠雪叹了一声,说“阿爹向来不喜我舞刀弄棒,再叮嘱我要文静贤淑,骗不,找个如意郎君。如今我这般粗犷,哪个郎君会喜欢呢” 姜颜一时无言。 她又自己练了两把,均是不得要领,只好转过身请教邬眠雪“阿雪,你是将门之后,一定练过射箭罢,教我好不好” 邬眠雪本拿了牛皮水囊在饮水,闻言一口水险些喷出,后退一步连连摆手道“我是良家女子,不会武艺真的不会阿颜去问别人罢” 此地无银三百两,姜颜自然不信,况且邬眠雪方才拿弓的姿势稳而有力,那几箭显然是藏拙,故意射歪的。她还想再求邬眠雪几句,刚要开口,便听见隔壁射场传来一阵欢呼,少年们连连拍掌叫好 姜颜寻声望去,一眼就望见了人群簇拥的那少年。只见他身着杏白武袍,墨色护腕包裹着有力的手腕,熟稔弯弓搭箭,三箭齐发,箭箭命中红心。力量之大,使得箭矢穿透草靶钉入后方墙壁一寸,箭尾余颤不止。 又三箭,亦是命中红心。 姜颜看得呆了,只觉得周围色彩淡去,唯有那人遗世独立,光彩耀人,竟是比执笔学习的模样更为耀眼。 魏惊鸿不知道何时站在了她身侧不远处,正挽着弓和几位少年谈笑。姜颜从背后箭筒中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便听见魏惊鸿道“你们好奇苻大公子为何射术这般好其实不止是射术,他剑术更是一绝。苻离从小便崇尚武艺,一心想要做武将攘外安内。可惜他家世代都是文人儒士,文人嘛,都有几分自命不凡,定了家训不许子孙后人做武官。”顿了顿,又叹道,“苻离压抑了十几年,也只有在这校场上才能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众人一阵唏嘘。姜颜走了神,箭矢一歪,落在了地上。 手臂酸软,她索性挽了弓箭,寻了个人少阴凉的去处稍作休息,一边擦汗一边凝望着不远处练箭的苻离。 邬眠雪不肯教自己,满场又只有苻离的射术最好,姜颜只好偷偷观察苻离射箭的模样,从他锐利的眼神到紧抿的唇线,从平稳有力的手臂到劲瘦挺拔的腰肢,心中一遍又一遍模仿他的姿势,企图偷学一二。 渐渐的,几个女孩儿也无心练习了,纷纷跑去苻离那边看热闹。其中薛晚晴仗着自己有几分家世和姿色,最是大胆,竟不顾众人目光径直站到苻离面前,仰首道“苻大公子,可否能讨教几招” 众人羡慕者有之,窃笑着有之,皆等着看苻离如何回应佳人相约。哪晓得苻离握着弓,眼也不抬道“不可。让开。” 声音冷淡得很。于是,薛晚晴的笑也被冻住了她一向是众星捧月、一呼百应,何曾受过这般对待恼羞成怒之下,她心中对苻离的一丝仰慕瞬间消散,只强撑着倨傲将牙一咬,瞪眼道“不识好歹”遂拂袖离去。 苻离侧首取箭,却见姜颜取了箭筒搁在膝上,坐在树荫下一脸凝神地望着自己,不是羡慕,不是仰慕,而是不甘屈居人下的执着。 她不会像薛晚晴那般直言相求,不是不敢,而是不屑于向对手示弱,一如那一夜于广业堂墙角,她明明心脏怦怦直跳、手指发抖,却还要昂首挺胸地回击对手。 阳光明媚,树影斑驳,苻离接下来的两箭都有些跑偏,不似先前那般稳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章 散学后已临近正午,日头正盛,虽还未立夏,但风已变得燥热起来。午后没有课业,多半是学生们自行研读参悟,姜颜看了几页书,觉得索然无味,便起身离开学馆去往校场,央求了管理器具的斋长许久,好不容易才借来良弓羽箭,前往射场练习射箭。 她是个不服输的人。那是藏于笑颜之下、溶于骨血之中的骄傲。但她心里更清楚,只有有本事的人才有骄傲的资本,否则只是自取其辱。 练箭是个体力活,约莫小半个时辰便要休息一轮,休息完继续练,如此几个循环往复,姜颜细嫩的指腹起了水泡,水泡破裂,流了血。好在阮玉中途来看了她一次,送了些外敷的药膏和绷带,拉着她伤痕累累的食中二指叹道,“阿颜,我们本就是女子,来国子学读两句圣贤书已经是极致,你何苦这般苛待自己,非要和男人们争个高低优劣” 说着,阮玉给她吹了吹指腹上涂抹的药膏,清清凉凉的香,沁人心扉。 “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呀。”姜颜鬓角汗湿,抬起另一只包扎完好的左手扇了扇风道,“哪怕是赢一次也好,总归不负皇后娘娘厚望,不负爹娘十里相送助我来此。” “皇后娘娘”阮玉抬眼无奈一笑,软声道,“你怎会不知,皇后娘娘选拔我们来此,本就不盼着我们科举治国,而是为皇子王孙们准备些联姻的姑娘,稳固朝堂地位罢了。” 姜颜笑了声,随即牵扯到酸痛的腰背,疼得嘶了一声,道“平日看你傻傻的,这会子倒聪明了。可那又如何我本就不为名利,不为嫁入高门妇,只是不甘心罢了。有时我想,凭甚我们就要低人一等呢好端端的来学习,却要被人说是居心叵测。” “谁说你居心叵测啦这世道几千年来都是这样,能在你手里改变不成”阮玉替姜颜包扎好,又取了帕子给她拭汗,温声道,“我要去识记了,你练够了便早些回去,明日还要考文章呢。” 姜颜一日的疲劳都消散了不少,笑吟吟勾了勾阮玉的下巴,“阿玉真是体贴。我若是个男子,一定娶你。” “阿颜又胡说八道”阮玉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幸而你不是男子,否则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呢”说罢,她抿唇一笑,收拾好膏药和绷带离去。 微风拂来,夹着几片雪白的梨花越过墙头,飘飘荡荡坠落在姜颜肩头。她望着阮玉玲珑有致的背影离去,双手叉腰抻了抻僵硬的背脊,又揉了揉酸痛的肩背,趴在石桌上闭目休憩,想着等风小些再去练几遍。 正惬意着,忽见一片阴影笼罩过来,似乎有人在她面前站定。姜颜以为是阮玉去而复返,未曾睁眼,只抖着睫毛哼道“阿玉,我再练会儿,不必管我。” 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应。 姜颜这才觉出不对劲,悠悠睁眼一看,不禁恍惚了一瞬。 苻离他来干什么 一想到曾经种种,姜颜瞬间清醒了,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心道还好,玉还在。 苻离自然不知道她心中的小九九。他依旧穿着一身武袍,大概也是因无聊而前来练习骑射,手中还拿着一根上等的牛皮马鞭,龙驹凤雏之态,却偏生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他盯着姜颜缠着绷带的手指,视线移到她因练箭燥热而玉色透红的脸颊,许久方平淡道“你先天不足,何必拼命想要赢我,本就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 姜颜阴恻恻道“多谢苻大公子的安抚,我更生气了呢。” 苻离忽略她话语中的一丝嘲弄,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走开。可走了两步他又停住了,背对着姜颜,生硬且冷漠地补充一句“但你若开口求我教你,也未尝不可。” 姜颜心想,你方才对薛晚晴可不是这么说的。莫非是要看自己笑话 “哎呀,听说魏惊鸿魏公子的射术也很好呢。”姜颜将手搁在石桌上,缠着绷带的手指叩着桌沿,故作崇慕道,“关键是他为人热忱,不管谁人有难,无需相求,他自会相助。” 苻离说出那番话本就后悔了,再听姜颜如此一说,当即更是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来自取其辱。他背脊一僵,冷冷丢下一句“那便去找你的魏公子。”再一次扬长离去。 姜颜知道他生气了,心中快意,笑得越发灿烂。 苻离却是莫名烦闷,特意挑了一匹烈马在校场驰骋,偶尔能从校场的木栅栏外望到射场的姜颜。他知道姜颜已经力不从心了,练了大半日,手臂都快抬不起来,却仍执着地坚持拉弓练臂力。 苻离控制缰绳,让马儿的速度放慢些,皱着眉望着射场,心中暗道“射箭不比读书,急于求成反而适得其反。她这般勤学苦练,只会让拿弓的手越来越抖。”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箭,姜颜射得越来越偏。 苻离哼了一声魏惊鸿的箭术哪有我好 又暗中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意思,遂不再管她,自顾自策马奔腾,绝尘而去。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垂,国子监笼罩在鸡鸣山下的黄昏中,可闻空山鸟语,见白鹭高飞。苻离将马匹归还马厩,这才整了整束袖的护腕,踏着一地金红的夕阳走来。 路过射场草靶,无意一瞥,他不由地脚步一顿。 只见黄沙地面上密密麻麻落了几十支箭,而草靶上只有零零散散七八只箭命中了靶环。这本算不得什么,练了一天,虽极度疲惫,但瞎打误撞也总有那么几支能碰到靶子上。 苻离在意的不是这个,真正让他有了危机感的,是正中红心的那三支。 一支射中红心,能说是巧合,三支同时命中,绝非运气能做到。 才一天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 哪怕真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能做到这般地步也实属非凡了。苻离望着那草靶久久伫立,一时思绪复杂,百感交集。 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老长,他定了定神,侧首望去,只见树荫之下,姜颜趴在石桌上累极而眠。 她应该是累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致,竟连苻离走到她身边站定都未曾发觉。傍晚的风有些凉意,梨花瓣簌簌落下,在她身上积了星星点点的白,有一片竟是调皮地落在了她的鼻端,她却毫无知觉。 因脱力而发白的唇微微张开,被夕阳染了一层艳丽的金红,连发丝都在发光。 大庭广众之下睡觉,有辱斯文。苻离心中嫌弃,下意识伸手,可手臂只是微微一动,又很快顿住。 我这是在做什么 苻离闭了闭了眼,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束发的缎带在风中划过一道飘飖的弧度。 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停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熟睡的某人,皱起眉头,似乎权衡许久,终是转身大步走向草靶,将靶子上和地上散落的箭矢一一收拢,装入牛皮的箭筒中。 随即提着箭筒大步流星地走向姜颜,将箭筒往姜颜怀中一丢,故意冷着脸沉声道“醒来,别冻死在这。” 姜颜骤然惊醒,下意识去搂箭筒,却因疲惫迟钝而搂了个空。起风了,她发髻微散,睡颜惺忪,有些茫然地望着苻离,眼中倒映着万里晴空胭脂色,也倒映着苻离冷淡的容颜,是从未有过的乖巧明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十章 昨日练箭练得太狠,以至于姜颜第二日醒来时,从肩颈到腰背,从手臂到指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连抬手梳洗都艰难得很。姜颜这才尝到急功近利的恶果,疼得龇牙咧嘴,歪在床上不愿起来。 “阿颜,早膳时辰到了,快些起来”阮玉望着被褥里哼哼唧唧的某人,无奈一叹,只好唤来邬眠雪一起帮忙,将姜颜从被窝里刨了出来,帮着她梳洗穿戴齐整,如同扶着老妪一般带她前往会馔堂。 用早膳时,姜颜酸痛的手一直在抖,筷子拿不稳、碗也端不住,喝了几口粥水便再无胃口。 上午在博士厅考课,要做文章,岑司业和记录考勤的监丞大人皆已在厅门口等候。姜颜强忍着腰酸背痛向夫子们行礼,因动作僵硬,这礼行的不伦不类,惹得岑司业侧目。 而厅内,大多数学生已先一步落座,姜颜一眼就望见了正在研墨的苻离。苻离亦在此时抬眼,见到她以别扭且缓慢的姿势挪了过来,研墨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低头做自己的事。 昨天的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缄默。 再者身体不适,姜颜也没力气同苻离横眉冷对,只是咬牙蹙眉,缓缓屈起右腿,再躬身撑着书案一角,极其艰难地跪坐在软垫之上。 坐好的那一瞬,她长长喟叹一声,冷汗浸透了里衫。 长达一个时辰的文章策论对姜颜来说,无疑堪比一场酷刑。悬腕执笔、端坐如松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事,放到今日,全都乱了套。 因身体过度酸痛,且指腹有伤,手腕脱力,姜颜的手抖得厉害,纵使心中有经纬,一落笔却成了虫走蛇行,字迹歪曲潦草到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姜颜心中哀戚,跪坐了许久的腿脚也酸痛不已。她实在受不住了,悄悄抬眼瞄了一眼四处巡视的岑司业,见他没有留意自己,便搁了笔,不动声色地抻了抻酸麻的腿 就这么一瞬,岑司业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的转身,将正揉着小腿的她抓了个正着。 岑司业本就对她印象不佳,见她如此坐姿,更是怒火中烧,黑着脸道“姜颜,何故乱动” 姜颜忙恢复正坐,垂着头小声道“回司业,无故。” 今日姜颜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古怪得很,三番两次失礼于堂前,岑司业忍无可忍,遂执着戒尺负手朝她走去,行峻言厉“你姿态松弛,想必是已做好文章胸有成竹了,老夫且来领教一番。” 完了手根本不听使唤,字写得如同鬼画符,定要被岑司业罚了 姜颜如临大敌,垂首低头,咬牙闭目。 岑司业清隽瘦削的身形在姜颜面前站定,伸手将她压住的那张卷子抽出来,迎着光抖开一看,顿时气得须发倒竖,严厉道“字迹潦草至此,简直不像话” 岑司业这一喝,周围诸生皆默默停笔,垂首听训。 四周静得可闻落针,唯有岑司业因盛怒而急促浑浊的喘息声。他指着姜颜道“老夫一向训导尔等字如其人,你如今这般行径,到底是在愚弄老夫还是蔑视先贤我看你不像个儒士,倒像个道士这字贴于门上能辟邪” 薛晚晴没忍住,噗嗤笑了声。这笑声很轻,但在静如死水的厅中却无比突兀,岑司业横眉一瞪,薛晚晴立即敛容垂首,不敢再逾矩丝毫。 岑司业看了看垂首不语的姜颜,又看了看那份歪七扭八的潦草卷子,越发气人,便执着戒尺冷言道“将手伸出来。” 姜颜攥着衣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脸腾地一下燥热起来。她宁可岑司业将她赶出学馆、面壁思过,也好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那人的面前挨板子。 “司业” 寂静之中,阮玉细软的嗓音颤巍巍传来,不知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为姜颜辩解一句“司业,阿颜不是故意写成这样的她的手” “擅自插嘴者,与其同罪论处” 岑司业一喝,阮玉吓得眼睛都红了,唇瓣几番颤抖,还想要再说什么,姜颜却无奈一笑,朝她摇了摇头。 姜颜摊开掌心,将双手举至额前,平静道“学生知错,谢司业教诲。”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戒尺落下。她心下好奇,悄悄抬眼一看,只见岑司业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指腹上缠裹的绷带,许久不言。 淡淡的药香弥漫,苻离也看着那双伤痕累累、尤自颤抖的素手,不知为何又想起了草靶红心上的三支羽箭,以及在树荫下累极而眠的少女。 厚实的戒尺终究没有落下,岑司业将那张字迹潦草的卷子揉作一团丢入纸篓,语气虽然冷硬,却不复先前盛怒,只转身道“出去,面壁。” 姜颜如蒙大赦,起身去了思过墙边。 外面的天儿极好,暮春时节,空气中仍残留着些许芳菲的馨香,夹着凉而不冷的一丝风。苍穹湛蓝,万里无云,麻雀在枝头喧闹,一只黄粉蝶翩翩停留在思过墙上,姜颜盯着它,心中燥郁一扫而空,仿佛连墙上的蝇头小字也不沉闷了。 厅中的学生们陆陆续续交了卷,岑司业一一朱批点评,评出的第一果不其然又是苻离。姜颜不服气,有些恶意地想司业们真是偏心。苻离的文章虽好,但哪能次次都为第一不过是看在他爹苻首辅的面子上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身后蓦地传来一声低咳。 姜颜忙站直身子,旋身一看,来者并非岑冀,而是国子学的另一名司业荀靖。 比起岑司业,荀司业要面善许多。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捏着长须道“不必站了,回去歇着罢。” 闻言,姜颜流露出些许讶然之色,下意识瞥了眼岑司业所在的方向。 似是猜出她的顾忌,荀司业又呵呵笑道“不用看了,是修齐托我为你解禁的。有人同修齐解释了你手上伤口的由来,他自知冤枉了你,又拉不下脸面见你,便托我前来。” 有人替她解释了吗一定是阿玉罢。 姜颜这才放了心,腹诽道岑司业这古怪别扭的性子,倒与苻离如出一辙,怪不得他俩是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 荀靖又道“去药堂取些药,回去好生歇息。念你身体不适,今日之文章,允你延迟至后日天黑前交来。” 姜颜一时欢喜,眼角带笑,猛地弯腰道谢,却因牵扯到痛处而龇牙咧嘴。 告别司业,姜颜步履蹒跚地离去,背影映着白墙黛瓦,倒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清丽洒脱。荀靖望着她叹了口气,方整理好衣袖回到厅中坐下。 岑冀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正在凝神思索什么。荀靖走过去一瞧呵,这不是姜颜未写完的那篇文章么 字迹虽潦草歪曲,但若仔细瞧来,还是能分辨出许多句子。 “怎的又从纸篓里拾出来了”荀靖捏着胡子看了许久,方笑道“旁征博引,气势恢宏,难以想象是个女娃儿做出的文章。记得月余以前她刚来此处时,连文章格律都摸不清楚,短短几十天便精进至此,假以时日,定能与苻家小子一争高低。” 岑冀倏地合拢卷子,将皱巴巴的宣纸拍在案桌上,哼道“不过是华而无实。” 荀靖但笑不语。 而那边,正是散学午膳的时辰,长桌旁,姜颜趁斋长不注意悄悄拉了拉阮玉的衣裳,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玉,谢谢你替我解释。” 阮玉挺不好意思的,小声说“阿颜不必谢我,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岑司业那般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便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姜颜道“后来我面壁的时候,你不是去向岑司业解释了么若没有你,我指不定还要被罚上几个时辰呢。” “啊”阮玉一脸茫然,“我的文章没有写好,岑司业命我重写,我便一直在位置上作文,并没有去解释呀。” 未料如此,姜颜也怔住了“不是你那会是谁”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十一章 休息了两天,姜颜将因伤搁置了两天的文章交给了司业,又被岑司业直言正色地询问了几个问题。 姜颜对待学业却是极为认真的,唯恐屈居人下。她一一对答如流,岑司业面容稍霁,未曾再为难她。 昨夜下过雨,地面依旧有些潮湿,软泥和着落红,氤氲着湿漉漉的香味。檐下滴水,姜颜便挑着干爽的回廊行走,路过典籍楼,姜颜想着去借两本书来抄录,好为明天的讲背释义做准备。 谁知上了石阶才发现典籍楼门窗半开,显然是有人捷足先登。 冯祭酒定了规矩,国子监内男女学生不得私下相处。姜颜想着先推门看上一眼,若里头是个姑娘,她便进去;若是个男子,她便退出。 伸出一根手指头将门缝戳开,姜颜伸出一颗脑袋朝里头望了望,只见里头光线昏暗,如淡墨晕染的暗色中,唯有一盏油灯影影绰绰,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而光晕之中,盘腿坐着一名背脊挺拔的少年。 听到门开的吱呀声,少年微微侧首,冷淡自矜的眸中倒映着一豆灯火,瞥向探头探脑的姜颜。 见是熟人,姜颜站直了身子,笑吟吟一颔首“好巧,苻大公子也来借书” 苻离没说话,只是整理好桌上凌乱的书卷起身,背映着排排幽深的书柜和盘旋的木楼梯,走出了一股少年游侠的沉稳英气。 有时候,连姜颜都觉得他是天生的武将。她道“你不必起身,我这便走了,不打扰你。” 苻离看了她的脱了痂的细嫩指尖一眼,平淡道“我看完了。” 两人于门口错身,姜颜又唤住他“前日我被罚站,可是你替我向司业辩解” 苻离脚步不停,不置可否。 姜颜道“不管怎样,先谢过你。” 苻离总算停住脚步。他挺身站于阶前,隔着檐下间或滴落的水珠,微微抬起下颌望着姜颜,“若那日岑司业冤枉的是旁人,我亦会前去解释,并非专为你一人如此。” 顿了顿,他又肃然地补上一句“你切莫多想。” 姜颜一脸莫名,反问道“我能多想什么” 苻离望着她,嗤了句“如此最好。” 一眨眼到了五月上旬,思过墙边的几株桃花开了又谢,绿油油的枝叶中长出了许多毛茸茸的青桃儿,上课时闻着毛桃儿青涩的香气,听着窗外簌簌的竹涛声,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姜颜又被罚站了,这下连阮玉都望着她直叹气,道“阿颜,你这都是第几回了” 姜颜简直欲哭无泪。她也不想被罚啊,昨天乃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国子监的学生们归家的归家,探亲的探亲,游玩的游玩,姜颜离家甚远,在应天府又无甚亲朋,自然没法归家探亲,只好做少年打扮,去了勾栏瓦肆听曲喝茶。 她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喜欢听人讲故事,越是离奇曲折她便越是喜欢。于是花一钱银子,在望春楼坐了一下午,听楼中的琵琶女和舞姬说那过往恩客的奇俗异事,端的是缠绵悱恻、令人扼腕叹息。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冤家路窄,从望春楼出来之时,偏生碰上了游猎归来的苻离。 苻离手挽良弓,背负雉羽箭筒,马背上还挂着獐子、雉鸡等猎物,本心情不错,谁知路过瓦肆街口,一眼望见了被莺莺燕燕簇拥着的姜颜,脸顿时阴沉下来。 勾栏院里的姑娘个个都是风月场上的人精,从一开始见到姜颜的模样,便知她是女儿身,不过看着这小娘子风流有趣,又颇有才学,故而非但没拆穿她,反而央求她在自己的薄纱帕子上写诗作画,将来好送给恩客情郎。 姜颜听了她们的许多故事,心里餍足,便也一一应允了她们的要求。谁知写诗写得正起劲,忽觉脊背发凉,回身一看,一身绛红滚黑边骑射武袍的苻离勒马伫立街头,正冷眼盯着她,那眼神活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第二日升学,姜颜果不其然被岑司业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岑司业虽然没说是谁告的状,但姜颜一回想起昨日苻离冷眼盯着她的模样,那眼神之傲仿佛又回到了彼时初见,不免心中郁卒。 腿跪得发麻,岑司业还在唾沫横飞地训话,无非是君子当克己复礼、品性端正,不得出入风月场所云云 姜颜一时没忍住,辩驳道“可我是女子,又不同姑娘们寻欢作乐,亦无不可告人的欲望,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勾栏瓦肆中全都能听到,如何去不得” “荒唐”岑司业气的不轻,一拍案几,将茶杯茶碗震得噼啪作响,怒道,“姜颜,老夫盼你记着从你离开深闺拜入国子学门下的那一刻开始,你便注定不再是个女子,没有哪个女子能像你们这般好命天下多少女儿穷其一生,只能如金丝雀一般笼中生,笼中死,你走了男人的路,便不能再拿女儿身作为你逃避责任的借口” 一番话振聋发聩,伶牙利嘴一如姜颜,竟也无言反驳。 自知失言,她跪着给岑司业沏了壶茶,双手举着茶杯垂首道“学生知错。” 她倒是晓得察言观色。岑司业自顾自气了一阵,接了姜颜递过来的茶水,却并不饮下,只道“你看看苻离,虽出生世家贵族,却聪慧勤勉、正直端方,连当朝太子都要敬他三分。你如此恃才傲物,要好好向他学学。” 一提到苻离,姜颜心中就不太痛快。 “阿玉,你是没有瞧见昨天在望春楼门前,苻离是何种眼神”思过墙边,姜颜用手抠着墙上密密麻麻镌刻的蝇头小字,愤愤道,“那眼神,就像是我抢了他未过门的新娘子似的。” “你这是什么譬喻”阮玉哭笑不得,又叹道,“阿颜,你以后便学着乖巧些罢,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你爹交代。” “好好好。”姜颜心不在焉地应了,催着阮玉离开,“你快些进去罢,司业们该来了。” 才送走了阮玉,便见薛晚晴同三两个女学生一同走来。其中一名乃襄城伯庶女李沉露,生得妩媚伶俐,很会见风使舵,入学第一日便攀上了同伴中最尊贵的一位。李沉露跟在薛晚晴身侧,掩唇笑道,“今日厅中多了张书案,想必是有新学生来了。” “我早听兄长提及此事了。”薛晚晴挑着眉,路过思过墙边时,她别有用心地瞧了姜颜一眼。 那眼神倨傲无礼,如同是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草芥蝼蚁,轻蔑道“姜颜,这下你可有同伴了。” 等姜颜解了禁入厅就座时,她才明白薛晚晴那句“你可有同伴了”是何意思。 新来的学生叫程温,字元亮,刚及冠,长相很是眉清目秀,却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书学儒服,浑身上下除了国子监统一发下的衣裳配饰,并无一样值钱东西,连香囊都没有。 姜颜坐在程温的斜后方,能闻到他身上劣质的皂角清香。干净整洁约莫是这个未脱少年稚气的年轻人,唯一能保持儒士尊严的方式了。 他来自书学馆,那是教养平民学子的地方。程温同姜颜一样,是凭才学被国子学破格录取的寒门学子。 姜颜本对程温不甚关注,直到有一日她用膳归来,散步经过修道堂后的水榭时,意外地发现程温竟然同苻离有交集。 透过假山的石洞望去,只见水榭中的程温同苻离说了几句什么,苻离便将一叠油纸包着的物什递到程温面前。 程温似乎很惊讶,倒退一步连连摆手,不愿接苻离手中的东西。 苻大公子很是不耐,一句废话也懒得说,将油纸包往程温怀里一塞,便漠然离去。程温一个人在水榭中站了许久,无措地抱着那油纸包,背影有些萧瑟可怜。 两人虽举止奇怪,姜颜也并未多想,直到第二日,她因吃不下会馔堂的早膳提前去往博士厅,却发现程温躬身跪坐,正仔细地替苻离整理书案,如同一个卑贱的仆从。 姜颜的疑惑在此时终于到达了顶峰。 她负着手,优哉游哉地入了厅,行至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程温听到了动静,抬头见到是她,愣了愣,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她拱手行礼。 姜颜回礼,指了指苻离的书案问他“程公子,你这是作甚苻大公子没手没脚么,这些活他不会自己干” 程温又是一怔,而后起身讷讷道“是我自己愿意” “程温,你在做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响起,姜颜抬头一看,苻离和魏惊鸿不知何时已进门走来。 程温好脾气地笑笑,低声道“苻公子,我在帮你整理书案。” 苻离拧眉,并不因他的热情而高兴,只漠然道“我说过,不需要。” “我需要我需要”魏惊鸿笑吟吟地举起一只手,用折扇敲了敲程温的肩头,“我有几本古籍要抄录,正巧懒得动,不如元亮你替我抄了罢。” 程温还未说话,姜颜便笑着插嘴道“魏公子,我来你抄如何程公子老实,你们别欺负他。” 闻言,苻离和魏惊鸿俱是一怔。 魏惊鸿很快回过神来,瞥了一眼面若寒霜的苻离,干笑道“不敢劳驾小娘子。哈哈,不敢不敢” “姜颜,你什么意思” 苻离死死地盯着姜颜,“你如此态度,是怀疑我欺负程温,还是怀疑你逛望春楼一事是我告发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十二章 这几日,姜颜望向苻离的目光都凉飕飕的,活像个怨女。毕竟那日她逛望春楼,苻离的确在现场。但她腹诽归腹诽,却并无怨恨,想着这事过去了便算了,大不了以后离苻离远些,莫要再让他捏住把柄。 现在苻离如此反问,姜颜有些懵了,下意识反驳“可那日分明只有你瞧见,不是你是谁” 正此时,一个骄纵的嗓音从门外传来“国子学有规矩,男女不得于一室之内私自相处,你们这是在作甚姜颜,你刚因逛了望春楼被罚,莫非还要因不懂避嫌再罚一次” 霎时,姜颜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岑司业让她面壁,却并未告知众人是什么原因,因此,薛晚晴不可能知道她去过望春楼。 除非 姜颜不敢看苻离的眼睛,只转过僵硬的脖颈,阴恻恻笑道“那日,华宁县主在场” 薛晚晴叉着腰进门,大概是从不将姜颜放在眼里,竟也爽快地承认了“可巧了,归家路过。” 话音刚落,便见两道冰冰凉的视线如刀般刺了过来。 薛晚晴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憷,心想姜颜便罢了,苻大公子也这般盯着我作甚被罚的又不是他 “从上古女娲造人开始,人便有了贵贱之分,抟土为尊,甩泥为贱,低贱的麻雀再怎么努力高飞也变不了凤凰。”薛晚晴讥讽姜颜和程温的身世,转而抬起精致的下颌,对苻离道“我劝苻大公子离某些人远些,当心近墨者黑。” 魏惊鸿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忍不住合拢折扇插嘴道“哎呀,华宁县主真是博览群书,连上古神话都搬出来了。” 薛晚晴狐疑地望向魏惊鸿,一时不确定他这话是褒是贬。 一向清冷自矜的苻离淡淡开口,波澜不惊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苻某受教,自会离贪官禄蠹远些,多谢县主提点。” 贪官禄蠹四个字尤其刺耳虽未点名道姓,但薛晚晴已羞得满面通红。在姜颜和苻离面前,她似乎总是在自取其辱 可恶 终归是对面人多势众,薛晚晴咬牙横了一眼,大步冲到自己位置上拿了本线装书,拂袖离去。 姜颜噗嗤笑了声,忽的感受到某人凉凉的视线刺在自己背脊上。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看来是要秋后算账了。 姜颜顿感不妙,猛地起身道“哎呀,阿玉唤我去给她讲解四书的,险些忘了。”说罢,她转身就走。 身后,苻离冷淡地唤住她“这便算了” 姜颜脚步一顿,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薛晚晴拌嘴了。”说罢,她又要开溜。 可苻离明显不打算放过她,抬手拦住去路,声音又沉了几分,直言道“我说你冤枉我告发你的那事,这便算了” 自知逃脱不了,姜颜厚着脸皮笑道,“是我的错。苻大公子也大人不记小人过,算了,算了啊” “不可。”苻离垂着眼看她,冷嗤道。 姜颜便不笑了,后退一步说“你待如何先说好,乘人之危诓我玉,非君子所为。” 闻言,魏惊鸿扑哧一声笑了,“小娘子聪明得很,知道苻离最怕的便是你身上那块玉。” “闭嘴。”苻离反手捅了魏惊鸿一肘子,然后盯着姜颜,一副不讨个说法便不罢休的神情。 姜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就有那么一丝愧疚,再回想起苻离平白挨了自己那么多冷眼,便妥协叹道“那我为你铺纸研墨,伺候你一回。” 苻离转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三日。” 姜颜“” 呵,什么正直端方姜颜真想拉着岑司业来看看,他最器重的学生是何等的睚眦必报 第二日,卯正一刻。博士厅内。 姜颜睡眼惺忪,打着长长的哈欠,身子没骨头似的倚在书案上,一手托腮,一手来回磨着墨条,问道“你就不怕被薛晚晴或是李晚晴什么的撞见了,又告发我们私相授受” 苻离一身素色儒服跪坐,垂着眼端正悬腕,笔走龙蛇练着行书,清冷的嗓音波澜不惊“快些磨,再过一刻钟,便有人来了。” “手软,快不了。”姜颜懒洋洋道。 姜颜觉得无趣,磨两下墨,打个哈欠,瞥瞥窗外的晨光,又磨两下墨,“你不用睡觉的么大家才刚起床呢,你便已练了两刻钟的字,不困么” 苻离岿然不动。 姜颜索性趴在桌上,双眼无神地望着砚台里的墨“可是我好困。对了,你与程温是何关系不会是你仗势欺人,胁迫他伺候你罢” 苻离难得不嫌弃她聒噪,换了张纸,抬笔润墨,写了两笔,忽然道“墨太干。” 姜颜简直想泼苻离一脸的墨,但也只能想想,毕竟文韬武略都比不过他。她往砚台里加了些清水,又点评道“你这墨不错,极品徽墨,质地如玉,触之硬实,闻之有极其清淡的松香,一墨千锤百炼而成,耗时耗力,几与黄金等价。” 她家境一般,倒也识货。苻离下意识道“你喜欢,便送你一盒。” “不要。拿人家的手软,我若收了你的礼,以后你再诓我的玉,我便不好意思不给你了。”姜颜眼眸一转,流露出些许狡黠,“我想要的东西,会靠自己的本事得到。” 窗外鸟鸣啾啾,竹影婆娑,苻离停了笔,侧首打量她一番,终是没忍住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块玉是做什么用的” 不是就是报恩么 姜颜张嘴,刚要回答,便见厅外慢悠悠转进来一个人,还未露面,笑声先至“我就知道你们在这。” 话题被岔开,姜颜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看向折扇轻摇的魏惊鸿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魏公子竟起了这般早。” “听到了好消息,自然要起早。”魏惊鸿笑吟吟走了过来,撩袍跪坐道,“我听冯祭酒说,过两日祭天后,太子殿下会下榻国子学,以示慰劳。” 苻离笔锋不顿,罔若不闻。姜颜也意兴阑珊地哦了声,没了下文。 魏惊鸿奇道“太子可是非常人能见呢,你为何反而不开心哪” “有甚好开心的”姜颜道,“天家驾临,我们便要三更天摸黑而起,穿上繁琐的礼服,遵循繁琐的礼节,从天色未明站到白日高升,不能动不能笑,不能喘不能咳,还要应付太子的出题考问,热汗淋漓还要对他三拜九叩,谨小慎微。” “好像说的也在理。”魏惊鸿心底的那点雀跃被姜颜成功掐灭,也觉得麻烦起来。见姜颜研墨,他一时兴起道,“听闻你很会做绢扇,可否能为我做一把我手头这扇子太素了,不适合这般蓬勃的夏日。” “好呀,五两一把。”姜颜坐地起价。 魏惊鸿笑着说“我出十两,你给我题首诗。” 一旁练字的苻离停笔,抬眼侧首,冷声打断两人的交易“墨太稀。” 姜颜“” 一会儿太干,一会儿太稀,这人还真是难伺候 姜颜索性丢了墨条,揉着胳膊起身道“腹中饥渴,不磨了。” 苻离拧眉“说好的三日。” “管你几日,伺候你这一回已是给足脸面。你来此是修身养性,学习治国之道的,并非来此享福。这里没人会将你们当做王公贵族侍候,要一呼百应的日子,便趁早归家去。” 姜颜记忆绝佳,竟是将初来国子学时斋长训斥薛晚晴的话一字不错地背了下来,而后掸了掸衣袖,迎着初夏熹微的晨光离去,白衣黑发,窈窕无双。 厅内,魏惊鸿啧啧叹道“我看她不似那般工于心计的姑娘。否则你胁迫她为你研墨之时,她就该将你半夜溜出去练武的事儿抖给司业们。” 苻离反驳“我何曾胁迫她” “好好好,你没有。”魏惊鸿将手搁在案几上,倾身低笑,饶舌般道,“不过依我拙见,你们两个祸害便听从老国公定的婚约,互相祸害祸害得了,省的再去祸害他人。” 闻言,苻离抬眼看着魏惊鸿,指节使力,咔嚓握断了手中的笔。 魏惊鸿被他吓了一跳,身子往后挪了挪,讷讷道“有没有可能,她并不知道那块玉是你们婚约的信物” 苻离一怔,目光游离了一瞬。 仅是一瞬,他又恢复了理智,笃定道“不可能。她说过,要我” 以身相许。 话语戛然而止。苻离垂首,将剩下的几个字咬碎了咽回腹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三载一度的殿试放榜已过去月余,等到状元打马游街、春宴、新科及第封官等诸事妥当,便由太子领着一甲进士祭拜至圣先师。 往常这些事都是礼部在操办,但皇帝病了这些年,朝野架空,皇后掌权,保守派唯恐江山落于妇人之手,便极力扶植太子朱文礼亲政,故而今年祭拜至圣先师的大典由太子主持。 等到繁琐的祭拜礼仪完毕,有一行锦衣卫先驱开道,先一步抵达国子监。接着,小黄门和宫女们分列两旁,簇拥着太子和一身朱袍的状元郎、探花郎入了门。太学生们已穿戴齐整襕衫,以幞头束发,脚踏滚边方头鞋,戴香草环佩,躬身等候已久。 姜颜近来夜读,连着几夜未曾睡好,在烈日下曝晒一个多时辰已是头昏脑涨得很,恨不得立即瘫软在荫蔽处凉石上,睡他个七天七夜。正胡思乱想,太子一行人姗姗来迟,她打起精神,随着众人跪拜行礼,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今年的状元和探花皆出自国子监,因而故地重游,各自发表冗长而华丽的文章一篇,再谢师叩礼。 未时三刻,太子总算开口道“外边炎热酷暑,让诸生都进来坐罢。” 今日太子接见的都是朝中大臣的贵族子孙国子学和太学的内班学生。内班百余人端正坐于博士厅大堂,一人一张小书案,配齐文房四宝。太子朱文礼环顾一圈,找到了苻离,便向他招手“苻伴读,别来无恙” 苻离起身行礼道“甚安。多谢殿下挂念。” 两人神态亲密自然,显然是多年的好友。众人早有耳闻,苻离十五岁之前都是在东宫当太子伴读,两人的关系自然亲如兄弟,不足为奇。 朱文礼笑了声,随即又看到最边上有十余个位置无人落座,便侧身问祭酒道“怎么不见今年新来的女学生” 冯祭酒躬身出列,答道“回太子殿下,女流之辈,非诏,不敢贸然入内。” 朱文礼按捺住心中的好奇,“不必拘于礼节,诏。” 十三位少女这才敛首进来,缓步跪拜太子和恩师,再依次落座。 也是巧了,这回姜颜又与苻离邻座。 接下来一个时辰,便是太子出题考校策论。 姜颜未曾想到太子竟是这般年轻的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身穿庄重的衮冕九章礼服,头戴鎏金冠帽,虽然嘴唇上还有一圈青涩的绒毛未褪,却目光沉稳,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家贵气。 太学生们作答时,太子朱文礼便和冯祭酒一同在下头巡视,若是见到有新颖的策论,他便停下来问上两句。路过李沉露身边时,朱文礼的袖袍不小心拂过她的案几一角,将她的一支羊毫笔扫落在地。 笔落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厅堂内清晰可闻,朱文礼察觉了,下意识弯腰去拾。 刚巧李沉露也倾身去捡,一只雪白的柔荑素手几乎同朱文礼的指尖撞在一起。两人同时一惊,飞速缩手,李沉露已雪腮绯红。 朱文礼见这位尖尖下颌的妩媚女学生,也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很快整理好神色,微笑着道“我来。”说罢,他俯身将羊毫笔拾起,重新搁置在笔架上。 李沉露低着头,细长上挑的眼睫颤动,跪坐俯身行礼“学生李沉露,谢过太子殿下。” 朱文礼点点头当做回应,敛容继续前行。 姜颜用笔头戳着腮帮,在后头看了一场好戏。入学伊始就看出李沉露心机颇深,果不其然,太子尚未娶妻纳妃,她便赶着制造机会了,只是这旁人一眼就看穿的把戏,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姜颜暗笑不已,抬笔润墨,继续作文。 一个时辰转瞬即逝,博士及助教先生挨个收了卷。为保公平公正,每份文章皆用白纸包边,遮盖住落款的学生姓名,以匿名的方式交予司业和太子评出优劣。 百余份文章一一批阅不是件简单的事,又是漫长的等待,姜颜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昏昏欲睡。正百无聊赖,忽闻岑司业干咳一声,沉声道“前三甲已评出。” 原本疲惫不已的太学生们瞬间精神百倍,翘首以待,纷纷猜测是谁的文章能得到未来天子的嘉奖。姜颜也稍稍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望向前方。 荀司业用裁纸刀裁开一份文章的包边封条,扫视一眼,高声念道“三甲,程温所撰兴亡论。” 咦这新来的寒门学子倒有几分本事。 程温一脸忐忑地上前领了太子的奖赏,一时间众人看向程温的眼神大有不同。 荀司业又拆了第二份文章,先是一愣,而后嘴角绽开一抹莫名的笑容,缓缓道“二甲,苻离所撰田赋论。” “” 四周一片死寂,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连姜颜都不例外。 她讶然侧首,看到邻座的苻离猛地抬眼望向荀司业,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他竟怔愣了一会儿,才拧着眉起身领赏谢恩。 “哈哈,苻离,你的魁首之位终于被人夺走了”主席之上,朱文礼没忍住爽朗一笑,弯腰拍了拍苻离的肩,如此说道。 苻离罔若不闻,接了赏赐,回到座位后便一直垂着眼睑,看也不看赏赐的物件,似乎对自己失了第一颇为介意。 不可一世的苻大公子竟败走麦城,朱文礼心中好奇不已,难得露出几分少年人急躁的心性,催着荀司业道“荀卿,速速拆开最后一份。我倒要看看,能打败万年第一苻大公子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姜颜正托着下巴欣赏苻离难得一见的落寞,尤其想到这人前两天逼着自己为其研墨的高高在上,便更是快意开怀。一不小心乐开花,忽闻前头荀司业的声音传来“一甲,姜颜所撰大明政绩核定论。” 于是,姜颜不笑了。 四周又是一片惊人的沉寂。 霎时间,姜颜的脑中空白了一瞬,接而仿佛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桃花烟火漫天齐绽不敢相信,她长久以来的夙愿竟在这一刻成真。 她真的赢了苻离 她不再屈居人下,不必仰人鼻息。 姜颜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倒是无甚波澜,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平静地起身,平静地领赏谢恩。 朱文礼显然也没料到,这般见解独特老辣的一篇策论竟是出于一个女学生之手,再定睛一瞧,只见此女容貌昳丽,肤色白皙,眸如点墨,眉目间灵气颇足,是一张很容易让人忽略她才气的脸。 朱文礼见过不少美人,但没有一人能如姜颜一般给予他强烈的冲击。 那种冲击不是来自于外貌的美,而是来自于内在的自信与洒脱,她的眼里不同于普通女子的盈盈秋波,而仿佛是浩瀚江洋。 “姜颜,你是谁家之女”朱文礼观摩她许久,甚至不自觉得微微倾身靠近,如此问道。 夏风卷帘而入,吹散一室的沉闷与燥热。姜颜微微抬首,清晰答道“回殿下,学生乃兖州府宁阳县令之女。” “原来是你。”朱文礼露出恍然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原来是你。” 说罢,他想到什么,又侧首对随身太监道“将我惯用的徽州松香墨赠与她,再加象牙镇纸一尊。” 姜颜再行大礼谢恩,嘴角微微上扬。她能感受到苻离的视线片刻不离地刺在她身上,那双总是清冷倨傲的眼睛,终于在今日流露出了不甘和斗志,与曾经屈居第二的她如出一辙。 苻离盯着她,一如初见时那般探究。 姜颜将松墨置于案几上,不动声色地回视他,亦如初见时那般大胆。 那日为苻离研墨时她便说过她想要的东西,终有一日会靠自己的本事得来。 与劳什子苻家玉环无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十四章 苻离看姜颜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在会馔堂用膳,姜颜能感觉到一道视线从背后投来;在馆内读书练字,亦有一道视线从身侧投来;偶尔偷溜去广业堂后僻静的花苑里夜读,白衣少年抱剑而立,探究的视线透过叶缝和月光投来。 苻离时时刻刻关注她,像是得到了一个什么新奇的玩具,只是那眼神不再冰冷倨傲,而是带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温度。 姜颜偶尔察觉他的探寻,回望过去,苻离便会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垂眼去忙手上的事情。待到她转过头去了,他又继续观望。 总之,很是扰人心境。 这日散学,姜颜刻意留到最后才走,苻离果不其然岿然不动,似乎在与她进行一场无形的斗争。 夏日烈阳如火,窗外的绿荫都晒得蔫蔫的失了水分,蝉鸣此起彼伏,聒噪绵长。馆内四面垂下的竹帘却像是一道屏障,将所有的声响、热浪全部拒之门外,只余下沁人的阴凉。 反正讲学的博士、助教们都走了,馆内无闲人,姜颜一手撑着额头,歪身靠在书案上,扭头望着端正练字的苻离,从书卷后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盛夏的阳光从竹帘缝隙中投入,在苻离眼眸处留下一道窄窄的金粉似的光,当他抬眼的时候,那光便洇入眸底,如深邃的寒潭月影。他穿着一身轻薄飘逸的夏季儒服,却遮不住眼里的英气,像是个少年儒将。 姜颜开口打破沉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话要说” 苻离行云流水的笔尖一顿,在宣纸上沁出一团墨渍。 这人真是性子别扭,每次有话要说的时候,总不愿先开口。姜颜手握着书卷轻敲鼻尖,心道光盯着我有何用,莫非我脸上有答案 正想着,苻离却是慢条斯理地搁了笔,侧首望了她片刻,方问道“那日你的策论,究竟写了什么” 苻离自认为田赋论也不算失手,不知为何,却让一直落于下风的姜颜夺魁。 姜颜答道“大明政绩核定论呐。” “我自然知道你的论题。”苻离将双手搁于膝上,目视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绩考核策略相对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还有何可论。” “十分完善”姜颜伏在案几上咯咯咯笑个不停,未绾的发丝顺着肩头倾泻,如清泉流过,更衬得她明媚如斯。 这样的女子,别人乍眼望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远是她过于精致的容颜和乖张的性子,难免替她打上红颜祸水的烙印,苻离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时开始,或许是她练箭练到满手伤痕的时候,或许是她第一次赢过自己的时候,苻离对她的关注点便有些变化了。 姜颜笑得东倒西歪,见苻离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她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泪渍,反问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大多以什么为标准吗” 苻离对答“唐以四善为考核标准,重视官员品性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进,以民众富庶、粮库丰盈为准,重视官员所创实绩。” “不错。”姜颜颔首,随即眼眸一转,望着苻离道,“那我问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众富庶、粮库丰盈” “百姓不会流离失所,老有所依,幼有所食,为民众富庶;一年所纳粮税八万石的州府,三万石的县则为粮库丰盈。” 姜颜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当一年秋冬考核之时,有多少州县的父母官不惜调动府兵驱赶城中灾民乞儿,在寒风凛冽的时节将这些衣衫褴褛、性命垂危之人赶出城外,驱至邻县,只为了给上级制造民众富庶,盛世安康的假象以邀功那么冷的季节,若是碰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冻死多少人,而这些,负责考核的监察御史又可曾知道即便侥幸存活,很快又会碰上邻县考核,于是这群乞儿流民又会再一次被驱赶。” 苻离说不出话来。 姜颜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杂税有多重,才能在填满贪官污吏的肚子后再填满州府的粮仓” 那是一个苻离想都未曾想过的下层世界。在底层世界里,虎狼横行,人命如草芥,贱籍如蝼蚁。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若真是苛政猛于虎,为何从未有人上报” “天高皇帝远,他们大都没能熬过上报的漫漫长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身官宦贵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而地方州县的勾当,一点都不会比朝堂少。” 姜颜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道,“若论运筹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论地方州府救灾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见过应天府诸多绫罗珠宝、仙乐歌舞,你又何曾见过天灾时如乌云铺天盖地而来的虫蚁蚂蚱可笑我阿爹年年开仓放粮救济邻县逃来的灾民,从不驱赶他们,反而因此受难,年年政绩考核都评为最末等。” 苻离微微挺直背脊,看向她的眼神更专注深邃。良久,他淡色的唇微张,平静问道“当局者大多喜欢粉饰太平,听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开创伤,就不怕为自己带来灾祸” “怕啊,谁人不怕”姜颜噗嗤笑了声,而后才眯着灵动的眼睛,缓缓道,“落笔之前我观察了太子殿下许久,见他为人谦逊有礼颇有君子之风,我才敢写的。再者,考场之上李沉露使了美人计,而太子并未中招,可见不是昏聩之人。” 她倒是会盘算。 苻离嘴角一勾,笑容还未扬起,便听见姜颜幽幽地补上一句“何况,我若真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你祖父留给我的玉嘛。” 姜颜的本意是用这块玉的恩情来换自己平安,落到苻离耳中,到有点恃宠撒娇的意味了,好像仗着同自己有婚约,便可肆无忌惮。 也不算肆无忌惮,在自己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苻离在心中暗自评论,望向她的眼神不似先前锋利。他心情莫名畅快许多,重新执笔铺纸练字,低声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护你” 闻言,姜颜觉着有些奇怪,心想父债子偿,你爷爷欠下的恩情该由苻首辅偿还才是,同你苻离有何干系 然而这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圈,便被她忘却。 兴致一来,姜颜不正经地玩笑道“你们苻家若不应约帮我,我便去抱太子殿下大腿,攀上他可比攀上你们苻家有用多了。” 咔嚓 苻离冷冷地捏断了手中的笔,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温度又散了个一干二净。 姜颜心眼大,非但没被吓到,反而疑惑道“苻大公子是买到假货了近来见你断了好几支 笔” 话音未落,便见魏惊鸿抛却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路疾步过来,朝姜颜道“找了你许久,怎么还在这快些起来打扮,东宫的掌事太监过来传太子口谕了,点名要召见姜颜” “召见我”姜颜指着自己,一脸错愕道。 空中云翳遮来,苻离的眉眼隐入阴影中,再次冷成冰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十五章 听闻阿爹以前在朝中做吏部侍郎时,姜家在应天府短暂地住过两年,后遭贬黜,便又回了兖州。那时姜颜也不过是个两岁稚童,诸多事宜已记不太清,或许阿爹也曾抱着她在皇城门外散过心,却从未有机会踏入那扇厚重的朱红宫门。 此番入宫,光是更衣熏香、整理仪容便花了半个多时辰。因是受东宫私下诏见,姜颜并未穿平日那身简洁朴素的儒服,而是换了少女妆扮,穿深石青绣银团花的窄袖短袄,着松花色大褶绣花裙,长发绾成小圆髻,髻后系一根儒雅的月白纹礼节飘带。 微风徐徐,她迎着午后的阳光而站,清丽之余别有几分风雅。 薛晚晴又站在寝房门外酸她“乡野丫头真是寡闻少见,不过是被太子表哥诏见一回,便这般搔首弄姿。” 一旁,李沉露沉默不言,想来是被姜颜抢了太子的垂青,心有不甘。 阮玉弯腰替姜颜正了正衣襟,小声道“别理她。”随即她端详了姜颜腰间的半块玉环许久,拧眉思索道,“阿颜,你去面见太子殿下,当衣饰齐整才行,戴着这半块残玉,是否不妥” 这玉断裂的地方棱角锋利,不规不矩,戴着入宫的确有些失礼。姜颜想了想,便道“也对,摘下来罢。” 阮玉依言照做。又怕这重要的玉放在屋中会遗失,便将绞金丝的青缨绳打了个结挂在姜颜脖子上,塞入她衣襟中遮盖好。 出了门,热浪连同蝉鸣扑来,姜颜吐了一口燥热的气息,这才顶着午后的烈日穿过寝舍回廊,又过了中庭水榭,在前院竹馆旁碰见了苻离和魏惊鸿。 两位少年约莫是投壶玩乐归来,手中还攥着竹矢和细颈瓷瓶,一见姜颜,苻离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阳光下通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迎面而来的姜颜。 她今日妆扮不同往日素净,格外娇艳,比阳光更为耀眼。 魏惊鸿更是夸张地瞪大眼,手搭凉棚遮于眉前,朝苻离玩笑道“太子尚未婚配,此番单独诏见她一人,定是皇后娘娘在做主。依我看哪,你还不有所行动,送上门来的小娇妻便要被太子截走啦。” 紫薇花在枝头摇曳,对面的姜颜朝少年们轻轻一笑,随即错身而过,唯有一截随风扬起的发间飘带在空中划过弧度,擦过苻离的肩头。 霎时间,苻离眉头一皱,唇线抿得更紧了些。姜颜步履轻盈,并无往日行动时腰间碎玉的声响。 这细微的不同并未逃过苻离的眼睛。 姜颜今日,没有佩戴苻家的玉环。 不知为何,苻离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方才于馆学中,姜颜说要抱太子大腿的话语,心中莫名郁卒。咬牙许久,他终是冷嗤一声道“如此岂不更好她与我,都算是得偿所愿了。” “你啊,总是这般口是心非。”魏惊鸿啧啧摇首,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望着苻离,“若真是对她避如蛇蝎,近来又怎会时常走神望着她,恨不得将眼睛黏在她身上” 苻离嗤笑“胡说。” 魏惊鸿继而道“如若真不在乎她,你又怎会在得知太子诏她入宫后方寸大乱,以至于连投壶这种简单的游戏都频频失手,惨败给我” 四周霎时悄然寂静,连空气都仿若凝固成霜。 苻离冷冷转身,将手中的竹矢拍在魏惊鸿怀中,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话语。他的眼眸幽深且寒,仿佛与周遭的阳光格格不入,面色却是越发平静。 这人的盛怒永远都是蕴藏于平静之下。 魏惊鸿知道他生气了,便笑笑不语,搂紧了怀中的箭矢。 “我的心志,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苻离错身离去,如此说道。 那坚定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说服别人,倒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唉。”魏惊鸿不知为何,如同老父亲般忧愁叹气。 下午燥热减退了不少,姜颜在轿中颠簸了好一阵才到达正阳门,过正阳门,已有大宫女在洪武门等候。 姜颜便下车步行,随着那伶俐的青衣宫女从长安街绕道过承天门。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巍峨耸立,越发肃穆不可言状,从承天门绕过诸多花苑、楼阁、亭台、殿宇,便见前方有高墙耸立,朱红的大门悬挂匾额一块,上书文华门几个鎏金大字。 文华门内,定是太子学习、布政的文华殿了。 果然,大宫女将姜颜领入门内,让其在殿外廊下等候,躬身道“请小娘子稍候,奴婢这便进去请示殿下和娘娘。” 姜颜点头。待小宫女进门去了,她悄悄抬眼观望四周,披甲执锐的侍卫布满了这座宫殿四周,清丽的宫娥捧着各色物件整齐行过,廊下柱子上的浮雕橡筋嵌银,极尽奢侈美则美矣,却了无生气,比国子监更令人压抑。 殿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姜颜忙垂首站好,便见先前领她进来的大宫女道“娘娘和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请随奴婢前来。” 跨过外间,撩开翠玉珠帘,便见上等的熏香从兽首炉中袅袅升起,沁人心脾。窗边一张书案,午后的阳光透过窗花投入,在书案上留下斑驳的影子,皇后和太子各坐书案一边,似乎在下棋。 见到姜颜进来,两人同时抬首。 姜颜差点被皇后头上的珠钗闪到眼睛。 太子的眼中有一抹亮色划过,不自觉微微前倾身子。皇后淡然一笑,将指尖捻着的黑子放入棋盒中,微微侧首道“你来了。” “学生姜颜叩见皇后娘娘,叩见太子殿下。”她双手交叠举于额前,垂首下跪,掌心贴地行叩拜大礼,继而清晰道,“娘娘、殿下千岁万安。” “不错,平常人面见本宫,少有不紧张的。”张皇后赞许微笑,命大宫女,“赐座。” 姜颜再一叩首,才起身挨着绣凳边缘坐下。这里的气氛太过沉静肃穆,令她不自觉屏气敛声,不敢稍加逾越。 “你不必拘谨。上午太子同本宫聊到你的策论,激起本宫心潮澎湃,这才临时起意将你唤过来。”说着,皇后命人撤下未完的那局围棋,呈上姜颜那日所作的文章原稿。 姜颜不知太子竟将她的文章带入了宫中,心下讶异,面上仍规矩平静道“学生才疏学浅,拙劣之作,不敢为娘娘释答。” “你和你爹很像,都是标新立异的人才,只是你爹不如你会说话,满肚子的才气,却也满身的尖刺,得罪了不少人,否则也不会早早便落得贬谪回乡的下场。”似乎陷入回忆中,皇后恍惚了一阵,才叹道,“而今回想起来,朝中还真需要像姜侍郎那般敢推陈出新、直言进谏之人。这些年本宫身处深宫之中,如坐井观天,外面的境况如何,只能从督察御史呈上来的一封奏折中窥探。若非见了你的文章,本宫还真以为人间处处皆是太平盛世。” “母后兢兢业业,众臣有目共睹,无须为往事伤怀。”朱文礼温声安抚皇后,随即又转过脸来瞧着姜颜,眼中的欣赏濡慕显而易见,清朗道,“姜颜,你一个姑娘家敢写这般尖锐的话题,不怕死吗” 这问题竟与苻离所问如出一辙。 姜颜怔了怔,随即扬起嘴角,还是那句话“怕。” “放心,你不会死的。”朱文礼却笑了,“变更朝例并非易事,能否成功都未可知,自然不会牵连到你。” 那是当然。即便变更条例,皇后也不会供出此事乃因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而起,否则只怕变革的条例还未出台,便会强行夭折。 虽心中明白,但姜颜还是要装模作样地谢恩“多谢娘娘和殿恤,学生不胜感激。” 朱文礼摆摆手,越看她心中越觉有趣。忽的,皇后问道“这十数年,你爹宁阳县年年皆是库粮空虚,故而考核从来都是末等,想必也是因为他不愿同流合污弄虚作假,方埋没至此。” 一旁,朱文礼在姜颜惊愕的目光中道“若我与母后有意召你父亲回朝,如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十六章 苦夏时节,烈日曝晒了大半月,将地面晒得发白。这两天倒是难得阴凉,风有些沉闷,看似要下雨了。 东宫西角有一处小校场,乃是教剑法射术、讲解兵法之处,今日碰上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苻离也在此。 “自从你被苻首辅送去了国子监,我想要见你便越发难了。”朱文礼一身朱红骑射武袍,将剑拔出一寸,清寒的剑刃上映出着他浓黑的眉眼,随意道,“大皇兄是庶出,长我十岁,一年也碰不着两回。二皇兄耽于享乐,平日与我也无甚话题可聊,只有你来的时候,我才能寻到些许乐趣。” 一旁,苻离身着绛紫武袍,更衬得面容俊朗,倚在校场围栏旁拭剑,许久才道“以后你做了帝王,心中只见江山而无自我,会更孤独。” 朱文礼收剑笑道“不还有你么。以后我为君,你为臣,三年之后科考,你入宫来辅佐我。” 苻离手握棉布拭过剑刃,想也不想道“我不会参加科考。” 朱文礼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并无大多惊讶,只提醒他道“苻首辅不是极力反对你从武么”顿了顿,他又说,“其实,我能明白你爹的顾虑。苻家已经是文官之首,若儿子再成了武将,难免有专权僭越之疑。” 苻离从剑锋后抬起眼来,淡淡道“我有我想走的路。” 他清楚地规划自己的人生,从无半点迟疑和妥协,这是朱文礼最佩服苻离的一点。想到此,朱文礼走过去拍了拍苻离的肩。少年储君笑得眉目温和,赞许道“也好。朝堂之上只会鼓舌摇唇的文人实在太多了,最缺的便是能镇一方平安的虎狼之将,将来有你守着,我更放心。” 话题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国子监上,回想之前那次考课,朱文礼脱口而出“今年国子监大不相同了,人才辈出。从前你给我伴读之时,太傅向来只对你绝口称赞,我从未想过你会输给一个姑娘,还是那么一个有趣的姑娘。” 乌云蔽日,平地里起了风,朱文礼情不自禁笑了起来,眼里有光亮闪动,继而道,“姜颜难得金玉其外,也内秀于心,当真是个珍宝。” 苻离拭剑的动作一顿。他与朱文礼幼年相识,十年的情义,对方眨眨眼,他便知道对方心里在肖想些什么。 回剑入鞘,苻离眯了眯眼,面色不悦道“来比剑。” 话题突然岔开,朱文礼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欣然道“正合我意,手痒许久了,宫里没一个能打的。” “因你是太子之尊,他们手下留情而已。”苻离一语道破内情,随即执剑而立,摆出备战的姿势。他一身紫袍皂靴,耳后垂下的发丝随风微动,盯着朱文礼,沉声道,“老规矩,败者答应胜者一件事。” “好啊你若输了,我让你穿宫女的裙子回国子监”朱文礼一声轻喝,拔剑刺来。 铮 长剑出鞘,有龙吟之声,苻离轻飘飘挡下朱文礼的第一招,哼道“内侍教你骑射,越发放水了。”随即手腕一抖,剑刃与朱文礼的剑刃相撞,强大的气力顺着剑身激荡过来,震得朱文礼虎口发麻,兵器几欲脱手 朱文礼后退两步站稳。血气方刚的少年被激起了斗志,调整好姿势横劈过去,苻离旋身避开。瞧准对方空档,朱文礼再矮身横腿一扫,专攻苻离还未站稳的下盘,试图趁机将他撂倒在地。 谁知苻离反应惊人,以剑撑地一个鹞子翻身站稳,随即抬起左脚一踏,将朱文礼横扫的那只腿踩在地上钉住,使他动弹不得。朱文礼咬牙,额角冒出细汗,还欲挣扎,已有一柄秋水长剑横了过来,剑尖与他的鼻尖仅有一寸之隔。 苻离松脚收剑,逆着光,居高临下地望着朱文礼“殿下输了。” 未料落败如此之快,朱文礼望着腿上一个清晰的鞋印,面子有些挂不住,喘着气道“放肆” 苻离抱剑而立,微微抬起下巴“赛场上只有胜负之分,没有君臣之别,这是殿下亲口所说。” 朱文礼无言辩驳。 半晌,他抬手拍去腿上的鞋印,泄气般道“罢了罢了,我身为储君本就该以仁德为重,武艺不过是个消遣,输给你也不算丢人说,你想要我做甚” 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苻离与朱文礼便如同兄弟挚友,说话也直白了许多。他抬眼望着朱文礼,直言道“离姜颜远些,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一时间,朱文礼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苻离所言竟是这么一句,更未想到一向冷清自傲的苻离,竟会为了一个姑娘向他开口。 直觉此事定有内情。 闷热的风卷地而来,扬起少年们的下裳窸窣作响。朱文礼缓缓站直身子,温和爽朗的眉目皱起,似乎颇有疑惑且为难。他喉结几番滚动,方略带疑惑道“你所说的不简单,是指哪方面” 苻离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诏见姜颜,是想与姜家结秦晋之好” “这是你能过问的事苻离,你胆子越发大了,敢过问我的私事。”话说得有些重,但朱文礼面上依旧是沉稳温和的,并不见怒意。许久,他将剑搁置石桌上,妥协般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若她身上早有婚约呢” “谁” “我。” “” 云翳遮来,四周悄然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朱文礼张了张嘴,掩饰般嗤笑一声,问道“你在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苻离声音轻而认真,扭头望着远处亭台的飞檐道,“我不想你因她而惹上麻烦。” 朱文礼难得呈现茫然之态,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叹了一口气,也同苻离并肩望着远处的飞檐,问道“你要娶她”话一出口,他想到什么似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惆怅,“怨不得当年母后有意撮合你与晚晴表妹,定国公老爷子总是婉言拒绝。” “姜家于苻家有恩,故而祖父订下此约。”这番话苻离说得顺口,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难得没有嫌恶或抵触的情绪。 “定国公为你定的娃娃亲”朱文礼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扭头看着苻离清冷的侧颜道,“你不是最反感长辈插手你的人生大事么老爷子强行为你定的婚约,你一定不会喜欢的罢若是如此,你千万莫勉强自己,或许我” “天色已晚,我走了。”苻离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抱拳道了声告退,转身就走。 朱文礼抬头看了眼天色,这还不到午时呢,何来已晚之说他独自呆呆的站了会儿,望着苻离的背影,眼底有挣扎之色,如同空中云雾久久不散。 而另一边,苻离快步转过宫墙,忽的停住了脚步。 我在干什么他质问自己为何要向太子坦白与姜颜的婚约之事可若姜颜真舍弃他而选择太子,那苻家颜面何存 不错,即便要退婚也该是苻家先退。苻离纠结了许久,才想出这个拙劣的理由自我宽慰。 到了夜里,果然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第二日清晨,雨倒是停了,只是地面还有些许濡湿,青石砖上汪着坑坑洼洼的水洞,倒映着天空流云和残花疏影。 自从上次被岑司业罚面壁,姜颜不敢去勾栏里听故事了,倒觅了个新去处,去茶肆听市井之人说书。 这日,姜颜起了大早,用木簪束起长发,依旧做素净的少年打扮,打算趁最后一天假溜出去品茶听书。谁知欢天喜地出门去,却偏偏在门口碰见岑司业和苻离。 “你既要去接济他,便连老夫的薄礼一同送去。那孩子是个苦命的,这么多年,也不知巧娘子的病如何了。”岑司业叹惋,难得颜面温和。 门口,苻离一身檀色圆领常服,双手接过岑司业递来的钱袋,垂着眼恭敬道“您的心意,学生一定转达给程家。只是他家有女眷,学生不方便进门慰问,不知病情几何。” 岑司业道“唉,可惜老夫妻女俱不在应天府,否则定要内眷前去帮扶。” 听人墙角非君子所为,姜颜打算走西门出去,省得撞见岑司业后又要被他盘问背书。谁知刚转身,岑司业便眼尖瞧见了她,沉声唤道“姜颜,你来得正好。” 姜颜背影一僵,顿觉不妙。 果然,岑司业暗哑的嗓门干巴巴传来“你若无事,便同苻离去一趟西郊元安巷,抚慰程温卧病在床的妹妹和母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十七章 国子监作为至高学府,对待学生一向是宽厚的,除去每年统一发放应季的衣裳鞋帽,若有学生急着归乡探亲或红白喜事生,亦会给予一定的资助。 关于程温的家境姜颜略有耳闻。他出身寒门,丧父,幺妹常年卧病不醒,全靠老母亲织布浆洗勉强维持生计。好在他自己极其勤勉刻苦,颇具贤名,故而司业们惜才,免了他的束脩礼,将其破格录入国子监。 城郊偏远深巷,颓坯的砖墙凌乱倒塌,野苔杂草中有一条人力踏出的小路,直通一处老旧篱笆围出的小院落,院中三两间歪歪斜斜的土砖房,没有瓦片,以茅草和苇席草草盖住屋顶以遮蔽风雨。但昨夜一场狂风急雨过后,此时程家屋顶凌乱,茅草乱飞,露出光秃秃的屋顶脊柱横梁,任凭积雨嗒嗒。 若不是见到程温搬了梯子在修葺屋顶,姜颜几乎以为这是一座无人居住的鬼屋。 “这就是程家”姜颜站在篱笆墙外张望,一只淋了雨的草鸡蹲在泛黄的篱笆上,歪着脑袋同她大眼瞪小眼。 方才来的路上,姜颜还能轻松自在地调笑苻离两句,如今见了眼前光景,她便笑不出来了。自从离开宁阳县,入了应天府,她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这般凄凉的人家。 “进去说。”苻离一身精致华贵的檀色袍子,贵气逼人,与周围的破败荒芜格格不入,他却一丝嫌恶也无,轻车熟路地叩了叩斑驳掉漆的老旧木门,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 一阵风吹来,门上破碎褪色的门神画像剥落了一角,瑟瑟抖落碎纸屑。 在屋脊上修补的程温听到了动静,忙下来开门,见到苻离,他清秀的脸上满是惊讶“苻公子,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他见到了苻离身后的姜颜,更是惊讶,忙作揖行礼,“姜姑娘。” 程温挽着打了深深浅浅补丁的袖子,手上沾满黑灰和泥浆,连脸上都蹭了污渍,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自己约莫也觉察出了失礼,悄悄抬起手臂抹了抹脸上的污渍,不好意思地笑笑。 姜颜朝他回礼,解释道,“我们奉司业之命前来看望你妹子和母亲。因是女眷,苻大公子不方便慰劳,便让我跟着来了。” 程温忙将他们请进院子。苻离对姜颜道“她妹妹在里头,外男不方便入内,我在院外等候便是。” 姜颜点头,从苻离手中接过那包还带着他余温的人参药材并一个钱袋,里头是苻家和岑司业的一点接济银两。 程温手忙脚乱地搬了竹椅出来,用棉布仔细拭净,抬头对苻离道“大公子请坐。”说着,又扭头朝破败纸糊的窗内喊道,“娘,有贵客来了” 屋内传来一阵咳嗽,接着,一个绾着花白干枯发髻的伛偻妇人扶着墙缓缓出来,浑浊暗哑道“谁呀”程家主母显然是认得苻离的,感激涕零道,“大公子又来了啊,真是不好意思了替我问苻大人安。” 继而看到了姜颜,程母眯着干皱的眼皮,讷讷道,“老婆子眼花,都不认得人了。元亮,这位模样俊俏的小哥儿是谁家公子” 姜颜抢着道“阿婆,我姓姜,叫姜颜,是程公子的同窗。” 程母更是惊讶“啊呀,连声音都这般清脆动听,像个姑娘家。” 今日姜颜一身少年装扮,难怪老眼昏花的程母会错认。姜颜扑哧一声笑了,脆生生道“阿婆,我本就是个姑娘呢。” “啊啊姑娘姑娘怎么会成为元亮的同窗”程母惊讶不已,上下打量着姜颜,“女孩儿也是能上学的么” “阿婆,外边湿冷,我们还是进去说罢。”姜颜向前,扶着咳嗽不止的程母入门去。入门前她扭头看了眼,见苻离站在院中同程温闲聊,遂不再管他。 进了门才发现,程家的情况远比外头所见更要糟糕。 屋内有十几处漏雨,地上、桌上、椅上、窗边,到处摆满了豁了口的锅碗瓢盆,用以接住屋顶漏下的雨水,剩余的空地上也晾着不少濡湿的书卷,其中大多为手抄笔录,密密麻麻的物件铺满了整个房间。光线晦暗无比,伴随着一股难闻的潮湿味儿,几乎无立足之地。 程母很是愧疚,一边念叨着家里穷、招待不周之类,一边艰难地挪到灶台边烧火煮茶。木柴受了潮,烧起来浓烟滚滚,程母呛咳不已,几乎要将肺脏生生咳出来般。姜颜忍不住过去搭了把手,程母立即道“不可不可,小娘子金贵之躯,若是做粗活脏了手,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说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姜颜倾身打量着窗台上晾着的书页,认出是程温的笔迹,顺口问道“这些书,都是程公子亲自抄的” “是啊。”程母往烧得焦黑的茶壶中丢了一把粗糙的茶叶,哑声叹道,“家里穷,买不起书,他就借别人的来抄。偶尔也会替别家抄抄文书之类,赚些小钱补贴家用。我儿啊,就是命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阿婆,听闻您还有个小女儿。”临行前,岑司业特意嘱咐她去看看程家生病的那位姑娘,姜颜未敢忘记。 程母的背脊一僵,过了许久,她艰难地转过身来,粗糙皲裂的双手在粗布衣裳上擦了擦,随即撩开内间的布帘,低叹般说“在里间躺着,小娘子且随我来。” 姜颜跟着进门去,只见逼仄的内间唯有一桌一椅,榻上躺着一个人。稀薄的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照入,落在那人的脸上,依稀可以辨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只是身形瘦削得很,陈旧的蓝花薄被下几乎辨不出身体起伏的轮廓。 她头发干枯蓬乱如草,双眸紧闭、面色蜡黄,颧骨突出,嘴唇苍白如纸,若非胸部缓慢起伏,同死人无异。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浓重的药味,像是经久不散的苦难和哀愁,揪得人心脏生疼。 姜颜见过太多苦难的穷苦人家,没有哪一家能像程温家那般给予她深深的震撼。这种震撼并非来自苦难本身,而是源于程温身处泥淖之中却不甘于沉沦的斗志。 程温永远是内敛的,也是最隐忍的,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绝望和麻木,是一个难得没被苦难摧垮的人。 想了想,姜颜摸出自己的钱袋,将自己的一点碎银并零碎铜钱倒出,连同苻家和岑司业的救济一并递给了程母。 程母双手颤巍巍接过,又是千恩万谢。 “别看巧娘如今这副模样,她没出事前本是我们方圆几里内最漂亮的姑娘。三年前,她才十四岁,出门给她兄长送吃食,就在回来的路上遭了难,后来一时想不开投了水。虽然被救回来了,却伤了脑子,再也没能醒过来,只能如行尸走肉般躺着。” 程母红了眼,背过身悄悄抹眼泪,“她爹去讨说法,被人乱棍打出,郁结于心,没多久也撒手人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巧娘需药汤日日吊着性命,若非大公子和先生们帮衬着,她便是九条命也该死绝了。” 姜颜问“苻离经常接济你们吗” “一年总有两三回,够巧娘的药汤钱了。”程母双手紧紧攥着钱袋,卑微道,“我丈夫是苻首辅的同窗,元亮又与大公子是同窗,本是点头之交,难为首辅大人挂念至今。将来元亮科举高中了,定要好生回报这些恩人的” “那是自然。”姜颜点点头,随即心中暗道原来那天在水榭见到苻离塞给程温物件,不是在欺负他,而是在帮助他么 怪不得程温总是会帮苻离和魏惊鸿整理书案之类,应是想在力所能及范围类回报恩情。 回想起自己先前恶意揣测苻离仗势欺人,姜颜略微惭愧。 顾及苻离还在院外等候,姜颜不敢久留,婉言谢绝了程母要留她吃高粱饭的好意,告别了程温,同苻离一起回国子监复命。 从郊外回去需步行一个时辰,到了市坊间,姜颜走得两腿发软,鼻尖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习惯性地绕着腰间的半截玉环,瞥向沉默的苻离,笑道“没想到你素日冷着一张脸,心肠倒不坏。” 入了街,房舍俨然,人流逐渐密集,商贩过客往来不断,苻离依旧是气质凛然最耀眼的那位。他目视前方,语气不善地哼道“不是曾说我仗势欺人,欺负程温” “”姜颜一噎,试图圆过去,“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苻离平淡地望着她“五月十九日辰时,博士厅内,你说我欺负程温老实。” 这下姜颜圆不回来了。 这个记忆超群的怪物不过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她都不记得了,苻离却连时间场景都记得一清二楚。 “有么我可不记得了。”姜颜放下玉环,揉了揉鼻尖岔开话题,“好饿啊,你饿不饿” 话音未落,却见苻离面色倏地一寒,目光锐利的盯着姜颜。 姜颜从未见过他流露出那般可怖的神情,仿若气场全开,凛冽的目光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莫非自己抵赖,他生气了 愣神间,苻离猛地出手,长臂却是横过她的面前,攥住了旁边一个飞速溜走的汉子的肩膀,将他狠狠抵在一旁的青石墙上。那突然被逮的汉子痛嚎一声,扭身挣扎不休。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姜颜被眼前的一幕弄糊涂了,茫然问道“苻离,怎么了” “还给她。”苻离嗓音沉沉,却是朝那汉子说的。 “什么还给她光天化日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那三十来岁的鼠须汉子眼珠乱转,明显是做贼心虚,瞪着一双绿豆眼嚷嚷道。 周围围观的群众迅速聚拢,看热闹般指指点点。苻离没了耐性,不顾众人目光,索性单手掐住鼠须汉子的脖子,声音又冷了几个度,一字一句道“把你偷走的玉环,还给她” 姜颜一怔,如醍醐灌顶,下意识摸了摸腰间 果然,那处空荡荡的,玉环不知何时被偷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十八章 那汉子被扼住喉管,登时一张瘦脸涨得通红。见苻离并非善茬,他很识时务的服软了,挣扎着从怀里摸出半截玉环,正巧就是姜颜丢失的那半块。 汉子颤巍巍将玉环递出,张着嘴直喘气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冲撞了贵人,还请饶命饶命” “好你个偷儿,竟敢白日剪绺。”姜颜一把夺过玉环,像是要拂去什么脏物似的拍了拍玉身,哼道,“天子脚下作奸犯科,等着吃牢饭罢。” 话音落下不久,便见巡城御史闻讯而来,围观的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将情况道出。送上门来的功绩,巡城御史自然不会拒绝,当即命人将那惯偷儿押走。 围观的人群散去,姜颜慢吞吞走着,端详着失而复得的玉环道,“还好有苻大公子在否则这么重要的物件丢了,我如何对得起老国公的一片心意只是这么漂亮的绞金丝青缨绳子被那偷儿剪断,可惜了。” 苻离方才捏了那汉子汗津津的脖颈,正一脸嫌恶地拿帕子拭手,闻言瞥向姜颜,别有深意道“我又帮了你一次。” 他用了个又字。姜颜这才想起来之前被薛睿纠缠,苻离也出手帮过自己一次。不由纳闷这人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没初见时那般讨厌了嘛。 姜颜将手背在身后,倒退着走路,望着苻离笑道“不如这样,我请你吃午膳” 她眼里有光,笑意张扬。 苻离瞥了眼她空荡荡的腰间,哼道“你囊中羞涩,如何请我” 姜颜一噎,拍了拍怀中空荡荡的钱袋,“你怎的知道我没钱了” “若是有钱,那人就该偷你钱袋,而非不值钱的残玉。”苻离一语道破,又问,“你将自己的月钱给了程家” 姜颜点头回答“是又如何难道只许你接济同窗,不许我做好人” 都自顾不暇了,还瞎好心。苻离沉默了一会儿,不太自在地问“你每月月钱几何” 她此番捐光了银钱,不知会不会饿死。 苻离如此想着,脑中已自动浮现出一幅画面天寒地冻,落叶萧萧,人来人往的应天府街道上,姜颜衣衫单薄地缩在角落,眼巴巴望着远处热气腾腾的脍羊首、酱牛肉、金玉汤、三鲜丝儿腹中唱起空城计,却连一个铜板也拿不出,着实可怜。 不成。与苻家定下婚约的女子,怎可如此落魄 想到此,苻离张了张嘴,一句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帮你还未说出口,便见前方的姜颜低低笑道“诗仙太白曾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既是天生之才,金银散尽,终有一日必失而复得” 浮云散开,天光乍泄,青石路上的水洼倒映出姜颜窈窕的身姿,如水月镜花,雾蒙蒙的美。苻离脑中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仿佛周围街道远去,人群黯淡,唯有她自信含笑的容颜如此清晰。 苻离眸色微动,侧首嗤道“狂妄。” 姜颜不客气的回敬“彼此彼此。” 话虽如此,但姜颜的确再无一分零钱了。她虽是七品知县之女,但父亲时常周济穷人,家中并不宽裕,此番来应天府读书,每月所花不过一两银子,不如大户人家府上一个书童或侍婢的月钱。倒不是姜知县舍不得多给女儿些,而是姜颜心疼父母,执意将自己的月钱减半。 姜颜伶俐,这一两银子的月钱照样能在应天府混得风生水起。譬如去望春楼给歌妓舞姬们写情诗帕子,混些上等的茶水和吃食,还能听上好几场故事,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还不需要花什么银钱,几多快哉。 后来被岑司业罚,她便不再敢去了。 这会儿,姜颜只顾着和苻离拌嘴,一时不查撞着一位货郎。货郎身高体壮,后退一步便站稳,倒是姜颜被撞了个趔趄,苻离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有了动作,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背,稳住她的身形。 姜颜腰背被人扶住的时候,怔愣了一瞬,她回首一望,撞见了苻离眼中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担忧。 仅是一瞬,那抹情愫便沉入眼底,恢复古井无波。 “看路。”苻离收回手,扭头望向一边的摊位,声音冷冷的。 姜颜整了整衣袖,朝那被撞的货郎一作揖“抱歉。” 货郎笑出一口白牙,用官话道“相逢即是缘,小郎君买个吃食玩物罢” 这年轻人倒是会做生意,只是姜颜刚接济了程家,实在是拿不出铜板来了。正欲笑着拒绝,却见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檀色衣袖,黑色护腕,白皙有力的拳头一松,两个铜板叮当落在货郎挑着的货柜上。 距离甚近,姜颜可看见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 “一串糖葫芦。”身后,苻离清冷的嗓音传来。 “哎,好咧”货郎喜笑颜开,从柜面上插着的那排山楂糖葫芦取出一根递给苻离,“最大的一根给您,愿贵客蟾宫折桂,早日觅得倾城佳人。” 苻离站着没动,只望了姜颜一眼。 货郎立即会意,转手将糖葫芦递给姜颜“小郎君,给你的。” “我”姜颜颇有些讶然,回身望着苻离,见他默许,这才一脸疑惑地接过糖葫芦,朝货郎笑笑,“多谢。” 嫣红的糖葫芦,像是一串红灯笼,上头点缀着炒芝麻,颇为诱人。姜颜有些拿不定苻离是何意,遂举着糖葫芦问他“你不吃么” 苻离瞥了糖葫芦一眼,说“给你的。” 姜颜一时面色有些古怪,眯着眼睛问他“这么说来,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苻离与她错身而过,依旧是几分清冷几分傲气“你知道就好。” 姜颜咬了一口,眯着眼砸吧舌尖的酸甜味,缓缓道“其实,我宁阳县家中后院便有一棵山楂树,阿娘每年都会做许多糖葫芦或山楂糕,小孩儿才喜欢的零嘴,我都吃腻了。” “”前方,自小酷爱糖葫芦的某人面色一黑。 苻离喜酸甜,尤爱糖葫芦,直到某次因为贪吃被苻首辅抓到,顶着圣贤书罚跪了一整日。 “七尺男儿,不可玩物丧志”苻首辅的训诫犹在耳畔,后来苻离便戒了糖,学会克制隐忍,玩乐点到为止,从不过分喜欢任何一件物什,硬生生活成了冷面冷心的模样。 可克制只是掩盖欲望,却无法消除天性。譬如此时他遇见糖葫芦,心中仍是欢喜的,所以希姜颜能替他品味这份甜,承担他的欢喜虽然他并不知这种奇怪的愿望是缘何而来。 可姜颜却说她不喜欢,说她吃腻了。 这么好的东西,她怎么可以吃腻 心情便有些莫名的糟糕。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姜颜并未察觉苻离的小失落。她跟在他身后,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晃着缺了一个牙印的糖葫芦,故意戏弄道“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她顿了顿,前方的苻离却是停了脚步,等待她补全后半句。 “想要我的这半块玉”姜颜笑吟吟道。 似乎这个答案并不合乎心意,苻离哼了声当做回答。 “那便给你罢。”姜颜索性从怀中掏出那被割断了青缨绳的半截残玉,朝苻离递过去,“省得你总是提心吊胆的,担心姜家讹你。” 四周仿若寂静了那么一瞬。 苻离猛地停住脚步,回身盯着她手中的玉。许久,他将视线挪到姜颜的脸上,试图从中辨出一丝玩笑的痕迹,问“你认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九章 苻离曾无数次想过要取回姜家的半块玉,挣脱长辈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切枷锁,包括那道婚约。 可当此时,姜颜将他肖想已久的残玉拱手相送,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他曾以为这块玉承载了姜家的全部心计,而今看来,这物件似乎也没那般重要 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心绪翻涌,一片混沌。 姜颜还捧着那块玉。周围车水马龙,苻离全都视而不见,只望着那细嫩的掌心中横躺的淡青色玉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贴胸口藏着的那块玉像是有了感应,烫得慌。 他伸出手,却在指尖触碰到玉环时微微一顿,似是犹疑。半晌,他抿了抿唇,收回手扭头就走。 这回,换姜颜惊讶了。 “哎,你不是总对这残玉之约耿耿于怀么如今我物归原主,你怎的又不要了”姜颜心下不解,追上去问道,“真的不拿回去” 苻离加快步伐,仿佛十数年融入骨血的贵族涵养全在此刻分崩离析,唯有声音还算平稳,拧着眉道“祖父给你的,便是你的。” “当初是谁要花八百两银子买我的玉来着如今白送,苻大公子倒瞧不上了。”嘴上虽忍不住打趣苻离,但姜颜心中总觉得有些古怪不对劲。想了想,她攥着玉问,“为何” 苻离不耐“你说为何” “我不知道为何。”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为何要知道” “” 两人绕来绕去,都快将自己绕糊涂了,索性同时闭嘴,沉默着理清思绪。 苻离走了两步,忽的回首问她“你如今舍得将玉还我,是否因为太子的缘故” 话题跳跃过大,姜颜有些莫名“好好的,怎么又扯上他了” 苻离是猜的。毕竟姜颜说得没错,攀上太子比攀上苻家更有用,有了太子的垂青,自然不需要苻家的婚约了只是这话他不愿说出口,显得自己争风吃醋似的小气。 可是,他哪点比不上朱文礼那个草包 莫名的有些心烦。 苻离年少老成,心思藏得很深,譬如此时心中翻江倒海的一片酸意,面上却是看不出分毫来的,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贵公子模样,只是眸色更沉了些,像是幽深的一片潭。 临街有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子,此时路过,奶香四溢,卖的是滴酥鲍螺,霎时勾起姜颜腹中馋虫无数,顿时将方才玉环争论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说起这滴酥鲍螺,算得上京师糕点中的精品,制作复杂,入口即化,小小的一盒装四个,要二钱银子。姜颜直勾勾地望了会儿,心中盘算着若是卖魏惊鸿一把扇子,能买得起几盒糕点。 她盘算来盘算去,扭头一看,一旁的苻离已不见了踪迹。 嗯生气走了 走了便走了罢。姜颜悻悻咬了一口糖葫芦,登时被酸得打了个颤。 又站了会儿,抬脚欲走,却闻苻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喂” 咦,这人又从哪里冒出来啦姜颜回头道“你怎么神出鬼没” 一句话还未说完,一只手已直直地伸到了她面前依旧是檀色的束袖武袍,玄黑护腕,腕上凸起的骨节匀称有力,将一个印花的糕点纸盒丢在她怀里。 姜颜手忙脚乱地接住纸盒,下意识凑到鼻尖闻了闻,登时眼睛一亮好浓的奶香味儿,是刚做出的滴酥鲍螺 “这个是甜的,不酸。”面前,苻离收回手抱臂而立,扭过头语气生硬地说,“权当做你去程家慰劳的报酬。” 姜颜抱着那盒点心,心中有股莫名的情愫,如烟如雾,萦绕不散。 苻离明明是一番好意,却偏生要倨傲恶语,像讨债似的,弄得姜颜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姜颜举着吃了一半糖葫芦沉默了一会儿,又闻了闻滴酥鲍螺的奶香,眯着月牙眼道“礼记有云,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苻离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说自己态度不好呢。当即面色一冷,伸手去夺她怀中抱着的糕点盒“那你还我。” “不。”姜颜狡黠一笑,扭身躲开,言之凿凿地说,“汉书有云,民以食为天。谢苻大公子” 左右都是她有理,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咂舌。 苻离的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她素色的发带,便收回手,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同她对峙。两人面面相对,视线相触,而后双双破功,不约而同地噗嗤笑出声来。 这是相识五个月以来,姜颜第一次见苻离展露笑颜。 薄薄的光透过云层洒下,青色的屋檐上,宿积的雨水吧嗒坠落,溅在阶前的水洼中宛如落玉。总角的孩童举着风车跑过,短卦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前行,年轻的小夫妻呢喃耳语地从身旁经过,岁月仿若静止,苻离站在面前,微微侧首垂眼,抬起手背抵住鼻尖,眉眼飞扬,淡色的薄唇上翘,弯出一个惊艳的弧度。 姜颜觉得,用惊艳一词来形容此刻的苻离,一点也不觉得违和。或许是他冰冷惯了,突然雪化,便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温柔得不行。 只是这笑太过短暂,还未容姜颜仔细品味,便如昙花初现,稍纵即逝。仅是一瞬,苻离放下手,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清冷端正的模样,淡淡道“走罢,司业该久等了。” 而后,又是一个月的苦读,从炎炎夏日到凉风渐起,姜颜依旧是赢少输多。 打败苻离大概是她在国子监少有的乐趣了。偶尔月光清明之夜,她依旧会趁嬷嬷不注意深夜溜出去看书,琉璃灯下,一墙之隔,白袍少年翩然舞剑,素衣少女捧书夜读,像是约定俗成般谁也不打扰谁,偶尔碰见,点头示意,再各自离去。 第二日课堂之上,依旧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劲敌。 “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午膳过后,姜颜留在空荡的学馆内,趴在案几上懒洋洋审视自己那篇评为二甲的文章,叹道,“苻离从来不夜读,许多精力都花在了别处,为何读书仍这般厉害” 前方,阮玉整理自己的案几,将笔墨书籍归位,回过头来点了点姜颜的额头“有些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和咱们不一样,苻离出生书香门第,接触来往的都是大儒名士,很多东西都是耳濡目染、信手拈来的。” 见姜颜瘪着嘴不说话,阮玉又软声软语安慰道,“你才来国子监半年便赢了他两次,已属非凡了。阿颜未曾发现么,现今岑司业见你的神情都不一样了呢。” 这倒是实话。 以前岑司业一见她便吹胡子瞪眼,现在好歹还能黑着脸评论一句文才尚可了,性子同苻离一般又倔又傲。 如此想着,姜颜便开怀了不少,不知为何,竟又怀念起街边滴酥鲍螺的浓郁奶香。 午后秋阳和煦,宁静淡泊,最适合发呆。姜颜盘算着几天之后的朔望月假该去何处消遣,便影影约约听到有女学生的嬉笑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她的遐想,其中夹杂着一个跋扈的清脆女音,念叨着狐狸精玉葫芦之类。 玉葫芦是薛睿那见色起意的混球给阮玉取的诨名儿,只因阮玉身量太过玲珑有致。 而那个跋扈的女音毋庸置疑属于薛睿的妹妹,薛晚晴。 大概没想到阮玉和姜颜就在学馆内看书,进门的时候,那几位取笑阮玉的女学生怔愣了一会儿,多少都有些尴尬。薛晚晴骄纵惯了,自然不将阮玉放在眼里,反而虚着眼省视阮玉,新奇道“以前没发现,现在仔细一看,阮娘子果然媚骨天成、身量玲珑如同水嫩的葫芦,不如,我们以后也唤你玉葫芦可好” 阮玉背脊都僵硬了。 只有姜颜知道,阮玉又多讨厌别人叫她玉葫芦,天生丰腴柔媚并不是她的错,却总要背负这个侮辱性的诨名儿沦为薛睿那混球赏玩的对象,现在倒好,连薛晚晴等一众女孩儿也加入其中了。 薛家怎么净出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谁、谁告诉你这个名儿的”阮玉红着脸,十指嵌入肉中,瞪着水盈盈的一双眼颤声问道。 “不是谁,道听途说,不行么”薛晚晴哼了声,根本没将阮玉的愤怒放在心上,扭过头去继续和女伴们嬉笑,嚣张狂妄至极。 姜颜真是受够了薛家的做派,闻言放下手中二甲朱批的文章卷子,哎呀一声打断薛晚晴的笑闹,缓缓道“阿玉,你可知近来应天府的说书先生,最喜欢说哪个故事吗” 阮玉回过头来,眼睛有些红。她张了张嘴,还未回答,却见门外另一人的声音冷冷传来“我猜,是战国策中狐假虎威的故事。” 闻言,众人扭头望去,只见苻离缓步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位纸扇轻摇看好戏的魏惊鸿。 姜颜只是怔了一会儿,便很快回过神来,接上苻离的话茬讥讽道“可不是么,苻大公子。他们都说皇后娘娘是林中之虎,身份显贵可号令群雄,而县主便是那臭名昭著,只会偷奸耍滑、招摇过市的狐狸。” “你放肆”薛晚晴脸都黑了,狠狠瞪着姜颜道,“你听谁说的,我非得拔了他的舌头” 姜颜和苻离异口同声,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谁,道听途说。” 水火不容的两人头一次如此默契,薛晚晴气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第二十章 九月底,姜颜收到了从兖州传来的家书。 自打上次太子有意将姜家召回京师朝堂后,姜颜便书信回家提醒父亲早做应对。途中颠簸,父亲的回信时隔两个多月才送到应天府。今日姜颜从门房监丞处领了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倚在前庭的廊柱下翻阅。 父亲的字还是如此遒劲有力,信中提到自己无意再重回朝堂争斗漩涡,以体衰力弱为由作陈情表一封,婉拒替太子来试探口风的使臣。又言及西北鞑靼骚乱不断,年底恐生变故,而后又问姜颜近况如何,钱银是否够用,当勤勉刻苦、谦逊有礼云云 信的最后附有阿娘的一行小字,只有两句话一是让她珍重身体,二是让她有空亲自去临洮府拜谢陆云笙陆老。虽未说明缘由,姜颜也能猜出多半是为了答谢陆老当初引荐自己。 深秋天高云淡,杏叶金黄。姜颜将信笺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一向以笑脸示人的她睹物思人,竟有些伤感起来。 好在还有两月余便到了年底,可有两月的假期归乡探亲。 如此想着,姜颜开怀了不少,折叠好书信揣入怀中,转而朝典籍楼行去昨日博士官布置了古籍背诵释义的任务,有几处句子她理解得还不是十分通透。正巧上月记满一个正字得了优秀,她便兑换了半日假期,打算前去典籍楼查阅一番前人注解,明日竞赛释义方不至于输给苻离。 路过国子监古朴巍峨的大门,却见门外石阶上站着一名少年,登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少年手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身着月白锦袍,墨玉腰带,头顶的发丝束成一个髻,另一半自肩头垂下,身量虽略显稚嫩瘦削,却挺拔端正,很是熟悉。 苻离 他不在读书,跑门口来作甚 心下使坏,姜颜提着下裳轻手轻脚踏上台阶,忽的从身后唤道“苻大公子” 屋檐下一行白鸽飞过,那少年被吓了一跳,闻声转过身来,一张与苻离七分相似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婴儿肥,虽与苻离极为相似,却明显生动温和许多,此时呆呆惊讶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只是如此可爱的少年,并不是苻离。 姜颜一怔,笑意不尴不尬地僵在嘴角,半晌才反应过来,后退一步致歉“抱歉,认错人了。” 方才远远看去只觉得他背影熟悉,却并未留意到他穿的是常服,而非国子监内学生,以致将少年错认成了苻离。 少年也定定地望着她。 他看人的神情倒是与苻离如出一辙,若非眼底有谦逊温和的笑意,姜颜真怀疑他就是年少三岁的苻离本人 “无妨。”少年人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并不难听,提着食盒作揖道,“在下苻璟,家中排行第二。姐姐方才所唤之名,应该是我长兄。” “你是苻离的弟弟”姜颜恍然,怪不得二人的背影长相如此相像。 苻璟青涩一笑,微微颔首。 这少年,眉目自带三分笑意,倒是比他兄长讨喜。 姜颜不认生,见谁都能聊两句,当即好奇道“苻家竟有个这般乖巧可人的弟弟,怎的从不见他提起过”见苻璟投来疑惑的目光,姜颜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报家门,便拱手回礼道,“险些忘了。兖州府姜颜。” 这个名字就像是开启某个机关的钥匙,苻璟眼眸一亮,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随即,他弯起眸子道“好巧,原是一家人。” 姜颜不解其意,只笑道“你这少年郎比我还自来熟,谁与你一家人” 苻璟嘴唇微张,刚要说什么,就被姜颜打断道“你来这,是来找你兄长的” 话头被岔开,苻璟只好点头答道“正是。今日是兄长生辰,家父命我前来给他送些吃食,权当庆生。” 原是如此。姜颜早听爹娘说过,苻家长子比自己大一岁零三个月,想来今日应是他十七岁生辰 “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菜式”姜颜好奇道。 苻璟答道“葱拌豆腐,炝炒笋干,上汤白菜,莲子奶糕。” “”未想到偌大一个首辅府,其长公子过生竟是这般冷清,且不说山珍海味,甚至连一口肉都没有,着实可怜 姜颜本在感慨,但仔细品味送来的食材菜式,又觉出一丝深意。 葱拌豆腐,意在为人处世当一清二白;炝炒笋干却无肉,想必是借用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典故以警戒;上汤白菜,清廉方正;莲乃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 姜颜弯着眼眸笑道,“治国如烹调,尊君果然是用心良苦。” 连吃个饭都不安生,颇多礼仪教条,看来名门望族未必有小门小户温馨自在。 苻璟抿着唇很腼腆一笑“其实兄长嗜酸甜,曾经最爱吃糖葫芦,近几年才戒了。” 姜颜一愣,随即捧腹大笑“他为人清冷稳重,却原来私底下是个爱吃糖小孩儿么”随即想到那日从程家回来,苻离在路上买给自己的冰糖葫芦,笑着笑着,不知为何又有些心酸。 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开怀大笑,不能言行逾矩,看来有些富贵未必是常人能享受的。 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正想着,苻离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嗓音清冷唤道“阿璟。” 苻璟听闻,年少稚嫩的脸上满是笑意,立即站直身子恭敬道“兄长。” 姜颜回头,见金色杏叶偏偏而落,苻离一身雪色黛襟的儒服踏着满地碎金而来,伸手接过苻璟手中的食盒,嗓音平静道“替我向父亲问安。”而后才微微侧首,语气染了几分不悦,问姜颜道,“你如何在这” 他一见自己便总没有好颜色,姜颜已习惯了,笑吟吟回答“取信归来,错将苻璟认成了你,故而聊了几句。” 苻离拧眉,莫名来了句“阿璟还年幼,你莫要招惹他。”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带了几分酸意。姜颜十分委屈“在苻大公子心中,我究竟成什么人了” “自然是一家人。”苻璟微笑着,轻声道。 “”苻离一个眼刀飞来,苻璟自知失言,忙敛了笑垂首不语。 苻离接上姜颜的话茬,嗤道“总之,不像正经人。” “行罢,我这个不正经的人要去干正经事啦,你们聊。”几番相处,姜颜早已摸清了苻离外冷内热的性子,此时被他呛两句也就不计较了,毕竟苻大公子今日生辰,还是一个只能吃清汤寡水的生辰,可怜可怜 似乎想到了什么,姜颜脚步一顿,临时决定不去典籍楼,而是改了方向朝守门的监丞处走去,打算讨了令牌出门一趟。 而门口,苻离定定望着姜颜跳脱的背影远去,正看得入神,便听见身旁苻璟沙哑的少年音传 来“这便是未来的嫂嫂” 苻离收回视线,冷声道“谨言慎行。” “我瞧着不错。”苻璟悄悄打量兄长的反应。 苻离面不改色,淡淡道“性子乖张。” “兄长当真不喜” “不喜。” “噗。”苻璟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既是如此,弟可李代桃僵替兄长娶了她。左右是一家人,也不算辜负了祖父当年订下的婚约。” “” 不知是否看错,苻离清冷的面色更冷了些,抬手屈指弹了弹苻璟光洁的脑门,硬声道“你敢试试。” 苻璟当即捂着弹红的脑门痛呼,泪眼汪汪道“弟知错了,兄长饶命” 苻离这才满意了,漠然道“学谁不好,偏要学魏惊鸿那厮。” 此时,正在榻上小憩的魏惊鸿哈秋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嘟囔了句谁在骂我,翻身继续追随周公而去。 家里送来的吃食并不比国子监会馔堂做的好吃,清淡少盐,又带着几分警戒意味,苻离每样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盖上食盒离去。 傍晚时分,夕阳欲颓,天边泼着赤金浓红的胭脂色,秾丽非常。苻离路过国子学馆,透过微风卷动的竹帘望去,偶然望到自己的书案上摆着一份油纸包着的物件。 他不由停下脚步,定睛再望,夕阳洒在自己整洁的书案上,将那粗糙的油纸镀成金红色,更显突兀。 什么东西 谁放那儿的 一时疑惑万千,苻离绕过回廊走进空荡无人的学馆内,缓步行至最后一排自己的位置旁站定。他盯着那油纸包看了半晌,只见油纸包中刺出来的一根竹签,空气中氤氲着熟悉的酸甜清香。 不知为何,心中有了一丝莫名的悸动。 层层剥开油纸,苻离情不自禁瞪大眼睛,清冷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出错愕的神情。掌中油纸包着的,是一串晶莹剔透挂着糖浆的嫣红山楂糖葫芦,炒熟的芝麻点缀在上头,是诱人的金黄色。 案几上留有一张对折的纸条,打开一看,是两行洒脱的字迹此乃回礼。生辰快乐 字迹下面寥寥数笔画了一只狐狸。狐狸竖着尖尖的耳朵,冷着眼,唇线紧抿,下颌微抬,拖着大尾巴端正而坐,倨傲的模样像极了某人。 薄薄的一张纸像是浸透了某种情愫,变得沉甸甸,热乎乎。苻离下意识瞥了一眼邻座的位置,只见案几上笔尖湿润,用手一摸,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迹,显然是前不久才有人使用过。 糖葫芦是回礼,亦是生辰贺礼。苻离何其聪明,他几乎在那一瞬就猜出这份轻如鸿毛却又重于泰山的礼物是谁人所赠。 心口抑制不住的发烫。 苻离逆着夕阳,嘴角微扬,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来。 他索性盘腿坐了下来,手中捻着糖葫芦的竹签转动,晶莹的糖衣在夕阳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仿佛蕴着她张扬的笑颜。他的眼睛如冰雪初化,荡着深邃的眼波,还有那么一丝难以言状的不舍。 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根他不用品尝便知晓甜味的糖葫芦。 也,不舍得品尝。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深秋已至,寒冷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昨天还能穿着单衣晒太阳,今日却已是一派寒风苦雨,冷得人指尖发疼。 讲学之前的气氛平静却不紧张,是国子学馆内难得清闲的时刻,学生们或立或坐,或独自温习,或低声谈论,一切和谐静好。 只是这份和谐很快被来人打破。 馆内学生出身富庶,都攀比似的裹上了鼠裘狐袄,其中薛晚晴最是奢靡,裹了一身极其珍贵罕见的白狐毛斗篷,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这样成色的狐狸能得一只已是罕见,更何况制成一件狐裘披风少说得用上四五只,天下再难寻得第二件了。想来多半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贡品,平常人千金难买。 还别说,薛晚晴穿上这样一身雪白的狐狸毛斗篷,七分颜色也衬出了十分,顾盼间贵气逼人、美艳无双,惹得众多少年驻足观看。薛晚晴更是得意,进门来时风鼓动她的斗篷下摆,如白浪翻舞。 姜颜裹了一截兔毛领子,从书卷后抬起一双含笑的眼睛,悄悄戳了戳前方阮玉的肩背,低声道“你瞧,孔雀开屏了。” 阮玉顺势望去,只见薛晚晴的狐狸斗篷在风中鼓动如扇,加上她姿态倨傲,的确像是一只趾高气昂的白孔雀,不由微微一笑。 薛晚晴并没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多招摇。行至案几旁,薛晚晴大概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新斗篷,转弯跪坐时刻意将狐狸毛斗篷一甩,斗篷哗啦一声绽开,在空中荡开一道优美的弧度。可下摆随风而落时,邻座的程温不幸遭殃,案几上的毛笔和纸张被垂下的斗篷下摆扫落,噼里啪啦扫落了一地。 而始作俑者一句抱歉也无,反而抓住自己的斗篷下摆紧张道“该死这斗篷是姨母赏赐我的,要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染了墨汁,定要治他死罪”说罢,薛晚晴瞪了程温一眼,怒气冲冲地拍了拍下摆。 程温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了,只低低道了声抱歉,便起身弯腰去拾散落一地的纸笔。 程家甚贫,天这么冷,别人都裹了冬衣或是抱了手炉取暖,他却仍然是一身国子监统一发放的单薄儒服。衣裳有些不合身,露出一截冻得通红的手腕,旁边几位贵族少年见到他这般窘迫的模样,俱是噗嗤笑出声来,时不时朝着程温指点一番。 程温恍若不闻,依旧有条不紊地捡着物件,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一支笔滚到了阮玉身侧,程温手一顿,碍于礼节他不敢贸然去拾。阮玉看出了他的窘迫,便好心地拾起身侧的那支笔递给程温,朝他羞涩一笑“给。” 程温保持蹲身的姿势抬眼,见到阮玉的笑,他发白的面色总算有了一抹血色,伸手接过笔恭谨道“多谢阮姑娘。” 闻言,托腮的看书的姜颜抬眼看了程温一眼,多了几分赞许。自从阮玉玉葫芦的绰号传开以后,程温是少有的不随波逐流取笑她的少年之一。另两位,是苻离和魏惊鸿。 姜颜正想到苻离和魏惊鸿,可巧,这二位就来了。 魏公子今日颇为不悦,一个大男人,将嘴撅得老长,这么冷的天还摇着纸扇,哼哼唧唧的对苻离道“我真是看错你了,挚友一场,竟这般小气” 苻离依旧是一张没有七情六欲的俊脸,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位置上跪坐。大冷天,他依旧衣裳端正,没有裹毛领也没有披狐裘,干净清冷得很。 只是在落座时,苻离故作无意地扫过姜颜的侧颜。姜颜托着腮,垂下的眼睫一颤一颤,如展翅欲飞的蝴蝶,风从窗边竹帘中灌入,卷动她的发带轻舞,不用开口说话,便已是占尽风华。 可惜姜颜看书入神,根本没有觉察到他难得温和的视线。苻离便又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心中有些怏怏的。 “姜小娘子,你来评评理”魏惊鸿气呼呼地落座,扭身用折扇敲了敲后头苻离的案几,气呼呼道,“今晨我起床,见苻离床头的瓷瓶中插着一串糖葫芦你说他这人岂非怪哉花瓶不插花,却插了糖葫芦” 听到糖葫芦三字,姜颜翻书的手一顿,讶然地望向邻座,下意识问道“那糖葫芦你还没吃不好吃么”没可能呀,她特意找了街上手艺最好的一家买的,味道应该不会差。 正想着,魏惊鸿打断她的思绪,叹道“可不是么非但不吃,还当宝贝似的供着我想要咬上一口,他还动手揍我” 这下苻离不能忍了,伸手将挨到姜颜身边的魏惊鸿攥了回来,冷声道“我若揍了你,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废话” 被戳穿的魏惊鸿立即改口“没有揍,是抓窃贼般攥着我的手就像现在这样”说着,魏惊鸿撩开宽大的袖边,露出右手手腕上的一圈红,啧啧两声道,“你没瞧见他当时的眼神看看,看看,这便是他攥红的,现在仍疼着呢如此小气的悍夫,姜小娘子将来一定要好好管教” “与我何干我可不敢管教。”姜颜被魏惊鸿这番莫名其妙的言论逗乐了,托着下巴笑个不停,“你明知苻大公子最爱此物,还要横刀夺爱” “我以前穿他的衣裳打滚,用他的宝剑掘洞,他也未曾说我什么,如今不过一串糖葫芦就如此。”魏惊鸿摇头直叹,“世态炎凉,物是人非啊。” 看来苻离是真的很爱糖葫芦了。他一向克己复礼,清心寡欲,一朝得到梦寐以求的物件舍不得吃用,也是正常。姜颜低低一笑,望着苻离作歪诗一首“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葫芦该吃就要吃,当心糖化空流汁。” 苻离“” 顿了顿,他不自然道“谢了。” “不客气。”姜颜不在意地摆摆手,“扯平。” 魏惊鸿的耳朵动了动,悄悄凑过身来,一双桃花眼在姜颜和苻离身上来回巡视,笃定道“直觉告诉我,有故事。” “闭嘴。”苻离冷声道,伸手将魏惊鸿的脑袋转了过去。 不多时,读书的鼓声擂响,学生们纷纷解了披风斗篷狐裘等物,整理仪容以待。姜颜见状,便也依样解了兔毛围脖,又提醒阮玉将暖炉收起,这才眯着眼道“我敢打赌,华宁县主要挨骂了。” 阮玉疑惑“为何” 话刚说完,便见岑司业和荀司业一同踏入馆内。荀司业笑脸和煦,岑司业冷若冰霜,鉄着脸扫视诸生一眼,随即定格在裹着珍贵斗篷的薛晚晴身上,重重一咳,冷声道“衣着臃肿不合礼仪,你且站起将斗篷解下,背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薛晚晴只好解了斗篷,苦着脸站起,不情不愿地开始背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眼观四路,姜颜一语中的。 今日的讲学颇有不同,还未开讲,便有两名助教抬了一张全新的案几进门,似乎有新学生要来。可奇怪的是,那案几并没有和诸生摆在一块,而是单独放在最前方,离夫子们最近的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占尽先机。 姜颜猜测来者定是贵人,并且还是无人能及的贵人。想着,她扭头朝苻离挑挑眉,压低声音道“你猜今日谁要来旁听” 姜颜问这话时神采飞扬,难掩期待。苻离自然猜到来者是谁,又见姜颜这般开心,莫名有些烦闷。 他并未作答,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恢复了往日冷冰冰的模样。 姜颜自顾自答道“我猜是太子。” 果然,下一刻许久不见的冯祭酒亲自领着一名身着朱红常服的贵气少年进门,宣告道“今日起本官亲自传授讲解周礼,太子殿下旁听三日,诸君当勤勉如初,以平常心对待。” 朱文礼态度恭谨,朝冯九卿行了学生礼,这才按着膝盖落座,年纪轻轻颇具威仪。 不知为何,姜颜感觉周遭的气氛似乎更紧张了些。 大概是冯祭酒亲自授课、太子坐镇的缘故,这一个多时辰的枯燥讲学也并不难捱。下了课,姜颜收拾好案几,随同学生一起起身拜别祭酒、司业,才一出门便被冰冷的大风糊了满脸。 唉,秋风乍起,凉入骨髓。 “看来,苻离没有应约照顾好你。”身后,朱文礼的嗓音突兀传来,“这么冷的天,还让你穿得如此单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姜颜一回头,只见朱文礼笔挺站立,浓黑的眉眼很是精神。身后的侍从取了狐裘为他披上,朱文礼却是抬手轻轻一挡,道“给姜姑娘罢。” 姜颜受宠若惊,又有些莫名,毕竟太子并不是一个喜欢管人闲事的人。缘由不明的赏赐她不能接受,恐生祸端。 刚要张口拒绝,苻离的声音倒是先一步响起“如此小事,怎可劳烦太子殿下”说罢,苻离撩开竹帘出门,缓步站在朱文礼身侧,对姜颜道“我那有一件银狐斗篷,你且拿去。” “银狐斗篷虽好,却太素了些,衬不出姜家姑娘的颜色。”朱文礼淡淡道,“我看,宫中新贡的朱砂红斗篷更适合她。” 苻离冷静回击“国子监内学子当服饰淡雅,朱砂色艳丽,有违君子之道。” 这两位小爷今日不知怎的呛上了,侍从躬身捧着太子的狐裘,左右为难。 冷风席卷,扬起苻离雪白的儒服和朱文礼朱红的袖袍,情同手足的两位少年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姜颜,似乎等她一个裁决。 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姜颜方才还看他们斗嘴看得欢快,冷不丁两道视线扎过来,她便敛了笑。看戏归看戏,便是再迟钝她也觉察出了两人间的火药味,而她并不喜欢这种置身风尖浪口的感觉。 姜颜索性谁的便宜也不占,朝两位少年一拱手,懒洋洋道“无功不受禄,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 也不知苻离和太子是闹崩了还是吵架了,总归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然而凡人又做错什么了呢 凡人姜决定不趟他们的浑水,自个儿负着手优哉游哉回了学馆之内,将落下的兔绒围脖戴上,揣着暖手。她穿戴整齐,一点儿也瞧不出寒冷落魄了,这才慢吞吞出来,瞥了半晌无言的苻离和朱文礼一眼,笑道“早耳闻你们感情甚笃,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纸糊的兄弟情。” 而后,哼着小曲儿走了。 留下纸糊的两位兄弟怔在原地,风中微微凌乱。 不知过了多久,朱文礼用一言难尽的语气问“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是为谁在争风吃醋” “谁争风吃醋”苻离明显不太喜欢这个词,拧着眉,“我不过是提醒太子殿下裂帛求笑,非明君所为。殿下当以国事为重,莫要落人口舌。” 朱文礼笑了声“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欣赏她实乃正常,如何就非明君了” 苻离驳斥“诗经亦云,发乎情,止乎礼。不是你的东西,便不可以去抢。” “你就是仗着有老国公定的婚约。”朱文礼半真半假道,“若非这道婚约,又或者你不是我多年至交,我便是动用东宫权势也要得到她的。” “可惜。”苻离轻嗤一声。 “可惜了。”朱文礼叹息着重复一遍。 相比朱文礼的沉重,苻离心中倒是难得的轻松。一是因为姜颜的糖葫芦,二是因为姜颜方才拒绝了朱文礼的示好虽然连苻离的那份也一并拒绝了,但他并不介意,甚至觉得若是将来真迫不得已娶了姜颜,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如此想着,苻离望着远方一字一句道“属于我的,旁人夺不走。”糖葫芦如此,姜颜亦是如此。 一旁,朱文礼泼他冷水“苻家与姜家政见不同,将来能否成婚,还未可知。” 苻离“” 朱文礼继续酸他“或许姜颜不喜做苻家妇,而是想做太子妃,也未可知。” 被刺激到的苻离目光一沉,改变主意了。 不管如何,姜颜千里迢迢来应天府,又费尽心思博取他的注意力,心里定是有他的。既如此,应了婚约也未尝不可。 省得她到处拈花惹草,被人惦记。 此时,正在练字的姜颜哈秋哈秋连打两个喷嚏,弄得手腕一抖,笔尖在宣纸上划过一条长长的墨尾巴。 周礼所涉及的内容包罗万象,冯祭酒分门别类的精简了许多,讲学时力求通俗简洁,即便如此,三天之内也只涉及了些许皮毛,不得不又延讲三天,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内容讲透。 期间问答,涉及军事刑罚,总是苻离拔得头筹;涉及农桑营造,却是姜颜最为突出,两人明争暗斗了许久,倒是在冯祭酒的课上平分了天下。 今日冯祭酒讲的是周礼中服饰礼玉制度,说完君子佩玉,环佩叮咚相撞宛如流水凤鸣,又提到儒家君子腰间所配礼结的系法。冯祭酒在前方分解展示了礼结的系法,而后让座下学生结对练习。 姜颜和前座的阮玉一对,女孩儿们心灵手巧,不一会儿便学会了,互相为对方系上礼结。姜颜站起身来微微转动身子,残玉随着下裳摆动。她正欣赏着腰间阮玉亲手为其所系的礼结,便听见邻座的魏惊鸿一阵哀嚎。 “苻大公子,你可饶了我罢,我真不会弄”魏惊鸿手里拿着一条皱巴巴拧了结的蓝绦带,歪眉瞪眼地拆了许久,愣是拆不开拧成死结的绦带,便生气地将绦带一扔,趴在案几上装死。 不止是魏惊鸿,其余的少年们也是愁云惨淡地握着绦带,半天不得其法。苻离没理会自己的搭档,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绦带穿梭,勉强扎了个礼结出来,却是歪歪扭扭的不甚方正。 苻离拧着眉,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十分不满。但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苻离只好将那个歪歪扭扭的结往魏惊鸿腰带上一塞,冷声道“将就一番便是。快些干活。” 魏惊鸿继续装死。 姜颜在一旁笑出眼泪,道“苻大公子,你总算有一样比不上我了。”说着,她示威般拍了拍自己腰间的结,“苻大公子若是再无礼结,可就要被冯祭酒罚啦。” 入国子监这么久,还没见苻离受罚过呢,光是想想都痛快无比。 谁知魏惊鸿猛然诈尸抬头,眼巴巴看着姜颜道“我委实不会编,不如请小娘子代劳罢” 姜颜笑吟吟负手,眯着眼睛道“我凭甚要帮你” 魏惊鸿一抱拳,“若你助我和苻离度过这一劫难,将来你们成婚,我定奉上双倍喜钱” 周围都在忙着讨论礼结的系法,有些吵闹,姜颜一时拿不准自己听到了什么,便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苻离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打断魏惊鸿和姜颜的谈话。他伸手取了一根新的绦带,打算自己打了个结应付一番。 可下一刻,一只白生生的素手横来,取走了他手中的绦带。 抬眼望去,姜颜矮身蹲在他面前,将蓝绦带绕过他腰间又穿过腰带,细白的十指绕着绦带灵活翻动,挑眉看着微微错愕的苻离道,“算啦算啦,你帮过我几回,今日我也帮你一次。毕竟能看到不可一世的苻大公子如此窘迫,我也不算亏。” 说话间,一个精致端正的礼结打好。 苻离大概没想到她竟会毫无顾忌地亲自为自己打结,如同相濡以沫的夫妻一般,不由僵在原地,半晌未曾回神。 而姜颜只顾着垂头端详自己的作品,并未察觉到苻离此时的失态,拍了拍他腰间的礼结起身“喏,好啦。” 方才为了给苻离系结,两人距离十分亲近。此番姜颜急促起身,头顶险些撞到苻离的下巴,好在苻离迅速后退了半步,腰间优雅的礼结晃动,与姜颜腰间的残玉相得益彰。 两人怔愣地对视,距离不过一尺。 苻离一向成竹在胸,不假辞色,姜颜第一次见他如此神情,仿佛坚冰融化,露出内里不为人知的柔软。 着实新奇。 直到魏惊鸿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两人间那股莫名的气氛,“小娘子也为我打一个结罢,苻离做的这个太丑了” 仿佛是错觉,苻离的面色那一瞬乌云密布,狠狠盯着魏惊鸿道“你敢嫌弃” 魏惊鸿怂了,迅速端坐,捧着腰间那个歪七扭八的结微笑道“不敢嫌弃,不敢嫌弃苻大公子纡尊降贵,亲手为我打的礼结,我一定会永生珍藏的。” 风卷帘而入,穿过偌大的厅堂,撩动朱文礼手中的绦带。 冯九卿笑着走到孤身一人练习礼结的太子身边,躬身道“殿下在看什么” 朱文礼恍然回神,将视线从最后一排的位置收回,心中酸酸的,低声道“没什么的。冯卿,我只是有些许羡慕。” 冯九卿峨冠博带,依旧笑着问他“殿下羡慕什么呢” 朱文礼摆弄着手中的礼结,难掩失落“他们都怕我,敬我,疏离我,不曾有人替我系结。” “这些活,以后会有许多人替殿下做。”冯九卿意味深长道,“而殿下首先要做的,是学会适应孤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姜颜觉得,苻离近来有些奇怪。 譬如,太子偶尔会趁散学无人之际来询问姜颜州县农政之事,毕竟国子学中其他人皆是贵族官僚子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有询问的意义。未来的天子躬身求问,姜颜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便一一为其解答,偶尔聊得投机,便会扯两句别的。 这时,苻离十有八九也会加入进来,也不说话,只冷着脸干坐着,如一尊俊美的雕像般横亘二人中间。 这种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周礼讲解完毕,太子搬离回宫。 应天府冬日湿冷,不如兖州干爽晴朗,姜颜很是不适了一阵。这日刚下过雨,姜颜从典籍楼抄录回来,下了台阶便见苻离抱臂站在墙边。枯枝滴水,他的发梢和肩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湿气,显然在此地站了许久。 姜颜猜想他应是来查阅典籍,因顾及男女不得同室独处的规矩,才等候在外。故而她抱着一摞书,朝苻离笑笑“里头没人啦,你进去罢。” 谁知苻离并未挪动脚步,只稍稍站直身子唤她道“姜颜” 苻离极少唤姜颜的大名,这不经意间的一声呼唤,倒叫人十分意外。 姜颜歪着头,以眼神询问他何事。许是对她的搔首弄姿嗤之以鼻,苻离扭过头去,靠着围墙抖了抖腿,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道“后天是家父寿诞” 而后又闭了嘴。 姜颜抱着一摞书站着,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苻离的下文,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你要不要”仿佛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苻离抬起手背抵住鼻尖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离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问,“你要不要,同我回去拜见他” 去见他爹 那个位极人臣的苻首辅 姜颜说不出哪里怪。闷了半晌,她眨眨眼,试探般问道“非亲非故的,贸然同你回去不太好罢莫非首辅大人耽搁了十六年,现今终于想起要找我报恩啦” 报恩这个词同婚约二字紧密相连,刺了苻离十几年,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止住,最终只咬了咬牙道“是我的意思,和我爹无关。就一句话,你去不去” 姜颜心想你爹寿辰,我去作甚何况自己现在无灾无难,并没有什么需要恳求苻家帮忙的地方,若是吃一顿饭便抵消了昔日恩情,岂不甚亏 有苻离曾想方设法买玉、诓玉的前车之鉴,姜颜留了个心眼,摇摇头道“不去。替我祝首辅大人春秋不老,松鹤常青” 苻离权衡了许久才问出这话,本胸有成竹,却没想到姜颜拒绝得如此干脆,好像有哪里不对 按道理,她现今如愿以偿应该高兴才对,怎可拒绝 莫非,是在故作矜持 苻离神色几番变化,见姜颜久久不曾改口,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拧眉道“当真不去” “不去。”姜颜依旧果决,并很认真地给出了理由,“你家过生辰只吃清汤白菜和豆腐的,我嗜肉。” “”苻离半晌无言,心中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无奈。 大概是上次他过生辰,父亲命苻璟送来告诫他品性端正的菜式让姜颜产生了某种误会。他张了张嘴,本想解释,但转念一想,这样倒像是在央求她早些过门似的,未免操之过急,且有失身份。 他眸色几番变化,最终抿了抿唇,冷冷丢下一句“随你。”顿了顿,又嫌弃般地嗤道,“你还真是麻烦。我没耐心陪你玩,若考虑清楚了,你便早些来找我。” 说完,他抬眸看了姜颜一眼,转身离去。 姜颜“” 陪你玩什么 考虑清楚什么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姜颜望着他挺拔离去的背影,一脸茫然。 苻首辅的寿诞,姜颜到底没有随同苻离前去拜谒,为此苻大公子十分不开心,本来就面冷的一个人更是冷成人形冰雕,一见姜颜便直冒寒气。 弘昌十四年冬十一月,大同府修建城墙时挖出一座古楼遗址,震惊一时。 这藏书楼约莫建造于东晋时期,收藏了春秋至隋唐年间经史典籍一万二千八百卷,另有商周遗留的甲骨、金文器具若干,五代纷争时毁于战火,如今重见天日,当地知府派人清点遗址废墟,初步估计典籍完善者仅存三千卷。 大同府的折子一递到应天府,霎时引起了儒生们的巨大轰动,尤其是国子监。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这一批古籍的出土对一国文脉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些圣人遗训、前人言论宛如无价之宝,皆是后世考据教化的命脉所在。 然而挖掘遗址的士兵皆为莽夫,不懂得如何保养那些久埋地底一触即碎的文物,临洮府的陆云笙陆老已经率弟子先行一步前去清理卷宗。这些珍贵的典籍谁人先行整理上报,谁人就是头功,冯祭酒自然不甘落后,打算派遣几名通晓经史的学生前去协助陆老,将有研读价值的书卷清理出来,运回应天府研究。 十一月初七,冯祭酒初步定了前去收拢古籍的名单。苻离和魏惊鸿文武兼备,天资奇秀,自然在名单之内;程温家境贫寒,此番成功运回典籍可赏银十两,故而他也在名单内;邬眠雪告假回沧州探望病重的母亲,因沧州与大同府接近,便也与之随行;另外还有季平、季悬两兄弟,及太子钦点的锦衣卫高手二人护送前行。 姜颜本不在随行名单之内,但听说陆老已从临洮赶往大同府,她想着可以顺便去拜谒陆老,以答谢他的举荐之恩,于是毛遂自荐向冯祭酒报了名。 冯祭酒顾及她是个姑娘家,原是不同意,但姜颜拿出了母亲的家书,又言及一路上可以同邬眠雪作伴,祭酒这才勉强应允,让她随行北上。 一行人计划沿着京杭大运河走水路北上,于是渡口辞行那日,苻离见到一身少年打扮的姜颜背着简单行李前来报道,惊讶之余又有些生气。 “我不过出行一月你也要跟来,简直胡闹”苻离握紧手中的长剑站在船头,拧着眉道,“你可知路途遥远,北方有多动乱” 姜颜上了船,拿出怀中由冯祭酒亲自落章的文书和令牌给苻离看,好笑道“谁跟你来了我是顺道去拜见陆老爷子喏,祭酒大人亲自应允的呢。” 不知哪句话刺到了他,苻离听了非但不开心,反而脸色更黑了。 “行了,既是祭酒大人派来的,想必也自有她的用处。”负责护送的是锦衣卫蔡千户,因时常教国子学骑射,故而与学生们都很熟了,爽朗道,“进去坐好,开船了” 苻离淡漠的眼睛望着姜颜,半晌才冷声一声“若是出了事,我可不会管你。”说罢,便扭头钻入楼船船舱中。 这艘楼船并非战船,只有三楼,一楼是过道和货仓,二楼是宴饮厅堂,三楼是六七间卧房。 倒是邬眠雪见了姜颜十分开心,两个女孩儿挨在一起叽叽喳喳话着家常,魏惊鸿时不时插科打诨,姜颜和邬眠雪便捂嘴笑得东倒西歪,船内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光。 可到了夜里,姜颜却遭了殃。 她晕船了,吐得厉害。 夜深人静,唯有水声哗哗,波光月影。江岸黑皴皴的一片,不见一点灯火,大家都睡着了,摇曳的红灯笼下,姜颜独自穿着单薄的衣裳趴在三楼过道的护栏边,用牛皮囊中的清水漱口。 江上的风冰冷刺骨,楼船摇摇晃晃,忽的一歪,姜颜猛地抓住栏杆稳住身子,颠簸之中又感到胃中翻涌。她忙捂着胃部蹲下身,试图捱过这一阵不适。 正蹙眉硬挺,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用指按压鸠尾穴,可缓解晕船。” 这声音在万籁俱静的时候突然响起,还真有些吓人。姜颜猛地起身回头,见到是苻离,她舒了一口气,靠在栏杆上有气无力道“苻大公子,你也睡不着么” 苻离白裳皂靴,裹着一件鸦青色的披风,面容在灯笼烛光的浸润下更显精致俊美。他扫过姜颜泛白的面容,缓步走来,道“你吐得那么大声,我如何睡得着。” 姜颜一怔,随即虚弱一笑“那真是抱歉,我也不想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星辰黯淡,风吹动船帆呼呼直响,月光投射在江面上,被浪花劈成细碎的银光。黛蓝的夜空笼罩四野,唯有桅杆下的几盏灯笼投下晕黄的光,如轻纱披在姜颜和苻离的身上。 半晌,苻离向前两步,提醒她“按压鸠尾穴,在这里”说着,他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指了指姜颜肋下的位置。 姜颜噢了声,顺着他的指引屈指揉了揉鸠尾穴,不稍片刻果然舒适了些许。她笑了声,抬眸看着苻离道“果然有用,多谢” 一句话还未说完,疾风卷起巨浪拍来,船身微晃,姜颜一个不稳朝前扑去,刚巧扑入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中,然后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具身子的肌肉瞬间绷紧,猛然僵硬。 鼻子被硬实的胸膛磕得生疼,泪意瞬间涌上来,姜颜捂着鼻子抬头,撞见了苻离微微瞪大的眼眸。他的眸子里跳动着江面粼粼的波光,有着望不见底的深邃。 眼见着苻离的身体越发僵硬,姜颜歉意地笑笑,谁料刚站直身子,又一个浪拍来,甲板晃动,颠簸中姜颜再次朝前扑去,不得不用手抓住苻离的衣襟以保持平衡。苻离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后退半步,下意识抬臂环住姜颜的腰肢,两人严丝合缝地抱在一起,如同环玉契合。 掌心下的纤腰盈盈一握,带着些许温热的体温,那热度仿佛顺着他的指腹攀爬,一路烧到了心窝。苻离拧眉,垂头望着姜颜清澈的眉眼,眸中有莫名的光芒闪动,几乎是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早算计好了的是不是” 姜颜“” 苻离手臂环得更紧了些,深吸一口气道“投怀送抱,未免也太不矜持了。” “”姜颜缓缓眯起眼睛“那你倒是放手啊” 苻离选择性失聪。 姜颜攥着苻离的衣襟,回神后才发觉衣裳里似乎藏着个硬块,刚巧被她攥在手里。她下意识垂下眼,想要瞧一瞧他藏在衣襟里的硬块到底是何物。 可惜天黑,她还未看清,苻离却是略微慌乱地松开了她,后退一步整理好被抓乱的披风和衣襟,而后将青缨绳严严实实地遮盖好。他侧着头望着栏杆外浩渺如墨的江水,从姜颜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一只微红的耳尖。 下一刻,苻离长臂一伸,将一只扁嘴的白玉瓷瓶递到她面前,也不看她,只扭头望着黑漆漆的远方,留给她一个俊美的侧颜,淡淡道“若还是晕得厉害,便含上一片。” 见姜颜没动,他似是不耐,一把拉起姜颜的手,将药瓶强行塞入她掌心。被风吹了许久,姜颜的指尖有些冷,苻离眉头一皱,想了想,单手解下鸦青色的斗篷迎风一罩 姜颜哎呀一声轻呼,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暗色从头顶罩下,接着视线被遮挡,温暖柔软的布料将她兜头笼罩在其中,黑暗伴随着冷冽的松木香袭来,那是熟悉的、属于苻离身上的味道。 “苻大公子,你这是作甚”姜颜伸手扒拉了许久,才将那件宽大的斗篷从头上扒拉下来,视线清明,可甲板上却没有了苻离的身影,唯有几盏残灯轻晃,光影交错,怀中披风裹着沉甸甸的暖意,驱散所有严寒。 第二日清晨,苻离一打开门,便发现门口的蓝布垫子上整齐地叠放着自己昨晚的披风,抖开一看,披风显然熨烫过了,又重新熏了香,很是干爽。 一行人走了五日的水路到达顺天府,稍作休整便换了骏马加急赶往大同府。大概是照顾两个女孩儿,中途苻离自掏腰包雇了马车,让姜颜和邬眠雪乘坐马车前行,倒免去了她们不少苦头。 第八日黄昏抵达大同府。城墙之下,漫漫黄沙,奇装异服,边境的粗犷气息扑面而来,长河落日,总让人想起一人一马浪迹天涯的单刀侠客。 府衙前,两名锦衣卫翻身下马,一手按着腰间的雁翎刀,一手执着令牌昭告府门守卫“锦衣卫办事,速请大同知府来见” 很快,一身朱红官袍的大同知府滚着肥胖的身躯、手扶官帽笑迎出来,将两位锦衣卫使并儒生们一同请进府中。 魏惊鸿连饮了几杯热茶,才长松一口气恢复些许精神。不止是他,其余几位年轻人也俱是面有菜色,疲惫不堪。好在知府还算是热忱,吃好喝伺候着这批皇都来的少年才俊,让他们梳洗完毕、整理好仪容后,才命人领着几名太学生前去西郊城墙外古楼遗址。 唯有魏惊鸿身体不适,和邬眠雪一同留守府衙。 此时已过酉时,但大同府街上仍有小贩来往,街头巷尾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走动。蔡岐环顾四周,锐利的眼睛扫过街头巷尾来往的人群,沉声道,“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程温借着街边的灯火打量这座陌生的边境城池,谦恭有礼地问道“千户大人,何处不对” 苻离目视前方,代为回答“入夜归家的时辰,街上仍有大批商贩流民自由走动,而城中戒备松懈,极易酿成祸端。” “不错。”蔡岐点头赞许。 推着板车的商贩沉默着走过,衣衫褴褛的男人倚在土砖墙边,眼睛在暗色中折射出狼一般的光芒。阴冷的朔风呼啸而过,灯影摇晃,姜颜打了个颤,察觉到了些许寒意。 苻离忽的停住了脚步,回身望着那擦肩而过的小贩。 灯火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蔡岐问“怎么了” “那人脚步轻稳,行动间几乎不发出声响,不像是普通商贩。”苻离拧眉,“应是练家子。” 蔡岐褪去了平日的温厚,握着刀锐利道“这里是大明与鞑靼的交界处,向来多动乱,鱼龙混杂的,务必小心些。” 从进大同府开始,气氛便诡谲得很。姜颜莫名有些紧张,笑道“千户大人可别吓我。” 苻离一顿,朝她抬起下巴“过来。” 姜颜“嗯” 苻离不耐“站我身后来。” 姜颜可算明白了,这倨傲的苻公子是想保护她呢。不由笑弯了腰,提着灯笼小跑上前,踩着苻离的影子前行,故意打趣道“哎呀,今日的苻大公子格外讨喜呢” 前方,苻离干咳一声,生硬道“闭嘴” 穿过空旷的黄沙地,便见修补了一半的城墙突兀立于眼前。月色凄寒,乌风阵阵,瞭望台燃着火把,兵士列阵,排列于城墙之上。 驻守的将军拍马前来盘问,见到有锦衣卫的令牌,这才将他们放入沟壑纵横的遗址之中。 可惜,陆老身体不适,提前回驿站休息了,地下三层的古楼遗址里,只有三四名陆家嫡系弟子在清理古籍。 两拨人打了照面,互相介绍一番后,姜颜便随着苻离、程温及季家兄弟一同加入挖掘整理的行列。今日兴冲冲前来谒见陆老,谁知来晚了一步没有见着本人,姜颜本有些失落,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满地散落残缺的古物所吸引。 借着壁上的油灯纵观四周,他们应该是处于藏书古楼的最中央,四周墙上有排排凹陷其中的巨大书柜,因深埋地底多年,书柜都与墙上泥土融为一体,隐约可以看出典籍的轮廓。 历经岁月侵蚀,这些书页简牍皆是十分脆弱,一触即碎,需要用柔软的毛刷小心翼翼地刷去表面泥土和脏物,再将其包裹好放入垫了绒布的箱子中。苻离和程温等人已经开始小心清扫,而蔡岐和另一名锦衣卫则在入口处警戒。 姜颜抖开三角巾遮住口鼻,再用帕子隔离小心地捻起一片竹简,透着昏黄的灯光,她仿佛能看到上面凹陷镌刻的小篆穿过千年岁月,向后人倾吐百家争鸣的宏观盛世。 那种感觉真是太神奇了,心中莫名热血澎湃。 季悬小心地将竹简一片片整理好,笑道“不知百年之后,我们的名字会否也会出现在史书之中。” 陆家弟子约莫有些排外,自顾自干活,没有理他。倒是他哥哥季平爽朗一笑,接上话茬道“说不定这批古物整理出册,扉页上便会写着弘昌十四年,监生季平整理编纂。” 姜颜笑着打断他们的幻想“你区区一太学生,哪里够格呢扉页上写的,必定是陆老、冯祭酒、岑司业那般大儒的名字。”提到此事,她倒想起来正经事来了,便起身拍拍手,朝陆家的几名弟子拢袖长躬道,“烦请几位带个口信给陆老,就说兖州姜颜求见,必当择吉日登门拜访他老人家。” 这几个弟子皆是嫡系,自然知道姜颜的名讳的,闻言间态度恭敬了不少,回礼道“弟子一定代为转告先生。” 季家兄弟是个话痨,还在喋喋不休地畅想着自己成为整理古籍第一人名垂青史的场景,约莫是讲得太起劲,季平不小心吸入了尘土,便猛地打了个喷嚏。 与此同时,外头猝不及防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颤了三颤,岌岌可危的地宫房梁簌簌抖灰,不断有墙砖、青铜器具等物从头顶坠落。 姜颜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苻离一把拽了过去,推到相对稳定的角落护住。他双手撑在墙上,将姜颜整个儿护在身下,眼中有清冷的火光,盯着她喘息道“愣着作甚,东西掉下来也不知道躲吗” 姜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藏的一抹担忧,张了张嘴,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对面的季平拍了拍满身尘灰,茫然道“怎么回事” 其弟季悬贫嘴道“莫非兄长一个喷嚏威力无穷,让大地颤抖”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头顶的一根房梁猛地坍塌下来,油灯湮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黑暗。 他们被困在地底,隐约可听到地面上急促的锣鼓声宛如催命符,接着,凌乱的脚步声纷杂,蔡千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吼道“鞑靼夜袭来犯,投石攻墙你们速速出来” 谁也未曾预料的情况发生了,顷刻间天翻地覆。 生死一线中,季悬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在空荡的地底回荡“兄长苻公子你们在哪” 黑暗中,苻离紧紧护住姜颜,感受到身侧有人的喘息声,他腾出一手一抓,抓到了吓得两股战战的季平。 舞文弄墨的太学生何曾见过刀光剑影和西北的厮杀季平没有了往日的谈笑风生,只颤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就城破了” 苻离还算冷静,道“若城中有内贼,里应外合,破城并不难。” 果然,蔡千户的吼声再次传来“城中混了奸细,刺杀了守城的卫官,现在群龙无首危险得很,你们出来说话” “奸细伪装成了流民和商贩。”姜颜瞪大眼,恍然道,“怪不得如此。” 苻离嗯了一声,伸手推了推面前拦截横亘的坍塌物,发现巨石和横梁纹丝不动,出口被堵死,他与姜颜、季平三人被困在了角落。 蔡岐还在催促,下面甚至可以听到厮杀声了。想了想,苻离果决道“季悬,程温,你们和陆家弟子一同上去,跟着千户走。” “那你们呢”程温焦急道。 苻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障碍物太大,我们出不来。” 身侧,季平发出一声崩溃的泣音。 “我们帮你挪开”程温用手窸窸窣窣地抠着横亘坍塌的横梁和墙壁,“临行前冯祭酒百般叮嘱,我等要同进退、共荣辱” 轰 又是巨石震地。 “你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了吗”苻离一声低喝,“再不走,只会造成更大的牺牲快走,将古籍带回城中” “那你们怎么办我兄长怎么办”季悬绝望道。 苻离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姜颜便忽的打断他道“有风” 苻离一怔。姜颜继而欣喜道“西北方,有风便有出口。苻离,你感受到了吗” 苻离闭上双眼,仔细辨别之下,果然感到一丝凉意拂过鬓角。他霎时睁开眼,沉声道“应该有密道。程温,你带着他们先撤天亮之后,我们在大同府衙汇合。” 黑暗中,程温的声音如同隔着千万道屏障传来,坚定道“好。以天亮为约,等你们一同回乡” 没有光,黑暗的地底很是阴冷,姜颜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苻离听到程温等人的脚步声远去消失,这才弯腰在地上摸索一番,找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剑,而后,他一把攥住姜颜的手,力气大到手腕生疼。 “莫怕,我在这。”苻离如此说着,语气透着从未有过的沉稳强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