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了病娇世子后》 第1章 薄荷糖 “棠儿,这位小殿下你可中意若不喜欢也没关系,母亲再继续帮你相看,总要挑到合心意的郎君才是。” 画卷上是眉目俊朗的少年,淡雅笔触勾勒出清贵典雅的风姿。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揉揉眼睛,看也懒得看,糯声道“不喜欢。”她很困,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撒娇似的窝进女子怀抱里。 明黄色云龙纹袖袍从眼前闪过,头顶上传来一道男声“棠儿如今年岁尚浅,也无需这么着急把亲事定下。” 浑厚嗓音有几分无奈的笑意。 “可妾身放心不下呀。棠儿她从小怕生,我也是想她和人先亲近亲近,培养些感情出来万一以后夫君不体贴,她受了委屈又不会说,那可怎么办”女子越说越是凄楚,赶紧打住,将女儿亲昵地搂在怀里,“膳房做了些别致的糕点,看着都好生新鲜,棠儿来尝尝。” 晶莹的菱粉冻浇了蜜汁,洒上霜糖,被送到她面前。怡人的甜香勾起了她腹中馋虫,正要张口,却陡然被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拖回现实。 “几时了还不起床等人伺候呐” 苏棠蓦地睁开眼,灰白的泥胚房映入眼帘。 她望着粗粝不平的天花板,视线定在一块灰暗霉渍上。这座瓦屋漏了半个月的雨,夜里把被子都打湿了。她和莫氏磨了好久的嘴皮子,直到说这雨会淋坏一屋子家当,莫氏才勉强肯找人来修缮。当然,也只是用最次的黑岭土随意糊了一层而已。 屋子里没炭火,冷飕飕的,她鼓起勇气掀开被子,裹上笨重的冬衣。麻布粗糙的触感磨过皮肤,又痒又硌得慌,和梦里的丝绸锦缎是云泥之别。 一年前,她不幸魂穿到这里,最倒霉的是当时这具身子竟溺水了。但苏棠一直怀疑并非意外,而是自杀,因为能感受到原主心灰意冷,已毫无求生的念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河里爬上岸,大口喘气时,还有螃蟹从头上悠闲地爬下来。 受原主心性影响,魂穿之后,她便屡屡梦见这般场景。梦里总有一个女子轻轻柔柔同她说话,偶尔也会出现一抹明黄色,看不清脸的男人。 除了这个梦,苏棠只依稀记得五年前,莫氏在墓地游逛,偶然在废弃的棺材里发现原主。那时候天冷,无依无靠的小女孩走投无路,只能瑟缩在棺材里躲避严寒。 墓地里不少贡品或香烛纸钱,莫氏是来捡漏的,本不打算管闲事,细看小姑娘的模样却吓一大跳。衣裳虽脏兮兮的,却生得冰肌雪肤,粉雕玉琢,红头绳绑了个双丫髻,不足长的发丝柔顺地垂下来,煞是乖巧。 莫氏当即把人领了回去,一开始想给儿子当童养媳,随着苏棠的容貌越来越出挑,她改主意了。这般出众的模样,再过载必定是惑乱众生的女子,说个好价钱卖去青楼,不说媳妇了,恐怕还能添三间大瓦房。 桌上放了个灰不溜秋的馒头,苏棠摸了摸,比石头还硬,扔出去恐怕能砸死一头牛。 透过门缝,隐约能看见莫氏在给虎子喂面条,秋儿刚吃完粥,在角落做绣活,至于姜大越应当是下地干活了。 简单洗漱后,她绑好头发,把自己收拾成男子装束,带上包袱,若无其事穿过正厅往门外走。 “有馒头怎么不吃”莫氏懒懒抬起眼皮,却在暗暗留意她的行动。 “什么馒头”苏棠想了想,恍然大悟状,“哦,你说桌上那个啊,我还以为房顶的砖头又掉下来了呢。” 莫氏被这话噎住,气得冒火,头几年这丫头都怯生生任人揉捏,现在长大了,竟越来越厉害 她见苏棠要出门,冷笑了一下,话里有话道“我知道你懂事,想挣钱帮扶家里,但也莫要跑远了,像上次那样被官府带回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莫氏这话苏棠自然懂,当初刚进家门时,她就被逼着签了卖身契,想跑也跑不了。 想到一会儿这人还要巴巴来求自己,苏棠根本懒得理会,径自出了门。 不出所料,莫氏贼头贼脑往外张望,总担心她藏了私,也打算出门去瞧瞧究竟。角落里,埋头干活的秋儿见母亲一脸盘算,担忧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苏棠来到初华镇东街,不慌不忙要了一碗银丝面。汤浓面筋道,点些醋和辣油便喷香无比。她美滋滋吃完面,便去东街口张罗自己的摊位。 穿越前的她是个画手,科班出身,国画功底也同样优秀。有一技之长走遍天下都不怕,她稍微“迎合”了一下古代的画风,便开始重操旧业了。 如今的她,只想早点赎卖身契,在初华镇定居下来过小日子。这里依山傍水,生活安逸,民风也比穷山恶水的兴余村好多了,是个宜居的地方。 东街卖字画的人不少,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繁荣的书画市场。如今正值年关,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空等生意上门,而是准备了许多红火讨喜的年画。这样一来,不只那些好风雅的大户人家,连普通百姓也能上门光顾。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有了好几吊钱进账,惹得同行羡慕连连。 她正低头收拾铜板,一只修长的手忽地出现在眼前。 十两的纹银被轻轻放在一副“岁朝图”上,谦逊有礼,不像有些人,给几个铜板都撒得叮当作响。 “这画儿十五文就够了”苏棠边喃喃自语,边抬头。 “虽是富贵花,线条却铿锵顿挫,瑰丽堂皇中饱含苍劲傲然的筋骨感,想来小兄弟也是心怀凌云之人。这银两,是为表达在下的欣赏之意,不必介怀。” 温润如玉的声音,此时在苏棠耳朵里简直跟天籁似的。她定睛打量眼前的这位公子,面如冠玉,俊朗非凡,眼眸像沉静的平湖深不见底。 总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错觉。 但不管怎样,出手这么大方苏棠是绝对欢迎的,直接在心里划归为人美心善的神仙公子了。 “那那便多谢了。”苏棠也不多客气,自己的画的确值这个价,只是她一时被喜悦冲昏头,没压住嗓音,女孩子特有的娇柔婉转显露出来。 公子愣怔片刻,将她的容貌凝目细看,低头笑了笑,不再多言,慢条斯理收起画,告辞离去。 才到午时一刻,手边的年画已经卖得所剩无几,可以提前收摊了。今天说是盆满钵满都不为过,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每天遇到这样一个散财神仙,再过半个月不就能赎契 当然,这只能是想想而已。 有只手悄然探过来,接近桌上那锭银子,苏棠眼皮都不抬,迅速把银钱收拢,揣进自己的小包裹。 “大白天的,莫婶难不成抢银子来了”她语气又轻又软,半开玩笑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旁儿一圈都听见。 兴余村的名声一直不好,苏棠的情况他们也有耳闻,好几人闻言抬了头,视线淡淡扫过莫氏一眼,目光中流露几分鄙夷。 莫氏被那么多目光凌迟,脸上也火辣辣的,胸口闷着火,心道这小姑娘是越来越不服管教了。但这里毕竟人多,也只能呐呐一笑“这是开得什么玩笑我和大越都知道你懂事,年纪轻轻便出来挣钱。”意思是,这钱总归是家里的。 苏棠完全不理会,摆出事先准备好的字据,意思是往后每还一点,便要让莫氏签字画押认可。这家人没什么下限,别到时候辛辛苦苦还钱赎契,人家还推翻不认,那才完了。 “还多少,咱们白纸黑字写清楚,莫婶签了再说吧。”苏棠冷淡道。 莫氏根本不识几个字,怒道“这玩意儿还不由你随便写,万一坑人怎么办” 不等苏棠回答,旁边摊位的书生先凉凉开口“当初是谁坑人家小姑娘签卖身契的现在也晓得怕了” “你” 莫氏知道形势对她不利,思量再三,咬牙摁下了手印。 苏棠得了契据也没给银锭,只数了一吊铜钱给她,打算自己留些应急。莫氏气得眼睛都红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拿钱离开。 第二天清早,苏棠便发现虎子被拾缀得一身光鲜。原来是看她能赚润笔钱,夫妇俩也起了念头,要送虎子去镇上的学堂,给他备了一身新衣,还找先生测字,取了个正经大名。令人意外的是,秋儿也换了身蓝底黄花枝的袄裙,还给戴了朵粉头花。 她照例出门打水,还没进屋便听见莫氏的骂咧声,还伴着小女孩低低的啜泣。 “才去三年,又不是把你给卖了,哭个什么呀” “人家侯府有的是钱,不会亏待下人的,你只管放心去,保准比在家里还舒坦。” 抽泣声仍然不停,莫氏不耐烦地叹气,又压低声音劝慰“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啊你若是去侯府做了丫鬟,就是见过世面的孩子,懂得规矩也比旁人多,等再回来了,娘就能给你说镇上的人家,知道吗听说那位世子身子骨不好,你多尽点心,把人伺候舒坦了,好处想必是少不了的哎,若有赏赐可别忘了爹娘啊。” 在门外的苏棠狐疑,他们要把秋儿送去做丫鬟京城离这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侯府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来招丫鬟 “别磨磨蹭蹭,误了时间,管事要发火的”男人粗哑的声音道。 苏棠悄悄往后院看,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等候,这便是侯府的人 秋儿虽是夫妇俩的亲生女儿,待遇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口粮只有馒头,秋儿能多吃碗粥。大概是同病相怜,秋儿常常会分给苏棠半碗,偶尔走运得了个煮鸡蛋,也会偷偷剥给她一半。 她不大放心,蹑着步子绕过瓦屋,在栅栏边偷偷张望,怎知身后一股大力拽起她手臂,把她粗鲁地拖了出去。 她大惊,原来还有一个人 抓着苏棠的男子身形健壮,额头有一块红疤。他端详苏棠许久,笑了笑,转向莫氏道“这小子,倒是比姑娘还漂亮,世子爷想必也是喜欢的,不如一并跟我们走得了。” 男人手劲儿大,抓得她胳膊生疼。苏棠痛得龇牙咧嘴,怎么也挣脱不了,心想不是招丫鬟吗这世子怎么跟收后宫似的 “这可不行”莫氏见状,连忙把人往回扯。毕竟去三年只给五两银子,把苏棠带去可太不划算了。她还指望拿苏棠买个高价,连给自己儿子做童养媳都舍不得。 “这咱们家总得留个人,再说了” “少废话”壮汉眼中凶光毕露,强横地把人拽回去。两边人拉拉扯扯,苏棠的衣服歪了,手臂也差点脱臼,像在遭受五马分尸的酷刑。见莫氏拽着人不撒手,额上有红疤的男人目光一沉,狠狠往她腰上踹了一脚。 “哎哟” 莫氏踉跄往后退,倒进一堆竹篓中,痛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站不起来了。 苏棠被这操作惊呆,这什么天杀的侯府,光天化日欺男霸女 情势明显不对劲,她刚想扯嗓子喊人,身后一道凉风闪过,颈间传来钝痛,顷刻便失去了意识。 淡淡的霉气充斥在鼻尖,是受潮的烂木头闷出来的,连续不停的马蹄声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苏棠恍惚中意识到自己在马车里,两手被反绑在背后,动弹不得,粗糙的麻绳硌得手腕生疼。 车轮磕上大石,猛一个颠簸,刚清醒的她不由自主往前栽,万幸,被一只手截住了脑门。待苏棠稳住身子,那只手便收回了,余光可看见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对面的木架开裂了,尖锐的木刺朝向她,这若栽上去,脑袋非戳个窟窿出来。 好险。 她心头一松,不由对伸出援手的人生出无限感激,下意识回头去看。 这一看不禁有些愣了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麦芽糖 眼前是一位美人。 还是让人见之忘俗,不由屏住呼吸的大美人。 美人的眼睛很特别,眼尾略弯,隐约有上扬的弧度。本该是似醉非醉桃花眼,顾盼流转之间勾人心魄,实则却丝毫不显媚态,反倒透着冷淡清醒的意味,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但那双眸子亮若星辰,广袤而深邃,又好像天地都在里面。 这样的眉眼给了苏棠许多灵感,想用最好的狼毫小笔细细勾勒,与之相衬的点缀不当只是花前月下,而是日月河山。 但苏棠马上便觉察哪里不对劲。 刚刚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那只手,虽然很白皙,有些文弱,但分明是男人手啊 学美术自然要学人体结构,当年在学校读书时,临摹了千万遍人体解剖书的她,也直接练就了一双火眼,几乎能透过衣裳解析一个人的肌肉骨骼走向。 苏棠微微眯起眼,再次看向“她”,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甚至有点小兴奋。 他身着宽大的交领素面长袍,极其普通的款式,无论男女穿都毫不违和,但苏棠仍然能看出是男子身形,并且身材很不错。头上是梳了一半的随云髻,垂落的发梢被绾在一侧,柔顺地披散在肩上,显得温婉矜贵。 “看够了吗”即便被苏棠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也很淡然,话说得毫无波澜。 当然,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嗓音,是清亮又不失温润的男声,玉石般的质地。 “咳,不看了就是”苏棠默默移开视线,却又听见凉薄的声音飘来,“你倒丝毫不讶异我是男子。” 这句话冷淡中带着点威胁,听来让人不禁胆寒,可苏棠转念一想又觉得没道理。 一个大男人,还怪别人能认出他是男人,看来对自己的女装很有自信了 她沉默片刻,委婉又意味深长地说“难道阁下希望别人认不出来” 话头已转向无意义的胡搅蛮缠,那人不理睬她了。 苏棠也知道此时事态紧急,不再多言。她双手被反绑着不能动弹,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俩和秋儿,还有两个昏迷的小姑娘歪在角落,也都被捆绑着。 一群人中只有他双手是解放的,脚边有一捆断口整齐的绳子。 透过车帘的缝隙,能看见窗外飞速掠过的绿荫,马车正在不知名的乡间小路疾驰。苏棠忽然意识到,绑了她和秋儿的那三个壮汉,其实未必是侯府的人,倒更像拐卖人口的匪徒。 其他几个人睡得很沉,怎么颠簸都不醒,苏棠用肩膀顶了顶秋儿,像一摊烂泥似的毫无反应,想来都被下了蒙汗药。她自己因为之前就被打晕了,反倒避开了这一环。 苏棠又用胳膊碰碰他,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有刀片帮我把绳子解开呗” 好歹比被绑着强,解开了,才好寻思怎么逃脱。 他很勉强地给了个眼神,爱理不理的,慢悠悠开口“没必要。” 苏棠险些气背过去,什么叫做没必要难道他只打算一个人逃 此时,马车减缓了速度,稍稍拐了个弯,驶入一条平坦的道路。苏棠隐约能看见带尖刺的高耸围栏、哨岗、火把等,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这好像是到了贼窝 片刻后,马车在空地停了下来。 零落的脚步声响起,大概是两边的人在碰头,随后交谈声响起,黑话不少,语气也粗鄙下流。 苏棠竖着耳朵依稀听到几句。 “点子成色都不错,白衣裳的,那叫一个盘亮条顺啊。平子是个没用的,看一眼就七荤八素,恨不得把人给办了。” “挨千刀的,赶紧让他滚远点。” “可不是干完这一票,这个年就好过了,哪儿能让他坏事。不过那美人个子过高了,竟然比咱们老大还高,怕是要折点儿价,可惜啊。” “没事,脸蛋好就成。听说你们还逮了个男的” “哦,一小矮个儿,长得比女人还漂亮,我估摸着有人就好这一口,索性也绑了。” 苏棠无语,这说的不就是自己,和旁边那位女装大佬 脚步声渐渐靠近,她头皮一炸,心道不好。 门栓被抽去,哐当一声,车门被粗暴地推开,豁然天光照进阴暗的车厢。那一瞬间,苏棠恍惚看到白衣人闭目侧过头去,眉头紧紧皱起,神色痛苦。 他畏光,眼睛不好 额上有红疤的壮汉极为机警,见他手上的麻绳已被割断,目光大骇,粗哑的嗓子响彻整个寨子“来人” 说完,便要冲上前来把人制住。 白衣人适应了光线,回头,闲闲扫了他一眼,平淡的目光和之前没任何区别。 苏棠见那壮汉要动手,吓得魂都要飞了,下意识缩到白衣人背后,却见一道鬼魅的黑影出现在车厢外,一记手刀快准狠,直接将壮汉劈晕在地。 那人黑衣劲装,干练稳重,不似江湖草莽,倒像侍卫。 “世”侍卫朝白衣人拱手,见旁边还有个正在围观的苏棠,当即改口道,“公子,属下已查明,的确是洪帮打着侯府的名义掠卖。” 仍然顶着女装的公子淡然点头,把软倒在地的人踢出去,跳下马车。 潇洒灵动的身姿带得一袭白衣飘飘洒洒。 苏棠不知这主仆二人到底打算如何,又不敢跟着下车,于是趴在车窗边偷瞄。刚才的动静已经惊动寨里的人,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抄着长刀赶出来。他们倒也不莽撞,见红疤男人已经软到在地没了声息,纷纷止步,目光警惕打量白衣裳“姑娘”和护在“她”身侧的侍卫。 白衣对侍卫耳语了一阵,侍卫点头,朗声道“喊贺武来。” 此话一出,对面是一片哗然。须知武爷乃是他们洪帮总瓢把子,亦是京城呼风唤雨的人物,连官家都要予三分薄面。堂主平日都难见着武爷,岂是这样直呼其名随叫随到的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胆子倒不小”洪亮浑厚的声音从山寨深处传来,大家见堂主来了,自觉往两侧退让,恭谨地低头。 “老大。” “大哥,这俩不识好歹的,杀了便是” 一水的声色俱厉,群情激昂。 来者一袭光鲜裘衣,不似手底下那些草寇流氓,面相要文雅许多,盛气凌人的目光却像刀子一般,令人望之遍体生寒。 “惊动了武爷是什么后果,两位可知道”他眼中闪过轻蔑的笑,阴毒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慢慢定格在白衣人身上,眸色微微沉了下去。 白衣皱眉,压低声音吩咐道“让他们少废话。” 侍卫明白,主上这是不耐烦再应酬了,面色平静地开口“公子没时间和你们耗,我要动手了,你们最好也一起上。” 语气随便得像讨论晚上吃什么,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此话一出,立刻便引了众怒,为首的裘衣男子被折了面子,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眼见就要发火。 于是轰隆隆打了起来。 苏棠躲在车帘后偷看,见两方人马一言不合开打,心中稍稍放松。她眼尖,见红疤男人腰间有匕首,蹑手蹑脚从车上溜下来,用匕首磕磕绊绊割断了手腕麻绳,顺便把匕首揣进口袋里。 这种非常时刻,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有刀防身总是好的。 刚想回头去喊醒秋儿,怎料白衣公子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按住她的肩。 “不准逃。” 一字一句沉冷如冰,听得苏棠心头一寒,她直觉此人比那些匪徒还可怕。 “我不逃的我这就回马车上去。”苏棠挪着步子往后退,慌乱中被红疤男的身子绊倒,踉跄跌坐在地。 随后,眼前覆下一片阴影。 白衣公子逆着光慢慢回头,居高临下将她重新审视,目光冷静而深邃。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苏棠暗自心疑,他是不是看出自己是女子但总觉得他微凝的眼神有些吃力,像近视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眼镜。 片刻后,公子默然蹲下身来,一手并住她脚踝,一手拿麻绳重新绑上她双脚,动作慢条斯理。 苏棠 “唰”的一声,干脆的裂帛声响起,他又利落地撕开她衣摆。 这身粗布衣,平日用剪刀剪都吃力,他居然跟碎豆腐一样轻松。 苏棠大惊失色,脑子里嗡嗡作响,十指骤然抠紧地面。这是几个意思啊怎么突然动手动脚了 好在那人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微微稳住心神,定睛一看,只是衣摆边缘一圈被撕掉了。 他手中掂量细长的布条,轻笑道“借来用用。”说罢,便悠然踱步去井边。 任一旁战局激烈,他只是慢悠悠打水,不疾不徐洗掉脸上的脂粉妆容,又扯下步摇簪花等首饰,拿刚刚的碎布条将头发束了起来。 回头的瞬间,令苏棠眼前一亮,头回意识到“天地失色”这种话是不夸张的。 朝气蓬勃的少年感劈面而来,仿佛黎明破晓时,拨开云雾的第一缕阳光。 他五官明朗干净,精致至极,却并未显得过于阴柔。 令人完全联想不到便是方才容貌倾国的姑娘。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桂花糖 擒贼先擒王,一阵混战后,侍卫押送着堂主到公子面前,其他人见堂主竟被他们制住,警惕地和同伴眼神会意,不敢妄动了。 白衣公子从容自得,无视堂主刻毒的目光,径直抽出了他腰间的鸣镝。苏棠认得那东西,射出的短箭能发出尖锐声响,乃是团伙之间报信用的。 “你”当着众多兄弟的面被擒,堂主面上火辣辣的,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白衣公子,良久,又冷笑,“想把武爷招惹来年纪轻轻,胆色倒不小,难不成是官家的走狗告诉你,咱们武爷就算去了衙门,也是好吃好喝给供着的,我且要看看你如何自讨苦吃。” 公子低低笑了一声,没有温度的目光随意掠去几眼“衙门如何行事与我无关,我先前已说,要见的人是贺武,何故这么自讨没趣” 鸣镝被娴熟地放出,尖利似鹰鸣,两急一缓,乃是十万火急的意思。 堂主暗自惊奇,这青年看着分明是养尊处优的世家贵胄,道上的暗语居然一清二楚 苏棠心中叫苦不迭,打都打赢了,先报个官不好吗待会儿把大部队都引来了怎么办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卫啊 公子扔掉空鸣镝,懒懒地挥手示意,侍卫便把人绑了起来。 发出信号之后,人一时半刻还到不了,他有些无聊,到处打量了一番,见围栏旁有颗歪脖子冬枣树,眉峰微扬,走上前,扯了一丛果子多的枝丫。 慢悠悠吃了几口冬枣,便听到山寨大门外传来动静。 脚步声都不急不躁的,沉着而有力,听得出来人数不少。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凝目远望,深长目光越过山寨大门落在翠微掩映的山道上,忽而笑了笑,随手将树枝塞到呆滞的苏棠手里,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向寨门走去,闲庭信步般。 从山道远远传来的脚步声行至寨门口,明显地一顿。 随后,浑厚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稀客稀客。老夫还以为是谁,不曾想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七公子,何以如此大动干戈” 声若洪钟,凛冽迫人,每个字都如同千斤重的磐石碾压过心头,苏棠瑟缩了一下。 贺武身披貂裘,双手隆在衣袖里,举步悠闲,与那位堂主一般的文雅,还更显几分雍容。 跟着他身后的三大护法却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左侧的,大冬天赤着胳膊,肩上纹着张牙舞爪的青龙。右侧的瞎了一只眼,眼窝里空荡荡的,令人不由地注目,褐色的血肉裸露在外,多看一眼都心头发寒。还有一个悄无声息站在暗处,目光阴森,鬼魅似的。 三大护法身后,还有一群踱步沉稳,训练有素的手下。 公子将这排场略略扫过一眼,很是满意,轻笑道“来的倒是齐。” 贺武紧盯着他,目光阴冷。这小子近日越发声势显赫,背景却一直是个谜,没人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只知他在家中排行老七,道上兄弟便敬一句“七公子”。黑街的老陆怕他怕得要死,青帮大当家出了名的硬骨头,竟也对他客客气气。贺武一度怀疑他是朝廷鹰犬,但如今亲眼见了却是讶异之极,毫无阴鸷跋扈之气,倒更像翩然如玉的世家子弟。 之前,贺武并未和这位七公子正面打过交道,一直是隔岸观火,没想到他今日竟这样单枪匹马找上门了,让人摸不清路数。本来这点小打小闹的买卖贺武并不在意,但被踢馆就大不一样了,既然他敢来,自己正好也借此立些威严。 “可不是巧老夫今日正好有些兴致,在北面竹山打猎。”贺武爷将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七公子,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平白无故搅黄了弟兄们的营生无论如何,我总要给弟兄们一个交代不是难不成七公子有更好的买卖介绍” 一字一句带着威胁,话中警告之意非常明显,他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恐怕便走不了了。 “有,自然是有的。”白衣公子笑意洒脱,“咱们今日若能谈成,武爷只怕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哦”贺武爷挑了挑眉,似有些兴趣,警惕的目光向旁扫去,轻飘飘落在苏棠身上,“不过,这里还有双多余的眼睛” 一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集中到苏棠身上,像凛冽的锐箭直射而来。 她背后嗖的冒出一身汗,双手双足冰冷如铁,心想完了完了,本以为能侥幸逃出去,没成想是黑吃黑,还撞见大佬们谈机密,这下子自己岂不是要被灭口 幽魂似的护法阴恻恻一笑,在贺武身边附耳“这么好的皮囊,挖眼拔舌有些可惜,武爷倒不如交给我” 白衣公子看也没看,随意地朝侍卫摆手,吩咐道“拖出去做掉,别在这碍眼。” 轻描淡写的语气跟要捻死蚂蚁似的。 贺武不言,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便由他去了。 苏棠看侍卫冷着脸走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喉咙发紧喊不出一个字。刀光一闪,她跟着一抖,惶惶中发现自己还活着,脚腕却松了,原来上面的麻绳已经被斩断。 她全身僵硬,任由侍卫把自己拖走。 寨子大门外是平缓的山坡,东面有密林,潺潺溪流从山涧顺势而下。 侍卫见苏棠双眼空洞,手中还无意识拽着果树枝,愣了愣。 “还吃吗” 苏棠慢吞吞抬头,眼中闪过几分悲戚,哆嗦着嘴唇问“最后一餐” 侍卫听罢不禁失笑,淡然道“公子不会杀你的。” “啊”她木然动了动嘴唇,目光迟缓,好半天才恢复了点神采,仰头去看。 不同于之前的杀伐果断,他面色随和,甚至开玩笑似的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咱们公子若要杀人,绝不会这般绕弯子,还特地知会一声。依我看,寨里那些人才是死到临头了。” 苏棠半信半疑望向高耸的围栏,人影幢幢看不清晰。刚刚他还和颜悦色的,说要谈买卖,这就要动手了 侍卫的话音才落,拳脚打斗声、刀剑碰撞声连绵不绝传来,还有贺武爷诧异的怒吼,护法的惨呼,沙哑而惊惧的求饶等等,听得苏棠心惊肉跳。 “这、这位兄台不去帮忙么”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营寨里的战况是一对几十来着那位公子可还无恙 “我叫韩蕴。”侍卫双手环着胸,背靠大树,望营寨遥遥张望,“公子出手很利落的,看样子也差不多了,我去只会添麻烦。” 的确如他所言,打斗声没一会儿便偃旗息鼓,苏棠终于听到那位公子的声音,仍然清冷如常,什么“不懂规矩”,“顶着侯府的名号干这种糟污事”等等。 渐渐地,求饶声低了下去,刀剑与嘶吼也销声匿迹,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一潭死水的气氛让苏棠毛骨悚然,凉意从背后窜出,直直冲向头顶。 那些人都怎么了 全被他杀了 午时,灼灼艳阳迎头而下,苏棠却手足冰冷,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烈日刺眼至极,山寨大门的石板路折射出一片虚浮的白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她眯着眼,余光看见长身玉立的影子从那片虚幻的光中走出来,风姿胜雪,轻袍如云,可白衣被血迹染红,平白又添了几分邪戾,行止之间妖娆生花。 韩蕴立刻迎上前,站正身姿。 “公子。” 他点头,眼神示意停在空地的马车,吩咐道“问问那些姑娘都是哪里的,送回去。” 瑟缩在一旁的苏棠仔细听着,心中燃起了希望,这意思是可以走了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句冷淡的话飘进耳中,淬着冬日的严霜。 “你留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太妃糖 白衣公子笑意清淡,悠悠然缓步向她走来。苏棠战战兢兢咽了口唾沫,后退半步,颤巍巍仰脸看他。光影错落之下,俊美近妖的面容阴晴不明,袖上的血迹如红梅绽放,触目惊心。 他的眸子布满血丝,是暗红色的,嗜血的颜色,还残留着打斗后的戾气。脸颊挂着飞溅的血迹,气息也还未平复,因此喘息有些粗重。偏偏那神情云淡风轻,带着不加掩饰的、漫不经心的坦然和清澈,一时间她竟分辨不清,此人究竟是光风霁月少年郎,还是从地狱走来的修罗。 她隐约意识到,一旦某个平衡点被打破,他会成为非常危险的存在。 “去、去哪” 他不答,拽了人手腕就往山寨后方走,苏棠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滚烫,还有几分鲜血的黏腻。这一路苏棠都没敢反抗,更不敢问他姓名,怕知道的太多真被“咔嚓”了。 她被带到了马厩。 公子牵出两匹马,翻身上马,示意她骑另外一匹,没什么好语气地道“跟紧点,我是不会等人的。” 很可惜,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脾气非常差劲。大概在他眼里,苏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没有任何反抗和逃跑的余地,所以轻巧地知会一句,便一骑绝尘扬鞭而去。 跑出半里路,意识到不对,又收住缰绳折了回来。 尽管害怕,但此人恶劣的态度仍然让她禁不住腹诽,说好的不等人呢还折回来做什么 “你怎么回事”居高临下的清冷声音问。 被这样颐指气使,苏棠心中很是愤慨,但此人行事乖戾无常,可能真有病,她本能地惧怕,不敢硬跟他杠,怕一个不小心触到逆鳞就惨了 她尽量做出真诚的表情,坦白道“我不会骑马”自己穿的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家里穷得连黄牛都没有,哪来的机会学骑马 他皱眉,轻扯缰绳到苏棠跟前,微微弯腰,将人一把捞上马背。 “啊” 悬空的瞬间,苏棠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下一刻已经结结实实坐上马鞍。她慌乱抬头,不小心撞上那人下颌。 “别乱动。”身后传来强硬的警告,声音明显不耐烦了。 不等她坐稳,他便催马扬鞭出发。苏棠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她是侧坐,白马又一路疾驰颠簸不已,很不安稳,但环他的腰也不大现实只能低头缩着身子,两只手紧紧拽住马鞍。 道路两侧是绵延不绝的山林,白衣公子可能是闲得无聊,偶尔低头打量苏棠。尽管眼前一片灰蒙蒙,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眉目十分隽秀,木犀花的清香从发间散出,若有似无萦绕在他鼻子底下。 的确是很好看的人。 “难怪会被抓来。” 苏棠心中不满,不得不说他声音很好听,像清泉徐徐淌过小溪底的石子,说出来的话却总是一副欠抽语气。 她回想刚刚那阵打斗仍然心有余悸,心惊胆战地开口“那些人那些人是不是已经” 公子娴熟地调转缰绳,没有理会,似乎觉得这种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苏棠更害怕了,又磕磕巴巴小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还能去哪,当然是报官。” 稀松平常的语调。 苏棠无语,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搞完事,现在又开始走程序了 “你既是受害之人,也是目睹全程的人,到了衙门,只需要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清便可,贺武那帮人也就可以在牢里安享晚年了。”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迟疑地开口“所以你特意留他们一口气,去报官,借此机会将洪帮一网打尽” “原来你不傻。”倨傲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 “但”苏棠没胆子跟他计较,又为难起来,“我又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如何同官差交代,难道说来了位无名英雄他们恐怕不会听信我一面之词吧再说洪帮势力庞大,若是和官衙狼狈为奸怎么办,我这一去,岂不是以卵击石” “刚刚不是说了吗”他淡淡看了苏棠一眼,“不知我身份就直言不知道,也无需担心自身安危,这些我都会安排的。” 苏棠听罢,也就不再做声了。 她不适应骑马,这一路颠簸下来越来越想吐,眼前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身后人担忧地看她一眼,也许是怕她吐自己身上,破天荒收紧缰绳,放慢速度。 她总算能喘口气了,疲惫问“离衙门还有多远” “午时之前。”他静默片刻,似想到什么,低头掠了苏棠一眼,“你家住哪里” “兴余村。”苏棠垂头丧气地想,那里又算什么家呢若没有卖身契她巴不得一走了之。 又一个小颠簸,她下意识捂紧了随身的包袱,公子见她这般,不动声色试探道“你昏睡的时候,还紧紧拽着这个包袱。” “那当然。”她低头喃喃自语,“这里边有整整十两零五十三文钱。” “” 晌午时分,耀眼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遍洒大地。他偏过头,扬手遮住了眼睛,另一只手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钻进密林深处的一条小路,不走大道了。 苏棠敏锐捕捉到刚才那一瞬,想起当时在马车上,他也是这般畏光,看来是真的眼睛不好 难怪一直没发现自己是女子 白马在林荫小道不急不缓行进,满地蓬松的枯叶被踏碎,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公子可是眼睛酸胀发涩,看东西模糊不清每天晚上拿艾叶和甘草熬成泥敷眼,会缓解很多。” 久久没有回应,苏棠好奇地抬头,正对上他冷厉如刀的眼神。 “知道太多是不好的,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 三分命令,七分威胁。 苏棠气结,视力不好很正常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疾,自己好心提醒他,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警告一通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选择沉默。 后半段一路无话,正午艳阳当空的时候,两人赶到了京城盛南门外。 城门外是平整而笔直的石板大道,人流如织。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小摊,吃穿用度,无一不全,看得苏棠不禁感叹,这还未进城,已经隐隐能窥见盛京的繁华。 酥油饼的喷香悠悠钻进鼻子里,引得她肚子里馋虫作祟,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她自从被劫,到现在都米水未尽,已经饿得有些发慌。 “那个,我想去买点”苏棠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路边的摊点。 “忍着。”轻描淡写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丝毫没有放她落地的意思。 苏棠几乎气炸了,她这一路被使唤,还动不动收到警告威胁,现在连吃点东西也不让,太过分了吧 “公子就这样把我带到京城来,可有想过我的意愿” 即便质问,他也没有半分动容,不咸不淡的声音理直气壮“那是自然。你不是住兴余村吗,回家的盘缠我自会承担,此事你不必忧心。” “” 苏棠生无可恋地笑了笑。说得真是好,好极了。 她恋恋不舍地看油饼摊离自己越来越远,打定主意不再和这人多费一句口舌。 公子在城门口出示了路引,马不停蹄穿过闹市,向西而行。一路上,参差错落的小门小户越来越少,人烟也逐渐冷清,驻守的官兵和侍卫却多了起来,道路两侧是规整肃穆的琼楼玉宇,高耸的红墙透露威严气息。 他在一道路口把苏棠放下。 “前面就是了,去吧,出来后自会有人接应你。” 红墙黛瓦连绵不绝,一路延伸到朱漆大门,隐约可看见巍峨殿宇和琉璃瓦鹤雕飞檐,艳阳之下光彩熠熠。苏棠心疑,这衙门等级不一般啊,跟皇宫似的 公子根本不理会她的疑惑,交代完便扬长而去。 洋洋洒洒的衣袍随风而起,远远看着就像蓬松的棉花糖,轻盈的软绵绵的。苏棠知道自己这是太饿了,又忍不住朝那个背影白了一眼。 莫名其妙的怪人,但愿不要再见到。 她一个人往殿门走,待靠近了,终于看清楚悬在正中的牌匾,清正肃然的“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居然是大理寺 苏棠一惊,据她所知这里乃是复核和裁定重案的地方,自己贸贸然去说事,会不会被直接给赶出来 门口的侍卫倒是挺平易近人,听见苏棠提到“洪帮”这个字眼,他们面上闪过几分讶异,互看一眼,让她在原地等候,其中一人便入内通报去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来了个紫袍官员,莫约四五十岁,眉宇刚硬,有浩然之气,苏棠本以为是什么文官之类,却听侍卫肃然道“这是我们大理寺卿,胡大人。” 三大司法长官之一的大理寺卿这么容易就见着了 苏棠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该行个礼,却见胡大人摆手,低声道“不必了,进来说吧。” 她跟着两人进大门,绕过宏伟的前殿,来到一座摆满了文书的阁楼,负责注记的司簿早已在等候,桌上还摆了热茶。苏棠捧着茶杯喝上几口,身子暖和了许多,一五一十将被劫持拐卖的经过道明,没成想说到一半,刑部的人也来了。 据说是刑部侍郎和主簿。 苏棠明白,普通百姓报官绝不会惊动一下这么多人物,想起白衣公子说“他自会安排”,隐约意识到这么大排场难道和他有关 那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为了确认无误,证词反反复复捋了好几遍,关键的细节重复又重复地问,刑部和大理寺职能不同,各自关注的重点也不一样,两拨人便轮番上阵询问。苏棠说得口干舌燥,还饿。胡大人倒是很细心,见苏棠已经快要蔫儿下去,便命她先休息,还贴心地让人送了饭菜。 有酱香狮子头,顶酥饼,烩三鲜。 苏棠感动不已,心满意足吃了顿午饭,下午精神便好了很多,为了证据充分,还自发地把堂主、贺武以及公子的面容画了下来。 她长年累月地学画,炼就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火眼,能迅速掌握一个人的面貌特点,甚至可以说过目不忘,脑海中的情景在她笔下迅速转变成流畅的线条、光影和明暗,笔大致勾勒,当时的几个人的面容便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 询问到了尾声,刑部的人了解完情况,提前离开。苏棠最后画完公子的样貌,递交上去,毕竟是那么好看的人,容貌早就深深印在脑海里。 司簿接过纸张,转交胡大人。 胡大人原本还美滋滋嘬着茶,看到画中人样貌顿时呛住了嗓子,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 画上的人竟是、竟是 皇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花生糖 书房内幽阒无声,桌案前摆了盏昏沉的灯火,只照亮方寸大小,桌椅书柜隐匿在暗处,影影绰绰。 胡大人坐在桌前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眼前是前些天整理好的卷宗,而他现在的心情,如同此时的气氛一般压抑、沉重。 洪帮在周边村镇鱼肉百姓,还贩卖私盐,豢养了大批能和军队抗衡的打手。前几天上面便交代过会有案子过来,要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画上的男子眉眼俊雅无俦,正是天子的模样,他每日上朝要觐见的君王。胡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画纸快被他摸得起毛边。 按苏棠说法,洪帮首脑、三大护法、外加一个堂主和十几个帮众全被这一个人给解决了。 胡大人依稀听说,圣上年少时受过严苛的训练,身手是很不错的,再退一万步讲,有微服出宫的爱好也很正常可那会儿,皇上应当在子修阁批折子呀哪来的分身术,能跑到千里之外掺和这件事 书桌上的烛火微微一颤,胡大人不自觉跟着抖了抖,意识到只是风,又摇头暗笑自己怎么一惊一乍起来。 不曾想,颈间一凉,冷硬的刀鞘抵了上来。 胡大人为官数十载,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目光不动,沉声问“哦老夫这书房既无机要,也无什么值钱的家当,不知阁下为何而来” 身后人从袖中抖落一道令牌,沉默地送到他眼底下示意。胡大人看罢惊了一惊,竟是内卫左司的人,也就是皇上的心腹禁卫。 黑衣劲装的人从身后走出,行了个沉稳的拱手礼“方才怕惊动旁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犯了。” 胡大人沉吟片刻,略点了头,表示明白。他下意识看了眼桌上的画,小心翼翼问“皇上可是有什么旨意要传达” 禁卫越过他,径自将那幅画收起,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令人心头生寒“洪帮的案子照常行事即可,只是这幅画胡大人便当做从未见过吧。” 景临侯府的夜晚总是很宁静。 侯夫人有气喘病,因此每到了冬季,侯爷便带着夫人去春暖花开的江南地带避寒。老爷夫人不在,丫鬟们也没太多事,每到晚上便摆一桌瓜子点心,聚在园子角落里边吃喝边低声说笑。 管事偶尔路过,见她们有说有笑的,只是摇头叹气,默默地走开。侯夫人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对下人极为体恤,待这些年轻的小丫鬟跟养女儿似的,她就算亲眼看见都不会责怪什么,管事的自然也不会过问。 值夜的丫鬟在廊道点亮一盏盏宫灯,回身的时候,一晃眼看见远处灯火下有两个高大的人影在交谈。还没等她仔细看清,其中一个人便矫健地越过墙头,不见了踪影,另一人则转身往别院深处走。 “阿婵,你点个灯还发呆呀”旁边的欣蝶嗑着瓜子,笑嘻嘻问。 “别院那边好像有奇怪的黑影” 这一说,大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眼神。 别院在侯府就像一个禁地。 那里是世子住的地方,不知为何守卫极其严苛,闲人是万万不准踏入的,也从来都冷冷清清,没点烟火气。那里的侍卫和侍女们举止沉稳有度,神龙见首不见尾,比一般下人多一层神秘色彩。 据侯府的老人说,世子从小缠绵病榻,日日咳血,因此深居内院许多年,极少出门。 欣蝶从小在侯府做事,这么多年,世子的轿辇也只撞见过次,透过轿帘,隐约能窥见一道侧影。一些只来了年的下人,更是见都没见过他。 “也许世子好了些,出来走走呢”小榄剥了一颗花生,边吃边说。 欣蝶抬头望着灯笼,痴痴地开口“其实我远远瞧过世子爷的侧脸,可好看了,哎你们说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偏偏身子骨这么差呢老天爷可真是会折磨人。” 说到这,大家都沉默下来,有些叹息。 景临候方彻乃是先帝姑母安平公主的独子。 当年的驸马是出身寒门的探花郎,公主看他对自己一片赤诚,专情无二,便答应嫁了。成婚三年后,驸马在朝堂上失意,对公主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还成日流连花街柳巷,其中种种不堪难以言说。 公主是个烈性子,有一天终于受不住,连夜把人叉出府,还让儿子随了她姓,和那个渣爹彻底断绝关系。 景临候从小接受母亲的谆谆教导,长成了个根正苗红、深情专一的好男人。即便侯府人丁稀少,夫人于氏体弱多病,他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心思。甚至有传言,连世子都是外边抱养的,于氏底子太差,根本无法养育自己的孩子。 石灯照亮别院回廊一角,轻风掠过,竹影绰绰,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更显清冷寂寥。 韩蕴和内卫左司的人碰完头,回身往世子所居住的主院走。 院内的梅花绽放得很绚烂,零星的花瓣飘落水面。澄黄的灯火透出窗棂,铺洒在庭前石阶上,也照出一道修长挺拔的剪影。 韩蕴在屋外驻足,还未开口,便听见世子的声音传出。 “进来。” “是。”他稳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可还没迈进房门,手脚便同时顿了一顿。 墨蓝衣衫的人静静靠在椅塌上,便是不言不动也有清贵气质流露,眼睛蒙了一圈白色绢布,暗沉血渍从素绢底下透出来。 韩蕴惊了。 他知道主上一向果决,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就算眼睛不好使也没必要自戳双目吧 他走近几步,看到桌上木罐里装着药泥,才明白是虚惊一场。药汁成暗红色,敷在眼睛上后又透过绢布渗出,看上去便像是眼睛出血了 “世子这用的是什么” “甘草,艾叶。”方重衣今天在太阳底下待太久,眼睛的确疼得很,想起那人说用草药敷眼睛,便命人捣了些来。 还未等韩蕴开口,他便利落解开了绢布,好看的桃花眼缓缓睁开,一片冰雪般的淡漠。 “是他的人来了” 韩蕴早就习惯,世子称的“他”,便是皇上,语气总是这般微妙的不耐。 他把画有世子的画像取出,无言摊开在桌案前,将内卫的意思一五一十传达,大意是洪帮的事你既然解决,朕也就不操心了,但你也太过随意,不但让相貌露于人前,还被人完完整整描画了下来。 那个叫苏棠的人是个意外,不能留。 “露面又如何”方重衣轻笑一声,无心理会,随意扫了眼画卷。 他目光稍顿,眼中闪过别样的讶异。 画得的确很逼真,和照镜子没俩样,世人不知他的存在,自然以为画上的人是皇帝。 他不急不忙起身,双手闲闲撑住桌案,微勾了嘴角“他说这么多,便是要我解决掉那人” “是圣上应当是这个意思。”韩蕴一向畏惧主上笑里藏刀的目光,低下头。 “能让他如此坐立不安,当然要留。”方重衣沉吟片刻,转头问韩蕴,“对了,那人叫苏什么来着” 他那天一路疾行,既没在意长相也没问过姓名,只记得是书生模样,五官很秀气,废话也很多。 韩蕴答“苏棠。” 那天他奉世子之命,在大理寺门口接应,苏棠一下子得了十两银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蹦了好几下,让韩蕴印象很深刻。 方重衣眉心微蹙,似有疑惑,缓缓地开口“哪个字” “海棠花儿的棠。”韩蕴说到这,欲言又止。这三日,他奉命监视苏棠的动向,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但只是猜测,无法证实,所以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他默然看主上,方重衣什么也没说,不知是不是也有所怀疑。 “他这几天有何举动” 那天去大理寺途中,方重衣听苏棠自称兴余村人,当下便对他的底细起了疑心。兴余村穷山恶水,蒙昧落后,连饭都吃不饱,更没几个人识字。而苏棠不但带着笔墨,包裹里还揣着对普通百姓来说不少的银钱。 “回世子的话。”韩蕴拱手,一五一十地禀报,“早上去城郊买酥油饼,辰时开始,在集市摆摊卖字画,借来的摊位。中午去城郊买酥油饼,到了未时,又开始摆摊,蹭另一家的摊位。晚上还是买的酥油饼之后便同一个老妇人回家了,似乎是借宿。这三天都是如此。” “” 方重衣满脑子都是酥油饼。 看来那天是真的饿了,以至于对酥油饼产生如此大的执念。 韩蕴斟酌着开口“目前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属下却留意到城南出现几个来历不明的邻国人,似乎也在留意苏棠的行踪。” “邻国” 烛火照亮了画中人,方重衣目光不觉被吸引了过去,他眼里的一切非黑即白,且含糊不清,从未这么清晰的面对过自己的容貌。 既然此人过目不忘,又能在笔下还原,眼下那件棘手的事倒正好能借这个机会解决了。 “先把人跟着,过几日我自会处理。” “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糯米糖 “五月鲜儿来好吃不贵” “烫面饺热乎着咧” 风风火火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棠棠,你后天真的要走噢”张婆婆是南方过来的,还带着家乡那边吴侬软语的腔调。 苏棠低头整理铜板,闷闷不乐道“嗯其实我也不想走的,这几天多谢婆婆的照顾了。” 不得不承认,纸醉金迷的京城自然有它的好,短短三天,已经胜过她在初华镇摆一个月的摊,若不是被那道契约绑着,真不想走。 她男装扮相干净清爽,个性又亲和,因此极讨人喜欢,特别是讨年长妇人的喜欢。邻里有些妇人一脸羞涩想给自家姑娘牵线搭桥,被苏棠装聋作哑含糊过去了。张婆婆饱经世故,眼光毒辣,相处几天下来看出了她其实是女儿家,但并不说破,毕竟以男子的身份示人要安全得多。 这几天,大家轮流借摊位给她,张婆婆的儿子媳妇在外经商,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便热情地邀请苏棠小住。苏棠暗想,其实古人真的不像电视剧里面那样好糊弄,自己再多待几天,保准会有更多的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 除了某个脾气古怪眼神也不好的白衣公子。 这三天她除了买酥油饼,几乎没花什么钱,自己挣的,加上韩蕴那天给的,林林总总差不多有三十五两,就算契约到期了没凑够,只需再借一点点,就可以把卖身契赎回来。 她想好了,明日去东市买些便宜好用的纸张和颜料,后天便启程返回。 “这牡丹画得真好。”面前来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粉头绳绾了个俏皮灵动的双丫髻,身穿鹅黄底牡丹缠枝纹襦裙。 她一根手指支着下巴,目不转睛打量桌上的岁朝图,自言自语道“富贵端庄,又气势十足,阁下看上去年岁不大,想不到下笔竟如此有力。” 苏棠哑然失笑,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这话,和初华镇神仙公子说得几乎如出一辙,合拍得不行,只是更直爽一些。 待两人视线相对,姑娘更是怔了怔,随即展颜一笑“没想到是女子。” 轮到苏棠震惊了,张婆婆那么厉害,也是第三天才发现,她怎么看一眼就 “你怎么” “问我怎么发现的呀”鹅黄衫姑娘不大好意思似的,干咳一声,又朝她心神领会地眨了眨眼,“毕竟我也是扮过的人自然知道。” “”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恢复爽朗模样“再说了,你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男人呢” 苏棠觉得她很可爱,扑哧一笑开玩笑说“那这副画儿便送给姑娘了,还望姑娘能口下留情,替我保守秘密。” “那怎么成。”她连连摆手,神情严肃,“画画是很辛苦的事,我不能占你便宜”往自己口袋里掏银子的时候,她却僵住了。 苏棠眼看着她把荷包翻了个底儿朝天,然后,翻了个破洞出来。 碎银子大概就这么一路哗啦啦掉光了。 姑娘尴尬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苏棠忍住脸上的表情,真诚道“你看,老天爷都是要我送给你的。你也别难过,破财免灾嘛,这次荷包补好了,以后便没问题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就不会再掉了。” 不得不说,这些安慰很受用。姑娘面色舒展,眼珠转了转,又拿出一包软绵绵的物事递到她面前,笑道“姑娘豪爽,那我也就不客气啦,不过这个送给你。我小姐妹家最近新做了一种颜料,拿给我玩玩,听上去可厉害了,原本是霁青色的,遇冷便会转成嫣红,所以取寒销冬去的意思,命名为却冬。我是个外行,拿来只能瞎糟蹋,现在看来给你用正正好。” 苏棠倒真觉得挺新鲜,看人家一脸真诚,便道谢收下了。她打开油纸包琢磨,颜料是粘稠状的,手指蘸上一点细细捻过,很顺滑,一点粗粒感都没有。 成色非常好。 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街道远处传来嘈杂声,排山倒海的势头向她们逼近。 “小心” 苏棠下意识把她拉过来,随即,一辆马车匆匆掠过,在原本就不宽阔的街道上带起一阵骚动。车檐下金玉垂缕,环佩琳琅,比平常见到的车舆要华贵许多。 马车里,方重衣似乎听见熟悉的惊呼声,淡漠的眸子微动,撩开了轿帘。 于氏忍不住轻咳一声,问“怎么了” 她刚回京城,还不大适应这里的气候,所以方重衣便命车夫加急往回赶。于氏知道,他是很少会去“看”什么的,眼睛不好,看了也无济于事,更多的是听、和思考。 因此落在旁人眼里的印象,往往是乖张和傲慢。 方重衣静静遥望来路,有片刻恍惚,集市只是一片灰暗的、流动的影子,他也不知刚刚怎么有这种无谓的想法,会回头去“看”。 他放下垂帘,平静道“无事,母亲继续休息吧。”于氏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温良贤德,待他如己出,方重衣也同样称母亲。 景临候方彻淡淡看他一眼,似十分随意地开了口“一回来便听说洪帮完了,可是你做的” “只怪他们不懂规矩。”他的瞳孔里没什么色彩,漠然的视线落在虚无中。 方彻心头掠过些许忧虑,末了也只能轻叹“胡闹。” 皇上早就有收拾洪帮的心思,已暗中筹谋许久。这次方重衣本是在锦川暗查贪墨案,回京途中恰巧撞见洪帮的人为非作歹,因为牵扯到侯府,他气上头,竟单刀直入把他们一窝端了。他轻装简行,身边只带了韩蕴一人,虽然最后结果是好的,但做法太冒险了点儿,一不小心便要把命都搭进去。 方彻目光复杂看了他一眼,这俩兄弟虽是双生子,个性却一点都不像。皇上平和稳重,静水深流。这位一旦发起疯,十匹马都拉不住,倒是和无法无天的老八有些相像,无怪乎两人更投缘。 马车匆匆而过,有的摊位被带歪,有人不小心蹭了满身糖浆,细碎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谁家这么乱来啊,撞伤了人怎么办,你看你看,那人还敢回头”苏棠皱眉盯着远去的马车。 京城不同于其他地方,这几天见到不少官家和贵族的车仗来往,但都不如这家气派,也没这么嚣张。刚刚鹅黄衣的姑娘离街心近,苏棠生怕她给撞着了,担忧问“你还好吧” “没事儿。”鹅黄衣姑娘感激地看她一眼,又转头回望渐行渐远的马车,眼中渐生出几分疑惑, “好像是景临侯府的车仗,那位侯爷据说人挺好的,平日也不会仗势欺人,怎么忽然这么莽撞” “谁知道呢那些王公贵族何时在意过百姓疾苦。”苏棠无奈地摊手。 她把画儿卷好,收拾妥帖递过去,两人说笑着告别。 “哎哟,我这麻花也糊块儿了。”张婆婆刚刚被台风尾扫到,下手没稳,锅里的麻花结成面疙瘩,没了卖相。她捞出来,自己掰了小半块,把剩下的递了过去“棠棠” “诶,我吃。”苏棠捧着碎麻花吃了几口,总觉不对劲,有个鬼鬼祟祟的眼神阴魂不散地飘来飘去,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上。 她凭着直觉往远处一望,粥铺旁,几个酱菜坛子背后藏着一双眯缝眼,待自己目光扫过去,那人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莫名其妙的。她一想起那双眼睛就心头发堵,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棉花糖 苏棠的直觉没有错。 夜里,她和张婆婆在各自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急促的叩门声吵醒,门口站着三个官兵,沉着脸催促她们去衙门走一趟。张婆婆年事已高,动作迟钝,还被官兵吓得痴蒙蒙的,被押走的时候只穿着薄衫。冬天的夜寒冷刺骨,一路上还飘着毛毛小雨,苏棠担心她冻着,赶紧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给她裹上。 到了衙门后,两人被关进班房里。 这比真正的监牢稍微条件好点,墙壁上点了一盏油灯,勉强照明,角落摆了张简陋的床,旁边一盆稀稀拉拉的炭火,已经无甚温度。 “没事没事,一定是官兵抓错人了。”她扶张婆婆在床边坐下,“等明日审完,咱们便能回去了。” 看着身边惊慌无措、瑟缩在棉衣里的老人,苏棠眼睛有点发酸,她隐约觉察这是因自己而起,张婆婆怕是被连累了。 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她上前倒了杯茶水,但茶是冷的,老人喝不得,只好作罢,又折回来拿棉被给她严严实实裹上。 第二天中午,有饭菜从门底下被送进来,好在不是馊的,勉强能吃。 两人没吃几口,走廊有脚步声传来。门外的铁链被啷当拖动,碰撞出冰冷沉重的声响。门被打开,没什么活人气儿的官差进来道“走,人都齐了。” 一路上,苏棠扶着张婆婆,小心翼翼跟官差打听消息。那人也不是不耐烦,就问一句说一点,态度冷淡,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僵尸似的。苏棠勉强听出来,是有人把他们告了,事情触及了刑律,挺严重,所以衙门连夜上门逮人。 天色有些暗沉,公堂两侧点着明晃晃的油灯,十分刺眼。苏棠一眼看见了莫氏,站在木梁柱底下,抬着下巴,垂着眼皮斜视她,目光冷漠,还有几分洋洋得意。 另外几道眼神也黏在她身上,警惕又贪婪,像围聚的豺狼等着分食猎物。 苏棠看着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想起来了,兴余村的户长、乡书手,几个村民,还有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他也是兴余村人,难怪眼熟。 公案旁的师爷示意底下官差,便有一人出来宣读诉状,是莫氏的口吻书写,乡书手代笔“民妇是兴余村人氏,家中有签了卖身契的奴仆,名唤苏棠。怎知七日前,苏棠忽地不知去向,家中床底下裹了青布的三百两银钱也不翼而飞。苦寻无果,却被村口孙有善告知,曾看见苏棠抱着青色包袱仓皇逃向后山。三日后,又听贩茶归来的王喜言,苏棠已在京中落脚,妇人张氏将其收留。” 念到这里,张婆婆身子一抖,看看苏棠又看那官差,不知该如何是好。 “民妇家中拮据,白纸黑字签了卖身契的奴仆逃走,全部的家当也被偷了去,试问该如何维持生计恳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谨呈。” 苏棠脑袋被气得嗡嗡直响,像有一支铜铃在横冲直撞,她听不见任何声音,木然看着官差的嘴巴一张一合。 她被卖身契绑着,若逃走,莫氏的确可以报官把人逮回去,可没想到居然还倒打一耙,凭空栽赃自己偷银子。 前朝时,窝藏别家奴仆是要用重刑的,如今宽和了些,只要能私下达成和解,官家便不再惩罚,显然,莫氏诬陷她一人不够,还要从收留她的好心人那里讹上一笔。 兴余村从根都是烂的。 她恨恨盯着这群豺狼虎豹,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苏棠,你可认罪”县尉黄大人慢悠悠问。 “不认。”苏棠逼迫自己沉下心来,目光不动,字句清晰地道,“既然这案子要审,总得容我辩驳几句,大人您说是不是。” 她眉目秀雅,被灯火映衬得唇红齿白,黄大人怔了一怔,把视线从她身上拉回来,点头道“这是自然的。” 苏棠转过头,不折不挠的目光如锐利箭矢直直投向莫氏“三百两银锭还是碎银子” 莫氏目光闪了闪“整、整银。” “既然诉状里说家中拮据,何时有了这么大一笔银钱我在兴余村待了五年,可一直不知道呢。” “自然就是为了防你这种家贼。孙家在月牙溪附近有座祖宅,这是变卖得来的钱”户长见莫氏有点顶不住了,当机立断抢过话头,“你这段时间偷跑出去,怕是不知道孙大越在山上摔断了腿,至今不能下地干活,虎子又要念书哎,想想这五年莫婶也没把你饿着冻着,你是黑了心带银子逃跑啊还不赶紧交出来” 苏棠毫不理会那套说辞,笑了笑,直截了当问“请问房契呢” 户长丝毫不露怯,冷然道“房契字据,自然是在的。你若想看,或者大家伙儿谁想看,都没问题,我这便可以让阿德回村去找。把话放这了,咱们若是拿不出,立刻打道回府,再也不找你麻烦” 一旁的乡书手连连点头,小跑离开。 苏棠没想到他竟应对如流,考虑得如此周到,不过看他们这来势汹汹的架势,事先合计好,伪造些字据也是很正常的。 她话锋一转,问“卖给谁了在哪家钱庄兑的银子” “你我肯差人回去找,也是看在黄大人的面子,暂且听听你的解释。没想到净在这里混淆视听胡搅蛮缠”户长眼睛狠狠一瞪,勉强沉住气,又向县尉大人作了个揖,“黄大人,苏棠拿不出证据为自己洗脱罪名,反倒要咱们证明有这笔银子,您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嗯”黄大人懒散地应了声,随手敲了敲惊堂木,斜睨着苏棠,“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话,不要东扯西拉的。” 苏棠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静心思忖,复又抬眼将对面几人冷冷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孙有善身上。 “你何时何地看到我逃往后山那里和京城根本两个方向,我往那边逃做什么” 孙友善站出一步“初八晌午,莫约巳时整,那会儿我在地里搭棚子,就看见你捂着包袱,鬼鬼祟祟往林子里跑。” “背得倒挺熟。”她冷笑。 “谁知道你为什么往那边逃,许是做贼心虚顾不得方向了呢”几番阵仗后,莫氏又镇定下来,阴阳怪气添了句。 苏棠回想,那个时间点自己刚从初华镇返回,独来独往,没有旁人可以作证,他们倒是处心积虑挑了个好时间。 “禀大人,有重大发现”大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身着青灰色公服的官差带着手下从外归来,一路人马疾步进了公堂,齐齐朝县尉拱手。 “说。” “在张氏家中找到了这个。”官差对手下人示意,随即,一块碎花青布被呈了上来。 黄大人眼睛一亮,大为惊讶,肃然问“哪里搜出的” “后院。卡在排水渠里的铁闸栏上。” 苏棠心底一沉,诧异地后退半步。 怎么可能 黄大人一声长叹,意味深长望向她“怕是某人想毁尸灭迹,扔进水渠里。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正是这正是咱家包银子的那块布。”莫氏激动得直哆嗦,又气又恨,“想我平日待你也不差,秋儿有的就不会短你一口,怎么,怎么能做这种事” 苏棠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进她的鬼话。 怎么可能这块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不会的,棠棠不是这样的人”张婆婆拽着她的胳膊,嘴里不住地呢喃。 “啪”一声惊堂木响彻公堂,喧嚷声戛然而止,静若无人。 “人证物证确凿,苏棠盗窃之罪属实,限三个月内归还,笞五十,徒一年” 莫氏眼中闪过喜色,低下头,呐呐道“哎,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到底有感情,钱还回来便好,其他的也不计较了。这眼看就要开春了,家里缺人手,她若肯改过自新,我也愿意领她回来的” 黄大人缓缓点头,凛然的目光又投向苏棠“你若老实认罪,本官还能酌情处理。此外,你本是签了卖身契的,张氏擅自收留自然也要罚,念在她年纪大,又不知情,这次便从轻处理。当初卖身契签了多少,便按多少来赔吧。” 莫氏连连点头“是是,毕竟她也是无辜的,老人家吃不得那些苦,罚银子便够了,和和气气嘛。” 苏棠冷眼如刀,几乎要在莫氏身上剜出个洞来。 官差手里的蓝布被呈上公案,冷静下来的她循着望去,总觉得哪里被自己疏漏了。她思绪急转,目光又回到眯缝眼身上,他鬼头鬼脑躲在人群后,没怎么说话。 “哎呀,对了”黄大人一拍脑袋,皱眉不展望向苏棠,提高了声音,“你没路引,怎么进的城” 怎么进的苏棠惨淡地笑了笑。 她对那天没什么好印象,沙哑的声音凄然道“被一个疯子带进来的。” “嗯什么”黄大人没有听清,起身凑近问。 “是我。” 平淡的声音从公堂之外传来,官家、兴余村人、空地上围聚的百姓纷纷回望,苏棠也回头,目光越过层层的人群,落在他身上。 那人站在覆了霜的矮石阶旁,通身披纯白色的狐裘,细看那氅衣却有繁复的鎏金暗纹,尊贵至极。身侧的蟒衣侍卫替他撑着伞,伞檐刻意被压低,遮挡了面貌,只隐约见得利落而精致的下颌线条,几缕墨发落在雪色毛领间,屡屡被风带起。 一时间鸦雀无声,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令人大气不敢出。他只是默然静立在那里,就生生让周遭陷入无声无息的极寒。 男子的身份不明,但黄大人一看那些蟒衣玉带的随从便知怠慢不得,忙不迭起身迎上去。走出公堂,他终于瞥见停在衙门外的轿辇,皇族的制式,云纱鲛幔,堆金叠玉,舆顶四角下坠透雕勾云纹玉玦,阳光下透着莹润的冷光。 他再看侍卫的腰配,大为意外,是景临侯府的人 来人难道是侯府世子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话梅糖 此时的苏棠心烦意乱,没注意外边人说了什么,一眼望去第一反应这人怕是有毛病。 大晴天的还撑油纸伞,阴冷冷往那一站,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是鬼 为什么要撑伞呢,不能见光,还是不想让人看清面容 黄大人隔着谨慎的距离站定,行了个工整的大礼,赔笑道“哎呀,这世子爷怎么来了” 听闻这位世子从小体弱多病,足不出户,怎么忽然有兴致来衙门看热闹 “多少。”温雅的嗓音暗藏几分羸弱。 言罢,身形倏地微微不稳,忍不住轻咳一声。 黄大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旁边的侍卫开了口“统共要赔莫氏多少银子,给我们世子一个数。” 公案旁的师爷立刻明白了,这八成是看中了苏棠,来要人的。于是噼里啪啦打算盘列清单,苏棠要赔的,张婆婆该罚的,以及官家的惩处,折下来共计 “三百九十七两” 兴余村一个个喜不自胜,莫氏也暗喜,时不时拿刻薄的眼光斜睨苏棠,心道果真不负那张狐媚人的好面皮,这才几天,竟连京城的皇族子弟都勾搭上了。 苏棠没转过弯来,陷在各种各样的诧异中,刚才说话的那个侍卫不是韩蕴吗而且世子的声音也很耳熟,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从她脑袋里冒出来。 黄大人回头拿了文书,亲自呈上去,战战兢兢道“数目便是这般了笞刑可以拿银钱顶上,关押是绝不能免的,即便从轻处罚,最少也得有半年。这是刑统里定死的规矩,小的也做不了主,还请世子爷体谅” 说吧,屏住气儿等回应。 伞下很平静,良久,那位世子淡淡应了一声,又示意韩蕴“拿出来。” 所有人皆好奇,兴余村人更是伸长了脖子,眼冒精光。 却不是他们翘首以盼的银票。 韩蕴拿出一本精致的线装薄册,徐徐翻开。 黄大人站的最近,看见上面盖有户部的官印,借调记录等,不由倒吸一口气,户籍名册这般重大的东西,竟也能轻松调出来世人都说景临侯府低调无争,看来真相并非如此,这位世子,不简单 韩蕴朗声念道“苏棠,良籍,通州人士,庆三百零五年生人,其父苏奇越,其母秦秀,庆三百一十一年举家迁往京城西奉区,家有西奉街竹风巷五号宅地一亩” 苏棠歪着脑袋听得入神,这位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那岂不是可以和家人相认了 方重衣示意可以停了,缓缓往公堂内走去。 侍卫拂开两侧的人群,百姓和官差们自觉退让,黄大人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他又虚弱地咳了一声,方才娓娓道“苏棠的户籍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卖身为奴的记录,不知这户部的名册是假,还是你们的卖身契是假呢” 兴余村的人面面相觑,其他村民不知情,无法反驳,莫氏和户长却是慌张地对望了一眼,吓得面如土色。当初他们就是看小姑娘没着没落,因此特意找户长将人挂上户籍,钻了空子给签的卖身契。如今白纸黑字的名册被韩蕴这般当众念出,每个字都如同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脸上。 黄大人偷瞄世子一眼,心里有了数,手指颤巍巍指向莫氏,摆出怒不可遏的表情“你们呐仗着天高皇帝远,做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合伙欺负人是不是” 苏棠不敢高兴太早,她总觉得事有蹊跷,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世子究竟是谁为何无缘无故帮她 她悄咪咪挪近几步,顺着伞檐往上看,若隐若现的熟悉面容令她心头骤然一紧。 竟然是那天的白衣人 他是景临侯府的世子 “证物,让我看看。”方重衣道。 黄大人连连点头,吩咐官差将公案上的蓝布呈上来。 隔着半步的距离,方重衣将它随意扫了眼,转向莫氏淡淡开了口“留在排水渠多日,倒还很干净。” “还真是”韩蕴也恍然,“前三天落了好几场大雨,泥沙多,这块布卡在里边竟一点泥灰都不沾。” 话中之意再分明不过,黄大人转了转眼珠子,若有所思,时不时用警惕的眼神审视兴余村一行人。 莫氏被他看得背后发毛。 方重衣沉静的目光定格在布料纹饰上,心念一动,找到了关键的漏洞,正要开口,却听一个温软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道“能不能让我看看” 抬头望去,是苏棠。 她站在朦胧的光线里,扶着老人,穿的仍然是那天的粗布衣。当时衣摆被他扯掉了一截,现在已经用另一块布缝补好,因为不是一种布,还缝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十分不搭调。 苏棠见伞下没声音,大约是不反对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拿起布闻了闻。 刚刚官差路过身边时,她就闻到似曾相识的味道,凑近更是明显。这味道,每天早上路过巷口都能闻见。 “这布为什么有何叔家的酱菜味儿”苏棠喃喃自语道。 说到酱菜,难免想到那天酱菜坛子背后的眯缝眼苏棠恍然大悟,回过身,目光牢牢锁定莫氏身后贼眉鼠眼的人“我明白了,你拿了人家的布,扔进排水渠污蔑我是不是如今只要把何家人找来对质,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公堂外,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张婆婆闻言也凑过来,赞同地点头“巧了,没准真是,何力家是做酱菜的,一直用蓝色的布来封坛子。” 这次无需方重衣发话,黄大人便即刻命官差去带人来指认。 “棠棠,没事了啊”见事态发生转机,张婆婆咧开嘴笑得开心,轻轻拍了拍苏棠的脑袋。 她也露出傻笑,使劲点头,手中紧紧抓着那块布。事态突变,公堂之外的人们议论纷纷,她于喧嚷之中再次抬眸,却毫无防备对上一道视线。 伞檐不知何时被抬起了些,露出俊逸无匹的面容,眉目沉静定定凝视她,眼眸如同黑曜石一般纯净、深邃。 那目光很是清冷,却藏着暗潮涌动的阴鸷,令苏棠打了个激灵,随即又想,毕竟他眼神不好,看人难免要用力些吧 想到这,苏棠不由地叹息,这么好看的一双眉眼,又是畏光又是看不清 可惜啊可惜。 还没等何家人到,眯缝眼已经顶不住了。他满头是汗,双腿哆嗦不停往后退,撞上一个面色肃然的官兵,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哭道“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被莫大娘指使的” 莫氏挑起眉毛破口大骂“说什么屁话,明明是你小子说有个好机会” 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唏嘘,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奚落声不绝。 苏棠暗笑,轻松地挑了挑眉,这就开始狗咬狗了 “吵什么吵,一个个都别想脱开干系”黄大人厉声喝道。 方重衣一直在冷眼旁观,良久,轻描淡写开口问“这般污蔑之罪,刑律又如何论处” 韩蕴拱手道“回世子,笞七十,银钱以倍数还之,限期百日。违限不还者,以笞刑或牢狱补替。” “哦”方重衣淡笑,“方才,给苏棠定了多少的处罚” 韩蕴会意,拿出文书默算片刻“刨去需上缴官家的,共三百八十一两,如今以倍数尝之,莫氏一行人还需偿还七百六十二两,若逾越期限,一日笞十,五日加一等。” 兴余村全体被这笔惊天巨债吓傻,他们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上啊 黄大人暗自捏把汗,原来世子当初问数目是这个意思,也太黑了点 “拿不出银子”方重衣凝目,嘴角弯起没有温度的笑,“那便签下卖身契,从此为奴任人使唤,如何” 户长面如死灰,眯缝眼和其他村民全身发抖,莫氏打了个寒颤,扑通跪下来,哭丧着脸道“求求各位大人网开一面” 那位世子她根本不敢惹,见黄大人和师爷都无动于衷,又跪着挪到苏棠面前“棠棠啊,当初好歹也是我把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冷的天,再没人管可不是要冻死了啊” 方重衣听到“棺材”这个字眼,目光微动,视线转向她。 苏棠别过头,冷声道“省省吧。以后大家再无干系,你们做过什么便该受怎么的惩处,这也不是我能做的了主的。” 黄大人早就对这种痛哭流涕的悔过司空见惯,毫不动容,如今世子来了,他更是要积极表现自己“都给我押下去,每个人先打五十大板,这是少不了了的,至于徒期,本官会仔细定夺,绝不姑息” 一群人被推推搡搡押走,随即,后院响起打板子的声音,伴随着惨叫和求饶。笞刑的场所是对外开放的,为的就是警戒大家不要犯法,京城治安好,许久没有这等热闹事儿了,衙门外的百姓们一见有处刑,一窝蜂涌去后厅围观。 “太好了太好了”张婆婆眉开眼笑,“咱们回去吧棠棠,晚上给你做红烧肉。” “好啊。”她精神一振,仿佛遇水泡发的干木耳,整个人又恢复了活力。 昨晚忧心一夜,早饭午饭都没心思吃,现在陡然一放松,才发觉饿得不行。 刚走出公堂,却被一名蟒袍侍卫拦住。 “世子要见你。” 苏棠左顾右看,那位世子已经不在这里了。 “可是” 她为难地看张婆婆一眼。世子找到了她的户籍,的确有必要去一趟,但总不能现在这个当口扔下老人说走就走吧,怎么也得回去收拾行囊,顺便填饱肚子。 “就是现在,不要让世子久等。”侍卫说话冷冰冰的,不像韩蕴那样亲和。 苏棠无奈,只能和张婆婆简单告别,跟侍卫离开。 午后,天高云淡,方重衣眼睛有些刺痛,微微阖目,余光见衙门里影影绰绰,是苏棠和侍卫的身影。 “带人回侯府。”清冷的声音吩咐道。 “是。”韩蕴接过世子的狐裘,侧身拨开了轿帘。 苏棠走出大门时,街上有三个侍卫在等候,为首的便是韩蕴,而那辆华贵的轿辇已经远去。 见是如此,她心里轻松多了,看来是韩蕴代为传达,不用正面和世子打交道 怎知韩蕴却笑着道“走吧,先回府再说,世子吩咐的。” “啊” 去侯府 苏棠在原地愣神片刻,看这些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侍卫,心想反抗也没用,叹了口气,不情不愿跟在队伍的后面。 太阳躲进云层里,天色眼见阴沉下来,冬天的风如刀子般冷冽,冻得苏棠直打哆嗦。她的棉衣早就给张婆婆穿了,之前精神紧绷没意识到冷,冻了一个晚上加白天,如今骨头都是僵的,连走路都吃力。 韩蕴时不时回头,见她身上就一件单薄的外衫,比他们这些精壮的侍卫穿得还少,于心不忍,悄悄把白狐披风递到她眼前。 苏棠知道这是某人刚才穿的,犹豫道“这” “没关系,世子不会知道的,待会儿要到了,你再还给我就是。”韩蕴压低声音道。 旁边的侍卫都是兄弟,看见也会当做没看见。 见苏棠还在犹豫,他又神秘兮兮安慰“其实我们世子人还可以,你不惹他,他不会折腾你的。” 人还可以 苏棠心中一寒,想想当时一言不合整垮了偌大的洪帮,又寥寥几句把莫氏他们吓破胆,就知道此人有多黑,多从不按常理行事了那天从寨里走出的白衣身影深深印在苏棠脑海里,袖上的鲜血红得刺眼。当时的眼神,带着病态的残忍和孤执,仍然让她心有余悸。 但她此刻冻得神智迷离,什么都顾不得了,想也没想就把那堆毛茸茸的披风抓来,紧紧裹在身上。 皮草不愧是皮草,太暖和了,也可能是还留有体温的缘故,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解了冻,骨头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温暖。 苏棠像裹被子似的,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摇摇晃晃跟在队伍后面,宛如一个行走的粽子。 一行人将要抵达侯府,韩蕴见那披风仿佛长在苏棠身上一样,实在开不了口让她还回来,很是为难。 正在犹豫的时候,却瞥见轿辇已经在门外停下。 原来世子早就不声不响进了府,往朱门深处望去,依稀可见挺拔的背影,一袭轻衫隽雅无双。 似乎并未留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韩蕴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免意外,主上怎么没使唤他但回头看到裹成粽子似的人,又暗自松口了气,起码不用硬让人脱下来。 “苏姑娘,到了。” 苏棠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睁大眼睛,方重衣的身影已经没入正院,她的目光堪堪抓住一片衣角。 眼前是尊贵厚重的朱漆大门,鎏金色门钉纵七横五,比那天的大理寺还要气派。 她忽然回头,直直盯着韩蕴看,他刚刚喊自己“苏姑娘” “你怎么看出来我是” 来京城这段时间,自己一直都是男子装扮,还刻意将眉毛描粗,怎么一个个都能轻易认出来 韩蕴是个自来熟,笑了笑,露出两排大白牙“这几天见你举止文静,再看张氏疼你跟疼女儿似的,便有了这番猜想,刚刚有心试探了一句,没想到果真如此。” 苏棠点头,转念一想,又警觉地问“你在暗中调查我是你们世子的命令” “这些,姑娘还是别问了,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韩蕴正色道。 苏棠心中惴惴不安“那他岂不是也知道了” “世子现在还不知,他没有仔细留意过你。”说到这,他意味不明看了苏棠一眼,面色闪烁,“不过总会知道的。” 苏棠觉得那目光很奇怪,像同情、怜悯她心底发毛,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感。 两人一道进了侯府,穿过几座精巧瑰丽的屋殿,又穿过一片梅林,七拐八绕到了僻静的湖边。水面茫茫,尽头有群山绵延,应当是连着外湖水域的。 这里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石桥对面是一座如诗如画的小院,堆雪的白梅掩映着参差坐落的屋殿。花瓣随风簌簌落下,随水漂流,仿佛一个虚幻的世外桃源。 苏棠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别院 韩蕴看了眼院子里的情景,似有了考量,看向她温和地道“苏姑娘先去客房休息吧,我让人给你备些饭菜,世子这个当口有事,不会找你麻烦的。” 听到有吃的,苏棠赶紧点点头。 韩蕴领着她绕过石桥,沿着院墙边一条偏僻的小路,往客房方向走。 刚路过一片姹紫嫣红的茶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有一个匆忙的声音喊住他们“请留步” 韩蕴回头,看见来人,不由愣了愣。 “祈昭,什么事” 被叫做祈昭的侍卫神情微妙,转向苏棠,眼神复杂道“世子现在要见你。” “现在世子他难道不是在”韩蕴瞠目结舌,对祈昭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极力和他确认,祈昭沉重而严肃地点头,表示的确如此。 苏棠不明白两人打的什么哑谜,直言问“现在怎么不行正好,我也有事儿要问他。” “嗯,那你去吧”韩蕴含糊了一句,不好再多嘴。他看着苏棠灵动活泼的背影没入院子里,心头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真的没问题吗” 祈昭也叹息,眼中流露同款悲悯的神色“哎,这位小哥好生清秀,想不到我们世子好的是这口” “鬼扯什么,她其实是个小姑娘。” “啊” 祈昭瞪大了眼睛,猛地一拍他肩膀“那岂不是更危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粟米糖 在别院当差的侍女侍卫都知道,他们主上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回房第一件事,沐浴,换衣裳,这个时间点从来无人敢打扰。 微风习习,白梅花瓣随风婉转飘零,落英缤纷,苏棠走在林荫中的碎石小道上,有一种不真实感。本以为院子不大,身临其境才发现个中玄机,竟像幻境迷宫似的,走久了难免怀疑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错觉。 接待她的侍女也像幽魂一般,除了带路一句话不说,偶尔目光幽幽回过头,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轻叹,跟韩蕴他们一个模样。 梅林尽头就是世子的住处了,好几个丫鬟侍立在檐廊下,面色谨慎,不言不语。苏棠被这般压抑的气氛感染,打了个寒战,不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走到门口,她顺手摸了摸蓬茸柔软的绒毛,突然心头一紧,糟糕,自己怎么还穿着他的衣裳 “进来。”冷硬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根本不等她思考该怎么办。 侍女推开房门,满屋琳琅映入眼帘,华贵而冰冷的气息。苏棠咽了一口唾沫,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走进去。 外厅没有人,淡淡的瑞脑香弥漫,清冷沉郁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听见隐约的水浪声,难道是后院湖边传来的 不大像。 正在沉思,角落窜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吓得苏棠心惊肉跳,回头一看,翠鸟在窗边啄枝叶,又拍打翅膀飞走。 她拍了拍心口,松口气,忽然意识到这屋子过于暖和了,待久了着实热得慌。环顾一圈,原来门边、矮榻旁都摆了暖炉,透过隔火能看见烧得通红的银骨炭。 苏棠太热了,低头解披风的系带,却听见里间传出动静。 修长好看的手挑开珠帘,披了件单衣的公子闲庭信步走出来,举手投足随意不拘,却尽显风流。 她身子一僵。 满身热汗缩回去,变成了冷汗,她想了想,脱到一半的披风又赶紧裹上。 方重衣穿着随意轻便的常服,衣襟宽松,锁骨还若隐若现,头发半干未干的,发梢处用束带随意绑了个结,松散地搭在一侧。 他目光沉静,不动声色看了眼她脚边的暖炉,眼中带笑向她走近。 苏棠猛然意识到他们当时为什么一个个都是那样的眼神。她连连后退,但没走几步后背就抵在门上,无路可走了。 近距离抬眼望去,他额发微微凌乱,遮盖了眉眼,眼型的确是标致的桃花眼,无可挑剔的好看,但并非寻常桃花眼那般柔如春风醉人心神,那种万事万物漠然以对的神色,让人看一眼就格外清醒。 她害怕对上那样的目光。 “现在这个时候,小的在这儿似乎不大合适不如等世子爷先” “嗯”方重衣见披风摆尾落在暖炉上,复又若无其事抬眼,“大家既然同为男子,有什么好顾虑的。” 苏棠没心思注意脚边的情况,提高声音辩解道“男人怎么了男人一样也会介意” “别装了。”方重衣冷淡地打断。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手指扣紧门上的透雕花纹,想了半天,底气不足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方重衣微微扬起嘴角,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脚勾来紫檀交椅,舒舒服服坐上去。 “你在大理寺的证人卷册,衙门的诉状,以及莫氏那份卖身契随便哪份文书都能查到底细,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发现的” 苏棠恍然大悟,想想自己真是犯蠢,居然还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男装哪里不对 脚边忽然很热,一股浓烈的烧焦味窜进鼻子里。她低头一看,猛地跳起来,使劲甩披风试图拯救,可惜摆尾已经被烧焦一圈。 “那好像是我的衣裳。”方重衣神色平静端过茶杯,拂了拂碎叶,轻抿一口。 苏棠蹲在地上,时而摸摸那披风尾巴,时而又戳一下炉子,心情凄楚,烫手也不觉得了。她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愁眉苦脸回头问“我会赔的,它贵么,多少银子” “这披风穿过一回,算你三百五十两吧。”椅子上的人仍是品茶,轻描淡写的声音道。 苏棠顿时后退一步“你抢劫呢” “已经折半了,荣锦街锦堂华裳,不信可以自己问价去。” “” “还不起”方重衣手指轻叩桌面,灰蒙蒙的目光落在手边字据上,唇角微扬,“给你指条明路,签卖身契,留在侯府做事。” 苏棠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又签卖身契 她忽然想起韩蕴当时念的户籍,心头一喜道“世子帮我查明了身世户籍,我自然是感激的,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容我回去找家人帮忙” 方重衣毫不动容,声音平静得和死水一样“想多了,这户籍不过是无中生有,你的家人也是不存在的。” 苏棠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什么意思,是假的”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已经在户部立了册盖了印,再假也是真的。”他好整以暇提笔,在手边契据上添了自己的名字,“对付莫氏那种人,自然要以恶制恶才是。” 音色温和却让人遍体生寒,苏棠哽咽了一下,问“那我真没别的办法了” “当然有。”他幽幽抬眼,看得苏棠又后退半步,“本世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就缺那三百两银子过活。你若执意赖账,我自然也没办法,大不了大家再无瓜葛,回头户籍我也消掉。提醒一句,届时姑娘会成黑户,被官差抓走充入教司坊,甚至是流放。” 苏棠气得咬牙切齿“你威胁我,你竟然敢威胁我我平生” 好吧,她平生最怕人威胁了。 欲哭无泪。 “条款能商量不”苏棠可怜兮兮望向他。 修长的手指把契据轻轻推过去,一向冷淡的桃花眼难得流转几分朦胧风情“都随你。” 苏棠不情不愿挪着步子凑过去看,条文工整,是事先拟定好的,有几处空白的地方,譬如年限、利息等,意思是由她自己决定。 她忽然想明白了,忿忿不平地讽刺“世子爷果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我会烧坏您的披风,事先就备好了契书。” “你可以不签,无需多言。” “” 虽然苏棠不知他为何坑自己,但眼下只能尽量争取。她斟酌片刻,期限勾选了三年,时间短,赎契需要的银两也少些,唯一的风险是逾期不还便成为终身契。 但京城不同于初华镇,挣钱的机会遍地都是,她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可以翻身。 方重衣随意扫过字迹,下了残酷无情的结论“你的盲目自信令人佩服。” 她被奚落一番,反倒激起了斗志,微笑着回应“无需世子爷操心,我会做到的。” 闷不吭声签完字,苏棠不经意一看,被吓着了,先头慌里慌张没注意他穿什么,没成想竟如此“惊艳”。 浅绛红衬里,暗玉紫外袍,玉带下坠花青色冰丝流苏 撇开那张脸不说,这活脱脱就是能闪瞎人眼的配色,苏棠浑身难受,职业病都要发作了,恨不得把扒下这身衣裳把人回炉重造。 但神奇的是,被那张出色面容一衬,竟有种别样的繁盛,令她想到妖娆盛放的罂粟。 长得好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连衣裳都能乱穿。 这点苏棠是服气的。 轮到盖手印了,桌案上三道印泥,暗金、朱砂、松烟。 方重衣停顿片刻,冷淡抬起眼,悠悠道“怎么,又犹豫了” 苏棠没好气,蘸了些朱砂摁下指印。她见方重衣紧盯自己的手,跟在后面蘸朱砂,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觉察些玄机来。 衣裳乱穿,也许并不是因为随性,而是 “世子爷不辨颜色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暗骂自己真是自作聪明,之前好心提醒他眼睛不舒服该敷什么药,就被狠狠威胁一顿,显然,这件事是他的逆鳞。 “倒是很聪明。”淬着寒气的嗓音低低道。 强硬的力道迫使她踉跄后退,重重抵在书桌边,手腕被猛地摁住,勒得人险些痛出眼泪来。她咬牙,这人手劲儿是一如既往的大,全然不似清隽温雅的贵公子该有。 方重衣没想到她次次能说中要害,目光微凝,淡漠的眸子变得幽沉,直直凝视眼前人。 之前他根本不曾留意她的长相,如今才起了心思,欲仔细打量。这般近的距离,她的容貌也清晰地映入眼中,不再模糊。 肌肤细腻如雪,五官说不出的秀丽,因为被攥住手腕,面容痛得有些扭曲,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转。那双眉毛很打眼,要扮作男子的缘故,用黛墨描得很粗很浓,姣花照水的好容貌就这样生生被破坏。 “难看。” 他心头烦躁,拇指蘸了些茶水,顺着眉头将黛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抹去,一路到眉梢,抹净了才善罢甘休。 苏棠被抵在桌子边,心头惴惴,慌得不得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竟专注地做这种事,不禁怀疑这人是个有病的,还病得不轻。 清丽的柳叶眉露了出来,方重衣重新审视她的面容,缺失色彩的眸子生出几分迷蒙。 良久,沉冷的声音命令道“解释。” 模棱两可又暗含威胁的话令苏棠怔了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难不成还要解释自己怎么发现的 她早就受不住这般嚣张气焰,如今还设计她签下卖身契,就算当初救过自己又如何她不知这飞来横祸的缘由,只觉得身份低微就只能这样任人摆布,实在太不公平,想报复的恶趣味从心底慢慢爬出来。 “世子爷当时不是撕我衣摆么”她语气委婉,指了指方重衣的头顶,意味深长,“您大概不知,那件衣裳是深青绿的,我想普通人不会把绿色带头上吧” 方重衣放开她手腕,轻笑一声。 他的目光格外温柔,笑意流转却不带一丝温度,比明晃晃的眼刀还可怕,多看一眼,骨头缝都渗出寒意来。 姗姗来迟的求生欲告诉苏棠,大事不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白砂糖 “苏棠。” 苏棠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字,极认真的,冷淡的嗓音隐含几分威压。 他的目光像无晴无雪的寒冬,万物冻结了,毫无生机,漆黑的眸子含着没有温度的笑,比无甚表情时更令人畏惧。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可能还未意识到一件事。”方重衣一手撑住桌延,低下头,暧昧的轻笑落在她耳边,“签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侍女了,任何命令,你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苏棠头皮一炸,狭窄的距离令她不得不往后仰,丝丝冷意从脊背窜起“你” 良久,他慢慢放开了禁锢,恢复平日冷心冷清的模样“去后院老实呆着,从今往后,不准出现在我眼前。” 苏棠悬着的心落下来,假模假样行了个告退礼,溜出房间。 不准出现在你眼前我还不想看到你呢。这种阴晴不定的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后院临靠小山头,世子的住处则依傍一片湖水,两地离得颇远。 不用担心会撞见某人,这点令苏棠感到极舒心。 东头是厨房,有吴婶和几个小丫鬟,专门负责采买和打荷。西头靠着怪石嶙峋的山壁,石壁旁的空地上栽了片翠竹,圈出一块篱笆地,养了五只鹅。据说是吴婶的爱鹅,不是用来烧肉吃的。 鹅的领地意识很强,战斗力也强。除吴婶以外的人靠近,都凶神恶煞地吱哇乱叫,排山倒海追着咬,若不幸被啄上一口能痛出眼泪来。苏棠觉得它们的表情很有意思,每当吴婶去喂食的时候,她就跟在后边画写生,有时候为了解气,会把方重衣画在一群鹅中间。 吴婶和绿摇等丫鬟晚上都宿在南房,后院连间住的屋子都没有。苏棠被方重衣禁足在这,无处落脚,好心的吴婶便把柴房收拾了出来,铺上棉被和枕头,还给她准备了些炭火抵御严寒。 “棠棠啊。” 苏棠背靠一颗翠竹,正埋头在纸上随意涂写,闻声便抬起头看,微胖的妇人捧着一叠冬衣走来。 她脸庞圆润、白里透着红,颇显富态,正是吴婶。 苏棠渐渐发现,这些善心的长辈们都不约而同喜欢喊她“棠棠”,大约这么叫方便又亲近。 吴婶把衣物一股脑塞进她怀里“这是你们小姑娘的冬衣,你的我也领来了,快拿去,这天气,眼看着就要降温。” 她手忙脚乱接下来,将这三套衣裳左看右看,简直难以置信。上好的棉料,绣花精致,衬里厚实,更难得的是配色素雅不失秀丽,别说丫鬟穿了,京城那些小富之家的大小姐都不一定穿得上。 “吴婶是不是拿错衣裳了”苏棠委婉问。 “怎么会。”吴婶一脸笑眯眯的,满是自豪,“咱们侯夫人心地好,说女孩子就要漂漂亮亮的,不能委屈了,年前特意找裁缝给大家做的,等天气转暖,还会有新衣裳送来。” “这样啊”苏棠没见过侯夫人,看府里下人的待遇,也知她是温厚贤淑的女子。 为何方重衣却长歪了 “哎,可惜呐,一年到头汤药就没断过,世子爷也随娘亲,大多时候只能在屋里将养着”吴婶摇摇头,叹气。 将养身体差苏棠无言以对,这跟她认识的是同一个世子吗 说到这,吴婶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又偷瞧值守在院外的侍卫,压低声音问“棠棠,你是哪里得罪世子爷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人关在院子里” “谁知道。”苏棠也懊恼。侍卫一天换三班,不准她迈出院门一步,和囚禁有什么区别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大佛,要受这种无妄之灾,“就算签了卖身契,也不至于没有自由吧” “卖身契”吴婶纳闷,仔细想了想,她们的契据都是统一和账房签的,世子什么时候亲自和管过这事儿 吴婶陡然意识到苏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不吱声了,看她的眼神更加匪夷所思。 “其实侯府挺好的,至少顿顿有肉吃,冬天还发炭,除了婚嫁,很少有人离开的”吴婶拍拍她的肩,“你别担心,世子爷发的月银可多了,肯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过段时间等他消气了,一定会放你出去。” “心地善良”苏棠忍不了,手中的笔都恨不得捏断,血泪控诉道,“吴婶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他是我见过最黑最记仇最” 吴婶脸色陡变,灰溜溜低头退下,苏棠背后一凉,打了个寒颤。 “最什么”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可能出现的人,却又偏偏出现了。 苏棠抱着一堆东西转身去看,那人静立在一片苍然翠色中,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身姿皎然如月,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怀里的稿纸不慎落下,方重衣走近,慢条斯理捡起来,沉眸凝望。画纸上,一个人被五只鹅穷追猛打,但看那衣裳,他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苏棠惊了,她背后除了竹子就是山壁,而院门远在五丈之外,一览无余,刚刚根本无人出入,他是怎么凭空闪现在自己身后的 难道他是鬼 方重衣漠然看着她,波澜不惊地开口“后边有密道,你待了这么多天,还没发现” 苏棠将信将疑,目光越过他往翠绿深处看去,山壁凹陷处隐约有石门的轮廓。 在府里整这些就罢了,大白天放着好好的门不走,走密道 不是有病是什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米花糖 “世子爷当真是神出鬼没,无所不能”苏棠酸溜溜奉承了一句,心想前几天不是还信誓旦旦说不要出现在他眼前么,怎么又自己找上门了 方重衣当没听见,也不理会她满腹牢骚,直接命令道“跟我走。” 苏棠懒得问,一路默默跟着人回到上次的主院正厅。她发现,别院下人虽不少,方重衣身边却并无贴身伺候的丫鬟,不过他一向行踪诡秘,许是不想太多私事被知晓吧 方重衣随手拿了件外袍,准备出门,苏棠见他身着浅月白常服,手上外袍却是暗赭,一阵头大,忍不住提醒“世子爷若要出席什么要紧场合,还是换件外袍比较好这个颜色有点不合适。” 何止不合适,搭配在一起简直辣眼睛。她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 也许是要去重要的场合,方重衣破天荒没有反驳,冷着脸对她示意“去里边挑件合适的。” 又被使唤了苏棠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 她放下自己的衣裳,去隔壁耳室选了件远山蓝对襟长袍,领襟镶暗金色云纹,袖缘缀盛放繁花,对一般人来说过于繁复瑰丽了,但她知道他是能驾驭住的。 一出耳室,见方重衣正凝神端详自己信笔涂的画儿,赶紧上前把衣裳递了过去。 他淡淡回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有接手的意思,冷言冷语道“这是递我手上的意思” 苏棠会意,暗暗抱怨了一句难伺候,把衣裳抖落开,给他妥帖穿上。 任人使唤的滋味不好过,总有一天,她要亲手赎回自己的自由。 如她所料,这衣裳单看过于华丽招摇,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既清隽又尊贵大气。放下成见,苏棠不得不承认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一张好面皮,再加上宽肩细腰的挺拔身段,怎么穿都出彩。 方重衣整了整衣襟,又回过头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微凝的目光满是挑剔。 “你也换一身。” “啊”她捏紧了粗布衣的衣摆,使劲揉着,又迟疑地看吴婶给的那些衣裳,“你是说哪件” 他眉心微蹙,眼都不抬道“随便。” 苏棠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不过能出府总比被关在后院强,慢吞吞从那三套衣裳里随意抽出一套。 她抱着衣服,警惕地看看方重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里边。” 方重衣知她在担忧什么,自顾自倒了杯茶,举止优雅,气度高华,可谓是赏心悦目,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刻薄刺耳“放心,本世子没兴趣看。” 苏棠暗暗剜了他一眼,去了耳室,待她匆匆换好衣裳再出来,突然傻了眼,懊恼自己真是太疏忽了。 随手拿的这套和他竟是同样的配色,云水蓝襦裙,外搭织锦缠枝纹半臂外衫,领边缀了一圈白绒毛,飘逸的裙摆外还罩了一层月白色香云纱,蓝白错落,和他站在一起仿佛成双成对似的。 方重衣靠坐在交椅上饮茶,听到动静便回头去看,茶杯停在半途,又慢慢放下。 “站近点。” 苏棠对上那双冷冰冰审视的眸子,不情不愿挪近了几步。 许是方重衣眼睛畏光,四下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屋内光线很昏沉。他眉目隐在幽暗的光里,平添了几分戾气,嘴角的弧度似有似无“腿脚不方便是吗怎么走不动路了。” “” 苏棠又往前跨了一大步。 随着人一步步靠近,走到面前,方重衣眼中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一袭裙衫灵动俏皮,一动起来,外边那层薄纱仿佛云朵般轻软。他不觉慢慢抬眼,那双干净的眸子立即错开他的视线,透着狡黠和灵动,像含着一汪春水般。 除了儿时那次生死时刻,他第二次产生念头,想看灰白之外是什么模样。 苏棠知他这般吩咐是为了看清,只是不知为何要看这么久,心中惴惴不安怕是哪里又穿得不入他的眼了。看着两人出双入对般的装束,她唯恐出去了惹什么闲言碎语,硬着头皮行了个礼,为难地开口“这件衣裳我没挑好,不大合适,世子爷容我再去换一套吧” “不准换了。”死气沉沉的声音断然拒绝。 苏棠气结,刚刚还说随便她的,现在怎么又不准了 反复无常,最是可恶。 方重衣淡淡垂下眼,若无其事悠然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等” “不敢。”苏棠低下头,假装很老实。余光看见他不喝茶了,茶盏却莫名其妙放在了砚台上,沾了一圈墨,而他似乎有些走神,并未发觉。 两人出别院,过了桥,从侯府北面的一道侧门出去,轿辇已然在门口等待多时。 见世子已到,轿夫和侍卫们齐齐行礼,有人拨开轿帘,方重衣便先一步上了轿子。苏棠见人进去了,松口气,碎步溜到侍卫后边,怎知右侧轿帷被修长的手掀开,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她无防备,刹住脚步。 不满的声音问“你准备去哪” 苏棠瞪大了眼,理直气壮回应道“回世子的话,我这不是跟在旁伺候么” “哦”他见苏棠神色挑衅,也不怒,反倒笑意温柔,“体谅你一片忠心,上来吧。” “什、什么”这里的规矩苏棠虽懂得不多,但也知道,自己应当是没理由上轿的。更重要的是外面有新鲜的空气灿烂的阳光,比和他面对面好太多了 见人仍然愣在原地,方重衣目光沉下去几分“要我再重复一遍” 一旁的轿夫无表情,却已经听从吩咐,再次拨开轿帘。 她无法,硬着头皮上了轿子。 轿厢内布置华贵,地面上铺菱格纹软锦簟,一侧摆紫檀木多宝格,窄边书几,角落是铜錾花八宝纹暖炉,漾漾的热气冒出来。 她在轿门口踟蹰不前,不知方重衣究竟是何意,难不成要人跪在旁边服侍 这里合该是尊卑分明的地方,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苏棠不一样,她心底是不认同那些规矩的。 方重衣靠坐在紫檀木嵌螺钿软塌上,坐塌宽敞,他身侧还有不小的空位。除了那张坐塌,也没有其他能待的地方。 她拿不准他的意思,问“坐这” “不坐着难道你想躺着”轻慢的声音反问。 “” 苏棠走过去,紧挨着窗小心翼翼坐下,不动声色和他保持半个身子的距离。 透过窗帷缝隙,方重衣向外略看一眼,随后低声吩咐道“都关好。” 苏棠犹豫了,两人共同待在这种封闭的空间绝不是好事,万一他想做什么,那自己根本叫天天不应,可转念又想,这人虽阴晴不定性情乖戾,倒也从未动手动脚,或强迫过她什么应该不是那方面的变态吧 她起身,将两侧窗格都合上,帷幔也全部放下。轿厢淹没在一片黑暗里,仿佛与热闹的烟火人间彻底隔绝,令人心生不安。 视线昏暗不明,四周变得局促而狭窄。清淡幽冷的草叶香忽然袭来,她惊觉方重衣倾身靠近过来,手臂也环过自己。 “你”苏棠第一反应是往后躲,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地缝里。 那人绕过她,抽出书架上一束卷轴,慢条斯理坐好,随后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一惊一乍个什么” 苏棠意识到自己会错意,若无其事坐直身子,悠悠地抱怨“世子爷需要什么知会我一声就行,何需自己动手呢” “使唤你也不乐意,客气了也不乐意”方重衣放下卷轴,脸上带着斯文的笑,眼底是一片凉薄,“那你究竟想要如何” 外边日头亮了些,轿厢内也浸润一片朦胧光泽。他笑意温和,一头墨发用束带随意束起,额前碎发垂落几缕,氤氲了眉目,是能让姑娘看一眼便误了终生的好皮囊。 苏棠却觉得是美丽而致命的毒蛇,她甚至不知刚才那些举动、那些话究竟几分真假,无心还是别有深意,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是如履薄冰。 “世子这话问得巧,倒是小的一直想问您呢。”苏棠低下头,一句话轻轻巧巧道出,她实在不明白方重衣为何要把人强留在侯府。 四周充斥着喧嚷的人流声、暗流涌动的风声,轿檐下玉玦玲珑作响。 这样的旁敲侧击,那人自然不会听不懂。 沉寂的气氛中,她忽然听见一声轻笑,病态的声音幽幽入了耳“若是不怕做冤死鬼你大可以走。” 嗓音清冷,在一片幽暗里更显得阴森入骨,苏棠打了个寒战,满心满意认定这是威胁要杀了她,并未察觉是否有其他深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奶油糖 方重衣把卷轴摊开在她面前。 是她亲笔所绘的画像,那天上呈给大理寺的,画的有洪武,有山寨堂主,更有他。 “这可是你所作” 苏棠意外,这些肖像居然会落在他手里 “倒是极像。”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郑重而威严,“倘若让你再照别人画,能否做到” “对我来说倒是不难”苏棠想了想,森森地笑了,“难道世子爷是有求于我可是我最近被关在后院,手艺生疏了,反应也迟钝了,不出去踏踏青转换心情,恐怕做不到” “是吗”方重衣没发火也没冷眼相待,微笑着点了点头。 笑容却让人寒毛直竖。 他娓娓道来“五年前,江南千风镇出了桩案子,数十名贼寇趁夜闯入简家宅院,幸而当天简老爷带着妻女去邻镇听戏,只有侄儿简青竹和三个徒弟留守家中。” “个人恩怨吗,后来呢”苏棠不解,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火拼,还能怎样”他轻描淡写,“所幸杀出重围了。可是简青竹命在旦夕,三徒弟一个重伤,一个中毒。” 苏棠慢吞吞道“只剩一个全须全尾的啊是因为更厉害些,还是被大家保护着” “那个人是我。”方重衣面色平静,像在叙述无关紧要的事,“重伤的是京城最野的王爷方长弈,杀人不眨眼,中毒的是当今圣上。” 苏棠差点被口水呛到,抬头对上他笑眯眯的眸子,心中陡然一沉。 “这件事没有外人知晓,知道的也不在人世了。你我主仆一场,本世子对你自然是下不了手的,但王爷和皇上就不一定了,怎么样,手艺还生不生疏需不需要出门踏青” “你、你”她忿恨不已,半真半假把这种机密告诉她,以此要挟,有这么不要脸的吗 “别着急。老实走完这一趟,这件事我便当做不知道,大家皆大欢喜。” 为了不再被带进沟里,苏棠对他的鬼话一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半合着眼低低道“你让我画的人,可是与当时行凶者有关” “不错。”方重衣略感意外,目光中生出几分赞许,“简青竹元气大伤,如今常年卧病在床,靠人参吊着一口气,首领的面貌只有他匆匆看过一眼。我暗中探查,那人似乎来自玢城,靠着不义之财在京城站稳了脚跟,这次袁起鸿寿诞,他应当也会到场。” “你想证实”来京城短短时日,苏棠也听人谈起过袁起鸿,京城数一数二的巨富,原来他要带自己去别人的寿宴 “你将那人看清便好。”方重衣平静的时候,目光总是灰灰淡淡的,缺少色彩,“其余都不必担心,即便有意外,我也会护你周全。” 这句话说得风轻云淡、又很笃定,是漫不经心的自信,听得她微微出神。 轿子转弯拐进热闹的集市,外界气氛明显热闹起来,冲淡了略显紧绷的气氛。见他要说的说完了,苏棠挑开一角帷幔,敞亮的阳光像一束白练投射进来。 桌上满满一盘樱桃果被光线照亮,色泽莹润,娇艳欲滴。 苏棠被他匆匆带出府,午饭都没吃,肚子翻来覆去叫了好几次。 “我能吃吗”她伸出手,指了指那盘果子。 方重衣不知在思量什么,好看的桃花眼像蒙了层雾,淡声道“随便你。” 苏棠喜孜孜把那盘樱桃果端来,挑了颗大的使劲一咬,没想到酸味儿直冲脑门。 “怎么这么酸啊”她皱眉,使劲捂着腮帮子,半天没恢复过来。 他回神,转过头幽幽看她一眼“不然会剩这么多” “” 理直气壮的语气让她无语至极,默默把樱桃放回去。她腹中空空,陡然吃了颗酸掉牙的果子,人更难受了。 轿子仍在走,走过足足一条街后,方重衣忽然不声不响撩开帷帘,往外看了眼。 “有卖酥油饼的。”漠然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叙述,根本不像好声好气跟人说话。 苏棠跟着往外看,热热闹闹的小吃摊几乎晃花人眼。那么多好吃的,为何只让她吃酥油饼 她觉得莫名其妙,委婉道“我也可以吃别的” 方重衣对韩蕴的禀报印象极深,淡淡掠了她一眼“你不是喜欢酥油饼” 这话换做其他人说都是好心,偏偏从他嘴里出口,就像冷厉的诘问。 “没有啊”她是吃过几次酥油饼,但那只是因为方便又便宜而已。 方重衣脸冷下来,又不说话了。 长长的小吃街眼看要走完,他烦闷地叹口气,扬手拨开帷幔,沉声道“停。” 苏棠见状,赶紧溜下去买吃的,他看人走远,又示意侍卫跟上去。 什么好吃的都有,蒸的煎的烤的煮的,苏棠本着甜咸搭配荤素不忌的原则,买了蟹壳黄、卤豆干、水晶虾饺、糖蒸酥酪、和一些什锦蜜饯,侍卫本意是监视,在世子爷的吩咐下顺便把帐也付了。 耽误了好一会功夫她才回转,看见黑着脸的某人,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轿子又起,往南边走去。她买的都是精致的小点心,一下子便三三两两扫光,觉得咸腻了,又把糖蒸酥酪打开美滋滋呷了一口。 方重衣垂眼去看,不经意发现她唇角沾了抹奶油,目光定住不动了。 “怎么了”苏棠觉察那双沉郁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许久未移开,抬头问。 他完全没有提醒的意思,淡笑道“无事。” 轿子在北望湖边的码头停下,湖水茫茫,白烟浩渺,葱茏绿洲在流转的灿阳中隐现。 “是在那座湖心小岛上”苏棠跟着下了轿,走近他身边。 “不错。”方重衣负手而立,远眺的目光淡若轻烟,面对这番美景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这种地方最是方便杀完人抛尸湖中即可。” 苏棠 您有事吗 难道不是来参加别人的寿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青梅糖 他又回头道“待会跟紧了,否则出了什么事,本世子不会管你的死活。” 苏棠满心的不屑,心想还有比你更危险的吗 在岸边等候没多久,便有一艘花船来迎。 方重衣交了请帖,渡河人看完,恭谨地行了一礼,道“秦公子久等了。” 苏棠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微微挑眉,方重衣行走在外还不止一个身份 两人一先一后上船。苏棠脚一踏上甲板,船身便开始晃悠,吓得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方重衣不动声色地回望,见她站稳了,才收回眼神。 岛上依稀闻得人声鼎沸,时有喝彩,只见曲径通幽的园林深处搭了戏班子,台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正中太师椅上的人双鬓半百,却矍铄精干,正是袁起鸿。有下人上前低声和他禀报,袁起鸿听罢倏地回头,起身向湖边迎去,坐在旁边的晚辈见状,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一晃眼,看戏的场子空出了大半,颇显寥落。其余宾客虽不知情,也隐隐意识到有贵客来了,纷纷向码头回望。 “想不到啊,秦公子竟肯赏脸。”袁起鸿笑脸迎来,声若洪钟,面上虽一味是喜色,内里却真的是意外。他与这位“秦公子”在生意场上打交道已一年有余,却仍然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甚至连“秦公子”这个名头是真是假都存疑。只知他掌握了数条产业的命脉,在京城几乎是一手遮天的财势。 水烟缥缈,缓风徐徐,方重衣立身于船头,衣摆随风,清雅至极的身影仿若入了画,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袁起鸿的小女儿袁若看得一怔,挪不开眼了。 众人注意到,秦公子身侧的姑娘也同样惹眼,两人都穿着天青蓝的衣裳,与眼前这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仿佛浑然天成的美景。 方重衣一步下了船,沉静的目光将在场众人扫过。 苏棠沉眸敛神,紧随其后,心中却后悔不迭,早知道要面对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她说什么也要换其他颜色的衣裳。 除苏棠之外,方重衣只带了一名侍卫,其余人都留在北望湖边的码头。那侍卫从后方走出一步,双手呈上一方锦盒,花纹精致隆重又不失大气,但看外盒也知里边会是何等价值连城的珍宝。 袁起鸿笑着接过,打开锦盒那一瞬,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连忙道“真是让公子破费了” 声音诚恳谦逊,又不卑不亢,自身泰然气度仍然不减分毫,让人一听便知是见惯了风雨的。 袁起鸿将贺礼交予旁人,亲自迎着他们一行人往园林走。 路上,苏棠好奇,低声问方重衣“之前洪帮的人不是喊你七公子吗,怎么又变了个名字” “那只是道上的称呼,与商贾交道是另外的名头,还有别的,你想听吗”这次话说得有头有尾,轻言细语,听得出来他此时心情不错。他的嗓音本就好听,语气一旦温和下来,便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苏棠又侧目瞥了眼那锦盒,不觉问出口“世子送的是什么我看人家是真吓着了。” “天底下最无聊的便是贺礼。”温润的嗓音自带几分慵懒,令人想到盛夏微醺的午后,“无外乎那些贵而不实用的,这你也好奇” 她撇嘴,决心不再自讨没趣主动开腔。 方重衣习惯了她平日那些回嘴,陡然没了回应有些不甘心,又自顾自补充“你若实在想知道,下次再遇上了便由你来挑,正好,省得本公子费脑筋” 见他把话硬接下去,苏棠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只低垂着眼,淡淡地回应“世子说笑了,我身份低微,怎么敢做这种越俎代庖的事。” 方重衣“” 噎死你。苏棠把脑袋压得更低,乐得眉毛都要飞起来。 袁若走在后面,见他们俩肩并肩走着,还时不时在一起交头接耳,心中酸涩难言,出双入对般的天青色衣衫更是刺眼。人人都说秦公子举世无双,风华无二,只是身边还没有可意的人。袁若见过好几次,他的确只是带着寥寥几个护卫,完全不像其他公子哥儿那般,到了年纪,便找贴身伺候的丫鬟早早开了荤。 可见是一心一意的人。 袁若不知他身边这位姑娘是怎样的说法,若是丫鬟,这容貌也过于出众了,再说哪有公然和主人穿成对儿衣裳若说哪家小姐,又完全不见秦公子有什么表示,不应该的。 她心底不甘,不轻不重喊了一声“秦哥哥” 余音绵绵,暗含小女儿家柔情婉转、欲说还休的情愫,还有几分亲近之意,袁老爷、侍卫、若干下人等闻声纷纷回望。 唯独方重衣没回头。 听到这声“秦哥哥”,苏棠恍神了一阵,见方重衣完全没意识到在喊他,暗暗扯他袖摆,低声道“公子,喊你呢。” 在外,方重衣通常都会隐瞒身份,苏棠也从善如流喊他公子。 他这才转头望去,但跟之前是一个表情,没任何表示。 空气一度十分安静。 苏棠脑子里火花一撞忽然想明白,世子大人五米之外雌雄莫辨鬼神不分,人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他眼里可能只是一团雾状 袁若见秦公子回头,羞赧地低头,还特意整了整裙摆。 “应当是袁老爷的家人”苏棠在他身侧轻声提醒。 方重衣淡然点了头,面上是温文有礼的微笑“好久不见。” 袁起鸿见他总算应了,忙上前活络气氛“若儿也是见过秦公子几次的,譬如去年在畅合园哎,还记得当时,公子一曲秋水惊艳四座,若儿从小习琴,大抵是想借此次机会,向公子讨教一二。” 袁若羞赧地抿唇,正好父亲替她找了个好由头,便默认了。 “袁老爷过奖。许久不弹,早已生疏了。”方重衣模棱两可道了句,说罢继续往园林走。 袁起鸿一怔,自己打了个圆场,把话头掐断。女儿这一出他也没料到,说起来他也有这份心思,若儿更是不必说,但也得人家有意才成。 一行人继续前行,袁若嘴角的笑意消失,眉眼低垂,失落地跟在后面。 戏台上了一幕新故事,正演绎得行云流水风生水起,台下时不时爆发一阵喝彩。袁起鸿知道秦公子行踪低调,特意引他到南边一座亭榭内落脚,这里背临奇峰古树,四方清泉环绕,观戏的视角也极好,亭檐下有竹帘半悬,外人看不进来,身在其中却能将台上台下一览无余。 素面茶炉上缓火煎着汤水,丫鬟老练地涤器洗茶,青釉杯盏倒入滚水,冲泡的乃是天目山上刚采摘的新茶,醇厚茶香在亭榭之间氤氲溢散。 “让袁老爷费心了。”七公子拂衣落座,笑容谦和,气度高华。 他身上的贵气是与生俱来的,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生生让满园风光都黯然失色。苏棠默然跟在后面,想到他还有那般阴鸷狠厉,飞扬跋扈的一面,目光不由生出几分恍惚。 戏台是临时搭建在园林中,场地内各色繁花草木错落,宾客的座位也是各自分散。袁家大公子袁昭一直在旁作陪,方重衣无心听戏,先是若无其事问起了今儿来的人,袁公子便一一介绍。 他静静听着,韵致天成的桃花眼扫过宾客,目光一顿,平静开了口“陈致可是坐在梅树底下的那位”他看不清,只能边听袁昭的讲解边推测。 见秦公子发问,袁昭特地往亭外瞧了瞧,笑着答“是,他是做药材生意的,近两年才从玢城那边过来,秦公子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苏棠一听他们说到“玢城”,顿时警觉,这不就是方重衣让她重点关注的人吗 梅树离得有些远,若要看五官细节,还是得走近些。 她与他对了眼神,彼此会意,方才走出一步,福身道“公子,风大了,小的去拿披风来。” 方重衣点头,让她离去,疏淡的视线随着那抹娇俏身影飘远。 苏棠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他还是头一次见。 虽然方重衣很清楚她是逢场作戏的,心头仍不免生出些隐晦又陌生的情绪,视线一直停留在远去的背影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柠檬糖 苏棠很聪明,靠着微不足道的细节便猜到他眼睛的弱点,却又败在太聪明,丝毫不懂得伪装,不但即刻嚷嚷出来气他,喜爱厌恶还全部写在脸上。即便是他这种和瞎子没区别的,也能一眼看到她心底去。 很鲜活,是一个很有色彩的人。 所以方重衣放任了,只要是在不触碰底线的范围内。 “兄弟真是好福气”袁昭是个自来熟,两人平时也打过交道,寒暄了几句后,语气就随便多了。 “嗯”方重衣收回视线,眼中那层疏离的雾散去,又是往常那般,只剩一片明净和淡漠。 “这般贴身伺候着,将来可不是要收房的么”袁昭彻底恢复了平日花花公子的本性。他有个财势显赫的父亲,活色生香的美人儿从来不缺,这样的倾国之色却也是头一次见。冰肌雪肤,梨花带雨,清澈的杏眼水光盈盈,低眉敛目的时候温顺又宁静,仿佛化得开人的一汪春水,抬眸专注看人的时候又透出几分天性的慧黠,像藏着不老实的小心思,反差得撩人心神。 袁昭回想着,眼中艳羡几乎要溢出来。素来听闻秦公子不是随意的人,身边从未有女色环绕,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惊艳的。 可见,只是眼光过高而已。 方重衣见他时不时往苏棠离去的方向侧望,贪婪的目光流连忘返,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无关乎是否喜欢,有感情,但凡是属于他的,都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觊觎。 儿时的他,有一架极为珍贵的古琴,很是喜爱。千年老杉木,天蚕丝弦,金徽玉轸,其音泠泠如寒泉琮琤,意苍凉。三皇子偶然听闻,便想要了去。方重衣的皇子身份不能公之于众,皇上向来是更疼爱他的,但那时候,三皇子刚出完天花,重病初愈,皇上一时心软,便意图让他割爱把琴让出去。 方重衣什么也没说,把琴砸了,慢条斯理点燃火,在熊熊大火里静静看着琴身被一点点烧成灰,衣角燃着了也不走,烧伤也不走,就那么安静地站在火里。三皇子看到浴火的人,又给吓病了。 从此大家便知道了这孩子的气性,招惹不得。 属于他的,只能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得不到便毁了,旁人就算是觊觎,都会令他心生不悦。 物是如此,人自然更是如此。 袁昭见他目光阴冷,即便身披厚实的裘皮也忍不住打寒战,低头惴惴道“在下失言了,秦公子勿怪。” 因要看清那人的容貌特点,苏棠没有延原路返回,而是从另一个方向绕了大半圈。好在园中尽是参差错落的小道,有花木遮掩,并不显得突兀。 陈致专心致志听着戏。她假装无意路过,将面容仔细打量,铜铃眼,鹰钩鼻,厚唇,脸型方方正正的,竟是个老实忠厚的长相。她心中默画了一遍,确认记熟了,便不动声色离开。 苏棠回码头的小船上拿了披风,正要往回走,却看见远处有丫鬟向她疾步而来。 “这位妹妹,可是秦公子身边的姑娘”丫鬟生得一张圆脸,丹凤眼,小巧的嘴,笑脸向她迎来。 “不错,请问什么事” 丫鬟朝园林深处回望了一眼,道“是秦公子命奴婢来报个信儿,他和袁老爷去岁安阁吃茶了,要你直接过去便是。” 岁安阁 苏棠将翠微苍茫、山石重重的园林从南到北张望了遍,皱眉问“怎么走” 丫鬟笑了笑,向东头的入口一指,耐心解答道“喏,从那个入口走最近,穿过竹林,再右拐上曲桥,下桥后第二座庭院便是。” “那多谢了。”苏棠点头,转身往东边方向行去。 丫鬟见她走远,眼中闪过几分狡黠。她家姑娘之前一直念着秦公子,想与他独处,嫌苏棠碍眼来着,见两人这会儿总算分开了,便打发自己把她支走。 岁安阁存放着不少珍稀古玩,平日里还有侍卫把守,贸然闯过去怕是会被扣下来,好好审问一番的。 午后,耀眼的日光洒落在园林每个角落,万般风景仿佛渡上了一层蜜。方重衣今天在日头下待太久,眼睛难免又开始发酸发涩,太阳穴也一阵阵冲撞,便半合着眼,闭目养神。他视力不好,久而久之练成了极佳的听觉,早早便听见柔软轻巧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人应当还在花圃附近,离亭榭数丈之远。 是女子的脚步声,但不是苏棠。 谨慎不安的步子在台阶上停了,婉转柔美的声音轻轻道“秦哥哥” 方重衣缓缓抬起眼,回头。 “袁姑娘”距离隔得有些远了,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袁若的声音之前有印象,也能认出来。事实上长久以来,他都有意识记忆形形色色的声线,凡是不亲近的人都靠嗓音来分辨。 袁若抿唇笑了笑,施施然走上前来“不知秦哥哥现下是否有空呢” “你说。”方重衣嘴上应着,注意力却被戏台后方吸引,竹林深处有不寻常的气息涌动,身法迅捷,绝非常人。 小姑娘眉睫忽闪,默不作声靠近了一步,新换上的粉底团花襦裙轻盈摆动,像翩跹的蝴蝶一般婀娜。 “没有叨扰到秦哥哥就好只是若儿近日习琴有些困惑,阳关这首曲,几处指法不甚明白。若儿从小习琴,自认也下了不少功夫,可当日在畅合园听一曲秋水,才惊觉人外有人,今日有缘再见,还想请秦哥哥指点一二呢。” 身后的丫鬟见小姐把话说开了,也跟着上前一步,欲把身后背着的七弦琴放下。 方重衣把目光从戏台处挪回来,想也不想,直白地说道“这出银空山演得太热闹了,我现在弹,你可能也听不清。” 两人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丫鬟脸色僵了僵,停下动作,茫然地与小姐对望一眼,又默默把琴背回去。 袁若不甘心,斟酌了一阵,又说“当日畅和园,还听秦哥哥随手弹了一曲,想来是即兴之作。若儿觉得曲音流丽,意味隽永,就这么丢了着实可惜,便擅自推敲了谱子。” 说罢便向丫鬟使眼色,丫鬟会意,从包袱里取出一道卷轴,摊开在长几上。 “只是记载不全,有几处承前启后过于生涩,不知秦哥哥可还有印象若能帮忙纠正便是最好了。” 方重衣的确是有印象的,他当时觉得调子不错,回头便打谱记下,而眼前这份谱子,出入和谬误的确不少。 袁若见他对着曲谱垂目沉思,便赶紧示意丫鬟呈上笔墨。 亭榭内空气安闲,与外界的热闹有些疏离,方重衣视线落在卷轴上,目光却是浮的,良久才回神,重新凝视眼底下的谱子。 笔墨被端端正正搁在手边,但他有洁癖,不习惯用外人的东西,见苏棠的包袱留在屏风旁的斑竹架上,便从中抽了支毛笔,点上墨,将谱子里不恰当之处一一圈出。 看着卷轴上落拓潇洒的字迹,袁若不由地扬起眉梢,正要顺势请教,却听见冷静的声音道“你们可有看见苏棠” 她心中有鬼,微微抽气,大抵连自己都没留意。但方重衣感触灵敏,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他想到刚才鬼祟的人影,心烦意乱,冷声质问道“怎么回事” 丫鬟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拽紧了衣角,战战兢兢答“苏、苏姑娘说想去岁安阁那边转转,所以,可能耽搁了” “岁安阁”他掷了笔,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沉冷目光如锐剑落在两人身上,“据闻那里是你们家老爷珍藏古玩的地方,还有不少护卫把守,外人去不得,你们既然知道,也不提醒她” 素日温润如玉的秦哥哥忽然变得这般威严凛然,令袁若后退了一步,看他的目光像看陌生人,害怕得忘了回答,丫鬟嘴唇哆哆嗦嗦,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到底只是两个小姑娘,逼问下去也无意义,方重衣不再迟疑,往岁安阁的方向赶去。 卷轴上落了几道飞溅的墨迹,已渐渐干涸,像暗沉的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草莓糖 苏棠从东头的竹林往里走,越走越觉着不对劲,这里有些安静过头了,根本不像有人烟的样子。她穿过迂回的曲桥来到丫鬟所说的那座庭院,门上的牌匾的确书写着岁安阁三个大字,但旁边既无下人侍立,里边也听不见任何说笑的人声。 正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苏棠见大门没合上,里边还隐约能看见灯火,心想应当是有人在,便推开门走进去。 带着陈旧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是库房特有的那种冷飕飕的味道。四周极为安静,灯火映照在接顶落地的隔扇窗上,火光安静,几乎纹丝不动,自己的脚步声也清晰入耳。 木架上存放着各色古玩字画,流光溢彩,目不暇接,在烛光中显得华美异常。苏棠知道都是价值不菲的玩意,没敢碰,只凑近瞧了瞧,一点灰尘都看不见,可见被用心打理着。 那为何一个护卫都没有 方重衣他们又在哪难道欣赏完之后去别的地方喝茶了 此处实在安静过头,直觉告诉她不宜久留。 刚要离开,却听见破空一声,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嗖地飞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反方向又飞来一道迅疾的黑影。两两相撞,耳畔拂过一阵凉风,金石铿锵之声爆发出来,尖锐刺耳。 她定睛一看,两道影子分别是箭簇和玉坠子。箭簇被玉牌打偏,擦过她的头皮直直飞进石墙里,一缕发丝被切断,悠悠落在肩膀上。 箭矢本是正正朝她而来的。 苏棠怔然地摸了摸肩膀,拾起断发,又看地上的碎玉牌和钉入墙壁里的飞箭 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她反倒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方重衣在轿子里说的话,什么“做冤死鬼”,当时以为他是随口撂狠话,现在看来,真的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没来得及多想,接二连三的破空声又响起,寒光般的箭簇穿过窗棂向她追来。 苏棠发懵,却被一个人带着往旁躲。踉跄的一瞬,她余光看见箭矢从眼前人头顶飞过,发带被割裂,几缕碎发松散开来。 “你” 箭矢如雨,方重衣没空回应,护着她往角落去。一路撞翻了一排木架,精美的瓷器噼里啪啦碎一地。巨大的动静引得暗箭又纷纷追来,两人匆忙往深处躲,路过之处七横八竖插满了箭。 这样的速度,让苏棠意识到不是弓箭,恐怕是连弩之类。 周围的木架一座座被碰倒,虽然有方重衣护着,但眼见可掩护的地方越来越少,这样下去只能坐以待毙。苏棠心急中生智,冒险在漫天箭雨中推开他,把最近的一盏灯打灭了。 “回来” 他强硬地把人拽回怀里。 羽箭擦过他手臂,带出一道淋漓的血痕。 烛光熄灭,四周陡然陷入昏暗,令人意外的是,接下来的箭矢竟通通偏离了方向。原来阁内的灯光太过亮堂,两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完全就是活靶子,如今没了光线,外边的弩手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只能勉强依据声响动静来判断,自然失了准头。 方重衣会意,趁极短的空隙将烛台纷纷打落,带着人倒进书画四散的狼藉中。 箭雨消停了,因为此刻他们在暗处,外边反倒是明处,不敢妄动。 烟尘无声弥漫,方重衣忽然意识到,此刻她是被自己完全护在身下的。 原来她那么的软,仿佛一团云朵似的,他甚至屏住了呼吸,怕稍微碰一下就得碎了。发丝撩过鼻尖,有清淡的木犀花香,很好闻。 苏棠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挣扎着下意识弓起腿。 骨子里的占有欲疯狂作祟,方重衣鬼使神差用膝盖抵住,不让她动弹。 虽是极细微的动作,姿态却不可谓不强硬,苏棠以为是怕她闹出动静,轻轻把人推了推。 方重衣恍惚片刻,放松对她的压制,正想靠近去说话,怎知苏棠也不安分,两手沿着他手臂勾住他肩膀,凑到他耳侧。 彼此像情人间的交颈缠绵。 “我扔件东西出去” “闹出些动静。” 两人同时开口,意识到与对方想一块儿了,又同时闭口不言。 苏棠的手从他肩头滑下,途中摸到些粘稠湿润的,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像是血。 “你” “嗯。” 他没有动,在耳侧低低回应了一声,比刚刚那声呵斥倒是柔和了许多。苏棠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心疑怎么这么沉默,摁住她手腕的手也莫名发力,握紧了,像一种压抑,好一会儿才松开。 她没有多想,也不敢耽搁,摸索着抓起地上一只茶壶,尽可能朝远处掷了出去。 “啪”的一声巨响,茶壶在墙根碎裂,窗外人攻势又起,羽箭又纷纷追着射去。 但同时,那人也暴露了踪迹。 电光火石,她眼前一闪,方重衣已破窗而出,只见外边鬼祟的人影颓然倒地,伴随着压抑的惨呼。 那人一身劲装,蒙面,方重衣娴熟地翻出他腰间令牌打量,眼中依旧是灰沉沉的,毫无意外之色。 果然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隐卫,皇上见方重衣一直没把人了结,亲自动手了。 刺客的目标是苏棠,但如今见另一个男人竟是世子,即便身受重伤,仍然惶恐地低下头,行的同样是下属礼。 “世子爷,属下并不知” “回头跟他传句话,不要再动我的人。”一字一句,很平静,像乱葬岗里飘出来的风,阴冷的,喑哑的,不带一丁点活气。 方重衣无动于衷静立着,眉目隐在一片阴翳中,淡漠的目光如同看着死物,眼中见不到一点喜怒。 刺客埋着头,沉重地喘息,胸口的刀伤虽不致命,却是凌迟般的疼。他痛苦难当,背上的冷汗已浸透衣衫。世子爷和皇上虽是孪生子,性子却实在南辕北辙,皇上如温润的良玉,静水深流,世子仿佛是万千恶鬼里走出来的,浑身上下淬着阴沉的寒气。 苏棠躲箭的时候把脚崴了,休息片刻得了喘息,偷偷把鞋脱掉一看,脚踝竟肿得跟鸡蛋似的。 正在此时,隐约听见窗外的对话。 听着听着,她觉得方重衣和那弩手之间的气氛很古怪,像互相知道对方底细似的。她蹑着步子偷偷趴在窗边往外看,劲装的男子浑身是血,抽搐地难以呼吸。苏棠懂得人体结构,看见匕首插进胸口的位置便明白了,没伤及心脏,短时间无事,肺部却会因为充血而渐渐衰竭。 方重衣下手很准,想必杀人的功夫也很精。 他特意留人一条残命,难道是让那刺客回去带话 苏棠凝神听着,依稀又听到低哑的嗓音说“不要再动我的人”。 劫后余生的她,此时竟意外的平静,心里无可奈何地想她是签了卖身契的,所以方重衣自然把自己当成他的人,如今这一遭,就像狮子被侵犯了领地,换成一个花瓶或一只小猫小狗,他恐怕同样会动怒吧 苏棠自顾自揉着脚踝,对这番话一点感动都没有。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核桃糖 阁楼大门被嘭的一声打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苏棠偏过头去躲避光线,心中暗道不好,恐怕是惊动主家的人来了,这一屋子文玩字画都被毁,可不是要全数算在她头上 乱雨似的脚步声涌进阁内,听上去至少十几个人。其中一个步伐尤为激进,从人群中率先冲来,挥开东倒西歪的古董架,看到蜷缩在一片凌乱中的小姑娘,怔了片刻,这好像是秦公子身边的侍女 “你你怎么会跑这来还把满屋子古玩都砸了” 苏棠艰难地睁开眼,面前的人正是袁家大公子袁昭,身影背着光,脸色显得阴沉沉的。 后边站着的是袁老爷,一些关系较熟稔的宾客,以及袁若和她的丫鬟。袁若低着头不说话,心虚地眨巴眼睛。 苏棠视线在她身上停顿片刻,道“是袁姑娘的丫鬟说” 袁老爷走出一步,叹了口气,缓缓道“姑娘,无论是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这点先放放。”大半辈子的珍藏毁于一旦,他的脸色比其他人更难看,声音却仍旧不失稳重和威严,令人敬畏。 袁昭见父亲发话了,连忙侧身让出位子。 “我们赶到的时候,外边的护卫已经被解决,昏迷在远处的草丛里。误入也好,预谋也好,单凭你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且好好把话说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到底是秦公子的侍女,袁起鸿面子上没有把话说绝,心底却猜测她是和人串通了来偷盗,没看中的便顺手砸了。 身后的宾客不知还有这一层,只觉得袁老爷对这丫头太过客气,这么多宝贝化为乌有他都心疼,义愤填膺道“对肯定还有同伙的” 袁昭贪婪的目光在苏棠身上流连,忙插话“秦公子是正人君子,此事估计什么也不知情,但事关重大,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算了,姑娘最好还是跟我们回府一趟,容我们调查清楚。至于秦公子想必他也会理解的。” 众口铄金,苏棠的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连袁昭倾身靠近来拽她都险些没发觉。刚想躲,一道云山蓝缀锦绣纹的衣袖在眼前晃过,修长好看的手勒住袁昭的手腕。 “咔” 骨缝里传出清脆的咔嚓声,听得她寒毛直竖。 袁昭痛得脸都扭曲了,抬头对上方重衣警告的眼神,心头一紧,嘴唇都咬出血了也没敢喊出声。袁起鸿隐约知道儿子那点不正派的心思,目光讪讪的,也不好发作,只当让儿子长个教训。 “我一直在的,各位有什么疑问直说便是。”方重衣错身往前一步,划分了苏棠和其他人之间的距离。 她站在后方默默看着,眼前人长身玉立,气度仍然高贵从容,额前发丝垂落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增添几分潇洒落拓。手臂上划了很深一道伤口,血迹已逐渐凝固。 方重衣明明该是被审问的人,却面色坦然,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众人原本还气势汹汹,被这话一堵,一个个像打了霜的茄子,不敢贸然发言了。 双方莫名的竟像调换了立场,不禁显得有些荒诞。 袁老爷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率先换上温和的笑容,谦然道“秦公子可知贼人的去向” “跑了。” 袁老爷脸色微僵,又问“那两位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这该问袁三姑娘,她最清楚。”方重衣语气淡而又淡,面上带着笑,眼底却是半分温度也没有。 人群后的袁若一个激灵,开始抽抽搭搭起来。身边的丫鬟诚惶诚恐跪下,磕绊道“是、是奴婢不好,奴婢弄错了,以为秦公子和老爷在此处吃茶,便和苏妹妹这般说的,所以她才走错地儿后来秦公子也找来了” 这话经不起推敲,袁老爷深深皱起眉头,严肃地审视女儿。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深究,最终只是低低地骂道“浑浑噩噩的,不知所云,回房思过去没我的允许不准吃饭” “是”袁若抽噎个不停,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在丫鬟的催促下灰头土脸退下了。 袁昭刚刚色迷心窍,手腕差点给废了,心有余悸的他生怕再被秦公子收拾一顿,赶紧顺水推舟道“看来苏姑娘与此事也无关,只是误入,现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这可恨的贼人” “不必了,那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并非求财。”方重衣冷漠地打断,完全没看他,“连累袁老爷,秦某心中也过意不去,回头你们给个数,秦某自会补偿的。” 袁家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秦公子为何自己将所有事情揽下袁起鸿混迹江湖这许多年,马上便懂了,这恐怕是另有隐情,不想外人再干涉。 表面上,秦公子是纵横商界的青年才俊,背景却一直是个谜。袁老爷隐隐觉察,这位秦公子的身家背景,恐怕不是他们这种所谓的豪商就能抗衡的,这件事,大抵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秦公子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不必客气,毁了那些字画古玩,你们点清楚,该是多少便是多少。” 苏棠见他话说得云淡风轻,眼都不带眨,心里想,果真是有钱任性。 一场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被压下去了,寿宴好似没受到半分影响,大家各归各位,喝酒吃茶,仿若无事发生,不免显得有些讽刺和荒唐。 回府路上,方重衣一直一言不发,脸色比当下这数九寒天还冷,看来是真的被惹火。 相与了这么些天,苏棠也摸清他的脾性,心情好的时候是真的好说话,大事小节都不介意,仿若画中走出的公子,令人如沐春风,真正怒到极点就是如今这般死气沉沉,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随时将人撕扯殆尽。 轿厢内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她却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这次躲过了,下次呢挣扎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见到一点天光,又不知缘由地被带回侯府,做了任人使唤的家奴。她已经受够了,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成为刀下亡魂。 苏棠悄悄抬眼去看方重衣,侧脸线条清冷而俊美,无可挑剔。斜阳给一半面容渡上柔和的光,是能令无数姑娘心折的好皮相,另一半却隐在暗处,阴森不明。 “世子爷可有头绪了”苏棠试探着问道。 “少管闲事。”冷淡的声音回应。 苏棠眼神一黯,显然,方重衣清楚刺客的来头,但根本不打算让她知道。 她叹气,低声絮絮道“世子爷说什么玩笑话,今日我差点葬身在那座岛上,怎么也不算是管闲事吧” “不必拐弯抹角。”方重衣淡淡看她一眼,“再问,换本世子亲自动手如何” 明晃晃的威胁。 苏棠想到他今日是如何对待那刺客的,知道他既然说得出就必定下得去手。 可她不甘。纵然提着一颗心,嘴上仍然强硬道“世子若真看我碍眼,想杀了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些人盯上,毕竟死得明白些,才好安心上路啊。” 有片刻的沉默,他又直直对上她的眼,平和而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看进她心底去,忽而轻轻笑了一声“好,那就别后悔。” 苏棠几乎屏住呼吸,手足都是僵硬的。 一时间气氛如死水沉寂,唯有轿檐下的玉玦清脆作响。 他们是酉时才从北望湖小岛返回的,抵达侯府的时候,天色已浓如泼墨,弯月时隐时现,看不见半点繁星。 是个阴天。 苏棠匆匆看一眼天空,便低下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她心中压着一块大石,脚踝的剧痛此时也顾不上了。 方重衣当时撂了句不明所以的狠话,便了没后续,她不知将会迎来什么。像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旁人根本无法推测。 别院早早已经忙活开了,檐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从小石桥对面望去一片星火璀璨,落英缤纷,如梦似幻。主屋里换上了新炭火,摆了专供夜间消磨的蔬果点心,浴房也备好了热水。 这一路,方重衣并未开口打发人走。行至垂花门,苏棠终于忍不住了,委婉地试探道“世子,我也不能进您的屋子,现在是不是可以退下了” 毕竟,像她这种一来侯府就被轰去后院的地位连烧火丫鬟都不如,进主人的屋本来就不合规矩。 她实在不愿和这人多待上片刻,想借着这个由头脱身。 “跟上。”方重衣的步伐丝毫未停顿,也没回头。 苏棠无奈,只能跟着回了别院主屋。暖意自开门那一刻便扑面而来,左右忙碌的丫鬟多少冲淡了压抑的气氛,令她稍稍宽心。 她替方重衣解下了外氅,挂在衣架上,虽低着头,却总觉得他的视线落自己身上,是淡漠而薄凉的。 侍女们陆续打点完,便流水般鱼贯而出。世子没有设贴身伺候的丫鬟,值夜的人,也只能守在院外,不得进屋,这点颇令人不解。 她见其他侍女纷纷退出去,心中暗喜,想着也可以一道离开了,谁知还没迈过门槛,便听见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 “今晚你留在这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苹果糖 这话响起时,门外迎面扑来一道寒风,她瑟瑟打了个寒颤。其他侍女们相互交换眼神,眼中俱是意外神色,都忍不住暗暗琢磨,世子爷这是什么意思 收苏姑娘做贴身侍女,让她在身边值夜那是好事,升一级了,是世子爷房里的大丫鬟了,也成了她们当中领头的人。 当然,以苏姑娘的容貌来看,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收作侍妾。有人觉得这也是好事,世子爷地位尊贵,模样又那么那么出众,跟了他肯定不吃亏。 但她们发现,苏棠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最后一个丫鬟离开了,大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冰冷的声音,苏棠彷徨不安,仿佛整颗心都被冷水淹没。 她知道,像她这种签了卖身契的,不但得失去自由任人使唤,贴身伺候起居的,通常还要肩负某种不可言说的任务。万一他哪天真有这方面想法,自己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 她现在很想回后院,回自己那间小柴房,温馨、舒适、自由,比世子这屋子好多了。 心思来回打转几个回合,没注意到方重衣已经往里间走。 “跟上了。”慵懒的声音飘过来。 苏棠硬着头皮随他往走廊去。 里间和正厅之间隔了一条走廊,只点了一盏小灯,灯光像幢幢鬼影,怪吓人。苏棠虽然总被阴魂不散的卖身契绑着,但以往住在农家,莫氏只使唤她干活,后来看她能卖字画了,便催促她挣银子,一手一脚伺候人的事真没做过。 她想了想,吞吞吐吐道“世子,那个,我不太会” 方重衣无声无息驻足,害得她差点撞上去。 “什么不太会”他侧目,眉梢上挑,少见地露出了些笑意。 苏棠低下头,呢喃道“我只会画画,其他的不懂。” 她越想越心酸,又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他的面容一半隐在暗处,下颌棱角分明,线条弧度几近完美,清冷的眉目在烛光中染上一层精致的妖冶。走廊本就不宽阔,她还站在角落里,下意识后退,没几步就踩到了墙根,在坚硬的墙壁上踉跄磕了一下。 方重衣望着她,目光不觉微微地凝住。 “我说什么,你听吩咐照做就是。” 淡漠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苏棠惊得又往后退,再次撞上墙壁,一抬眸,正对上方重衣的脸。 他缓缓地低下头,越来越靠近。烛火不稳,映得那双眸子明暗错杂。 “世子”她抽气,不知这人究竟想如何,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他眼神差,若要仔细审视一个人的确要靠这么近才行。 方重衣不言不语,在能看清睫毛的距离才停下,幽深的眸子将缩成一团的她细致打量。 五官小巧而秀丽,睫毛浓密,眼底闪躲着胆怯的情绪,又因为某种倔强,固执地与他对视着。灯下观美人,料想苏棠在烛光中应当是分外潋滟动人的,可惜他看不见那些光彩。 心中有陌生的燥意,想针对她的心思就更强烈了。 方重衣笑了笑,转身进了里间卧房。 苏棠心情沉重,跟在他身后,在那人的示意下,僵硬地打水给他净手,中途水还洒了,又硬着头皮开始着手帮他解外袍。 腰间玉带形制复杂,各种各样的勾环和暗扣,苏棠废了老半天劲儿没解开,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还把手指刮出了两道红痕。方重衣只是冷漠地看着,无动于衷。 外衫褪下,便只剩轻薄的中衣,她一眼瞥见手臂上的血痕,已经干涸,被浅色里衣一衬,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想到他当时也是为了护自己,苏棠不由自主开口道“这伤还是上些药吧” 很长一阵沉默,长到苏棠以为他根本不打算理会,才听见清冷的嗓音低声道“不需要。” “但” 不处理下就去洗澡,不怕伤口发炎吗 “可以了,在外边等着。” 很奇怪,他没有再继续为难她,便自顾自去了浴房。 苏棠听见里边隐约传出水声,放心下来,庆幸不用跟着进去服侍。 她待在卧房里坐立不安,一会儿发呆,一会儿转圈。这满屋家当一看就贵得能砸死人,她什么都不敢碰,便靠在一副雕云龙纹顶箱柜旁休息。 地毯很软,比平时睡的床还软,熏香的味道也很好闻,她担惊受怕一整天,已精疲力尽,不过多时就开始昏昏欲睡。 方重衣自浴房回来,刚进卧室便停下了脚步。 小小的一团缩在木柜角落里,呼吸声平缓而悠长。 他再往前走时,步伐已经变得极轻,幽魂似的站定在她面前,将人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秀眉微蹙,浅淡的唇微微抿着,双臂环抱着膝盖,双手握拳缩在袖子里,整个人都是防备的姿态。 这样的苏棠,让方重衣鬼使神差就伸出手去。 缩成团的人轻哼了一声,睫毛轻颤,眼看要醒来。 即将触到脸颊的手,又不动声色收回。 苏棠迷迷糊糊睁开眼,高大的黑影便陡然映入眼帘。她吓得不轻,登时站起来,脚踝的伤被牵动,钻心地疼了一下。 眼前人墨发披散,轻袍落拓,虽然不说话,却有种安静的温柔,驱散了沉郁气息。一眼望去,仿佛只是明朗温润的少年。 “你倒是自在的很。”声音一出口仍然是揶揄。 “世子说的是,下次不敢了。”苏棠发现一件事,越是抗争好像越能激发他折腾自己,还不如多多顺应,没准能扫他的兴。 果然方重衣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沉着一张脸往书房走,没走几步停下来“怎么总让人提醒的” 苏棠赶紧跟上。 书房很昏暗,或者该说从正厅、卧室到这里都很昏暗,只用了五瓣小金莲青绿铜灯。火苗悠悠的,看上去半死不活,格外沉闷。当然,侯府不可能是为了节省这点灯油钱,苏棠想了想,大概是他的眼睛受不了过于明亮的光。 右侧月门还连接一间小室,苏棠张望了一眼,半露天的样式,临山环水,中有白玉琴台,古朴不失清贵的七弦琴静静躺在上面,遗世独立,宛若空谷幽兰早在白天寿宴时,她就听旁人提起秦公子琴技了得,恍惚有种不真实感,这种暴戾无常的人弹琴会是什么样子 方重衣指了指书桌对面的矮几“过去。” 苏棠不明所以,犹犹豫豫走过去,坐在长几旁的细竹簟上。这里不如书桌上文房用具俱全,但基本的纸笔墨砚是有的。此时此刻她脚踝肿得厉害,鞋都快穿不住了,席地而坐的话脚背必须紧贴着地面,更疼。 “后面矮柜里有伤药。” 方重衣正在书架边翻找文书,目光不动,极为随意开口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布丁糖 苏棠正在偷偷揉着脚,听见方重衣的提醒,不禁愣怔了片刻。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棠转头往后边去看,有个镶嵌金银片、小巧精美的黄花梨木柜,抽开最底层的瞧了瞧,里边装了各种各样的瓷瓶或玉盏,皆是上好的药膏。 她随便拿了瓶跌打损伤的,掀开裙摆,把鞋脱下来一看,脚踝处已经充血,鲜红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嘭”的一声,长几上搁了什么东西。 苏棠猛然一回头,正对上那人沉冷如冰的面容,几缕碎发落在眼角眉梢处,自带几分随性而风情的美感。原来他往桌上放了一只铜沙漏,满满细沙从高处落下,形成垂直下落的直线。 “从现在开始。”方重衣把纸笔铺展在她面前。 “啊” 苏棠盯着不断下落的细沙,估摸就一炷香的功夫,心里有点慌。 “把陈致的相貌画出来。” 苏棠皱眉,细声嗫嚅道“这时间太短了吧” 方重衣缓缓抚过她额间散发,嘴角的笑意森然,低柔嗓音带着些许阴郁“画不出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是知道的” “” 那一刻,苏棠全身血液都冻住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种荒唐话付诸行动,她不敢拿自己性命去和一个疯子做赌注。 她抓起笔就开始匆匆忙忙打稿铺色,连衣摆带翻那瓶伤药都没顾得上。 漆黑浓稠的药汁徐徐淌出来,是刺辣辣的红花麝香味。 方重衣刚要回头,就被浓烈的药味吸引,视线触及她肿成血馒头的脚踝,目光微微沉下去。 “毫无常识,居然敢用活血的药。” 苏棠连他说什么都没注意,根本无暇去回答。 “脱臼了。”身后的声音又低低道。 冰凉手指捏住她脚腕,温柔又强势的力道,一寸寸摩挲、试探,似乎在找最恰当的关节点。指腹的微凉透过肌肤,激起隐秘的酥麻感。苏棠脑子里掰扯着那句“脱臼了”,隐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却只能僵硬地埋着头,握紧笔,尽力稳住手中的线条。 “忍住,很疼。” 她还没反应过来,剧痛便从脚腕炸开,激流般直直冲向头顶,眼前顿时一蒙。 “痛”她咬紧了唇,虚弱的冷汗从额角一层层往外冒,疼痛难当却还下意识双臂环着画纸,没让凌乱的墨迹弄脏。 方重衣抬眸淡淡看了一眼,没说话。 好在那股疼过一会儿便消散大半,苏棠见细沙已流走小半瓶,又赶紧打起精神,凝神静气专心画画。 方重衣从矮柜里拿出一瓶敛血消肿的伤药,倒了些在手心里,捂到温热,才轻轻覆上她脚踝。力道起先是很轻柔的,待她能忍受了才逐渐加重,一点点把药揉开在淤血重的地方。 即便火急火燎赶着时间,苏棠仍然回头偷看了一眼,灯光下的他眉目俊美柔和,神情煞是专注,仿佛根本不是往日那个阴沉不定的怪人。 手法也十分轻柔,这般的郑重和温柔,简直像在对待最珍爱的人。之前关节里一直有种晦涩的钝痛,现在慢慢也消失了。冰片粉的幽香若有似无传来,他的袖摆落在她小腿肌肤上,丝质面料冰凉凉的,有些痒。 苏棠回头,定了定神,再次握紧手中的笔。 因为脚肿的太厉害不好穿鞋,他只是给她套上罗袜,整了整裙摆,便起身离开。此时,铜沙漏里流沙已经所剩无几,苏棠画完,甩开笔,整个人软趴趴伏在桌案上,哀嚎道“我画好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眼前,不疾不徐将那张纸拾起。 苏棠脸颊贴在桌子上,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余光瞧见他往桌案边走,又拖着一颗疲惫的心跟过去。 服侍起居她不在行,研个墨什么的还是没问题。虽然不知他要写些什么,还是默不作声准备笔墨。 走到桌前一看,古玉兔镇纸下竟还压着她那些画,鹅和被追赶的世子想到自己报复性的画作要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苏棠就害怕。 此外,一摞闲书底下压着好几封信笺,纸质和一般信纸不同,白瓷般厚实坚硬,面上洒金,封口还是烫金压印的。苏棠因为画画的缘故对各色纸笺了解也不少,隐约知道这大概是宫廷用的。 她赶紧低下了头,专心磨墨,最怕知道得太多又惹来什么祸端。 方重衣也不避讳她,直接把那些信笺抽出来。那些都是他和皇上之间的往来。有的信纸边缘嵌了三道细小的青色羽翎,是重中之重的意思,有些只嵌了一道或两道,次要些,还有的便是些寻常的、无关紧要的事务,只用素面信封装着。 他先打开了三道羽翎那封信,不出意外,写的是锦川那桩贪墨案。这案子牵涉极深,台面上已经结案了,却不过是找了个替死鬼而已。这半年,方重衣用了些别的人脉,将背后猫腻一点点抽丝剥茧。皇上在明处,他在暗处,明面上无法做到的事,便从暗处着手,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般不分彼此的。 眼下大鱼已经上钩,可以收网了,他落笔,细细写下对策。 另外一封是私盐的事,洪帮之前也有参与,一朝垮台之后成了烂摊子。江湖草莽,对付起来不像贪墨案那么棘手,只是他觉得有几个还算出挑的人物,怀柔手段总比硬磕省事。 苏棠不知他在写些什么,洋洋洒洒的,只知道自己足足磨了三次墨。他每每写好一封,便放进对应的信笺里,重新封口。 这一写,便将近一个时辰。 中途,有小丫鬟送了宵夜来。如今是冬季,吃食比夏天要“厚重”些,有酥油水晶烩、松茸野菌粥、还有一小盅果酒。 可是放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一口,苏棠看着着急,觉得凉了着实可惜,就听见淡淡的声音道“饿了便吃吧。” 今日寿宴,本家的丫鬟只能在散席收拾完后才能吃,她们这种跟着一道去的,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那我真吃了世子爷不饿的吗”苏棠嘴上还在问,磨墨已不自觉加了速度。 “话真多。”他停笔,懒懒抬眸,好看的桃花眼自带醉意朦胧的风流,“不吃就拿去喂鱼。” “哦。”苏棠迅速收拾了一番,便去旁边小矮桌上吃东西。方重衣时而用余光打量,她跪坐在桌子边上,手扶着碗,格外认真和专注。因为衣裙是缀了许多白绒毛的样式,远远看去就像是毛茸茸的一小团。 他心不在焉,写字的速度忽然变慢了,大半天才写满几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蜜柚糖 苏棠吃完粥和点心,看那白瓷小盅圆乎乎的,分外精致可爱,便打开盖子看了看。汤色新鲜明亮、澄澈透底,散发着青梅的酸甜和温和的酒香,她尝试着抿了一口,甜的,很醇厚,也很好入口。 谁知喝了小半碗,酒劲后知后觉上来了,脑袋沉沉的,止不住发晕,苏棠赶紧把碗放下。 书桌边,方重衣打开最后一封信。素面的,封口没有任何标识,一般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上面的语气也很随意,说让他不要折腾些有的没的,会直接派人来解决掉那位画画的姑娘。 这封信,没有任何威胁或警告的意思,只是不带恶意的、随口通知他一声,却无端让他心浮气闷,信纸边缘都捏得起了皱。 他提笔写了几个字,微微蹙眉,把信纸揉成团,又拿了张白纸重新起头,心烦意乱写了两行后实在不想写了,朗声吩咐道“把账单拿来。” 苏棠软绵绵趴桌子上,脑袋里昏沉沉的,听到使唤声,好半天才艰难地仰起脑袋。 “唔” 是鼻腔里发出的声音,细细软软的,有些不知所措,像似睡非睡时的呓语。 方重衣端茶的手一滞。 他无端想到有次路过巷口,一只棕黄色的小奶狗蜷成团,缩在墙根地下,睡眼惺忪的晒着太阳,偶尔还低低地呜咽一声。 苏棠木然趴在桌子边,脑袋里盘旋着那人清润的嗓音把账单拿来想到是白日打碎了那些古董珍玩,袁家列出的数目,便匆匆起身,去外间的包裹里翻找。 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了,牵动了脚踝的伤,再加上脑子又昏沉,在桌子跟前一下没止住,重心不稳,往前栽了一小步。 原本,方重衣因为洁癖的缘故,会时刻提防有什么东西往自己身上黏,但估摸她这一栽要磕得头破血流,那一刻竟没躲闪。 苏棠噼里啪啦摔进他怀里,顿了一下,意识到出大事了,胡乱去抓他肩上的衣服,借力爬起来。方重衣一动不动,淡然地垂眼看着,感觉到清浅的鼻息在颈窝处若有似无掠过。 “世子勿怪”苏棠整了整裙子,一脸要死不活的苦相,但因为醉意,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泛着光泽。 方重衣看了一眼,移开视线,沉默地拿走她手中的账单,塞进信封里。 忘了封口便丢在一边。 他伸手去端茶杯却拿来了笔筒,片刻后又默然放回去。 苏棠见桌子乱了,下意识就去收拾,动作却慢吞吞的,极不爽利。她脸颊染了层绯红,目光迷离,嘴里呢喃道“其实世子爷是个好人。” 方重衣自知身边人都怕他忌他,如履薄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不免有些意外。 “哦是吗” “为什么一定要跟小的过不去呢”其实苏棠压根听不见他的话,在说醉话自言自语。 方重衣“” “我只会画画,也只想画画,没有什么坏心思,就算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也不会往外去说的世子爷就当我是块石头,是颗树都行,让我自生自灭行不”声音到最后已经带了可怜兮兮的腔调。 方重衣无动于衷,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轻笑道“留在这里怎么不好了” “什么留在这里”苏棠忽然清醒了,吐字也变利索了。 刚刚的话她只抓到一个尾巴,一脸茫然看着眼前人。 “” 吃了两次亏后,方重衣决定闭嘴,跟她这样颠三倒四的对话,实在太被动。 苏棠得不到回答,精神又松懈下来。她走到桌边,习惯性地开始研墨。酒劲过后是铺天盖地的睡意,她眼皮打架,脑袋止不住往下点,手上却还在下意识磨着那块竹节墨。 方重衣其实早就写完了,只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一头栽进砚台里,便不动声色写着诗文闲笔。 莫约小半个时辰后,旁边没了淅淅索索的动静,他再抬头看,苏棠半歪在桌案边睡着了。姿势很清奇,与桌子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似站又似靠,只差一点点就要栽倒,又好像永远倒不了似的。 他面无表情搁下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正要起身的时候,桌边又传来缓慢的窸窣声响。 毛绒衣料和桌面擦出细密的簌簌声,娇小的身躯一点点往下滑,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没到桌子底下,又顺着桌脚慢慢歪到他脚边。 腿上靠着不轻不重的分量,方重衣却觉得似压了块沉铁,难以应对。他不好再挪步,心中烦躁了片刻,倾身把人打横抱起来,打算扔到对面铁梨木寝榻上去。 走了几步,便不自觉放慢步伐。 怀里的人很轻,很软,令他想到在岁安阁遇袭时把人护在身下的时候。清瘦的身躯微微蜷缩,脸颊朝里边,躲避和防御的姿态,额角微微抵着他肩头。 苏棠之前喝了点酒,酒意都上脸,而方重衣沐浴后换的是一件宽松的薄衫,面料清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脸颊发烫,像肌肤相亲的温度,均匀绵长的呼吸尽数落在颈侧。 他的呼吸微乱,环抱着肩膀的手收紧了些,又低下头,凑近到能数清睫毛的距离,心道现在她的脸颊应当是红的。 但他对“脸红”只有这么个抽象的概念,这辈子也不可能见到“面若朝霞”、“唇红齿白”等是怎样的颜色。 寝榻边,他出神片刻,把人放上去,走了半步,又回头把被子给搭上。 从抱起来,到换地方盖被子,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几乎乖巧到人畜无害,和平时动不动就要针锋相对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方重衣又回到书桌边坐下,手撑额头随意翻着闲书,偶尔往寝榻边掠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黑焦糖 天色灰蒙蒙亮,苏棠在睡梦里听到遥远的鸡鸣,一个激灵睁开眼。室内被不甚明亮的天光罩上一层灰白的霜,她下意识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心想幸好没睡过头。 昨日一大早,吴婶便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会去集市买新鲜的野菌,那五只鹅要苏棠帮忙喂一顿早饭。 苏棠愣愣睁着眼,醒了醒神,才发觉今日的床格外舒服。 自己竟是躺在陌生的寝榻上,身上还盖着柔软的蚕丝锦被。 她警觉地转头去看,书桌边,方重衣手撑额头睡着了,眉头微蹙。淡淡晨曦落在精致的侧颜上,冲淡了沉郁气息,像柔美宁和的水墨画卷。 她回想昨夜,依稀记得果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晕晕乎乎就睡着了。看着书桌边那人柔和的侧脸,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人是发了什么善心,居然会容忍自己在一旁安生地睡大觉 苏棠无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地,在书桌和房门之间左右踟蹰。她现在很为难,昨日是信誓旦旦答应了吴婶的,不能不去,但没想到中午会被他带走,晚上又留在房里。现在若随意离开,回头他醒了,会不会一怒之下杀死自己 她屏住气息以极缓慢的速度凑近去观察,世子的呼吸绵长,睫毛也没有颤动,应该是睡的挺熟了,可以趁这会儿功夫赶紧去把鹅喂了。 刚挪了半步,苏棠又顿住,贼兮兮回头张望。世子的睫毛又长又密,晨曦笼罩下还泛着零星的光,她不禁开了小差,感叹一个男人眉眼长这么精致做什么。 走神的功夫,那双眼睛警觉地睁开,眼底有阴戾闪过,下意识便紧紧攥住身边人的手腕。 入骨的痛袭来,霎时间,苏棠冷汗都冒出来了。她没想到这人刚睡醒手劲儿就这么大,更没想到这么点动静就能使他清醒过来。 这防备心也太强了。 听到抽气声,方重衣眼中划过一丝怔然,松开手。 苏棠低头,默不作声揉着手腕,趁他脸色还算温和时试探“我昨日答应吴婶,今早要帮忙去喂鹅” 方重衣神色淡淡,默然听着,余光扫了几眼她被勒红的手腕。 “世子可否给我一盏茶的时间” 良久,平静温和的声音道“去吧。” 苏棠意外至极,他居然半点没迟疑看脸色,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她不敢多耽搁,生怕这位反复无常的世子爷又反悔,行了个告退礼,便退出房门。 方重衣不动声色抬眼,看那个背影消失在门边,脚崴的缘故,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待人彻底离开了,他收回视线,淡声道“进来。” 书房连结的小室有道隐蔽的侧门,身着劲装的挺拔身影闻声闪现。 “世子。”韩蕴对主上拱手行礼。 方重衣没回应,视线触及那封装了账单的信笺,面色又添几分阴沉。 韩蕴不解,世子爷这是和皇上闹什么矛盾了怎么隔空传个信都能气成这样他见信笺封口还没压上,里边隐隐露出袁家列的清单,隐约琢磨出些意思。昨日世子和苏姑娘在岛上遇了刺客,早在之前,皇上就传过话让世子把人解决了,这样看来,那刺客怕不就是皇上身边的人 一沓信笺送到他眼前。 “送去,再传句话,让他少管闲事。”清冷的声线似金玉质地,格外高华。 韩蕴听了这话简直眼前一黑,不但要送账单给皇上,还在他面前说什么“少管闲事”,自己还有命回侯府吗 他想了想,世子毕竟是在气头上,说的话自然做不得数,面对圣上,还是要委婉温和无刺激才好,心中便大致勾勒好了说辞苏姑娘的事世子自然会有所考量,圣上不必太费心思,云云。 想到苏棠,韩蕴确实想起一桩正事,抬头道“有件事要禀报世子。前些日子在城东出没的邻国人,近日往侯府这边聚集,似乎真是寻着苏姑娘而来” 方重衣淡然应了一声,半垂着眼,似沉思又似出神。 苏棠来到后院,往关了鹅的栅栏边张望,有个草编篮子,里边是铡碎的苜蓿、玉米秸秆、莴苣叶等,吴婶提前已经备好了。她其实挺害怕的,鹅太凶了,啄上一口简直痛得钻心,也不知道吃草的动物为什么会这么凶 不过,相比起服侍世子,她还是愿意伺候鹅。 她离得老远往围栏里张望,见鹅离得还算远,趁机迅速地把栅栏门打开,又迅速地把篮子扔进去。刚要关门的时候,头顶忽然闪过一双洁白的翅膀,吓得她手一哆嗦,刚扣上的锁又松开。其实栅栏高一丈有余,鹅怎么折腾也飞不出来的,但苏棠胆怂,以为它要正面扑上来,撒腿就跑。 栅栏门悠悠地敞开,这次鹅是真的追上来了。 苏棠被五只鹅追得满院子跑,脚上的伤也痛得喘不过气,那一刻她体会到什么叫做绝望。 “苏姑娘”洪亮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她在那个高大身影前刹住步子。 那人闪身侧过她,一手勒住一只鹅的脖颈子,将它们一一扔进栅栏里。 苏棠扶着墙一路滑下去,虚脱般坐在地上,疲惫地抬眼将人细看,是韩蕴。 韩蕴性子和蔼可亲,见她被折腾得够呛,笑道“苏姑娘若是害怕,跟我们说声就是,这点小事无妨的。” “多谢韩公子了”苏棠有气无力点点头,想了想,又忧心忡忡看向他,“是世子催我过去吗” 韩蕴干咳一声,道“的确是世子吩咐我过来。从今日起,院外那些守卫便撤了,往后苏姑娘负责采买蔬果。” 苏棠大喜,这可是个顶好的差事啊她正愁没机会出门挣银子,没钱就赎不了卖身契。 “夜里还是要去世子房里值夜的。”韩蕴又道。 “” 一听这话她又蔫儿下去。 其实这样的安排,在其他下人看来多少有点奇怪。采买都是底下小丫鬟的事,苏姑娘既然成为了世子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为什么还被吩咐做这些不相干的 韩蕴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主上想查清那些人的来头,探寻他们为何针对苏棠而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酸梅糖 比较庆幸的一点是,世子有洁癖,许多事并不喜欢旁人插手,苏棠因此省了不少事。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值夜,泡泡茶收拾衣物打打水便够了,沐浴的时候也不需要跟着进去。 每晚都有人送宵夜来,方重衣或在写字或在看书,很少吃,便还是让她吃。宵夜都是变着花样来的,十分诱人,苏棠抵不住诱惑,这样毫无节制地过了半个月,脸长圆润不少。 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侯爷那边的侍女来传话,说喊世子去用晚膳。苏棠觉得偶尔陪父母吃饭也是正常事,但看方重衣那神情,似乎有些意外,别院就这么与世隔绝么 苏棠跟着他到达时,一桌子菜已经上齐了,侯爷和侯夫人静静等着。她心底纳闷,这场面稍微有些奇怪,按说父母对亲儿子无需如此客套拘束。 “父亲,母亲。”方重衣在长辈面前是温润如玉的,言行举止体贴柔和,这态度若换作对哪家姑娘,恐怕人的心都要化了去。 侯夫人特地往他身后张望一眼,温声问“这便是你身边新来的侍女” 说起来,苏棠来侯府半个月有余,还没见过侯爷和侯夫人。进门的时候,她余光匆匆瞥了一眼,五官端丽,眉目温和如春水,一看便是性情温柔的人,只是面容缺点血色,带着疲惫和病气。 “是的。”方重衣见母亲发话,便侧过身让她打量。 侯夫人张望片刻,随和地一笑“是个好孩子。”说罢,却与侯爷意味不明对望了一眼。 一餐饭和和气气的,没什么波澜便过去了。饭后上了些茶点,一家三口就随意不拘聊起天来,说的都是琐事,譬如东边珩芳园要怎么修整,方重衣近日在忙的事,又说到宫里最近挺热闹,小公主马上满半岁了,皇上正在给女儿准备生辰。气氛祥和,只是有一点总让苏棠觉得别扭,侯夫人性情温婉不必说,侯爷在世子面前,竟也没什么作为父亲的威严感,仿佛在这侯府,世子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话题渐渐转移到宫里,侯爷便十分随意地道“听说皇上身边缺几个书画待诏,翰林院打算招人了。” 苏棠站在一旁,漫不经心想,书画待诏不就是在宫里画画的么,国家级画手啊,风光不说俸禄一定也不低,不过,也大不可能招女子去 她不经意抬头一看,此时的方重衣莫名其妙又黑脸了,手中杯盖徐徐拂着茶叶末,既不喝茶,也不说话。 好好的气氛忽然像结了霜似的,愣是没人去打破僵局。 “父亲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告退了。”方重衣淡然开了口,说完,便打算起身。 “好,去吧。”侯爷也不阻拦他。一旁的侯夫人垂下眼帘,似轻轻叹了口气。 饭局就这么草草结束,回别院路上,方重衣仍然一句话不说,整个人像冰窖里搬出来似的。苏棠纳闷,他今日白天心情还不错的,现在又哪根筋不对了 回到主屋,方重衣扫了一眼桌面,空荡荡的,脸色更沉。 苏棠正在给他解外袍,手腕忽地就被一把握住,好在经过前几次之后,他终于懂得控制力道,如今已经不会让她痛得龇牙咧嘴。 “你把它拿走了”冷冽的声音几乎是质问。 这一路都冷冰冰没开口,陡然一说话,苏棠以为发生了多大事,看了眼桌子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那桂花酥。 后院采买了一大包桂花粉,没用几次就闲置了。吴婶清库房的时候打算扔掉,苏棠见成色还好好的,扔了可惜,便说想拿去做点心买,得的银子一半上缴账房,一半归自己,也得到了管事的允许。 今早她忙完,赶时间蒸了好大一笼,下午去集市前,还给世子房里送了一份。 当时方重衣正在看一本琴谱,没给那桂花糕一个眼神,嘴里还冷漠地下了结论“送都没人要。” 说罢,就大摇大摆飘走了。 那一刻苏棠觉得自己真是脑子被门夹了,居然还想着给他留一块她气不过,便把那碟糕点拿去送别的侍女。 “你给谁了”方重衣定定望着她,眸子结成了冰霜。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强横的侵略性让苏棠心慌,嘴上却忍不住逞强道“我拿去喂鹅了” 听到这个答案,方重衣心底竟是一松,好在不是给那些侍卫。 “世子现在要吃吗”苏棠小心翼翼把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又把外袍拿去挂上,心想晚饭又不是没吃,怎么突然跟一块桂花糕过不去 方重衣默立着,不言不语,周身低沉的气压尤为可怕。苏棠也不知他是因为饿而心情不好还是在想别的事,不过这样拖下去自己也难受,闷闷不乐低声道“世子若想吃,我再去做就是了” 他听到声音,又看苏棠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忽然觉得没意思。 “不用了。” 方重衣又想起饭局上的话,他皇兄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还借侯爷隔空敲打他。 翰林院书画待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几上摆着刚勾完线条的画稿,方重衣知道是苏棠白日得空画的。她白天采买,有空便在集市挣银子,卖字画也卖点心。他也由着她去了,是抱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样的心态。除非哪天撞大运,碰见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否则怕是下辈子也攒不到赎卖身契的钱。 以苏棠的容貌,其实不是不可能,但哪家又敢惹到侯府头上来 看她每天孜孜汲汲地想走,他心头火起,将画纸拂进铸铜鎏金熏笼里,冷然道“谁准你私下卖字画的” 熏笼此时是敞开着的,宣纸掉进去,边缘肉眼可见烧出一圈焦黑。 苏棠被他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那可是昨天早上跟一户商家定下的,画好了能赚三吊钱她什么都顾不上,冲过去就伸手往里捞。 “嘶”炽热的温度烫得她眼前一花。 “你干什么” 方重衣疯了般把人拉扯回来,急忙拽过她的手看,指尖竟烫起一串水泡。 苏棠眼睁睁看着画纸被烧成灰,苦涩难言,好在那幅画只是勾了大致线条,若完工之后被烧,那她真是要吐血了 她漠然看了眼方重衣,把手抽回来。 “世子爷就算心情不佳,也不用跟一幅画一般见识吧” 声音冷静,轻描淡写的。苏棠说完,也不管他怎么想,该干嘛干嘛,收拾泡茶打水,只当人根本不存在。 夜里,苏棠在卧室旁的小室打瞌睡。这里原本就有张床,只是缺铺盖。前些日子,方重衣便吩咐人把书房那套锦被拿来铺上,又添了个小炭盆。 她迷迷糊糊的,听到打三更的声音,又翻了个身朝床里边睡,可没过一会儿,忽然听见缓慢的脚步声从房门口传来,越来越近。 她身子僵硬,也没敢回头,捂紧被子竖起耳朵听动静。那人缓缓走到了桌边,距床也就不到一丈远。 油灯被点燃,昏沉的灯光将挺拔身影照在墙壁上。 虽然是俊逸的剪影,但苏棠在夜里看着,觉得怪磕渗的。 大半夜来她房里干什么 苏棠一直很忌惮,怕方重衣哪天一时兴起要收自己做通房。虽然他那副好皮相无可挑剔,没有哪个姑娘家会不心动,但他是世子,将来总要娶一位高门贵女,还会好几房妾室,自己若栽他手上了,做个可怜兮兮的通房丫头,以后岂不是要被各色莺莺燕燕轮流踩在脚底下碾压 所以她总是刻意保持距离,也相当于暗示了。不过方重衣似乎没有那个意思,没做过任何越矩之事,两人一直相安无事。 脚步声离后背越来越近,苏棠没办法再装下去,硬着头皮翻身去看。 他在床边坐下,眉目被明灭不定的阴影笼罩,显得尤为深邃。 苏棠往床里边缩了缩。 “把手伸出来。”低缓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像一道飘忽的鬼魅,捉摸不定。 苏棠哪敢不从,战战兢兢把手伸过去。 方重衣握住那只手,微凉,皮肤很细腻,又柔若无骨。他呼吸微滞,半晌,很小心地把手翻过来,借着灯火看烫伤的地方。 苏棠这才注意到他是带了药膏来的,大半夜阴恻恻跑过来,就是给她上药 他拿来瓷瓶,倒出些药膏在烫起水泡的地方轻轻涂匀了,清凉感在手上丝丝冒起,不再那么火辣辣的难受。 苏棠还是胆战心惊,试探着往回收手,那人却忽地加重了力道。 暗夜里呼吸声都格外分明,是沉重的,带着压抑的气息。 “世子” 她心头不安,又使劲抽了几次手,那人才一点点放开。 “苏棠。”声音比刚才低一些。他的声线是清澈明朗的,像夏日的清溪拂过石子,偶尔低沉些,便显得尤为凝重、有压迫感。 “什什么” 方重衣很少正儿八经喊她名字,都是随心所欲地使唤、吩咐,陡然这么来一下,让她有点毛骨悚然。 “你的生辰是何时” 苏棠实在摸不清他的想法,小声答“要到九月呢” 淡淡的声音又问“那时候便及笄了,是吗” “是。”她捂紧了怀里的被子。 许久听不到回应,挺拔的身影静立在黑暗里,不动声色,周身是沉郁的气息。 “世子” “嗯。” 一阵窸窣,黑影起身去碾灭了灯,离开了。 夜里昏暗,从都到尾都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让苏棠觉得像一场晦暗不明的恶梦。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红枫糖 这几日方重衣似乎很忙,白天都不怎么在别院逗留,因此没太多要采买的东西。苏棠一大早起床,简单收拾了一番,便神清气爽地出门。她心大,昨天半夜的事睡醒就忘了,也没在意方重衣到底怎么想,只当是场莫名其妙的梦。 她这些天已经攒了好几两银子,便打算去东市买些颜料笔墨,顺便买些补品给张婆婆送去,看看她老人家。张婆婆一直担心她在侯府受欺负,后来看苏棠提着大包小包的来,气色挺好,脸颊也不那么消瘦了,心想侯府待下人还是不错的,这才放心。 苏棠在文墨阁挑东西时遇见个眼熟的小哥,怎么都想不起来,边挑颜料边偷瞄着。 那人也格外看了她好几眼,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哦你是上回那个被诬陷的,后来世子来解围的苏姑娘” 这一说苏棠终于对上号了,是衙门执行公务的官差,只是这次没穿公服,一时就认不出来了。 官差小哥平日在衙门也就是跑跑腿,这次来,其实是帮师爷买文房用具的。他见苏棠正在挑颜料,惊奇地叹道“姑娘原来是画画儿的我就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落在那群东西手里呢幸好幸好。” “嗯”苏棠选了一款成色不错的品红,又唉声叹气地摇头,“可惜最近不景气啊,逛街的人比开春那会儿少了,家里需要字画儿的更少了,哎,日子难过啊。” “诶,那位世子爷当时不是带姑娘回侯府了么咱们弟兄还都以为”官差小哥抓了抓脑袋,腼腆地说不下去了。大家都认为,能惊动景临侯府的世子出面,这姑娘想必是被看中了。 “还不是因为我欠他钱。”苏棠把纸笔颜料一股脑揉进小包袱里,深深地叹气。 小哥愣了愣“是这样吗” “五百多两银子,你说他是不是要追杀我” 官差小哥不说话了,认真思忖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目光亮堂堂的“本来见你是姑娘家,有些话便犹豫着没说,可苏姑娘缺钱,那我也直言好了。衙门这里倒是有个能挣钱的营生,但不是轻易能赚的,关键看人胆子大不大。” “我、我还成吧,是什么”苏棠自认胆子的确不大,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只要不是对着世子那种比鬼还可怕的人。 “咱们衙门原本也有个画师,可最近犯了痨病,便辞工还乡休养去了。新画师也联系上了,只是他手头尚有些事,十天半个月赶不来,所以眼下需要个临时补缺的。” “等等。”苏棠匪夷所思看着他,“衙门要画师做什么” 需要整理文书的主簿倒能理解,为什么还要画画的 官差小哥笑了笑“咱们这,定了罪名打入大牢的人犯都需要立册建档,册子里自然需要备齐人犯的画像。可你也知道,能关进来的都是杀人放火恶贯满盈的家伙,你们小姑娘怕是看一眼就要吓哭了” 画犯人 苏棠第一反应能行,肖像画起来省事儿多了,不像花鸟山水,得起底构图铺色,极费心思。 “眼下急缺人,姑娘又是世子爷保过的人,黄大人那边必定没问题。一张画儿一吊钱,最近犯事儿的多,咱们大牢里关着大几十人呢,在新画师来之前,估摸着至少能赚三两。” 苏棠一听,眼睛都亮了。 她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凑过去问“能保证画师的安全吗” “哪儿的话呀。”官差小哥咧嘴一笑,爽朗地挥了挥手,“碗口粗的栅栏关着呢,就算是头狮子都闯不出来。” 狮子,苏棠没留神听成了“世子”,下意识抖了抖。 真正的大牢跟上次她待过一晚的班房完全两个样,班房里好歹有床有桌子,还有盆炭火,空气也算清新。大牢连窗户都没有,耸立的石墙令人压抑得喘不过气,空气阴冷而潮湿,让苏棠觉得多待几天就要患上严重的风湿。 通过栅栏往里边看,只有石块砌的平台,上面铺了些稻草,墙上挂着铁链和冷冰冰的刑具,稍微靠近点,腐烂的气味便兜头兜脑扑上来。 在官差小哥带领下苏棠便开工了,一路画了好几人,有白着一张脸的妇人,据说是丈夫酗酒家暴,杀夫的,有凶神恶煞的壮汉,谋财害命的,还有些劫财采花的。许是被用过刑,一个个都精神萎靡,面如死灰。 画妇人的时候,苏棠觉得心情沉重,一直都默不作声,后来碰见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她又心惊胆战,特别是那个采花贼,眼冒精光,看得人背后发毛。 画到第五个的时候,徐小哥脚步一顿,说“这个人在最里边,黄大人特意交代过要严加看守,你跟我来吧。” 他们走到过道最深处的牢房边,徐小哥敲了敲门上的铁链,高声道“沈瑄,过来了。” 苏棠抬眼往里边看,那人屈膝靠坐在墙边,侧脸陷在阴影中,轮廓不甚明晰。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竟还保有几分随性自如的风采,只是霁青色云纹袍子沾了泥土,失去了往日光鲜。 男子听闻有人喊自己,侧目看过来,即便被用过刑那双眼仍然不失神采。 苏棠惊呆了,容貌好看倒是其次,这不就是当日在初华镇用十两银子买画的公子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菠萝糖 苏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般温文尔雅的公子,如今竟成了阶下囚 “公子,是、是你” 沈瑄缓缓地起身,走近几步将苏棠仔细打量,仿佛也是记起了她,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意。 “原来是姑娘。”他声音干哑,有些疲惫。 苏棠一怔,当日相遇时自己还是男装,怎么如今毫无障碍就喊“姑娘”了 哎一个个的都能秒发现,说好的女扮男装认不出来呢 “沈公子怎么会”苏棠看他落魄的样子,自己心里也难受,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官差小哥接腔道“他打人了,把云家二公子腿打断了,那云家背后还有靠山呢,可不是好惹的主”说罢,怜悯地看了沈瑄一眼,如今沈家的生意也出了问题,黄大人正在定罪,这沈家怕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被整了。 苏棠愣愣看着眼前人,即便入了狱,仍然带着几分从容雅正的气度,她怎么都不相信他会打人,错愕地呢喃“真的吗” 他苦笑“老实讲,我也不知这事是不是真的。不过云二这人背信弃义,且毫无担当,若腿真被人打断了倒是好事。” 苏棠无言,这意思,很明显是被陷害的了。 官差小哥看他们是认识的,轻咳一声,讪讪道“反正时间还早着,两位有话便叙叙旧吧。” 说罢便先行离开。 苏棠抓了抓脑袋,沉默地把画完成了,期间沈瑄也不言不语,像一潭死水。 当日在初华镇,沈公子出于欣赏花十两银子买画,苏棠心里一直很感激,眼下见人死气沉沉意志消沉,心里干着急,又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到的,沈公子尽管告诉我” 沈瑄缓慢地摇头,眼底是一片死灰色,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他怎么可能让人淌这种浑水。 他见苏棠带着纸笔,黯淡的目光稍微动了动,哑声道“可以的话,想劳烦苏姑娘带封信。” 苏棠担心地问“只是这样么” “足够了。”沈瑄淡淡笑了笑,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嗯,没问题的”她连连点头,见沈瑄衣袖上有骇人的血迹,是被用过刑了,咬了咬唇询问道,“沈公子现在可以动笔吗,或者我来代写也行。” “无妨。”他低头看自己手心,因为受伤了,动作有些吃力,“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苏棠无言地垂眸,良久,才默默把纸笔递过去。 沈瑄想了很久,下笔却只是寥寥一行字迹,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他把纸张折了交给苏棠,温声道“麻烦苏姑娘送到南宜街的唐家,转告是沈瑄的信即可。” “好。”苏棠仔细将纸收好,装进包袱里,“我会亲自送到的,如果他们有什么回话,我也会再送来给你” 沈瑄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郑重“有劳姑娘了。” 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时间,晚饭过后便要开始值夜,苏棠生怕被方重衣刁难,只能先赶回侯府,寻思着第二天再把信送去。 因为怕方重衣又无故发火烧她的东西,她回别院后,特意绕过了主屋,先悄咪咪去了后院,特地把手头一大堆东西整理好,装进柴房的小柜子里才出来,晚饭没也顾上吃。 刚走到院子口就听见一声呼唤“苏姑娘” 傍晚的天色暗沉,苏棠只隐约看见梅树下站着个人影,不过声音能听出来,是韩蕴。 韩蕴特意走近她,压低声音问“苏姑娘今日是不是去衙门了” “我不是去告世子的状”苏棠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韩蕴哭笑不得,想到世子爷平日一手遮天的作风,低声嘀咕道“恐怕你告到刑部、大理寺、甚至告到天子面前也没用” 苏棠一怔,望着眼前这片暗无天日的光景,心想的确是大实话。 “苏姑娘不该背地和官家打交道,过格了,还回得这样晚,好在世子今日有事出门”声音很谨慎,能想象到,韩蕴脸色非常不好看。 夜风在梅林间低徊,她背后有些发凉,现在才意识到衙门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我只是接点儿活而已”她咬紧唇,抓了抓头发,“今天是例外,以后绝对不这么晚,这件事能不能先放放,不告诉他” 韩蕴定定望着眼前娇弱的小姑娘,好一阵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不大好,其他弟兄也知情,纸包不住火的” “就通融这一次,行吗韩公子” 夜色中,高大的身影只是沉默着,并未表态。 她见韩蕴无动于衷,更着急了,又凑近几步“韩大哥” 声音已经近乎是央求。 方重衣从宫中回来,路过梅林便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近了才听清,是苏棠和韩蕴的声音。 两人离得很近,苏棠的声音又婉转又凄楚,百转千回,还有示弱撒娇的意思,是平常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 喊的好像是 韩大哥 方重衣胸口像是被掏去了一块,不上不下硌得难受。傍晚视野本就不好,他有眼疾,更是看不清,只能看见两团模糊的影子挨得很近,瘦弱的那道影子还一蹦一蹦的。 他被那句呼唤冲昏头,脑中的画面是这样的苏棠抱着韩蕴的袖子晃来晃去,楚楚可怜皱着一张脸,和韩蕴提什么不可告人的要求。 苏棠在他身边的时候,要么抬杠要么愁眉苦脸,怎么从没这样和他提过 方重衣心头起了一股怒火,步子却是越发的轻,像一道鬼魅,不动声色行至她身后一丈远的距离。 “你刚刚喊他什么” 其实这个当口,最正常的反应是问发生了什么,但方重衣此时气昏了头,话便这么脱口而出。 “啊”苏棠陡然听见背后阴沉沉窜出一句话,寒毛都竖起来了,回头就撞见一道挺拔的黑影。 他个子确实高,这么堵在自己面前,天跟黑了似的,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韩蕴也有点慌神,世子慢慢走过来那会儿他便发觉了,脑子嗡嗡作响,苏棠说什么完全没注意,听主上发问,竟开始认真回想她喊的什么 “跟我回去。”方重衣冷冷看了苏棠一眼,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用更冷的眼神掠了韩蕴一眼,命令道“疏忽职守,去司房领罚,这个月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是。”韩蕴垂头丧气道。 一路上两人皆无话。回了主屋,苏棠也不敢妄动,默默给他解了外氅,又默默泡了杯茶,心里纳闷这人怎么还不开始质问发火 不知为何,方重衣今晚没第一时间去沐浴,也没吩咐她什么。 苏棠去角落燃香,忽然听见背后一道温柔的几乎不像他的声音“晚上是不是回得急,没吃饭” 她生怕又有什么诈,谨慎地回头看了眼,含糊其辞道“吃了一点,也够了的。” “没吃饱怎么行。”方重衣神色淡淡,和旁边的丫鬟吩咐了一句。 事实上,他一回府便听人禀报了苏棠的行踪,她今日去衙门接私活了,当时和韩蕴谈的多半也是此事。 苏棠不知他怎么忽然这么好心,一时间如坐针毡。 “世子要去沐浴更衣了吧我先去准备衣裳” “坐下,吃饭。”方重衣丝毫不理会,又冷言冷语命令了一遍,说罢,在桌边拂衣落座,悠然抿了口香茶,“我也不去,陪你吃。” 苏棠头都大了,人生已经这么灰暗,美好的晚饭时间还要和他一起她在内心默默地抱怨你在我还吃得下么 没一会儿功夫菜就上齐了,合意饼、贵粉红、清蒸江瑶柱、赛蟹羹、荷叶卤都是合着她口味来的。苏棠原本还意外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的,后来想,每晚吃夜宵,那人怎么也把她口味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侍女布菜添碗筷,过后便一一退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他们两人。 苏棠站在桌子旁,僵着身子不愿意坐,委婉地推脱道“一起吃,小的怕逾越了规矩” “那本世子就把规矩改了。” “” 方重衣淡淡扫过她,再一次沉声命令“坐下。” 苏棠没办法,只能从命。那人仿佛是满意了,不再多言,自顾自开始动筷子。 她中午只吃了几个春卷一小碗粥,加上画了一下午的画,此时已经是饥肠辘辘,见方重衣暂时没有发难的意思,便尽量平复心绪,开始吃饭。 这其间,苏棠时不时留意身边人。方重衣用膳不徐不疾,脊背挺直,温文安静,姿态十分端正,清贵的气质尽显无遗。 抛却其他的不谈,单看这仪态和脸还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方重衣半天也没吃多少,但是一直在吃着,苏棠吃到七成饱时,才慢慢想明白,若他先放下筷子,自己就算还没吃饱也不好意思再吃。 直到她吃完,他才“正巧”放下碗筷。 苏棠满心都是讶异,难道真的是在不动声色陪自己不可能,简直温柔得不正常。 看着侍女们收拾残局,她恍惚有种不真实感,一餐饭居然平平安安吃完了 晚间,方重衣看了会儿书,才去沐浴。看着衣袍飘洒的背影进了浴房,苏棠一颗紧绷的心总算放松。从这一刻起,基本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他卧室里的东西都不能随意碰,添满茶水,铺好床就够。 苏棠回到自己那间屋子,长舒一口气,将头绳解了,外衣也脱了,正在整理小被子,突然听见卧室传来一道声音,冷静而低沉。 “过来。” 更准确的说,是浴房的方向传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核桃糖 苏棠心头紧了紧,又立刻把衣裳抓来,仓促地套上,但眼下头发已经来不及梳了。 卧室里静悄悄的,她掀开月门的垂帘,把脑袋伸进去看,湿热的水气透过小走廊徐徐飘过来,尽头的浴房房门半掩着,里边灯影朦胧,云雾缭绕。 “把外袍拿来。”方重衣的声音从雾气里传出,听不出喜怒。苏棠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抓紧了垂帘,骨节都泛白。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将衣架上的寝衣取下来,顺着门缝递进去。 好一会儿里边的人才接下。 她收手,听见抖衣裳的声音,便蹑着脚步打算溜走。谁知房门吱呀一下被推开,浅蓝袍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手腕就被紧紧攥住了。她能感受到那人手心很烫,还带着潮湿,不觉轻轻抽气。 方重衣以为弄疼了她,手上力道立刻放轻,却也不肯松开,便顺势把人墙边堵。 苏棠连着后退几步,站定了,又急急抬眼去看。浴房的灯光斜斜照过来,带着氤氲的水气,连带着那双桃花眼也诗意朦胧,仿佛蕴着年少轻狂的炙热和偏执,要把人心神都吸了进去。 她移开视线,第一次逃避那双眼睛。心头不断地告诫自己,他是世子,威胁她签了卖身契不说,还脾气差劲,整天跟个大爷似的拿乔。她只想赎了身赶紧走人,过自己的小日子。 气氛安静地连每一缕呼吸都清晰可闻,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仿佛缠绕在一起。 即便灯光潋滟,方重衣眼中也收不到丝毫色彩,他唯有再靠近,将苏棠的眉眼一点一点勾画描摹,视线往下,又落在她唇上。 “世子”苏棠有点害怕了,小心翼翼地试探,语气比往常细弱。 “嗯。”方重衣嘴角勾起浅淡地笑,似乎很满意,不急不躁答应一声。他慢慢低下头,凑近她耳边,一头秀发是散开的,柔顺地垂落在两侧,身上有清淡的甜香。 苏棠更慌了。 他缓慢抚过她长发,一点点地把人逼向绝境,感受到她身子紧绷起来,又低低地命令道“再喊一声。” “世、世子” 方重衣定定望着。她声线温软柔弱,听起来很像撒娇,傍晚听她这般婉转央求别人,心头便一直按捺着怒火。他甚至想,若苏棠也这样喊自己,他怕是什么都会心甘情愿答应的。 良久,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警告“以后有什么事都来找我,不准再这样求别人,知道吗” 苏棠垂着头,自暴自弃地嘀咕“那我想找世子爷把卖身契解了,可以么” “这件事不行。”方重衣面无表情回绝。 “” 苏棠早知道会是这个回答,整个人无精打采,一动也不动,就像没听见似的。 他目光微沉,后退了一些,审视般直直看进她眼底,她目光里有慌乱、沮丧,但仍然是不减半分清明。 或者说是不走心。 相比自己一呼一吸都被轻易牵动,她的反应简直清醒过头,甚至是油盐不进,清醒得令人恼怒。 不知不觉,他的内心已经累积起深深的挫败感。 他眸子微动,犹疑地抬手,一点点整理她的额发,出乎意料的轻柔,温声问“生辰那天,想不想吃什么,玩什么” 陡然这么好言好语,让苏棠怪不习惯的,仰起头去看。 “过生辰么” “嗯。” 苏棠搅着衣裳,委婉地拒绝“可是往年也没怎么过,我已经不大习惯了多谢世子爷的好意。” 方重衣的目色恢复冷静,冷峻而深邃的嗓音命令道“那就从现在开始习惯。” 苏棠立刻往后一缩,贴紧了墙,心想你凶什么凶要给人过生辰还这么恶狠狠的。 她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走廊炭火充足,暖意如春,她整颗心却像是浸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有透不过气的苦涩,还有对未知的恐惧和战栗。 为她整理额发的手微微一顿,终是放下,沉默中,有微不可察的叹气声。 “回去休息吧。” 他的嗓音恢复平和,将人抵在墙上的力道也松开了。 苏棠再抬头,那抹淡蓝已经慢慢往卧室走去,长身玉立的背影,轻袍如云。 因为心头压了事,苏棠回卧室后窗户也忘关,一夜就这么昏昏沉沉睡过去。次日醒来时脑袋像塞了棉花,骨头关节渗冷风似的疼,估摸是有些风寒了。 下地走了几步,感觉也不是特别严重,照例梳洗一番便出门。 她最挂念的还是昨天的信,匆匆忙忙把活儿做完就往南宜街赶。稍微打听便知道,唐家是商户,府邸就坐落在一道十字街口旁,富丽堂皇,十分好找。 门口扫地的小厮停下手中的活儿,睁着迷茫的眼睛看她“这位姑娘可有什么事” 苏棠急急找出包袱里的信件“我是替沈公子送信来的。” 小厮手里的扫把停了,怪模怪样看了她一眼。正巧门里边有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路过,听到苏棠提了沈瑄,笑着走出来,对那小厮吩咐道“去找翠英,让她把小姐喊过来吧。” “是。”小厮点头,放下扫帚去了内院。 那管事对苏棠友好地点了点头,道“姑娘稍等片刻即可。”说罢,便揣着迷之微笑慢悠悠飘走。 “” 一头雾水的苏棠只好同样对他回以微笑。 莫约一炷香的功夫,侧门里传出一个娇俏的声音“谁找我” 带着起床气,迷迷糊糊没睡醒似的。 走出来的姑娘身穿淡葱绿襦裙鹅黄半臂,一张圆脸粉扑扑的,目光惺忪却水光盈盈,像早春新抽条的柳芽儿,整个人散发着朝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桂皮糖 两人刚一对上眼神,都愣住了。 苏棠眨着眼睛将她盯上半天,这不就是那日想买画却掉了钱,最后还送她一包颜料的姑娘么 “真巧,居然是你。”唐姑娘一笑,眼睛就亮晶晶的。 一回生二回熟,见如此有缘,两人便互相介绍了姓名。这位唐姑娘原来全名叫唐音,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 苏棠料想沈公子和唐姑娘必定是深交,但见她神色悠闲,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也不好多说,只是把信拿出来。 “这是沈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唐音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这才转头来看,眼中流露嫌弃的神色。 “总共没隔几条街,有什么话直接来说就是了,怎么还这样折腾的”语气也不是真生气,倒更像娇嗔。 苏棠心中无奈,为难道“要么你先看看再说” 唐音使劲拍了拍脸颊驱赶睡意,才不慌不忙把信抽出来,眯着眼睛随意看了几眼。 “他说什么”苏棠忧心问。 “说他们要去江南游玩,好几个月后才回,没事儿别去沈家,还让我不要看那么多话本子,晚上早点睡。”唐音把信随手揉成团,不满地嘀咕,“看话本怎么不好”唐音不像其他家姑娘喜欢逛街买胭脂水粉,只钟爱话本,尤其是写些魑魅魍魉的志怪小说,这个爱好又省钱又打发时间,怎么就不许了 苏棠见她重点完全错了,心里不断挣扎要不要说出实情。 唐音歪着脑袋想了想,目光忽然讪讪的,像是藏着什么小心思,把那封信又展平叠好。她望苏棠一眼,不好意思地抿唇“棠棠,你帮我送封回信去好不好” “当然可以”苏棠忙不迭点头。 在唐音热情邀请下,苏棠进了府,一路到了她的小院。院子里的闲情逸致令苏棠心头倍感凄凉,小桥流水,有花有鱼,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连草丛里的蝴蝶都比她活得滋润。 下人倒好了热茶,唐音便带着人去石桌边坐下。她见苏棠从小包袱里拿出笔纸,担忧地开口“小棠,你这些天还在卖字画么”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却无依无靠四处漂泊,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见苏棠不说话,她又接着问“你现在住在哪儿,安不安全京城的房子租钱都不便宜,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 苏棠假装收拾着包袱,一个劲摇头,总不能说自己住在侯府吧其实一路上暖心的人很多,但她似乎总被莫名其妙的厄运困住,那份暖意就显得虚弱而遥不可及,更令人心头酸楚。 同为女孩子,唐音自然看出她心中委屈,有苦难言。 “要不要你搬到我家来,先跟我住我这里不小,多住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事儿。”苏棠回应一个灿烂的笑,“住的地方是有的,只是隔壁有条狮子犬,脾气差,挺吓人,出入的时候注意一下就好。” “是这样么”唐音捧着她自己专用的、汤碗一样大的茶杯,半信半疑问。 苏棠不再回答,趁这会儿功夫准备好了笔墨,笑道“唐姑娘快些写吧。” “不不”唐音一见这阵势便扭扭捏捏如临大敌,抱紧了杯子,“我的字难看,你帮我写好不好” “啊”苏棠还在愣神,唐音已经絮絮叨叨开始说要写的话。她无奈,只能紧追步伐一一写下。 都是些琐事,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什么之前飞进她家后院的那个风筝修好了,等他回来就还过去,什么他在找的书也买到了,诸如此类。最后还说,有时间会去帮忙打理那株鸢萝,毕竟他们一走几个月,没人照料恐怕不行。 她说的颠三倒四,有些说完觉得不妥,又红着脸反悔,苏棠也没划掉,仍然写上去了。 能多说些话总是好的。 写完信,又在唐家蹭了顿午饭,从府里走出的时候已经午时过半,苏棠匆匆赶到衙门送信,却得到令人意外的消息。 沈公子被放了。 苏棠震惊,虽然这是天大的好事没错,不过罪都定了,翻案应当也需要时间吧 徐小哥一脸讳莫如深,把她扯到庭院角落,遮遮掩掩道“哎呀,他是被厉害的人诬陷了,不过有更厉害的人替他作保。你没看到么,公堂大门都被踢坏了,黄大人也差点被咔嚓”徐小哥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她汗颜,这来的是土匪还是山大王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信还是要送的。她觉得沈公子和唐音两人之间挺有意思,大抵是平常没能说出口的话,这次全写信里了,自己合该推波助澜一把。 沈府的位置她也向徐小哥打听清楚了,的确如唐音所言,离她家很近。不过这一来一回,起码又到傍晚才能回侯府,苏棠想起昨天晚上被方重衣刁难,认为还是不要顶风作案比较好,便早早返回。 行至别院外的小木桥,她不觉驻足,举目眺望。别院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开,堆雪般的花树与粉墙黛瓦相互辉映,檐廊曲折,落英缤纷。 她叹了口气,径直穿过小桥往梅林深处走。刚开春的时节,寒气还未退,呼啸的晚风颇有些寒意。她一路上走得急,出了些薄汗,又硬扛着穿过几道风口。 回到后院时撞见了吴婶,怎知再一开口打招呼,嗓音已经哑得不像话,几乎失声。 吴婶皱着眉使劲骂她“要命,都成这样了。”说罢,就推推搡搡把人拽去厨房,给她煮姜汤。 戌时,昏沉的夜幕降临别院,走廊上依次亮起灯笼,朦胧的光映得湖面一片流光溢彩。 书房里,方重衣正在看一封文书。烛台上灯影微不可闻地摇晃,似有风拂过。 他目光不动,淡声道“进来。” 隐蔽处有黑影一闪,韩蕴现身,无声无息走到世子身侧,恭谨地行礼。 “禀世子,梅林东边发现一封书信,属下打开看过,写的是些亲近的琐事,但没有署名,也不知是谁寄给谁的” 世子身份隐蔽,因此别院最警惕有消息泄露。 方重衣闻言,淡淡抬眼,视线落在那张信纸上,目光慢慢沉了下去。 竟然是苏棠的字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雪花糖 他缓缓地拿起信纸,一个字一个字颠来倒去,反复看了好几遍,面色越来越沉。 的确是琐碎小事,但字里行间可见彼此的亲密,姑娘家欲说还休的情愫几乎要溢出来。 韩蕴不知发生了什么,顶着压力试探问“世子,彻查吗” 气氛沉寂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沉冷的声音才道“不用。” 方重衣提着袖子,开始一点点、专注地磨墨,目光幽深得没有一丝温度。 韩蕴看主上那脸色,不像磨墨,倒更像磨刀。 方重衣磨好墨,又找了一模一样的空白信纸,仿着苏棠的字迹写了封回信。大意是,我被黑街的人坑骗,欠下一千两赌债,现在人被扣住了。我在京城孤苦伶仃,也只有你能帮忙,已经跟他们说了你家的住处。 一千两的巨债,自然没人能还得起。黑街素来以狠辣闻名于京城,还不上钱,直接断手断脚不带商量的。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读到这信都会吓得卷铺盖跑路。 至少,思路清奇的方重衣是这么想的。 “把信封好,哪里捡到的原封不动放回去。她丢了东西,自然会回头去找的。” 他把折好的信纸重新递给韩蕴,完全没注意到手下人的眼神跟看鬼一样。 苏棠喝了姜汤后,被吴婶喝令去床上休息,就抱着被子小睡了片刻。醒来时,见柴房已是漆黑一片,院外廊道灯火点点,便知误了值夜的时辰。她慌里慌张的,赶紧梳洗一番就往世子的庭院跑。 一走出后院,发现白天那封信竟遗落在路边,想也没想便捡了收拾起来。 她发了一身虚汗,脚上跟踩着棉花似的,一路迎着夜风赶到世子的主院。刚缓下脚步就觉得不太妙,眼前黑蒙蒙的看不清楚,脑袋像被铁锤一下下的敲,钝钝的痛,身上不停地出冷汗,寒风一吹,像有无数的针在毛孔里穿梭。 她强撑着推开门,正厅没人,便往书房走。一进房间便看见那人靠在一张躺椅上,背对着她,手里翻着一册闲书。 椅子那头传来冷淡的诘问“你迟了,自己说怎么罚才好” 苏棠没精力和他拌嘴,嗓子也疼得冒烟,说不出话,半天,才艰难地发出一声嗫嚅“是我错了”她和往常一样先泡茶,可手抖,茶壶茶盏都叮叮咚咚直晃悠。 椅背那边的人无动于衷,带着冷笑的声音又传来“以为认个错便完事了” 听到这话,苏棠茫然地回头看一眼,只见矮几上特地点了一盏灯,旁边放了尺高的一摞书,纸笔都是现成的。 “全部抄完。你不是很喜欢写吗这次写个够。” 居然罚她抄书。 苏棠不知这莫名其妙的讽刺是为什么,不过自己向来是不懂他的。 她沏好茶,往世子手边的红木矮方桌上送,但精神太差,脚下没留神磕绊了一下。茶盏离手,啪嗒一下摔碎在地,全数泼在方重衣袍子上。 本来还昏昏沉沉的苏棠忽地脑子一炸,方重衣最不喜有脏东西沾身上,何况这茶水还是滚烫的。 “我”苏棠说了一个字,嗓子便哑得发不出声音。 “你真是” 他微微皱眉,气急之下又攥住她手腕,抬头看见苏棠神色痛苦,身形摇摇欲坠,怔了怔,连被烫伤都忘了,手忙脚乱起身把人接在怀里。 “怎么了”方重衣不能识色,看不出她脸色究竟如何,听刚刚那一声干哑,直觉是风寒,急忙用手背探了探额头。 烫得跟烙红的铁块似的。 从未有过的陌生寒意,从他后背阵阵窜起。 持续的高热下,苏棠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但还想从他怀里挣脱,结果被强硬的力道摁住手,又被打横抱起来。她烧得全身骨头都痛,没力气再躲,只能任由他抱着。 当天晚上,院外值夜的丫鬟便接到命令,喊济和堂陈大夫来,就算睡着了也要从床上拽起来。 苏棠睡的那间小室太简陋,缺许多东西,也不暖和。方重衣直接抱着人去自己的卧房,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脱了鞋,又盖上被子。 半个时辰后,大夫赶来诊了脉,说是严重的风寒,千万别再受凉吹风,又给开了方子,方重衣一一听仔细了便即刻命人去煎药。 苏棠烧得迷迷糊糊,好在药能喝下去,只不过潜意识仍然很防备。他解她的衣带,准备把外衫脱了,她立刻捂着被子蜷缩起来。 方重衣皱眉“这样睡,更好不了。” “你走开”苏棠闭着眼睛呢喃。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着,便不顾她意愿掰开她手,脱下外衫,把被子重新盖严实。 夜深人静的时刻,苏棠迷迷糊糊醒来了。她发了一身汗,觉得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全身都瘫软无力。 不过比之前烧成炭烤的感觉还是好上许多。 被窝触感很陌生,特别软和,还有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木叶熏香。她脑子清醒了一些,睁开眼往周围看了看,朦胧意识到睡的是他的床。 这里是他的卧房 她细细回想,上半夜好像被轻轻抱了起来,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说“喝药”。自己病得难受,嫌药苦,耍性子不喝,药汁泼了一大半,那人还是不厌其烦地喂她。 “喝水吗” 床边的黑影纹丝不动,本来苏棠以为是长在那儿的桌子椅子,没想到突然冷不丁就发话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米花糖 简单的一声问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平添几分阴沉。 苏棠定了定神,将床边那道黑影凝神细看了半晌,真的是岿然不动,甚至仿佛没有丝毫活人气息,就那么默然守在旁边。 她不由地心中一寒,这人就这么不声不响,从上半夜一直枯坐到现在 她嘴唇都是干裂的,的确很渴,又出于某种内心深处的畏惧,顺应地“嗯”了一声。 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完全是哑的。 黑影终于有动作了,慢慢起身往桌边走。她听见倒水的声音,轻缓的脚步靠近了过来,随后,床的外侧微微地往下陷,一只手环住她的肩,把人带起来。 还未等她伸手去接,杯子已经被送到唇边,她稍微抿了一口,甜的,好像是红枣甘茶,咽下之后喉咙都清爽了许多,不再那么冒火似的疼。 她抿了几口甘茶,身子稍稍往后退去些,意思是不喝了。谁知等了许久,那人也没把她放开,好一会儿,响起一阵衣料窸窣,他的手背轻轻贴上额头。手指的沁凉分外明显,不用说苏棠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 “到底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的。”低沉的声音缓缓道。 恍惚中苏棠是记得的,昨夜从他房里回来,整个人浑浑噩噩,窗户也没关好就睡了,这样吹了一夜冷风,早晨醒来便觉着不对劲。 苏棠整个脑门像闷在热水里,眼睛胀痛得不行,也无暇思考他话中之意,嘴里下意识地呢喃“还不是昨天被你吓的” 声音带了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脆弱不堪。 漫漫无边的黑夜总是有种微妙的力量,他的脸不在眼前晃悠,眼不见心不烦,好像胆子变大了,说话不再那么忌惮。 她的肩被那人手臂环紧了些,无言的动作仿佛含着不可测的温柔,头顶传来的声音却蕴着几分冷然笑意“说要给你过生辰,就吓成这样” 上半夜那些轻柔的言语仿佛只是错觉。 苏棠干干咳嗽一声,脑袋发沉,不受控制地往下点。一阵衣料窸窣声,微凉的手贴上她脸颊,似乎在试探温度,又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宽厚的肩上,让她靠得舒服些。 “我已经已经存十两银子了。”她瘫软在他肩头,朦胧中想到了什么,忽然这么没头没脑地说出来。 拥着她的手臂微微一滞,气氛陷入死寂的沉默中。 许久,仿佛云淡风轻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是吗那又怎样。”方重衣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赎卖身契的钱。 他语气淡漠,死气沉沉的,丝毫不为所动。 “再有八个月不,八个半月就可以走了。”这个时候苏棠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自然也算不清这笔账,便囫囵吞枣说着胡话。 方重衣无动于衷地听着,却再也没有任何回应。苏棠越是这般凄凄切切的,他的眸子就越发沉冷下去,若自己决意把人留在身边,一张小小的契书又阻碍得了什么 苏棠听不到他的回答,模模糊糊觉得像是断了最后一根稻草,跌进悬崖里。因为没什么精力,昏沉中竟有种心力交瘁的无力感,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和倦意瞬间将她淹没。 “凭什么一张纸就把人一辈子困住了。” 呢喃低了下去,呼吸声逐渐绵长,在寂静而深长的黑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待怀里人彻底睡熟了,方重衣才把人轻轻放下,又仔细盖好被子。 明暗错综的月光透进窗棂,勾勒出床前挺俊的身影,翩然如玉的身姿几乎要和皎然月色融为一体。 “凭什么” 他指尖轻抚过她脸颊,自言自语般轻念着,嘴角勾起看似温和的笑,目光却仍然是幽沉的,这种问题对他而言根本毫无回答的意义。 黎明时分,灰蒙蒙的白光从窗外透进来,方重衣依旧默然守在床边,目光淡淡看着眼前的人。忽然,院子里传来频率很特殊的、细微的羽风铃声,平淡的眸子动了动,起身往屋外走去。 离开之前,很轻很轻地关上了房门。 这个清晨没有一丝风,也没有明媚的光线,天空惨淡如一张白纸,密不透风的浓云无边无际。方重衣慢慢走下台阶,早在庭院小池边等候的韩蕴便大步迎上前,低头行了一礼。 “世子爷,皇上那边派人来传话了。”韩蕴说完,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 方重衣淡声道“你说。” 韩蕴见世子的神色平和淡然,松了口气,沉吟片刻后谨然开口“南晟的使臣已到,明日,想必就要正式入宫面圣了。” 许久,他也得不到一丝回应,气氛如这个清晨一样令人滞闷。 韩蕴又低头道“皇上的意思,应当是希望世子爷早做决定。” “嗯。” 与他所料不同,方重衣没有如往常那样不耐,甚至没有表态,极为淡漠地应了一声,就不言不语回了屋。 莫约辰时,透进卧房的光线明亮起来,苏棠从迷蒙中苏醒。 再睁开眼,只觉得七窍通畅神清气爽,阳光明媚了,空气也清新了,整个人如获新生。 她转过头往床边看,夜里那道不动如山的黑影已经不见,座椅上空荡荡的。 她心里莫名一松,稍稍活动僵硬的身子,刚要从床上坐起,走廊就传来脚步声。 又轻又缓,一听就知道,是他来了。 出于某种回避的心理,苏棠赶紧闭上眼睛。 门被打开,几乎没有弄出声响,听得出他放轻了动作不想吵自己。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在半途稍顿,又缓缓走到床边来,床檐微微陷了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棠觉得,那脚步带了几分特殊的犹豫。 良久都再无什么声息。 苏棠闭着眼睛尽量沉住气,那人似乎很安静地坐着,也不知到底打算如何。 沉静气氛中又响起衣料窸窣声,有炙热气息慢慢靠近,若有似无拂过她脸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