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铭》 第1章 楔子 在世界的尽头,抬头是纯净的白色天空,脚下是如墨的黑色大地,天地之间,是一片惨淡的青灰。 这里是寸草不生的地方,永昼与黑夜在此一分为二,时间和空间失去效力,每一个瞬间都等同于永恒。 她站在这里,衣衫褴褛,那些人间的颜色,声味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最终全部消失在眼前惨淡的光景里。她的身体轻微地晃了一下,终于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她面前站着一个白衣人,有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脸。她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们几乎是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人眉目柔和,身姿柔软纤弱,像一根早春抽枝的细柳条,但是现在她已经变得迥然不同。那人的瞳孔连着发梢,已经沾染了天地之交那样惨淡的青灰色,她脸上没有半点儿人气。四周明明寂静无声,但她却能感觉到无数惊涛骇浪在那人身上翻涌,撕裂,最终又复归原位,被那具身躯强行镇压了下去。 “怪物。”她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事……”两人同时开口,随后,那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事情怎么样了?” 她心想这个时候,她倒是在意起礼数来了,无奈地说:“事已至此,总该有个了断。盘古留下一个清明的人世,我辈承其遗志,殚精竭虑,也算有所终了。” “诸神之力虽不至于扭转乾坤,可也能支撑些许时间了。”白衣人略一点头,她脚下的大地裂开一道口子,一条细微的裂缝往远处疯狂窜去,冒出隐隐约约的黑气。 她轻车熟路地一把把黑气抓在手中,粗暴地俯身按了回去,地面上的裂缝迅速合在了一起:“我听说你把世界分成了四块,分设界限,让生灵居其所,安其分,好办法。” “海内多山水,有灵者皆能找到立足之地;神族之后多异能,海外之地虽然艰苦,也不至于过得太难;五山内是个清净地,留给凡人吧。” 她顿了顿,外面一切她都安排妥当,唯独这里,这里是一切祸乱的源头。脚下的地面随时都在缓缓开裂,天空缺了一块,清气和浊气想融合,变成混沌而凝滞的一团。 “看来只剩这里了。这里山穷水尽,荒凉的很,不如就叫大荒。”她缓缓地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天,“女娲,你处处思量的周全,可偏偏疏漏了我。” 女娲朝她招招手,那白衣人走了过来,她拉过那人的手,从她身上抽出一缕黑雾,怜悯地说:“是我的错。” 那团黑雾被抽离出来,迅速凝结成块,像是一缕漆黑的青丝,却似有千斤之重。 混沌是最能蛊惑一切灵魂的东西,创世之初,盘古劈开混沌,身躯化为山川四海,将清浊之气强行分开,这才形成了天地。人间一片清明的时候,神,人,兽共处一地,相安无事。可混沌只是暂时得以被分离,并未真正从人世间消亡。 那些残留在人间的混沌,伪装成七情六欲,在万物的灵魂深处扎了根,汲取养分,然后疯长。自凡人到诸神,都有了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都有了隐秘而不可说的欲念。 最早是共工撞破了不周山,导致了天地崩裂。天气失衡,大量清气浊气相融,混沌再生,随即引发了大规模的混战。诸神为挽回错误,耗尽身躯和神力,给世间生灵建造了短暂的庇护所,她则耗尽心血,锻造出一块至清至纯的五彩石,想以她之力补天,让天地得以规整复位,可偏偏差了这最后一步。 她没想到五彩石会自甘堕落。 五彩石集天地灵气,浊气绝不可能侵入她半分,她反复思量,究竟在哪一步出了差错。但她生来心怀慈悲之心,世间万物皆是她的子民,她此刻也不愿责备什么。 女娲长叹一声,“你超脱万物……罢了,这是什么?” “一缕念想而已。”那白衣人将那缕青丝夺过来,青丝迅速在她指尖缠绕起来。 “女娲,算上我,你能封多少年?” 白衣人问道,但不等女娲回答,她便继续说道,“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你说的不错,我超脱万物,隔绝妄念,可我诞生于混沌,没人比我更了解它。” 女娲的表情逐渐凝滞了,她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白衣人却兀自转过身去,目光沉沉地落在深黑色的大地深处。 “我强行被你剥离所有杂念,断绝感官。我是什么,兵器还是怪物?” 女娲回答:“你是这个世界的希望。”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白衣人满意,她转过头,女娲震惊地发现,她的眼中流露出对自己的同情。 “你有好生之德,能救人救世,天塌下来也有你补。可混沌是往心里扎的,你要怎么救?” 盘古献祭血肉,开了个不好的头,后来的诸神们一个个前仆后继,都把性命都耗尽在了这片大地上。可失去神明敬畏的万物,灵魂深处的鬼魅却疯长。 救世主?根本没有什么救世主,凡俗之物不会感激的。他们太贪婪了,要吸干他的精血,敲碎他的脊髓,把他们一个个拖垮耗尽。 这片大地需要一些新的东西,一种全新的力量。 “就算我暂时补上了天,替你圆上这一时一世,可等我也灯枯油尽之后。人间被混沌蛊惑的人,兽,更不要说你们神族的后代,再也没有束缚,你的乐园就会变成无边的炼狱。” 女娲看到她的眼中,涌现出某种全新的,决绝的力量。 白衣人抬手一挥,缠绕在指尖的青丝像一根藤蔓,忽然生根落地扎进了地里,白衣人身上不断抽离出黑色的东西,伴随着那些青丝不断脱离她的身体,她的周围开始涌动起浩荡的清风,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起来,狂风呼啸起来,清气和浊气开始大规模的分离。 四周升腾起黑雾,大荒开始震荡,伴随着阵阵来自地底的轰鸣,那藤蔓不断变得更长,朝地心钻下去。 “你替我剥离七情六欲,可他们偏偏总想回到我身上,既然如此,不妨用之。我将这世间所有欲念聚在一起,在地底埋下了一颗种子,我要看着它在最深最黑的地方生根发芽。”女娲觉得那声音穿过浩荡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将自己包围,“我要用最蛊惑人心的欲望造一尊神佛,我要它在万劫不复之地永生,受千万人供奉,以身躯为棺,将所有爱憎欲念都收在其中。” “等等!”女娲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白衣人,一道巨大的封印落在那白衣人的身上。 “不,不行!”女娲伸手去阻拦。 那白衣人并没有收手,只是被巨大的封印一震,手中黑色的藤蔓脱开,彻底钻进了地面。 “总有一天,我会替你寻找到希望,女娲。” 女娲的封印迅速牢牢锁住了她,将她全身笼罩,收拢在一片金光中,那白衣人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随即痛苦地一龇牙,重新变成了一块石头,落入了女娲手中。 狂风渐弱,大荒再度逐渐恢复了平静。女娲凝视着手中的石头,落下了一颗晶莹的眼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一章:怪物 1910年,1月3日,华夏之外,公历新年已经过了3天。 大概是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和寒冷,华夏子民的日子,似乎也比往年更加难熬些。 阴沉的天空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明晃晃照着京城都察院银灰色的瓦顶。门口左右列位的两尊玉石狮与惨淡的天空相得益彰,此时显现出晦暗的凝脂色,更透出一股肃杀的冷气。 一阵寒风平地而起,将天边的乌云吹开了一角,露出幽微的一缕天光。随后,天空中落下一片晶莹的雪花。 戊申年间的最后一个月,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这场姗姗来迟的大雪,让朝中焦头烂额的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五山之内的人有个说法:瑞雪兆丰年。皇城不下雪,则天恩不再,天子便要下罪己诏检讨过失。而今这天下并不太平,早些年洋人的炮火轰开了东边的海防,数千万两白银全流进了洋人的口袋,国库连年亏空;这些年二十二省各地又天灾不断,□□四起,天子龙威本就不复当年。所以这场京城瑞雪,便成了整个朝廷最后的希望,他们期望着五山的气运还未结束,这万里江山还能多攥在手心几年。 都察御史吴邕坐在一顶银顶轿中,正从家中朝都察院而去。听到雪籽落在轿顶上发出的沙沙声,顿时喜出望外,推开轿盖,抬头望了望外边的景象,看见漫天白雪,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唏嘘。 轿中只有吴邕一人,离他最近的只有四位抬轿的车夫。雪势不小,眨眼的功夫,抬轿的车夫们肩头便落下一方雪印,但他们却似乎没有半点知觉,不动声色地抬轿,丝毫没有落下半步脚程。 吴邕心中大喜,不禁口占一句:“风声入耳大如雷,雪若柳絮因风起。好雪,好雪啊。” “恭喜御史大人,恭喜圣上!天降祥瑞,是老天开了眼,这是大吉之兆。” 吴邕出乎意料地抬了抬眼皮,发现接话人是一名年轻车夫,嘴角嘲讽地轻轻一抬。这种人他见多了,这些下人小厮平常不便和他这样的朝中大员搭话,这会儿恰逢天降瑞雪,便想谄媚几句,讨得些金银赏钱。他们这些讨口饭吃的下人奴婢都是同一副德行,见缝插针地上来摇尾巴,一个字,贱。 吴邕平日向来看不起献媚之人,抬手放下帘子,隔着窗训斥道:“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可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上体恤百姓,在香山祈福整整数月,才求得天恩,这雪是陛下精诚所至,尔等还不快快谢主隆恩。” “御史大人教训得是!我辈处江湖之远,自然不懂这些道理。不过想来御史大人整日处庙堂之高,也见不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形了。” 吴邕顿时怒火冲天,这车夫简直目无尊卑礼数,竟敢这样跟他说话。 他骤然掀开帘,咒骂道:“你好大的胆子,停轿!” 大轿陡然一晃,将吴邕狠狠一震。那年轻车夫募地转过头来,一张年轻而消瘦的脸深深凹陷,眼中却闪着精光,带着几分决绝的视死如归。 吴邕吃了一惊,他忽然发现这车夫的脸好是陌生,竟从未在府衙内见过。多年查案的直觉让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放在身侧的匕首。 “你是何人!” 就在吴邕说话的当口,那车夫陡然从后背抽出一把砍柴刀,只见刀锋一晃便刺破窗口,朝他面门而来,口中高呼:“狗贼吃我一刀!” 官轿轰然坠地,只听一声哨响,窄巷中忽然前后窜出两人,前后将官轿拦住,墙头上同时跃起数名暗杀者,手中各持有刀剑,齐齐朝官轿扑来。 官轿恰好拐到了都察院附近的窄巷中,距离都察院府衙也不过片刻脚程,敢在府衙附近动手的,都是没打算活着回去的死士! 那车夫爆喝一声,吴邕手中的匕首同时出鞘,两把兵刃相撞,硬是将两人各往后推了半步。 仅仅过了一招,吴邕便明白了来人不是武行出身,但即便如此,对头来势汹汹,他一介文官,也未必招架得住。 车夫一击不成,又见吴邕手中持有利刃,更加凶悍地提刀砍来。他一刀批在轿帏上,顿时将官轿劈开半边裂口,不料砍柴刀口卡死在裂缝中,一时难以取出,干脆撇下刀直接朝轿窗撞去。 他这一扑直接撞碎了车窗,将吴邕压在轿中。吴邕顿觉胸口被千斤重的巨石压得眼前一黑,随即脸上狠狠挨了几计重拳,不由连呛几声,吐出一口血水,差点昏死过去,那车夫见他喘不上气,大喝一声,伸手便将御史大人的脖子死死掐住。 那车夫是个莽汉,杀人只会最明面上的几招拳打脚踢,仿佛非得将一身蛮力用尽在敌人身上,才好化解心头之恨。但御史大人虽体力匮乏,但却是个断案出身的一品大员,论心狠手脏,远非寻常百姓所及,只见那奄奄一息的大人扑腾一阵,眼看着就要断气,然就在此时,他扑腾的手抄起一块碎裂的木板,横扫向车夫的脖子,这劈裂的木板上有几枚长钉,直刺进了车夫的喉咙。 鲜血四溅,如泼墨般直喷了两人一身,车夫发出一声惨叫,松开手捂住伤口。吴邕一抹嘴角的血渍,一咬牙挺起身,竟悍然抄起那把砍柴刀,硬生生将轿盖掀了开去,同时一脚朝车夫胸口狠狠踢去!只听一声巨响,车夫随散了架的官轿轰然倒下,吴邕踉跄着从官轿中跳了出来。 那车夫颈边的血已湿透了半边身子,他俯身倒在地上,口鼻鲜血直流,一双眼睛却还死死盯着吴邕。 “你们是胡匪!你们这群反……”吴邕一眼见他手腕处的黑龙纹身,便认出此人身份,但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只觉耳边一阵风声呼啸而过,一支短箭从高墙射落,伴随着几名近身暗杀者已经迎面而来。 吴邕心叫一声:大事不好!手随心动,一把将一名老车夫拉到身前。那老车夫只低哼一声,瞬间便被飞来的短箭打了个对穿,但这还没完,一名近身暗杀者挥刀斩来,吴邕旋即将老车夫的身体一横,那砍刀直接落在老车夫身上,在他胸前扎了个血骷髅。 至此,老车夫千疮百孔的尸体才陡然绷直了,他双目暴突,似乎最后那致命一刀,才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痛楚,他布满皱纹的嘴角向下一抖,直挺挺倒了下去。 吴邕脸上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这一刀虽被他有惊无险地躲开,但却已劈烂了他身上的仙鹤补服。 “尸位素餐的狗官!”那暗杀者见老车夫丧命于眼前,忽然振臂痛骂道:“害死无辜百姓,今日我等便要替天行道,取你狗命!” 他这一声怒喝,墙上几人便同时拉开了弓,第二,第三只,数十只短箭如同箭雨,乘着凌厉的雪风呼啸而来,瞬间便将他胸前的九蟒五爪蟒袍削成了两截。眼看着吴邕当场就要被扎成一只刺猬,此时忽然一阵强风呼啸而过,那几只短箭却忽然停住了。与此同时,高墙之上一个深色衣服的人影一闪而过,墙上几名暗杀者瞬间被踹下墙头,而吴邕面前的短箭也近乎在那一瞬间,掉头朝身边的暗杀者而去。 几名暗杀者脸色一变,离吴邕最近的几人眼看着要丧命于短箭之下,但竟然不躲不避,不要命似的同时挥刀朝吴邕扑去。 那短箭原本只是来人的虚晃一招,只想要他们知难而退,万万没料到这些死士早已将身死置之度外,宁可全部牺牲也要杀了眼前人。但这些死士们也未曾料到,手起刀落之时,那人的身影已经蹿到了吴邕身前,将吴邕拦在身后,以一己之力护住了身后的人。 几名暗杀者这才看清来人的长相。 这是一名身形单薄的少女,眉眼如细笔画出的丹青,身姿如初春的柳条。浑身上下穿着素色雅致的宽松衣袍,但既不像是大家闺秀,也不是深闺的碧玉小姐。她的眼睛却透出一种不太寻常的颜色,那是一种极端冷寂的灰色,像是千年古刹墙头的一缕清灰,带着一种疏离的厌倦和冷漠。她就那么兴致索然地站在那里,连动都懒得动一下,那些暗杀者的手中刀毫无防备的全扎在了她身上。 但刀刃仿佛碰到了金刚石一般,居然溅出了几朵火星,几把钢刀当场断裂,更尖锐一点的匕首,则沿着边起了刃。那少女冷漠地看着对准她的刀,轻轻拂袖,一阵强风被带了起来,几名暗杀者手中的刀全部飞了出去,周身所有人几乎都被掀退了几步。 她的眉心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流露出一点微薄的怜悯,原本四散的短箭如归鞘般悉数回到她的手中。所有的暗杀者都如临大敌一般盯着她,一时间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走了,没人注意到他已经迅速躲到了一侧。 他们短暂的僵持着,谁都没敢轻举妄动,但却被另一拨人钻了空子。只听得“呯”的一声枪响,离吴邕最近的一名暗杀者捂着胸口倒下,边上一名女暗杀者哀呼一声:“哥”!只听得又一声枪响,她向前踉跄了几步,也随之倒下。 远处的两队巡按人手一把“盒子炮”,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赶来。 那少女蹲下来,凝视着倒下的暗杀者。他像一条窒息的鱼,身下渗出浓稠的黑红色血迹,扭曲的抽搐了几下,以一种十分丑陋的方式跟她对视着。濒死的人们将毕生所有的怨恨投向那双眼睛,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却不动声色的轻轻在他们身上略过,好像周围一切的生生死死都与她无关,她仅对此感到深深的厌倦。 “怪物。”暗杀者最后想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二章:诈尸 “都不要动!违者枪决!”赶来的巡按非常及时的当了一回马后炮,暗杀者们此时手无寸铁,他们又都配着枪,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所有人拿住。 躲在一旁的吴邕见所有暗杀者悉数被控制,这才整理了几乎掉落的红宝石领戴,探出身子来。 少女站了起来,转头便看到血泊中已死去的车夫,那车夫的死状要惨烈许多,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了青灰色。不知为何,少女觉得那死尸的颜色有些怪异,她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吴邕恢复了跋扈的神色,怒目而视地看着一干暗杀者:“把他们的袖子都掀起来!” 这些人的袖口立刻都被卷了起来,上面都有一模一样的一条黑龙。 吴邕深吸一口气,狠狠一咬牙。三个月前,北洋大臣汪汝成遭到暗杀,都察院奉旨彻查。昨日十三道督察使来报,查出关外有一极大的胡匪帮派,现有数百人,在东部沿线一带均有耳目,统一的标志便是,右手手腕上刻有黑龙。这群人打着除暴安良的旗号,实际上到处为非作歹,抢劫钱财,另有一目的,到处暗杀当地的官员。 “是谁派你们来行刺?” 几名暗杀者相顾无言,其中一位壮汉还朝地上啐了一口。 身后巡按一脚踹在壮汉背上:“不说现在就毙了你!” 吴邕一抬手制止了巡按,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张了口:“谋害朝臣,按刑律当斩。然,天降瑞雪,圣上体恤百姓必然大赦天下。你们若老实交代,尚可保全小命。” “呸!”那名壮汉发出一阵轻蔑的狂笑:“狗皇帝连江山都守不住,脊梁骨都被戳断了,竟然还有你们这帮狗腿替他说话!我等不过无名小辈,自愿为自己,为天下人来求个公道,死亦何惧!” 吴邕轻蔑地挑了挑眉,脸色一沉:“诸位既不肯合作,就别怪吴某翻脸了。胡匪在关外一手遮天,抢夺百姓粮食甚至强抢民女,目无王法,这是罪一!你们闯入京城意欲取我性命,谋害朝廷重臣,这是罪二!在东北你们跟西洋和日本等番邦小国来往密切,有通敌叛国之嫌,这是罪三!你们犯下大错,竟敢还在这里口出狂言,说些歪门邪道的混账话,真是歹毒至极!你们大当家的是位出马仙,人称雨亭道人。据说这位军师早些年闯荡过关外,通鬼神善作法,在你们中间有很高的威望。每次刺杀行动,他都会亲自策划,有时还会亲自上阵。此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速速招来!” 一人表情激愤:“你胡说!” 另外几人则连连否认:“没有!” 吴邕皮笑肉不笑地嘴角一勾,抬手扶了扶长须:“吴某人做官十余载,提点刑狱多年。我早就打探到此人的存在,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好略施小计,学一学姜太公请雨亭道人上钩。我故意让前方的密探露出马脚,透露给你们一点儿消息,于是你们很快就知道了督察御史吴邕的名字,此人不仅驳回了之前拨给了东北一带的钱款,更上奏要彻底清缴你们的组织。不杀,实为尔等心头大患;而要杀他,却也并不容易。” 暗杀者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更加强烈的惊恐。 “所以雨亭道人便暗中派遣死士数十人,布下计划来索我的命,可惜呀,你们踏入这京城的第一步,就已经落入了我的局里。” 吴邕眉梢一挑,本上扬的嘴角骤然拉开,他厉声喝道:“宵小鼠辈,也配谈忠义二字!我吴某人愿以身犯险,即便是项上人头,同这顶乌纱帽一同折在此地,也要替皇上端了你们这窝盗匪!” 吴邕寥寥几句便将局势搬了回来,一时间,双方心中的天平微妙的晃动了一下。吴大人先一步占据了心理上的优势,那些暗杀者们原本视死如归的心,竟然退缩了一下。 他们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心绪晃动的时候,手腕上的黑龙也跟着抬起了头,随即像一条水蛇般,调转身躯钻进了他们的身体里面。 吴邕一番激将,接着语气缓和下来:“我看诸位的样貌,都是平民百姓,想必也不是自愿要加入胡匪的。你们可有什么难处,或者是否被人胁迫?” 那些暗杀者并没有开口,但眼神和表情已经略有松动,有几人面色犹豫,有张口作答的意思。 吴邕叹息道:“你们呐,犯上作乱,不可谓忠,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害死在这儿,不可谓义。但无知者无罪,你们只是受人蛊惑,还没有到十恶不赦的地步。我愿意放你们一马,但你们最好老实交代,雨亭道人他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何当起了胡匪,又做过些什么?在这儿说还是在大理寺里说,诸位可要想清楚。” 吴邕口舌生花,眼前这帮暗杀者被他绕了进去,开始犹豫起来。身后的巡按们反应敏捷,只听见一阵拔枪上膛的声音,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这一干人的脑袋,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吴邕朝少女招招手:“来。” 少女走到吴邕跟前,吴邕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来替我审。” 少女面无表情地走到一个男孩面前:“照吴大人说的做。” 这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约摸不过18岁,死死瞪着少女,紧咬着嘴唇什么都不说。他身后那个巡按扣紧了扳机,却被吴邕一个手势制止了。 男孩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愤恨地别过头去:“动手吧。” 少女忽然问道:“你觉得我们不该杀你吗?” 男孩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你说什么?” 少女重复了一遍,她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既不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也没有情绪。若是都察院门口的石墩子会说话,大概就会像她这样。 少年愣愣地看着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但他来不及分辨这其中细枝末节的情绪。忽然间胸口一疼,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往他的脑子里钻去。与此同时,少女发现他的目光变得浑浊起来,像是萦绕着一团迷雾。 少女盯了那眼睛一会儿,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但那少年先一步开口了。 “八斩条第一条。”少年古怪地看着少女,忽然脖子一歪,咧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泄露秘密者,斩。” “抗令不遵者斩,临阵脱逃者斩,私通奸细者斩,引水带线者斩,吞没水头者斩,侮辱同类者斩,调戏妇女者斩。” 其他几名暗杀者也齐声高呼起来,那男孩大喊一声,忽然剧烈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只见一道亮光闪过,他的身体瞬间发生了剧烈爆炸,血溅了少女一脸,连同身后的巡按,一瞬间炸得血肉模糊。 少女迅速站了起来,一把将吴邕推开,抬手之间卷起一阵雪风,将爆炸的冲击力卷了回去。两边的巡按立即散开,但只听得一阵浓烟窜起,眼前的暗杀者集体自爆而亡。 少女的目光穿透血雾,就在所有人四三避开的一刹那,她看到几条黑龙状的烟雾相继从他们血肉横飞的尸体中窜出,凝成一小团浑浊的黑雾。 那团黑气仿佛有灵魂一般,它一张一合,仿佛在吞噬着空气,少女能感觉到,那东西似乎是活的,而且似乎正盯着她看。 少女和那东西对视,两边相顾无言,就像在比谁定力更好似的,她不动声色地在手中聚起了一把雪刀。 而此刻,血泊中的车夫原本紧闭的双目忽然睁开,他没有眼白,整个眼眶中只有沉沉的黑色。下一秒,他僵死的身体忽然诈尸般就地弹起,他轻轻一晃脑袋,一把将钉在脖子上的木板扯下,同时竟然将身上的人皮也一同撕了下来。但那皮囊之下并不是鲜血淋漓的身体,而是一副完整的虫身,身躯之上一头一尾安有两个头颅,一个是人面,另一个则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那团黑雾忽然朝少女冲来,少女手中的雪刀刀锋一横,同时朝黑雾劈去,雪刀在空中忽然四散成雪花般又轻又小的利刃,从那团黑雾之中横穿而过,将黑雾劈成了碎片。 但那黑雾立即重新聚合成一团,径直穿过少女的身躯,扑到了她身后的怪物身上。少女当即转身,只见身后黑雾中出现一只巨兽腾空而起,朝南边窜去。 说时迟那时快,雪刀立即调转方向,朝巨兽追了上去。 “御史大人,这,他们自杀了!”边上的巡按反应慢半拍,还停留在死士自爆的震惊中。 一个眼尖的巡按瞥了一眼身侧,只见地上的车夫变成了一张人皮,吓得发出一声尖叫,这些巡按们还没从上一轮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被新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 吴邕还算镇定,他瑟缩着看了几眼地上的人皮,上前将那人皮踩在脚下。这并不是一张真正的人皮,而是一层薄薄的鳞甲,泛着七彩的光,却又十分脆弱,轻轻一踩便四散成了碎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三章:浓雾 “给我追,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 那些巡按登时面露难色,他们根本不敢趟这滩浑水。东北地区的神鬼谣言颇多,仙人洞胡仙庙遍地都是,另有四大门五大仙,万一真招惹了哪方神仙妖怪,惹祸上身怎么办?此时听闻这话,互相推诿起来。 “御史大人,您是国之栋梁,可千万不能以身试险啊!” “御史大人,此事还是应当立即禀告皇上。” “御史大人,京城的治安官由兵马司看守,咱们没法直接出城啊。” 少女淡淡地动了动嘴角:“我去,你们的速度太慢。” “一群废物!” 吴邕狠狠瞪了这群巡按一眼,转向少女,面露欣慰之色,从衣袖中取出一方私印,交给少女,低声说道。 “这是我的私印,你出城时交由南城兵马司,指挥赵大人与我有些交情,请他替你放行。” 少女将那枚私印接过,揣进怀中:“我立即出发。” 吴邕微微一点头,忽然朝前一探,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耍花样。” 少女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微微震惊的表情。 “你替我查清三件事。第一那东西是什么;第二背后是否有人指使;第三他们下一步有何行动,查完速来禀报于我。” “你若真有心,回来后我替你在三司谋个差事。”吴邕的语气渐缓,退后几步,“轻松点不好么?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少女脸上的震惊稍纵即逝,她神色如常地点点头,终于扯开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大人,保重。” 她身姿轻盈,脚下轻轻一踏,便跃上了墙头。但在跳上墙头的一瞬间,她忽然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她有一种朦胧的预感,似乎此去一别,去的是风雨飘摇的城郭瓦舍,去的是无尽绵延的山川大海,而眼前的一切,都将在战火和喧嚣中倾覆毁灭,而她,再也不能回去了。 那愁绪仅仅维持了片刻,少女踏风而行,片刻之间已经踏出了几里,转眼之间,便来到了南城兵马司的营地。 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前因后果,赵大人与吴邕私交甚好,立即应允。少女说罢,便要匆匆离去。 赵大人连忙拦住她:“姑娘留下姓名再走。” 少女眉眼一弯,微微笑了一下。赵大人打了个激灵,明明是春风拂面般的笑容,他却感受不到一点儿暖意。 “白暄,叨扰了。” 赵大人觉得一阵冷风拍在脸上,一晃神,人不见了。 北方的冬天是干燥的,那是一种凌厉的寒冷,但到了南方之后,冷气被雨水包裹起来,湿漉漉粘糊糊的挂在衣服上,那种寒意是从里到外渗出来的。 那只巨兽从京城逃脱后,白暄一直紧追不舍,雪刀一路追踪着巨兽南下,眼看着就要抓住他了。不料那巨兽故意把她引到长江边,一头扎进了水里,溅了她一声水花。 雪刀化成了水,白暄瞬间失去了他的踪迹。 那巨兽闷头一顿游,以为终于摆脱了追兵,便继续顺着水流直行而下,兜兜转转绕进了苏州河,最终在黄浦江翻涌的江流中,露出了头上一截尖尖的角。 这里的河道不宽,但水流动得很快,这是与紫禁城截然不同的地方——上海外滩。 岸上热闹得有些夸张,西边是英租界,东边是法租界,两边各自守卫森严,□□短炮驾着。前方的水路都是青红帮的人,码头上熙熙攘攘,简直水泄不通。水下也同样不太平,木头船桨和蒸汽涡轮排头并进,掀起大大小小的漩涡,层层黑色的砂石从船身掉落,沉入水底。 那只巨兽刚探出半个头,想从船桨巨轮中横穿过去,一柄鱼叉又快又狠地从头顶直勾勾扎下来。它吃了一惊,迅速一低头没入水中,跟鱼叉横擦而过,但鱼叉像是在水里长了眼,迅速绕了个弯,横着劈过来,瞬间剜掉了他身上的一块肉。 “红烧,不还是清蒸,再撒上两把葱花,啧。” 白暄站在岸边的一艘小渔船上,头上的斗笠过于宽大,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熟练地挥着鱼叉,一心要把这水货捞出来煲汤。巨兽无处可逃,竟然长尾一甩,蹭地一下跃上了岸。 这下白暄看清了它的全貌。这巨兽身形恐怖,直立起来竟然有一棵百年老树那么高,更诡异的是竟然长着两个脑袋!一头是四不像的兽,尾巴上还拖着一个人脸,躯干上被着亮闪闪的鳞片。它倏忽一晃,就混进了河岸边来往的掮客和买办里。 白暄见他逃入人群,立即跳上码头,立即朝四周大喝一声:“都散开!” 那巨兽闻声,跑得更快了。他的身躯柔软灵活,左躲右闪,行动飞快。跑的时候两个头放别往反方向扭转,像是直接从聊斋画本里抠下来似的,恐怖又滑稽。 但奇怪的事,周围的人神情自若,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它似的。 白暄一把推开身边的几个人追上去,周围的人们瞪着一双双稀松二五眼,只见一个人影忽然推了自己几下,都骂骂咧咧地对白暄的背影抱怨起来。 那只巨兽一阵逃窜,最后消失在黄浦滩三号,上海总会大楼面前。白暄一个箭步冲到了大楼前,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外表富丽堂皇的总会大楼,竟然笼罩在一片黑色的浓雾之中。 这浓雾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比前几日在京城她所遇见的那一小团要强大得多,她能看到那浓雾在一张一弛地蠕动着,像是某个巨大而无形的生物的心脏,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颤动。 白暄愣愣地凝视着那团迷雾,两侧巡逻的巡捕阴沉着脸,冲了过来。 “走走走!想干什么?!” 那巡捕留着两撇倒三角的胡子,推搡起她来。 “这是什么地方?”白暄一把揪住了巡捕的领子,厉声问道,“这里怎么回事?” 巡捕没想到碰上个故意找茬的,还被死死扼住了咽喉,一口气没提上来,脸憋得通红。 白暄瞪着他的眼睛,她发现自己刚才上手碰到他的瞬间,一股黑雾从他的瞳孔里冒了出来。 那些黑雾好像害怕她似的,绕着她跑开了。 另一个巡捕赶紧上来拉架,却发现完全拉不动这个看起来一吹就倒的小姑娘,只好后退一步,把枪架了起来,抵住白暄的后脑勺,恶狠狠地叫道:“放肆!你看清楚了,这里是总会大楼!不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再不滚我开枪了!” 周围都是西装革履的男女,还有对面卖杂货的,磕着瓜子的中年妇女,他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这些人或窥探,或兴奋地看着他们,小声地开始她指指点点。 大概是京城里的人们被规矩束缚惯了,那些人都是低眉顺眼的,他们不会有这样充满攻击的动作。 周围的人越理越多,白暄她手中力道更强了几分,嘴上还顺便刻薄了一句:“不是我这种人能来的地方!哦,里面一定是有什么乌烟瘴气的脏东西。” 那巡捕奋力挣扎:“你……找死!唔……快,快抓住她!” “我要开枪了!” 身后那个巡捕慌忙把枪口往前送,白暄不耐烦地伸手一把堵上了枪口。那巡捕猛地扣下扳机,一声闷响炸开,枪筒里冒出一阵黑烟,哑火了。 白暄一脸阴沉,毫发无伤地将手放下。 人群发出嘘声和喧哗,人们幸灾乐祸地看着惊恐的巡捕。 “假的,他的枪是假的!” “册那,这些巡捕平时太嚣张了呀!” 那巡捕想不通自己这把枪怎么会是个假把式,倒退几步,一时不敢相信。 他觉得自己的脸忽然发烫起来,再一看对面这女的依然镇定自若,难以置信变成了恐惧。 “弄死他!弄死他!” 周围的人喧哗起来,那巡捕一个激灵,扔下同伴转身就跑。 “你看这个女的从码头过来的,年纪轻轻就……哎,估计青帮里的哦,个么他们黑吃黑喽?” “青帮应该没这么大胆子吧?巡捕房是给租界办事的,他们还惹不起英国人。” 那些围观群众兴奋起来,开始给白暄摇旗呐喊,白暄皱了皱眉,手上稍微松了松。 巡捕随机应变的经验十分丰富,眼见情况不妙,立即露出一张谄媚的脸:“这位女,女士!您到底有什么事?这一处有一处的规矩,我们也是混口饭吃的,我马,马上给您传个话去。” 周围的群众看见两人没打起来,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小声窃窃私语。 白暄压低声音问道:“你刚才真的没有看见什么东西进去么?” “没有啊!真没有!” 白暄冷笑了一下。 那巡捕立即痛心疾首地表示:“该死!我该死,小的有眼无珠!” 白暄愣了一下,说道:“你还真说对了。” 白暄忽然一把放开他,那巡捕一下子被撞开了几米开外,之间凝聚在他周围的黑雾,忽然像八爪鱼一样缠绕在了他身上,继而钻了进去。 那人的瞳孔瞬间变得浑浊起来,缓缓地流动,最终变成了一个会蠕动的漩涡,跟白暄在京城看到的那个自杀的男孩,一模一样。但如果不凑近了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的确是有眼无珠,因为他的眼珠变成了一团蠕动的东西。 那些黑雾避开了她,随即在空中的消失了。但她感觉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滞了,那些东西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凝聚在四周蠢蠢欲动。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四章:码头 她的五感虽然并不敏锐,但对于周围空气的流动变化,她向来有特殊的感应能力。 她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朝人群走去。围观的群众纷纷退让,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白暄朝自己刚才追过来的方向走去,从刚才靠岸的码头到总会大楼,不过短短片刻的路程,这条路上她能感觉到刚才那团气一直萦绕在身边,经久不散。 她向周围的几个人打听了,刚才都没有看到有什么人,或者其他东西往这个方向来过。说话的当口,她顺便观察了下这些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球里都有那一团小小的东西。 难怪那只巨兽敢往人堆里跑,他们都看不见它。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她决定谨慎一些,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但她并没有走远,转了几圈就绕了回来。接着,她在街边叫卖的孩童手中买了一张《民呼日报》,找了个角落翻起来。 头版头条大版面介绍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花边消息,都是些歌舞厅莺雀和富商公子的破事,白暄匆匆翻了过去。 第二版是香港商人们即将在南京路上投资百货公司的消息,香港商人们对南洋总理大臣极尽溢美之词,还慷慨激昂的表达心中的伟大理想,描绘了百货大楼建成后的美妙蓝图。 这则消息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那年国库亏空后,颇具威望的老臣们被皇帝抛弃,危难关头出钱出力的商人反倒被赐予了官职。眼看着这些末流生意人翻身在即,不少家族坐不住了。他们主动求变,亲自或派遣亲信,主动前往通商口岸,当起了红顶商人,这位南阳总理大臣,就是其中一员。 吴邕是正儿八经科举出生,自打官员们下海的第一天起,就是坚决的反对者。他看不起靠卖官鬻爵上位的商人,但更讨厌下海的同僚。他利用都察院御史的身份,多次奏表弹劾,说这些手握皇帝的资源,给大买办和来自香港的商人们提供政治和财务保护,不与他们抱团的就予以打压。这样一来,真正毁家纾难的商人还是亏损的大头,大额都进了他们的兜里,这等于是从国库里偷钱,简直罪大恶极。 吴大人坚持不懈的上奏,但看这报上写的 ,红顶商人们都混得风生水起,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她正要往下翻,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震天响的汽鸣声,随即一阵长风吹过,将她手中的报纸一下子掀开了。 她猛地抬头朝码头望去,发现码头停了好几艘蒸汽船,黑雾是从蒸汽烟囱里冒出来的,伴随着汽笛的轰鸣弥漫开去,笼罩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轮渡? 白暄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报纸,恰好翻到一页:浦东塘工善后局正式开办浦江轮渡,两江总督牵头的万国博览会,即将在六月召开。消息简短,下面是一排因油墨开花而模糊不清的牵头人照片。 江面上笼罩着浓浓的黑雾,竟然跟笼罩在总会大楼顶部的那个东西一模一样,她刚才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她朝码头走去,大大方方找了个地方坐下,跟着片黑雾大眼瞪小眼,互相观察起来。 她倒要看看这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 估计是在她身上碰过壁,那黑雾选择跟她授受不亲,始终保持着客观而礼貌的距离,但对周围那些人就没这么客气了。 报上说,蒸汽轮船带来了财富和文明,给这个城市带来了繁华和生机。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那些拉着车,或是身挑扁担的商人们,都在翘首以盼货船的到来,伴随着一声声汽笛的轰鸣,他们冲入那些黑雾中,争抢着做生意。 这是在京城绝不可能出现的情景,哪怕是五山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地方。 商人们争抢货源,青红帮到处收保护费,眼红的商贩们委托他们对对手大打出手,还有混迹其中的乞讨者,在官商老爷们的脚边匍匐祈求,奢求着分得一点微薄的怜悯。 白暄目睹了一个青帮小弟从货里扣了一包烟土,私下卖给了一个小贩,一刻钟的时间后就被剁掉了三根手指。那小贩四处跌跌撞撞,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却很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她也看到了一个老乞丐,大冬天只穿着一件单衣,行动不便,被一辆冲来的手推车撞翻在地,直接碾了过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更多的人们有条不紊地写着禀帖,指挥人力装货卸货,将丝绸,茶叶送上货轮,又将生活百货,洋装和西洋玩具搬下船。 外滩码头是这个城市的缩影,热闹且混乱。 白暄站起来,朝一个路边摆的小摊走去。 那小贩极力推销,说都是最新潮的小玩意儿。白暄挑挑拣拣,从他手里买了一副琉璃镜,一副扑克牌。她随身带着一些银元,虽然用不着太多在花销上,但出门在外,总能派上用场。 就在她兴致盎然地把玩着小玩意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凑上前来,说请她搬了三次货,给她一块银元。白暄顺手行了个方便,临到分钱时,那小厮忽然掏出了一把小刀,威胁说只给半块。 半块就半块吧,初来乍到就被骗了一回,也算是长了个教训。她什么都没说,把银元塞在兜里,转头离开了,但还没走几步,一个六七岁的小乞丐忽然冲到她面前,冲她露出一个堪称憨厚的笑容,抱住了她的腿。 白暄没搭理他,继续往前走,但那孩子越抱越紧,愣是不撒手。她本能地一脚踹开,再一伸手他倒着拎了起来,那小孩嗷一嗓子哭出了声。白暄面对那张涕泗横流的脸,顿了一下。 她还是轻轻把小孩放在了地上,将手中的琉璃镜和扑克牌塞到了他手中。 那小孩破涕为笑,露出残缺的门牙,连声谢谢都不说,头也不回地跑了。 白暄一直望着那孩子隐没在人群中,她没有什么同情心,只觉得生在世上,能哭能笑,是件奢侈的好事。 但半个时辰之后她改变了这个想法,恨不得当时把小孩扔进黄浦江喂鱼,因为那半块命途多舛的银元居然被偷走了! 她立即寻找小孩的身影,但此时夜幕降临,那小孩早就不知溜哪儿去了。 她在河边看到自己的倒影,头发凌乱一身灰,忙碌了一整天却一事无成,铩羽而归,像极了每个在码头挣扎求生的人。 连着被骗了两回,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十分不好。她踢了一脚岸边的石子,把自己的倒影打碎了,转身离开。 但转念一想,整个租界都是睁眼瞎,她忽然觉得这个城市亲切了起来。 自打她有意识开始,她就能看到这世上许多常人不能看到的东西,吴邕告诉她,她是从海上捡回来的刀灵。 以前的事,她都记不得了,关于这段记忆,最初的印象是耳边无尽的厮杀声与一片鲜红的血海。刀灵最初弱小,就像个初到人间的孩子,不能披荆斩棘的时候,她对声色触味有着强烈的兴趣,会哭会闹,在人群中流连忘返。只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年,她的身体开始逐渐变硬,倒不是行动或是外貌有什么异常,而是像皮肤外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无形盔甲,拿刀往她身上砍,最初会破点皮,后来变得只留下轻微的划痕,到如今,刀剑都要开刃。 五感随之弱化,喜怒哀乐也一并变得轻飘飘起来。为人刀俎者,无牵无挂,无情无义再好不过;可她有灵,脱离了铁板一块的低级阶段,再加上品尝过人间滋味,这种变化就变得格外残酷。她见人哭见人笑,都觉得像是在隔岸观火;看自己的时候,也不能激起半点情绪。 天地虽大,可连一粒尘埃都有分量,为什么她却偏偏活得空空荡荡呢? 不过她现在可以幸灾乐祸了。 在码头这一天,她发现人各有各的倒霉事,大家虽然惨的各不相同,五花八门,但谁也没见得比谁好。 天渐渐暗下去,黑雾隐没在夜色中,码头上的人也差不多散去了,一轮明月升起来,江面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浅金色,温柔的江面让她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白暄缓缓站起来,朝远处走去。就在她离开后,十六铺码头上一辆不起眼的小船悄悄靠岸,在船头挂上了三盏渔灯。 这黑雾主要是外国蒸汽船喷出来的,集中在船只和总会大楼上,但几乎整个外滩,都被若隐若现的黑雾笼罩。它能迷惑人的视线,至少有了它,那只巨兽成功的被放了进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 胡匪主要活动在关外,关外是指山海关之外的地方,那里是五山和外部世界的交界,说起来跟码头还有些相似,都是最有可能出现西洋人和海外神兽的地方。他们从关外溜进来,在这里落脚,是极有可能的。 她悄悄靠近一盏路灯,这盏路灯位于一座法式露天小阳台之下,投下一大片阴影。 她紧盯着对面那栋小船,小船上,一个消瘦的士兵穿着布衣正在四处张望。 吴邕还是不信任她,派人跟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5章:怪物 多此一举,白暄边想着,边钻进了总会大楼对面的一栋大楼,这里是一栋西式餐馆,正在装修,里面黑黢黢一团,非常隐蔽。现在工人们都已经回去了,里面七零八落堆着各种杂物和脚手架。 吴邕对她的不信任,是从上一次他主导推行禁烟令开始的,吴大人上奏弹劾了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以红顶商人之名贩卖鸦片,要白暄把这些人一并抓来。但因为并没有确凿的证据,白暄并没有同意。最终朝廷只是推行了禁烟令,并没有对任何一名官员做出惩罚,自那之后,吴邕就对她开始产生了间隙。 白暄扛起一个脚手架,靠墙摆好,再一跳,踏上脚手架,窜到了窗边。 从窗口能看到对面的情景,暖黄的烛光下,各路身着西装革履的人们举杯相庆,谈笑风生。但不知为何,他们好像看到了什么,忽然纷纷举杯站了起来。此时一名高个男子出现在房间内,他身材高大,其他人纷纷对他举杯庆贺,表现得十分顺从恭敬。这人穿过房间,在窗前一闪而过,白暄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个西洋人。 对了,她先前没注意,但她脚下的这块地方,好像是英租界。 她把白天买到的那张报纸从衣兜里扒出来,仔细搜寻着相关信息。 就着对面投过来的点点微光,她发现了一小块豆腐块介绍了眼前这栋总会大楼。总会大楼今天正巧对外开放,据说楼顶有一华丽的巴洛克风亭,能将整个黄浦江尽收眼底。周围还有的汇丰银行,恰和洋行并列而立,是英领属的重要地盘,归英国人掌管。 她恍惚了一下,想起了一些吴邕对她说过的话。 长久以来,这片土地都是和外界隔绝的。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危险,西方的洋人天生长得和东方的人不一样,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和外貌,相传那些长相怪异的人许多都怀有特殊而邪恶的力量,除此之外,海外还有令人感到恐惧的怪物。 吴邕的话像是在吓唬三岁小孩,但这种揣测虽然充满恶意,并且最早都来自街头巷尾,充斥着毫无说服力且添油加醋的恐惧语调,但也并非空穴来风。 她朦朦胧胧地记得,这个世界在很早之前,的确是分成了几个部分的。海外多是诸神的后代;海内多山水,因而多兽;五山之内,则是女娲所造的,人类的家园。 现在的华夏,就是以前的五山,她总记得在很久以前的确是叫五山的,好像倏忽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从海外到五山之内,自西到东,必定经过海内。海内的兽都是自然山水孕育而出的,那只巨兽,如果她没看做,并不是什么东北民间谣传中的什么妖怪,而是来自海内的神兽虹虹。 这些记忆自然而然地扎根在她记忆的深处,她不需要多想。但凡是她想再仔细琢磨细节,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清醒过来也不过十六年的时间,十六年足够适应现世的生活。但她不清楚这中间到底过了多久,究竟是怎样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前尘往事要琢磨清楚,实在是力不从心。 她的思绪隐隐有飘散出去的意思,迅速被她拉了回来。 如果是海外的人带来了神兽,那就很好理解了,这栋总会大楼是他们的据点。但是他们怎么会跟东北的胡匪有关系? 又过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左右,宾客们纷纷离开了这栋大楼。巡捕们纷纷撤离大楼,很快,总会大楼附近就成了无人管制的一块空区,白暄又等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 白暄从窗口纵身一跃,跳上了总会大楼风亭的顶。 黑雾散开了一点。风亭非常狭窄,只能容纳一人,四根科斯林柱威严而华丽,柱顶有一束树叶和花蔓组成的花丛,宛若装饰着一顶巨大的花篮。 但倘若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绝非普通花草。这些花并不种在泥中,而是堆叠在金银碎片之间,花瓣也是鎏金和汉白玉制成,在淡淡的烟雾中生长,盛开,四散飘落,美轮美奂却透着诡谲的死气。 白暄摘下几片金石花瓣塞进口袋,她像一只灵活的猴子,翻身跳下风亭,倒挂着朝窗户内探去。大楼内部呈圆柱形分列,四楼为酒吧,三楼为餐厅,中部镂空,一盏巨型水晶吊灯悬挂于穹顶,为整栋楼镀上了金色的光辉,2-3层中间,6根爱奥尼石柱贯穿而下,廊柱上雕有繁杂的花纹配饰,华贵程度不亚于皇宫。 雾气之中隐隐传来一阵野兽的低吼,震得玻璃微微颤动。 白暄顺着手指震颤的方向,从外围栏上一跃而下,摸到了二楼一隅,隔窗向内望去。这里是一间偏僻的会议室,会议室内灯光晦暗,那只“虹虹”就在其中,看得出它被雪刀伤得不轻,割开的皮肉并没有愈合,伤口附近的鳞片都掉光了,一直都在溃烂滴血。但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似的,正围着眼前一株快要凋谢的花,发出低沉而焦虑的哀嚎。 那是一株薰华,同样生于海外。薰华早晨开花,夜间凋零,寿命不过一朝一夕之间,而眼前这株薰华,俨然已活了几十年。 只见那只“虹虹”无力地撑起自己的身躯,将伤口上的血,一点一点地浇灌到薰华草的土里,原本焦黑色的根茎忽然重新变得翠绿起来,那株薰华草像是枯木逢春一般,重新活了过来,与此同时,鳞片的颜色又黯淡了几分。 “虹虹”那张人脸上露出一丝惨白而温柔的笑意,但它的身躯却像是重伤般,无力地摔倒在地。 白暄看懂了个大概:虹虹是自然孕育出的神兽,它的血极其珍贵,能够滋养万物,它刚才是在用自己的血给薰华续命。 白暄轻轻伸出手指,在窗玻璃的边角上画了一个圈,她的手就像是一柄无坚不摧的钢刀,直接将一小块原形的玻璃撬了下来。 “我前几天去了北方,北方下了大雪,真美,我带了一片雪给你看,可惜它化了。我还见到了长江,里面有很多小鱼,他们不会飞也不会爬。等我……如果还有机会,我真想带你去看看。” 那只虹虹伤得不轻,说完这段话,似乎连最后一点气力都耗尽了,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但是至始至终,它的目光都温柔地注视着那株薰华。 “不过没关系,你一定能好好地活着,到时候,你就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虹虹的声音越来越轻,白暄听不太清,只好往窗边靠了靠。但她刚凑过去,就看见会议室的门缝中忽然透进来一道光。 这是一面落地窗,完全没有可够遮挡的窗沿,只要有人一推门,毫不费劲就能跟她来个深情对视。情急之下,她只好五指用力,徒手往边上的墙狠狠一戳,随即身体跟着跳了过去,像一只壁虎一样,嗖地一下牢牢吸在了墙壁上。 英租界为了彰显财大气粗,围栏外檐都比一般的房子粗两倍,还雕刻着各种繁缛礼节的花纹,很好借力,这会儿倒为她行了个方便。 屋内一男一女走了进来,这是刚才出现过的那个男人。他身材高大,一张平平无奇的洋人脸,却有一双极其深邃的蓝眼睛,干净又纯粹,眼底波光流转,在迷雾氤氲之中显得神采飞扬。女人则长着一张极其艳丽的脸,她穿着素色束腰礼服,看得出身材纤细,紧抿着嘴唇,看起来面色不善。 “天哪,看到这样的情形,真让人难过,我立即派人为您处理伤口。” 男人用海外语说道,白暄紧贴着墙壁仔细听着,她听见脚步声进出门内,另有水声夹杂着虹虹痛苦的低吟。 虹虹抬起头,气若游丝地说道:“那件事,已经办妥了。就在都察院门口,都死了,你们可以派人去查。” 男人用一种真诚的语气回答:“您永远是我们真诚而可靠的伙伴。” 边上的女人不耐烦地踱着步:“我认为我享有对计划的知情权和决策权,本来这件事情并不需要这么麻烦!我们完全可以让它不发生在我们的地盘上,你们这样会惹来诸多的麻烦!” “你错了,我如果仅仅想处理掉那些人,完全可以就地动手。但我们应当考虑更长远的计划,你我都有光明的理想,肩负着伟大的责任,我们应当做更加周密的考虑。” 男人俯身到女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女人狂躁的表情缓和下来,但脸上依旧不满。 “你对我有很深的误解,我们的目标向来是一致的。”女人的嘴唇很薄,语速又快,气势咄咄逼人:”我只是不赞同你的策略,风险太大了。我们目前已经有一个很大的麻烦,你居然又要采取这么冒险的方式去解决!你有没有想过,任何一个环节不可控,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男人无声地笑起来。 “如果你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全,那么你已经背弃了我们的信条。为了我们崇高的理想,我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你知道的,战争避免不了死亡,而如果我们想赢的胜利,就不应该惧怕任何危险。”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6章:青铜鼎 女人沉默了几许,像是无话可说,转身离去。 男人的脚步向前走了几步,有意无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在虹虹面前停下。 “我们之前答应过阁下,现在您已完成任务,我们也将履行承诺,只是……” 虹虹的两张脸同时一变:“只是什么?” “您未能如约杀死吴邕。” 墙外的白暄往前凑了一点。 “但是没关系,我们依然会替您救活这株薰华草,我说过,您是我们真诚而可靠的伙伴。” 男人深邃的蓝色眼眸深嵌在眼眶中,流露出一点同情:“在提出我的意见之前,我必须要告知您一件事,薰华草朝生暮死,这是上天给她安排的宿命。但是这几十年,您一直用自己的血来喂养这株薰华,以至于它对您产生了依赖,它已经无法离开您而独自活下去了。” 虹虹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散去:“可我的血马上就要流尽了。” “我了解您的顾虑,所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让您永远陪伴在您的心爱之物身边,过程可能会有一些痛苦。” 说道这里,那男人自然而无奈地抬了抬手,手中文明棍杖头忽然变成了一个黑色的鼎,这鼎浑身沾满了血红色的锈迹,外表浮动着黑色的咒文。 “这世上有很多像您这样充满执念的生灵,如果您愿意以生命为代价,那么以命换命也是可行的。” 虹虹的目光灼灼,但语气却有一丝犹疑:“你是说,我会死掉吗?” 男人和颜悦色地回答,他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其实你的魂魄并不会消散,也可能会受点苦。但其实这并不是件坏事,欢乐总是短暂的,但痛苦却能刻骨铭心,对吗?”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虹虹眼神恍惚了一下,随后一咬牙:“好!” 但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落地窗发出一声巨响,一个人影破窗而入,掀起一阵狂风。与此同时,男人双手一挥,那文明棍忽然变成一个巨大的青铜鼎,从杖头飞了出去,正中白暄的方向而来! 白暄手中聚起一道风,散落的玻璃碎片仿佛忽然间变成了刀片,从四方向那青铜鼎砍去,但脆弱的玻璃根本扛不住呼啸而来的巨大青铜鼎,在碰到它的一刹那,就全部被打飞了出去,那青铜鼎之中抽出八条黑色符文缠绕的铁链,像一只巨大的章鱼腾空朝她砸下来。 白暄咬了咬牙,双手在身前一挡,凭空接住了从天而落的青铜鼎,这鼎仿佛有千金之重,她纵使有刀枪不入的本事,此刻也觉得双手手腕如同被活生生绞断一般地剧痛。与此同时,锁链上的黑色符咒沾着血红色的铁锈,直朝她扑去,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一时间千万种男女的哀嚎,哭泣,厮杀同时在她耳边炸了开来,白暄身形一晃,直接被生生压得跪了下去,那八条锁链立即从四方钻了空子,牢牢将她整个人捆了起来。 虽然她此时耳边哀鸿遍野,但她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个东西。10年前,海外八个族群一起入侵五山,抢走了大批金银珠宝。青铜鼎也在战争中遗失,青铜鼎自古便是祭祀鬼神的器物,见证了无数王朝的兴衰,也吞噬了不少孤魂怨灵。落到这些西方的怪物手里,理所当然的就变成了凶器。 青铜鼎一出,整个房间迅速被搅起了腥风血雨,那撞落的玻璃碎片和掀起的狂风毫无征兆地朝薰华草飞去,原本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虹虹忽然窜了起来,身躯以极快的速度将薰华草围在了中间。狂风携带者玻璃渣四面八方围剿过来,顿时扎出无数伤口,但他仅仅是颤抖着发出了一声哀鸣。 白暄被捆得结结实实,久违的疼痛让她重新感觉到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被这副躯壳隔绝在外的情绪,终于在孤魂野鬼的咆哮声中,露出了一道幽微的缝隙,泄露了一点儿出来。 她青筋暴起,嘴角却微微地勾了起来。青铜鼎果然不是凡俗之物,她以前曾偷偷溜进大理寺,试图想让自己的五感恢复一点,人间重刑远不及它十之一二。 她定了定神,对那只虹虹说道:“别信,他骗你的!” 那只虹虹忽然转过头来,因为伤势过重,他嘴角深深地流下一道深红的血迹。 她的瞳色比一般人浅很多,不带感情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疏离。但当她真正注视着什么的时候,喜怒哀乐就在眼波里跳跃,此时她的目光,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在跳窗而入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这世上没有能让生命起死回生的法术,这是天道,是天地之间的第一条规矩。 如果真有人逆天而行,那后果往往极其惨重,自己遭天劫惩罚也就算了,还会招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灾难遗祸人间。 但白暄不敢肯定这是单人圈套,还是个连环套。如果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杀掉吴邕,那么一击不成,应急方案就是让虹虹引开吴邕身边的护卫,另派一队暗杀者,趁虚而入再次刺杀吴邕。 按道理,吴邕遇到危险,她应该立即回去。但吴邕不仗义,竟然派人来监视她。既然吴邕摆明了态度,要她好好查案,那吴大人安不安全,她可管不上了。 “我知道。”锁链一收,她不由得疼得龇了呲牙,继而不免自嘲也嘲讽了一句,“如此劳烦诸位,真是荣幸之至。” 那神兽长着俩脑袋,但可惜智力没跟上,没听出话里的嘲讽,俩脑袋同时一歪,认真地回答了一句:“千万别客气。” 听到这个回答,她更生气了。 但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蓝眼的男人便将手中的文明棍轻轻一收,整条锁链便发出轰鸣般的巨响。困在白暄身上的锁链牢牢收紧,白暄觉得自己的骨头仿佛被一把锋利无比的剔骨刀反复锉来锉去,耳边全是男男女女的惨叫,简直就像置身于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但那铁链在她身上刮擦出一道道火星,甚至连铁链都被撬开了口子,却丝毫不能嵌入她的皮肤半分。 白暄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缓缓地开口道:“那只神兽,我同你说几句话。” 那只虹虹没应声,只是将怀中的薰华收拢得更紧一点。 “你愿受大辟、炮烙、汤镬、车裂、凌迟、腰斩而万死不悔吗?” “你愿意遭天劫,剜皮肉,化神魂,抽骨血,以满足心中那一点妄念吗?” “你愿意自此从她的生命中消失,让她永远将你遗忘,独自一人堕入无尽的黑暗和诅咒中吗?” 白暄耳边那些亡魂正在凄厉地嚎叫,千百年前,他们也曾为了一点痴心妄想而粉身碎骨,但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他们当年的九死未悔之心早已磨去,只剩下永生不得偿还的意难平。 沧海桑田,海枯石烂之后,他们早已不会再做出相同的选择。 那只虹虹表情决绝,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我不后悔。” 得,人家根本不领情。 白暄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嘴上也不留情地直言道:“你要入修罗场,我拦不住。但那株薰华活不了,不信你可以去楼顶的风亭看看。那烟雾有鬼,能让死物重现复活的假象。” 此话一出,那蓝眼睛便狠狠一抽锁链,一道黑色符文再次顺着锁链朝她围过来。那虹虹脸色骤变,忽然破窗而出朝楼顶窜去。 白暄嘶地深提一口气,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觉似的,冲男人打了个招呼:“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搞这些个歪门邪道出来骗人?” “小人物,在总会这里做点生意,搞些收藏。” 男人微微一点头,古怪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白暄觉得好生面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真相总是令人难堪,适当的说些假话是因为对世界怀有仁慈之心,你刚才那些话,对那只神兽来说,不觉得残忍吗?” 白暄冷冷地回复:“有道理,只可惜阁下心有余而力不足,拿着我们华夏的宝物出去招摇撞骗,实在太不要脸了。” 男人两手一摊,他的声音稳定而充满磁性:“你也并不是为了主持正义而来,何必如此?不过你说的有理,华夏的宝物博大精深,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白暄一时语塞。 “青铜鼎富有灵性,人们都喜欢向它许愿。你有什么愿望,有什么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告诉我?” 青铜鼎的链条越收越紧,白暄眼前一黑,却忽然鬼使神差的,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刚才报纸上第四版那些面目模糊的照片里有这个人。 “儋先生,我想……”白暄忽然失声地笑了起来,“受大辟、炮烙、汤镬、车裂、凌迟、腰斩,将这世间酷刑都一个不落的走一番,你看如何?” 大概是从没见过赶着遭灾,想想还挺美不自觉笑出声的。那蓝眼睛一时间失去了优雅,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7章:断财 “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男人冷静了下来,上前一步,脸上恢复了温和的微笑,“若你不急这一时,不妨先坐下来喝杯茶。这里是个俱乐部,我收藏的古董你可以随便看,也可以让他们先陪你玩玩。” 白暄叹了口气:“不必,我自己动手就行。” 她忽然发力,骤然松手,同时口袋中的金叶子全部朝蓝眼睛飞去。 蓝眼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紧急躲避,横手一拉,连着他和白暄的铁锁链被带了过去。白暄被铁锁链一拉,借着惯性滑了出去,同时使出全力向上一跃,那青铜鼎几乎是擦着她的头皮从她身边掉落,再加上被四边生出的绳索拉扯,发出一声巨响,将这大理石地面砸了一个大坑出来,直直的嵌入了地缝。 白暄一步跳上这口大鼎,她浑身的锁链都搅在一起,给她横七竖八地一绕,全绕在了鼎身上。白暄再狠狠一拉,青铜鼎重心不稳,缓缓朝一边倒去。 一阵汹涌的黑烟飘了出来,随即钻出一堆白骨腐尸,瞬间把白暄埋在了里面。 就在此刻,黄浦江码头的轮渡上,一个人猛地抬起了头。 那蓝眼睛见青铜鼎要倒,大叫一声不好,他口中念了一句咒语,青铜鼎迅速缩小,洞口处的白骨们被拦腰折断,掉了一地。 那些已经爬出来的白骨全部都聚集在白暄身上,就地将她活埋,死死咬住了她。无奈这人实在太硬,咬不下来皮肉,只好咬在了缠绕她的锁链上。正所谓众鬼拾柴火焰高,困在她身上的铁锁链竟然被咬断了。 白暄周身都是白骨腐尸,一个个血刺呼啦,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无奈都是伤筋动骨过的残兵败将,能咬断锁链,却实在是破不开她身上的铠甲。白暄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他们磨牙的工具,发出令她难以忍受的磨牙声,她腾空一跃,将成堆的尸骨踩在脚下,纵身扣在了窗沿上。 那堆尸骨见追不上来,掉头朝蓝眼睛的男人而去。 “阁下还有别的宝贝,我下次再来领教。今天这烂摊子,还是自己收拾吧,告辞。”白暄纵身跳出窗外,几步窜上了对面东风饭店的墙头,胸中吐出一口长气。 刚才青铜鼎里的声音恐怕有成千上万人,这会儿耳边没有乱七八糟的嚷嚷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她的感知力恢复得不算太成功,身上的伤口在迅速愈合,恐怕短暂恢复的感知力也会迅速消退。 不过暂时也顾不上那些了,白暄跳下屋顶,朝码头的轮船奔去。 西洋人野心勃勃,比她想象的更麻烦,也更直接。他们当起了外商,一边搭上了胡匪,另一边跟红顶商人们做起了生意。 这是两个对立的团体,躲在他们背后,的确非常隐秘。这些西洋人贼心烂肺,想要挑起华夏之乱,然后趁虚而入称霸王。 船上有一支20人左右的小分队,正在等待着命令,伺机而动,见到白暄跳上船头,大惊失色。 白暄:“别装了,你们盯的不就是我么?赶紧走赶紧走,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这几人听她口令,露出紧张的神色,却丝毫未动。 白暄警觉起来:“怎么回事?” 一个小吏紧张地说了一声:“你们二位没碰上面吗?” “什么没碰上?”白暄一愣,隐隐感觉不妙,“跟谁?” “吴,吴大人。” 白暄表情冷酷:“他怎么也跟来了?” 小吏磕磕巴巴地回答:“就……就在刚才,吴大人忽然说时辰已到,然后带了一支队伍进去了,让我们在这儿等着。” 小吏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焦黄一片,像一颗蔫了的白菜:“难道你们不是商量好的吗?” 白暄二话不说,掉头往回窜去,她的速度极快,几步便到了总会大楼门口,但还是晚了一步。眼前的一楼大厅烟雾缭绕,那个蓝眼睛的男人在浓雾中一晃,手中缩小后的青铜鼎吐出钢丝般的八条锁链,牢牢穿过巡按的身侧,织就一张锋利无比的网,将他们牢牢困在原地。 这些人全都睁着眼,像一尊尊栩栩如生的蜡像,一动不动。但若是他们动起来,就会立即被铁索网大卸八块。浓雾微微散开了一点,露出吴邕的脸,他眼神溃散,看到白暄如同见到救命稻草,大喊起来:“你还在等什么!把他们给我拿下!” 浓烟中传来男人的一声轻笑:“欢迎回来。” “我劝你一句,别以为你有点能耐就可以无法无天。”白暄边说边往前走了几步,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杀了朝廷的要员,你不会好过。再来,你还没问过我答不答应。” 男人慢条斯理地收了收手里的文明棍,锁链微微一动,发出一阵令人头疼的撕拉声,吴邕整个身体垮了下去,像一只落入陷阱后胡乱挣扎的动物,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哀嚎,开始不顾任何形象地挣扎,撒泼打滚。 “救我!救命!” 那女人倏地窜到了他们面前,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挑,“吴大人,终于见到您了。” “您不认识我,我们可知道您,我们特地请您来,您可别急着走啊。” 吴邕一时陷入了迷茫,困惑地看着她。 女人侧着身,面目在迷雾中晦暗不清,只听见她咯咯地诡异一笑,蹲下来凑到吴邕耳边,轻轻说:“吴大人,半年前你曾上奏,说通商口岸监管不力,导致鸦片大肆横行,南洋总理大臣可在你的弹劾名单之上?” 吴邕面色惊惧:“不,不,没有!等等,你什么意思?” 女人往后伸了伸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吴邕:“吴大人,都到这份上了,你也就别在这儿装模作样的了。你是三司的重要官员,负责监审,如果真的没有证据,你是不会随便上奏的。” 女人故意顿了顿,看吴大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才得意地继续说道:“当时你手下的几名御察使查到通商口岸有鸦片流通,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后来都死了。而你向来跟你南洋总理大臣不和,你认为这是他在暗中对付你,于是你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立即上奏弹劾了南洋总理大臣。朝廷按照你的意思取消了对南洋总理大臣轮船局的拨款,并推行了禁烟令。” 吴邕脸色煞白,“你怎么会知道?” 女人发出鸟鸣一般的笑声,笑得十分放肆。吴邕的脸色惨白,怏怏地闭上了嘴。白暄粗暴地把她往边上一拍。 “她嘴太碎了,话都说不利索,还是你来说吧。” 白暄抬了抬手,示意男人说话。那女人踉跄了几下,似乎被激怒了,身躯忽然发出一阵骨头折断般的咯吱声,宽大的衣裙忽然被撑开,衣服下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一阵迷雾飘过来,那男人的声音连同脸孔都变得愈加飘忽不定。 “吴大人,南洋总理大臣是无辜的,鸦片是我们的。禁烟令一出,你断的是我们的财路。” 白暄脑子一声轰鸣。 鸦片是租界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是找他们来索命来了。 “吴大人,我们以为杀了你的几个手下,你就该知道别牵扯这件事。但是你还是不肯收手,现在事情搞成这样,你是不是也要付出一点代价?” 吴大人脸色骤然惨白,旁边那个女人的脚步动了一下,她嗖的一下窜上来,白暄几乎是同时往后一靠,跟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牢牢锁住了她的脖子。 “杀人偿命。你们先杀了御察使,那恐怕就得先让你们偿命!” 男人立即抬手后退,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请不要紧张,听我把话说完。” “你先放人!” “如果我要杀吴大人,刚才趁你还没到,我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白暄冷冷地看着他:“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那男人微微一笑,目光深不可测,他转向吴大人:“吴大人,您觉得,这事怎么办才好呢?” 吴大人神色慌乱,看看白暄,又看看那男人。 “不如这样,我有一个提议,既能保证吴大人的安全,又能了结我们这次的恩怨。其实……” “我看不必了。”白暄哼了一声,“你们杀了人,绑架朝廷要员,私自用刑,我看还是交给王法来处置吧!” 吴大人脸色一变:“别!你放肆!租界本就不在管辖范围内,何来王法约束?我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个误会,误会,大家别伤了和气。” 说罢,吴大人用一种哀怜的眼神看着她,白暄跟他僵持着。 早些年,她曾真心把吴邕看作自己的亲人,可五感消退之后,她已经很再有什么感情。这些年她还不走,愿意替他办事,无非也就是为了偿还当初那一点恩情。她记得在那片血流成海的海面上,在周围一片腐烂的尸体中,吴邕朝她伸出了手,把她拖出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如果她离开了吴邕,她又能去哪里,做什么呢? 吴大人走了上前,轻轻把她的手拿了下来,白暄并没有拒绝,那女人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