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第1章 1 萧漱华左手提着“恭王府”的匾,右手拎着他的剑。 他的剑轻吟着,安静地割下第五十三枚头颅。 “他怎么还没来?”他轻声呢喃着,目光扫向一侧故作镇静的绯衣女子。那女子发髻高挽,分明已为人妇,容色却极美,一双明眸烟眉,薄唇不点而朱。纵是在如此情境,她也只是提着双剑,面容冷凝。 “傅、锁、秋。”萧漱华一字一顿地念出她名,语末似带三分笑意,眼中杀意丝毫未褪,却温然笑道,“锁秋姑娘名动江南,凭着独创的欺霜剑舞引得万人共趋,皆称锁秋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倾国倾城。” 傅锁秋心如擂鼓,自知自己绝不是他一合之敌,此时不明他动机,只得静观其变,寒声答道:“世人谬誉。” 萧漱华却不听她谦辞,兀自笑得欢畅:“可他眼里从来红颜枯骨,对本座尚无半分同情,不知可会对你有所怜惜?” 傅锁秋浑身发寒,欺霜剑在她手中嗡鸣,冷汗已浸湿了锦缎衣衫,不敢再出声应他。 萧漱华是一路杀戮至此的。 他浴血而来,分明无数血花在他足下绽放,滚烫的血泼在他身,他周身却似只余砭骨寒冷,连带手中的桂殿秋也淌着冷光。 他踏着尸山血海,却如漫步于晚春闲庭。 恭王妃傅锁秋,和不知下落的小世子,已是恭王府仅剩的活口。 “敢问守真君……我夫君,是如何得罪与你?”傅锁秋面色发白,她并未受伤,绯色纱衣却也满浸地上僮仆横流的鲜血,她与萧漱华对峙着,两个美得不相上下的人,各为血色所染,萧漱华却较她温情许多,甚至有心宽慰她道:“不必忧心,今日之前,本座还不知那男人就是恭王。” “……守真君,你究竟想要什么?” 萧漱华偏头望她,露出些许懵懂之色,出口的话却张扬之至:“恭王妃,你看本座缺什么?” 傅锁秋身形微滞,缓缓道:“守真君……缺一道锁。” 萧漱华没料到她敢如此说话,先是怔了一瞬,继而从善如流地弯身扶她,傅锁秋却下意识一躲,躲后才觉不妥,惶惶然望向他,萧漱华也不恼,微微笑着说:“锁吗?他就快了。” 背负长剑的道长衣袂翩然,一袭白衣似月华流泻,走至恭王府时,府门大开,一路畅通无阻。 他似乎满身风尘,神情却毫无倦怠,立于府门那处才缓缓抬睑,略略扫视四周,撞见如此血海,眸色竟也无甚波动。 府内静然无声,针落可闻。 道士衣角垂地,不经意间沾了血迹,而他皂靴轻抬,款款踏入地狱之中。 萧漱华望着傅锁秋许久,轻声叹道:“他好慢啊,看来他又没能追上。” 言罢,手中剑微提,青锋缓然指向傅锁秋。 傅锁秋认命地闭上双眼,微微侧头。 白衣道士终于踏莲而至,双眉微拧,出声唤他:“萧漱华。” 而桂殿秋也同时洞穿傅锁秋心口,持剑的美人手中动作不停,却倏地回首,笑意极盛:“孟郎!” 傅锁秋捂住致命的伤处,张眼望向来者,蓦然怔住:“抱朴子……?” 抱朴子,俗姓孟,名无悲。 孟无悲叹出口气,静默道:“萧漱华,适可而止吧。” “孟郎,你可来了!”萧漱华却不理他,兀自展颜笑着,全不见先前阴鸷,竟是鲜活如十七八的少年,“孟郎,你衣角怎么脏了?是谁脏了你衣裳,我记得你最爱惜这身白衣,怎么这样不小心?” 孟无悲实在不愿与他插科打诨,只一拂衣,伸手点住傅锁秋几处穴位,堪堪止住血涌之势,傅锁秋抬头望他,轻声谢过。 萧漱华在一侧偏头看着,满眼俱是不解:“你救她作甚?” 孟无悲并不搭话,只尽力向傅锁秋输着内力,企图留住她逐渐消逝的生机。 “……孟郎啊,”萧漱华彻底厌了,颇为烦躁地拂过垂下的发,低身贴近孟无悲,耳语道,“你当真是不知好歹。” “萧漱华。”孟无悲不避不躲,也不回眼看他,只哑着声道,“我师父方才去了。” “……”萧漱华惊愕片刻,转而笑问,“赖我,对吗?” “我并无此意。” 萧漱华却无意再听他辩解,自顾自笑着自嘲:“当然赖我,我亲自去的辟尘门,亲自捅了清如道君一剑。” 孟无悲不再搭话,萧漱华眼色却忽地一厉,拔剑而出,霎时割破傅锁秋颈侧,傅锁秋双目一睁,倒吸口冷气。孟无悲终于忍无可忍,自身后抽出玉楼春,一把格住萧漱华还欲再攻的桂殿秋,怒声道:“够了!你再执意如此,我也护不住你!” 萧漱华却癫然笑着,问他:“恭王妃美吗?” “……”孟无悲道,“你疯了。” 萧漱华复问:“我哪里不能入你眼了?” 孟无悲默然一瞬,再开口时,竟面露挣扎之色:“……萧漱华,你疯了。” 萧漱华却轻轻一笑:“那请你,来取我性命。” 言罢,转身扬长而去。 而傅锁秋已受了两处致命伤,孟无悲再是神通广大,此时也回天乏术,只能向她微一躬身:“萧漱华之过,贫道愿为之偿。” 傅锁秋倚墙而坐,面无血色,闻言方露出一抹轻浅的笑:“抱朴子……言重了。” “恭王糊涂,幼子何辜。望道长护我儿此生周全……锁秋死不足惜。” 傅锁秋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单论容色足与萧漱华不相上下,自然是极美的女子。江南水乡养出的温婉,偏习得一手绝世剑舞,故而温柔细腻之余不乏磅礴大气,婉约清和之中犹见果决善断。 孟无悲将她指向床榻的玉指缓缓拨回,低声道句“冒昧”,向她徐徐低身,聊作歉意。床榻之下的人似乎意识到娘亲已不在人世,终于哽咽出声,孟无悲回身探手,将世子从床下抱出。 世子殿下生得粉雕玉琢,十分讨喜,此刻涕泗横流,实在令人心疼,奈何孟无悲犹如磐石,不辨美丑,又少与人交往,只能与他两相对视,等他抽抽噎噎哭完,也没意识到该哄两句。 小世子打着哭嗝抓他衣袖:“我的仇人叫萧漱华吗?” 孟无悲蹙着眉,却没拉开他手,只望他片刻:“你该恨孟无悲。” 世子殿下不明他意,只知道亲眼见着那名为萧漱华的人杀了自家娘亲,故不理孟无悲的话,兀自道:“我看见的,他杀好多人。” 孟无悲顿了顿:“贫道会护送世子殿下去宫中。” 恢弘大气的宫殿之中,不过中年的崇德帝面带忧色,踱步不止。 恭王府的噩耗已入他耳,仅剩的弟弟遭此劫难,若说毫无痛惜,便太过无情了。宫人带来的噩耗不断,直到大太监陈忠向他帖耳禀报,听是白衣来此,才敢传令觐见。 孟无悲牵着小世子踏入殿中,玉楼春早已回鞘,他神色平静,仿佛不曾见过恭王府的一切惨状,步步走得稳极。 “阿行!”崇德帝见到世子,猛地站起,喜出望外地唤他乳名,“快,快些过来,让皇叔看看……” 孟无悲向崇德帝微微一礼,他是江湖中人,宫阙楼阁留他不得,所谓礼仪也只需稍稍致意即可:“贫道承诺过恭王妃,如今世子安然无恙,贫道就此别过。” 崇德帝一怔,抱着世子的手微微一紧,下意识道:“道长留步!” 孟无悲步子微滞,旋过身来,果然见到崇德帝踌躇面色,眼中冷意顿生:“陛下不妨直说。” 崇德帝久居深宫,何曾见过孟无悲这样无礼的江湖人,一时竟也忘了治罪。 “道长有所不知……天家少私情,朕……阿行聪颖,恐这深宫终将埋没了他。” 言至于此,纵是孟无悲也能悟懂。 十年前七子夺嫡,只留相差近二十岁的皇长子与嫡出的七皇子角逐。长子仁德稳重,幼子文武俱佳,直至最后也未立太子。先帝猝崩,皇长子以长子名义顺位,却因不是嫡出,至今仍受诟病。因而崇德帝与被立为恭王的七皇子,常于朝堂之上剑拔弩张,最终总是崇德帝忍辱退让。 当年险被恭王夺去帝位,如今若是留了世子,岂不又是引狼入室? 大殿静默。 孟无悲转身便走,宛如一道霜白寒芒,直掠殿外。 世子褚景行突然松开攀着崇德帝脖颈的手,从他怀里跃下,一步一颠地追向孟无悲,带些哭腔喊他:“母亲请抱朴子看护我,抱朴子却将我丢在此处便要走吗?” 孟无悲身形一滞,却未转身,崇德帝暗暗心惊,连忙也追出殿外,一手牵住褚景行,再度开口道:“道长不妨再多考虑片刻。金银珠宝,封地爵位,朕……” 孟无悲长长叹出口气,打断他话,只道:“你跟着贫道,只会吃苦。” 褚景行红着眼圈,兀自嘀咕道:“母亲要你照顾我的。” 孟无悲语噎片刻,只好向褚景行竖起三指:“一,你可拜贫道为师,随贫道一同归山。山中苦寒,望殿下三思。” “那有何难?” 孟无悲再道:“二,贫道乃江湖人,生死由命,福祸难测。” 褚景行仍是迫不及待:“第三呢?” “三,萧漱华是贫道故交,你若入我门下,自不得伤他分毫。”孟无悲停顿一瞬,似觉还需再添,又道,“不入贫道门下,亦不可伤他。” 褚景行掀唇,与傅锁秋一般无二的桃花眼里泛起几缕微澜,却转瞬即收,似乎做好了什么打算,面上却只客客气气向孟无悲一拜,毫不犹豫:“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孟无悲轻轻一叹,扶起他道:“恭王世子死于萧漱华剑下,你便随贫道俗姓,称作孟醒罢。” “望你勘破红尘一梦,能得永生清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2 鉴灵剑诀,人传其剑势浩大,有开天辟地,移山填海之能,可鉴草木枯荣,山河更迭,日月轮转,天地造化之灵,玄妙高深,非武学精研至顶之人不可稍触其境。 造出这套剑法的人,则是天下公认首屈一指的雄杰之首,隐仙抱朴子。 传闻鉴灵剑诀初初露相,正是那同悲山守真君大举屠世,欲造一山之天下,而隐世多年的抱朴子终于出山,虽则双鬓星白,老态已显,却仍独步青云,白衣破风,一剑掠来,方圆数里风雨千重,山河动摇,浩荡剑意如虹贯日,大开大阖,倒海一般倾然而去——鉴灵剑诀第八式,重玄天。 而守真君一手名扬天下的“小荷”轻灵如风,恰恰拿捏的是荷尖一点巧意,身形缥缈陡转,体挪如悬绅,影动如枝横,不轻不重一点,双剑相叩。 那一战,抱朴子胜。 守真君退回同悲山时,抱朴子一战再定盛名。江湖榜上名姓偷换,遥遥丢开众人千八百里,隐仙之名传开,抱朴子将守真君拘在山野,以自己所在山头为界,就此隔绝了同悲山与世人。 直至十三年之后,守真君执念成魔,武学不得寸进,心性动摇,终于坐化。再一年后,抱朴子梦得仙道,踏出天人之间半步之遥,从此天上人间,飞升成仙。 匆匆然间,又是两年。 至如今,同悲山乱世之灾,已过十六载。 “只可惜,这两位皆不热衷开山立派,守真君虽有同悲山之说,门下却只有两名徒弟。至于抱朴子的徒弟,也堪堪只有一名。” “守真君和抱朴子都是人中龙凤,想必他们的徒弟也是首屈一指的豪杰。” “此话不假,‘碧无穷’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抱朴子飞升之后,碧无穷被迫入世,一手‘小荷剑’正是得了守真君真传——君不见当年萧漱华一剑挑遍宋家家主宋明昀、封家家主封沉善、辟尘门清如道君、欢喜宗宗主闻栩,而萧同悲却更放肆,下山首战便与宋明庭大打出手,竟还能力压一手,就此定了江湖第一的地位。” “那碧无穷不过二十来岁,竟已如此厉害?” “可不是么——依我看,抱朴子之后,独有碧无穷能当江湖第一的盛名罢。” 二人一阵长吁短叹,江湖人才辈出,更代迅猛,又将后来的新秀封琳、宋逐波一通褒扬,只吹江湖英杰,才有旁观人奇道:“那抱朴子之徒,又是何等修为?” 原先二人一顿,脸上烧起些尴尬来,良久才低声道:“休问,那抱朴子之徒出山三载,却从不参与试剑会,更未与江湖前五任何一位正面相抗,并不知其修成如何。” “呜呼哀哉,如此庸人,也太丢抱朴子的脸面了罢。” 最先开口的人又是一阵摇头晃脑,摇着手指道:“非也,非也,先前不是在说江湖人最想学的剑法么?……鉴灵剑诀为首,小荷剑为次,封家昆玉剑第三,而第四……就是这抱朴子之徒所创,酩酊剑法。” “江湖酩酊剑,便是这抱朴子之徒。较之另几位鬼才的行踪莫测,这位酩酊剑才是真真凡人一个,据说他常年混迹酒肆茶馆,一天有八个时辰都是酩酊大醉之中,一剑酩酊运得妙极,虽堪堪弱冠之年,却迄今从无败绩,原先的江湖第九苏凌歌,邀他试剑会一战,这人倒好,嫌试剑会人声嘈杂扰他喝酒,当即左手执盏右手提剑,一招排山,苏凌歌便无再战之力……若他清醒运起鉴灵剑诀,谁又能猜到这位怪才已修至几重?——能和碧无穷一争高下也不一定。” 酒馆闲言碎语通通歇下,无人敢再提这位怪人。直至角落一声嗤笑,一顶斗笠在空中一旋,露出主人谪仙一般的面容,乌眸顾盼之间,春阳夏风,秋月冬雪,俱在其中。他眼底剑意磅礴而不凌厉,反是温润如一壶陈年酒酿,霞姿月韵,仙骨天成。 “妙啊,贫道本人尚不自知有如此神通呢,”他开口带笑,偏首抚掌,“竟还能和萧同悲一争高下,真得多谢诸位高看。” 众人面面相觑,一是为酩酊剑威名所骇,二是受这惊为天人的容貌所惊,总之四下沉寂,一双双眼惊恐万状的打量这位威名在榜还来酒馆厮混的酩酊剑。孟醒却不再多言,只是仰脖饮尽杯中物,风流眼梢带喜,大笑扬袖而去。与他同桌的一名小少年站起身来,在桌上排出一列铜钱,朝着人们款款作揖:“还请诸位勿怪,师父他又喝多了,胡言乱语而已,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不等人们回话,那少年已大步出门,扬声唤道:“师父——” 再过一瞬,便是那白衣的俊俏郎君去而复返,搂住那孩子腰肢,嗓音微哑:“沈元元,再敢磨蹭,自己剃度上山当和尚去。” “我有大名。”那孩子低眉顺目,说的话却威胁意味颇浓,“您有钱买酒?” “……”孟醒一噎,算是认可了这说法,低声暗骂一句,两人眨眼便又不见了身影。 馆中人这才如梦初醒,轰地炸开议论纷纭: “这小子轻功好生了得!行不带风,无影无痕……竟和碧无穷一般神妙!” “依我看,还是碧无穷更胜一筹,毕竟是江湖第一,这酩酊剑若真有这能耐,为何不去试剑会继承他师父美名?想必是不敢和碧无穷正面相抗罢!”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这酩酊剑深不可测,瞧着还是少年身量,做派却不输那些老油子!” 只是别人议论再多,当事人孟醒一句都听不见。 一招拂云身遁出数十里,直冲郊野,沈重暄颠得快吐,直到落地也昏头昏脑摇摇晃晃,半晌才松了口气,朝着孟醒一躬,态度仍是温和:“弟子恳请师父酒后施展轻功莫再带上弟子,若是妨碍了师父,成师父累赘,酿成大祸,弟子必然会愧疚终生的。” “那你这终生也就十三岁了。”孟醒掰着指头一本正经算数,“可惜啊,为师还没带你瞧瞧风露楼的几位神仙姐姐,叫你白活一回,为师也会愧疚的。” 沈重暄:“……您可以考虑怎样不成大祸。” “咱回山上打山耗子吃,活不到九十岁为师的棺材送你睡。” 这是沈重暄第五百七十七次不想理孟醒。 孟醒究竟神通如何,不止天下人好奇,沈重暄也好奇。他从未见过这人收起过那副轻浮的神态,端出正经架子处事待人,更别提他拿剑的模样。最最让沈天柱看出他能耐的一次,那是在正经对战的一场,是与苏凌歌的那一战,世人都说是酩酊剑法立威之战,但沈重暄知道那次,孟醒只懒懒散散倒提了拂尘一甩,像个醉仙般恣意,便真如拂去灰尘一般,苏凌歌倒身退去,再不能起身。 很厉害。 十三岁的沈重暄只能这样概括。 周遭寂静得很,唯独鸟叫吵得孟醒头疼,索性就地一软身子,盘膝倚树,歪歪地靠着假寐。沈重暄早习惯了自家师父说睡就睡的本事,也知道自己这点儿小脾气压根不会被孟醒当回事,只好自己收拾了脾气,闷闷不乐地脱下外套披在孟醒身上,百无聊赖蹲在一侧托腮打量自己除了好看能打以外堪称百屁无用的师父。 好看是真的,也不怪世人肤浅,孟醒天生一双眼蕴尽了天下风流,鲜妍若红尘公子,细细看时,只余满目散漫恣情,朦胧醉意自在其中,轻而不浮,稳而不重。 自眼而下,琼鼻菱唇,处处风情。 沈重暄记得自己头回遇见孟醒正值春日,白衣胜雪的少年道士负剑踏花而来,臂上斜斜挂一拂尘,一身的慵色倦意,打个哈欠,向他伸手,偏首笑意绽开,音色清亮:“呀,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位离家出走的小公子?” 沈重暄心知自己肤浅,实在被孟醒的脸惊艳了一瞬间,随后才烧红着脸低头装作成熟:“我,我出来找人。” “找人?”孟醒沉吟片刻,“你找谁?” “一位善用刀的,黑衣的恩人。”沈重暄想了想,郑重其事道,“若道长能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定以千金报答。” 小包子双颊鼓鼓,神色郑重,锦衣缎袍在身,说话咬文嚼字,孟醒在山中多年,也听过孟无悲讲起人生百态,可山上一共两人,所谓百态,也就是两个酒鬼,老的醉了胡话满嘴,小的醉了倒头就睡,像小公子这样满身文人酸臭味儿的,孟醒确实是头回见,新奇得很。 可这位恩人,一听就知道——江湖人。 “……唔。”孟醒已有些后悔了,但只瞟了眼沈重暄抱着的剑,叹口气道,“你今日要寻,是一定寻不到了,但贫道可以去与令尊商量,带你各处去找找。” “道长所言当真!?”沈重暄欣喜之至,忙扑去拽他衣衫,趁机嗅了口道士身上的皂角香,一时只觉心旷神怡。 孟醒发觉这死小孩儿似乎尤其亲近自己,也觉得有趣,但仍不忘初心地问:“自然。小公子,看你衣着华贵,是富贵之家?” 沈重暄扭扭捏捏地低着头,小声道:“是沈家。” 孟醒面上不动,心下笑了顿爽:好了,挟持了沈家少爷,酒钱有着落了,帮忙找个人而已,小问题。但仍然矜持地确认:“可是阳川首富沈家?” “正是。”沈重暄不解他为何这般执着,却见孟醒忽然与他郑重道:“你可知贫道为何特意寻你?” “?” “贫道远远地便发现此处祥云聚集,有龙虎之象……” “道长,那是帝王。” 孟醒赶紧拍拍嘴,改口道:“你根骨奇佳,是习武的天才啊!” “……” 沈重暄觉得这话在街口那位王半仙嘴里也常听见,但既然是美人道长所说,也可姑且一信。 “贫道孟和尘,乃江湖抱朴子之徒。不若你拜贫道为师,贫道必定让你才尽其用。” 那年杏花未开,微雨不来,孟醒就着山风开口,得了沈重暄懵懵懂懂的一眼,就此为一点酒钱卷入此间江湖,再无可逃之处。 沈重暄忽然笑出声来,他已随孟醒游历两年有余,孟醒先说他根骨奇佳,后来摸他脉门才蓦然色变,可之后问起又是一言带过,只令他随意修行,该吃吃该睡睡,顺其自然,野蛮生长。江湖本无酩酊剑,若非当时苏凌歌不识好歹,孟醒迄今也不过无名小卒,还得因这张过于昳丽的脸招来横祸——可现今的酩酊剑毕竟是江湖第九,何况他远不止于此,若真是缺钱,全不必要领着他到处游山玩水。 可沈家,不也只剩钱财可图么? “元元,又盯着为师发呆了。”孟醒出声,眼里全是调笑,沈重暄面色烧得像涂了胭脂的姑娘,愤愤瞪他一眼,孟醒却装瞎,接着笑,“为师貌美心善,也不至于三年了都看不腻吧。” “……”沈重暄不是会撒谎的性子,对上孟醒那双眼,死活说不出“没看”这句假话。只能任由孟醒厚着脸皮仰天长笑:“暄宝,你属实讨人喜欢——为师不想把你还给沈家了。” “……能好好叫我名字吗?” “嗯?”孟醒凑近了捏他,笑意不减,“能耐啊,嫌为师聒噪是吧,你去找,看谁不聒噪,求他做你师父去。” 沈重暄恨得牙痒:“安心吧,只有你这么闲。” 孟醒勃然变色:“胡说。” 沈重暄被他吼得一愣,却听孟醒接着道:“为师可待你不薄,为了你,为师及冠了都不曾去过云都,欢喜宗的美人们为师都望而却步,你说辛苦不辛苦?” “......” 沈重暄今天也想欺师灭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3 孟醒领沈重暄走时,与沈家说好的是每年清明和过年都会带他回去与家人团圆。沈老爷子是不放心自己独子流落在外的,但无奈彼时沈天柱极其有主见,加上妖道孟醒从旁煽惑,让十岁的小屁孩子简直是心如磐石,宁死无转移。更何况孟醒瞧着又的的确确是仙风道骨,威名在外,替十里八乡拿下不少孤魂野鬼,把道门思想传得非常深远。 于是当时沈老爷子哀哀戚戚地放人,颤巍巍地朝着孟醒一拜:“元元脾气不好,道长请一定多费心思——我家不图元元学成什么仙道,只要他一生平安就好。” 孟醒一一应下。 走出十里后,孟醒突然郑重回头,沈重暄满怀期待地等他发令,只听这位师父道:“原来你叫元元?” “……”沈重暄顿了顿,“是家母取的乳名。” “元元。”孟醒字正腔圆地把这名字念了一遍,倏地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的元元,没关系元元,为师爱你哦元元。” 沈元元:“……”干。 而如今,正近清明。 二人走去沈府时,天已昏黑,一路过来不少人家门口搁着个盆儿,星星点点燃着纸钱,火光摇曳跳动,像是夜里唯一的活物。 可这回清明,尤其冷清。 街口的王半仙颤着腿儿收摊,恰见着遥遥地走来一白衣道长,忙揉了揉老眼,惊唤一声:“孟道长?” 沈重暄伺候了醉鬼孟醒许久,这会儿乏得很,孟醒酒劲过了,怀里就抱着沈重暄,抱小孩儿似的托着小少年的屁股,一声声地哄他先睡,听得王半仙一声呼唤,也回头去望:“嗯?” 王半仙几步小跑过来,见沈重暄搂着孟醒脖子睡得酣甜,这才敢轻声问:“您别再往里走了……您不知沈家……” 孟醒毕竟是江湖中人,听他这般语气,神情小心翼翼,满是惋惜,已然隐隐约约有所感,微微低头,发觉沈重暄的呼吸仍然绵长,方蹙眉轻声反问:“沈家怎么了?” 王半仙叹口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大半月了……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悚然一惊,沈家上下近五十口人,一夜之间死个干净,这确然是江湖人的手笔——可寻常江湖人,但凡知道酩酊剑的,无不知晓他唯一的宝贝徒弟是阳川沈家人,敢动沈家,自然是与他酩酊剑为敌。 是谁敢冒着与他为敌的风险,也要杀沈家一群老少? 沈家不过商贾之家,又能惹上什么人? 孟醒还想再问,却听见沈重暄一句梦话,吓得浑身一激灵,忙向王半仙躬身作谢,搂着沈重暄往就近的客栈暂行安置。 该死,怎么会惹上这等麻烦事? 敢一夜之间屠尽全家,这种手段,绝非寻常江湖人敢为……妈的。孟醒难得在心里骂了句脏,他向来学他师父,任他八方风雨,我自不动如山——呸!这能怎样不动如山!亲徒弟的亲人,一夜之间全没了! 孟醒格外头疼,他收沈重暄为徒确实不只因沈家家财,但也绝不曾想替人报家门血仇。他忽然想起孟无悲坐化前忽然把他叫去,这位隐仙临死也不曾有亏半分风华:“我一生……诸多罪业,恐怕将来会加诸你身。” 孟醒心道:“别恐怕了,亲师父,这是真的来了。” 沈重暄还在美梦,孟醒却辗转难眠,索性出门一趟,临了不忘轻合房门,生怕惊动了沈重暄。 孟无悲早年便看出此子生性多情亦薄情,好在真心不必轻付,得顾全身,不至如萧漱华那般误入歧途;坏在过于看轻人情世故,只依仗手中青锋三尺,终究难成长久。但孟醒从来不以为意,只当是他老来太闲,整日忧思多如女子闺愁,伤春悲秋,不外如是。 现今孟醒也自省了。 这事儿管是不管? 管,瞧这杀人手法,斩草除根不留余地,一夜之间杀戮殆尽,何等的杀伐果断,何等的刻骨仇恨?可若说斩草除根,这人为何不来把沈重暄一块儿除了?是忌惮他,还是压根不曾把他和沈重暄放在眼里?再者讲,这仇和沈重暄有无关系?商贾之家为何会搭上江湖恩仇? 不管,他做了沈重暄三年师父,沈家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他,就此撒手不管似乎说不过去?而且若让人知道,他酩酊剑连自己徒弟的仇都没法报,那实在笑掉人大牙……他倒巴不得江湖人别想起他,主要还得看沈重暄这孩子怎么想,他若当真哭闹…… 孟醒按了按发疼的心口,恨铁不成钢地锤了自己一拳:为师不能不管。 沈重暄此子,生来娇惯,却肯随他一道吃苦受累,更何况……孟醒偏头瞥了眼沈重暄怀里的剑,那长剑佩一段烟青剑穗,显然是久经年岁,流苏末梢早已老旧,而烟青之中还掺杂许多洗不净的殷红血渍,显然可见这剑原先的主人是何等嗜杀。 孟醒瞑目静思,长剑与他记忆中孟无悲常会擦拭的剑形状几近相同,不过孟无悲不喜杀伐,与萧漱华相识后便大都使用玉楼春,因此那柄剑保养得当,剑穗仍是极风雅的烟青。 孟醒不愿多想,这时却又记起沈重暄脉门早先便有的内力——其深厚程度,全不似个从未浸染武学的富家小儿。 太过匪夷所思,于是孟醒不再去思。 这事儿,管就管了。 孟醒自暴自弃地想,孟无悲萧漱华都死了,第三个能管住他的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他忽然记起数年前偷偷下山时偶遇的那伙牙子,被绑着整整三日,足教他心如死灰。念及孟无悲多年来不管不问放任死活的冷淡情态,年幼的孟醒全无了侥幸心思,只盼着能有吃有喝,卖去青楼也认了。 直到门外杀声骤响,他耳翼翕动,满睫的泪还未擦净,只闻铮然一声,孟无悲冷着脸色破门而入,玉楼春在他手中,青锋曳地,遍布血痕,而他身后,是一片横尸。 孟无悲不喜杀伐,最厌沾血,孟醒别的没学到,这两点却是学得彻底,因而见到孟无悲白袍染血,眉眼冷厉,只觉得往日那个端正轻淡的抱朴子倏地成了守真君一般的冷面杀神——直到孟无悲见到他完好无损,才略垂眼睑,抬袖拭去溅在侧颊的几滴血渍:“走罢。” “……谢师父。” 孟无悲步子微顿,回首望他一眼,似乎不解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我给师父……惹祸了。师父大可不必管我,毕竟我……”孟醒想说很多,却因泪未流干,哽咽好半天也接不下话,孟无悲轻叹出声,将手上的血在衣角胡乱一擦,向他伸出手来:“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 那是孟无悲对他说过最温情的一句,以至于多年之后,孟醒仍记得,只因那一句,他甘愿承谢师恩,就此止住再找萧漱华拼个你死我活的心思。 以你师恩,偿我家仇,自此两不相欠。 这是孟醒的道。 孟醒回到房里,闭了闭目,总算感觉到迟来的倦意,然而天边已泛微白,沈重暄不多时便会醒,孟醒抬手抚平自己皱了整晚的眉头,春寒未退,孟醒索性半搂住沈重暄,斜倚着床靠浅眠短时,心中仍然千般算计。 沈家一事已报上官府,官府久无回音,必定是欺沈重暄游历在外,且年纪太轻,不愿惹这江湖的一身臊,这杀手做事太绝,帝王尚且考虑个流放,这位好,直接给株连九族,独落下个沈重暄,也不嫌鸡肋。 “……师父?”沈重暄被他搂得难受,终于无可忍受地睁了眼,却见孟醒半开着眼,难得一副倦怠模样:“你醒了?” “您……一晚上没睡?”沈重暄动了动手臂,早被孟醒压得发麻,孟醒却无心哄他这些小事,只抬手敲敲额角,吸了口气道:“元元,为师和你说一件事。” “……你已十三岁了。”孟醒握着他手,沈重暄已品出他努力压抑的气息,打断道:“我来猜。” “您喝酒喝多了,欠人钱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欺侮未出阁的姑娘了?” 孟醒摇头。 “您喝酒喝多了……” “沈家没了。”孟醒平声道,“元元,你家没了。” 沈重暄愣住。 接着,小少年蓦然站起,也不顾衣衫乱着,作势要奔出房外,孟醒连忙伸手将他一拎,把整个人都揽回怀里,颤着声哄道:“元元,暄宝,这是王半仙与我说的,你先冷静。” “他骗人!”沈重暄骂道,眼中却忽然涌出大片的泪光,“他最爱骗我了!先前还说我是我爹捡回来的孩子!” “元元,他没必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你也骗人!” 孟醒沉默,双臂缓缓收回,目色沉沉:“为师不许你去,不过是让你留个念想,你若执意要求个心死,与我无关。” 沈重暄猛地窜起,如出鞘的剑般直往门外刺去,孟醒拂袖合上房门,也紧随而去。 沈家大宅也是阳川出了名的大户,当朝世风开放,对商户限制远不如前朝,故才有了沈家这世代商家的出头之日。府内原本应是雕梁横槛,栋上攀花,侧边是一小园,占地不小,粗粗也有园林之风,假山巍巍,流泉淙淙,繁花如云,翠柳如簇,极雅极富贵的景象,而孟醒赶至时,只见到一片断壁残垣中,一抹蜷作一团的身影在废墟之外瑟然发抖。 “……”孟醒缓步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沈重暄没有回应,只哑着声问:“是谁?” 孟醒低身去牵他:“不知。” “……我要报仇。”沈重暄道,他猛地扬起头来,向来清如山泉的双眼竟似有满目血红,孟醒微微蹙眉,发现他唇上已有被牙咬出的血迹,于是探手替他擦过血色,轻道:“好。” 沈重暄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兀自扑向孟醒,止不住地哭着:“师父、师父……为什么,为什么啊?” 孟醒忽然想起当年恭王府也是如此破败一片,比之今日沈府,更多了满地尸身,成河鲜血,他伏在床下,亲眼见着傅锁秋软倒的身子,孟无悲向他伸出手时,他也想问:为什么。 但他没有问,因为他明白,孟无悲并非温情之人。 孟醒沉默片刻——他也并非温情之人。 可他抬手抱住怀里的小徒弟,轻声哄他,用尽了生平所有的温柔:“为师在此,再无人敢欺你了。” 他对沈重暄说,又像对当年的褚景行说。 “你是我徒弟,不必忧惧任何。”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4 孟醒不算良善人,他和孟无悲都是这样定论的。 但沈重暄抬眼望他时,孟醒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句,就此决定插手了。 “不哭了。”孟醒抬袖去擦他泪痕纵横的脸,“为师带你……去寻个明白。” “可为什么是我家?” 孟醒袖袂掺着彻人心脾的晨露携之而来的草木香,和着昨日未消的酒香,沈重暄茫茫然攀着他脖颈,哽咽渐止,只抽噎着嗅他,却觉周身忽然一轻,孟醒将他屁股一托,牢牢地挂在怀里,哄道:“你只管听我信我,其余的事,为师自然给你摆平。你可知封家?” 沈重暄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皱眉问道:“封家?百年传承,昆玉剑?” 孟醒嗤然一笑,拍拍他毛茸茸的发顶:“知道就好。” “可封家家主都不曾登榜前十,如今都说他们已有衰颓之势。”沈重暄皱着鼻子问,“而且,封家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孟醒赏了他脑袋一下,哼笑道:“百年世家,一群老狐狸,倒也轮不到他们倒。如今这江湖榜上的前十,是掺了大水分,你看那第十的冯恨晚,十五年前同悲山战乱未发,他就是第十,萧漱华把前边的杀了个干净,他却能苟活,你以为他俩没点私情?” 沈重暄一愣,忽然想起孟醒的师父是当年的抱朴子孟无悲,知道点萧漱华的事似乎不算奇怪:“冯恨晚和守真君……?” “当然没私情。单纯因为他就是个第十,身后又没个势力,杀起来没意思。” 沈重暄:“……” 孟醒装作不曾看见他透着不满的眼色,接着道:“可后来榜上轮转,除了萧同悲百年难遇天赋异禀,冯恨晚何至于连其他小辈也不可一敌?——可他还在第十。” 当今第十冯恨晚,早年十七岁初登试剑会便攀至前二十,当时还名冯轻尘,曾放狂言要当时第一的萧漱华给他让位,彼时风传守真君性子乖张,唯抱朴子可请他一笑,却见萧漱华登时拈花仗剑,桂殿秋出鞘尺余,美人偏首轻笑:“本座的这把剑,就在这里等着你。” 那一笑,便成了冯恨晚一生求索。 而冯恨晚千辛万苦进至第十时,同悲山之乱骤起,杀伐之声不绝于耳,孟无悲拂衣出山,不消一年,天下大定,守真君消匿无踪,抱朴子亦然。 冯轻尘便在那时,易名冯恨晚。 而与冯轻尘这个名字一道消失的,还有他的一双眼睛。 孟醒言未说尽,一手牵着沈重暄,另一手推开沈家原先的祠堂的门。沈家虽遭逢大难,这杀手却未劫走金银财宝,虽说后来也有贪心的盗贼趁机摸来这里,但也少有人偷窃祠堂牌位的道理——而如今,沈家牌位又添数列。沈重暄看得发愣,才发现新添牌位上的字遒劲清致,分明是身边这人的手迹。 “为师听王半仙说你家人尸身已被他们草草埋了,如今也不知该去哪里寻,既然祠堂还在,为师昨夜恰好无事,就……替你立了牌位。” 沈重暄猛然抽身回望他,正撞见孟醒一双噙着温和笑意的眸,一时不知所言,只好茫茫然向着牌位跪下一拜,双唇翕动,孟醒虽耳力过人,也只能捕捉些零碎字眼。 重暄不孝……望父亲……师父……? 孟醒想了想,自动补齐:重暄不孝,不能替亲人报仇,望父亲见谅,但我师父很强,我师父会替我报仇,您可安心了。 孟醒越想越觉合理,也向牌位一礼:“沈老爷放心,重暄拜入贫道门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贫道自当寸步不离,护他周全,一世安乐。沈家之灾,贫道也当全力查他个水落石出,为您上下数十口人报仇雪恨。” 顿了顿,孟醒又补:“元元很乖,根骨也好。沈老爷泉下有知,亦可安心。” 沈重暄浑身一震,侧目看他,嗫嚅道:“你……” “嗯?” 沈重暄又摇摇头,轻道:“师父,走罢。” 他原本想问,你当真觉得我很好么? 但他又不愿问了,因他知孟醒磊落坦荡,言出必践,无论他好不好,那一句“寸步不离,护他周全,一世安乐”的承诺,也已足够他此生安虞了。何况师父他……从不说难听话。 沈重暄想,重暄不孝,眼下竟无力报家人血仇,但望父亲保佑重暄,重暄必当尽心学武,早日步出师门,为家人报仇,护师父平安。 孟醒昨夜未眠,今早又忙着安抚沈重暄,虽说内力高深,昼夜不息也可奔驰千里,但孟醒素来倦怠,日出不作日落而息,除非是与人吃喝嫖赌,从不见他改了这寻常人都不如的作息。这时孟醒早累了,然沈重暄犹未走出悲恸,疯了一般在院中练剑,孟醒想想也能懂他几分心怀,故也忍着性子,在旁打坐休憩,却时刻留神沈重暄是否异动。 沈重暄却很乖,当真只是练剑,只把孟醒哄他高兴时教的几招起手式练了数遍,孟醒心下略惊,他从不逼沈重暄练剑,竟不知他家徒弟还有这般过目不忘的能力——加之他周身磅礴的内力。孟醒叹出口气,恐怕这孩子,天生便该到江湖中去。 “暄宝,过来。”孟醒运完一个周天,感觉舒坦了些,便向沈重暄勾勾手指,“剑丢给我。” 沈重暄闻言,立时将剑扬手掷去,孟醒一接,又笑道:“诶,你这孩子,连剑也敢随手给外人,这不是你娘的遗物吗?” 沈重暄愣了片刻,低声道:“你不一样。” “瞧不出你还挺尊师重道,为师甚慰。”孟醒也不计较,随手舞了个剑花,翻身下榻,夺步掠入院子,青锋剑面犹然泛光,却见他翻手抖腕,剑气寒如霜雪,直射如电,随他白衫翩跹而舞。 院中凉风忽起,零散的叶婆娑作响,孟醒白衣浮在半空,竟当真好似轻云一般,沈重暄看得恍惚,却见孟醒眼色一厉,飞足点于四壁,长剑借势一挽,破风贯日,削花而落。待他落地,方见一朵杏花悠然分开,裂如断玉,披拂而下,徐徐停在孟醒肩上。 沈重暄懵然。 “这是冯恨晚的拿手剑法——拂花。”孟醒将剑一转,剑鞘递去,沈重暄连忙接住,又听孟醒接着道,“这招是他一睹守真君之后才顿悟的第四重,望仙。” 沈重暄被狠狠惊艳了一番,再望见孟醒那张含笑的脸,自觉亦是望仙,暗想虽不曾见过冯恨晚,但拂花由孟醒来练实在高妙,其他人必定都不如他了。 孟醒却似看透他想法,笑道:“为师只学些皮毛,冯恨晚是天生该学这拂花的……情痴。” “我想学酩酊。”沈重暄踌躇片刻,还是开口,“你最擅长的不是酩酊吗?” 孟醒偏头看他一眼,忍俊不禁:“你是嫌拂花太过轻浮?” “……可那是冯恨晚的剑法,你要把我送给冯恨晚?”沈重暄登时急了,“我是你徒弟,为何学他人剑法?” 孟醒好笑不已:“你想逃,还得等我心善,他冯恨晚一个老瞎子,配不得你。天下剑法不知凡几,拂花适合情痴,酩酊当配酒鬼,那辟尘门的辟尘剑只合出家人,欢喜宗的齐欢又该教给孟浪之徒,你——你该学君子,当择鉴灵。” “师祖的君子剑?”沈重暄一怔,这才发觉孟醒是要教自己天下剑客趋之若鹜的鉴灵剑法,又见孟醒一笑:“君子?鉴灵剑法确然是君子剑。但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君子,亦是懦夫。” 沈重暄一时没懂他言外之意,反而追问:“那冯恨晚和你……” 孟醒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断言道:“啊,君子之交。”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5 冯恨晚和孟醒究竟是什么交情,沈重暄没问,孟醒也无主动提起的自觉,反是从袖里摸出一叠折了几折的信纸,顺手递给沈重暄,沈重暄抬眼看他,却不去接。 “五日前,冯恨晚在阳川盘鹤楼喝酒,没钱,抵押了他的从流剑。”孟醒轻笑出声,颇为得意地摇了摇指间薄纸,“为师替他赎回了那把剑……嗯,你的钱。” “……”沈重暄说不清自己心绪,他知道孟醒一向不喜交友,但与诸多侠客都无过节,因而下山数年,除却萧同悲,极少有人当真揣了心思要和他一争高下,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释怀孟醒与他人互通书信,而他一无所知。 仿佛他们分明在比肩同行,他却始终被罩在孟醒保护下的阴影里——像个累赘。 “怎么不开心?”孟醒以为他会喜出望外,不料自家徒弟反而阴沉了脸色,登时慌了,“怎么了?为师去借钱还你?” 沈重暄不愿他多想,沉默片刻方道:“冯大侠英名在外,你也风采卓然,我并不意外……” “……为师和他是赌酒认识的。”孟醒正色解释道,“守真君败于你师祖手下,他上山来找你师祖比斗——他说要比喝酒。你师祖酒量浅,所以为师上了。” 沈重暄心中以为的浩荡剑气凛然杀意顷刻消散于杯盏碰撞之间,还夹杂几声孟醒喝酒下肚的快响,彻底默了,对于这场比斗的胜负顿失兴致。 “我赢了。”孟醒道。 沈重暄能听出他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得意。沈重暄不想发言。 “冯恨晚行踪不定,但我们可去阳川永宁寻他。问你家的事。” “为何?” “他找我还钱。” “冯大侠确是名侠,还钱都这么主动。” 孟醒静默片刻,良久抬手抚了抚沈重暄的发顶,温润笑道:“元元,为师先前欠他五十两,帮他赎剑,还了二十。” 沈重暄:“……就是你还欠三十两咯?” “元元真乖。” 沈家在伯昌县,距永宁不过数里,以孟醒的脚力,不消半天便可走到。沈重暄不知找冯恨晚有何用处,但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有个方向总比无头苍蝇的好。孟醒看出徒弟不愿再由自己抱着,便也刻意放慢步子,方便沈重暄追上他轻功。 永宁不如伯昌繁荣,却也不失为一处玩乐之地,酒肆茶宇、秦楼楚馆,一应俱全。 冯恨晚依言而行,早早地便抱剑在永宁城门等孟醒,孟醒刚过城门便见他靠着一匹黑色的马在那休憩,有心想戏弄冯恨晚一番,特意蹑足从他身侧经过,却被冯恨晚拿鞘横拦,阴沉沉地一笑,问道:“酩酊剑,别来无恙?” 孟醒下意识把沈重暄往身后一护,扬起个漫不经心的笑来,抬指轻轻拨开从流剑,轻道:“诶,拂花第几重啦?杀意好重哦。” 冯恨晚嗤然收剑:“少跟我磨嘴皮子,钱带够了?走,本座打听了,永宁最好的酒楼是朝歌,今日你我再比一场,不醉不休!” 冯恨晚年纪并不很大,却已双鬓星白,但身姿挺拔,周身剑意锋芒毕露,仿佛一把掩不住杀伐血气的渴血宝剑。可他双眼已无,拿一条黑布遮着眼,黑布之下,无人知那曾是多么意气轻狂的一双锐利鹰眸。他只留在榜上第十,极少拔剑,绝不肯前进分毫,也从不曾被后来者逼退半步,与孟醒际遇相仿,多被人看作深不可测之辈。 无数人叹,若酩酊剑肯上试剑会,若冯恨晚不曾失去一双眼,不知这江湖又当风云几重。 孟醒向他略一侧头,推拒道:“不了,喝酒误事,我这边有桩正事。” “孟无悲死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能使唤你去做事?” 孟醒笑道:“反正你这老瞎子肯定不行。” “被人捏着软肋了?”冯恨晚本未发觉沈重暄,这会儿孟醒不再刻意遮掩,沈重暄在他身侧一立,多了一道呼吸,冯恨晚立时皱眉,“你身边是谁?” “我的软肋。”孟醒无奈笑道,冯恨晚刹那散了杀意,嘲笑道:“哟,还是个孩子?你儿子?” 沈重暄抽了抽眉头,淡淡道:“冯大侠好。” 听见是少年声线,冯恨晚这才没再打趣孟醒,倒是把兴致转去沈重暄那儿,又问:“诶嘿,冯大侠?那本座是冯大侠,你是什么大侠呀?你知道你身边这人是谁吗?” 沈重暄:“……” 孟醒忍笑不止,只好又把沈重暄往怀里一揽,咳道:“好了啊,这是我徒弟,我一直不许他深入江湖,这才不知你诨号‘摘花客’。” “十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冯恨晚摆摆手,不再多说,“守真君将那些老油子杀了个干净,如今的江湖,正合适你们年轻人去闯。” 孟醒替他牵住马绳,不料那马竟不动,反而发出声不悦的嘶鸣,冯恨晚笑得更欢:“你看,马都知道你这姓孟的和你师父一样心肠黑,不理你!” 孟醒抬腿踹他,冯恨晚躲了个正好,孟醒拍了下马嘴,故作不悦道:“怎么回事,大黑怎么不认我了?你净教他些不好的。” 冯恨晚动作一僵,却也只是一瞬,随后便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去:“大黑去年死了,这是小黑。” “……”孟醒想了想,道,“大黑年纪确实不小了,节哀顺变。” 三人最后还是去到朝歌楼点了一桌酒,冯恨晚就着靠窗的位子一坐,笑道:“这可真是三代人齐了。” 孟醒乜他一眼,反驳:“你与我一样是我师父那一代之后的,如何算得三代人?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你这嘴也忒不讨喜,还得孟无悲那样不吭声才治得住你。” 孟醒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抬手给沈重暄倒了杯茶,又细心地吹了几下,试过水温才递给沈重暄:“小孩子不许喝酒。” 冯恨晚见他不接自己话,又有些不爽,遂道:“你找本座除了还钱,还有别的什么正事?” “我找封琳。” “哪个封琳?” 孟醒也不气他故作糊涂,好言好语道:“江湖第四,新秀中仅次于萧同悲的那个梨花砚封琳。” 冯恨晚喝酒的手微微一顿,仍然微笑:“你找他做什么?打架?抢回属于你的名次?” “我?我何止第四。”孟醒反而笑了,“都说了,事关我软肋,封家家大业大,我问他些事。” “孟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鉴灵在你身上,凭你区区第九的名次,不可能无人觊觎。你还敢主动找上门?即使辟尘门不管你作风作浪,封家、宋家、欢喜宗,你真当他们都是石头里蹦出来喝风的寻常门匾?”冯恨晚斜斜地乜他一眼,“你究竟多大本事,本座知道,那些个疯子可不清楚……你若和封琳没有交情,最好别指望拉他上船。封琳此人心机太深,与萧同悲绝不是一个段数。” 孟醒慢条斯理地晃了晃盏中清酒,不着痕迹地握住沈重暄不自觉攥紧了的手,要他更轻松些,冯恨晚不知他小动作,接着道:“封琳以庶子之身爬到今日封家顶梁柱的位置,就算是为了封家,你要他替你做事,也不可能毫无代价。你这软肋莫非值得你拿鉴灵去换?” “他这不还没当封家家主么。”孟醒轻叹一声,“喝口酒,别急着了。” “你是不知道封琳……本座当年见他,不过幼子,那眼睛就不像个孩子会有的眼神。贪婪、凶恶、不择手段……” “好了。”孟醒敲敲桌面,打断他话头,“封琳十三岁那年我师父开山立坛,授新秀侠客半年武学,封家派来的,是封琳。” “胡说,那年派的分明是封琅!” 孟醒把玩酒杯的手蓦然一停,忽然笑道:“恨晚兄,言归正传。我听闻封家沉字辈曾有两位不世出的剑道天才,长兄封沉善时列第五,幼弟还未入江湖,当时叛逃封家,再无音讯。他叫封沉卿。” 冯恨晚捏杯的手忽然一重,许久才缓缓叹出口气,骂道:“你整天在山上,知道的还不少!” “……诶。”孟醒替他斟上一杯,笑道,“摘花客,前辈,抱朴子门下首徒孟醒,在此请您封家令牌一用,借,还是不借?” “……本座的令牌,糊弄前门却还好,当真进去里边,就是杀无赦的请死符。”冯恨晚狠狠地一砸杯,倏然对上孟醒一双噙着笑意,却不容拒绝的眼,一时恼恨极了,索性转手丢给他一枚朱色的镶金的印,“把欠的钱留下,人给本座滚!” 孟醒伸手一接,把一张银票推到他面前,牵起沈重暄向他一拱手:“谢了。你不说我也得走了,听说萧同悲就在永宁周边找我呢。” “……孟醒,往碧无穷这边钻?请封家人办事?你可真是为了你这软肋连命也不要了。值得吗?” 孟醒侧了侧头,缓然笑答:“那你的眼睛,值得吗?” 冯恨晚不再答话,忽然嗤笑一声,只疲倦地摆摆手,让他立滚别再来烦。 孟醒见好便收,牵着沈重暄便要告别,沈重暄却忽然向他一揖,道:“冯大侠,小子请您这顿酒,您慢用。” 冯恨晚一怔,他没听见几句这少年说话,如今突然听见这一句,下意识便要应好,却才反应过来这是少年给他下的套,又让他欠上一笔,再不好开口骂孟醒了。 于是冯恨晚笑骂一句,挥挥手道:“谢了!送死去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6 软肋? 我是他软肋吗? 沈重暄想,是累赘吧。 孟醒并不知他想法,一路只顾牵着他行走如风,直到将出永宁县的城门,才似忽然想起般顿住脚步,侧头道:“是为师急躁了,该先和冯恨晚一道用了饭再走。” 沈重暄不想他还会这样细心,一时颇为感动:“我不……” “让他白占了一顿便宜,呸。” 沈重暄:“……饿。” 时值晚春,城门处仍有依依杨柳,碧绦如玉,这也留不住孟醒二人,一路疾走,云拂身运到极致,孟醒少了锻炼沈重暄的兴致,只把他搂在怀里,闻得两耳风声。 “你很怕萧同悲吗?” 孟醒似乎趔趄了半步,却很快调整气息,速度不减分毫:“嗯……避开麻烦而已。我师父和他师父,有些误会。” 沈重暄悟了。抱朴子与守真君的故事,单是正流传的谣言都有几十种,而萧同悲和孟醒身为两人的亲传徒弟,自然是知道最多的——两位师父的矛盾,自然也就成了徒弟之间的隔阂。 “那冯大侠的眼睛……” 孟醒牵他的手微微一紧,倏地笑道:“可真是长大了,怎么专挑江湖八卦问?他眼睛的事,为师不便多说,一言蔽之,习拂花剑者,天生情痴。但一双眼睛而已,剑道修至一定程度,眼便生在了剑上。” 沈重暄了悟地点点头,另起话头:“所以去找梨花砚封琳对你很麻烦。” 孟醒侧头看他,恰对上沈重暄宛如寒星的眼眸,瞬时只觉心口的那枚朱印烫热得紧,沉吟道:“你怎么这么想?” “孟醒,你有摘花客厉害吗?” 连摘花客都称危险的人,你为何要以身犯险? 孟醒拍了他头顶一下,笑道:“叫师父。没大没小。” 他没有回答旁的,沈重暄却已知道答案。孟醒也无十全把握,但于久不问江湖的他而言,不靠世家,寻仇一事根本无从谈起——而与他有所故交,且正处于衰势的封家,孟醒愿意与之攀上关系,尽管其险恶程度不亚于与虎谋皮。 原来很多时候,即使身处江湖,也并不是一把剑就能决定一切。 沈重暄想,原来孟醒也是会处在弱势的。 原来大名鼎鼎的酩酊剑,抱朴子唯一的弟子,江湖人传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怪侠,也是会低头的。 ——为了他的软肋。 孟醒心中暗道:只此一次,也没有第二个沈家能给屠了。 封家不愧为百年世家,各地均有封家的下属分阁,统称凤楼,由嫡系子弟能者居上,争夺地界,各自管辖,然孟醒久不过问,一时竟只记得三州四都五川之中最为富庶的海州是封琳管属——恰与阳川一南一北,遥隔千里。因此孟醒才会找冯恨晚借印,以图捉到一只见到家印主动凑上来的封姓死耗子。 冯恨晚借他的家印亦是别有乾坤,看似封家各属皆认可家印,镶金镶银又暗寓家中地位,冯恨晚的印既然镶金,便足见他曾在封家是何等的锋芒盖世,能以不过十五的年纪拿到镶金印,已是对他最大的期望和认同。 而镶金印盖于薄纸,又会有不同的暗纹,各自指应一人——数十年前的剑道天才封沉卿,自然配得上这枚镶金朱印。 为方便封家弟子赶来献殷勤,孟醒把那朱印悬在腰封,随着他动作披拂而飞,丹色鲜艳,金色瞩目,甫一进明州地界,便引得不少人侧目,沈重暄不明所以,只隐隐猜得此处封家势大,孟醒却比他好不到哪去,眼见着天色渐晚,实在不耐烦,索性逮了城门守卫衣领便笑问道:“兄台可知此地凤楼往哪走?” 那守卫何曾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下意识问道:“你是云都人?” 云都,又称欢都,天下富客纵情寻欢、销金走私之所,且盛出美人,不论男女,皆昳丽无比。 孟醒状似不经意地略一拨腰间朱印,玉印叩上剑鞘,酌霜剑亦轻鸣一声,暗示他江湖人的身份:“阳川。” 守卫这才慌忙收敛了方才的惊愕之色,俯首作揖道:“原来是阳川来的封家少侠。此处是明州子丰县,您稍往里走,临近登仙阁,不多时便可见了。” 孟醒瞥他一眼,忽然笑道:“原来凤楼是谁都可找到的?” 守卫毕恭毕敬:“也不尽然。只是明州地处偏远,朝廷管辖不及,占地却广,衙门偶尔事务繁忙,去年粮荒,凤楼开仓放粮,大家便知道了。” 开仓放粮? 孟醒忍不住看了看身侧乖顺的小徒弟,心道,人傻钱多。 既然人人皆知凤楼所在,孟醒也不再着急问路,转头问沈重暄:“饿了吗?” 沈重暄望他一眼,犹豫片刻,见孟醒满眼写着“你一定饿了”,故也乖巧道:“饿了。” 孟醒甚为满意:“明州登仙阁久负盛名,今日为师带你去尝个新鲜。” “谁的钱?” 孟醒回过头来瞪他,面上却不减笑意,只道:“明知故问,小没良心的。” 沈重暄:“……” 明州商贸发达,来往多为商贾,因而登仙阁每到傍晚自是宾客如云,人满为患。今日却独有一角异于平常,格外安静,只一玄衣剑客靠窗坐着,搁在桌上的剑看似古朴无奇,却泛着森然寒意,又见他一顶斗笠遮了大半张脸,不见眉眼,也不喝酒,只端杯茶,桌上摆了两碟小菜,似乎并不奇怪——但确实无人敢与他拼桌。 孟醒和沈重暄来到登仙阁时,一眼便瞧见了那角落的玄衣人。 掌柜的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啊道长,咱们这儿人满了。” “他那儿不能拼一桌?”孟醒努努嘴,排出几枚碎银,“去说说?” 掌柜的正欲拒绝,余光却扫到孟醒腰间朱印,当即神色微变,赔笑道:“瞧您也是江湖人,您要是肯和他一块儿,小店自然千个百个愿意。”说着便叫来个小二,耳语一番,令他带着孟醒二人去找玄衣人商量。 小二率先扬着笑脸凑去:“公子,小店堂子小,这二位也是江湖人,想与您拼个桌,您看……” 那玄衣人抬了抬头,露了个光洁的下巴,把桌上的剑收回腰间,哑声道:“可。” 孟醒当即笑道:“诶,那先给我们上个东坡肘,我徒弟爱吃。我听说你们这里鳜鱼鲜美,再来个松鼠鳜鱼,多浇些汁儿。炒碟小菜,就和这位差不多。还有……”他顿了顿,觑了眼那玄衣剑客,“这位兄台,能喝酒吗?” 玄衣人一怔,旋即摇了摇头,孟醒便道:“那先来三坛秋露白吧。” 沈重暄瞪他一眼:“酒多伤身,我不会付酒钱的!” “好好,为师可怕了你了。”孟醒从善如流,“两坛半。” 小二苦笑:“道长,秋露白我们只按坛卖。” 孟醒旋即冲沈重暄扬起个无可奈何的笑:“你瞧,这可不是为师要喝,人家小店生意也不容易——就三坛!” 沈重暄:“……” 那玄衣剑客并不理会他们,兀自喝茶吃菜,孟醒乐得清静,等菜上了就安安逸逸地给沈重暄布菜,嘴上却还念着:“吃饱饱,吃好好,我家暄宝长高高……” 沈重暄按住他夹来的一块肘子肉,忍无可忍道:“师父,你别念了。” “诶。”孟醒动作一顿,遂苦凄凄收回筷子,惨惨戚戚地叹道,“暄宝长大啦,才十三四岁就不要师父啦……” “……酒钱我付!”沈重暄道。 “暄宝真乖。”孟醒立时不再管他,笑逐颜开地倒酒开喝了。 玄衣人把他俩打量了会儿,却忽然问:“你们是师徒?” 孟醒瞟他一眼,仍看不见脸,哼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玄衣人却似乎满是疑惑,又道:“我和我师父……并不如此。” 孟醒心想,我和我师父也不这样——不然怎么说我是个好师父呢? “天下师徒,本就各有各的模样。”孟醒并无探听他人过往的兴致,仍急吼吼地喝酒,倒是沈重暄轻声问话:“那您独自出来,您师父不会担心吗?” 玄衣人半刻无声,方道:“他已死了。” “抱歉。” “无事。”玄衣人摇摇头,拿起他的佩剑,也不向孟醒二人告辞,兀自结了钱便走出店门,再寻不着了。 孟醒瞧着玄衣人动作,托腮喝酒,却是满眼清明,毫无醉意,等他走远才呵叹一声:“高手啊。” “你认识他?” 孟醒沉吟片刻,道:“不清楚,我和这些人少有来往。但内力高深,武功至少与我相仿。” 沈重暄一愣,暗暗心惊,纵是江湖榜有所作弊,能进前十的也绝非俗人,何况孟醒虽名为第九,实力却绝不亚于排在第四的封琳,否则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找上封家——由此可见,方才那玄衣人恐怕极为出众。 “怕什么,你还与他说了两句话,也算有个交情。再过几年,你不会比他差。”孟醒看出他心虚,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快些吃罢。好好休息一晚。不知道明州是谁地界,万一是封琳对头,又嫉恨冯恨晚,那可就得拔剑了。” “几年?” 孟醒笑而不答,也不再多说了。 他想,无论你有无武学的天分,至少你被无数人期待着。 比如为师,比如你要找的恩人,再比如……传你内力的那个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7 三坛秋露白下肚,纵是孟醒也不免微醺,且他醉后或胡言乱语,或一睡了事,沈重暄摸不准他这回动静,怕他再惹出什么祸端,只得就近寻了家客栈。只见掌柜的还未扬笑迎上来,那白衣的少年已掠如轻云,远远掷他一枚碎银,直窜上楼去了。 沈重暄连抱带拖地把自家师父拽进房间,孟醒才呼出口暖气,还缠着酒香的味儿:“元元长大啦。” 沈重暄被他这口气呵红了脸,棒槌似的呛声道:“废话!” 换来孟醒低哑且轻的一声叹笑。 这夜孟醒睡得早,临了仍不忘慨叹一句:“不愧是明州秋露白,不输阳川太清曲啊。” 沈重暄替他掖住被角,又把孟醒的剑和拂尘都收到一边,回头却看见孟醒又从被窝里探出一只脚,只得又把他脚塞回去,孟醒被他折腾得难受,一把将他拉上床榻,锁进怀里,模模糊糊地道:“为师不会着凉。睡吧。” 沈重暄连忙挣扎起来,推拒道:“我打坐守夜。” 孟醒闻言才微微睁眼,眸里噙着些不耐:“为师在。” “我家就是……” 沈重暄话未说完,孟醒已弹指推出一道气力,直将酌霜剑抵住房门,带些威胁意味地哄他:“好了,有人进来我们能听见。” “窗子呢?” 孟醒不禁叹了口气,仅剩的一丝清明使他犹记得沈重暄刚经历的变故,心知不可毛躁,勉为其难地开口:“窗子它会很好的。睡吧,后半夜为师就守夜。” 沈重暄倒更欢喜:“那我守前半夜。” “……”孟醒实在不愿再忍了,于是他伸手把沈重暄压进怀里,拿棉被把他整个儿一卷,死死锁着,再拿下颔抵在他头上,闷声道,“睡觉。为师很警醒。” 这家客栈风评不错,布置雅致,孟醒素日只问名酒,沈重暄随他游历三年,早已习惯打点二人吃住用穿,因此挑选的客栈也不简陋,房间也恰是通风见光的一角。 但沈重暄还是被抱得很不舒服。时值晚春,棉被裹得他只觉得热,但孟醒绝不松手,仿佛松了手就会听见沈重暄喋喋不休的唠叨,如同初入江湖的侠客抱着唯一依仗的剑一样,死死地锁住了怀里的小小少年。 沈重暄心知孟醒这是烦他话多……但虽然很烦,也没有推开我,反而管得更紧? 沈重暄忽然心如擂鼓般急而快速,莫名的雀跃让他不自觉地抿了个笑,心中却叹息着想,自己恐怕是中了名为孟醒的邪了。 不料沈重暄一语成谶,未过半夜,沈重暄酣梦忽止,耳翼轻轻一动,只听见数声窸窣怪响——有人!沈重暄倏地睁眼,正欲推醒孟醒,却感觉到孟醒搁在他腰上的手同时一动,手指不着痕迹地按住他脊骨,沈重暄动作微滞,搂着他的人依旧呼吸绵长。 夜入房间的人似乎轻功算不得好——沈重暄无从判断,他心中的“好”即为孟醒那样的水准。总之那人蹑足屏息的声响依然在空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扰人。沈重暄以为自己会冷汗涔涔,他悄然眯起一条缝,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孟醒换去了床榻里边,孟醒并不宽厚的脊背挡住他大半视线,包括那个不明来由的黑衣人。 黑衣人缓缓行进,走过床前,一眼瞥见倚着房门的酌霜,见它白鞘朱纹,垂着烛焰一般鲜艳的剑佩,夜风从窗流入,拂起酌霜的赤色流苏——和杀意。 孟醒倏地起身,翻袖并指直逼他心门点去,黑衣人不想他竟还醒着,下意识去望停在窗口的安神香,却见沈重暄睁着一双明眸,手里夹着早被掐灭的半支香。 孟醒来势轻悄,掠向他时顺手抄起了桌上拂尘,右手仍做两指相并,直叩喉口。黑衣人猛一蹲身,企图避开这一指,孟醒却刹时一甩拂尘,翻江倒海的气势轰然涌上,黑衣人交臂相抵,仍被逼退数步,于地上落下一串极深的足印,孟醒却不疾不徐,只把他锁在死角不得进退,方复挎拂尘,懒散地抹了把脸,叹道:“吵人睡觉,是大无礼,你师出何门,贫道要和你师父论道论道。” 黑衣人只露出一双满是恨意的眼,并不答话,沈重暄却嗅到一阵血腥味儿,下意识问道:“师父,你受伤了?” 孟醒嗤然:“他服毒自尽了。” 沈重暄一愣,忙下床去探那黑衣人鼻息,却听见那黑衣人的声音自掩面的黑布下发出,似恐吓又似冷笑:“酩酊剑,你果然……入世了!” 孟醒状似怜悯地摇了摇头,伸手一抚他依旧圆瞪的眼:“贫道一直在世中,闭嘴吧。” 沈重暄第一次见孟醒手下死人——虽不是他下手,却也是第一次见孟醒身上出现杀意,一时不知言语,孟醒抬手想拍他发顶,又记起自己刚摸过死人,只得悻然收回,踟蹰片刻道:“早些习惯吧。” “……他是哪里的人?” 孟醒笑道:“我师父保下萧漱华,得罪了大半个江湖。那我怎么知道?” 沈重暄问:“会不会是谁对我家……” “胡思乱想。”孟醒终于没忍住拧了把他的脸,笑骂道,“你根骨好,性子端正,该是江湖正派都会喜欢的名门少侠。是为师拖累你咯。” 沈重暄微怔,正欲多言,却闻墙上忽然一声沉郁的闷响,竟自墙角蜿蜒起两道裂缝——分明是住在隔壁的人厌烦他们夜话,一拳打在墙上作为警告。不等他提醒,孟醒已蓦然色变,将他推回床榻,又刻意放下蚊帐,举重若轻地哼笑一声:“敢在我面前耍小性子,好大的胆。” 沈重暄却没法如他这般轻狂,只想那人能一掌把这墙打出如此动静,必非等闲之辈。孟醒却已长身站起,拈了拂尘漫步闲庭一般游走而去,只出门前回首轻笑:“元元乖乖睡觉,等为师回来。” 隔壁住下这样不知目的的人物,纵是孟醒也绝不会慢待。若此人是与那黑衣人一同来的,为何方才不出手?若不是,又何必此时击墙以告?是敌是友,一会方知。 孟醒这会儿酒意早散了干净,心中骂咧着沈重暄选了个坏风水,指却已敲上隔壁房门,片刻便打其中传来一声问:“谁。” 孟醒并不客气,只冷笑回问:“方才震裂了墙的可是公子?” 房中静默片刻,那男子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把墙震裂,良久应道:“……抱歉。” 孟醒:“?” “公子武功高深,该是贫道失礼了。” 那人停了会儿,又道:“正是。” 孟醒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道:“公子不妨开门,这般英杰,贫道实想一睹为快。” 于是门便徐徐而开,那男子只着霜色里衣,仗着身量俯视孟醒道:“墙……我会赔的。” 孟醒微微仰头,两人俱是一愣——竟是登仙阁中的那位有缘人。孟醒忙把心中有印象的脸都过了一遍,确信此人绝不是他认识的人,可江湖前十大多与他有所来往,怎会错过如此高手? 孟醒微微颔首,温言道:“正是如此,公子好教养。令师必会欣慰之至。” 男人:“……” 两人厚颜得不分伯仲,孟醒拔下一城,才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公子爽快直率,贫道心向往之。一日两遇,实为有缘。贫道俗姓孟,不知公子贵姓?” 男人极平静地道:“萧同悲。” 孟醒浑身猛地一僵,笑意勉强撑着,疑心是自己耳岔:“嗯?” 萧同悲十分耐心,缓缓道:“萧漱华的萧,同意的同,孟无悲的悲。” 孟醒:“……” 守真君萧漱华之徒,当今江湖第一,孟醒唯一不曾谋面的江湖前十——碧无穷,萧同悲。 萧同悲问:“你姓孟?” “……不。”孟醒冷静地一撩衣摆处的封家朱印,真诚道,“贫道俗家为封,名封梦。” 萧同悲却对他兴趣极大,追问道:“封家有道士?” “……贫道叛出家中多年,方才打斗,正是家中派来追杀贫道与小徒的刺客。” “欺人太甚。”萧同悲淡淡道,却看不出分毫义愤填膺的模样,但他眉目严肃,亦无戏谑嘲讽之意,孟醒瞧着有几分眼熟,笃定他应是信了“封梦”,却闻萧同悲又道:“那刺客是谁所派?” 孟醒语噎半晌,封家嫡系他认识的没几个,只能犹疑道:“……封琳吧?” 萧同悲应了一声:“梨花砚。” “对对,就是他。贫道明日正是要去找他讨个说法。”孟醒后退半步,“那,萧少侠亦当倦了,贫道……” 萧同悲抬起一双明亮的眼,面无表情道:“夜中暗杀,非君子所为。” “……封琳他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萧某原以为他是正人君子。” “不怪少侠,封琳此人左右逢源,口蜜腹剑,从来如此。” 萧同悲点头,似在应和:“萧某愿同封兄一道前往,助封兄一臂之力。” ……现在江湖第一这么缺架打吗,咋还这么热心的? 孟醒忙道:“萧少侠来到明州必有要事,贫道不忍耽误少侠日程。” 萧同悲更觉他是好人,也道:“我来明州是为杀人。” “杀谁?” “孟无悲之徒,孟醒。” 孟醒:“……惹少侠发怒,他确然该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8 这晚孟醒回来时,脚步虚浮,目光呆滞,沈重暄几回追问,孟醒皆只摇头,一头栽进枕头里,再不理沈重暄狂轰滥炸一般的问话了。 翌日清晨,沈重暄明白了孟醒苦闷的缘由,但不明白孟醒为何能去隔壁敲个门就领回来一位江湖第一。可任凭他满腹惊疑,萧同悲也只独自坐着,低首拭剑,颇有几分大侠风度。孟醒也不言不语,将酌霜略略一提,只向萧同悲微一颔首,萧同悲道:“走罢。” “萧……碧无穷前辈。”沈重暄想了想,自家师父似乎和萧同悲不和,但萧同悲如此做派,不像要取孟醒狗命,反而是要给他做靠山撑腰的架势,必定是他师父又胡诌了什么东西,也不和他暗通几句,逼得他只好试探萧同悲,“区区小事,何劳前辈出手?” 萧同悲侧头望他一眼,眸中静如秋潭:“无碍。” 沈重暄:“……” 他忽然感觉到和孟醒相处的幸福了,至少孟醒颇具表现欲,一旦他问起,大多会和盘托出,知无不言。 “过来。”孟醒向他一伸手,把沈重暄掩到身后,半笑半骂地开口,“同悲兄与为师一见如故,情同结拜。这回同悲兄愿助为师一报私仇,寻那残杀手足的封琳讨个说法,你也当明白同悲兄之大义,且你剑法拙劣,日后多与同悲兄学习一二。” 沈重暄从善如流:“多谢前辈。” 萧同悲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再把斗笠一扣,玄色的衣袂因风而扬,就此率先走出客栈,直直地往凤楼所在去了。 沈重暄抱剑缀在孟醒身后,极钦佩地看了眼孟醒形状漂亮的下颚,一敬他敢骗碧无穷,二敬他敢污蔑梨花砚,三敬他死难临头仍平稳如旧。 明州凤楼确实引人瞩目,楼檐犹飞一朝天金鸾,远远瞧着便格外大气。孟醒一路不敢多说,唯恐沈重暄把他身份掉个干净,沈重暄也猜到他不愿为萧同悲所知,一路上难得不发一言。至于萧同悲,本就是独来独往的寡言剑客,于他而言,三人行与一人行也无甚区别。 孟醒将朱印撩起,镶金的印果然换得凤楼守卫一片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忐忑不已地接过朱印,道:“我等并未收到传令,请您稍作等候。” 孟醒端着架子乜他一眼,并不出声,沈重暄在旁温声笑道:“有劳。” 萧同悲沉默地立在他们身后,孟醒已然不矮,他比孟醒还略高小半个头,瞧着便高挑得鹤立鸡群,偏还容色冷俊,周身杀意凛冽,别有一番高人气势。沈重暄趁机比较了两位江湖前十,只觉这二人瞧上去都是不好惹的主儿,不过萧同悲一看就是傲慢冷淡的那位,是绝不会与无用之人多说废话的,孟醒则相对宽容些——愿意听你说完废话再发出冷笑。 封家的守卫果然办事极快,不多时便飞奔回来,喘着气向孟醒一躬身,奉上朱印,讨好地伸手去扶他,道:“封少爷请随我这边走。” 孟醒蹙着眉不着痕迹地避开他企图试探自己武功的动作,向着沈重暄微微一抬下巴,沈重暄了然于胸地迎上前扶住孟醒,接话道:“我来就好。” 守卫却颇难堪地皱了脸:“那个,咱们楼主,只见封少爷一位……家印只许一人入内。” 不等沈重暄回话,萧同悲已将归元剑铮然拔出,剑身寒光猛绽,那守卫的冷汗当即从下巴滴下豆大一颗,却不敢违抗命令,犹豫道:“望少侠见谅,封家规矩,自是如此。” 他话未罢,身后几名守卫皆拔出剑来,与萧同悲沉默对峙。 沈重暄也沉了面色,一边伸手抚上腰间那柄母亲遗留的佩剑,一边存着笑道:“劳烦再通传一次,我与师父……” 孟醒截断他话,一扬拂尘,只道:“元元,点酥不可妄动。” 沈重暄微愣,下意识想问他如何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又觉不合时宜,只得蹙眉道:“可是师父……” “你与同悲兄在此等我。”孟醒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又转向守卫,忽而笑道,“可否告知贫道,此处凤楼楼主是哪位兄弟?” 守卫毕恭毕敬地一躬身:“回封少爷的话,是封琼公子。” 孟醒把这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和自己应无过节,方高深莫测地一颔首:“带路。” 孟醒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进去内部,沿着凤楼蜿蜒的长梯拾阶而上,沈重暄仍与萧同悲留在大堂,沈重暄心中烦闷不堪,却忽闻萧同悲出声问他:“你叫元元?” 沈重暄双唇一颤,忍怒道:“家母取的小名而已。大名沈重暄。” “很好听。”萧同悲道,想了想,又似怕他误会自己意思一般,特意补道,“元元。” 沈重暄:“……”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萧同悲原本只停在孟醒身上的目光似乎在那句“元元”之后才终于分出一缕搁在他身上,似乎这两字真的挑起了这位不食烟火的江湖第一碧无穷的兴趣。 封家招待极妥帖,给他二人各奉了一杯香茗,伺候的美婢亦非过于美艳的那款,个个温婉知趣,只静静地侍立一旁。 但沈重暄不敢忘记,孟醒已上去了一个时辰,仍无回音。 孟醒甫一入凤楼,便察觉不对,但领路的守卫依然毕恭毕敬,挑不出差错,是诚心诚意把他当封家少爷对待的——说明朱印并无问题。 凤楼整十三层,顶楼已坐着一位绯衣公子,喜庆的大红将他整个儿裹得像个新婚郎君,孟醒不无忧心地想,这位还不会是在提前庆祝抓获酩酊剑吧? 绯衣公子自然就是封琼,肤色白皙,眉目清秀,身形也单薄,还是个少年模样,并不很衬这般鲜艳的色彩,反倒像是被烈火吞没的欢场小倌。封琼站着等他,面上笑意盈盈,十分悦目,看得出是打小受良好教育的公子哥,反不像江湖人,像个待嫁的大小姐。 孟醒余光一扫,果然见他腰间只悬镶银朱印,心道:该拜我一拜。 封琼果然不拘小节,见他来了,忙撩衣走出几步,向他拱手一拜,诚意十足:“封琼见过小叔公。” 孟醒见他案上摊着一张宣纸,明明白白地盖着自己腰上朱印的章纹,心知这小兄弟是知道这枚印的来历,也知道自己不是原主,这架势是要和自己玩上一会儿,便也大方笑纳:“明州是个好地方。” 封琼长了双自带风流的凤眼,此刻满是喜意:“能得小叔公夸奖,琼儿受宠若惊。小叔公,这边坐。” 他特意留出上位的座,孟醒便懂他意思,这是要让自己坐上位——倒真成了小叔公。 “琼儿今年多大了?”孟醒瞥他一眼,估计十七八岁,与自己当不相上下,不料封琼含羞带怯地一低头,轻声道:“廿七了。” 刚至弱冠的孟醒:“……” “罢了,贫道开门见山。”孟醒开不了夸他的口了,“贫道近日遭逢暗杀,烦不胜烦,想家中人众,想必胜过贫道孤家寡人……” “小叔公客气了。无论您走到哪里,持着封家家印,都是封家的人。”封琼慢条斯理地一碰杯盏,也收起那副娇弱小辈的作态,直言道,“小叔公有需,琼儿自然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只是小叔公久不过问家中,一来便要弟子们拿命为您探来情报,这实在寒了大家心呐。” 孟醒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问:“家中近来可好?” “琼儿冒昧,不太好。”封琼轻轻一笑,“但是小叔公回来了,兴许会好。” 孟醒早前便闻封家近年内乱,争权夺势之风盛行,这封琼廿七岁数,虽不是镶金印,却也抢到了明州地界,可见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虽不愿掺和封家的事,但封琼态度明确,肯谈判就是好事——封琳如今不知光景,谁晓得他混到了什么地步。 “这般信任贫道?”孟醒也笑,“恐怕要让琼儿失望啊。” 封琼抿唇吃吃一笑,笑靥若花,直看得孟醒浑身发麻:“小叔公客气了,当年封沉卿的大名,江湖上谁人不知?” 孟醒想,这就是威胁了。 你冒牌货不行,那就说出朱印来头,把真正的封沉卿交出来。 “一抔黄土,哪还顾得生前虚名。”孟醒一甩拂尘,故作悲戚地一叹。 封琼却不慌不忙,拈了一方锦帕擦了擦鬓角细汗:“小叔公,您也知近来江湖并不太平,自那碧无穷萧同悲下山,江湖无人可与他抗衡,依琼儿拙见,能制住他的,大约只有您……和那位深藏不露的酩酊剑孟醒了罢?” 孟醒:“……” 怎么回事,怎么谁都冲我来?? “孟醒?一假道士,酒肉饭囊而已。”孟醒轻咳一声,“倒是家中,琼儿当为新秀之首了罢?” 封琼果然微微蹙眉,不情不愿道:“琼儿势弱,武功不好,不如封琳弟弟。” 孟醒心道废话,封琳再不济也是孟无悲亲手教过几天的,凭他天分,就算回去封家天天遛马赏花抱美人,也绝比你这小倌做派强上数倍。 “罢了,小叔公若是不愿,琼儿也不敢强求。”封琼我见犹怜地抚着胸口叹了口气,哀哀戚戚道,“小叔公,琼儿还不知您是为何事烦忧?” 孟醒沉默片刻,道:“阳川商贾沈家,琼儿可曾听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9 封琼沉吟半晌,笑吟吟道:“听是听过,阳川地贫,沈家却能从那里做出一番名堂,如今论民间财力,这沈家可快赶上咱们江湖世家了。全亏早年间长途走货,起初总被山匪们打劫,却不知从何时起,沈家突然来了位女剑客——那女侠武功卓越,帮着沈家走商数年,山匪都不敢再惹……” 孟醒平淡道:“上个月,沈家本家被屠。” “真是可惜了。”封琼一愣,旋即叹息,“琼儿可一定要以此为戒,千万留心呢。” 不愧是封家子弟。孟醒暗暗咬牙,他愿意与封家合作,指的是助封家夺回前十席次,重树威信,绝不是要插手封家内务——当年封琳身上深可见骨的鞭伤,他至今都不敢忘记。 上上之计,仍是封琳。 于是孟醒侧身甩袖,冷然道:“贫道乃方外之人,实是鞭长莫及。琼儿还是好自为之罢。” 封琼懒懒地应了一声,这位原本慢条斯理玩弄笔洗的小公子缓缓从笔洗里抽出一支毛笔,猛地一掷,狠狠插进孟醒身前三寸的地面,不知何时埋伏在周围的守卫快步涌上,将孟醒围在其中。 封琼搁下笔洗,望着堂内长身玉立不动如山的孟醒,心中对孟醒的判断又高了一层,于是接着言笑晏晏地劝道:“小叔公是嫌弃琼儿不够孝顺?” 这是接着摆筹码了。 孟醒缄默不语。 并不是好处不够,而是他曾与少年封琳信誓旦旦:“孟醒断不会干涉你任何。” 当年不过一年寻常春景,江湖却平地起波澜,炸出第一记春雷——抱朴子愿开山设坛,纳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孩童十名为记名弟子,入山修习半年。 众人皆不敢揣测抱朴子用心,这位江湖第一常年云隐,却能护住软禁着萧漱华的同悲山,迄今无人能踏入半步,只耳闻抱朴子性情孤冷怪异,不喜多言,都猜他莫非是要食童男童女修仙,否则为何突然如此仁慈? 而孤冷怪异,疑似喜食童男童女的抱朴子正因自家徒弟过分话多而头疼不已。 “你不要说话了。” “你不准我找萧漱华报仇,不准我下山,不准我看春宫图,如今连话都不准我说!你、你根本是五根不净,你不该修道,你就是个妖道!” 孟无悲十分厌倦,终于缓缓抬掌,在孟醒以为他要屈服与他击掌时,猛地点住他哑穴,就着孟醒错愕的目光轻轻舒出一口气,从容淡定地撩衣起身,徐徐走远了。 于是十名记名弟子入山,名为学武,实为与孟醒作陪。 中有一人最得孟醒欢心,姓封,名封琳。 封琳乃庶出,地位并不高,甚至在受孟无悲点拨之前,武学天赋也并无显露。孟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是如何混进这十人之中的,但封琳确然很会说话,极擅讨巧,尤其与孟醒交谈之间,三言两语便套得少年孟醒的几分真情——孟醒也信,当时封琳也是托付了真心的。 因此封琳提到将来要肃整封家时,孟醒主动问曰是否需要帮助,封琳却只一拍他肩膀,大笑着道:“阿孟只要别管封狗求救就好啦!” 孟醒就遂了他意,回以一笑:“我和我师父当然不一样,大义灭亲的事我是做不出的。别说肃整封家,你就算肃整江湖我也不会多说。孟醒断不会干涉你任何。” 昔日誓言犹在耳,封琼的威逼利诱也摆在眼前,孟醒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蠢蠢欲动的心压回它应当在的位置,静道:“琼儿,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想不到,小叔公入了道门,还心念佛家。”封琼凤眼微眯,轻轻笑着,广袖中探出一只肤若凝脂的手,孟醒打了个寒颤,更疑心这位小公子是位女扮男装的巾帼英雄,却不等他浮想联翩,封琼已冷声下令,“看来小叔公是不肯帮琼儿摆平这点小麻烦了?” 孟醒笑意不变:“其实佛家与道家,都是寻求一处解脱,琼儿如此辛苦,不妨与贫道一同归隐,云游四海,岂不乐哉?” 封琼哼笑:“琼儿谢过小叔公关心。可是小叔公数十年前叛逃,家里长辈也甚是挂念——恕琼儿不敬,要请小叔公回本家一趟了!” 孟醒含笑一弹剑鞘,酌霜剑迸出一寸,寒光猛绽,杀机毕露:“贫道最不喜欢不听话的小孩儿了,何况你已廿七?” 不等封琼一声令下,紧闭的堂门却忽然传来两声轻叩,温文尔雅的男声在外响起:“琼哥哥,是我。” 孟醒本想先下手为强,先杀他个横七竖八,却见封琼原本只是恼羞成怒的脸色忽然变成了气急败坏,一张清秀俊美的脸上已全无玩味,只余恨怒,又见封琼猛地从腰上拔出佩剑,却倏地收回,心知来者是这封琼恨不能除之为快,可不敢下手的硬骨头。 堂中无人敢动。堂外那人似不知如此局势,笑声依旧云淡风轻:“琼哥哥该是在忙罢,萧少侠莫急,此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萧少侠? 孟醒心如电转,顷刻便猜到——萧同悲。 萧同悲来了,那沈元元呢?元元一个人?他娘的剑这般别致,当初又树敌这样多,若是遇上辟尘门的人,或是当年的仇家,他怎么办? 孟醒只觉汗如雨下,当即抽剑诣向封琼,冷声道:“开门。” 封琼望着那仍与自己相隔数尺的酌霜剑,却真的相信这柄剑可在刹时取他性命——毕竟持剑的人,是孟醒。 是那个不可以江湖第九姑妄揣测的酩酊剑孟醒。 因为他从不曾主动拔剑,以至于江湖人竟忘了,当年抱朴子的脾气也并不算好。 抱朴子敢为回护一个众矢之的恨他入骨的守真君一剑劈山断河,令同悲山从此成为江湖禁地。 他唯一的亲传徒弟孟醒——又会逊色到哪里去呢? 封琼挣扎不已,既害怕当真一命呜呼,又觉得这样屈服实在丢人。 堂外人果然言出必践,似乎有心替他琼哥哥排忧解难,不让他为难,只听大门微响,自门缝里探出半寸剑锋,紧接着是一声轻鸣,金块坠地的声音无比清晰。 孟醒这才想起,凤楼顶层的锁,为纯金所制。 世上名剑配英雄,成名已久的剑客,要挑落一只金锁——并不算困难。 大门终于不顾堂内众人面色,兀自徐徐而开,率先冲进一名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年。沈重暄一眼便瞧见堂中凶狠悍然的孟醒,连忙几步夺来抱住他腰,孟醒被他带得一晃,生怕误伤小徒弟,赶紧收了酌霜,一手抱住他,另一手拍拍他头:“干嘛呢,这么多人。” 沈重暄将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道:“我一会儿不见你,你就被人欺负了。” 刚被孟醒拿剑指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封琼:“?” 孟醒极为得意,想自家徒弟果然孝顺,应承道:“可不是么?你瞧上边那男的,竟敢叫人围我。” 沈重暄抽抽鼻子,回过头瓮声瓮气一叫:“萧前辈,您听见了么!” “……”萧同悲缓缓拔剑,道,“听见了。” 本还忙着捡锁的赤衣男子回首无奈道:“诶,萧少侠,这可与咱们先前说好的不同啊。” 封琼却无心管这师徒好戏,双眼只紧紧盯着门口立着的赤衣男子。那男子身着封家家袍,那绯色并不亚于封琼衣衫,可他身形较封琼更高,宽肩窄腰,玄色腰封紧紧勒住腰线,只从其间垂下一段金丝,挂着一枚家印——镶金朱印。 若说封家家袍穿着像喜庆的新郎君,那么封琼大约是富家公子,这位男子却得是皇子级别的气魄了。 封琼恨得牙痒,却不便发怒,沉声道:“封琳,你敢破坏凤楼的锁!?” 封琳轻叹口气:“琼哥哥,你又忘了。碧无穷哪里是你我得罪得起的,我若不破坏金锁,他便要破门而入啦——哥哥真是糊涂,这笔账也不会算。” 封琼表情微变,偷偷瞟了萧同悲一眼。 封琳仍是笑眯眯的,从怀里摸出一只令牌:“再者讲,这是家主令啊。” 封家史上只有两位弟子未及弱冠便拿到镶金朱印,一为封沉卿,另一个,名为封琳。 此刻封琳拿出比镶金朱印更为尊贵的家主令,一时竟是满堂静默,无人敢疑。 持家主令者,如家主亲临。 家主破坏一只小小金锁,谁敢治罪? “阿孟,我一听说被困的是你,可是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只想快些见你一面,你却还对萧少侠说是我要害你,我乍一听说,可难过得很——你他妈的还要脸不要脸?” 孟醒面色不动,微微一笑:“自然是要的。” 封琳轻哼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下一瞬又扬起温柔和蔼的笑:“琼哥哥你看,阿孟这般要脸,又从来胆怯不敢生事,惹琼哥哥如此震怒,这其中必然是有误会呀,可琼哥哥何至于残害手足呢?” 要脸且胆怯的孟醒:“唉,贫道亦不知啊。” 孟醒本还觉得封琼恶心,这回见到封琳,才意识到恐怕封家是论恶心上位的——封琼那变脸比起封琳可单调多了,人封琳这般声情并茂,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俩是一个妈生的亲兄弟呢。 至少萧同悲真的这么以为了。 封琼这回倒不恶心了,干脆利落道:“封琳,你恶心不恶心?” 封琳抚胸垂泣:“琼哥哥竟然还迁怒于我。”下一刻却也收起玩笑神色,居高临下地乜他一眼,嘲讽道,“封琼,别说绑架阿孟助你,你就算绑架碧无穷,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10 封琼本就面如傅粉,听了封琳一番高谈阔论更是脸色发白,咬牙许久才故作镇静地嗤笑道:“不过是拿个家主令,却还把自己真当家主了么?” 封琳并不与他置气,徐徐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替孟醒理了理衣襟:“我是不是家主不重要,阿孟佩着镶金朱印,你敢对他动手——就是以下犯上。” 他言未罢,倒从腰间抽出青锋三尺,剑身锃亮,赤色鞘上镌着朱雀纹章,薄唇轻掀:“虽说我不掌刑罚,但家主令,应当足够治你封琼的罪了罢?” 封琼怒极反笑,倒恍然大悟般开口笑道:“我倒想问,我家何时出过这般年轻的镶金朱印!?那章纹仔细一比对,竟还是当年叛出家中的某位前辈。封琳,你说他是你友人,这又如何解释!?” 封琳一剑撩去,笑得讽刺:“镶金朱印的事,何时轮到你个镶银的过问?” “我今日偏要问问,这失落已久的镶金朱印,究竟是从何而来。”封琼纵身避过,嘴却不停,“莫非是你封琳撺掇外人,私藏叛徒?那可真是……” 封琼话音未落,忽觉身后逼来两股冷风,一道杀意毕露,一道怒气滔天。他忙一蹲身,侧头望向那道满是杀意的掌风所源——正是孟醒神色平静,状若无事地牵着沈重暄在旁观战。 “虚伪。”封琼心中暗骂,正欲飞身与孟醒对上一掌,孰料一柄长剑自他眼前掠过,封琼连忙停住身形,与那剑光擦肩而过,而萧同悲——方才另一股冷风的来源,正持着归元剑,剑锋诣他,冷道:“拔剑。” “碧无穷你……” 萧同悲并不理他,仍寒声叱道:“拔剑。” 封琼当然不会拔剑——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他宁可不要这份脸面,也不可能和萧同悲正面交锋。封琳却未停步,手中长剑只一旋,破风袭来,直刺命门,封琼仓皇躲过,被他逼得后退数步,一阵踉跄,孟醒嘲弄的笑声适时响起,激得封琼一阵羞怒:“都愣着做什么!?” 一干侍卫却面面相觑,犹疑着拔剑,孟醒含笑一拨腰间朱印,轻声劝道:“诶,琳儿有家主令呢。三思。” “封琳!”封琳的剑再度袭来,封琼终于猛然拔剑,挡住一击,气得面红,“你就不怕我告诉家主吗!?” “啊。”封琳微微一停,似乎颇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继而轻笑一声,轻蔑之色不掩于面,“假如你有这命。” 萧同悲的剑同时杀到,封琳连退几步,挽一剑花利落谢幕,封琼连忙转身,却为时已晚,归元剑精确无误地刺入他肩窝,右臂刹时卸力,长剑铿锵落地,鲜血蓦然涌出。归元剑停在他脖侧,萧同悲微微侧头,以询问的目光望向孟醒。 “哎呀,哎呀呀呀。”封琳早已收剑回鞘,此时看个热闹,抱臂一旁,笑得欢快,“琼哥哥,我们不要你性命,只要你右手,你说你还能保住明州地界么?” 封琼吃痛不已,却不变色,只恨声骂道:“你这阳奉阴违的鬼,心肺都黑到底了!” 封琳倒提了剑鞘一挑他下巴,微微笑着:“封琼,你以为你就干净?” “不必了。”孟醒轻轻柔柔地一搡萧同悲,款款道,“同悲兄,出家人慈悲为怀。” 封琳回过头来看他,诚心诚意:“阿孟,这是佛家语。” “是啊。”孟醒不以为耻,“阿弥陀佛。” 萧同悲想起这厮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模样,沉默地收回归元,任凭封琳拿鞘一扫周围:“噢,你们。既然阿孟不愿计较,那就还是好好伺候这位封琼楼主,祝琼哥哥下次能遇上没能请到家主令的我。” 封琼不发一语,只是满眼发红地瞪着封琳,似要把眼珠都从内里挖出来砸封琳图个痛快。 孟醒忧心再多待下去封琼会说出自己身份,他与封琳合手能不能挡住萧同悲毕竟是个未知,因而格外渴望尽快离场:“走罢,琳儿。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封琳这才回头:“啊呀,这样爱我?” 沈重暄乖乖地揪着他衣摆,一路低着头,这时心想,“琳儿”,孟醒极少真心实意地喊人这样亲切,而这个“琳儿”也喊他“阿孟”。 他还从未见过会与孟醒这样亲昵的人。不过也是,孟醒武功不俗,江湖友朋众多,这一点也不奇怪。 孟醒并未留意他神色,只一把将这孩子提出来,兀自和封琳介绍:“喏,这是我徒弟,叫元元。” 沈重暄又想,孟醒在人前总爱自称贫道,只在极亲近的人跟前在会称“我”,可见他果然很心向封琳。 连对我也是自称“为师”。 难怪他会想到来找封琳。原来是奔着“琳儿”来的。 封琳凑来细细瞧他一眼,伸出只手来,温和道:“元元?这名字可有意思。” 沈重暄并不接他的手,皱眉道:“叫沈重暄。” 封琳皮囊生得俊——封家人大多面相阴柔,封琳却不然,相对阴郁柔美的封琼,昳丽夺目的孟醒,他长相实在阳刚许多,又不至一副莽相,瞧上去格外俊美,加之一身绯袍,更显他气势不凡,尊贵出尘。而这人惯会与人交往,放得下架子也摆得起谱,若是有心,和前十的哪位大侠成个患难与共富贵不济的生死好友,也是手到擒来。 但年方十三,入世尚浅的稚子沈重暄并不理他。 封琳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求助般望向孟醒,孟醒却不知他俩这一番明争暗斗,依旧笑意未减,伸手去搂他肩膀:“走,我正要提你个嫌犯好好说道说道昨夜的刺客。” “什么刺客,与我何干?”封琳皱着鼻子打开他手,却问,“你遇到刺客了?在哪?谁敢对你下手?” 萧同悲远远地跟在他们后边,归元剑嗜血,方才未能解渴,这会儿竟似在鞘中躁动不安,嗡鸣不止,萧同悲抬手拍拍它,轻道:“待遇上孟醒再说罢。” “封梦”并不像道士。 若说是道士,却不见他着道袍,仅一身白衣,并无其余纹饰,何况寻常江湖道士孤身上路,怎敢不提师门——除非师门小门小户,或以衰落破败至不复存在。可“封梦”能与封琼周旋近两个时辰,绝非等闲之辈,又怎会是寻常道门? 若说不是,他自称“贫道”,且擅拂尘,单瞧气质确不似红尘之徒。 萧同悲毫无疑心是绝无可能的,但沈重暄口风极紧,听了他的试探也只是偏着头,故作无知稚子的神情,笑说:“我亦不知师父所从,他大约是个被逐出师门的祸害呢?” “他武功如何?” 沈重暄却不中计,苦笑一声:“他只管喝酒,又不教我,我们一路不敢惹事,想来也只是平平吧。” 萧同悲不再回忆,却不自觉地想起那两道攻向封琼的杀意,一出自他,另一道——萧同悲确信孟醒是不曾出手的。 那道劲力杀意有余,内力磅礴,却无招法可言,更像是个内力高手怒极一发,毫无深思。 “封兄。”萧同悲道,封琳猛地回头,笑颜如花:“诶,萧少侠,怎么啦?” 萧同悲淡淡:“我说封梦。” 孟醒一个激灵,连忙转身,顺手捞过自家徒弟,赔笑道:“嗯?同悲兄何事?” 沈重暄不明所以,已被师父抱在身前,只得瞪着眼和萧同悲对视,身形尚幼,眸中却是不容分说的坚定,萧同悲甚至疑心自己从中看到了几分威胁和警告。 威胁和警告? 萧同悲愣了愣,自萧漱华去世后他就下山,手中归元是唯一依仗。萧漱华的弟子,可光耀师门,亦可丢人现眼,萧同悲生性骄傲,自然选择前者,于是碧无穷名出空山,威震四海,那之后归元剑一现,无人不以恭敬讨好的眼神望他。 威胁和警告,已多久不曾见到了。 何况对方还只是个不消拔剑便可置之死地的年轻后生。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在萧漱华跟前班门弄斧的模样,稚嫩又轻狂,却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护住身后的人——即使只会徒劳无获。 “……”萧同悲想了想,他实在不善言辞,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的辞令,却觉得孟醒值得郑重,只得竭尽全力地思考着,“萧某与封兄一见如故……” 孟醒道:“同悲兄的意思是要先行一步么?” 萧同悲:“嗯。” 孟醒心中叫好,面上却露憾色:“既如此,还是要多谢同悲兄今日拔……琳儿相助,日后若有机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好。”萧同悲想了想,记起萧漱华曾说为人要热情好客,便道,“你可来同悲山做客。” “……”孟醒心道,不了,我这等尊师重道之辈还是不好意思趁着师父死了就忤逆师命的。 沈重暄也有模有样地行上一礼:“多谢萧前辈。前辈路上小心。” 孟醒不自觉腹诽:虚伪,碧无穷就算爬着走也不会有人敢多看两眼,该让别人小心。 萧同悲并不知他如此见不得自己,仍还沉浸在沈重暄那双满是护短的眼眸里,忽而记起逼得封琼后退数步的掌风,福至心灵,颇怀深意地忘了沈重暄一眼,淡道:“元元天赋很好。” 孟醒心中一寒,只恐他是看出什么,却见萧同悲星眸坦荡,才舒了口气:“元元自然……” “利剑当配鞘。”萧同悲打断他话,说完便转身摆手,扬长而去,并无留念。封琳连忙在后扬声大喊:“萧少侠慢走呀——海州凤楼随时等你——” 孟醒踹他一脚:“你好丢人。” 封琳却不理他,兀自添道:“萧少侠要是只喜欢明州这边,我也可以抢下来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11 萧同悲既已走远,封琳方收了谄媚笑意,漫不经心地垂首略整衣袖:“阿孟,说说吧,送死送到封家,是又喝了多少酒?” 孟醒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松松地揽着沈重暄,玩笑似的:“你知道我,寻常事也不会亲力亲为。” “和封琼谈生意,你倒聪明,封琼虽然心胸狭隘,但生意还算诚信……怎么?谈崩了,不会是因为你对我始终难以忘怀罢?” 沈重暄揪着孟醒衣角的手忽地一紧,杏目微抬,从中射出些探究和警惕的目光,封琳的余光似有一瞬轻飘飘地掠过他,却又像浑然无觉,依旧笑如春风,与孟醒插科打诨。 孟醒却没上套,嫌弃地摆了摆手:“他太贪了,和你谈比较舒坦。” “噢,”封琳笑了一声,指了指乖顺的沈重暄,“你徒弟?瞧着可有点凶啊。” 孟醒笑意骤消:“怕生而已,你好好说话——阳川商贾沈家,你可知道?” “做过生意。”封琳道,“沈老爷虽是个商人,谈吐却不逊雅士,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而元夫人惊才绝艳,武功出类,虽说性子……一言难尽,但倘若我情报没有差错,她应当就是当年……” “没要你说这么多。”孟醒打断他话,神情极不耐烦,手却安抚似的拍拍沈重暄脊梁,“死者为大。沈家上个月,没了,夜入门户,斩草除根,一看就是江湖人的手笔。我打算插手此事。” 封琳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沈重暄的头,沈重暄原本想躲,却发现被那双温润的眼盯住的一刹竟是寸步难移!于是封琳的手稳稳地落在他头顶,这人才接着道:“唔。这孩子姓沈?” 孟醒察觉到沈重暄的僵硬,一把打开封琳的手,不悦道:“你那双狐狸招子别往他身上看,否则我让你跟冯恨晚一道哭去。” 封琳转了转自己的狐狸招子,无奈地收回手,向他指了一处:“登仙阁配不上你酩酊剑,我请你师徒二人去观棠楼罢。” 观棠楼是明州出了名的酒楼,为封家所属,不似登仙阁堂子小人多,观棠楼偏图个人稀话少,清净雅静,且雕梁画栋,处处描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涅槃凤凰,其中一二层接待达官贵人,第三层只见封家嫡系和封家的贵客。 封琳凭脸便可在封家地界横冲直撞,何况这人巧舌如簧,在封家颇得人心。观棠楼上下见了他,皆俯首帖耳,唯恐照顾不周,封琳能让人如沐春风,也能让人坐立难安,这时掀了个笑,淡淡应一声好,架子十足,孟醒通通看在眼里,并翻了个白眼。 “坐。” 三楼雅静,这时只有封琳和孟醒师徒,封琳抬手屏退了左右,才献宝似的捧起自己的剑:“瞅瞅,这是长离剑——长离你知道吗?” 孟醒蹙眉摆手:“嗯嗯,好好,真厉害。” “……行,不肯和我谈感情,喜新厌旧的孟道长咯,听没听过长门怨?”封琳委委屈屈地收回剑,又瞟了眼端端正正的沈重暄,“你要查沈家的事,可以。这件事我的确知道一些,但我不能告诉你全部,你要多体谅。” “不好惹?”孟醒倒是没猜到对方会是封琳不敢直说的主儿,掀了杯盖抿上一口,“呸,烫死个人。” 沈重暄从善如流地接过去,吹着气替他放凉这盏茶。 封琳冷笑:“你敢不敢再娇气点儿?” “别这样,你忙于大业,没时间养徒弟,我同情你。” “不至于不好惹,只是我不能惹。你光棍一个,没什么可怕的,正能和他杀个痛快。”封琳不理他,说到这里才扬起个真心实意的笑,“阿孟,既然是做生意,那我可就直说了。近来春深,我夙夜烦忧一事,天下能解我所难者,独你而已。” “怎的,虱子太多皮痒,想求我一剑赐你个痛快?好说,你封琳的狗命,当然只有我取得。” 封琳无可奈何地一笑:“做什么,你怎么还记得当年那些破事。你这人只想着打打杀杀,和碧无穷有何差别?” 孟醒道:“错了,还有喝酒,和徒弟。” 封琳算是烦透了他这有事没事卖弄一通徒弟的模样,偏偏沈重暄又适时地将茶杯递过去,孟醒喝上一口,毫不吝啬地夸道:“哎呀,真是顺心!” 封琳:“……” “和你装疯作傻实在很费劲。”封琳说,“好啦,坦白说,你也知道我需要的东西……封琼那厮见识短浅,你知道,我会想要的。” “鉴灵不给。”孟醒心平气和,“看在你是封琳的份上,给你换一个的机会。” 封琳嘲弄道:“你孟醒除了鉴灵和酩酊值得一看,还有什么做生意的价值?” “会有的。”孟醒笑道,伸手拍拍他,“比如你的命。” “……”封琳沉默,良久,道,“亏你有这底气。幸好我也不图你鉴灵,兄弟一场,我也不瞒着你。家主令会在我手里,是因为我有任务在身。” “怎的,你爹派你寻天下美人?那可别指望我。” “我弟不见了。”封琳道,“我弟,封琅。” 封家子孙众多,尤至封琳这辈,嫡系便有数十,封琅更是其中特别,是封老爷子嫡夫人的独子,可说是嫡系之中血统最正的一个——偏偏毫无剑道天赋,否则当年封家送来与孟醒作陪的,也不会是封琳了。 孟醒忽然一震,记起冯恨晚信誓旦旦地担保当年送上山的是封琅,猛地觉出一点不对,却听封琳郑重其事地与他解释:“封琅与我同日生,他是嫡子,我是庶子,但我更早一些,因此我为琳,他为琅。” “你俩交情如何?” 封琳似乎紧张一瞬,继而云淡风轻:“寻常而已。” 孟醒便不追问,就事论事:“那么,你需要我找到他?” “是。”封琳敲敲桌面,“找到他。海州路远,我只能断定沈家这样,是得罪了贵人。” 孟醒心道:废话。 封琳似乎看出他不忿,连忙笑道:“你找到封琅,我回到海州,就能告诉你后半句。” 孟醒也笑:“奸商。” 言罢,孟醒只一把捞起自家徒弟,仰脖喝尽茶水,抄起拂尘,冷道:“你最好不是算计鉴灵。找封琅,连你都找不到,我又如何能找到?” 封琳叹了口气:“他是离家出走,防的是封家。再如何防,如何躲得过你一介游侠?” “……尽力而为。”孟醒也叹,“我办事不可靠,别抱太大希望。你弟弟的事,别太难过。” 封琳浑身一颤,见他要走,忽地停了话头,又像思虑颇久,终于没能忍住。 “阿孟,”封琳偏了偏头,忽然叫住他,“你为何不同封琼做这生意?他的事,肯定没我这样麻烦吧?” 孟醒极不耐烦地骂道:“答应过你的事,我还没老。” 封琳微怔,也忽然记起当年春光烂漫如今,山风拂云掠光而来,惊落鸟雀几只,同着白衣的小道士立于他跟前,眉眼如画,张扬艳丽,却无毫厘红尘敢稍蔽他身。 “孟醒断不会干涉你任何。” 封琳二十余年从不曾信过任何,唯独这一句,声如石裂花绽,徐徐盛开于他心底。 他道:“阿孟。” 声却止住,像数年前不知所言的小少年一般,哽住许久,方续道: “你会很好。” 孟醒沉默片刻,心中若有所悟,应他:“但愿你也是。” 皆已及冠的二人早不是当初少年,岁月与红尘只将他们打磨,各踏征程,只余今朝相视一笑,便是大幸。 孟醒与沈重暄步出观棠楼时,一只飞鸽倏地窜入三楼,封琳微微抬腕,飞鸽于他掌间停落,掉出的信纸徐徐而展,凌乱的笔迹传递出危险的讯息。 “阿孟。”封琳吐出二字,于唇齿碾磨,良久,叹说,“……由他去罢。” 孟醒不会干涉封琳任何,只这一句,便足他回味许久。 他劝不住孟醒,因孟醒从不劝他。 沈重暄发觉身边的人止住脚步时,才缓缓侧脸看他,孟醒神情平静,却平静得离奇——似山雨欲来,似风浪将起。 “怎么了?” “没怎么。”孟醒道,“下次要下手时,切记藏住杀意,今日封琼是蠢,来日若无为师在场,恐你小命不保。” 沈重暄少听他这般郑重,略略一愣:“你不怪我下黑手?” “……”孟醒忽然记起孟无悲绝不背后动手、萧同悲不杀无剑之人的原则,颇担忧地望了沈重暄一眼,“元元,做人不可过于君子,封琳那样正好。” “他当然好,他还叫你阿孟。”沈重暄皱皱鼻子,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对,悄悄地掀起眼睑瞟了孟醒一眼,却见孟醒恍然大悟状,惊问:“你就为这事儿怄了整一天?” “……不行吗!”沈重暄恶狠狠地,“你到处叫我乳名,我还没生气呢!” 孟醒忍俊不禁:“是哈,你才十三岁。” “就快十四了!” “好啦,那你也叫我阿孟,总不亏了?” 沈重暄狐疑地觑他一眼:“这不是没大没小?” “你不一直没大没小么?” 沈重暄更怒:“谁稀罕和他一样!” 孟醒再忍不住,抬手捏捏他脸,笑声自嘴里泄出:“哪来这么大敌意的。” “那你喊我阿醒。”孟醒道,他像许下什么严肃的承诺,唇角噙笑,却不夸张,显得格外温柔,“从来没人这样叫我。你是头一个,这样可以吗?” “阿醒?”沈重暄愣了愣,似乎在斟酌这个称呼究竟亲密到了何种程度,不多时便打耳尖烧起一片红云,“那、那就是阿醒!” “好。”孟醒道。 他始终很清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12 当晚,一只足系朱缎,羽色雪白的信鸽扑入孟醒所在的客栈,沈重暄正抱剑坐着,手里抓了块布,死命地擦着剑身,这信鸽不约而至,险被沈重暄一剑扎死,亏得孟醒一声惊唤,沈重暄很不高兴地望他:“这鸟半夜飞进来,不是好鸟。” 孟醒好笑地接过那只吓得炸毛的信鸽,稍稍安抚了会儿,也不忘给自家徒弟顺毛:“你到底不满封琳什么?” 沈重暄道:“封琼我也不满,封家我都不喜欢!” “为什么?”孟醒打信鸽身上抽出一卷信纸,任由它振振翅膀,逃命似的一跃而飞,遁入夜空,再不给看见了,“就因为他们谄媚、俗气、唯利是图、两面三刀、薄情寡义、阳奉阴违?” 沈重暄:“……原来你也知道!” 孟醒不得不拍拍他肩,好言好语地劝他:“他们祖宗就这么背德,你多体谅。” 沈重暄丝毫没有感觉被安慰到。 封家与宋家、辟尘门、欢喜宗截然不同,后三者好歹前身便是江湖上颇具名望的大家,唯独封家先祖,不过区区商贾,能爬到今日的地位,不可说不是时来运转,封家人无不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谋求利益。孟醒并不唾弃封家,不只是因为封琳和他故交不错,更多是因封家人的的确确靠着他们“利为上”的三字诀在今日江湖上博得了足够高的声望,并不愧对世家之名。 当今江湖不同往日,朝廷虎视眈眈,四大门只能化干戈为玉帛,暂且同仇敌忾,以保最后一方净土——而宋家草寇出身,义薄云天是真,直率单纯是真,目光短浅也是真。辟尘门属道家,朝廷信佛,一力扶持的释莲禅门摇摇欲坠,辟尘门却信守道义,非但不趁机争夺,反而退避三尺,固守百年门规——除门主外,辟尘门上下皆不入世。虽然打破规矩的偶尔也有,但百年以来,能搅起风浪的也唯独孟无悲和他的小师妹而已。 欢喜宗就算了。欢都才是他们的地界,孟醒虽颇有兴趣,但身边还带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实在不好意思涉足。 沈重暄虽然不太舒服,但也不至于太追究,孟醒展开那纸条随眼一瞧,倒是笑了一声,沈重暄心里痒痒,也问:“阿……醒,怎么回事?” “嗯?”孟醒却像毫无察觉,与他笑道,“封琳来信告诉为师,释莲禅门上个月出了内乱,他们大师兄被山匪弄死了,二师兄跟三师兄联手杀了师父,这会儿在争谁当老大……诶,幸好咱们祖孙三代都是单传。不少秃驴趁乱跑了,少了朝廷豢养,这群秃驴闯进民间,就跟剃光毛的山耗子一副德行,四处……” 他话音一顿,沈重暄疑道:“烧杀抢掠?” 孟醒摇摇头:“四处要饭,不是,化缘,扯着脸皮求人赏钱,朝廷觉得丢人,打算放弃他们了。” “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沈重暄皱了皱眉,“满纸废话。” 孟醒睨他一眼:“当然有用,咱们可得避开这群穷秃驴。省得你沈大少爷那颗赤子之心一蹦,死活要给他们吃喝养老,养出一群翻脸不认人的傻和尚,又跑回来跟为师哭。” 沈重暄一时失语,却听孟醒忽然笑说:“不过,和尚们是没什么可怕的。朝廷那班肱股之臣,才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沈重暄不明所以:“为何?” 孟醒倒忽然来了讲课的兴致,笑意轻轻地盘膝坐好,把他拽到跟前坐好:“把剑放好。为师从不曾和你讲过天下形势,是因你师祖故步自封,仗着剑法独步天下,他不教我,为师也不知道该教你什么——当然武功到他那地步了咱们也确实不用知道什么天下不天下了。 江湖四派,封、宋两家为血缘,辟尘门、欢喜宗则由师恩,此四派外,都不成气候。封琳你知道,是封家的嫡公子——没什么厉害的,他爹武功不行,繁殖倒是很有一套,嫡公子少说也有一二十吧,封琳少年时祖上冒青烟让他有机会进了山,做为师的陪读,伺候得很是不错,你师祖醉了酒高兴,点拨一二,这才有了他今日的造化。宋家么,日后遇上了为师再和你说。辟尘门……为师不曾遇上辟尘门的人,你师祖是辟尘门的叛徒,但当年若无意外,如今他该是掌门。欢喜宗那是守真君的师门,也是决裂甚久,互为耻辱。” “师祖是辟尘门?” 孟醒道:“正是。为师与他皆着白衣,而非道袍,是因我们已非辟尘门人,自然不算正统道家。就算为师想算,辟尘门也会抄着拂尘跟我大战数百回合不死不休。” “那你怎么总拿拂尘,还自称贫道?” 孟醒突然矜持一笑,眨眨眼道:“元元,为师穿白衣不好看吗?” 沈重暄:“……” 孟醒眉眼张扬,是言难述尽的轻浮却沉重的昳丽——是灼目的美。仿佛看上一眼便足以烫伤,整个人虽挺拔如竹,却与清润温和是绝不相干的,单瞧着便是祸国殃民的主儿,绝非善茬。 唯独白衣可压他一身发邪了的美。 沈重暄确信无疑。 这厮虽爱贫嘴,说话总让人想打,但毋庸置疑,他闭嘴不言时的确很像端坐瑶台俯瞰尘世的怠惰谪仙。 高高在上,无关人间。 沈重暄仔细琢磨了会儿,猜到他这是不愿答了,又问:“会难过吗?” “嗯?” “人皆有根可寻,师祖也至少曾是辟尘门人。”沈重暄顿了顿,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那你呢?阿醒,你的根在哪里?” 谁也不承认你,你的根在哪里? 都说叶落归尘,就是片叶子也晓得回归大地,可唯独孟醒,这个人看着像个神仙,自己八成也觉得自己就是个神仙—— 遗世独立,身在尘外,随时可以羽化而登仙。 孟醒再眨了眨眼,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他下山,便没再想过回去,自孟无悲去世,便没再想过要认旁的长辈。 来自哪里?来自萧漱华鲜血濯洗的剑下,来自恭王府数十口人的哀嚎,来自孟无悲十余年如一日的恩情,来自一身不知缘由的遗恨、和不知后果的宽容。 孟醒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他竟当真不曾想过,江湖事了,沈重暄出师,他要去哪里喝酒才最痛快。 沈重暄见他不言,也忍不住跟着他眨眼,睫羽的阴影微微投下,仿佛在描摹他心中难言的心疼与悲伤:“阿醒。我可以是你的根吗?” 不问来路,但知归途——我可以是你的归途吗? 孟醒想了想,答非所问:“我可以是你的根。” 沈重暄垂眸不语,良久才应了一声,笑说:“好。” 孟醒便拍拍他头,心道,好什么,将来你还得嫌我老了太烦人呢。 但他不曾说,其实他生而末路,早就不图去处了。 不过哄小孩子开心。孟醒想,他希望沈元元开心,不至于像他这样,即使毫无负累,也活得没心没肺,那可太容易轻如浮尘,飘着来,飞着去,世上风情千种,却一点踪迹也不敢落下,就此遇风则灭了。 “释莲禅门既潦倒至此,朝廷自然另择良禽。”孟醒另起话头,语气轻轻淡淡,仿佛在说明日将雨的小事,沈重暄接过他话,定定道:“江湖前十,四大家已占其五。摘花客脾气古怪,碧无穷行踪不定,还剩第三、第五,和你。” 孟醒沉吟片刻,屈指弹他脑门一下:“没大没小。第三程子见,人称……什么来着?” 沈重暄浅浅地叹了口气:“白剑主。他试剑会险胜封琳,封琳赞他好剑,他说,‘白剑’。第五燕还生,诨号‘斩春君’,行踪诡谲,常与欢喜宗一道出现,恐怕也是欢喜宗的入幕之宾。” “唔。正是。”孟醒哪里记得这些乱七糟八的人物,能记得萧同悲封琳和冯恨晚已是他努力许久之后的结果了,“四大家势力已定,朝廷最最喜欢的还是扶持新势力。你看,酩酊剑为抱朴子亲传,不喜纷争,近来却传他接连现身于阳川明州……真是个好消息,对吗?” “碧无穷也是守真君的亲传弟子。” “若真到萧同悲的位置,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朝廷还能与他做什么交易?”孟醒捋掌而笑,“诶,你就不懂,与天斗其乐无穷,与朝廷斗其乐无穷。” 沈重暄懒得理他,只说:“胡言乱语。” 但他心里却猛地一震,转头对上孟醒一双灿若冬星的眼,似打其中放出寒凉凉的冷光,刺得他猛一激灵,不自觉地在心里哆嗦一番。 朝廷会怎样拉拢他呢?……他会答应吗?利诱不成,会威逼吗? ……我是他的拖累吗? 这时沈重暄才忽然想起,孟醒自打沈家之事后,再未戴过斗笠,那张足令人惊鸿一瞥铭记数年乃至蹉跎一生的脸就此大大方方地展露人前,这人整日提着拂尘与剑,白衣利落,仿佛恨不能昭告天下:我是孟醒。 孟醒忽然被他这样直白地盯着,竟生出些难为情的意思,笑着道:“诶,看什么?为师当然好看……” “师父。”沈重暄喊他,孟醒略一蹙眉:“不是叫阿醒么?” “师父。”沈重暄道,“……为什么?” 孟醒一偏首,理所应当地:“封家不可靠,朝廷总可靠的?” 沈重暄忽然不知所言,张口结舌地问:“万一、万一……” 万一他们恼羞成怒,万一他们不愿做这笔生意,万一你就此不再,万一……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打这样的赌?你怎么敢一人当千军万马?你怎么敢算计一班城府这样深的文臣? 孟醒却能懂他未尽之意,只伸手拍拍他:“唔。为师吉人自有天相。” 沈重暄不再说话了,他沉默地退到一边,把擦好了的剑放回榻边,自己却坐得远远的,一字一句道:“我、守、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13 “封、琳。” 被唤的人步子未停,闲庭信步般寸寸逼近,珠玉发冠,绯袍锦衣,烨然若神,面上犹带三分温润笑意,闻言方出声应道:“嗯?” 封琼铮然拔剑,剑锋所诣三寸,便是封琳心口。 “琼哥哥这是何意?” 封琼咬牙切齿,冷声骂他:“你究竟在做什么打算?封琅失踪……难道不是你最欢喜吗?你让酩酊剑去找他,你这样讨好家主不择手段,以为封琅回来,还能有你今天的得意?” “……谁说酩酊剑就能找到他?碧无穷也找不到。”封琳止步,弯起眉眼,笑意轻轻,并指推开那剑,“诶,你这脑筋,活该外放到明州吧。” 封琼悚然一惊:“什么意思?封琅不比沈家一案,首尾无人关心,酩酊剑或碧无穷若当真要找封琅,他们师门都只剩自己一人,毫无软肋,无牵无挂,不受束缚,简直是易如反掌……你早就找到封琅了?你动了封琅?” 封琳偏头乜他一眼,散漫随意地走去一旁落座,夜色昏暗,烛火明灭,封琼实在看不清他神色,只能从他轻淡从容的语气里推出此人脸上多半是不屑的嘲笑。 “我不会动封琅。”封琳道,“至少现在不会。” 封琅是封家元夫人唯一所出,是封家唯一的嫡子,虽然体虚身弱,无法修习封家昆玉剑,但好歹也是嫡子,生来就佩镶银朱印,加之封琅性情温柔,多有雅名,封家上下无不视他为下任家主首选,除他之外,其余子嗣都不敢争风,只能垂眸屏息,小心以待——直到他失踪。 “你当然不会动他。”封琼冷笑,他能与封琳对峙至今,各有胜负,自然不会缺少封琳的把柄,这时抬出一样,也足令封琳色变,“你能和酩酊剑交好,不也是封琅施舍的?” 封琳果然微微一震,继而轻笑:“是啊,封琅待我这般好,我怎么舍得他出事呢?” “疯子。”封琼道,“封家全是疯子。” 封琳却不认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道:“你是,我是,家主是,封沉卿是……可不能牵涉封琅。” “封琅若真在你手里,难道还能有活路?”封琼忍无可忍,厉声骂他,“你封琳没心没肝,心狠手辣,凭酩酊剑的本事,不多日便能查出你这些腌臜事……到时等他找到封琅,就是你封琳命绝之日!” 封琳动了动手腕,只把他话当阵轻风,左耳进右耳出,满是敷衍地应了:“啊、嗯。那也是我命绝,琼哥哥着什么急?阿孟呢,我是要保的。封琅呢,也请琼哥哥别再操心。守住你明州一亩三分地,来日我血溅酌霜剑,也不会拖累你分毫的。” “保?你保谁?若是封琅回来了,你算什么东西,你保得住谁?” 封琳笑意不减,眉宇间杀意稍霁,神情温柔:“我,封琳,保孟醒。” 被保的孟醒毫无自觉,真真切切的一杯忘忧物,天明不知愁。沈重暄抱剑坐在榻边,往他脸上盖了块热气腾腾的洗脸帕,孟醒懵然初醒,桃花眼里犹然泛着朦胧的光,开口便问:“吃的呢?” 沈重暄极自然地避开几步,露出搁着几碟小菜的桌:“趁热。” “酒呢?”孟醒又问。 “没有。大清早喝什么酒。”沈重暄指了指茶盏,“洗漱完来吃饭,吃完喝杯茶。” 孟醒心知沈重暄在琐碎上说一不二,也不与他多说,哼哼唧唧地嘟囔几句“没大没小”就只能作罢,沈重暄又问:“今天往哪边走?” 孟醒把帕子丢还给他,沈重暄将帕子浸回盥洗盆,搓洗一阵,倒了水,盆与帕一道搁在一边了。 “去找封琅呗。” “找封琅比找凶手更简单?” “不啊。但封琅有名有姓,有头有脸,关于他本来就是谣言四起,只是没人敢深入虎穴。我敢。”孟醒反问,“起初不是要找你那位黑衣恩人么?不找了?” 沈重暄一噎,摇头道:“有缘自会再见……我也记不清晰了。只记得黑衣,用刀,旁的就没了。” 孟醒笑说:“哈,小白眼狼,过几年该连我也一起忘了。穿黑衣的江湖上一抓一大把,萧同悲就算一个,用刀的更是数不胜数,你这可比封琅难找多了。” 沈重暄恼羞成怒,塞给他一只馒头,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你话好多。” “找封琼。”孟醒叼着馒头,吐字有些不清,沈重暄微微蹙眉:“嗯?” 孟醒向他勾勾手指,沈重暄满脸茫然地凑过去,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奇闻,却见孟醒神情严肃,贴着他耳廓,亲昵道:“挺甜的。” 沈重暄:“!” 孟醒再补:“馒头。” 沈重暄刹时涨红了脸,一把将酌霜剑丢给孟醒,拿起自己的点酥:“那个、我有点不懂鉴灵那个……” 孟醒叹道:“不要妄动点酥,收好。” “……之前就想问了,你怎么知道它名字?”沈重暄问,“这是我娘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是那位恩人告诉我它叫点酥。阿醒,你为什么知道它名字?” 孟醒懒懒地一掀眼睑,笑问:“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 沈重暄怔了片刻,摇头。 “江湖人都知道你娘,也都知道这把剑。”孟醒只说一半,话锋急转,“鉴灵是哪里不懂?” 沈重暄还欲再问:“可是……”孟醒却伸手攥住他手腕,把他拉进怀中,逼他拿住酌霜,凭空一舞,笑着哄他:“起手式吗?” “……”孟醒不想说的,也不会有人能让他说出来,沈重暄在心底存了疑,嘴上却乖乖的,“第三重你没教。” 话音未落,酌霜剑已脱手而出,孟醒翻身下床,把剑收回鞘中:“走,去找封琼讨个场地,这儿太窄,施展不开手脚。” 场地是不可能给场地的,叫一万声“小叔公”也不想再见他一眼。 是以孟醒领着沈重暄走到凤楼时,守门的护卫横起刀枪,铁面无私:“封道长。” 可以。昨天是封少爷,今儿就成了封道长。 孟醒指了指腰间朱印:“这也不行?” 守卫摇头:“封道长,还请回罢。” “你们归谁?封琼还是封琳?”孟醒长吁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将拂尘一甩,“好吧,恕贫道无礼了。元元。” 磅礴的杀意奔涌至前,十数个守卫尽皆后退数步,却见孟醒不疾不徐,长身玉立,霜衣无风而动,气流强劲如千军万马来此压境,直激得众人呼吸不能,而他身后的寻常百姓却毫发无损,似无所觉——这人对内力的控制竟强悍至此!? 为首的守卫慌忙拔剑,孟醒蓦然色变,软下声调哄道:“诶,小祖宗,你用内力就用吧,都说叫你别动剑……” 守卫一愣,才发现那股邪门的内力已撤,脖颈微凉,一缕腥味飘散入鼻——点酥剑贴着他脖颈,此剑锋利无比,吹发可断,这时已切入他皮肤些许,正淌下鲜艳血色。 不等沈重暄应话,楼中已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呼喝:“一群不懂事的!见了小叔公怎么不迎进来!放肆!敢对小叔公动剑,头不想要啦!?” 他话说得急,语调也快,动作却不慌不忙,提着衣摆徐徐而下,见了孟醒才扬起个笑:“诶,小叔公,里边请呀。” “琼儿。”孟醒也挤出个温和宽厚的笑,“别对手下太严厉,怎样的主人养出怎样的狗,小叔公不许你这样骂自己。” 封琼:“……小叔公可真会开玩笑,哈哈。” 孟醒却不给他台阶:“怎么能叫开玩笑?你看元元,就是贫道一心一意呵护长大的小幼苗,如今不过十三岁,这内力已可堪堪与你相比了罢?” 封琼故作随意地扫了一眼沈重暄,却见这孩子垂头不言,似乎全凭孟醒吩咐,心中暗骂封琳那套无用的誓言,这孟醒哪轮得到他来保,人身边随便提拉个小毛孩子,内力都强得够甩他一脸剑花。 “元元是吧……”封琼勉强一笑,“长得可真俊。” 沈重暄漠然道:“有名有姓,沈重暄。” “你这小子,怎么能对晚辈这么凶!”孟醒回头骂他,又转脸冲封琼笑说,“诶,他是贫道徒弟,亦算琼儿长辈了罢?” 封琼咬牙切齿:“算,自然是算的。” “说来话长,贫道本意是想找琼儿讨处宽敞的地,元元将突破鉴灵,贫道恐鉴灵声势过大,伤及无辜,这才找琼儿帮忙,方才见守卫们极不欢迎,想是琼儿也有难处,贫道便不打扰了,元元,我们走罢。” 封琼一怔,忽闻“鉴灵”二字,一时颇有些回不过神。他武道不精,却也知道封琳爬到今日地位,是因他昆玉剑登峰造极,而孟醒初出茅庐时,人们最惧他的也非那后来居上的酩酊剑——鉴灵剑诀,江湖上凡用剑者,无不心向神往;不用剑者,也愿自废武道,重修剑技。 得鉴灵者可得天下,当年抱朴子得以半步绝峰大败守真君,不也是倚仗三尺青峰,与一套鉴灵吗? “小叔公留步——” 就算知道这是孟醒设下的陷阱,封琼仍是不由分说地踩了上去:“小叔公,琼儿愿为小叔公分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14 酌霜剑平递而出,骤如飞电,孟醒点剑而起,身形腾挪,矫如游龙。 沈重暄少见孟醒拔剑,封琼更是见所未见,此时见他横掠斜披,仿佛一剑落下,就是山河动摇,天地变色,逼令山岳潜形,日星隐耀,泥丸漫走,雁泣孤山。他气势并不逼人,眼尚噙笑,却从容自在如仙人鼓袖,引长风鸣剑而歌。 大河磅礴,孤山嶙峋,尽入他剑里。 封琼瞠目结舌,哽道:“这、这个……” 沈重暄抿了抿唇,勉力压住激荡的心情,缓道:“鉴灵。” 正是第三重千里河、第四重万仞山。 不等封琼反应,孟醒剑锋一转,眼尾略扬,剑柄脱手而出,沈重暄夺步一跃,下意识飞身夺剑,就势旋身踏步,孟醒手心未消的热度仍然残留,与他掌心交握,仿佛正是孟醒牵引着他舞出鉴灵。沈重暄内力稍涌,酌霜似有所应,剑身寒亮胜长夜孤芒,剑佩一簇烈焰燃得极艳,孟醒于另一侧徐徐落地,碾尘而还,扬声道:“第一重,三寸草。” 酌霜剑吟轻快,青锋披拂,似唤春还。 “第二重,无边木。” 沈重暄目色微沉,身形陡转,拂云身同时施展,飘摇几步便踏上山岩,酌霜随他身影摇曳,剑气磅礴,大有绵延万里之意。 “第三重,千里河。” 少年身形微滞,这一重他已阻滞许久,恐不得破……沈重暄咬牙,酌霜剑久经孟醒磋磨,也如它主人一般,轻似浮云、快如流风,不等沈重暄心念如何,剑已回身斜下。 孟醒并不顾及封琼苍白脸色,只一顿足,白衣蹁跹飞扬,直跃而上,与沈重暄缠在一处,嗓音温和清越,更甚剑吟:“元元,给我。” 沈重暄下意识想将剑递还给他,却觉孟醒右手覆上他手,轻道:“剑和人,一道给我。” 沈重暄不及一僵,已被孟醒锁入怀中,酌霜剑被两人握着,孟醒瞧着身形颀长,腕骨突出,力道却不小,一剑直叩山门,剑意却如决堤江河奔流而下,直逼得封琼不自觉地后退数步,甚至连地也似皲裂数寸。 “吓到琼儿了?” 千里河演罢,孟醒左手揽人,右手收剑,徐徐而落,眉眼带笑:“琼儿可还满意?” 封琼一时无言。鉴灵果然绝非凡品,孟醒手中定有完整的剑诀心法——但天资如沈重暄,演至第三式也显然后劲不足,力不从心,孟醒不过长他八岁,却可随意调动内力,第三重与第四重切换得毫无间隙……封琼自问根骨不如沈重暄,如今见得鉴灵威力,更对孟醒忌惮三分,只能强颜欢笑,不作回答。 “方才第三式,你用了拂云身,其实不必。”孟醒也不怕无人接话,转头就与沈重暄说起鉴灵,“拂云身和鉴灵并不相通,拂云身是调动周身内力,于空中无可借力处反提一截,讲究靠己。鉴灵则不然,你要同有灵之物达成共鸣,使草木山河皆愿为你所用,则是靠灵。” 沈重暄似有所悟:“那,若是我后力不济,又身处无灵之处呢?” 孟醒不禁莞尔,屈指一敲他脑门:“靠我。” “小叔公,肯将鉴灵演给我看,可是因为知道琼儿根骨不佳?”封琼终于发声,脸色颇有些难看,孟醒闻言却是一笑:“你根骨不差,只是比元元稍逊。” “比小叔公呢?” 孟醒道:“差得远了。” 封琼:“……” 修鉴灵者,心必在剑,有通万灵之仁心,城府心机皆往算计人心之辈,难成大器。 但孟醒自然不会多说,封琳一心求取鉴灵,自当年至今,从未变改初心,却不知鉴灵打一开始,就不合适心中只有仇恨的他——褚景行亦然。 沈重暄忽问:“我可以靠你多久?” 孟醒怔愣片刻,这是他没想过的问题,也不曾问过孟无悲,大约他是从没想过要依靠谁的,所以一时并不知道怎样回答能哄沈重暄高兴,只得摸摸鼻子:“你再大些,就不想理我了。” “假如我想呢?”他问。 封琼见势不妙,猜到是师徒二人私话,立即悄无声息退开数丈,遥道:“这片山头我已包下三日,小叔公只管尽兴。” “……”孟醒不言,心道,“等老子出山,尽杀你的兴。” 沈重暄目光灼灼,显然不愿善罢甘休。孟醒掩面轻咳数声,也不见他岔开话题,只好犹疑道:“呃……假如你想,那……” 沈重暄望着他,心中莫名紧张地想,假如他说愿意,我就当真要靠他一辈子,假如他说不愿意……那我就滚,不要再做他累赘。 世人多知酩酊剑神妙莫测,却忘了孟醒不只修酩酊。孟无悲再是无欲无求,也不可能带鉴灵就此绝世。孟醒擅酩酊剑,也不曾忘记鉴灵。 如此之辈,凭何要泯然众人,碌碌无为,荒唐度日?凭何要低声下气,垂目顺眼,只求封家一顾? “……假如你想,我又哪里拦得住你。” 沈重暄定定道:“假如你拦我,我就不会想了。” “唉,小祖宗,别这么看我。”孟醒败下阵来,避开眼去,讨饶道,“你一苦脸,为师心都要化了。乖乖,饶了为师,笑一笑,嗯?” 沈重暄最不敌他这副口吻,千千万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抿唇低头,小声道:“那我练剑去了。” “练什么剑,先给我笑一个。”孟醒一把拉住他,扯着他脸上软肉,“快些。” “阿醒为什么……” 孟醒抬手捂住他嘴,笑说:“嗯?饿啦?把第三重的前三招学会,咱们就去吃饭,去观棠楼怎么样?” 沈重暄眨眨眼,却见孟醒唇语:“勿、信、封、琼。” “?” 不信?那为何要让他看见鉴灵?……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重暄张口无言,孟醒只把他往怀里一按,又就着他手握住点酥剑,似乎有意补偿他什么,缓缓道:“点酥剑杀性太重,你性子端正,与它不算般配,不能做长久之计。等你也至十六,为师便赐剑予你。” “为什么是十六?” 孟醒偏了偏头,点酥剑青锋曳地,在浅薄的土层上书下一个“元”字,而他贴近他耳廓,缓然道:“为师拿剑时,便是十六。” 他十六岁那年,萧漱华坐化。孟无悲大醉三日,醒后却无多话,令他下山一趟,去一家颇有名望的铁铺,取两把十一年前的剑。 “王妃生前,善欺霜剑舞。”孟无悲望着他,这一两年他老得很快,这时即使神情平静,也从眼尾掀起细纹,“……这是重铸的欺霜剑。” “倘如有朝一日,你想有人陪你同行江湖,便可赠剑给他。” 孟无悲将终时,眼眸并不浑浊,他极平静,仿佛只是去到一处混沌,而他仍可凭借三尺剑锋开天辟地,再开鸿蒙。 孟醒颇有深意地望向他怀里的玉楼春。 孟无悲叹道:“萧漱华和我说过这句话。但他所托非人。” 孟醒道:“确实如此。” 孟无悲习惯了他这样顶嘴,依然心平气和:“你……以此为鉴,不可轻付。” 于是孟醒带走其中一把,将另一把塞进孟无悲的棺材。 “我不会。”他说。 “他有没有后悔过袒护萧漱华呢?”孟醒忽然想。 他未见过孟无悲问人冷暖,可知孟无悲此人,大情小爱皆灌注一把剑中,细致妥帖是不可奢求的,只要不被他一剑穿心,被他执剑睥睨,竟也是一眼怜爱,三生有幸。 可萧漱华明白吗? 孟无悲的道是“天下”,是以杀伐安定天下。 孟无悲的感情是不杀,可萧漱华又是如何想这份“不杀”的呢? 孟醒忽然对上沈重暄一双明亮的眼,少年已近十四岁了,心性初显,确是孟无悲一般心怀大道,正气凛然,却比孟无悲更懂感情一事,不知是好是坏。 但孟醒突然想把孟无悲的棺材掘出来,再从里边刨出那把还未取名的另一半欺霜剑,然后行大礼,要天下皆知,当年名动四方的欺霜剑从未失传,它将成为沈重暄的剑,践行沈重暄的道——然后陪他同行江湖,不问始终。 他的道也会是天下吗? “你的道,是正道吗?”孟醒问,沈重暄一愣,不懂他为何突然调转话题,只能答:“可能……是吧?” “你的道是什么?” 沈重暄想了想,反问:“你呢?” 孟醒答:“活着。” 沈重暄沉默,这一沉默便是许久,孟醒才发觉自己方才神色过于郑重,或许对这孩子还是不可理解的。 “我开玩笑……我的道大概是,呃。”孟醒顿了一下,“大概是□□定国,封地袭……” 沈重暄道:“让你活着。” 这是我的道。 孟醒将未出口的“爵”字咽下,伸指摁住沈重暄眉心,他语调仍然轻快,说:“好。那我可当真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15 沈重暄说不出彼时心情,只觉得三年来他看孟醒时,总似雾里看花,他能见的孟醒的喜怒哀乐,是孟醒希望他看见的喜怒笑骂,而孟醒眉间眼底绝不轻露的信赖,即使是与封琳对望也不曾消减的防范和戒备。 他从不曾皱眉,他眼中只有轻淡如云的笑。 但沈重暄宁可他不笑,那笑太过虚伪,像画中神明被自作聪明的画师强抬了唇角眉梢,方勾勒出迎合世俗的一个风雨不摧、刀枪不入的酩酊剑孟醒,却自始至终作壁上观,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纤尘不染,高不可攀。 ——直到孟醒说他会当真。 沈重暄确信自己见到了他眼里星辰明灭,烟云散却。 这一眼太惊艳,太心动,他一时不知该说别的什么,已听见孟醒气沉丹田,荡出一声笑来:“琼儿,你没听见你沈叔叔说饿了吗?” 沈重暄愣怔一瞬,只听见这句话在山谷中飘荡数回,最后仿佛落进一汪枯潭,砸起一声闷响——封琼遣来的一名小厮飞足连点,遥隔数尺,恭恭敬敬地一弯身,敬道:“小叔公,沈小叔,我家公子已在观棠楼设宴,只等您二位了。” 沈重暄暗自心惊世家底蕴,竟连一名小厮轻功也能如此了得,虽有逊于拂云身,可凭他眼力一时辨认不出来路,想来也绝非寻常路数。 “诶。”孟醒觑了那小厮一眼,听他竟有自觉唤沈重暄一声“小叔”,可见是个机灵的,因而面色和缓,但笑意虽明艳,话可不留情面,“小嘴挺会说道,想必很受琼儿信宠罢?” 小厮笑意仍旧谄媚,似乎只是个寻常仆人,说出的话却并不寻常,嗓音也略干哑:“琼公子是真正心系家族兴衰之人,堪当大任。” “贫道竟不知封家盛衰,能轮得到一僮仆来操心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小厮低眉顺目地弯着腰,看上去只是一普普通通的佞人,却不着痕迹地向孟醒凑去,“封家业大,道长也应能料到,若是封家势弱,其余三家势大,这江湖自同悲山之乱后好不容易得了几年太平,便又要……” 他话未说完,袖中匕首脱手飞出,直往孟醒心口刺去,却闻一声闷响,竟是替孟醒拿着拂尘的少年夺步而上,那匕首稳稳扎入拂尘手柄,少年眉眼阴寒,一路无言,这时方开口道:“找、死。” 小厮乍然抬头,却见孟醒遥遥立着,似笑非笑,仿佛早有所料一般,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而沈重暄已是勃然大怒,就着拂尘向他一扬,抬腿便是一记狠踹。敢行刺孟醒,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这小厮此刻回过神来,忙退身数尺,意图逃跑,沈重暄却不罢休,点酥剑离鞘,剑主盛怒,自当饮血而还。 磅礴的内力猛发,压力感倾然而下。 小厮身形不觉一顿,但见沈重暄飞身一跃,旋至他身前,左手仍提着那把拂尘,狠狠地往他心口一杵,小厮吃痛退却,又见寒光一点,封喉而去—— 他动作并不复杂,与孟醒惯使的虚招不同,干净利落得仿佛是天生为杀而生的剑客,点酥剑佩仍有洗不净的血迹,血华猛绽,数滴鲜血飞溅剑身,恰与剑佩上的陈年杀痕相映。 这小厮自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沈重暄抬头,颊上亦染血色。 “唔。”孟醒信步走来,看似散漫,速度却极快,不过片刻便至他身前,抬袖拭去那几滴,一小片血花便在他雪白的袖袂盛开,沈重暄连忙避过脸去:“别擦了,洗衣服好麻烦。” 孟醒应了一声,却扳正了他脸,细细端详,沈重暄正要发问,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温热的气息瞬时将他裹住,耳边是孟醒哄小孩儿似的嗓音:“没看见、没看见,我家元元什么也没看见。” “……”沈重暄觉得羞赧,下意识想挣扎,又怕孟醒当真松手,不自觉地小了力道,这动作就更像小孩子的撒娇,孟醒兴致大起,哄得更是贴心:“不害怕噢,元元是勇敢的男子汉,什么都不怕。” 沈重暄:“……” 他的确是怕的。往常孟醒从不与人结仇,再凶的恶人,一听是这位喜怒无常的酩酊剑大驾光临,都吓得恨不能把脑袋藏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百宝匣里,上它九九八十一道锁,唯恐触了孟醒霉头,而敢与孟醒交锋的,孟醒往往避开,即使真打起来,也少取人性命,只做玩闹一般哄沈重暄一个笑脸。 这是沈重暄第一次杀人。 点酥剑久不见血,此刻在他手中兴奋地嗡鸣,沈重暄忽然觉得这把剑陌生起来。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他娘应该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为何会与江湖沾边……为何会有这把嗜杀如命的诡异的剑?而孟醒这般能耐的人,能认识他娘——他娘到底是谁? 最让沈重暄恐惧的点,却是他对杀人似乎并无抵触。 孟醒能接受吗?十三岁的孩子初次杀人便如此得心应手? 但孟醒的呵哄突然传入耳廓,沈重暄才发觉自己浑身已僵直如根木头,手还不自觉地发颤。或许是我杞人忧天,阿醒其实并未发现……? “我还好。” “感觉如何?”孟醒问。 沈重暄想了想,瑟缩了一下:“……我不喜欢。很陌生,很可怕。我不应该这么做吧?” 孟醒果然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无事,你不喜欢,以后就不必做了。有人生性嗜杀,有人天生仁德,你若是后者,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沈重暄只觉心尖漫上一大片羞愧,但仍腆着脸装害怕:“那你呢?” “呃,我?”孟醒想了想自己初次杀人,似乎和在山上杀鸟杀鱼杀野猪并无二致,只是想到剑下之人曾也会说会笑,便觉纵是人家万恶不赦,自己也不该背这杀孽而已,“为师当然不会怕了。” “你第一次杀人是几岁?” 孟醒沉默片刻,又记起当年那伙将他拐走的牙子,彼时孟无悲留了其中一人一□□气,将剑塞进他手中,冷声吩咐:“孟醒,杀了他。” 于是九岁的孟醒手起剑落,赏了那人一个痛快。 “十三岁。”孟醒道,“与你如今模样,一般无二。” 那小厮来路,孟醒心中已粗粗有了计较,只等着跟封琼当面对质,而封琼也不让他失望,闻言果然大吃一惊,傻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小叔公……这、这是误会。” “连一座山都封不干净,还想和琳儿一较高下?”孟醒挑唇,是极辛辣的讽刺,“他说得不假,你确实烂泥扶不上墙,小叔公劝你一句,还是早些洗漱睡了,明州能保一日是一日,你若安分守己一点,将来琳儿打到你家门口,贫道或还有些心情帮你美言几句,让他留住你这不值钱的镶银朱印。” 封琼火大不已,但也自知理亏,只能闭口不言。 孟醒武功高强,他当然不敢配备侍卫,只怕是班门弄斧,反惹猜忌。至于小厮——他武功不精,自然不会允许身边伺候的人武功太强,派去守在山下的小厮婢女皆只是粗通武艺,这时才得报,说那些小厮婢女早就死了个干净。 “若不是你沈小叔武功不俗,你今天这般作为,贫道当真要疑心你是不是见不得小叔公,竟对同门长辈下此毒手,其心当诛。”孟醒这几天做他小叔公做得很是顺口,封琼喊他小叔公本就是真真假假,他却能把这五分真演成十分,端起小叔公的架子就绝不撒手,兀自骂得欢快,“你知不知道小叔公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你这不孝的东西,就该让琳儿拿着家主令来好好罚你!” 封琼被刚弱冠之年的“小叔公”骂了个惨,抑郁不得言,只能赔着笑脸:“小叔公受惊,是琼儿的不是……小叔公眼力不凡,沈小叔也与那贼人交手,可曾看出那贼人来路?” “诶。”孟醒扭头看沈重暄,“元元,他说什么?为师耳朵背,你给听听,是说要和咱们做生意,孝顺孝顺小叔公吗?” 沈重暄冷笑一声,朝孟醒一点头:“师父,他问我们贼人来路。身为明州凤楼楼主,竟连自家山头混进什么人都不清楚,未免太失职了。” 封琼简直要气晕,孟醒泼赖他是有所耳闻的,封琳临走也劝过几句,说孟醒那张嘴尤其狠毒,一定要避其锋芒,闷声做事最好,但也没见人说他身边这小徒弟也是个阴阳怪气的主儿,他不搭孟醒的话,孟醒却还自带了个捧哏,一唱一和说得欢畅得很。 “沈小叔说得是。那群狗奴才看管不力,确实该罚。”封琼只得四两拨千斤避开话头,“但念在他们已连命都没了,便饶过一回吧?小叔公,琼儿孝心一定赤诚,只不知小叔公有何吩咐,琼儿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孟醒终于绽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向他一弯眼:“诶,这才乖嘛。” 封家推崇商德,却暗地里做过不少不能见人的勾当,孟醒曾听封琳提起几桩,至今也觉得这家人胆子够大,人也够疯。封琼虽然也非面上这般纯良无害,但比起封琳,实在是简单易懂太多,封琳不愿透露封琅一事的线索,从封琼这里下手,才是正好。 “贫道想问问,封琅,究竟何许人也?” 为何冯恨晚会说当年送上山的是他? 为何他的失踪值得封家倾巢而出? 为何封琳甚至能提前拿家主令,佩长离剑,只为寻得封琅,封琼却还坐守明州,不问此事? 且,为何封琳明说要找他,但只字不提已知的线索? 孟醒极想知道,他与封琳的交易,究竟作不作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16 封琼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会问这件事。 他以为孟醒只会苦苦逼问沈家一事,大不了胡乱扯个情报,让他自己白费周折去,却不想这人还知曲线救国,从他这里骗取封琅失踪的线索——封琅一事万万不可胡编乱造,倘若传进家主耳朵,那就是触了本家逆鳞,他的明州当然别想保住。 但若不说,孟醒把这刺客的消息一放,从此明州凤楼的地位定会一落千丈,他过年回本家时也得挨训受罚——这倒是其次,只恐牵连他近日正忙碌的朱印一事,他想换镶金朱印已不知多少年了,这次一定不能失手。 思及此,封琼又想起封琳那张万恶的脸,心下莫名爽快:你封琳满腹算计,竟也有阴沟翻船的一天,你要护孟醒,人家孟醒却不是傻的,不见得肯领这情。 “小叔公,”封琼扬起一抹甜笑,乖顺如十五六的孩子,“一言难尽,不如去观棠楼,听琼儿与您慢慢说。” 封琅,封家家主膝下唯一的嫡子,性情温良谦和,颇得人心。但幼时曾落入水中,为封琳所救,之后寒气所阻,体弱多病,剑道不得寸进,几成废人。 值得一提的是,封琳本是元夫人陪嫁侍女所生,强强算个庶子,却在救下封琅之后极得家主青眼,更与封琅感情甚密,两人在家中确有“琳琅双子”之趣称。 封琳性子要强,却未必天生圆滑,小时候受过不少苦难打磨,在封琅意识到应该护着他之前,大概都是生活在封家人的白眼与嘲讽下,而他那生性胆怯懦弱的娘亲,也在他八岁时病逝,之后封琳被元夫人接过抚养,便与封琅如出一室,默契非常。 “封琳的娘,程氏,正是封琅的奶娘。”封琼所说都是本家秘闻,早已屏退左右,这时雅间里只有他们三人,孟醒冷笑:“那他们应该从小就很要好啊?” “非也。”封琼摇摇头,“元夫人不会允许封琅与低贱的奴婢之子来往太密的,程氏虽是他奶娘,却也只是喂过奶便自己走了。封琅少时武学天赋出类拔萃,族中长辈皆盼他早日长成,家主对他更是期望殷切,文韬武略都不曾懈怠分毫——直到封琅九岁,他落水,险被淹死,家主派人把那池塘都给填平了。按理说,九岁的孩子落一次水,并不至于就废了,但封琅偏是如此,连丹田也聚不起内力,更是再也没法拿剑,封家昆玉剑,从此与他无缘。” “可惜了。”孟醒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 “确实可惜。”封琼附和,听不出他到底何意,但听他接着道,“长辈曾说,封琅当年天赋,绝不亚于小叔公。” 孟醒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叔公应当不是自己这个冒牌货,该是“封沉卿”这个离家出走的剑道天才——至于这样形容,究竟是夸张还是事实,已无从得知了。 “更有意思的一件事。”封琼突然提起酒壶,自壶嘴里倾下一缕琼浆,徐徐落尽孟醒杯中,“家中有人传,封琅当年落水,是程氏所害。因封琅自幼习武,天性谨慎,不可能无缘无故跌进池塘,若说有人推他,也一定是他熟悉之人——习武者,哪里是寻常人可以近身的?程氏当时也在场,否则封琳也不会在。无论如何,程氏都是最可疑的人。” “那她是吗?” 封琼微微一笑,摇头道:“依我看,不是。程氏胆小,平时连只蚊子也不敢打,从小就是奴婢,受惯了折辱,也没见什么疯癫症状,应该不存在一时急火攻心,气愤难平,就拿自己看着长大的封琅撒气的可能。反观封琳,心比天高,手段狠辣……” 孟醒打断他道:“当年他也只有九岁。” 封琼冷笑:“小叔公,九岁已经可以明白很多事了……您说呢?” 孟醒不再搭话,只肃着眉眼喝酒,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也是九岁那年,第一次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沈重暄并不爱多说,他从来只是立着耳朵听,把想法藏在心里,等只有孟醒了再和他讲,让孟醒去问,去查,这是师徒二人的默契。此时孟醒心不在焉,沈重暄心知不能再拖,索性把碗筷一放,问:“既然封琳幼年这般难熬,那他一定对封家满是怨恨。他现在为何效忠封家?” 封琼面色微变,忍怒道:“这是有关封琳的问题了,且太隐私,恕我不能多说。” “琼公子。”沈重暄眉眼冷寒,杀意凛然,他抬起筷子轻轻一敲碗沿,声音清脆,而他嗓音亦是少年的清越,语调却缓得瘆人,“请你明白一件事,我们不是在做生意,现在是你在孝敬小叔公。” 封琼猛然抬目,恰与他对视,被这孩子一双圆润的杏眼瞪得脊背发寒,依旧硬着嘴皮道:“刺客来路,不值得让我多得罪封琳。” “得罪封琳,至多是死。现在得罪我们,是立刻死。”沈重暄并不留情面,一字一句咬得清晰,威胁恐吓信手拈来。 “嗤。在你们手上死,和在封琳手上死,比起来简直是享受。”封琼摆摆手,“沈小叔,别为难我了,也就是封琅下落不明我才敢多说几句,封琳如今就是家里悬着的大刀,谁也不敢招惹的。” 沈重暄偏了偏头,乖巧笑道:“琼公子,你怎么知道,我会比封琳手软呢?” “……”封琼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孟醒,却见孟醒低头喝酒,全然一副不愿插手的模样,心中恨得牙痒,但也知道孟醒不好惹,这少年内力亦是深不可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压根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娃,只怕是哪位善驻容颜的前辈,“沈小叔,你别叫我为难。” 沈重暄眨眨眼:“琼公子,我师父还要去查封琅的事,很忙的。” 封琼咬咬牙,只能说:“封琳他…...据我所知,是家中有位小姐曾照拂于他。” 孟醒插言道:“封琳与我说过此人,大小姐封珏。” “正是。”封琼赶紧敷衍过去,“她对封琳有恩,封琳效忠封家,大约也是为了照顾她吧。” “她现在如何?” 封琼讪笑:“当然很好,去年才与宋家九公子宋登云订了亲。” 沈重暄见他确实不肯再说,也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要问的了,孟醒才接过话头:“封琅现在的去处,你们有线索吗?” 封琼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答:“家主没让我插手。也许……封琳才知道。” 他没点明,封琳或许已经把封琅寻个地方藏得严严实实——那地方还可能是阴曹地府。孟醒也未想到这一层,只问:“当年送到我们这里的孩子,封家派出的也是封琅?” 封琼点头:“当然。” 孟醒心道,可我他妈见到的是封琳,这是见的鬼咯? 另外两人不知他心思,一个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话,另一个已自觉地开始替自家师父布菜,仿佛这件事和他毫不沾边。 孟醒懒得再想,索性封琳愿意说时,总是会说的,便也不再为难封琼,慢条斯理地吃起碗里沈重暄给他夹的菜,气定神闲道:“刺客嘛……” 封琼竖起耳朵,才听沈重暄说:“武功凑合,轻功上乘,招式利落干脆,应该是名专研刺杀的杀手。” 封琼浑身一凛,还在脑子里排查符合这几点的势力,却闻孟醒咬着筷子头悠悠一叹,一语总结:“皇室的狗。” “小、小叔公如何得知?”封琼微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醒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看出对方武功路数——这得多少年的阅历,多强的眼力? 孟醒翻了个白眼,总不能告诉封琼,说来惭愧你小叔公不才刚刚好好因缘巧合就是这皇室的一员,打小也练这路子轻功,只能轻飘飘地递去一记嘲讽:“爱信不信。”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17 明州既为三州之一,虽不如海州商贸兴盛,亦不如眉州美名在外,但明州前身为前朝国都,更与当今国都华都相隔极近,几近毗邻,因而明州市井繁华,也不失为大皖朝一处盛景。封琳诚信交易,写信回海州派人去查沈家一案,自己却坐守明州,美其名曰视察明州凤楼,却不太管封琼,倒是孟醒和沈重暄甫一离开凤楼,就被封琳的人堵了个准。 “近日明州动荡不安,我家公子听闻梅川近出美酒珍酿,特请二位道长一同前往。” 孟醒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心知这所谓动荡不安,必然是封琼势力与朝廷的对峙,封琳此举是忧他惨遭波及,却不知这一波或因他起——或者他知道,但他希望孟醒避开这一场闹剧。 沈重暄见他不语,只得替他答话:“多谢封琳公子美意,但家师已有属意之地,只能就此别过。” 传话的人偷觑孟醒脸色,却见这位高深莫测的酩酊剑面色柔和,毫无不满徒弟抢话的意思,只能重复:“孟道长,我家公子心念挚友……” “唔。数日不见,贫道也甚是想念。” “正是。所以道长……” “贫道与琳儿,正合适这样地久天长的想念。” 这人还想再说,却见沈重暄皮笑肉不笑地迈出半步,点酥剑横鞘一拦:“回吧。” 传话的不能和孩子置气,只能可怜巴巴地望向孟醒,希望这位道长软个嘴,说几句好听话,赏封琳一个脸面,孟醒不负所望,清了清嗓,开口道:“元元,怎么可以这么对人家呢?太不礼貌了。” 沈重暄瞪他一眼,果然后退半步,抱剑不吭声了。于是孟醒徐徐端起茶杯,笑如春风,只道:“请。” 沈重暄:“……” 等那传话的吃了瘪,规规矩矩地作礼离开,沈重暄才回头看了眼一脸无辜的孟醒,低声重复:“……地久天长的想念?” 他神情算不上温和,语气更是酸涩,孟醒愣了片刻,忙把茶杯一放,把小徒弟拉来身边,哭笑不得:“怎么回事,最近怎么老酸不拉几的?” “……也没怎么。”沈重暄抿唇,忽而对上孟醒那双漂亮的,此刻满是关切的眼,他能感觉到孟醒对他很重视,他也知道自己对孟醒而言,至少现在,一定是很重要的存在。 但还不够。 “你想要什么,要和为师说。”孟醒拍拍他头,似乎犹豫了会儿,还是道,“我……也是头一次做人师父,心也不细,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多包涵。咱们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各自说一点,总能慢慢磨合……不管你想不想,不管你又没有其他退路,至少跟着我,总不至于让你吃苦,也不算亏,嗯?” 沈重暄怔住,他没应声,他沉默了很久。往日种种浮上,孟醒的喜怒颦笑尽如轻风拂他,沈重暄愣在原地,他想不出孟醒有哪里不好。 “已经很好了。”他想。孟醒为人师表,实在已是仁至义尽了。 他道:“没有吃苦……是我贪得无厌。” 他说这话时手也不自觉地绞着衣袂,豁出了所有自矜才终于坦白这一事实——他知道孟醒对他好,他喜欢孟醒对他好,他希望孟醒对他好。 只对他好的那种好。 孟醒哑然失笑,把衣服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未遂,只得轻声道:“你可以再贪心一点。为师准了。” 沈重暄愕然,抬眸望他,却见孟醒眉目舒朗,言笑晏晏,桃花眼里笑色轻浅,菱唇撩起的弧度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与宽容。 他有底线吗?沈重暄想。 “师父……”沈重暄哽了哽,孟醒先一步打断他:“无事,你不用忍气。将来不怪我惯坏了你就好——唉,可换谁也是惯着你吧,我家元元怎么这么可爱。” 沈重暄:“?” “还很厉害。”孟醒笑着,“元元将来会成为名冠群杰的英雄,即使是你师祖再世,也得惧你三分。” “胡扯。”沈重暄躲开脸道。 “不是胡扯。”孟醒说,“为师等你。” 沈重暄默然,攥着衣服的手终于松开,他想了想,语气轻缓:“……我尽力。” 他仰头看着身侧的孟醒,孟醒仍是一身白衣,袖袂有一点洗不干净的血渍,是当时擦他脸时的遗留,像上古的神明俯身挽袖观望红尘时,不慎被凡夫俗子所冒犯,于是神明叹笑一声,垂首亲吻红尘,成为了他的师父孟醒。 ……他是孟醒啊。 另一边与孟醒地久天长地想念着的封琳听完属下的传话,终于没能忍住笑,只恨不能大失仪态地捶桌大笑。孟醒不答应他这一点确实令他费解,毕竟孟醒是何其怠惰懒散一人,能有他操着老妈子心帮忙打点,只怕是暗爽不已求之不得,但孟醒这一回拒绝,也不出他所料。 孟醒最是薄情寡义,与孟无悲相差无几,只信奉手中三尺青锋,对于凡人情爱是避之不及,唯恐沾染半点,但他又和孟无悲相仿,总有种常人不能及的使命感——大约这些以英雄自命的剑客皆会如此,倘若承诺什么,就一定要做到的。 他身边那孩子,想必是真的很重要。 封琳捧着一盏茶,笑着喟叹出声,遗憾或许也有,但只是终非同道人而已。 孟醒与他从来不是道友,孟醒是独来独往烂醉天地的性子,为人虽泼赖,行事却光明磊落,只是承诺不干涉他,也是一定不会帮他任何的,因而决计不屑和他同行,他一直深谙于心。 “主人,那沈家一事……还查吗?” 封琳掀唇一笑:“查,怎么不查?” “但酩酊剑他……恐怕于大计无益,且是一记变数。主人,属下以为,若不能除,当逐他远离。” “我自有分寸。” “恕属下蒙昧,主人并非不知封琅去向,这一笔交易,分明是主人吃了亏,我们因何还要查探沈家一事?沈家一案牵连甚深,如今已牵涉世家势力,若有半步行错,恐怕会得不偿失。” 封琳闻言,托腮乜他一眼,似笑非笑,眼底冷寒一片:“怎么,以后我吩咐你们做事,还得一一讲明白吗?” “大计?”封琳冷笑,“莫非你们眼里,我只能有大计,就不能有私心?” 一干谋士噤若寒蝉,只能垂首而立,无人敢发一言。 封琳转而一放茶杯,神情渐缓,弯眼微笑道:“诶,年轻气盛,方才言之过激了,诸君千万别往心里去。只是阿孟生性洒脱,夙敏机鉴,必然不会成为我等大业之阻,诸君还是莫再如临大敌,将他视作洪水猛兽了。沈家一事还劳诸位多费心,不过是卖给阿孟一个人情,只当全我一点私心。” “……是。” 封琳已赐了台阶来下,为人下属的哪里还敢多言,都纷纷低头称是,又听封琳心血来潮一般忽然道:“阿孟可有说他打算前往何处?” 谋士们面面相觑,还是最初传话的那位迈出一步,皱着眉回忆:“似乎……没有。但属下怀疑他们还会逗留明州一段时日。” “为何?” “他们前不久才和琼公子见面,莫名失踪三日,之后琼公子下令凤楼上下要仔细伺候他们……不知主人可曾问过琼公子相关事宜?” 封琳若有所思,冷笑却爬上唇角:“好歹是我兄长,又不是我的狗,怎么可以事事都打扰琼哥哥呢?” “恕属下直言,属下以为酩酊剑私下会见琼公子,恐怕对您……” 封琳摆摆手,并不当回事,只弯着眉眼轻笑:“怎么这样说?人不可太过多疑,那也太累了。阿孟兴许只是看封琼武功低下,想揍他一顿罢了。” 这个理由太过荒谬,别说其他人,封琳自己也没当正经,堂中沉寂片刻,仍是封琳打破沉默,率先发问:“封琼近日不是打算换镶金朱印么?” “是。”有人应话,“他已为此奔波年余了,明州近年安稳,灾荒一事他为封家聚拢不少民心,致使现今朝廷动乱也有百姓帮助凤楼,算得上大功一件。这次想来家主他们多半会答应。” 封琳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良久又道:“那他很重视这次啊。也是,镶金的总比镶银的漂亮多了。” “自然不是谁都能如您一般天纵奇才……” “诶,过誉了。”封琳打断那人谄媚,不着痕迹地略略蹙眉,“只是沾了封琅的光而已……封琅,我倒很久不曾去看他了。罢了,阿孟是在哪一家客栈?我亲自去找他。” “主人不可!您是万贵……” 封琳再次打断,轻笑数声,却从眼中射出阴冷的寒光:“我不太喜欢别人夸我。诸君都是我赖以为信的亲信,何必如此见外呢?” 众人诺诺:“是。” “阿孟的镶金朱印,若我不曾猜错,正是当年封沉卿的朱印,否则封琼也不会试图以此为要挟,当时若不是碧无穷性急,恐怕当真把阿孟送去本家,我也救他不得。”封琳缓缓叹出口气,语中带些忧虑,“可阿孟重情义,必不会告诉我这朱印来路,否则顺藤摸瓜找到封沉卿,又可博父亲一笑了。” “主人不妨与酩酊剑同行一番,伺机而动?” “同行自然要同行。”封琳弯唇,低眉敛袖,虽是朱衣,却只让人觉得他谦和温润如修竹,“伺机而动?糊涂。我为什么……要博一个将死之人的笑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18 即使早便料到封琳脸皮甚厚,孟醒也没想到他能来得这么快。这厮一大早便敲响了客栈房门,沈重暄打坐一夜,这时正好换了衣服,正替孟醒掖被角,门外轻“笃”两声,封琳嗓音清澈:“阿孟,起了吗?” 沈重暄:“……啧。” 孟醒自然是没起的,几坛秋露白下肚,孟醒只恨不能醉他个地老天荒,哪里还记得地久天长地想念着的封琳。沈重暄打开门,面色不善,语气也生硬得很:“封公子。” “诶,元元。”封琳向他颔首,带笑道,“阿孟起了吗?” 沈重暄道:“阿醒还没起。” 封琳:“这赖床的毛病……嗯?你叫他阿醒?” 不等沈重暄肯定,封琳已惊得花容失色,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沈重暄,扯着嗓门就喊:“孟醒!你快他妈醒过来!” 孟醒睡得正酣,不理他,封琳一脚踹在床榻:“醒醒!孟醒!!” 那床被封琳踹得微震,孟醒总算动了动眼睑,模模糊糊地“嗯”出一声不耐。封琳一把薅住他衣领,接着喊:“阿孟?快醒醒!” 孟醒略一蹙眉,一巴掌毫无凝滞地拍上封琳脑袋,封琳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手腕,躲过一击,还听孟醒暴躁的一声骂咧:“喊魂呢?头还要不要了?” 沈重暄:“……” 封琳苦口婆心地拍拍他脸:“快醒醒,我问你正事。” 孟醒总算睁开他那双眼,睡意惺忪,神色不耐,压着性子问:“什么事啊。” “阿醒。”封琳坐下来,和他四目相对,孟醒“啧”了一声,微微偏头,下一刻手便扬起,飞快地赏了封琳一巴掌,直把封琳拍得险些没接过气,“什么人啊你!?” “你喊个屁的阿醒。”孟醒骂道,沈重暄走上前来替他揉手,孟醒就接着骂,“在山上你是没被打舒坦是不是?还是封家没一个能打的把你惯坏了?怎么立好的规矩都能忘?” 封琳缓过气来,半笑半骂地回他:“原来你还是不答应人喊你阿醒。” “废话。”孟醒恨恨。 “那你徒弟呢?” 孟醒一时没接上这一句,下意识转头去看沈重暄,但见自家徒弟低眉垂首,专心致志地替自己揉手,仿佛他俩所说的东西与他毫无干系,孟醒便回过头来,故作轻松地道:“熟悉了,也就无所谓了。” 封琳早便猜到他会这样说,笑眯眯道:“那也好,我就陪你师徒走一阵子,补救一下我俩的感情,等我们再熟悉了,我也叫你阿醒。” 孟醒也笑眯眯:“你想死,能不能自去找萧同悲?” 孟醒确没有骗沈重暄,纵是孟无悲也只叫他“孟醒”,封琳与他少时交好,也只敢唤他“阿孟”,至于“阿醒”这样的称呼,孟醒也从来没有允许别人这样叫过。 深究其缘由,说来却可笑。 只是午夜梦回时,眼前影影绰绰会见到先前长辈。似崇德帝、似恭王、似傅锁秋,个个向他伸手弯身,笑意亲切,软声唤他:“阿行。” “阿行聪颖,恐这深宫终将埋没了他。” 于是恭王世子五岁夭折,抱朴子谢旨而去,不求荣华,不慕名利,只带走了一名不知来历的小徒弟。 “我没有开玩笑。”封琳叹了口气,神情十分委屈,“阿孟,沈家一事我已派人去查了,相信不多时便会有回音,你看,需不需要我直接把人处理了?” 孟醒抽回手,把沈重暄拎到身边顺了把毛:“不用。公平起见,毕竟我也不会帮你拿了封琅的命。”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封琅是我弟弟,自然要完好无损地带回去。”封琳滴水不漏,笑意淡淡,“这世上,哪有哥哥害弟弟的道理?” 孟醒忽然想起崇德帝与恭王,和数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夺嫡之争,却不多说什么,只是笑:“你说是就是吧。” “阿孟,你是听封琼说了什么?” “说了。”孟醒道,“说你这厮心狠手辣,最会偷奸耍滑,让我别信你的鬼话。” 封琳:“……既如此,我也和你说几句有关他的。” “不必。小叔公必须懂他。琼儿沐浴爱用茉莉花,熏香却是桂花味儿的,还喜欢种牡丹,恕我直言,这孙子如果哪天暴毙,多半是给蜂子蛰的。” 封琳好笑不已,伸手搡他一把:“你他妈的,怎么这样坏人清誉?琼哥哥可还待嫁闺中,我这弟弟都不便打扰的。” 孟醒就指着他鼻尖似真似假地骂:“诶,这没大没小的,还学会扯谎了。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小叔公!学学你沈小叔和琼哥哥,尊敬长辈知不知道?” 从不尊敬长辈的封琳抬手赏他脑门一下,振振有词:“得了吧,你别逼我把你绑去父亲跟前说个明白,到底把封沉卿藏去了哪。” “你不好奇?”孟醒笑道,“封沉卿不是你们封家的心头大患么?放任他流落在外,居然也不担心?” 封琳冷笑数声,说话时犹带几分阴狠:“他们担心,与我何干。他们还担心你阻我大计呢。” “那你担心吗?” “我应该担心吗?” 孟醒望着他,心道,假如你早早将封琅之事说给我听,或许也可不必对我存有疑心了。但他想了片刻,依然笑吟吟地:“我猜你不该。” 这句话仍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两人却都相视一笑,封琳眯着眼,看不清他神情,孟醒却坦荡荡的,任由他把自己周身扫视了个遍。 打破这尴尬的是沈重暄,小少年乖顺地窝在孟醒怀里,微微垂睫,黝黑的眸却深邃至极,沉默地注视着封琳的细小动作。似乎发觉两位大人一时没有别的话了,沈重暄问:“所以封前辈是要与我们同行?” 封琳这才分神觑他一眼,温言道:“元元果然聪明,我一说,就懂我意思了。我听闻阿孟对我的想念已是地久天长,实在感动,这才推却俗务,特地来陪阿孟走一回江湖。” 孟醒嗤之以鼻:“你丫就是想要鉴灵吧。” 封琳娇羞低头,赧然道:“阿孟,说一半猜一半,这才是你我之间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趣呀。” “哈哈。”孟醒皮笑肉不笑地睨他一眼,不无嫌弃,“恕贫道无福消受。” 封琳最终还是跟着他俩上路了。 沈重暄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也能看出孟醒与封琳争执时的捉襟见肘,孟醒无疑已尽了全力婉言谢绝,但封琳脸皮之厚,丝毫不愧对数年世家浸淫,孟醒仅凭天赋,的确难做他一合之敌。 三人同行,可见笑颜的便只剩封琳一个。这厮也懂事,喜气洋洋地揽过不少需要花钱的活儿,沈重暄荷包不减,竟一连数日都不必再去沈家分署的钱庄讨要。 但这和他依然不高兴没什么冲突。 “近日暑热,不如我们去梧桐山避暑?”封琳手指划过桌上地图,虽是商量的口吻,却也体贴地补充,“阿孟不是喜寒怕热吗,且梧桐山风景不错,山下芳菲皆尽,山上说不准还是百花争妍。” 沈重暄道:“阿醒数年来都在山中,现今剑法已遇瓶颈,不该再在山上消磨。” “话虽如此,梧桐山你们却还没去过罢?” “虽不曾去过,但阿醒喜好市井繁华,山上始终冷清太多。” 封琳嗤笑:“市井?与俗人攀谈,才是真的消磨日子。你也喜欢热闹?” 沈重暄拧眉,摇头:“我不喜欢,但阿醒喜欢。” 孟醒当即插话:“嗯,我喜欢热闹。” 封琳没想到孟醒会这样不顾大局,虽然再笑,眼色却已凌厉许多:“阿孟,碧无穷可说不准就在山下逗留呢。” 孟醒哑然片刻,犹豫道:“呃…..就眼下来看,我与他胜负还不能妄下结论。” “是啊,九死一生不也还有一生吗?”封琳依然冷笑,敲敲桌面,眉峰微挑,“阿孟,我不会害你,你若再这样偏心,早晚会害你自己。” 无论封琳究竟是想要鉴灵还是真的把他当做挚友,总归是不能让他出事的,封琳绝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撞上碧无穷,对他二人都是灾难。这一点孟醒心知肚明。 孟醒只得又把沈重暄勾进怀里,安抚意味十足地拍拍他背,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就去梧桐山吧……路费你承担。” 封琳当然爽快应下。 沈重暄沉默许久,才在他怀里闷着声问:“……九死一生?”孟醒没有听见这句,封琳也不会费心去关注一个孩子,两人一拍即合,独留沈重暄默然无话。 不够,还不够。 他依然不如太多人。不仅仅是封琳,倘若将来萧同悲发现了孟醒,他能做什么……看着孟醒九死一生吗? 孟醒为什么不准别人叫他阿醒? 我是特别的,那我值得做这特别的吗? 沈重暄搂住孟醒腰肢,他第一次抱得这样紧,孟醒权当他是不喜欢封琳,自觉受了委屈,忙托着屁股墩儿将他抱进怀里,直到封琳出门去布置人手也没松开。但其实沈重暄近些日子个子飞窜,如今已近他肩膀,其实已不再是孩子了。 他身形抽条,离十四岁只差月余,孟醒抱着他,发现除了那张气呼呼的脸尚有些肉感,原来少年身形已是单薄瘦削中可窥见肌理下蕴着的力道——他长大了。 孟醒拍拍他,忽然笑道:“一不留神,我们都一起三年了。” 沈重暄一愣,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只能点头:“我快十四岁了。” “真好。”孟醒笑说,捧着他脸,伸手刮了一下鼻子,“元元就快成小男子汉了。” “你说些什么胡话。”沈重暄臊得不行,抵死不从地躲开脸,却露出两只烧得通红的耳朵,孟醒就拧着他耳朵发笑:“诶,好乖啊。” 沈重暄迫切地想转移话题,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鬼使神差般的就问:“……假如你和萧前辈打起来了,封琳能护你周全吗?” “?”孟醒仿佛听到天大笑话,忍俊不禁,“保下我的好处,不值得得罪萧同悲。” “可你和封琳是挚友。” “嘘。”孟醒摁住他唇,一字一句地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是我,也可能会放弃你。放弃一个我,对封琳而言,连壮士断腕都算不上。” 沈重暄听不惯他这样的话,也拿着腔调一字一句地反驳:“我不会放弃你。” “我知道。”孟醒笑叹一声,拍拍他头,“不然我养你做什么,给我收尸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19 离开子丰县时,孟醒本意是要和封琼道别的,但封琼闻讯早就紧闭大门,守卫们直接对他视而不见,整栋凤楼只差挂上个牌:明州重地,小叔公免入。 孟醒怒而大斥封琼不懂尊敬长辈,后被封琳苦口婆心地劝走,临走仍放话来日方长小叔公定要揍封琼屁股。 封琼:“滚啊!” 梧桐山的确不愧封琳的推崇 ,不仅风景优美,而且与世隔绝,山重水复,非常适合窝藏保命。梧桐山下梧桐镇常年男耕女织,封闭保守,在重利之风盛行的大皖朝显得十分的格格不入。 封琳高瞻远瞩,早就在此打点好一切,砸钱在这儿买地建房养娇娃,一瞧便是财大气粗人傻钱多的主儿,因此三人初到便受到镇民们的热烈欢迎,虽并非馔玉炊金,但也腊酒盈樽,让人食指大动。 “别客气,我和阿孟感情非同寻常,他师父就是我师父,他徒弟就是我徒弟,元元尽管享用。”封琳左手提来一坛酒,无意般扫过沈重暄一眼,拍着坛身笑道,“阿孟,喝酒吗?” 孟醒听不得别人叫元元,一边接酒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当年我师父不认你,现在我徒弟也不认你,你还是坚持把倒贴原则贯彻到底了。” 封琳笑容不减:“你说是就是吧。” 沈重暄缄默无言,看着满桌肥肉厚酒忽然觉得很倒胃口,起身对孟醒道:“我去外边走走。” 孟醒正在兴头,闻言把酒碗一放:“等一下,为师陪你。” 沈重暄本想应下,却突然看见周围侍立的仆人,烛火摇曳,封琳脸上光影动摇,背后点酥剑寂静无闻,沈重暄感到一阵子不明来由的渺小和委屈,摇摇头道:“我自己去吧。” “我陪你。”孟醒总算看出他情绪不对,关切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重暄很想再要他发誓保证个什么,又在心里狠狠地把自己掴了几巴掌,大骂自己厚颜无耻,脸上不动声色,只扬起个笑脸,乖道:“不是,有点闷,我出去走走就好。我不跟酒鬼一起,你自己喝吧。” 孟醒只得放行。 梧桐镇依山傍水,镇后就是梧桐山上淌下的一段奔向不明的细河。金乌西颓,婵娟东上,正值晦明交结之时,河上波光暗涌,游鱼翕忽,沈重暄沿着河岸,四周暮色环合,水声淙淙,点酥剑依然沉寂,沈重暄想,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孟醒了。 废物。他暗骂。 孟醒重复过无数次,不得妄动点酥,不得妄动点酥——点酥究竟有何特别?他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强一点?像封琳那样强。 沈重暄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愤恼地把点酥从背上揪下,剑光亮如白雪,沈重暄又恼又恨,提着点酥一通乱劈,点酥剑却绝不理他,虽寒气逼人,却也不过是在孩子手中乱舞,任凭他如何,也使不出鉴灵第三重。 点酥剑砸在地上时,沈重暄再也受不住气,猛一抬腿,狠狠踹了一脚身旁的树干。苍树婆娑,落叶入河。寒夜寂静,只有他一人喘着粗气,像无知的幼兽,自诩凶狠,却无伤任何。 “你把鱼惊跑了。” 沈重暄猛然回身,这时太阳终于沉下,夜色里一点明火摇曳,人声正是从火堆旁传来。 那人抱剑坐着,一如既往地寒着一张脸,手上擎着一杆鱼竿。 沈重暄噎了片刻,恭敬道:“萧前辈。” 萧同悲应了一声,又反省到自己好像过于冷淡,于是亡羊补牢地补充:“你怎么了?” 沈重暄哽了哽:“......饿了。” “......”萧同悲从火堆上摘下什么东西,向沈重暄递了递,“给。” 沈重暄一时看不太清,下意识盯着那团漆黑的物什,发问:“这是?” “鱼。”萧同悲言简意赅。 沈重暄心中哀叫,却不敢忤逆,脸上一派沉静,缓缓接过:“多谢萧前辈。但方才我把鱼惊跑了......您没有别的鱼了,不如这条还是您自己......” 萧同悲误以为他嫌一条不够,起身放下鱼竿,随手抓了节枯枝,极随意地往河里一扎,再猛地提起,正是一条扭头摆尾的鲜活的鱼。 “有。” 沈重暄:“......” 那你能直接扎为什么还要钓? 萧同悲似乎听见他心声,解释道:“我在学。” “嗯?”沈重暄愣了一下,“学钓鱼?” 萧同悲耐心地说:“和烤鱼。” 沈重暄看了看手里死不瞑目的炭色烤鱼,一下子与萧同悲亲近许多,自告奋勇道:“我来吧。” “你......”萧同悲顿了顿,“你多大?” “快十四了。” 萧同悲:“......” 沈重暄估计他是受不了被比他小这么多的人照顾,也不多言,伸手接过那条刚被逮住命不久矣的鱼,熟练地杀鱼放血——他跟着孟醒风餐露宿三年余,期间无数次没法赶到城镇,只得在野外留宿时,孟醒也是这样,抓鱼打猎一把好手,吃喝打耍也是无所不精,唯独把吃食弄熟和缝补衣服,自始至终是他心腹大患,这就逼得大少爷沈元元不得不揠苗助长,与姑娘家争食,被迫精通内外事宜了。 萧同悲沉默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方才在练什么?” “师父教我的剑法。”沈重暄道,萧同悲回忆片刻,愈觉那套剑法精妙,也说:“你师父功夫不错,那套剑法我也眼熟。” 沈重暄本还想与他多说几句,闻言心下一惊,这才想起萧漱华和孟无悲曾经感情要好,萧漱华见过鉴灵剑诀,教过萧同悲,也不是毫无可能。 但萧同悲并未深究,且他不是多话之人,看出沈重暄不愿再谈,也就不会追问,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戳鱼。沈重暄偶然间转头看到他木着脸一本正经地专注捉鱼的模样,只觉好笑得很,这头烤鱼的香气已渐渐散开,萧同悲也回头来看,恰与他对上一眼,摸摸鼻子道:“你吃吧。” 原来您也知道刚才那条是不能吃的? 沈重暄正想推辞,却见萧同悲手里拿着半条烤鱼,正是方才被他弃之不理的那条。 “萧前辈,”沈重暄连忙把刚烤好的鱼递过去,“吃这个吧。” 萧同悲拎起一根串了三条活鱼的木枝,向他一扬:“你吃吧。” “萧前辈,不如我教您烤鱼吧?”沈重暄接住三条扑腾不休的鱼,突然说,“可您为什么会想学烤鱼?” 萧同悲身形停滞片刻,沉默良久,方道:“......以前有人想教我,我说君子远庖厨,不肯学。” “那您现在可以去找他啊,是怕他生气吗?” “他脾气很好,从不生气。”萧同悲道,“他死了。” 沈重暄忙说:“抱歉......您节哀。” “元元。”萧同悲突然说,他抬起眼来,仍是没什么神情的脸,看上去无悲无喜,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却望得人心底发冷,沈重暄忽然想起深夜的寂凉,他从这双眼里看到了长久的孤独和悲戚,“他也叫元元。” 沈重暄默然,强颜笑着掂了掂手里的鱼:“那我来教您烤鱼吧,不出师可不行。” 撞见满脸错愕的孟醒和封琳时,沈重暄才打心里后悔起来,暗暗抽了自己几嘴巴,忐忑地看着萧同悲薄唇启合:“两位封兄。” “......哎呀!是萧少侠!”封琳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提着酒壶迎上前来,“喝不喝酒呀?有缘千里来相会,在这都能遇到啊!” 萧同悲皱着眉扫视了一眼周围繁复的建筑,冷道:“不必,我有事。” “嗯?萧少侠有何要事?可需要封某代劳一二?” 萧同悲木着脸,理所应当道:“学烤鱼。” 封琳:“???” 孟醒:“......” “元元答应了。”萧同悲似怕他们反对,又补充一句,顺眼看向沈重暄,沈重暄只得点头:“嗯,我答应了。” 孟醒假笑道:“他有名字,叫重暄。” 萧同悲:“元元。” 孟醒再道:“元元是乳名,外人这样叫他,他会不开心。” 萧同悲仍固执地喊:“元元。” “......”沈重暄心虚不已地觑了眼孟醒实在不妙的脸色,又记起火堆旁萧同悲那双眼,狠了狠心,硬着头皮道,“萧前辈这样叫......是可以的。” 孟醒惊了片刻,不想他会这样说——往常连他这样叫多了,沈重暄也会老大不情愿。孟醒不自觉地侧目睨他,眸中头一次没了笑意,沈重暄不安地低着头等他骂话,却听孟醒沉默许久,避开眼去,似乎扬了个笑,声音却有些发颤:“你......你喜欢的东坡肘子,为师让人给你热着的。” 沈重暄咬了咬牙,摇头说:“师父......我在外边吃过了。” 孟醒再次看他,沈重暄实在不敢看他脸色,只能低着头,飞快地说一声:“师父,我困了,我先去睡了。”言罢便匆匆窜回封琳早前分给他的卧室,萧同悲不发一言地缀在他身后,孟醒这才蓦地扬声:“同悲兄。” “同悲兄,元元已经大了,和他住一起也不方便。叫琳儿另外给你安排一间房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20 沈重暄侧卧在床已足有半个时辰,换成往日,他这会儿应当在打坐,练习鉴灵的心法剑诀,但今天实在没有心思,满心挂念的都是门外有没有传来萧同悲和孟醒的打斗声。 九死一生的概念在他心底不断荡悠,沈重暄又不太愿意把萧同悲想成对立面的人,只能暗自期待萧同悲能别发现孟醒身份,或者想杀孟醒的心也并不那么真。 房门徐徐开了。 沈重暄下意识闭紧了眼,强迫自己呼吸均匀绵长。进屋的人步子也轻缓,如阵晚风般飘然步至,沈重暄嗅到那一股子熟悉的皂角香和浓烈的酒味儿,登时就明白了来者身份。 孟醒说不清自己心绪,可能得赖酒喝太多,他整个人也斤斤计较得多,只隐约有些被欺负、挨了骗的感觉,又想听沈重暄说说缘由——是在哪里发现的萧同悲?为什么要把萧同悲带回来?是被强迫还是心甘情愿? ......为什么准他叫你元元? 孟醒停在他床前,他进房前本是仗着酒意,想要吊着沈重暄揍一顿屁股,一定要逼他交代清楚的,可这会儿万事俱备,他却停了手,只犹疑着替沈重暄掖了掖被角,把他裸露在外的脚给塞进被窝。 “......”孟醒生平最鄙夷优柔寡断之人,这时候才算懂了他们的苦楚,几次作势也没能狠下手去,只能轻叹一声,回身欲走。沈重暄一直紧绷着等他质问,却感受到背后的暖意渐远,下意识出声便喊:“阿醒。” 孟醒微微一顿,颇有几分难堪,摸着鼻子笑道:“......你没睡啊。” “......”沈重暄头一次觉得孟醒笑起来这样难看,一脚踹开了被子,翻身坐好,低着头嗫嚅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萧前辈他刚好也在,和我说了几句话,我就顺口......” “呃......没事啊。”孟醒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姿态,于是挑了最和蔼的宽容大度,温然笑道,“没事,他也很喜欢你嘛。” “你生气了吗?”沈重暄胆战心惊地问,“你别生气。” 孟醒静默片刻,依然笑着:“没有,你怎么这样想,跟为师混这么久也没点长进。碧无穷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为师比他......眼下确还略逊一筹,你......你家的事,这么久了,也没什么眉目......” 沈重暄蓦然出声打断:“师父,我绝无此意。”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说,我听。” 沈重暄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先表一番忠心:“萧前辈只是萍水相逢,我肯定向着师父你啊。”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孟醒已一巴掌劈下来,却没真打在他身上,只是象征性地揉了把毛,竭力按着心口莫名其妙的窃喜,还尽量平稳着声线笑骂:“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窗外明月偷眼,清辉渐渐,沈重暄趁机瞟了眼孟醒神色,秀逸的眉眼但敷一层浅淡笑意,月影将他一蒙,眼底桃花饱饮了酒,他喝过酒,远不如白日那般滴水不漏,这时喜难自掩,否则也不会刹时就不再计较萧同悲一事了。 沈重暄不止一次意识到孟醒很美——是罢星辰萤火,与日月争辉,令天地枯朽的美。且他极擅于表现这种美,孟醒绝不刻意掩藏,从他好着白衣就可见到。孟醒的白衣从来不只是寻常的白色布料,非但质地精细,且上绣暗纹,或竹或云,总之绝不敷衍,至于言谈举止,更是绝非俗家子可与之相比的清贵大气。 但这时孟醒冲他笑着,丝毫算计隐忍也无,又像忽然想起什么,道:“其实你择善而从也没什么......我没逼你哈。” 沈重暄失笑:“旁人一千个一万个好,我也只想跟着你。” “跟我有什么好。”孟醒被他说得有些飘飘然,仅存的理智撑着他守住为人师长的尊严,酒意却轰然涌上,唆使他一把抱住沈重暄,得意地道,“有眼光!就得跟我!” 沈重暄被他抱得胸闷,却不愿推开,只笑说:“你怎么酒味儿这么重?我走之前没见你醉这么厉害。” “嗯?”孟醒最爱给他答疑解惑,但这次挣扎着想了想,不得其果,索性一头栽进他被窝里,含含糊糊地道,“不多......三坛。” 沈重暄长叹口气,笑容却难再收敛,床畔的点酥剑也似呼应,终于发出两声欢悦的轻吟。 翌日萧同悲与封琳一同坐着,沈重暄的门终于打开,从中走出同着白衣的两人,沈重暄还替孟醒理着衣摆,见到封琳变幻莫测的神色,才笑着招呼:“萧前辈,封前辈。” “重暄起啦?阿孟昨晚喝太多,可能走错房间了,没打扰到你吧?”封琳从善如流,言笑晏晏地与他对戏。 “不妨事,照顾师父本就是我该做的。”沈重暄早想明白了孟醒昨晚举动的缘由,这时候最是得意,又听萧同悲缓缓道:“你们将去何处?” 孟醒向他一笑:“同悲兄往哪边?” 萧同悲早听说问川将有试剑会,揣测孟醒等人也会往那边去,于是道:“东。” 孟醒面色不变:“真不巧,我们往西。” 萧同悲不动如山:“西。” 孟醒却比他还要八风不动,笑容更盛:“我记错了,是往东。” “我跟着元元。”萧同悲懒得再和他掰扯,理所应当地说,“学会就走。” 孟醒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眨眼:“原来如此,那就由贫道来教你吧。” 沈重暄:“???” 你以为你俩差别很大吗?也就是吃完立死和七步内死的区别好吗? 不等沈重暄琢磨好怎样发话比较礼貌且顾全孟醒颜面,封琳已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向萧同悲一拱手道:“原来萧少侠是在为此事发愁,好说啊,元元正是练武的时候,阿孟连我都排斥在外,但我这府上多的是打各地搜罗来的厨子,个个手艺都不赖,我这就叫他们来陪萧少侠打发时间?” 萧同悲显然不太乐意,他不明白封梦这个上回见面还狗腿得很的人为何这次对他敌意这般重,但看沈重暄面色已是显而易见的为难......萧同悲梗着脖子道:“元元答应了教我。” 沈重暄:“???” 江湖第一碧无穷,好看,能打,够拽,上能砍杀名高望重的前辈,下能欺侮不通事理的小屁孩,唯独不会看人脸色。 封琳:“......萧少侠啊......” 萧同悲望向沈重暄:“元元?” 孟醒也侧头看向沈重暄,昨晚的事他已渐渐想起,忽然发现沈重暄只胡乱给了一堆保证,没见什么解释,这会儿也抱臂等着沈重暄说个明白,沈重暄被他俩盯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讪笑着道:“我......但凭师父做主。” 封琳便接过话头:“诶,萧少侠不是一直在追踪酩酊剑?不若我挑选一名信得过的名厨,与你一同上路,也更节省时间。” 萧同悲本来还专注地看着沈重暄,闻言才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坦然道:“我跟丢了。” “哈哈,看来那酩酊剑真是滑头,萧少侠轻功这般神妙也会跟丢。你且说说他特征和你消息来源,封某愿全力助之。”封琳趁机带过话题,萧同悲也未察觉,当真仔仔细细和他分享线索:“我也没见过他。有人和我说他来了明州,但还没找到。” “谁和你说的?”孟醒插了一句,他来明州的消息分明无人知道,怎么会传进萧同悲耳朵。萧同悲倒也坦白,干脆道:“一个瞎子。” 孟醒:“......” 冯恨晚到底图个啥? 萧同悲为他解惑:“他拿着剑,我请他一战,他输了,怕我杀他。” “......为什么有剑就要杀他?”沈重暄愣了愣,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冯恨晚输了,他竟有些不相信,萧同悲一见是他,本已不耐烦的语气又温和几分:“他内功深厚,剑法了得,萧某有心一战。” “那也不必杀了吧?”孟醒蹙眉道。 “败者为何要留?”萧同悲反问,他说这话时目光清澈,直率无比,仿佛背诵经史的孩童,视此为金科玉律,从没想过也许不对。孟醒不和他争论,猜也知道是萧漱华的手笔,守真君之残暴嗜杀,天下共知。 沈重暄不禁皱眉,下意识地走了半步,把孟醒往身后遮了遮。假如萧同悲是这样的人,那孟醒未免也太过危险。 封琳不着痕迹地把长离剑往身后藏了藏,强笑道:“哈哈哈,说的也是哈!” “别的呢,你还知道孟醒其他线索吗?” 萧同悲又仔仔细细回忆好半天,接着说:“据说他容貌艳丽,姣如好女......”他顿下来看了看三人,似乎觉得这三个长得都不差,便说:“可能和你们差不多。” 姣如好女的孟醒:“......贫道确也曾听闻他容貌绝艳,武功了得。” “其余的我也不知。”萧同悲道,“师父说孟无悲冷漠木讷,想来孟醒也差之不远。” 冷漠木讷的孟醒:“......嗯。确有可能。” 萧同悲全不知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美艳道士就是孟醒,煞有介事地再道:“你们若有他下落,请告诉萧某。”想了想,又看向沈重暄:“元元什么时候教我烤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21 梧桐山如一处世外桃源,数年来从不与外互通,安静偏僻,既无江湖人久驻,更无朝廷鹰犬搜寻,这里祥和宁静,任谁也想不出,江湖前十中的三位,到底是怎样想不通才会来梧桐镇消磨时间。 沈重暄想,大约是武功登峰造极了,就更无聊了。 萧同悲既然要学烤鱼,在座诸君都是温文尔雅之人,何况动手就是个“败者不必留”的下场,于是无人敢阻他半步,直接致使后厨在短短一天之内便被烤了个干净,鲜活的鱼倒是扑腾着蹦出后厨,幸免于难。 沈重暄沉默地把鱼救回水池,萧同悲则颇潇洒地抬袖擦了擦脸上的灰,他眸子依然坦荡一片,一点羞愧也无。孟醒幸灾乐祸地坐在一边,慢腾腾地摇着扇:“同悲兄啊,这有的人天生就擅长打架,有的人呢,怎么学也只能挨打。依贫道看,这烤鱼也是一样的道理啊。” 封琳一颗心高高地悬着,生怕萧同悲忽然发现他们三人之中数孟醒最最姣如好女,心中暗骂他话多,赶紧替萧同悲找台阶:“阿孟此言差矣。所谓勤能补拙,天道酬勤,萧少侠龙章凤姿,岂会被区区烤鱼难倒。” 萧同悲坦然地一望封琳:“元元也这样说过。” 孟醒挑眉望向沈重暄,沈重暄连忙摆手:“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元元。” “另外一个元元又是怎么回事?”孟醒却被他一言惹了兴趣,又转眼望向萧同悲,孰料萧同悲睨他一眼,毫不客气:“私事。” 沈重暄心中叫苦不迭,果然又听孟醒一声冷笑,哼道:“合着同悲兄是弄丢了自己的元元,就来找贫道的元元?” “阿孟。”封琳一把拧住他胳膊,脸上是灿烂的笑,却低声骂他,“你自己几斤几两有没有数啊?这是做什么呢?” 孟醒轻嗤一声,再不多话了。 所谓天纵奇才,孟醒打出生起便是天潢贵胄,朝臣口中夸,帝后怀里传,从长相到天赋皆被夸得天上仅一个,地上连根毛都寻不到,甚至还被人暗暗说过是紫微星下凡。后来跟了孟无悲也是被赞根骨奇佳,习武几无屏障,平生顺风顺水,就没有过不如人的说法。 放在以前,即使萧同悲往他跟前一站,孟醒也觉得无所谓,他本只想在萧同悲手下走过几招,保命要紧,如今看到沈元元鞍前马后好不狗腿地跟紧了萧同悲,再是事出有因,孟醒也不爽得紧。 想揍人,却揍不过,还得防着招式被萧同悲看破。 孟醒轻啧一声,往嘴里灌了口酒,心里那口气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 沈重暄这厢也看出自家师父心情不愉,只恨没个三头六臂,一边陪着萧同悲,一边跑去哄他师父,萧同悲见他心不在焉,也停了动作,满是关切地看他一眼,沈重暄连忙回神,笑道:“对,就是这样,刮鳞放血,其他的动物也类似。” 萧同悲问:“你不高兴?” 他素不会拐弯抹角,有事说事,沈重暄心下了然,也和他坦白:“师父心情不好,我很担心。” “因为我说了他?”萧同悲又问,语气中竟还暗暗有些委屈,“他刚才那句,我已没有说了。” 沈重暄摇头:“师父他性格如此,晚些我去找他赔罪就好,萧前辈不必挂心。” “我去赔罪。”萧同悲站起身来,振振有词地说,“你看着鱼。” 沈重暄来不及拽他,萧同悲已经拿着归元剑,大步流星地走去孟醒跟前,孟醒摇扇的手微微一抖,缓缓抬眼觑他,不满出声:“干嘛?” “向你赔罪。”萧同悲向他一伸手,归元剑的剑鞘便朝孟醒递去,“刺我一剑也行。” 孟醒:“......” 他是被萧同悲惊了片刻,却很快回过神来,抬手一拂鬓发,微微笑道:“这怎么使得?——贫道自己有剑。” 封琳听前半句,以为他胸有成竹,不会失礼,再听后半句,只吓得失声叫唤,也顾不得萧同悲还在:“你说什么昏话!?” “怎么叫昏话?”孟醒气定神闲,悠悠地拎起一旁的酌霜剑,吊儿郎当地站起身来,“同悲兄的意思是,刺一剑,不还手?” 萧同悲本想称是,却见他眼光数次往自己丹田处瞟,终于忍无可忍地诚恳道:“萧某尽量。” “尽量是什么意思,万一你还手呢,贫道岂不是亏了?” 萧同悲却一板一眼地和他据理以争:“以封兄你的武功,萧某不敢妄自尊大。” “同悲兄过誉了。”孟醒蹙着眉,把酌霜剑往身后一丢,再次懒洋洋地躺回椅中,“贫道不过籍籍无名之徒,江湖上一捞便是一大把。” 萧同悲还欲再言,沈重暄连忙提着鱼朝他喊:“萧前辈,您生好火了吗?” 萧同悲当然没有,他只顾着和孟醒争执,全忘了生火的事,孟醒冷笑一声,向封琳一递眼神:“傻着干嘛,生火啊。” 封琳:“???” 封琳脾气亦是真的够好,或者对孟醒是真的够耐心,被孟醒按头丢来一档子粗活,也不见动怒,仍然只是笑眯眯地使唤下人照做,自己则替孟醒摇着扇:“小叔公,可还满意啊?” “琳儿,甚得贫道欢心啊。”孟醒抬手,正想拍拍他头,却见沈重暄提拉着一条鱼跑过来,笑如春风,分外和煦:“师父,您也该学学了。” 孟醒怒叱:“...君子远庖厨!” 沈重暄把另一手的烤鱼提到他鼻尖下头一晃,孟醒眨了眨眼,又听沈重暄笑吟吟地道:“师父,也学学吧。” “...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孟醒不爽地嘀嘀咕咕,也忘了拍封琳的头,悻悻然收回手来,被沈重暄拉去后厨学烤鱼了。 沈重暄本也不愿强迫孟醒做这些俗务的,他从头一眼见到孟醒便觉得这合该是下凡来渡劫的神仙,与萧同悲差不太多,这两人都与红尘相隔数年,整个人都似乎和这些凡夫俗子格格不入。萧同悲原也有人照顾着,萧漱华庇护之下,他必然是衣食无忧。但沈重暄现今只见他风餐露宿,衣裳破旧,萧同悲生来不知贫富有何差,想来也不觉得委屈,但孟醒却不一样,这人似乎天生就该做个富贵闲人,若真要他吃了什么苦,沈重暄光只想想都觉得委屈。 可若他也不能照顾孟醒了呢? 孟醒会不会去找个媳妇?......因为没办法照顾好自己,所以随便找一个凑合,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就此被糟蹋了。 孟醒不知他腹中叨叨,只觉得那股子烟呛人得很,若不是萧同悲也与他一般灰头土脸,看萧同悲那副面色恭敬若侍奉信仰一般的神情,孟醒恐怕要怀疑自己是上了沈重暄的当。 “尝尝。”沈重暄把一串烤鱼递在他唇侧,孟醒本想说自己不饿,却看见萧同悲抬眼,虽看不出悲喜,孟醒却觉得莫名一阵爽快,便也大大方方地咬下一大块鱼肉,颇有兴致地夸奖:“不错。” 孟醒并不重口腹之欲,他只消一口酒,就算是和着秋风也能喝个痛快,但沈重暄并不这样,他是大家出身,吃穿一定要精细再精细,孟醒先前只怕小公子吃不了苦,便也尽力找些繁华的城镇落脚,直到小公子依然不喜欢,孟醒怀疑这位钱庄是留不住了的时候,沈重暄倒挽起袖子往庖厨一扎,就此离君子正道远去了。 但真心实意地讲,味道确实不差。虽不比酒楼名厨,但也不输家常巧妇。 萧同悲也拿了一条烤鱼,咬了一口之后缓缓皱眉,只道:“不太对。” “还是不是那种味道?”沈重暄也叹了口气,“您故人是昙川人,应当嗜甜的。” “他多有照顾师父喜好,师父是云都人。” 沈重暄更是头疼:“云都...商贸繁荣,各地英杰云集,并无约定俗成的口味。” 孟醒本来指示安安静静地吃着鱼,忽然听他们讨论起口味,这才淡淡地掀起眼睑,缓道:“萧漱华?......他爱吃甜的。” 因为孟无悲就爱吃甜的。 尽管他本是辟尘门出身,道家本该用食清淡,辟尘门偏偏地处翡都,孟无悲的师父清如道君是当今少有的入世道人,身为掌门,更是辟尘门百年沿袭的规矩中唯一有资格入世的人,但他甫一入世,再归山时,便要大力推行嗜辣,从此辟尘门上下仙风道骨,白衣飘飖,却几乎人人皆嗜辣,大弟子孟无悲尤其。 至于他后来为何爱吃甜的。 孟醒恨恨咬牙,无非是因为萧漱华呗。 “你怎么知道?” 孟醒冷笑:“守真君当年可是与傅锁秋共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爱吃辣的太容易伤脸,哪里能当第一美人?” 沈重暄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反驳:“师父,你就挺爱辣的。” “...反了你了。” “但不是这个味道。”萧同悲道,语气中难掩失落。 孟醒依然抱臂冷笑,斜眼乜他:“毕竟是我家元元,那当然不一样的。” 萧同悲这才正眼看他,沉吟片刻:“...你要珍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醒和沈重暄同时一愣,孟醒率先反应过来,嗤笑道:“多谢同悲兄忠告。” 沈重暄却侧头望了孟醒一眼,也缓慢开口:“我会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22 孟醒于烤鱼上确实较萧同悲稍有天分,在萧同悲连着钻研三日也分寸未进的厨艺的衬托下,勉强能把鱼弄熟的孟醒就显得格外天赋异禀。沈重暄这才松了口气,确定不是自己教得太差误人子弟,萧同悲却丝毫没有拖后腿的自觉,依然认真专注地观察沈重暄动作,钻研把鱼烤熟的玄妙之处。 孟醒学完烤鱼,索性也蹲在一旁看沈重暄烤鱼,沈重暄侧脸时恰巧与他对上一眼,忽地笑出声来,抬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替孟醒拂过一绺湿淋淋的鬓发:“师父去休息吧。” 孟醒瞟了眼同样灰头土脸大汗淋漓的萧同悲,难得没介意自己一身的脏乱:“同悲兄自己琢磨嘛。暄宝教点别的?” “你想学什么?”沈重暄惊奇地看他一眼,孟醒果然邀功一般抬起下巴,得色不掩:“学煮面。” “?”沈重暄愣怔片刻,又见孟醒抬手赏他脑门一下,笑说:“你生辰快到了。” 萧同悲微微侧脸,似是疑惑:“元元生辰?” 封琳从一旁探来个头,故作委屈:“当年我十四岁生辰,可没见你特意学煮面。可真是不闻长门怨啊。” “呸,去你的。”孟醒搡他一把,又兀自托腮,偏着头弯眼冲沈重暄笑,“沈小公子肯教不肯教啊?” 孟醒性格如此,素日笑得疏离,如冷月湛湛,其辉凌凌,但若真心实意地笑时又常有轻云出岫之感,沈重暄最赖不住他这副模样,被他看得面红耳赤,慌乱地一摆手:“教、教。” 孟醒一击得逞,立刻朝萧同悲故作歉然地一笑,眸中挑衅之意却分毫不掩,萧同悲不懂他眼神,只能一言难尽地睨他一眼,任凭孟醒拉着沈重暄蹦去另一边灶台,沈重暄被他这番举动逼得发笑,却只能回头问封琳:“封前辈,这里有煮面的原料吗?” 封琳默然片刻,指了指腰间的长离剑:“能切葱花。” 沈重暄:“......” 随后他真诚发问:“那葱呢?” 沈重暄从不曾想孟醒会记得他生辰——前几年都是家里来信问他是否回家过生辰,他和孟醒才会恍然,再马不停蹄地奔回阳川去。 但尽管年年如此,孟醒依然从未记得过他生辰,更带得他偶尔也会记不清晰。 直到今年变乱,孟醒倒破天荒地开了窍,从一味地要钱发展成为委婉地要钱,沈重暄想了想,拉过自家师父小声问曰:“你又想要多少?” 孟醒:“???” “梧桐镇也没有我家分署,得去邻县看看了,师父急用吗?”沈重暄打衣服里摸出一只荷包,清点了里边的碎银,一股脑地全塞给孟醒,“这里有三两银子......” 孟醒从善如流地把荷包往怀里一揣,愤愤不平地回绝:“为师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沈重暄:“......”是啊。 “嘁。”孟醒当然不理他这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样,自顾自地说得高兴,“你生辰是大后天,对不对?为师哪能记错...诶,前几年可得赖你爹飞鸽催命,绝不是为师不肯给你过生辰。” 沈重暄听得发愣,忍俊不禁:“是,师父一直疼我得很。” 孟醒听惯了他的反驳挑刺儿,难得见到沈重暄服软,一时竟有些心虚,忙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斜乜他一眼,振振有词地接着问:“所以以后你听谁的呀?” “?” “笨。”孟醒恨铁不成钢,少见地在白日里清醒着也露出几分着急的神态,屈指狠命地敲着沈重暄脑袋,咄咄逼人道,“谁是你师父?萧同悲还是我?” 沈重暄没想到他会念着这点破事,更觉好笑,一边伸手抓他,一边偏头去躲:“你活一天我就听一天。” “嗤,谁稀罕?只怕你还活不过我。”孟醒身法岂是沈重暄能相比的,单手舞得飞快,掠影如风,偏让他捉不住,沈重暄只好顺着他:“活不过、活不过。” 孟醒才扬起的笑霎时垮下,谪仙一般的面容皱起一抹显而易见的不悦:“为师养你可是要你给养老送终的,活不过还养你做什么?” 沈重暄的生辰既被孟醒广而告之,彼时在场的也都不好再回避,圆滑如封琳一早便亲自带着人去镇上采买,萧同悲犹豫再三,还是踌躇着摆出自制的粗陋小烤架,表明自己愿意亲手烤一条鱼庆祝沈重暄十四岁的诚心。 孟醒冷笑评之:“谋财害命。” 但煮面确实是难住了孟醒,接连几天煮了数十碗面,孟醒自己又不喜面食,有事弟子服其劳,沈重暄只得硬着头皮上阵,在一阵酸甜苦辣的纠葛里,就着孟醒满是期待的眸光,艰难地吐出一句违心的人话:“好吃!” 再一想萧同悲那边黑如焦炭的烤鱼,沈重暄一面替枉死的鲜鱼垂泪,一面不敢再期待这年生辰能过得太平,只求能活过生辰之夜就是我佛慈悲。 封琳亦不负众望,摇着公子扇徐徐回府时,只从扇后露出狡黠的凤眼,神秘莫测地牵过孟醒耳语几句,沈重暄便听得酌霜剑一声轻响,蓦然出鞘,映着孟醒一双泛着温和笑意的桃花眼,与他温柔的问话映衬:“要么掉头投胎,要么改头换面。” “你敢赌不敢赌?”封琳怒叱,“你不能这样,元元肯定喜欢!” “屁!”孟醒收剑回鞘,抬腿踹他一脚,封琳也一蹲身,一招扫堂腿如风荡落叶一般飒然而来,孟醒一掌拍去,恰和他交了一记掌,面色微变,冷笑道,“不愧是梨花砚。” 封琳退后半步,额上沁出几滴冷汗,赶紧摆手:“平手、平手,不打了哈!” 沈重暄当时还不知孟醒因何动怒,待到生辰当天,封琳刻意吩咐了府中张灯结彩,大举庆祝,架势不输早几年的沈家。 红绡朱绸,宛如大喜。 沈重暄倒挺想显得欢喜些许,但瞧见面前萧同悲和孟醒为他精心烹制的佳肴便忍不住苦脸,封琳猜出他想法,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怪笑,公子扇摇得飞快,直把扇面上的“琳”字甩得如同将要化形临风。 萧同悲的鱼仍是一如既往的朴素无华,与他为人一般有一说一,不能吃的特征从外表就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唯独萧同悲本人毫无感觉,甚至自以为进步奇快。 孟醒则是煮了碗平凡无奇的长寿面,浇头的面汤洒了辣子,鲜绿的葱花一撒,点缀恰到好处。但也正因其平凡无奇,反而使沈重暄高看一眼,毕竟孟醒先前连如此正常水平也难做到。 “尝一口。”孟醒也不多掩饰,沈重暄叹了口气,在心中暗暗夸自己一句视死如归,便抄起筷子夹了一大筷面,往嘴里一塞,只暗自决定无论有多辣都不能当众吐出来——他也的确没吐。 这碗面油色通红,汤清如镜,肉烂自香,面细而精,确实一看就不似孟醒手笔,沈重暄怔愣着抬眼望向孟醒,果然见他眼眸含笑,菱唇微抿,俨然是早有打算。 “让厨子做的。”孟醒摸了摸鼻子,故作淡然,目光清远,“咳,看你每天受刑一样...为师又不是成心逼你去死。” 疑似成心逼沈重暄去死的萧同悲:“......” 沈重暄一时不知所言,心绪翻涌的全是感动,竟莫名哽住,结巴道:“我...我想吃你煮的。” 孟醒:“...你吃同悲兄的鱼也是一样的。” 萧同悲颔首,将盛烤鱼的盘子往沈重暄再推了推。 封琳与沈重暄多有睚眦,但封琳自诩明月入怀,心胸豁达,当即出手为沈重暄解围,公子扇微微一摇,扇骨往桌上一抵,扬声慢道:“来,我也给沈小叔备了薄礼。” 他话音未落,已从门外款步踏入两位姑娘,轻纱掩面,各自怀抱一面琵琶,蛾眉淡扫,杏眸明艳,顾盼之间恍如朗月流辉,星辰失色。孟醒居于上位,只将酒杯一搁,嗤笑之声自鼻腔哼出。封琳却不管他这番作为,当即笑着下令:“今儿是沈小叔十四岁生辰,十四岁却不算孩子了,我自作主张,替阿孟找了几位美人——元元放心,我断不会折辱了你,这两名也是豆蔻年华,都是信得过的。” 沈重暄下意识去看孟醒,孟醒睨他一眼,没点好气儿:“看我做什么,要烤鱼还是要美人,自己选。” 沈重暄默然,连忙拿起筷子,再往嘴里塞了口面,孟醒当即笑逐颜开,那一笑远胜两位美人,酌霜剑连剑带鞘往桌上一敲,孟醒只拿剑鞘指了指门外,望着封琳,笑意极盛:“请。” “......”封琳一把抄起长离剑,愤恼难平,“打就打,你这徒弟怎么跟你师父一般不解风情!”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23 孟醒和封琳向来平手,凭沈重暄的眼力尚看不出是谁放水,总之结局仍是酌霜与长离相格,封琳踉跄一步,孟醒轻飘飘地一抬腿,恰好扶住他身形,长离剑也同时诣向孟醒心口。孟醒并指一推,拂去衣上打斗时沾上的尘埃,旋身飘回位子,开口道:“元元,看见没有,为人万不可过于君子,拘泥规矩,生死之时唯独自己的命才是首要。” 被当做反例的封琳也不气恼,还有心向萧同悲鞠了一躬:“封某献丑了。” 萧同悲点首,想起萧漱华死前曾骂他为人木讷,不懂客套,故也递给封琳一眼,诚恳道:“不丑,还行。只是磊落不足。” 封琳:“......” 萧同悲神情端肃,毫无奚落嘲讽之意,只是有模有样有礼有节地教他的模样竟像极了孟无悲,他像回到了多年前还在山上跟着孟无悲师徒胡乱比划的时候,下意识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噗。”孟醒抬袖掩面,笑声却打后边传过来,不等封琳开口,孟醒已经一把揪过沈重暄,指桑骂槐地说,“看看哈,不好好练武,以后就要出这样的洋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同悲兄好生幽默,封琳素来独辟蹊径、剑走偏锋,惯以怪奇取胜,何曾有过磊落之说?” 封琳就地捡了支筷子丢去,孟醒猛一挥袖便将其打落,封琳道:“你要夸就直接夸,拐弯抹角的,人家会误以为咱俩感情不和。” 孟醒瞟了眼摔在地上的筷子,竟将青石地面都砸出浅微的印,一时笑容也虚伪几分,意有所指道:“哪里的话?你我感情正如白水,静水流深,温润绵长。” 他未说完的是,要掺入什么旁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端倪。 封琳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捧茶淡笑,不再搭话,叫人送走了两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美人,叹道:“只可惜沈小叔不喜美人,我这一番力气倒是使错了地儿。” 孟醒冷笑:“师父尚未婚娶,徒弟哪敢争先?” “谁说就是婚娶了,不过是尝个滋味儿,随身带着,她们这样出身的,沈小公子全不必给名分。”封琳把玩着手中杯盏,笑说,“你这师父才是好笑,少年时最爱冒大,领着大家伙进了楼里,却是第一个仓皇而逃。” 孟醒依然冷着脸,淡淡道:“都没我好看,不值消遣。” 沈重暄一面替孟醒布菜,一面滴水不漏地与他周旋:“封前辈的美意,重暄自然知晓。只是江湖人才辈出,我武艺不精,因师父垂怜才得以顾全性命,实在不敢拖家带口,再拖累师父。” 这话说得在理,封琳一时找不出茬,人家师徒俩的事,他只能玩笑几句,真插手是一定不行的,也就作罢,不再多说。 这时却听人来报,小厮面色惊惶,步伐紊乱,匆匆一拜:“公子,有两位高手求见。” 封琳玩笑道:“男的女的?男的打走,女的留下。” 小厮一五一十:“两个男的。功力深厚,恐怕不是等闲之辈。” 封琳本想着有萧同悲坐镇,来的是围山的千军万马也不足为惧,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喝,内力尽荡,竟生生将他未出口的话也压回喉咙,在座几人皆面色陡变,连萧同悲也略略蹙眉。 “萧少侠,程某有事!” 此话出时,沈重暄倒是最先反应过来,他虽年幼,剑法拙劣,内力却不输太多,忙道:“姓程......莫非是白剑主程子见?” “嗤。”孟醒冷笑一声,“区区梧桐山,竟能引来三位江湖前十,真是好大的排面。” 封琳本想补一句“你他妈不也是吗”,又记起萧同悲尚在,只好咽下,倒是萧同悲飘飘地望了一眼,问道:“封兄不是前十?” “当然不是。否则依这些人的脾性,不知要给贫道栽什么诨号,”孟醒故弄玄虚地叹了口气,“疯道人也太难听了。” 萧同悲不和他玩笑,又看了眼沈重暄背上的点酥剑,嘱咐道:“把点酥收好。”言罢,见他提着归元剑信步走出,同样以内力扬声:“程前辈找我何事?” 孟醒这才蓦然色变,连忙一掀盘子,将那烤鱼碰落在沈重暄身上:“你衣服脏了,不宜见客,进去呆着。” 沈重暄仍不明所以,却已被孟醒推着进了屋内。 萧同悲甫一出府,便扬手合上门,但见程子见青衣一袭,乌发半绾,桃木为簪,这时面带笑意,眼尾细纹又为他添几分柔和。 程子见和萧同悲孟醒封琳等人都不相同,他与冯恨晚一辈,正是同悲山之乱时前十中的幸存者之一,如今境界更是臻至圆融,为江湖第三,若非萧同悲的小荷剑是萧漱华所传,剑走奇路,加之萧同悲根骨奇绝,前三本应是实力相当,胜负全仗天命——即便如此,萧同悲也只是仗着年轻,后劲无穷,才得以险胜一筹。 “萧少侠。”程子见见他便笑,他面相柔和,虽有一道疤痕横亘整张面孔,但常年一副笑模样,为人又善见机行事,自同悲山之乱后,江湖人尽皆知,程子见背后有朝廷撑腰。 萧同悲敬重强者,也认可程子见剑道,故而不与他摆脸,缓言道:“前辈若还是为之前的事,大可不必费此周折。家师遗命有,不可再对褚家皇室动手,聊表对当年恭王府一事的歉意。除此之外,任我去留,并无他言。” “所以萧少侠不愿招安吗?” 萧同悲微一颔首:“我心只在刀剑。” 程子见叹息一声,缓然拔剑,问道:“你可知此剑何名?” “白剑。” “正是。”程子见笑说,“老夫以前并不是江湖中人,是官宦之家,不敢妄自尊大,这剑也就只叫白剑。” 萧同悲本还有拔剑之势,忽然听他说是官宦之家,猛地停了动作,沉默着不再应声。 “人只知令师嗜杀,却忘了当年那妖女,罪孽何其深重。”程子见似乎来了兴致,和他掏心掏肺一般,“一夜之间杀老夫师友亲朋,满门尽灭,只有老夫因进京赶考,幸免于难。” 萧同悲沉吟片刻,开口:“萧某彼时年幼,不敢妄断。” 程子见也不逼他附和,又笑说:“萧少侠年少有为,自然不是老夫这老头子能相比的。那妖女如今被视为禁忌,无人敢提她名姓,后来人也不过知道她诨号‘血观音’而已。可惜后来老夫再怎么寻她下落,也只知她早已退隐江湖,嫁人生子,不知道现在可还活着,否则定要拿她全家性命为老夫家中殉葬。” 萧同悲神情不动,静道:“前辈节哀。” 程子见笑眯眯地挥挥手,只说:“都过去啦——但自打这事之后,老夫便料定江湖不可脱出朝廷之外,这法外之地决计留不得,纵有四大门尽力维持秩序,始终力不从心,还是朝廷一力统辖为好,少侠以为呢?” 萧同悲面不改色:“家师有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程子见忍住冷笑,心想就凭萧漱华那份罪业,也敢给门下弟子留什么遗命,这才是限制弟子手脚,平白害得萧同悲多年来孑然一身,友朋皆无。 他还欲多言,却听门内突然传来一声痛叫,紧接着是孟醒荡着内力传来的叱问:“程子见,你这毁了容的鬼老头,有事只管进来扯皮,在外头妖言惑傻子是何居心?” 傻子萧同悲:“?” 萧同悲与程子见在门外对峙时,孟醒就把沈重暄锁回屋内,这时忽闻金石叩击一声,回头恰见一柄长剑正与长离架在一处,封琳冷汗直冒,肩胛处鲜血渗出,正是偷袭之人所伤。 “躲开。”孟醒话音未落,封琳已蓦然退身,酌霜剑尚未出鞘,孟醒只横袖一拦,看似绵软易裂的锦帛竟撑了数息之久,接着孟醒猛地拔剑,青锋迅疾如风,直掠那人蒙面的面纱,孟醒唇畔冷笑不止,只道,“苏凌歌,你找死,我就成全你。” 苏凌歌被他一剑勾去面纱,也不恋战,当即转身往府外窜,孟醒绝不姑息,身形缥缈如鬼,刹时便拎住苏凌歌后领,酌霜剑猛然刺入,只听一声破肉,正刺穿他的丹田,苏凌歌不可抑制地发出痛叫,粗喘着跌落在地,面色愤怒又惊惶。 苏凌歌男生女相,容貌极为阴柔,素日大都重视风度,向来以温柔细腻待人。但自从挑战孟醒,被孟醒一柄拂尘掀翻在地,毫无再战之力后,苏凌歌名声跌地,顺位至第十又被冯恨晚一剑挑落——他虽然本就是作弊进的前十,但也绝不是当真毫无能力,因此只当是孟醒侥幸,这回跟着程子见前来,也是听了孟醒在明州出现的风声。 这时他却怒目圆瞪,痛得狠极,眼角不要命地淌着泪,嘴上仍不求饶,固执道:“是你他妈的欠我!” 孟醒被他气得发笑,当即气沉丹田,怒喝一声:“程子见,你这毁了容的鬼老头,有事只管进来扯皮,在外头妖言惑傻子是何居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24 程子见面色几变,脸上血观音当年留下的疤痕一直是他的逆鳞,他从不刻意遮掩,却也痛恨别人多说,行走江湖数年,几乎无人敢当着他面提起那道疤——除了孟醒。 萧同悲心知不好,一时却无从判断究竟该不该拔剑,又听门内传来封琳一声暴喝:“不可对前辈不敬!” 孟醒自己也说不清心情,封琳替他挡下那一刀前,他已感觉到杀意逼近,但他有把握在关好门后立刻拔剑拦下那一记,甚至杀苏凌歌一个措手不及,更快地将他制服,或许也不必废了他丹田,不过是让他暂时不能再动而已。可他再如何胸有成竹,竟然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当初孑然一身独步江湖的剑客,封琳在他身后,封琳没有坐视不管。 “前辈?”孟醒忽地笑出声来,一手摁住封琳还想喋喋不休满口屁话的嘴,傲然立在庭中,放声道,“若非当年同悲山之乱群英凋零,摘花客无心江湖,能有他程鬼头的风光?贫道从未见过哪位前辈是这般懦夫作态,设计拖住同悲兄,便以为区区一个苏凌歌能奈何得了我?贫道以为凭你程鬼头这般奴颜婢膝的模样,应当早被皇室养叼了嘴,不曾想还对苏凌歌这副脸嘴照吃不误,真真是好大的玩笑,也配做我的前辈?” 孟醒话语微顿,却未等其他人开口,兀自续道:“若说比我先下黄泉路,确然是个前辈。” 程子见脸上的疤确实狰狞丑陋,最先称他程鬼头的是位小有名气的刀客,却在“程鬼头”这一绰号风靡之后最先遭殃,非但自己身首异处,还连累周遭好友家破人亡,那之后江湖便少有人敢说这绰号,孟醒如今一口一个“程鬼头”,显然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程子见弯起一抹微笑,向萧同悲微微点首:“萧少侠,里边是你的朋友吗?” 萧同悲道:“正是。” “令师可有遗命,要明白壮士断腕,不可为不值得的友人浪费精力?” 萧同悲沉默片刻,归元剑缓然出鞘,他冷着脸,目如寒星,只答:“不曾。” “放轻松。”程子见却不拔剑,只是错身与萧同悲擦肩而过,伸手推开那扇微合的木门,“老夫实在好奇,这里边是怎样的人,才能得碧无穷这样袒护?” 朱门徐开,封琳忙捂着肩上的刀伤,侧过几步挡住孟醒身形,他的鲜血不要钱般涌着,直把绯色的衣袍染得厚重更甚,苍白的面色却还挂着温和无害的笑,仿佛不曾听见刚才孟醒的出言不逊,依然客客气气:“程前辈,不知前辈造访,有何贵干?” 程子见故作慈爱地拍拍他未受伤的肩,余光却瞥向他身后白衣加身的孟醒,孟醒眸光冷冽如剑,并不惧他,两人的目光便势若水火地战在一起,直到地上半死不活的苏凌歌发出一声哀叫,颤着尾音地喊:“前辈...救、救我。” 程子见看他面色惨败,眸光涣散,料想孟醒手段狠辣,恐怕即使费尽天灵地宝留住苏凌歌性命,也没法让他再有往常一半的功力了。 “......”封琳笑容不变,却不着痕迹地和孟醒对视一眼,接着道,“前辈认识这贼人?方才他突然闯入,无故砍我一刀,阿孟刚把他拿下,正要问出幕后主使,不知前辈可有见教?” 程子见不爱和封琳多说,只因这人巧舌如簧,常在不动声色之中把自己置于无辜受害的一方,尽管江湖人多只信奉手中刀剑,却也知道人言可畏,封琳这些招数虽浅陋,但他如今在封家地位超然,若让他占据道德高点,只怕后事又要大费周折。 “不认识。”程子见淡淡笑着,有心回头看了一眼萧同悲脸色,复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苏凌歌同他一路来此,路上就说是为酩酊剑孟醒而来,他和苏凌歌虽只是利益相投,但也知道苏凌歌绝非莽撞之人,现在落得这步田地,只可能是当真对上了孟醒——再论江湖盛传酩酊剑容貌艳丽,封琳身后那名白衣道长形容昳丽,敢如此狂妄,想必武功不俗,多半就是酩酊剑本人。 但只凭当年抱朴子和守真君的深仇大恨,萧同悲也决计不会帮孟醒......程子见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出声试探,封琳依旧笑意不减,坦然道:“这是家中一位在外修行的道长,封梦。” 程子见眼神飘忽,在孟醒身上逡巡片刻,笑说:“道长一表人才,真是后生可畏啊。” 苏凌歌本就奄奄一息,这会儿看程子见非但不认自己,似乎还没能认出孟醒,一时又气又急,还想多说,却被封琳暗暗挪脚,狠狠踩住肋骨处,但闻一声脆响,引得众人侧目,封琳不疾不徐,一本正经道:“前辈可还有闲暇稍待?等封某处理好家务事,一定礼数周全。” “封少侠客气了,老夫也只是顺路经过,听闻萧少侠在此,有心与他攀谈一二而已。” “只怕不是顺路吧?”孟醒本来并不说话,这时却突然开口,眸光清湛,冷意毕露,抬指一拂衽上血色,启唇道,“数日前,贫道于明州子丰县凤楼落脚,琼儿好心款待,为贫道寻一处僻静山头,不料竟有贼子混入,险取贫道性命,幸得酌霜剑快,否则今日在此的恐怕就是冤魂一抹,贫道早是身死道消了。” “道长遭逢如此劫难,实是江湖人心险恶。”程子见面色不变,笑容依旧,“道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贼人依老夫看,恐是当世名列前茅的琴客苏凌歌,道长能一击致之,想必武功拔萃,寻常刺客能奈你何?” 孟醒却不和他打太极,一语中的:“贫道曾有幸去过‘浮屠’。” 大皖朝向来崇尚佛教,于江湖上扶持释莲禅门,于朝堂上任用佛教徒为国师,但知“浮屠”之人朝臣中也是百之一二,除非皇帝亲信心腹,和皇室中能当大任之人,不会知晓“浮屠”所在,和“浮屠”的意义。 释莲禅门已乱,程子见是朝廷在江湖中最大的依仗,若说他不知“浮屠”,那才是荒谬。 程子见果然神色忽变,却只是一瞬,继而应道:“老夫听不太懂,‘浮屠’是指佛塔吗?北方的确有兴建庙塔之风......” “是一群屠夫。”孟醒轻笑,酌霜剑已然出鞘,他薄唇启合,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念诵什么经文,“一群被明目张胆地养在佛塔里,所谓慈悲为怀的屠夫。” “封道长!”程子见出声打断,怒色浮现,“老夫不知你所说,但还请慎言。” “浮屠中人皆无亲无友,他们当中有和尚,也有俗人,他们大多数无甚特别,素日与寻常百姓毫无二致,唯独皇室或重臣持圣旨出面,他们才会有所动作——而他们一旦行动,往往不顾生死,以命相搏。”孟醒信口述来,竟把宗室秘闻如数家事,分毫不漏,程子见面色几变,却没再打断,又听孟醒说,“浮屠的轻功乃当世一绝,依贫道看,辟尘门的拂云身、守真君的荷作舟、封家的凌昀飞步,方可堪堪与之相提并论。” “道长的意思是,那名刺客是浮屠之人?” 孟醒冷冷笑着,半分脸面不给:“不要避重就轻。贫道的意思是,朝廷既然盯上了贫道,无论是因为贫道本人还是因为封家,都是你们这伙人,想搞事的征兆吧?” 程子见微笑道:“老夫不知。” “你知道。”孟醒向他走近一步,笑容明俊,言语之间却寒意凛冽,杀气逼人,“因为浮屠千百人,能和碧无穷有一争之力的,只有白剑主。” 萧同悲擎剑的手微微一顿,他从未听说过浮屠,也没想过程子见会当真图他性命而来,自他下山,一力战罢宋明庭,也是身负重伤,程子见正是在那时款步而至,却没有乘人之危,一举夺下江湖魁首,而是为他找来太医,以前辈姿态帮他良多。 但孟醒所言,毫无缺漏。程子见亦无反驳。 “既如此,老夫有一疑问,还请道长解惑。” 孟醒冷笑未消:“你说。” “正如道长所言,我朝尚佛,老夫从未听闻皇室中谁人敢重道教...那些元老重臣更是不敢,敢问道长,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秘辛?” “你这是默认了?” “老夫纵有千百张嘴,也无法再辩驳了。”程子见微微躬身,“道长心中已是这般想法,老夫所言,也不过是掩耳盗铃。” 孟醒冷笑更甚,正想斥他,却听程子见先声夺人:“再有,陛下确实下令招安诸雄,老夫也是领旨前来拜访萧少侠,但到目前为止,都只限于江湖前十......道长既受过招安,请问道长,是前十中的哪一位?” 他言止于此,萧同悲已蓦然色变,回过头来望著孟醒。他仍面若冰霜,此时眼中却露出些惊疑之色,显然是听出了程子见的弦外之音。 前十中唯有两名出身道家,其中清徵道君乃是女冠,便只剩第九酩酊剑,抱朴子之徒,碧无穷之敌,孟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25 孟醒一直在努力避免和萧同悲正面冲突,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没有十足的胜算,另一方面则是孟无悲的嘱托,孟无悲至死都以为自己心慈,只要徒弟莫回华都,莫招惹萧漱华门下弟子,其余一切,吃喝嫖赌,皆不干涉。 且为前尘旧事辜负今朝美酒,于孟醒而言,才是大不孝。 但萧同悲与他不同。 萧漱华遗命诸多,林林总总到最后也只有一条最迫切——杀孟无悲。只是他死时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孟无悲那般武功登峰造极之人,分明应该长命百岁之人,最后会只比他晚走一年不到。 孟无悲羽化,那么父债子偿,师罪徒还。萧同悲横眼来看,孟醒也不躲闪,笑容一如既往:“贫道为何不能是清徵道君呢?” 萧同悲顿了顿,犹疑着开口:“......你有解释吗?” 孟醒想说没有,但封琳更先一步站出,他名列第四,虽并未刻意舞弊,但也心知自己和萧同悲程子见相差甚多,孟醒或稍强于他,也不过堪堪与这二人中的一位周旋几十回合而已。封琳不会赌程子见的年迈,更不会赌萧同悲的心软,于是他率先打断孟醒的话,抢道:“浮屠的刺客并非冲着封梦来的。” 程子见温然笑着:“那是?” “......”封琳忽地绽开一个笑,他本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连唇色都略微显白,先前还庄重如宗室大家的气度这时已消散殆尽,只显他似个病恹恹的俏郎君,可他这一笑,又为这颜色生生添了几分妖冶,孟醒顿觉不妙,却为时已晚,“冲血观音。” 程子见腰间白剑霎时出鞘,笑虽未消,声却冷了大半:“血观音?” “封琳!”孟醒疾呼出声,却被封琳一把拦下,他眉目间尚可窥见怒气,孟醒从未见他任由怒色上脸,一时怔忪,却听封琳接着道:“封梦腰间朱印乃我小叔公封沉卿之印,我尊封梦为长辈,长辈欲护之人,封某也将护其太平。” 程子见笑意骤失,他面色郑重,忽而冷道:“看来,封公子是又要与老夫谈生意。” “不是谈生意,”封琳的笑已有些吃力,他太久没受过伤,这会儿才觉得那处痛得很,衣物和冷汗粘在那里,血的腥味儿飘散不尽,钝痛阵阵,他只感到眼前发黑,“晚辈虽商贾出身,却也知江湖道义,今日一言,纵万死,绝不出卖血观音。” “封公子要尊封沉卿,封家是否尊封沉卿呢?” 气氛顿时降至寒冷,封琳却再开口:“我尊,封家则尊——程前辈,要试试看吗?” 程子见虽是浮屠中江湖地位最高的人,却不能算作统领,浮屠中人只听从皇命,各人有各人任务,程子见说招安只针对江湖前十,本身就只是个笼统的概念,诸如血观音这般数年退隐,却曾名动江湖的特殊人物,并不否认皇帝会派人前往——而封梦所着并非辟尘门道袍,多半也是个野道士,武功能如此高强,也极有可能受过血观音点拨。 如此,浮屠针对孟醒,孟醒反杀浮屠,便都有了解释。 “去年,封少侠曾受陛下招安。” 封琳咧嘴一笑,指了指肩上狰狞的刀伤:“今年不受了,不行吗?” 程子见冷冷笑着,转眼瞥向萧同悲,挑拨道:“萧少侠,你信吗?” “......”萧同悲望了孟醒一眼,又瞥了眼关了沈重暄那屋的紧闭着的门,“信。” 程子见也注视着孟醒,看他这时面色难看,分明是不悦封琳说出血观音一事,心中也有计较,招安酩酊剑虽也迫在眉睫,但他多年纵横江湖,听从皇命不代表事事以皇命为先,若有血观音下落,他仍希望更早解决了那个妖女。而今碧无穷、梨花砚均在场,这封梦身世诡异,或与皇室有所关联,皆不可妄动——何况苏凌歌又给他添乱至此,别说助力,根本是个累赘。 “那么......”程子见语调微顿,眼神忽地止住,又似逡巡在四周,竭力寻找血观音的踪迹,“是啊,老夫怎么忘了......血观音,也是出身道家呐。” 一阵轻风飘过,扬起尘沙几许,三人皆不是愣头青,明白程子见此意,便都收剑回鞘,再回神时,果然已无程子见身影。 而地上的苏凌歌,也是一剑封喉。 “他杀的。”封琳总算撑不住,孟醒伸手扶他一把,封琳只觉得眼睑上下将要拥抱,却还死死撑着,咬牙道,“阿孟...别怨我,血观音、血观音这件事......” “你先休息吧。”孟醒叹了口气,把他扶去一旁,躲起来的小厮婢女这才纷纷涌来,争先恐后地找来纱布和药,萧同悲却探手拽住孟醒衣袖,孟醒回头望他,萧同悲淡淡道:“交给他们吧。” “同悲兄有事?”孟醒也知忽然扯出血观音实在牵强,看程子见的表现,恐怕是误以为他师父就是血观音了,但萧同悲见过沈重暄,必然不会相信,那就是要问酩酊剑的事。 萧同悲难得地没有直说,先是望向那群乱而有序地照顾封琳的人:“他们刚才怎么都不出来?” “以表忠心为目的,以送死为结局?”孟醒忍俊不禁,“封琳早便交代手下人,若非必要,不得送死。他身边人都不如他强,若连他都倒下了,这群人又能做什么?” “......原来如此。” “封琳他...从来自私又仁慈。”孟醒掸了掸衣裳上的尘埃,“快说吧,说完了还得把元元放出来。你信我不是酩酊剑?” 萧同悲没吭声。 意料之中的,孟醒也没追问,只是忽然没人接话,孟醒觉得有点尴尬。却听身后一声关门声,沈重暄满目湿润地站在那,萧同悲也注意到了,忙拦住孟醒正想敞开怀抱的手,飞快地说:“不信。” 孟醒只好比了个手势,示意沈重暄在那儿等着,又听萧同悲说:“但我信元元。” 孟醒:“?” 你信个小毛孩子干嘛? “血观音不是你师父。”萧同悲努力使自己语气平和,但他对孟醒疑心已生,眼里的杀意实在藏不住,孟醒忍了会儿,问道:“要不,你先别看我。挺吓人的。” 于是萧同悲合上眼,尽量让声音不发抖,也不去想封梦可能就是孟醒:“血观音和元元有关。孟醒是孟无悲的徒弟。” 孟醒想了会儿,这才恍然大悟。 日,他也是刚想起,血观音跟抱朴子关系也不太好。 他那位天下第一的师父,好像真的和谁都不太好。 “我不杀你。”萧同悲道,他语气里有点悲悯,有点挣扎,还有点委屈,孟醒想了一下,还是道:“谢了哈。” “今天是元元生辰。”萧同悲的神色颇为复杂,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期待,“明天再说。” 孟醒:“......” 孟醒还想多说,却听见一声琴响,落叶簌簌,风过无声,那琴音静缓如枯潭一泓,因着雪水汇入,忽而流淌成溪,淙淙而来。孟醒不可自制地恍神一瞬,思绪蓦地飘回到当初对战苏凌歌时的一刹朦胧之感——苏凌歌的琴音绝不至如此神妙,更何况他已死了。 正是因为苏凌歌当时的琴弹得实在不怎么样,才会被孟醒一拂尘扫走,也因此让孟醒留下了拿琴当武器全是附庸风雅的绣花枕头的错误印象——至少现在弹琴的人,绝不是绣花枕头。 孟醒心知不妙,却忍不住地几近沉湎,他自出生至今,听过宫廷的管弦丝竹,也听过民间的唢呐老腔,可说琵琶娇娘、擂鼓老汉,声乐百色他无不听尽,自以为阅历匪浅,但惟独这般从容的琴音,他竟当真闻所未闻。 直到沈重暄一声惊呼:“师父!” 孟醒心弦猛震,下意识断绝听感,抬眼望向沈重暄所在,却见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封琳竟早已不见了身形,无人发觉是何时消失,因为在场除他和沈重暄之外,竟然无人有清醒之色,连萧同悲也只是面露挣扎,犹未回神。 “......啧。” 封琳受了伤,虽不致命,却也失血不少,对他那般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可谓是无妄之灾,是谁偏要在这时候把一个尚在昏迷的封琳拿去?又是谁能在碧无穷、酩酊剑均在场时,悄无声息地带走一个毫无意识的封琳? 沈重暄拉了拉他衣袖,低声道:“江湖上数得上名字的琴客,怕是斩春君。” 人唱第四梨花砚,公子出浊世,清润如昆玉,端的是百年封家最具剑道天赋的做派,为人却有拈花伤春之细腻。封琳书法斐然,曾于试剑会书写名榜,书至封琳二字时,却有晚春风过,吹梨花满怀,他便将梨花入墨,在砚山研磨,由此得号“梨花砚”。 于是第五燕还生问道江湖,衣是绯鲛纱,斜抱桐木琴,听说他一笑便如春景清和,却懒懒开口:“吾号,斩春君。” 因而封琳伤春,燕还生便斩春。无人知道他俩纠葛如何,只听诨号就能猜到恐怕势同水火。但无可否认,燕还生从未伤过封琳分毫,至少封琳每次惹事上身,都不曾听闻有燕还生落井下石——否则刚才程子见来时,倘如燕还生与他一道,恐怕苏凌歌不至于丢命,程子见也不至于狼狈离开,甚至胜负之数,又是难料。 孟醒脸色微变,他和沈重暄不同,记不得江湖前十排位和名姓,但斩春君的名头还是听过——只是并非因为斩春君琴技了得,而是因为茶馆酒肆多爱谈论,云都斩春君,好男风。 “但封琳看着也不像喜欢女子的模样。”孟醒想了想,竟然轻松些许,总结道,“梨花砚的桃花劫,你说,要不要管?” 沈重暄:“......” 封琅还没找着,又得找封琳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26 其实还是说笑,他俩连燕还生影子都没瞧见,甚至连燕还生的身份都还只是沈重暄小嘴一叭就盖棺定论,更别提循着什么踪迹去追封琳。燕还生这招实在阴损,留给他们唯一的线索就是满庭院里神色痴呆的闲杂人等,和一个仍在清醒和昏厥之间徘徊不定的江湖第一碧无穷。 孟醒择优而治,最先挑出碧无穷,一杯凉得彻底的茶浇头一泼,萧同悲应声而醒。 “......”萧同悲虽然木讷,却还没真的痴呆,看见身上湿了一大片的衣服和孟醒手里的杯子便猜到大半,但见他眉头锁了又松,松了又锁,孟醒凑去问:“想什么呢?” 萧同悲坦诚相告:“在想无论你是不是孟醒,今日过后都要一视同仁。” 他嘴上说着“一视同仁”,孟醒却听见了“取你狗命”,一时笑容小了不少,不悦道:“贫道这可是救了你。” “嗯,多谢。” 他说“多谢”,神情也像在说“那又如何。” 孟醒大人不计小人过,索性摆摆手:“赶紧倒些茶来,贫道还要接着悬壶济世呢。” “招安到底是什么?” 孟醒步子微顿,答非所问:“崇德帝仁厚,奈何天生驽钝,优柔寡断,非明帝之材,在位十年,放任江湖势力至今,使四大门隐有不屑朝廷之势,若你是年轻气盛的新帝,会怎样重整山河?” 萧同悲也停住步子,断言道:“你对皇室很熟悉。” “猜的。”孟醒一言蔽之。 “怎样重整?” 孟醒侧首看他,笑意微微:“顺者昌,逆者亡。” 当年尚无载酒换花的酩酊剑孟醒,禁宫之中还有一备受恩宠的恭王世子褚景行,孟无悲带他离宫那日,无宫人唱送,师徒二人步子悄悄,衣不带风,唯恐为人得知,载着两人的轿辇一路顺行无阻,有崇德帝的圣令,自然无人敢阻。 ——除了太子殿下褚景深。 太子殿下只带着随身太监,他生为皇子,果断远胜寻常百姓,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兀自立在宫门,满脸湿润,神色却严肃如在御书房听治国策论。 “道长可否准本宫和阿行说几句体己话?” 孟无悲正是心情烦闷,当即回到马车之中,孟醒连忙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太子哥哥?” “阿行你......”褚景深犹豫了好一会儿,也只能强忍着哽咽,“父皇说世子早慧而夭,你......江湖险恶,你要保重。” “太子哥哥别担心。”孟醒冲他笑,“我会的。” 褚景深又踌躇着开口:“你......” “太子哥哥不是又要给我添侄儿了吗?乳名可曾取好啊?” 褚景深知他有心岔开话题,便也与他笑说:“晚龄想要个弟弟,取名叫晚晟了。本宫却想要个女儿,阿行不如帮忙想想?” 孟醒笑容更大:“那要是侄女,就叫晚真罢?” “褚晚真...?”褚景深念读片刻,还想多说,却听孟无悲嗓音冷淡,自车内传出:“还要多久?” 褚景深只得长话短说,一把揪住孟醒袖子,与他四目对着,发誓道:“为兄发誓......必给你一个清平天下,安乐江湖。” 孟醒淡淡应下,不再多说,冲他摆摆手,孟无悲拂袖出来,牵住马缰,居高临下地问:“还有事吗?” 褚景深收拾神情,向他深深一躬:“还未请教道长道号?” 孟无悲目不斜视,冷道:“不必了。” 言罢,扬鞭打马,从此深宫再无褚景行。 当年褚景深的话他从未往心里去,只凭他的傲气,无论江湖太平与否,他都不会过心,乱则仗剑,平则载酒。但褚景深向来言出必行,自崇德帝驾崩,武盛帝内安朝政,外治藩夷,到这两年已是内外皆定,向江湖出手只是时间问题。 萧同悲见他无意多说,也不追问,只轻轻一点头,孟醒回他一个笑,飞身提了茶壶悬壶济世去了。 封琳素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私底下不满他的人诸多,存在利益纠纷的更多,但当真深仇大恨到要绑架封公子的少,有胆识有本事绑架梨花砚的更是少之又少,大约数遍天下能手,也只一个斩春君敢一枝独秀。 等孟醒一壶凉茶救醒了院中众人,斩春君早不知挟着美人潜逃去何处了。 一小厮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觑着三人脸色,他是被沈重暄掐着人中醒的,因而衣衫未湿,显得就比其他湿淋淋的清醒许多,这时方道:“斩春君与我家公子纠葛颇深,公子也对他恨之入骨,但他二人矛盾由来甚久,也不曾见斩春君伤过公子,反是公子常常技高一筹。” 孟醒叹笑:“还真是桃花劫。” 萧同悲却不喜他这般玩笑:“元元还在。” “他?他懂得多呢。”孟醒话虽如此,却还是闭了嘴,叮嘱一句,“小孩子别学哈,好男风虽不是大事,但还是挺麻烦的。风月之事都麻烦。” 萧同悲倒没反驳,他也觉得唯有刀剑最留情。 沈重暄躲在房中也是听了一些的,只是隐隐约约听见“血观音”三字,他是知晓浮屠刺客来势汹汹,必是为孟醒而来,但血观音退隐江湖多年,生死不明,为何封琳会拿这人来替孟醒洗脱嫌疑——孟醒和血观音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他心中疑窦丛生,却知道此时绝非追问的好时机,当务之急仍是找到封琳,孟醒却不疾不徐,甚至有心吊儿郎当地倒了杯酒,萧同悲回身看见他神色时,也似躲避般让开目光,垂首道:“明日我便往东边走了。” “萧前辈是往试剑会去吗?” 萧同悲瞥了眼孟醒,点头:“正是。试剑会难得一次,今年或可遇到孟醒。” 孟醒依然神色平静,喝酒也不曾呛着,笑道:“你这样说,就一定遇不上了。” “封琳会去试剑会。”萧同悲说,“梨花砚地位初定,他非淡泊之人,必会去试剑会招贤纳才。” “况且今日与白剑主遇上,他若不想和程前辈彻底闹僵,定会趁试剑会与程前辈缓和关系。”沈重暄也道,“燕还生目的不明,但他若当真是...心仪封前辈,定会陪封前辈同去。” “好。”孟醒嘿然一笑,“那同悲兄或可一睹酩酊剑尊容了哈。” 萧同悲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封琳是在一阵颠簸中悠悠转醒的,轻风过身,吹面犹寒,可等他彻底睁开眼时,身边是一洞昏暗,有人正替他肩上上药,冰凉的药膏敷在伤口之上,麻痒的触感顿时弥漫开来,封琳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挠,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对方指腹覆着薄茧,手指却修长,一瞧便知是个琴师。封琳神识顿醒,眼眸微眯,咬牙道:“燕、还、生。” 燕还生把他手塞进怀里,笑眯眯地凑过来,呼吸拍在他脸上,装模作样地低了低身:“琳儿有何吩咐?” “......”封琳忽然明白什么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处心积虑地留在孟醒身边,苦肉计使得自己都感动不已,这倒好,孟醒感没感动还不知道,这人却真敢动他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主上。”燕还生笑意妍妍,他面容生得寻常,一双眸子却格外清润,显他神色柔和无比,温驯而秀逸,“属下是您的人。” 封琳顿了顿,恨恨道:“我的狗!” 燕还生从善如流:“您的狗。” “你立刻送我回去...孟醒呢?你打得过他?” 燕还生依然笑意温和:“您也可以直接喊他阿孟,我打不过他,所以不会因为一个称呼就直接动手。” 封琳语噎片刻,冷笑道:“有病。” “是您亲手下的毒。” 封琳无话可说,只得疲倦地摆摆手,打量四周,天边已泛白,想是黎明将至,周围虫鸣起伏,又是一朝清晨。燕还生不知在哪寻的山洞,架了火堆烤着只兔子,见他望过来,当即撕下一块递给他,封琳故作勉强地尝了些许,皮焦肉嫩,汁香味正,心道确实比孟醒萧同悲强上不少。 “您如果还想去找碧无穷和酩酊剑,恐怕已经晚了,碧无穷今早就要和酩酊剑分道扬镳,碧无穷往试剑会去,酩酊剑已决定先来梧桐山中寻您,不得下落便也去试剑会查探封琅和我的去向了。” 封琳应下一声,又听燕还生问:“需要属下解决了程鬼头吗?” “你行?”封琳狐疑地皱起眉头,燕还生武功与他不相上下,说白了还是胜在出其不意,若对方早有防范,绝不如他的长离剑来得直接,恐怕连孟醒都不能喝程子见正面相抗,更何况燕还生一个琴客,“不要自作主张,这次饶你不死,再有下次,自剁了手来。” “琴师怎可没有手呢?” “那就砍腿。” 燕还生拂开一侧鬓发,若有旁人在,便可发现他竟缺一只耳,于是鬓发再度垂落,遮住他半张脸,只低低一笑,复问:“那属下怎么把您偷出来?” “闭嘴。”封琳恨他一眼,寒声道:“除非你想再丢一只耳朵。” 燕还生轻轻地叹出口气,自后拥着他,又替封琳再撕下一块兔肉,百依百顺地哄道:“不敢了,只要你别再受伤......苏凌歌那废物,分明伤不到孟醒分毫,也不知你着急什么。” “伤不伤他是无所谓,”封琳倒对兔肉来者不拒,“他信我了就足够。” “血观音又是怎样一回事?你胡说的?” “是意外之喜。”封琳忽然弯眸笑了一瞬,“别耽搁了,既然阿孟要来搜山,你我还是尽快赶去试剑会等他为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27 萧同悲走时并未叫醒他俩,以他的轻功,若是想走,谁也不会惊动。孟醒向来是大醉酩酊,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但沈重暄等了一晚也不见他主动提起血观音一事,因而凌晨时分便拿着点酥剑,推门出去练剑。 彼时萧同悲恰好合上门,两声门响,二人四目对上,沈重暄率先出声:“萧前辈。” “......”萧同悲没料到一个孩子会起这么早,只得硬着头皮,“嗯,早。” 沈重暄本是想问他血观音一事,却见他神色微妙,目光躲闪,萧同悲绝非善于撒谎之人,他若开口,必是实话实说,沈重暄犹豫一会儿,还是不愿逼迫,只道:“前辈早,您是要走了?” 萧同悲紧绷的脊背顿时松下,他面色无甚变化,沈重暄却能感到他分明轻松许多,萧同悲点头,又像突发奇想,将归元剑徐徐抽出:“看着我。” 言罢,归元剑出如白电,直带着玄衣青年滑步飞出数尺,萧同悲一步踏在老树之上,他掼剑袭来,青锋乱影错如莲放,他眸中分明有着睥睨天下的豪气,身形却灵动如燕,横影如悬绅。 剑锋停在沈重暄额前,摘住一片徐徐而下的落花,如潮的内力顷刻退去,萧同悲收剑回鞘,正色道:“这是小荷剑。” 沈重暄怔愣片刻,又听萧同悲说:“你试试。” 沈重暄依言而行。 他一直略有所感,心知点酥绝非凡剑,但在他手中一直如同摆设,孟醒不许他轻动,偶尔准他动手也只为教他如何更好地控制内力,先前说赐剑,也不提点酥,可见点酥剑来历不俗,至少在孟醒心中,他还不能佩点酥剑。 他动作不如萧同悲流畅迅捷,步法却更飘忽轻盈,孟醒的轻功素来以缥缈诡谲取胜,常霎时数影,似分形各处,难辨虚实;萧同悲则更器重“快”,荷作舟本身轻灵如乘风快行,萧同悲向来气势盛于常人,快中更有裹挟天地叱咤风云之势;沈重暄在二者之间,既不如鬼魅陡转,也不见豪气凌云,他的剑意平和温润,于是轻功也显得卓然端方,毫无出格之处。 他的剑停在萧同悲两指之间,萧同悲微微蹙眉,却没给沈重暄自我反省的机会,径自道:“令师乖张桀骜,萧某必将得而诛之。” 沈重暄身形凝滞一瞬,手腕一抖,点酥剑应以嗡鸣,寒芒大盛,继而剑锋脱开萧同悲的钳制,掀起重重杀机,于他霜衣袂花掩映之下寸寸逼近,盛若九瓣莲华,错落递至,竟已初见小荷娉婷之色。 “......”沈重暄全力压下心中涌现的杀意,一字一句道,“萧前辈误会了。师父他天性散漫,绝非有心慢待......” 萧同悲微一偏首,这次的点酥剑依然停在他身前三寸,一是沈重暄有心规避,二是他的手仍分毫未挪——但他指节已微微泛白,足以看出沈重暄这一剑之惊艳。 萧同悲有一说一:“你的剑心为何只在一人身上?” 沈重暄怔忡许久,终于缓缓收回点酥,低声道:“不只是剑心。” 我的命也在他手里。 萧同悲本也不关心这些,只是顺口一问,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干涉,只说:“你天赋不差,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此为小荷剑第一则,将来若有人难为你,你只管使出这招。” “小荷剑竟然第一则便是杀招?”沈重暄暗惊不已,正想不愧是闻名天下的小荷剑,竟然出手便是杀招,萧同悲被他说得一愣,云里雾里地补充道:“江湖人大多认识这招,你若死了,我寻着消息问过去给你报仇。” 沈重暄:“......多谢前辈。” 萧同悲又瞥了眼他手中点酥剑,看天色未明,也不怕孟醒听见,便道:“这是点酥剑,在十多年前的江湖上众人皆闻风丧胆。” “点酥剑的主人血观音,时列江湖第七。”萧同悲想了想,又补,“虽是女儿身,但也是位了不起的剑客。以好杀戮闻名,树敌众多,因而叫血观音。” 沈重暄面色刹白,他也猜到过他娘或许是江湖人,但一向只以为他娘是个不得已才去到江湖的温婉女子,偶然遇上他爹便金盆洗手,得了一处安心乡,于是相夫教子,清平度日。 但他娘是血观音。好杀戮,树敌众多,时人唾为妖女的血观音。 所以孟醒会因点酥而收他为徒,却叫他不得妄动点酥剑,所以程子见来到时孟醒会故意让他避开。 所以他第一次杀人,便感到不过如此,甚或颇为有趣。 “我和血观音前辈毫无往来,不做评价,你自去问摘花客和白剑主等人吧。”萧同悲伸手拍拍他肩,“她...去世了?” 沈重暄僵在原地,沉默地点头,萧同悲还想多说,却见沈重暄身后的房间的窗户骤开,孟醒在那儿站着,曲肘倚在窗棂,神色惺忪,目光却凌厉似刀:“同悲兄在给元元授课?” 他沉嗓发笑,素日挽了道冠的青丝此时只是散漫地披着,却别有一番慵懒之中的漠然,沈重暄连忙回身向他一礼:“师父。” “贫道刚起身,不便见人,就不送同悲兄了。元元,你送一程罢。” 窗户蓦然合上,孟醒身影顿消,沈重暄还想替孟醒赔罪几句,萧同悲却将他正要弯下的腰一扶:“不必送了。” 玄影掠风,沈重暄依然愣在原地,满心还是血观音是他亲娘的惊闻,窗户又被孟醒猛然大开,他把酌霜剑搁在沈重暄触手可及的窗边,长眉略蹙,兴致零缺:“想问就问,该说的为师说给你听就是。”他顿了顿,又欲盖弥彰地说,“还跑去问外人,你丢不丢人。” 沈重暄被他这副情态惹得发笑,甚至疑心孟醒是还未睡醒,说话怎么这样孩子气,故作冷傲之余又藏着些怕两人因此生出嫌隙的小心翼翼,偏还把架子端得十足。 “不问了。” “怎么不问?你都问到萧同悲那儿去了,怎么不问?想知道什么就问,为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你疑虑都消个干净。” “我现在应该知道吗?”沈重暄道,“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孟醒想了想抱朴子和血观音的爱恨情仇,只道,“因为时机未到。” “那我就继续等。” “你不想我知道的,总能把我瞒得严严实实,萧前辈和我说这些,难道你早先不会猜到吗?”沈重暄低眉垂目,语中难掩不平,他不看孟醒,孟醒却在看他,神情格外专注,眼眸噙笑,手指正不自觉地摩挲着酌霜剑的剑佩,绯红的穗在他指腹之间搓磨,孟醒问:“所以你去问萧同悲?” “问你只会被岔开话题,你只会不准我多说,在你这里,我连亲娘的身份都不能知道。” 孟醒含笑复问:“那你要不要让萧同悲把你也带走好了?或者顺路直接拜师,省得再和我猜来猜去,徒添麻烦。” 他这时的笑已经有几分危险意味,放在往日,寻常路人也该不自觉地绕道走了。孟醒虽不嗜杀,但气度天成,也不是一直好脾气的大善人。 沈重暄被他这话顶得一噎,也顶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这话一出,两人俱默。 酌霜剑的剑光猛地削过窗棂,窗户蓦然合上,孟醒力道极大地关了窗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悔,忧心忡忡地琢磨起会不会又伤到了小徒弟的心,于是人在房内,嗓音迟缓:“......贫道饿了。” 可他没说“我”,也不再说“为师”,沈重暄听得满目酸涩,自知不该这样冲动,却受不得孟醒先发制人的质问,他自认为委屈更甚于孟醒千万,连自己亲生的娘都一无所知,被最信任的师父瞒了三年有余,换做谁也不能一笑置之。 孟醒的示好没等来回音,悄悄开门瞟了一眼,沈重暄整个儿像杵在地里的棍子,攥着拳头竖着,眼角红成一片。 孟醒:“......” 他再清了清嗓,反复告诫自己不该和一孩子这样置气,本就该事事顺着,嘴上柔声哄道:“等会儿我送你去追上萧同悲,来得及。” 沈重暄更觉委屈,这回眼角直接涌出泪来,大颗大颗地滚落。 孟醒:“???” 孟醒不想惊动那群还在为失踪的封琳惴惴不安如惊弓之鸟的僮仆,他也不习惯让外人伺候,最终还是自己摸去厨房,手忙脚乱地翻找先前抻好的面,沈重暄一步一跟地缀在他身后一尺,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孟醒拽出来一团和好的面,打算照猫画虎地现抻一碗,才听见沈重暄在他身后抽了抽鼻子,鼻音厚重地说:“面不是这么抻的。” “......”孟醒从未觉得这么丢人,“贫道自创的。” “我还以为是自杀用的。” “......”孟醒顿觉好笑,“贫道自杀作甚。” 沈重暄一字一句,抬眼看他,一手抢过面团,晶莹满眶:“你不向我谢罪吗?” 孟醒:“......” 大概暂时没这意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28 辟尘门百年门规如此,除历代掌门外皆不得出山,但到了清如道君执掌辟尘门时却出了意外,他唯二的弟子都离教入世,前者浑身是伤地叩别师门,后者则是深夜潜行,一去无音信。 叩别的是师兄抱朴子,夜奔的则是师妹血观音。 盖因为此,世人不得不对辟尘门高看一眼,出山三位都是前十,谁也不知道这座山里还藏着多少名侠——但不可否认,抱朴子和血观音离山之后,都未再与辟尘门有过半分瓜葛。清如道君坐化后,清徵道君依然闭守山门,不问世事。 血观音,俗姓孟,名烟寒。佩辟尘门弟子剑,剑名点酥,凡铁所铸,却因孟烟寒杀人如麻的作风成就了点酥剑的赫赫凶名。 “你娘毕生求索,是杀你师祖。” 孟醒喝过面汤,只觉心情舒畅,沈重暄收拾了碗筷,状似不经意地追问:“他们都姓孟,应该关系匪浅吧?” “他俩都是孤儿,清如道君最爱捡孩子回山,他两人不过是其中根骨最好的,才被收为亲传,实则清如道君俗姓孟,辟尘门随之姓孟的孤儿不胜其数。他俩是师兄妹,我师父的弟子剑名为琢玉,琢玉点酥,自然感情甚密,至于反目成仇的缘由,我还只是猜测。” 孟醒嘴上这么说,心下却冷笑不止,能有什么缘由,八成是萧漱华的锅,但萧同悲不主动提起,他也懒得背后嚼人舌根,将来再遇上萧同悲,再叫这厮好好地练练口舌,从头说到尾,省得他浪费喝酒的时间来给小孩子讲故事。 沈重暄听完故事洗好碗筷,两人突然无话可说无事可做,一时颇为尴尬。沈重暄自知刚才是自己太不懂事,肯定惹了孟醒不快,可这时候看孟醒状若无事,又不知道怎样道歉,只好厚着脸皮跟进孟醒房间,果然听得孟醒带笑一句从他头顶传来:“做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连师父的便宜也想占?” 沈重暄没想他这样没脸没皮,吓得退了几步,通红着脸解释:“没有!...我是想问,那个,琢玉剑去哪了?” “辟尘门门规第三十七条。” 沈重暄下意识跟上:“门人皆属道家,不得妄自杀生,需知众生......” 孟醒动作凝滞,尴尬地挠挠头,改口道:“第四十二条?” “......”沈重暄缓缓叹出一口气,“门人弟子不得与门外通婚,除掌门外不得与山外有......” “...那就是第六十八条。” “掌门飞升后由其座下首徒承掌门之位,首徒才行不佳,有重大过失,可由诸长老择贤另立。” 孟醒沉默许久,终于承认自己这个假道士的确背不得辟尘门门规,坦白道:“琢玉剑给熔了。” 沈重暄从善如流:“这是第二十三条,门人佩剑随同其主去留销毁熔铸,人在剑在,人亡剑销。” 孟醒向来知道小徒弟一目十行,记性奇佳,不但对剑诀能记忆清楚,更对江湖诸事烂熟于心,近几辈江湖更迭的奇闻八卦、四大门各自公开的风俗规矩,沈重暄都背得滚瓜烂熟——更衬得他这个师父格外的酒肉饭囊。 ......真好,养老不愁了! 梧桐山是打发府中小厮去找的,山里山外都没寻到封琳下落,孟醒当机立断弃兄弟于不顾,先行奔去试剑会守自己的第九之位。 江湖前十在很大意义上来说,并不能算真的江湖前十。没有权威的机构来认可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所谓千里奔波至,排行全靠揍,每次排出前一百,三年里可以自行挑战排行在前的人,但这种情况没有路人帮扶,不像试剑会有概率保命,孟醒就是在一家茶肆被苏凌歌逮住,再一拂尘反杀的典例。 但自从四大门分据江湖,试剑会已显然权威许多,大部分侠客都会来此一搏,除了闭关不出的和当年孟无悲萧漱华之流已因某些重大风波奠定了地位的老怪物,基本也就是试剑会排出的名次了。 试剑会在十三州由四大门轮流举办,这回是在问川,问川地僻,且山路崎岖,孟醒和沈重暄一路身如拨云地疾步前行,实在也不记得丢下了多少对他俩眼红不已的路人。 萧同悲比他们早出发几日,却只先到半天,归元剑在江湖大名鼎鼎,负责操办的宋家人最是敬畏强者,毕恭毕敬地把他迎进专供收到请帖的名侠休息的山门。萧同悲不肯入座,兀自抱剑守在门口,等着孟醒师徒。 他不认识孟醒,总有认识的。归元剑嗡然轻鸣,碧无穷只等谁喊一声孟醒,归元剑便能霎时出鞘,直取孟醒狗命。 因此宋家人躬身向孟醒问请帖时,萧同悲在一旁立着,原本狭长的寒星目被他瞪得颇圆,孟醒跟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才发出声嗤笑:“没有请帖。” “无帖便不能入内门休整,自去山下镇中吧。” 宋家尚武,两个守门的虽也觉得孟醒好看,但之后便感到羞辱,如此绣花枕头也敢硬闯内门休息,内门向来只容名侠,这男人也不能免去。 孟醒好脾气地笑笑,见萧同悲满脸怀疑,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牵着沈重暄打算就此离去,却见门中走出一男子,长相并不出众,勉强算得上清秀,身形偏瘦,气质却极好,乌丝披拂,怀抱七弦桐木琴,长身玉立,清润秀逸如君子青竹。他含着笑,这笑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倨傲,温和之至,和萧同悲擦肩而过时还有心点头致礼,萧同悲抬抬下巴算作回答,孟醒却忽地一笑,伸手把人拦住。 “燕还生,来接贫道?” 燕还生:“......” 他彬彬有礼道:“在下下山接两位迷路的友人,不知阁下......” 孟醒笑吟吟地一指自己:“一。”再指沈重暄:“二。” “......”燕还生从未见过如此认友,但他涵养极好,因此不见怒色,“阁下真会玩笑。” “封琳在里面吗?” 燕还生手指顿了顿,下意识按住琴弦,余光却恰好瞟见沈重暄摁在点酥剑上的手,立即回身向宋家两个守门的一礼:“这二位正是燕某友人,此行路遥,不慎丢失了请帖...” 两人连忙很懂地回礼:“哪里哪里,少侠们请入。” 孟醒遂嬉皮笑脸地领着沈重暄步入山门,与萧同悲错过时还有心眨了眨眼,耳语道:“都说贫道不是了。” 萧同悲:“......” 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不外如是! 宋家毕竟是四大门之一,问川再穷,也不能穷试剑会,因此地处问川的宋家子弟皆全力以赴,无论离本家隔了多少辈血缘,只要跟宋能沾个边,都与有荣焉,奋力筹办试剑会。 比起靠利益维系关系的封家,宋家实在温暖多了。 毕竟人多又穷,挤挤才暖。 孟醒打量了试剑会布置的擂台,听闻这看似风一吹就要倒的擂台竟然花费了宋家人整一年的时间,一时颇为担心,这擂台难产一年,却只能存活这赛前的一两天,实在夭折得可怜。毕竟不说萧同悲,恐怕只随便提一个冯恨晚出来,这擂台一剑一个不够劈的。 燕还生只把他领进门,便笑如春风地向他拱手:“尽管不知阁下有何意图,但在下只能送二位到此了。” “再送就进洞房了,确实不可。”孟醒也冲他笑,两人俱是假笑,却一个比一个笑得明俊风流,燕还生似乎被他惹得更想发笑,弯起的眼眸如泛轻波,一掀朱色的衣摆,落落大方:“道长果然风趣。” “能讨君一笑,是贫道大幸。冒昧问一句斩春君,可曾受朝廷招安?” 燕还生不想他会这样直白,笑容却片刻未褪,温声道:“燕某徒有虚名,自然见过来使。然在下生平所愿不过月下弄琴,搵美人泪,因而不曾接受。” 孟醒意有所指:“也是,斩春君有云都欢喜宗做靠山,何须担忧朝廷?” 燕还生却像不曾听出他的暗讽,依然嗓音温和:“与欢喜宗的交情能够,是在下高攀了。道长仙风道骨,莫非是辟尘门高徒?” 放屁,辟尘门除了清徵道君还有谁敢下山?孟醒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脸上却笑嘻嘻的:“辟尘门门槛太高,贫道小门小户,不敢高攀。不过一碌碌无名江湖破落户,不必挂心。” 燕还生实在不理解这厮顶着一张是人都说美的脸招摇过街,一身白衣,头戴道冠,手拿拂尘,只恨不得在脸上写“你祖宗孟醒”的做派,还这样扮猪吃虎有何意义。奈何他被封琳教得乖,懒得拆穿孟醒,也只一笑而过,三言两语就谢别了。 “这年头云都人都这么猖狂了?”孟醒啧啧赞叹,想起燕还生愣是数十回合唇枪舌剑打下来也没透露封琳半个字去向,可见其口风之严,不可小觑,“我看他这模样,要么是咱们猜错了,封琳不是他绑的,要么就是他跟封琳就是小两口打架,这回人夫君领回去了,理直气壮不劳咱们外人费心。” 沈重暄帮忙收拾衣物,刚才听他俩一顿往来,只觉得头昏脑涨,这会儿便问:“你打架也不报名号?” 孟醒摇摇头:“这次不冲名次,还不到时候。” “那你这么积极赶过来,就是为了气一下萧前辈?” 孟醒想说确有此意,又见沈重暄满脸不赞同,赶紧话到嘴边一转,解释道:“冲燕还生来的。” “......”沈重暄看了眼寒光湛湛的酌霜剑,又回忆了一下燕还生那副病秧子一样苍白的脸和瘦弱的身形,只怀疑孟醒会恃强凌弱一剑劈断那把琴,万事大吉。 孟醒只好接着解释:“若真是他带走封琳,那必定和封琳近几年交情不差,从他这里下手挖些情报,寻找封琅也有头绪些。” 沈重暄:“你说是就是。” “...是真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29 燕还生说是有两名友人,最终带上山的却只有一人。 雨后的山路崎岖难行,泥丸漫走,燕还生和身边的和尚一路疾行,却衣不带尘,足见两人轻功之高。孟醒这厢虽进了屋,却一直关注着屋外人事,听得二人低声对话,立刻推门而出,含着笑倚门而待:“问斩春君安?” 燕还生先前正和和尚谈论什么秘事,两人都没察觉孟醒在此,燕还生面色一变,本还拧着的眉头蓦然舒展,弯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原来是道长。” “诶,这位禅师,面相好生眼熟啊。” 那和尚忽然被他点名,方款款抬颔,噙笑致礼:“阿弥陀佛,许是贫僧与施主有缘罢。” “你叫贫道施主?” 和尚笑意不改:“施主仍处红尘,从未出世,算不得道门中人。” “阿弥陀佛。”孟醒并不反驳,寒暄过了,依然不见放行之意,和尚和燕还生却都是温吞和善的模样,也不催促,三人就此僵持,直到孟醒又问,“还不知师傅法号?” “小僧法号释莲。” “我听斩春君说要接两位,怎的只见释莲禅师?” 燕还生笑说:“另一位是在下琴友,也曾位于前十榜上,许是相隔太远,还未来到罢。” 孟醒一听便知他说的是苏凌歌,却见他面色滴水不漏,仿佛当真不知道苏凌歌已然身死,如此又把拐带封琳之嫌撇得干干净净,至少把和程子见勾结的嫌疑洗得彻底,又听这和尚说是释莲,孟醒心头微动,当即敛笑回身:“那便不打扰二位,贫道先走一步。” “阿弥陀佛。”释莲见他关上房门,才对上燕还生眼神,轻声问道,“这便是江湖酩酊剑?” 燕还生笑容未收:“正是。苏凌歌便死在他的剑下。” “阿弥陀佛。”释莲长眉微颦,未加评价,“小僧看他也颇面善,神似故人。” “哪位?” “...暂且记不起了。”释莲摇摇头,又听燕还生一声轻笑:“您是浮屠高僧,能被您眼熟,恐怕孟醒来历不俗吧?” 释莲双手合十,向他一躬,神色平静,却不置可否。 先前孟醒与程子见那一番言论,可见对浮屠的存在了如指掌,燕还生早便在那守看封琳,因而也对孟醒表现心知肚明,释莲出身浮屠,却说觉得孟醒面善......燕还生忽然轻嗤一声,原本成拳的手缓缓舒开,快步跟上释莲,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都没有再提此事,一道行远。 ——封琳那班子废物们总算说了句对的。 无论孟醒和浮屠什么关系,此子不可留。 “如何?” 孟醒回房时,只听身后一声呼噜,沈重暄的轻唤适时响起,孟醒这才强迫自己忽略床上某个亲疏不分的老瞎子,随手抹了把脸,整理一下思路,娓娓道:“那和尚叫释莲,与释莲禅门必有关系,是敌是友,尚且不知。而燕还生这副作态,实在可疑——太过无辜,太过干净......可他若和封琳的失踪没有联系,还有谁能靠一首曲子让我和萧同悲都失去反抗之力......冯恨晚你手往哪摸呢!?” 沈重暄连忙捉住冯恨晚无意识间伸出被窝来摸自己头的手,将它再次塞回被窝,接着孟醒的话头道:“欢喜宗弟子不少擅长音律的,也很少露面试剑会,会不会......” “你先把他手捆起来。”孟醒答非所问。 “师父!”沈重暄被他惹得想笑,又说,“若是欢喜宗的人带走封前辈,那岂不是更危险?” 孟醒翻了个白眼,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拧起一旁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不就是名声么?又不危及性命。欢喜宗还可能是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若真是燕还生,那封琳应该知道轻重,后门儿可比名声重要百倍。” 冯恨晚不知什么时候醒的,这会儿在榻上悠悠然翻了个身,找茬道:“封琳是你师父的小相好儿还是怎么的?还关心他后门儿?” “谁准你进来的?再有,你还给萧同悲说我去向,也太不义气了吧?” “当然是元元啊。沈小公子可真慷慨,上回朝歌楼那次可真是喝得尽兴!后来本座听说朝歌楼也是沈家开的?看来也没见得就垮了啊。” 冯恨晚对后半句充耳不闻,说着说着便伸出手去拍沈重暄肩膀,孟醒将拂尘一递,稳稳地拦住冯恨晚动作,冯恨晚处变不惊,似有所思地摩挲了会儿拂尘手柄,夸道:“诶,你皮肤不错啊,可真滑滑的、凉凉的,小公子倒把你养得倒像个俏娘子了!” 孟醒皮笑肉不笑地打开他手:“你来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俩关系?” “嗤。”冯恨晚漫不经心地伸手一点孟醒,“本座大儿子。”再一点沈重暄:“小儿子。” 孟醒冷笑:“白日做梦,回你房间去。堂堂江湖第十跑这儿丢人,学学人白剑主,一门心思往上走,你倒好,乱认儿子。” 冯恨晚向他一摊手掌,也不恼他贬低自己:“朱印还来。明州被弄得一团糟,朝廷派去的探子被凤楼拔了不少,可急跳脚了,天天追着本座吼什么招安招安,不杀不行,杀了又是挑衅朝廷,是不是你手笔?” “可是可不是。”孟醒也不想留那朱印,走路碰来碰去,腿挺疼的,“你不是超然物外不问世俗了吗,来试剑会做什么,你还想争名次了不成?” “本座可不学程子见那老匹夫,剑道平平,整天只知道跟他皇帝主子表忠心......但近几年朝廷确实奇怪,清剿得太急了,倒像在给谁铺路,有点名气的不是被招安就是被杀,你和封琳走得近,本座可听说封琳是头一个向朝廷表忠的。”冯恨晚不爱理事,但常年混迹酒肆茶馆,一如当年孟醒,再是不想问事也得被人扯着耳朵灌输进去,“如今宋家摇摆不定,辟尘门欢喜宗没个动静,反正本座是又老又瞎,朝廷拿去也无用,留着也无害。可你这儿子不管本座,本座就只能去街头等死咯。” 孟醒对封琳的行为倒不惊讶,他早便知道封琳的性子必然会率先表忠,毕竟商人的忠心都是买的,等朝廷给的不够的那天,封琳照样会翻脸不认人。苏凌歌和程子见不消提,恐怕本就是浮屠出来的人,燕还生和他俩来往密切,多半也是受过招安了。但冯恨晚至今未受招安,孟醒倒觉得稀奇,这老瞎子性格懒散,萧同悲说逼他出剑他就卖了自己,孟醒是信的,冯恨晚如今很少动剑,能喝酒绝不打架,朝廷抱着钱送上去请他别拔,冯恨晚该喜极而泣立马销剑归田才是。 冯恨晚早就猜到他心中所想,把朱印收回怀里,他头发乱糟糟的,蒙眼的黑布也脏得惊人,无论怎样看都似个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子,但他就这样躺着,从流剑在他枕边,凛冽剑意便从他唇边的沟壑间流泻而出,他咳嗽着笑了一声:“本座少年握剑,是为了光耀门楣,为了封家的盛世;青年握剑,是为了惊鸿一瞥,美人一顾;中年握剑,是为了杀你师父;老年握剑,是为一口酒,仅此而已。你看,本座已没有其他时间再给朝廷卖命了。” “你就不怕朝廷来买你的命?”孟醒尾指微动,沈重暄从一旁伸出手来握住他,打岔道:“朝廷看似不择手段,气势汹汹,却一直以招安为先,灭口在后,确如冯前辈所言,像是为什么人铺路......难道是想这江湖也姓褚?” 孟醒尾指颤得更加厉害,反客为主地按住沈重暄的手,别过眼神,举重若轻道:“武盛帝登基以来,穷兵黩武,如今必是国库亏空,招安为先,应当只是节省开支...” “非也。”冯恨晚乜他一眼,“你且说说,你为何不受招安?” 孟醒动了动唇,却不发言。 常人受过招安,是为朝廷卖命,是安分守己再不与官府为敌;他若受招安,恐怕多半是要就此拜别江湖,回去深宫做个死而复生的恭王爷。 崇德帝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侄子的,声声“阿行”皆是情真意切,从不想他涉险,更不想他在江湖久留,那仁慈的老皇帝只想他与龙椅无缘,成全皇位上骨肉的延续。 如今武盛帝已登基数年,于情于理都该把他接回宫里,架空了权力,养他个脑满肠肥,养出皇室的体面,养清了这些年的愧疚,也就赐他个寿终正寝,风光作罢。 沈重暄看出他不欲多说,也怕冯恨晚追问惹得孟醒不适,忙错开话题问:“那个释莲来路,阿醒能看出吗?” 冯恨晚似笑非笑,点点头起哄道:“阿醒哦。” 孟醒一剑鞘敲过去,冯恨晚唉唉叫着躲了,孟醒才道:“你可记得释莲禅门一事?” “不是说大弟子死了,二弟子和三弟子争权,全门上下八成都逃下了山?” “那为何大弟子死了,二弟子和三弟子便会乱呢?” 冯恨晚冷笑一声:“他们的规矩不是只传大弟子么?以前还没见过大弟子死,首徒多是打小就养着了,不知是拿金玉雕的还是怎么,娇气得很,不继位绝不给外人看上一眼。” “还有一点。”孟醒笑着望向冯恨晚,“你出去一下,师门秘辛,传少不传老。” 冯恨晚:“......释莲禅门关你一道士什么事?” 孟醒不留情面:“那关你一孤寡老瞎子什么事?请他们给你超度啊?” 冯恨晚气得哆嗦,当即就要拔剑,沈重暄只得赔着笑脸把孟醒拉开,随口猜道:“释莲禅门忠于朝廷,莫非他们大弟子都是朝廷直接派去?” “......”孟醒觑他一眼,微笑致意,“差不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30 如沈重暄所说,释莲禅门忠于朝廷,大弟子皆是朝廷培养,再继承禅门,类同于明面上的浮屠。与寻常寺院不同的是,历代住持皆法号释莲,只不知是从弟子时期就是释莲,还是继位后改为释莲。 三人有心观察释莲和尚,但直到试剑会众人到齐,整整两天有余,释莲也再未露面。 试剑会只列江湖前十的席位,四大门的门主也不能例外。事实上四大门的门主中三位都在前十,独封家家主武功不济,因此这次也对外传家中派有封琳持家主令前来压阵。 试剑会三年一度,声势浩大。然而自同悲山之乱后,江湖群英凋敝,当年前十被守真君杀得七零八落,堪堪幸存的也少能敌过当年心魔,十多年间又有几人或失踪、或病逝,留待今日,当年的前十也只余乌啼月宋明庭、白剑主程子见、摘花客冯恨晚三人而已。因此如今的前十,大多为新秀一辈,诸如萧同悲、封琳、燕还生等人,若放在当年,其中或只有萧同悲孟醒可跻身前十罢了。 而这天一改先前的细雨绵密,雨后初霁,天光破云,释莲同燕还生如胶似漆,说说笑笑,孟醒领着一老一少,拖家带口地尾随其后。试剑会台下已是人山人海,留出的十个席位却依然空空如也,仿佛前十都在暗自较劲,谁先露面就是输了气派。 沈重暄虽然年纪小,但到场的也不乏十四五岁的江湖新秀,且内力磅礴,龙行虎步,再一对比身旁一蓬头垢面霜眉雪发的老头、一面如冠玉明眸秀眉的青年,常人多以为这是三口之家被一孩子带来一起凑个热闹。 “小兄弟,你是来看碧无穷的,还是来看梨花砚的?怎么还带个拖油瓶老头呢?” 沈重暄一愣,下意识问道:“为何是看他俩?” 冯恨晚眼皮抬了一瞬,鼻腔哼出声冷笑,好歹被孟醒拽着没有多说。 “嗨,碧无穷和梨花砚都是先前寂寂无名,后来横空出世,不正是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孩儿最向往的吗?”那人语气不算客气,但也应非刻意奚落,因此孟醒含笑攥拳时沈重暄连忙把他手握在手心,笑着回应:“在下并非为他们。” “难不成是斩春君?厉害倒是厉害,可听说他与欢喜宗妖人走得近......这位公子生得如花似玉的,功夫恐怕不太好吧,可要紧张着点。” 如花似玉的孟醒假笑道:“那可多谢兄台关心。” 得美人一笑,这人当即心旌摇曳,还想多说,却听一道风过,前边不远处飞起一道赤色衣影,款款落在试剑台上,绯袍玄琴,笑意清润,如此温文尔雅,正是燕还生。 前十总算出了一位,众人皆惊叹着望去,燕还生却不急着落座,忽然向孟醒所在的地方缓缓一躬身,嗓音清澈:“请。”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争相回看,但见孟醒从容一笑,跟着一让身形,朝冯恨晚一拱手:“冯前辈,请。” 冯恨晚:“?” 人斩春君请你酩酊剑管我摘花客什么事? 冯恨晚年纪并不很大,虽和宋明庭程子见一般无二,都是当年前十的幸存者,但年岁确实是三人中最小的一个,迄今也不过四五十岁的光景。但他毕竟只是个独行客,身无长物,又不喜纷争、不爱权势,因此日子过得潦倒,早早地双鬓染雪,如今鹤发童颜,倒像个六七十的糟老头子了。 冯恨晚被他卖得舒服,恨得牙痒痒,又见沈重暄跟着他师父一侧步,规规矩矩低眉顺目地向他一弯身,没用的拖油瓶老头冷笑一声,拎着剑鞘指了指孟醒二人:“当真不肖!” 言罢,拖油瓶飞身连点数步,脚尖在孟醒鞋面一抵,身如飞燕,徐徐旋落于试剑台上,也向燕还生一拱手,头却转向方才那路人,一双早就没了眼珠的眼眶仿佛正透过黑布注视人家:“小子孝顺,本座喜欢。” 燕还生:“......前辈玩笑了。” 路人颤抖着看了眼沈重暄,沈重暄温然一笑:“兄台不必担心,冯前辈绝非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台上两人尚来不及一见如故忘年结拜,台下又是一声惊呼,只见电光石火之间,一玄一白两道人影闪上试剑台,其中白影大声笑说:“诶,宋某与小侄身为东道主竟来晚了,但想必诸君也不会怪罪——还有哪几位没来?” 自然是排在第二的乌啼月宋明庭和第六的寒水煞宋逐波叔侄二人。 宋家虽出身草莽,宋明庭是短命哥哥宋明昀却性格儒雅,进退有度,在萧漱华孟无悲都不管事的那几年,名列江湖第三,隐约有一统江湖之势,可他虽然和萧漱华无冤无仇,却在同悲山之乱初初现世时最先提出诛杀孽子,萧漱华何其孤傲,当即乘夜奔袭而至,攻其不备,玉楼春剑锋轻掠,宋明昀便人头落地,匆匆而逝,只留下少不更事的儿子宋逐波,和性格暴跳如雷的弟弟宋明庭。 宋明庭也为怀念故去的哥哥,常年着白衣,只是他性格急躁,身材魁梧,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只是他做家主,确然不合格,不仅宋家近几年衰颓明显,作为东道主却连试剑会也迟到,便可看出其心思不细,难堪一家之主。 而宋逐波也和他父亲不同,性格冷淡,在江湖上倒似另一个碧无穷,但毕竟有家族束缚,做事不曾太过张扬高调,只是平平常常地练刀习武,逐次爬至第六。 宋逐波显然不太想虚与委蛇地走些过场,也不和其他人寒暄,直接坐到位子上,宋明庭也只向冯恨晚一拱手,冯恨晚记得这老小子当年说萧漱华坏话,于是瞎着眼睛转开脸去,宋明庭便乐呵呵地坐回位置,不和他一般见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来迟,诸君莫怪。” 话音泠泠,清似山溪,脆若裂帛,众人不及抬眼,只见远方一片轻云掠来,一道烟青自云端款款而坠,再见她手中拂尘轻扬,抚上一寸云端,那云再度腾起,轻灵如风,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只霜羽白鹤。 鹤自山中至,仙从天外来。 人尽皆知,霜羽出孤山,道君入浊世。那坤道青丝绾髻,道冠岌岌,玄青道袍加身,鹤纹细绣,展翅于衫。 她声音虽清冷,人也如清高出尘的高岭之花,沈重暄却发觉她行礼的手指微颤,唇线平直,似乎颇有几分紧张。 孟醒好心解释:“辟尘门少出女掌门,也就是清如门下两个徒弟都跑了,清徵道君只得赶鸭子上架,虽然已掌门十多年,但据说除了试剑会不得不露面证明一下辟尘门实力,其他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封山,怕生得很。” 沈重暄忍俊不禁:“原来门主还得像清如道君那般不着调才好。” 他俩在台下耳语不断,清徵道君则在台上向前十中已到的各位一一见礼,宋明庭粗着嗓子嬉笑道:“不晚不晚,真人快坐。” 先前那被冯恨晚吓得快尿裤子的路人又耐不住闲,扭过头来听师徒对话,忍不住插话道:“依我看,辟尘门就该给酩酊剑啊。” 孟醒眼眸噙笑:“为何?” “嗨,抱朴子本就该是门主,酩酊剑又是他唯一的徒弟,功夫也不错,辟尘门偌大的道观,怎么能让个女人当家?虽然这道姑是有点好看吧......但我可听说那酩酊剑的相貌,比当今第一美人还要动人三分,真真是美得雌雄莫辨,天仙见到也要自惭不已呐。” 孟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人便当自己得了美人青眼,更是欢喜:“在下岑穆,禾旁穆,不知二位兄台如何称呼啊?” 沈重暄看出孟醒不太乐意搭理,率先走出半步,挡了挡孟醒摩挲剑柄的手:“鄙姓沈,名是重暄。这是家师。” 岑穆喜笑颜开,却听孟醒发问:“当今第一美人是谁?” “据说是当今的顺宁公主,年方十五,那叫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她随皇帝上泰山时我曾远远瞧过一眼,确实是美得很啊。” 沈重暄心中忽觉不妙,果然听到孟醒再问:“比之贫道如何?” 岑穆从未见过跟女人比美的男人,何况眼前的还是个道士,但他天生傻了点儿,犹疑半刻,诚恳道:“公主青涩了些,不如道长。” 孟醒这才满意颔首,错开话题:“人来了。” 他话音未落,台后耸立的高楼上突然跃下一人,势如猛虎扑袭,身子却轻如雀鸟,步子细密,片刻便挪至第七的位子落座,一直未发一言,坐下也只是低头擦剑。 孟醒正想掐着手指算一下第七是谁,便听沈重暄道:“南柯公子,闻梅寻。” “闻家双生子?” 当年的欢喜宗宗主闻栩也是臭名昭著,与萧漱华纠葛不少,最后被萧漱华一剑封喉,成了同悲山之乱的敲门砖。而他麾下欢喜宗弟子皆是醉溺声色,不成气候,因此在他死后,众人都以为欢喜宗气数到头,大难将至,孰料平日只保护宗主安全的两位左右护法突然动手,硬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欢喜宗,使这头骆驼最终没有被压上最后一根草。 而这两位护法,正是闻栩早年收养的一对双生子,无父无母,自幼追随闻栩,姐姐武学天赋奇高,为人刻薄,不善言辞,弟弟却在练武上十分怠惰,但舌灿莲花长袖善舞,常年一张笑脸,论起谈判,据传新秀之中只有封琳可和他谈个数十回合不分上下,可见其唇枪舌战,暗箭伤人有多厉害。 南柯公子闻梅寻,自是其中的姐姐。 这闻梅寻不和人寒暄,弄得其他几人隐约有几分尴尬,她却忽然抬头,向台下一望,一本正经地盯着某处嘱咐:“在那等我,不要走远。” 众人寂静,才发现那里站着个紫衣青年,正笑得一脸无奈:“阿姊说了便是。我方才和你说的,要做什么?” 闻梅寻想了会儿,似乎没反应过来,弟弟只好提醒道:“台上诸君都是当世豪杰,阿姊不可慢待,要一一......” 他有意不把话说完,像哄小孩儿一般放缓语速,闻梅寻恍然大悟,向台上几位点头致意:“你们好。” 冯恨晚:“......好。” 宋逐波自然不发言,清徵道君不料还有这出,吓了一跳,赶紧冲她点头还礼。宋明庭笑道:“小丫头有点意思。” 燕还生则向她颔首致礼,笑意微微:“姑娘有心了。” 岑穆又想借机发笑,却被沈重暄猛地岔开话题:“阿醒,还剩四人未到,分别是萧前辈、程前辈和封琳......和酩酊剑。” 岑穆见缝插针:“他不是你师父,你怎么叫得这么亲密?没大没小。再有,你怎么只叫酩酊剑,另外几个这样不尊重,梨花砚的名讳你也敢直呼......” 孟醒不耐烦地打断:“这不来了?” 果然,距试剑会开始还剩小半炷香,两位负剑的身影飘然而至,一老一少,正是程子见和萧同悲,两人俱是神情倨傲,萧同悲比宋逐波更胜一筹,直接一屁股落座首位,程子见只向宋明庭和冯恨晚点点头,也沉默地落座,连清徵道君也没得他一记眼神,虽然道君非但不介意,还十分开心躲过一劫。 “......只剩封琳了。”沈重暄缓慢开口,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孟醒脸色,果然阴霾一片,“阿醒,你......” “祸害遗千年,没什么可担心的。封琳多半就在燕还生那儿。”孟醒拍拍他头,又指了指前方于人群中若隐若现的一角僧袍,“盯着这个秃驴。” 沈重暄踌躇一瞬:“你真要去?” “除了试剑会,逮不着燕还生。” 孟醒此番下了决心要彻查封琅一事,又决意要从燕还生处下手,显然是懒得再藏头露尾,何况萧同悲对他身份早就拿捏得八九不离十,恐怕等人烟稀少,归元剑早晚擦上他颈侧。 “但试剑会时前十得依次打上去,他在第五......” 孟醒回眸望他,这一眼从容如常:“那又如何?” 岑穆这才感觉到这对师徒恐怕不简单,又小心翼翼地探头来问:“道长这就要上台挑战啦?试剑会还没开始呢,伤药准备好了吗?这排第十的摘花客就不是善茬啊。” 孟醒乜他:“岑穆是吧?肃穆点,闭嘴。” 不等岑穆反应,霜衣道长旋身而起,轻如飞云,横掠过去,酌霜剑佩带起一簇流火,但见道长玉面乌眸,笑如朗朗明月: “酩酊剑孟醒,来迟。诸君久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31 孟醒毕竟是在座唯一不曾出席上一次试剑会的,甚至在人前也少有露脸,因此他落地便如平地一声雷,炸出风波迭起。宋明庭双眸明亮,起身向他一躬:“孟少侠果真英姿飒爽,与令师当年相差无几啊!” 萧同悲眼睑略抬,原本背着的归元剑霎时回到怀中,右手只在剑柄抚摩,孟醒和他对过一眼,当即别开眼神,笑吟吟地向宋明庭拱手行礼。 众人皆知萧同悲和孟醒的恩怨,各自心知肚明地避开眼去,孟醒温然笑道:“同悲兄,别来无恙,贫道等下就打来第二挑战你,让你杀得舒舒服服。” 萧同悲冷哼一声,好歹是没有当众发作,又听孟醒这样说,心下虽有几分怀疑,但他尊敬强者,宋明庭与他胜负之数多在天意,因此他尊重宋明庭,也愿尊重试剑会的规矩。 此后,一烛烧完,再无人至。 宋明庭笑意盈盈地起身振袖:“想必梨花砚封少侠有事来迟,耽搁一会儿也不要紧,大家今日在此问停山,群英荟萃,豪杰云集,宋某也不废话,试剑会如往届一般无二,分作三轮,第一轮诸君请牌,由四大门共同监督抽签对决,筛出前百;第二轮为筛后的前百的少侠们挑战前十;第三轮则是前十诸位请战,切记,需得依次而上。 看大家摩拳擦掌,想必已是跃跃欲试,那么宋某便在此处,温酒以待诸君凯旋!” 若是封家操办,恐怕还得有个三天三夜的盛景,鱼龙游舞,满街花红,但宋家从不如此,另三家皆有所特别之处,封家富贵,辟尘门清高,欢喜宗无忌,宋家便是如此草率而直接,前戏不在多,也不在精,只管打便是了。 而宋家操办的试剑会往往是最清白的,不似封家与各派利益勾结,也不似辟尘门人少,组织秩序有心无力,更不会像欢喜宗那伙人,很可能只因你对手比你貌美三分,便直接判对方获胜。 宋家的试剑会,是堂堂正正的武。且获得第一和第十一的人,前者可得宋家一诺,后者可得宋明庭宋逐波陪剑,附赠一枚当年江圣手遗世的灵丹,传说江圣手生前可活死人肉白骨,这枚灵丹是他毕生大作,除非身亡,皆可救治,如此厚赏,不可谓不优待。 因此这一次来者甚多,第一轮请牌抽签的便有上千人。宋家分设二十处场地,同时进行,抽签分单双数两组,抽到谁就是谁,依次筛选,直至前百的名额逐个敲定。 如此一来,少说也得耗去一周。 岑穆已被美貌道长就是酩酊剑本尊的事实击得头昏脑涨,欲哭不能,这会儿颤巍巍地望向沈重暄,结结巴巴地问道:“沈元兄,你不会就是梨花砚吧?” “我不是。”沈重暄哑然失笑,一翻手中木牌,“我在三二七号,岑兄呢?” 岑穆被他转移注意,也跟着翻木开牌:“我是九三。” 沈重暄本不曾想过要和试剑会牵扯瓜葛,倒是孟醒兴致勃勃:“能得宋明庭宋逐波赐教,还配送一颗糖丸,打一打嘛,有何不可?” “可为何这些奖励都只给第十一?” 孟醒似笑非笑:“前十想要这些东西,还需要赢吗?” 前十的十人虽看似武力参差,但只从方才入场架势便可看出,十人绝无一个是可小觑之辈,纵是当初的苏凌歌,也不过是恰巧在近战遇上了孟醒,才显得毫无还手之力,若真给他动琴的机会,或是遇上其他人,苏凌歌也是不愧他当年奇名的。 问停山山峰陡峭,壁如悬刀,但时值初夏,山下虽已活跃,山上却是芳菲始开,暄华明澈,别有一番清和之景。 封琳来到时,第一轮已经过去一天。这位红衣公子步伐蹁跹,眉间有朱砂一点,笑容明艳,一路皂靴蹬踏,长离剑随之摇摆,最终落在内门歇息的地方,被孟醒横着酌霜剑拦得刚好。 封琳身后尚有仆从十数人,皆穿红衣,却都约好了一般,气势俱不如封琳锋芒毕露,恣意张扬。 “你额头点的什么?” “你瞎吗?” 孟醒想了想,恍然大悟:“守宫砂?......唉,兄弟,苦了你了,那燕还生诡计多端,为兄也是尽力了啊......” 封琳也不追问他如何知道是燕还生,毕竟江湖上琴艺有如此修为的寥寥而已,燕还生的确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你徒弟就要开打了吧,你不去看着?” “他在看书,不好打扰。”孟醒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又一瞥封琳,“你也别想。” 封琳翻了个白眼,只觉孟醒太过草木皆兵。 孟醒这回用意最深处,不在封琳封琅的兄弟私事,也不为引出朝廷鹰犬,于孟醒而言,天地偌大江湖作家,载酒换花山河走马,朝堂的唇枪舌剑伤他不着,四大门的权力倾轧与他无关,他只图护着身边这个小徒弟,揪出沈家一事的凶手,有一还一地宰了,之后就任凭天意。 但正如孟无悲,世事无常,谁也不会猜到抱朴子如此修为,会这样短命,孟醒也不可推知自己的明日会怎样,只能引以为戒,当年抱朴子故步自封,闭山而居,才使他至今仍对江湖人事记不清楚,同样在茶楼酒肆听人高谈阔论,沈重暄就能飞快地分清主次,孟醒反而只觉头疼,凭着一把剑横冲直撞,但他当然不能让沈重暄成为第二个他——至今仍桎梏于皇室亲戚们那档子破事。 他要护住沈重暄,却要让沈重暄不只长于剑法。 人心、人言、人为,他要教他的元元一一洞悉。 试剑会,便是他给沈重暄找的第一块炼剑石。 沈重暄的第一战在第二日上午,对方是个背井离乡四处漂泊颠沛不已流离失所的倒霉和尚——释莲禅门特产。 点酥剑过于招人耳目,早就被孟醒收缴,沈重暄本想借剑,却只觉他人的剑总不趁手,只好拿了一节树枝——这还是冯恨晚听他即将上台,连茅房也不去了,提着裤子赶去摘的一枝号称“木中孟醒”的枯树枝。 那和尚法号广源,怔愣着看沈重暄提着一节树杈走上台来,嘴上一囫囵,问道:“这是什么剑?” 沈重暄想了想,想说“木中孟醒”,又觉得丢人,转口道:“折璧。” 广源:“......”唬人。 眼前人瞧着还是少年身量,亭亭独秀,濯濯如月,似瑶林琼树,风姿烨然,多半是哪里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富贵公子,连剑也不曾配备一把,广源自忖不可与富人为敌,便道:“阿弥陀佛。不如公子与贫僧皆放下干戈,一论天下局势罢。” 沈重暄看出他有意相让,只笑:“大师慈悲。” 言罢将他的折璧木中孟醒往腰间一挂,拱手道:“还是对掌吧。” 广源觑他少年光景,对掌拼的是内力,这小孩儿就算打娘胎就开始修炼,又能有怎样修为?但他心中虽嘲说不知好歹,手掌却赶紧抬起,唯恐沈重暄出尔反尔。 沈重暄下意识瞥了一眼台下负手旁观的孟醒,孟醒没有和封琳一道,也没有陪同冯恨晚,只一人在那立着,周围不少人当初都见到了酩酊剑,因而也知道他身份,都远远避着,给他空出一大块留白,唯独岑穆不怕死,不远不近地缀着。 名列前十的大多自负清高,除了宋明庭因是东道主才出现得相对频繁,封琳招纳贤才也偶尔前去观望几个名气不错的新秀,如孟醒这般来去无踪还刻意躲着萧同悲的自然不会露面。 而人群中另一处留白的中心,此人玄衣加身,正是萧同悲。 平时都不会出现的两位,这时一玄一白,各自安好,同将目光投向台上的沈重暄,众人缄默,纷纷揣测沈重暄究竟是何来路。 “那,贫僧失礼了。”广源微微一笑,掌如巍峨高山,疾步飞驰而去,他修佛家妙法,气势淳厚,加之年岁不小,至今内力充盈,论对掌,实在是信心百倍。想到对方不过一个孩子,广源还有心收敛几分,唯恐伤到小辈根骨,断人前程。 沈重暄这厢微微抬手,手腕一翻,层层叠叠的内力奔袭而去,犹如怒海涌波,汹涌澎湃,浪涛万丈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地倾盆而去,其势之勇绝宛如蛟龙勃然,风雨来此助他踏山震岳。 广源未及攻至,便察觉其力道之磅礴,当机立断,一掌未败,一掌又出。 于是走石移山,江海于前,小山重叠而来,争相阻遏,广源连出三十七掌,堪堪抵住一波小流,却见沈重暄不急不缓,变掌为指,轻轻一点—— 瀚海猛然收束,化作一股破山而出的勃发激流,豁然迸发,正中广源掌心一点,广源心神大震,身如一粒微尘般,于苍然天地中猛然脱出,日月俯瞰,沧海倾压,而他一区区蜉蝣,顿失其所有,就此无所蔽形,败落无迹。 他听见少年人嗓音清越:“承让。” 人言道,莫欺少年穷。 因他们是人间至真至性、至纯至净,永怀有非进即退的勇绝。 故此,少年无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32 进入前五百后,每一战罢都会在签牌有所注释,沈重暄经历两战,名列第四百六十七,却因两场都是双方对掌之后对手便草草下场认输,因而旁观人依然不曾见他拔剑,始终只看到沈重暄上场时捏着他的木中孟醒,寒暄客套之后打出一掌,下场时木中孟醒依然八风不动,兀自安好。 沈重暄的签牌上终于添了一句注释:“内力浑厚,暂不可测。” 孟醒乐得如此,只管把沈重暄关在房里看书,这些书皆是宋家所藏,这回带来给参加试剑会的侠客研习,以展大家风范。 第三天,继广源之后,沈重暄将再度遭遇一位大家之子。 岑穆早便热心地替这位萍水相逢一见如故的沈元兄弟搜罗来小道消息,坚信二人感情不染世俗,无关名利,纵使人家师父是酩酊剑孟醒也绝不轻易放弃兄弟,这时孟醒下山追释莲去,岑穆就捏着纸条站在门外给他诵读:“沈兄抽到的四十二号,乃宋家嫡系的一位公子,这次是宋家主场,沈兄可要千万小心。” 沈重暄把书搁下,他门被孟醒锁得结实,但不妨碍他开窗,于是推开木窗和岑穆对视一眼,沈重暄瞧着这位被孟醒揍得灰头土脸还不忘兄弟情义的小哥,只觉好笑不已:“多谢岑兄如此帮扶,沈某感激不尽。不知岑兄战果如何?” 岑穆摸摸鼻尖,叹道:“我只是来看个热闹,打架是不在行的,前五百没进得了,止步六百了。” 沈重暄劝说:“六百也不差了,沈某如今也不过四百多名。” “令师酩酊剑是第九,想必沈兄也不会差,如今这样低调,从不拔剑,是想留待决战时猪吃老虎吧?” 沈重暄面上笑意不改,心中却略感苦涩。孟醒领他来试剑会,却还不曾赐剑给他,寻常的剑他又总觉得不趁手,这般下去,岂不是非点酥不可? “岑兄实在高看了。阿醒之强在其天资,沈某根骨之劣,不值一提。” 岑穆顿觉这厮的话颇有点嘲讽之意,很想骂他一顿,又怕孟醒突然杀回,看沈重暄神色认真,居然像是当真以为自己根骨极差:“愚兄多嘴一句,沈兄身边是只有令师这般武功神妙之辈吧?” “也不全是。”沈重暄想了想,“我与明州封琼也有故,他就远逊于阿醒。” 岑穆:“......” 岑穆顿了会儿,诚恳道:“沈兄,封琼在上一届试剑会,也是进了前百的。” 沈重暄连忙闭嘴,不再开口,岑穆呼天唤地地嚎了会儿天道不仁,有人生而怀抱金玉,他却夙夜只咽糟糠,悲夫天地何其不平哉。 一顿惨叫结束,岑穆还是尽职地捋开纸条,不忘道:“甚至你打赢的那个广源禅师,上一届也是进了前五百的,这回被你打得着了相,止步九百多名了。” “这次你对面的是宋承卿,运道是真的不行,这次还是宋逐波前来压阵......沈兄,自求多福!” 沈重暄便问:“宋承卿可有何特别之处?” 岑穆挠挠头,想说宋家人的刀法他看不懂,却觉背后一阵寒凉,孟醒的冷笑声由远及近,缥缈如鬼魅随形:“岑小哥又来?不会是看中我家元元的如花美貌了吧?” 沈重暄毫不犹豫地死道友不死贫道,拉窗一关,飞快坐回位子上接着看书,空留岑穆面朝闭窗背临孟醒,手里还捏着张迎风飘扬的纸条,颤颤巍巍道:“孟、孟前辈,我来给沈兄介绍他下轮的敌人。” “哦?”孟醒好整以暇地倚门一立,烟笼横波一般的眼就此一睨,“继续说,贫道也听听。” 岑穆如蒙大赦地展开纸条,字正腔圆地朗读道:“宋承卿,十七岁,宋家嫡系,善刀,幼从宋逐波研习宋家断流刀,上一届试剑会中名列第一百零三名,据说三年间进步神速,坊间传言这回他是奔着前五十来的。” 孟醒并指一点他额头,笑骂一句:“蠢,但也辛苦你了。” 岑穆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对沈兄有用就好。” 孟醒:“当然没用。” 岑穆:“......” 为免被孟醒提剑戳得体无完肤,岑穆不敢再吟诗作对地振袖质问天地日月,只得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孟醒见他走远,这才从怀里摸出钥匙,缓缓开了门锁,果然见到沈重暄正装模作样目不转睛地在那儿看书,又笑又气。孟醒再从袖中摸出一袋小巧精致的糕点,芬芳馥郁,沈重暄肚子诚实地叫了一声,抬眼便见孟醒眼眸噙笑,正拎着糕点瞧他。 “尝尝,为师从封琳那边抢的,如意糕。” 沈重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拧,又极快地舒展开来:“封前辈?” “不是为师去找他,是释莲去找了他。”孟醒转身把门合上,房外月色于他衫上流淌成河,似有东风吹落星子的碎屑,漂泊至他一双眼眸,盛载着月华清清,星河灿烂,“今天释莲的对手正是宋承卿,为师观战之后,略有所感。” 沈重暄抬眼望他,孟醒却就此住口,含笑轻声道:“撒个娇?” 沈重暄:“......” 撒娇当然是不可能的,沈重暄跟着孟醒之后就没学过撒娇,孟醒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好半天,确定是熬不到沈重暄服软了,只能敲着桌面小声嘟囔着坐下,心下难平,只好又把岑穆拉出来骂:“你就和那姓岑的玩儿吧,早晚玩废。” 沈重暄不发一言,只端正坐着,孟醒只好言归正传:“释莲和他打得不相上下,但依贫道看,释莲恐怕只出了三成不到,最后看似释莲险胜,但宋承卿毕竟是狼狈离场,释莲衣衫整洁,下台后仍有余力运功至封琳房间,可见不凡。宋承卿的刀,还不及宋逐波十之一二,徒有其形,不过尔尔。” 孟醒一面说着,一面从桌上翻起沈重暄扣着的书,道:“前半本看完了吗?” “在看第二遍,有些地方还没弄懂。” “不需要弄懂。宋家刀法断流刀,取太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意,登峰造极者,如宋明庭宋逐波之辈,应该当真已到隔海断流的境界了,宋承卿自然差之甚远。”孟醒眼睑微阖,其实以他这般武功,是不屑研究对手长处短板的,锋芒不需避让,软肋无需专攻,到了前十的境界,皆是气息圆融境界稳固,不过是战时瞬息万变,谁能抢先一步便是赢家,“这本书讲的是‘悬元刀’,乃宋家真祖所修,后来历代修纂,才更改为‘断流刀’,刀剑真意如出一辙,但招式已有千万变化。你长处在内力不假,但前两场你都靠内力取胜,为师以为不可。” 他撇下一眼,似笑非笑:“毕竟这江湖上内力胜于你的,少说也有数十。” “那你明天会把点酥给我吗?” “程子见之流活着一天,你就不用指望点酥。” 沈重暄不再多说,拿起书接着埋头苦读,孟醒心知他多少又有些置气,但自己确然没有在程子见手下百分百保全沈重暄的底气,嘴上却不肯坦白,只能把如意糕往桌上一搁,自顾自地回榻上擦剑了。 二人各司其职,不再多说,等孟醒擦完一遍,抬眼瞧见装如意糕的帕子已是空空如也,便知沈重暄这是释怀了。临睡前,孟醒睡眼朦胧,却还挣扎着起身,替沈重暄剪去多余烛芯,他甚至用上了轻功,动作静悄无声,唯独青丝垂下时投在墙上的光影也随之摇曳,沈重暄悄悄侧目瞥他,只看见孟醒倒头一扯棉被,阖目睡得酣甜。 宋承卿极崇拜宋逐波,因此也是一身黑衣,这场压阵的宋逐波与他似乎交情不错,上场前宋承卿请福,宋逐波往常是懒得搭理的,今日却破天荒地赏他一眼,微微颔首。 众人俱惊。 名侠予福是无上的荣光,意味着这位名侠认可你的武功。孟醒最不耐烦这套虚礼,沈重暄回眼望他时,孟醒挑了挑眉:“直接去。” “......”沈重暄张口,却没多说。孟醒忽然抬指点在他眉心,无可奈何地笑道:“没有福,为师信你。” 沈重暄双眼骤亮。 宋承卿是刀客,自然没有再和沈重暄对掌的道理,何况沈重暄内力深厚已成共识,宋承卿不是傻子,对这匹突然杀出的黑马也绝无慢待之心。 “宋承卿,刀名流月。请赐教。”宋承卿抱拳一礼,沈重暄也不慌乱:“沈重暄,剑名折璧。请赐教。” 这般介绍武器,已是大礼,表明双方皆愿全力以赴,尊重对手。 换做孟醒,断会轻飘飘地递一眼不屑过去,直接挥剑便刺。然,因他是沈重暄,所以愿全了这套礼数,接过宋承卿的善意。 宋家的刀多为打刀,唯当年宋明昀曾用陌刀,此后宋逐波承其衣钵,也用陌刀——宋承卿尊崇宋逐波,因此流月也是陌刀。 流月长约一丈二,刃有九尺,刀面如镜,雪亮非凡,可鉴日月。 宋承卿只一横刀,周身内力涌动,几步跨来,沈重暄当即身如白鹤,一跃而起。流月却如附骨一般如影随形,沈重暄足点刀面,飞踏数步,拂云身运到极致,光影刹那,只在他周身流转倾和,宋承卿沉腕翻刀而上,刀光锃亮,也照亮少年冷峻的眉眼,沈重暄终于出剑。 流月猛如蛟龙,在宋承卿手中赫赫生风。 他的刀意至盛至炽,刀式至简至繁。 沈重暄曳枝翻腕,折璧抵上流月刃锋,星火四溅,清鸣激烈,折璧本就脆性,此时寸寸销断,如有火燃。 “宋承卿又强了不少啊......难怪寒水煞会予福给他。” 孟醒听得冯恨晚嘀咕,转头问道:“你赌谁赢?” “若你徒弟用的是点酥,那凭内力也能将他耗死。你倒好,不准人用剑,不教人酩酊,这不是必输无疑吗?” 孟醒嗤笑一声,望向折璧枝上星星点点似萌未发的绿意,笃定道:“元元赢定了。” 他话音未落,周围刹那间人声鼎沸,但见台上形势陡变,折璧断裂些许后,流月竟再未得寸进。 宋承卿手腕微颤,只觉自己似乎劈上了千仞山岳,再难攻近半分。 沈重暄笑如明阳,向宋承卿略显诧异的脸微一点头,只这一点,他霜华倾覆一般的白衣再度旋开,拂云身节节攀高,折璧脱刀而离,流月刀猛然卸力,明亮的刀面映出宋承卿愕然的脸。 沈重暄步伐轻盈从容,折璧贴形,宋承卿还欲尾随,刀锋翻沉,倾天寒江滔滔而去,翻涌不休。却见沈重暄于空中缓然回身,锦靴于支着灯笼的长竿上略略一点,折璧只如茫茫长夜之中叩破黑暗的一点萤火,又如迎着汹然狂潮的一叶扁舟,孤绝却至勇,兀自压浪而上。 折璧枝头有生机绵延无边,如少年不曾低下的头颅。 宋承卿还想变刀,然而沈重暄剑意正炽,折璧在他手中灵动如飞,刀剑相叩,铿锵不止。 沈重暄面上笑意从不惊变,轻淡柔和,尊重而谦逊。 宋承卿蓦然色变,流月刀猛然下坠,沉如千钧。 仿佛天地骤裂,山河崩毁。 他的刀是断流,是滔滔不绝澎湃不休的大江,折璧忽如真正的剑,剑芒绽放于漆黑压抑的江水之中,愈燃愈盛。 沈重暄挥剑。 鉴灵可鉴,草木枯荣更迭,山河生灭往复。 于是山岳俱在他剑锋,万灵从命,天地相压。 鉴灵第四式,万仞山。 折璧停在宋承卿喉前半寸,流月刀已摔落在地。 “......你。” 沈重暄的眼弯了弯:“承让。” “我没让。”宋承卿双眼却光芒大盛,“你好强!” 沈重暄若有所思地望了眼人群中负手噙笑的孟醒,也笑道:“幸不辱命而已。” 幸不辱命,谢你信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33 这一战无疑是迄今为止,试剑会上出现的最具代表意义的刀剑之战——尽管其中一方甚至没有拿剑。 胜负已分,高下已判,宋逐波却只眼睑略抬,久不发声,似乎在琢磨沈重暄的潜力,直到沈重暄走近递出木牌,等他添上注释,才听宋逐波问:“你为何不用剑?” 沈重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没剑,学着孟醒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笑道:“心中有剑,折璧也是剑。” 宋逐波却不留情面:“你剑技平平,并不出彩,胜在内力更高一筹和剑招奇诡莫测而已。” 这话不算客气,沈重暄只是笑笑:“多谢前辈赐教。” “......你看过《悬元刀》吧。招招钻空,直取软肋。”宋逐波在他牌上刻下一笔,却突然止住,“特意找来看的?” “是。” “投机取巧。”宋逐波冷嗤一声,脸色难看,又顿了顿,“......但还算机灵。名字?” 他伸手翻看一旁名录,是要在名录上再记一笔,沈重暄向他拱手:“阳川沈重暄。” 宋逐波翻弄名录的手不着痕迹地一停,继而在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刻下四字,沈重暄并未察觉,只听他冷冷淡淡地说一句可以了,接过木牌便飞扑下台,被孟醒接了个刚好。 十四岁的少年身量渐长,孟醒却依然接得稳稳当当,将他整个儿裹进怀里,冯恨晚伺机抢过沈重暄手里的木牌,逐字逐句地念:“投、机、取、巧。嘿,他还真敢写,这寒水煞什么意思,有这么夸人的?本座要找他讨个说法。” 孟醒拍拍沈重暄的脊背,头也不回地揽着自家徒弟拨开人群,冯恨晚只得紧随其后,嘴仍喋喋不休:“你就不生气?孟醒、诶,孟醒!” 宋承卿擦净陌刀,垂头丧气地走下台来,却见宋逐波向他伸出一只手:“牌子给我。” 不过须臾,木牌上便镌上四字——勤能补拙。 “你不该用陌刀。”宋逐波清清冷冷地垂着眼睫,他气质与萧同悲相仿,不近人情,淡漠疏远,两人却都是刀客和剑客中的佼佼者,眼光独到精准,宋承卿还愣愣地望着他,又听宋逐波双唇启合,“太过笨重,改学打刀吧。他年纪虽小,内力境界却远非你能比,短处只在经验不足,输给他并不丢人。” 宋承卿怔忡片刻,惶惶然受宠若惊地道:“我、我有可能超过他吗?” 宋逐波瞥他一眼,倏然一笑:“假如你希望。” 宋承卿出生在宋家,便注定他必须以刀为终生所求。他天赋在同辈之中是凤毛麟角,自幼备受宠爱,加之是嫡系,宋明昀死后,也曾有人玩笑说他便是宋家的希望。 直到宋逐波回家。 七岁那年,他亲眼看见不过弱冠之年的宋逐波一身风尘,披着砭骨的凛寒归来,他刀上凝霜未解,宋明庭的打刀已从屋里斜飞而出。 宋逐波应该很累,但他只是轻轻一掂手中陌刀,刃锋微旋半寸,冰霜骤裂,宋明庭的刀便被阻在他跟前。 “你还知道回来!?” 宋逐波面冷如霜,嗓音沙哑得像饮过寒冰:“她死了。” 宋明庭的骂声从屋里传来:“和宋家没有关系!” “你心虚什么?”宋逐波冷笑,他齿关都像在颤,不知是悲痛还是愤怒,随后他震腕挥刀,怒斥道,“你他妈心虚什么!?” 那一刀,斩裂了一栋房梁。 宋承卿愣愣地看着,眼前仿佛是一场梦的倾塌。 宋明庭飞身而出,怒喝不止,宋逐波的刀就横在他身前,宋承卿仰头看着宋逐波,那时他只是个刚弱冠的青年,看上去瘦削得仿佛不堪一击,可他立在那里,刀在他手中,便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在此耸立,无敢攀援。 宋承卿的眼前是另一场梦的新生。 赢了广源之后,尚有人抨击沈重暄不过是依仗和尚们心慈,仗着年岁小便使了阴招,毕竟大家只看见两人对掌一记,接着广源便飞出台外,之后的一战也是一力降十会的打法,总之不曾见过沈重暄当真拿剑。 直到宋承卿败下。 “沈兄你可太厉害了!宋承卿啊,那可是宋承卿!” 岑穆自认和沈重暄已经是过命的兄弟,兄弟有这样骄人的成绩,他实在与有荣焉,加上表达欲强,单看神色之狂喜,还以为是他本尊一剑挑落了碧无穷。 沈重暄满心还是孟醒怀抱里难掩的檀香,孟醒近段日子都没怎么喝酒,因而酒味转淡,反而因他刻意和释莲攀谈,身上也惹了一股子檀香。 他不敢追问孟醒到底所图为何,只管全身心地信着孟醒即可。 “沈兄?” 沈重暄猛然回神,扬笑道:“走神了,抱歉。你继续说。” “我问你寒水煞给你留的注释是什么?”岑穆搓着手,嘿嘿笑着,“寒水煞最是霸道,风格和碧无穷相仿,为兄看你和宋承卿对战时那份果断,应该很受寒水煞喜欢吧?” 沈重暄摇摇头,失笑道:“宋前辈只说我投机取巧。” “不是吧?那打架不就是要一击得胜直捣黄龙?谁让宋承卿在沈兄眼里处处是破绽?沈兄这场赢得光明磊落,寒水煞这样说可太偏心了吧?” 沈重暄刚一抬眼便瞧见一角黑影,来人正是萧同悲,兀自抱臂负剑,倚门而待。岑穆却还说得起兴,沈重暄连忙咳嗽数声,岑穆才顿了一下,担忧道:“沈兄怎么咳这么凶,不会是染了风寒吧?要是让孟道长知道,可得担......” 他话没说完,沈重暄实在听不下去,将他胳膊狠狠一碰,先行向萧同悲拱手:“萧前辈。” 萧同悲连个眼神也没撇给岑穆,只朝沈重暄微微点头:“你做得很好。” 沈重暄和宋承卿年纪相仿,沈重暄还要再小上三岁,却能力压一头,比之先前风光无匹的宋承卿,沈重暄这样名声不显的黑马反倒令人惊艳。如今酒馆茶肆的高谈阔论都成了宋家如何潦倒至此,显然是把沈重暄的获胜推在偶然二字,加上宋逐波那道“投机取巧”的注释,又把沈重暄的本事压了一笔。 萧同悲实不认同如此行径,但他也不至于因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要让宋家给个说法,何况他和沈重暄至多算是点头之交,沈重暄有师父,师父也没死,轮不到他来出头。 沈重暄心知这么一句就是萧同悲的极限了,也不勉强,乖乖地接过人情:“还要多谢萧前辈。” 萧同悲有一说一:“你又没用小荷剑。” 沈重暄:“......” 萧同悲此人,不能客气。 “孟醒呢?” 萧同悲本来也不是为宽慰沈重暄来的,他目的还是在孟醒,自头一天被孟醒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他便没再逮到过孟醒。 问停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宾客云集,气息驳杂,孟醒这几天又不必上台比武,要找他的确不易。 岑穆被萧同悲的出现吓得浑身僵硬,不住地拽着沈重暄胳膊晃,牙齿哆哆嗦嗦打着寒战,但他不是傻子,碧无穷追杀酩酊剑的事儿江湖皆知,这会儿脑子虽还没完全清明,但还是连忙插进一句话:“道、道长去茅厕......” 乖乖,第一打第九,美人道长再厉害也扛不住啊! 沈重暄默不作声,等同默认。 风声飒然,三人对峙着都不出声,静得针落可闻。 萧同悲正想追问去处,却听沈重暄两人身后传来声惊唤,正是去了茅厕的孟道长。 “诶,同悲兄?”孟醒怀里正抱着一摞书,也不忙着和萧同悲寒暄,先道,“元元,搭把手。同悲兄怎么有空来了啊?进去坐。” 萧同悲:“......”他想了想,还是很坚决地解释:“我不是来串门的。” “被宋家买来掐断元元这棵好苗苗?”书被沈重暄接过去,孟醒轻松不少,从怀里掏出钥匙便要上前去开门,也不顾萧同悲就在他身边,不过寸许距离,还笑道,“同悲兄不像这种人啊,怎么,也是因太穷了?不如考虑从了程鬼头嘛......他也就丑了点,待你还是真心实意的,不要嫌弃。” 萧同悲觉得听上去不太对,又一时找不出错来,只能硬邦邦地应道:“没嫌。不想。” 孟醒回以一笑,缓缓推开门,萧同悲道:“我是来找你......” 他话未说完,孟醒飞快地卸剑丢进房间,动作迅速如剑上有火烧上他手,眼眸弯如弦月:“你继续说,贫道没剑。” 萧同悲:“......” 沈重暄怀疑孟醒再这样玩笑下去萧同悲就要直接拔剑宰人了,岑穆更是被吓得两股战战,好在萧同悲涵养不错,只是重重地吐了口气,仿佛吐出了所有的恼怒:“你......说过的,试剑会见。” 碧无穷纵横江湖,叱咤风云,一手小荷剑使得四海十三州的江湖人皆俯首帖耳,无一敢触他逆鳞。 连宋明庭程子见这般成名数十年之久的名侠也要惧他三分。 孟醒:“我敢。” 萧同悲转身就走,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仿佛踩在孟醒的尸骨之上,才能稍稍纾解他的郁闷。 岑穆依然呆在原地,口中不住地反复嘟囔:“碧无穷,是碧无穷啊。” 孟醒幸灾乐祸:“是啊,你可是骗了碧无穷呢。” “这、这怎么能叫骗?碧无穷一定能理解岑某的。”岑穆急得面红耳赤,说话毫无底气,“岑某是,是为了保护道长,道长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吧?” 孟醒耸耸肩,不置可否,只是目光错过岑穆,望向沈重暄,笑道:“傻站着做什么,你下一局还不知道遇上谁,接着看书吧。” 沈重暄犹疑片刻,道:“宋前辈所说......” 岑穆武艺不精,但不是不会看人脸色,见孟醒脸色忽然难看许多,立刻拔腿就走。在他身后,孟醒猛然合门,轻尘激扬。 “他没说错,的确是投机取巧。” 沈重暄紧了紧拳,勉力压住心绪,努力维持平静道:“所以我...其实不如宋承卿?” 孟醒没有应话。 宋承卿是宋家的宝贝,自幼学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其中投诸的心血,非自幼学武之人不能懂。孟醒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室,又长在抱朴子孟无悲的手下,对宋承卿这般出身所需付出的努力无比了解,比之沈重暄半路出家,宋承卿若非过于依仗断流刀法,又强用陌刀,沈重暄断不会赢得这般轻松。 孟醒也明白这一场对沈重暄的意义,比之前两场単靠内力取胜,这一战是沈重暄真真切切凭借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战果。 “不是不如。”孟醒垂眼沏茶,从容不迫,“这一战你能胜,有几点。一是鉴灵本身强横,只是前四式便足够应对天下十之七八,只是粗通剑意也能胜过常人数倍。二是你内力充盈,远胜同龄人,如为师的天赋,到你这样的内力少说也是打小练武,到弱冠方才堪堪,宋承卿天赋摆在那儿,要到你这样的程度,至少还需十五年。三是宋承卿当断不断,存着卖弄技巧的心思,加上陌刀不适合他,这才出现这么多的破绽。”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投机取巧了。” “因为你投机取巧,所以你能学到鉴灵,宋承卿就算再学百年也不能稍窥鉴灵之道。” “因为你投机取巧,所以你内力能如此强盛,这是一般人几辈子积德也修不来的福分,宋承卿再练个十五年才能堪堪相比。” “因为你投机取巧,所以你抓住破绽,一击必得。《悬元刀》摆在那里,谁都可以看,宋承卿没办法补齐刀法原本的短板,也没法效仿宋逐波一刀断流,他活该。” 孟醒忽然一笑,迎着沈重暄错愕的目光,启唇道:“我们赢了就是赢了,别说宋逐波,就算是宋明庭,甚至萧同悲,敢说你半句不是,为师把头都给他拧下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34 如萧同悲所说,封琳赶到试剑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同程子见见了一面,孟醒已在试剑会露脸,酩酊剑的名头一顶,程子见当然知道他不是血观音的徒弟了。好在抱朴子和血观音乃同门师兄妹,如此孟醒回护血观音也可以辩白几句。 这时他正坐在程子见的房间里,捧着一杯清茗,毫不掩饰地假笑着。 “老夫也不太明白你们年轻人的事,”程子见双眼眯着,其中满是算计,封琳笑着垂首,故作谦逊地等他说完,“老夫只问一句,你有没有把握招安酩酊剑?” “没有。”封琳难得直白,“身为大皖臣民,封某不能不直言。阿孟性格随他师父,偏好安于世外,不喜庙堂诸事。” “当初你也是这样说斩春君的。” 封琳双眉微蹙,唇畔笑意显而易见地消失,连声音也冷下几分:“燕还生之事,难道不是程前辈算计封某吗?” “老夫也已杀了苏凌歌作为补偿了。”程子见看他脸色不好,却不往心里去,封琳此子虽年少成名不可小觑,但始终只是一条背后阴人的毒蛇,在绝对强大之前,还不足被他放在眼里,“老夫年纪大了,却也不想被小辈算计,只好胡乱猜测一下...你也受过招安入了浮屠,为何要算计苏凌歌呢?因为他和酩酊剑龃龉颇深,你想使苦肉计,让酩酊剑更加信任你,所以你引来苏凌歌,本就没想让他活着走出梧桐镇。如此,对吗?” “不止。”封琳明白眼前的是只老狐狸,不摆出诚意他是不会再相信自己了,于是轻笑一声,“他本该死得安安静静,阿孟不会发现他。” “你需要酩酊剑为你做事,但不能让他为浮屠做事。”程子见冷笑,“斩春君已然忠于你一人,还敢贪图酩酊剑,你也不怕吃太多撑死自己?” “错了。”封琳抬起眼来,眼底冷寒一片,“程前辈,您确实老了。” 程子见颜色一厉,却见长离剑忽地出鞘,格住还不及动作的白剑,程子见正暗暗心惊封琳武功竟长进这么多,却见封琳面色不善,嗓音冷冽:“天下前十,受过招安的应当不算太少吧,可是只你我二人身在浮屠,陛下的用意还不够明显吗?程前辈,封某尊您年长,却不是怕您。您依仗浮屠追杀血观音,我依仗浮屠力保酩酊剑,有何冲突呢?希望您能明白,和您合作的不是皇室,不是龙椅上的那位——是我。” “......哼。”程子见狠狠地剜他一眼,气势却已弱下不少,“力保酩酊剑?怕是想独吞鉴灵剑诀吧!” “我不干涉您的偏见。您也不必插手我的行动。” “所以血观音究竟在哪儿?” “我要求您保护阿孟了吗?” 程子见被他噎了个准,一时说不出话来,又见封琳掀起眼睑,冷然一笑:“但还是多谢前辈,否则我都不知道阿孟竟对浮屠这般了解,日后我得更小心了呢。” “...你可接到圣旨了?这次试剑会......” 封琳不想再跟这老匹夫废话,懒懒地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收剑回身欲走,只道:“晚辈已有抉择了,前辈安心看戏吧。” 他刚走出房门,便见一树苍翠之下立着两抹身影,燕还生犹带淡笑,他身旁的释莲则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这僧人生得如画眉目,天生一副笑模样,自成一派温柔。 “主上。”燕还生见他出来,率先迈出半步,微微侧身。 “别在外边这么叫。”封琳目不斜视,只向释莲点点头,“禅师久等了。” 释莲向他一礼:“阿弥陀佛,不久。封少侠请随小僧过来。” 燕还生眉眼带笑,也不恼封琳给他脸色,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直到穿庭过院,即将进去释莲房门,封琳总算不耐烦地转过脸来,蹙眉道:“你还跟着做什么?” 燕还生掀唇一笑:“琳儿还没给这个月的解药。” 封琳眉峰冷峻,随手丢给他一枚丹药,伸手轻轻一扶释莲:“走罢。” 木门便在燕还生眼前合上,燕还生依然唇缘衔笑,丹丸先在他唇上流连颇久,待得封琳方才指尖的余温尽数消失,才在他齿关启合中碾磨吞咽。他缓缓转身,抱着桐木琴就地盘腿而坐。 其实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疏离和等待了。 “您对斩春君太不客气了。”释莲耳力过人,听得门外动静,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指望说进封琳心里去,“他很忠诚。” “你给的药好。” 释莲摇摇头,淡淡道:“浮屠门人都用这药,您和白剑主也是一样,小僧并未见您二人也如斩春君这般忠心耿耿。” 封琳动作微顿,从怀里摸出一本书,转口道:“还是说鉴灵的事吧。” “封少侠,燕还生并不欠您什么。” 封琳正要翻开书页的手忽然用力,险些撕下一页,释莲声色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过片刻,封琳便安静如常,缓缓翻开书:“这是辟尘剑的入门心诀,我方才特意找清徵道君比对过。” “您很有能力,辟尘剑从不外传。” 封琳只是敷衍般应了一声,接着问:“抱朴子出身辟尘门,想必鉴灵剑诀在辟尘剑中也有迹可循。但鉴灵上一次出现已是同悲山之乱,太过久远,依禅师之见,该怎样逼阿孟使出鉴灵?” “封少侠以为酩酊剑武功如何?” “我曾借机和阿孟对过几招,他如今武功比之当年又强上许多,酩酊剑法也用得更为纯熟,恐怕已修善近全了。若要逼他失态,唯有前三有此可能。” “碧无穷不是一直有此打算吗?” 封琳眼色一厉,嗓音忽然寒下许多:“我不许他有性命之忧。” 释莲却不是程子见,不会被他这般变脸吓到,只心平气和地说:“阿弥陀佛。试剑会的第一天,酩酊剑就已向天下公开身份,也和碧无穷约过战了。” “......” 释莲却不等他反应,接着道:“无论您现在想出了什么办法要护酩酊剑周全,小僧已经得到了怎样见到鉴灵现世的方法。因此小僧必须再向您确定一次,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鉴灵剑诀被您得到,当真能安定江湖吗?” “是的。请陛下和禅师放心。封某得到鉴灵,浮屠得到封某。” “可浮屠为何不能直接招安酩酊剑,要费此周折呢?” “他没有野心。”封琳抬起眼来,他神色从容,丝毫不见刚才听到孟醒身份暴露的惶然,他甚至带着笑,目光无比坚定,“但封某不缺野心。” 释莲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一个佛礼:“既如此,陛下会帮助您的。” 经过宋承卿一战,沈重暄的排名已进入前两百,每个人只有一次战败的权利,宋承卿接连败在释莲和他手下,已经没有进入前两百的机会了。但沈重暄没有心思去为宋承卿担忧,他好像和四大门的杠上了,别人打完试剑会都遇不上一个四大门的,而他下一场又是封家的小辈。 第一场广源,第二场是个欢喜宗的小弟子,第三场宋承卿,第四场又分到封家人,不可谓不好运。孟醒止不住地笑,亏得辟尘门不准弟子参与试剑会,否则沈重暄该是要把这五家打个遍。 能进前两百的自然都不会再是平平,沈重暄接连赢下广源和宋承卿,如今声望不低,被排在了第八十六名,再分到的对手自然也只会是前一百的位次。 第四场,封家旁系,封玹。 更为走运的是,这一场压阵的,又是那个评价沈重暄投机取巧的宋逐波。 封玹比之封琼还要再逊一筹,尽管封玹听闻对手是沈重暄,已然全力以赴地查过他所有资料,但始终不敌沈重暄剑法奇诡,内力深厚,幸在沈重暄极会做人,封玹依然输得体面风光。 然而等他收回折璧,款步下台时,宋逐波望着他,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深如秋潭,沈重暄莫名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笑道:“宋前辈?” 宋逐波沉默地收回眼神,似乎有些不满被他打断,在名录旁边添上几笔。 于是“投机取巧”旁边多了一行“心浮气躁”。 沈重暄:“......” 他疑心宋逐波是不是说不出好话,对待晚辈都这样刻薄冷漠,却听岑穆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唉,我可见到他给封玹的注释了,写的‘伶俐机敏’。” 沈重暄无话可说,面带微笑地飞进孟醒温热的怀抱,什么宋逐波什么寒水煞,通通飞去九重天外。 但宋逐波显然不肯飞。 沈重暄翻开眼前的签,已是狠狠地抽了口冷气,再一数日子场次,几近昏厥。 沈重暄的第五场,对手释莲。 压阵人,寒水煞宋逐波。 岑穆啧啧赞叹:“沈兄,他是真的很欣赏你啊。” 沈重暄:“哈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35 问停山内门静谧,只住寥寥二三十人,因着防范哪家豪侠突然动手,各房都相距甚远,宋家的住处更在最最幽静的地方,闲潭落花,极为雅静。 “你提的那些小辈,我已看了。”宋明庭常年拿刀的右手上满是茧子,从名录页上轻轻拂过,“四大门的这几个当然足够出彩,但我们没办法拉拢......这个释莲,潜力的确无穷,但他恐怕和释莲禅门牵扯颇深,我们暂时不能和朝廷挂上关系。” 宋逐波长身立着,他面庞逆光,瞧不清神情,只隐隐约约能看出英挺冷峻的轮廓,单手背在背后,握着一柄倒立的陌刀,沉默地等待宋明庭下达指令,并不做声。 “小七啊,你看中的这几个...昙川郎氏兄弟,梅川卫至殷,叔叔还是认可的,可以拉拢。”宋明庭抬眼觑了一眼宋逐波晦暗不明的神色,“叔叔也相中几个,你看......比如阳川的一个小辈,年纪虽小,这次试剑会却是大出风头呢。” 宋逐波默然不动,宋逐波哑笑几声,接着道:“你也看过他的比赛。阳川沈重暄。小七,你以为如何?” “......我写了。”宋逐波寒声道,“投机取巧,心浮气躁。” “你怎么对小孩子这样苛刻?即使是小七你,当年不也浮躁过一段日子吗?” “我曾给家里带来滔天祸患,因此不能留他。” 宋明庭笑意更盛,手指漫不经心地叩上桌面,轻声慢语地开口道:“无碍。叔叔能保下你,自然也能保下他。待他取得前五十的名次,叔叔就出面收下这孩子,到时就交给你来教导了,十四岁,多好的年纪啊。” “他是酩酊剑唯一的徒弟。” 宋明庭笑容骤失,却从鼻腔哼出声不屑,不悦道:“酩酊剑?若是酩酊剑他师父过来我还能给点脸面,一个毛头小子,装神弄鬼,算得上什么名侠?若不是鉴灵剑诀在他手上,你以为还会有几个人这么巴结他?” 宋逐波早已习惯了宋明庭的喜怒无常,这人自打宋明昀去世就天天犯疯病,连他亲儿子都不想和他亲近,宋逐波和他更是双双横眉冷眼,若非试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宋明庭也绝不会和宋逐波做出这副亲昵姿态。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逐波,你少跟我犯倔,你当我查不出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宋明庭最受不得宋逐波冷脸睨他,这孩子长得和他爹几乎一模一样,却不知性子随了谁,宋明昀分明最是温和良善,面子功夫极为到家,偏偏宋逐波冷着脸的样子又十分像宋明昀动了真火的模样,让宋明庭迄今见到都还觉得心虚,因此他抓了个茶杯盖,劈手砸去,“宋逐波,你今天有命活着都是你爹的面子,你当真要为一个毒妇跟宋家决裂吗!?” 宋逐波忍无可忍,转身便走,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陌刀随他动作曳锋而行,在地面刻下一道深深的刀痕,只留满室鸦雀无声的仆从,一个气得发抖的宋明庭。 沈重暄的第五场备受瞩目。 他已经成为各家赌坊的宠儿,前几次看好广源、宋承卿等人的赌徒都被收拾得爽利,反而是孟醒和冯恨晚拐带着岑穆小弟趁前几次盘口低大捞特捞,到第五场时,因四大门的名门弟子们都认为释莲只能险胜宋承卿,而沈重暄却能力压一头,可见这一场胜负十分明白,显然会是沈重暄再创佳绩。 ——盘口竟然达到六比一。 但亲近的人都心知肚明,除非释莲刻意放水,否则那个古怪莫测的和尚绝不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沈重暄。 孟醒沉默地从赌坊里退出来时,岑穆已经被撺掇得急红了眼,二十两纹银砸给沈重暄,以表达自己对兄弟无条件的支持和拥护。 冯恨晚和孟醒一般无二,连赌坊都没进,唉声叹气地拍着沈重暄的肩:“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释莲到底有多厉害?” 孟醒把钱袋塞回怀里,垂目道:“他到现在都没有一场是用了五成以上的实力的。” 冯恨晚啜了口酒,嬉笑道:“如果按照我们的推测,他要么是释莲禅门那个被山匪弄死的大师兄,要么是朝廷派出的第二个大师兄。你猜有多厉害?” 岑穆看出气氛不太好,赶紧插科打诨地赔笑:“诶,那孟道长真是对沈兄很好了,明知会输也还是去了赌坊给沈兄打气啊。” “......嗯?”孟醒眼眸弯弯,掀唇一笑,“不是,贫道赌的是释莲。” 岑穆:“......” 冯恨晚擂桌大笑,险些被自己的唾液呛死。 沈重暄本是郁郁,却见孟醒朝他伸手,笑得春风拂面:“这是好事呀,你只管上去打,全须全尾地下台,咱们就赚了。” 沈重暄终于忍俊不禁,只留岑穆一人为他终将逝去的纹银愁眉苦脸,呼天抢地。 与此同时,释莲所在的庭院之中,燕还生正俯首弄琴,绯衣飘飖,琴音泠然如细流缓缓长河渐渐,格外清静宁神,而释莲则和封琳各坐案几一侧,双双执棋。 释莲扶袖落下一枚白子,笑容温善,侧头望向专注奏琴的燕还生:“阿弥陀佛。斩春君的琴艺当真举世无双,小僧今日得闻,实乃三生有幸。” 斩春君的琴倒也不是真那么不容易听,只是听完还能活着走就不大容易,更别提这样刻意弹来清心宁神的曲子,显然不会是斩春君这种杀人不见血的主儿喜欢弹的。 更何况,让斩春君来做琴师,恐怕也只封琳有这个面子了。 封琳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听燕还生道:“应该是燕某的荣......” “禅师下一场和沈重暄打,是谁安排的?”封琳没等他说完,兀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燕还生被他打断,便不再多说,低下头敲了敲古琴的岳山,释莲才抬起头来:“这是圣上的意思。” “禅师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如此直说即可。”封琳也不追问,只道,“这就是禅师想到的,能让鉴灵剑诀现世的办法吗?” 释莲不动声色地再次落下一子,叩声清脆:“封少侠,您应该知道,鉴灵剑诀早在沈重暄对宋承卿拔剑的那刻就现世了,是您太执着于酩酊剑的安危,这才是本末倒置。” “......” 封琳低头看着败相初现危机四伏的棋局,沉默许久,直到燕还生手下的桐木琴铮然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低声道:“是我糊涂了。” “小僧到时依然会只是险胜,尽量逼沈重暄使出他已学到的所有。之后酩酊剑会向碧无穷挑战,中途会经过您二位,希望......” “不。”封琳略略蹙眉,语气却不容拒绝,“燕还生,你打到半路就想办法把他引开,不能伤他分毫,拖得越久越好。” 释莲下棋的手微微一顿:“封少侠这是何意?” 封琳云淡风轻地一撩衣袍,从容不迫:“这也是为陛下做事,与禅师无关了。” “......望封少侠三思而后行,斩春君并非盲从......” 琴声渐止,燕还生语气轻淡,止住释莲话头,只缓声道:“尊主上令。” 释莲终于缄默不言,直到封琳落下最后一子,他语如恶诅,轻笑着说:“禅师,封某赢了。” 释莲忽然记起不过是去年,他才第一次见到燕还生,竟然仿佛经年之久。 彼时燕还生昏迷不醒,满额冷汗,伏在封琳并不宽厚的背上,释莲端坐庙中,身后是端严不迫的鎏金佛像。 “阿弥陀佛。” 释莲从未见过封琳这样急切惶恐的模样,青年一身的红衣已是破烂不堪,他步伐踉跄,连凌昀飞步都再难运起,释莲看出他筋脉有损,内力亏空,还未等他奔近,已站起身来,向他行一佛礼:“封少侠怎么这么急?” “救他。”封琳抓起衣袂抹了把脸,却将满脸血污的面庞擦得更脏,但他顾不得其他,纵是眼睫上都覆满鲜血,他依然揪着释莲的僧袍,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还努力粉饰冷静,“他有用,救他。” 释莲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燕还生,还是少年身量,眉目俊秀清朗,同样一身绯衣,不知是封琳的衣袍还是他本人的衣袍。 但他在浮屠修行数年,一眼便可看出此子已是无力回天,本身体质虚弱,腹部又有撕裂的伤口,耳朵亦被抓掉半只,恐怕是被猛兽伤及要害,药石罔效了。因此释莲只向封琳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封少侠,弃了吧。” 封琳怔然,愣愣地抬起头,看见释莲满是怜悯的神情后反而冷静下来,凤眸弯起一抹弧度,竟有盈盈笑意从中透出:“你不是不能救,释莲,你要什么好处,直说吧。” “小僧的确不能......” “我答应了。”封琳望着他,神情格外认真,“我答应入浮屠。” 释莲起初看重封琳,便是因他冷静从容,无论身处如何窘境皆淡然如常,永能保留最瘆人最冷漠的理智,当断则断,绝不流连任何虚情假意的生意往来。 “......” 太有意思了。原来梨花砚也是会如此失态的。 “好吧,小僧可以救。”他道。 释莲的救,是浮屠的秘密。 每一个进入浮屠,终生效忠浮屠的人,都会被下蛊,此蛊每月月圆时将发作一次,发作时奇痛无比,时常有人会因忍受不过而自行了断,而释莲会在每月初便把可作缓解的药准时送到,只要提前服下,这个月便可无惊无险地安稳过去。 除此之外,却可助人习武,一日千里,以及濒死之际,给人吊一口气。 无人可折断封琳的傲骨,因此他只是接受朝廷招安,却绝不肯入浮屠尽忠皇室。他是何其高傲的人,便如他所佩的长离剑——长离者,凤也。 封家有千万朱雀,却只出这一个凤凰。 “他...不入浮屠。” 释莲动作微微一顿:“小僧给你们下了两道蛊,您却要小僧只报您一人的名字,往后解药,也就只有一份了。” 封琳沉默,又问:“要命吗?” “只会很痛。” “一份就一份好了。” 释莲微微皱眉,还想再劝,又听封琳不耐道:“你若怕他泄露浮屠之事,不如把他记忆通通抹掉吧。” “通通?” “通通。” “好。”释莲笑道,“但是封少侠,他不会是你的软肋吧?浮屠中人...可不能有软肋。” 封琳睨他一眼,沉默举剑,将少年本就伤重的半只耳朵齐根削下,长离剑上鲜血滴落,他步出寺外,鲜血仿佛在雪地流淌成河。 他红衣炽烈如火,在茫茫雪天里烧成一株红梅的颜色。 “他不是。” 释莲垂头笑说:“你可真狠。” 封琳拂开脸上与汗渍血迹粘在一处的头发,长身玉立,融雪和血水一道在他剑下,答非所问:“是不是快开春了?” 释莲道:“还未过年。” 封琳却不理他,沉吟片刻,道:“给他贴一张□□。此后,他叫燕还生。” 释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后来燕还生转醒,释莲在旁打坐,木鱼声声。 封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燕还生抬脸,懵懂而沉默。 “大胆。”封琳半蹲着身,缓然拔剑,雪亮的剑身映出燕还生温和陌生的眉眼,剑刃轻轻划上燕还生的侧脸,封琳缓缓动作着,刮去燕还生鬓角一小块头皮,“这次你跑了,我割你左耳,如有下次,命也不保。” 燕还生看着他,轻声问:“你是谁?” 封琳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丹药,正是释莲方才给他的第一月份的解药。 “吃下去。”封琳道,“这是‘一梦’,每月发作,我会每月给一次解药,你若再敢叛逃,休怪我不留情面。” 释莲眼睑略抬。 神佛在他们身后,端坐金台,宝相庄严。 佛光普照,却照不亮愚人的信口雌黄。 一片安静中,封琳漠然开口:“你名燕还生,是我封琳养的一条狗。” 燕还生缓然跪下,亲吻他犹带血迹的鞋面。 “是,主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36 释莲究竟有多强? 这是横亘在沈重暄心里的疑问。 假如释莲禅门当真如此不济,释莲即便是那个失踪的大师兄,下一任掌门,又能强到哪里去? 沈重暄知道自己不该分神,但他作揖行礼时,余光忽然飘至孟醒那里,孟醒正和冯恨晚推搡打闹,封琳立在他身旁,也是眉眼带笑。 释莲很强,他会阻碍阿醒。 “望禅师不吝赐教。” 他说这话时,掷地有声。 这场对决开始时,不过日上三竿,结束时却已是金乌欲颓。 这无疑是这次试剑会迄今为止历时最久的一场。 折璧未动,剑意先行。 沈重暄飞身点步,掌风凌厉如刀,直向释莲劈去。释莲未料他上来便全力以赴,丝毫没有试探,当即一掐持珠,佛珠在他指间飞快数过,释莲身形亦成快风残影,任凭沈重暄连出十八掌,释莲只捻珠躲避,步子从容悠然,衣不带风,恍如电过。 二人此前都不曾全力以赴,沈重暄是为克制杀意,释莲则是有心隐藏实力,这时却皆如流风烟雪,轻快非常人能匹。沈重暄心下微寒,他已是竭尽心力,依然未能逼出释莲的下限,恐怕当真只有孟醒亲自动手,才能让这人认认真真地一番对付了。 台下众人凝神屏息,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沈重暄这么不遗余力的掌,和释莲这么游刃有余的轻功。一旁宋逐波负手而立,薄唇略动,扶在刀柄上的手指轻轻相碰。 “你家徒弟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走个过场就下台吗?”冯恨晚双眼虽盲,耳力却过人,单听风声就知是沈重暄没有听话,赶紧推了把身侧孟醒,“快想法子拦下来。” 孟醒也没想到沈重暄会这样拼命,沈重暄向来嘴硬心软,对他的话不算言听计从,但也不会阳奉阴违,这是沈重暄第一次没听他的劝告。 更糟糕的是,他看见沈重暄每一掌都冲着释莲的命门,倘若释莲踏错一步,必定非死即伤——元元的杀意竟炽烈至此,而他为人师长,分毫不知。 “元元他......”封琳顿了顿,望向孟醒,“他在试释莲的深浅。” 他在为你铺路。 释莲先前从不曾展露轻功,然而在沈重暄如此频繁的出掌下他不得不施展浮屠轻功,而孟醒只需要一眼,便已确定了之前的猜想,释莲的确是浮屠中人。 接着呢,逼释莲出掌,逼释莲反击,逼释莲出杀招? 孟醒心下发冷。 释莲出掌了。 双掌相对,沈重暄初初现出的笑容顷刻凝固。 ——释莲的内力更甚于他! 那一掌利落干脆,毫无寻常僧人的绵长温润之感,对上的一刹那,仿佛血海滔天,杀意深沉磅礴,沈重暄连退三尺也未能摆脱这一掌的余威。 释莲依然含笑,他没有动怒,他只是全了眼前这位小施主的心愿。 该认输了吧,他已动了六成力,再倔的孩子也该退了。 沈重暄沉默地停住后退的步子,他立在擂台边缘,几近倾倒,转头的片刻之间,喷涌的鲜血从他紧闭的唇齿间突破重围,一大片地喷溅在他一身白衣之上,手腕处扭曲寸许,很快便肿起一大片。 释莲那边与他强行对掌,也受了轻伤,还礼一般轻轻侧头,吐出一小口血沫,笑容依旧。 “沈少侠好生厉害。”释莲弯眼笑着,有心给沈重暄找个台阶,方才是他不曾留意,没发现沈重暄竟连护体内力都分毫未留,否则他也不会伤沈重暄到这种地步。 应该是无力再出鉴灵了,可惜了。 沈重暄却没有领这份情。 他嘴唇上满是鲜血,面色却苍白,抬手一拭唇角,血迹便在他袖袂上斑驳成一片。 “再来。”他拔出腰间折璧,少年嗓音清越,目光坚定,“望禅师,不吝赐教。” 释莲面色微寒,眸子却明亮。 ——鉴灵。 冯恨晚下意识去扯孟醒,却只触到孟醒手心一片冰凉。 岑穆退开三尺,默默地躲去封琳身后,果然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听见美人道长启唇,声音低哑悦耳:“找死吗。” 下一刻,孟醒飞出人围,酌霜剑出鞘半寸,却见宋逐波举步过来,横刀在前,刀光如雪:“闲杂人等,不得干涉。” “......”孟醒侧目去看,沈重暄已然平举出剑,双眸亮如星辰,他身上有血色深沉,更多的却依然是素白霜华,仍是纯粹干净的少年面貌,永怀无知无畏的决心,孟醒默然收剑,转身便走,“干涉个屁。” 三寸草、无边木。 怪石无情,草木有心。 折璧所指,生机丛生。 沈重暄白衣胜雪,却凌于万丈春意之上,释莲双手合十,眼前仿佛惊天碧浪,却见释莲阖目宣一声佛号,身如凛冬时的耸峻山壁,霜重雪寒,于是草木失色,春华尽退。 沈重暄喉中鲜血滚烫,终于忍无可忍,再度喷出一口,只余满齿腥甜。 但折璧未停。 纵是朔风呼啸,寒凉如刀,寸寸割裂他衣衫和肌肤,血珠从衣下渗出,一丝一毫地染透衣衫,白衣几成血衣,犹未改,少年赤子心。 沈重暄只是双手擎剑,折璧诣天。 千里河、万仞山。 少年仗剑走,烈酒来温喉。 千载春秋,万里山河,只在他收袖之际剑尖略抖,山岳长河都在他剑身凝作片刻灵华,剑光如织,沈重暄连出四十九剑,却也只换得释莲微微蹙眉。 他们两人都知道,甚至观战的众人都知道,沈重暄已是后力不继了。 拂云身之神妙,天下共知,如今第一次见到拂云身运至一半便摔落在地的剑客,都是大惊失色。 却见沈重暄连运展轻功的内力也不保留,只在将落未落时依然递出最后一剑,终于刺进释莲肩胛,释莲沉默着捏上折璧,沈重暄阖目,仿佛霎时间人声远去。 沈重暄感觉很累,累到察觉不到鲜血淋漓的痛楚。 他的筋脉似乎都在寸寸崩裂,血肉在争先恐后地迸出皮肤,沈重暄手里的折璧已经溃烂成尘,飘散如烟。 释莲的后颈也滚下一滴冷汗。 他从未见过在试剑会上拼到这地步的孩子。 只是一场试剑会而已,又不是生死决斗,分明是了无希望的死局了,何苦如此? “阿弥陀佛。沈少侠,你已撑不住了。” 释莲面相慈悲温柔,一袭僧袍依然不染纤尘,与前几次一样,他始终将自己的实力控制在看似势均力敌,实则稳操胜券的程度。但这是他第一次劝人认输,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本来并不危及生死的擂台上把自己置于生死一线的险境。 但鉴灵剑招还未完。 沈重暄拄剑半跪,垂首咳血。 释莲心中暗叹,果然鉴灵还是需要见孟醒出手的,沈重暄始终年岁太小,功力不够。 宋逐波上前一步,眼神轻慢地扫过沈重暄周身伤势,拿起一旁名录,道:“华都释莲胜。” 释莲点住穴位,暂且止住肩上的剑伤,垂目道:“阿弥陀佛,承让。” “我...”沈重暄挣扎着扬起头,艰难道,“我还......” 一把拂尘蓦然糊上他脸,头顶传来孟醒恶狠狠的声音:“你还个屁!” “......”沈重暄本还想强撑着再逼出几招,忽然听见孟醒说话,下意识地松了周身防备,昏昏沉沉地合上眸子,片刻便没了知觉,任凭孟醒从他腰间抓下木牌递给宋逐波,恐吓着说:“你吐点象牙行不行,元元还小。” 宋逐波动作停滞片刻,抬头瞪了孟醒一眼,孟醒都疑心他是要提笔在自己脸上写“诲人不倦桃李芬芳”了,才见宋逐波终于从善如流地在牌上刻下“道心坚定”四字,孟醒咂了咂嘴,横抱起自家徒弟便要下台,释莲在他身后宣了声佛号,道:“沈少侠天资聪颖,根骨上佳,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名侠。” 孟醒脸上的冷笑转瞬即逝,头也不回。 “不必,贫道只想他一生安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37 沈重暄伤得太重,孟醒做主令他弃权即将对上封琼的后一场,名次最终定在八十一,而封琼也因他弃权这一次跻身前五十——至于释莲,依然是保持他略胜一筹的惨胜作风,名列第十一。 七日已过,试剑会第二轮近在咫尺。 释莲早便和封琳说好,沈重暄力竭,只能找上孟醒,因而第二轮开始的首日,释莲便向前十座上的各位一行佛礼,笑如春风:“小僧斗胆,请诸位施主赐教。” 孟醒事不关己地哼了段小曲儿,眼神轻飘飘地撇向冯恨晚,于是另外八人也都下意识地望向冯恨晚,依照惯例,前十的较量是得依次而上的。 释莲踌躇满志,观众们拭目以待,唯独孟醒低头品茶,不动如山。 横空出世的奇才释莲,定然会把前十一番清洗,恐怕进去前五也是有可能的。 宋明庭已在名录上将他名字轻轻一划,再把释莲禅门圈出。经此一役,小至江湖新秀,大到百年四大门,都会对释莲和释莲禅门刮目相看,严阵以待。 释莲禅门,或可在这位手中发扬光大。成为大门派的要求并不算难,四大门也无非是门中有人能列在前十,倘若释莲能一举进入前十,再肃整禅门风气,恐怕今后就是五大门了。 ...可拦在第十的怎么就是冯恨晚? 宋明庭叹了口气,释莲实在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同悲山之乱刚结束那时候,或者冯恨晚已经死了之后......可惜了。 胜负未免也太直白。 所有人都这么想,只是心中各有判断罢了。 宋明庭亲自压阵,众人屏息凝神,才见得冯恨晚晃晃悠悠地起身,朝着空气抱拳一礼,孟醒轻声道:“左边。” 冯恨晚嗤声一笑,转回身来也不曾再行礼,释莲自诩慈悲宽容,好脾气地向他微微躬身聊作敬意——然而,这一弯腰,却再没能直回来。 释莲手中持珠飞快,却见冯恨晚微微抬手,掌心向下,玩笑一般轻轻一压,释莲面上骤失血色,冯恨晚似没看出他额上冷汗,仍还笑着问:“倒了吗?” 孟醒朗声回他:“还差。” 冯恨晚淡然颔首,扭头朝孟醒笑道:“诶,内力的确不错,难怪能把你徒弟打趴。” 他俩对答如流,仿佛看不见周围人难看的面色一般,冯恨晚已化掌为指,压力全集中于释莲一点,台下仍有人没能忍住一口喷涌的鲜血,众人默契地退后数尺,才见释莲终于咳出一口血,单膝猛地跪下,狠狠地磕在青石所制的比武台上。 坐在一旁观战的燕还生忽然抬手,指腹在唇边一拭,擦去一点血色,闻梅寻和宋逐波亦是皱眉,面色苍白如纸。 只是旁观,他们已难受至此,可见被冯恨晚针对的释莲该是何等难捱。 释莲本是面白唇淡的温雅长相,这时已被逼得面色发红,青筋暴露,鲜血从他紧闭的唇间不可抑制地涌出,不要说还击,他连抬掌都困难。 萧同悲扶在剑上的手微微一颤,只从冯恨晚这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力便可推断,他不如冯恨晚——那当时冯恨晚是为何要主动告诉他孟醒的去处? “小和尚,你不错了。”冯恨晚忽然开口,他面上依然蒙着黑布,唇却扬着,笑吟吟地,“你是不是猜本座是在给沈小公子出头?” 释莲感觉身上压力稍减,再见到冯恨晚满是讥诮的笑容,他自恃内功深厚,从不把所谓江湖前十放在眼里,只以为除却当年抱朴子守真君,如今能做他对手的年轻一辈也不过碧无穷酩酊剑,纵是封琳也得逊他三分,至于乌啼月白剑主一代的老头子,他早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摘花客区区一个老瞎子? 太失策了。冯恨晚才是真正的江湖第一! “小僧......不敢。” 冯恨晚笑意不减:“猜对了。你可千万要记得,不是本座要欺负你,是那个姓孟的假道士花钱请本座不要手软。” 孟醒在一旁笑意盈盈地帮腔:“是啊,七文钱一两的烧酒呢。” 冯恨晚空出一手往孟醒一指,孟醒当即一甩袖袂,飞身一跃,原本坐着的椅子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还打吗?”冯恨晚向他倾了倾身子,慢条斯理地和他数,“本座放你过去,你也会被酩酊剑揍得满地找牙,不是吓唬你,本座不爱动刀动枪的,酩酊剑可是逢人就拔剑,本座喜欢温柔点,像现在这样,酩酊剑就喜欢捅人窟窿,一不留神就丢命,还鼻青脸肿的,死相很难看啊。” 释莲是浮屠不世出的天才,即便是上一位释莲,也绝不是他对手,正因为此,释莲从不曾想过会被人当作玩物,碾压一般地羞辱,但他心性坚忍,知难而退,趁着冯恨晚和他说话,余光微微一撇封琳,封琳也不好受,同样面如金纸,向他轻轻颔首。 释莲双手合十,沉默片刻,开口道:“小僧不如。” 压力骤减。 冯恨晚笑得明媚,意气风发地向清徵道君一甩头发:“宋兄,是本座赢啦。” 宋明庭:“......我在这儿。你不要趁机对道君耍流氓。” 江湖前十已经数届不曾变动了,前几次好歹还能看见冯恨晚气喘吁吁地流血流汗,次次险胜,因此大家也只当他是垂死挣扎,从未往心里去。如今一看他这样欺负释莲,才算恍然大悟,难怪前十这么多年不曾变动,原来是这厮关上了前十大门,除非会后私斗和原本的前十丢了小命等人补位,恐怕前十还得这样保守许久。 释莲的败相过于骇人,因此即使前二十都可以挑战前十,却是在这一战后都如霜打的茄子,安安静静地蔫了。 第二轮就此草率了结,众人的关注点成功从释莲能打到第几名变成了冯恨晚为什么不揍萧同悲。 岑穆更是目瞪口呆,小嘴叭叭地跟他卧病在床的沈兄分享,沈重暄身虚体弱,盲听盲从地嗯嗯哦哦,兀自躺在床上看自己的书。 “明日就是第三轮了,摘花客这么厉害,会不会打你师父?”岑穆紧张兮兮地一握拳,心怀苍生地杞人忧天,“唉,但是连第十都这么厉害,美人道长是不是更厉害?” 沈重暄悠悠道:“不是。” “那道长怎么能在第九?” “......他啊,”沈重暄一本正经地抬起眼,正色道,“恃美行骗。” 而恃美行骗的孟醒难得没有陪着他的宝贝徒弟,坐在庭中陪冯恨晚喝酒。冯恨晚武功高绝,举世皆知,但高到什么程度,向来罕有人知。 他似乎不过如此。 岁数不轻了,眼还瞎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少说也有十个时辰是醉醺醺的。可说他没本事,他却稳当当地守在前十,说他够强,他又只是缀在前十的尾巴尖儿。比起他的武功,人们总是更偏爱那些有关他的风花雪月的传闻。 上天优待这位天才,十七岁便入前二十,在那个群英云集的年代,老怪物成群结队,新侠客源源不绝,除了抱朴子守真君两个惊才绝艳,血观音罪大恶极,再有能令人眼前一亮的年轻人,便只剩这个来去成谜的摘花客了。 世人的记忆总是时好时坏,他们记得守真君一剑小荷血洗江湖,记得抱朴子鉴灵剑出山河动荡,记得血观音一步十杀恶贯满盈,却不记得当年那名叫冯轻尘的少年仗剑白马,载酒换花,眸若春星,轻笑着立誓:“来年守真君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更不会知道守真君死后,冯恨晚曾眼蒙黑布,在同悲山前磕头三次。 “守真君待我若亲传弟子,恨晚定毕生不忘师恩。” 时列第十,他愿永生第十。 “冯轻尘之一生,区区二十余载,得见守真君风姿,这双眼已是三生有幸。” 同悲山之乱后,萧漱华元气大伤,只倚在床头,丝毫不见当年风华,他似气息奄然,却不肯示弱,轻飘飘地递去一眼,笑道:“可本座如今已不再记得当年十之一二了。” “这双眼记得。” 萧漱华笑意盈盈,向他伸出手来,温言道:“你眼睛的确好看,不如送给本座,留个纪念罢?” 冯轻尘并不错愕,也不恐惧,他只是再望了许久,确定已把萧漱华的模样镌在心底,才长长一拜,从容如常:“轻尘从命。” 孟醒支着头,看似惺忪懵懂,眼底却依旧一片清明,轻轻晃荡着杯中清酒,缓道:“不后悔?” “后悔个屁。”冯恨晚仰脖饮尽杯中琼液,醺醺然道,“你啊,你和同悲,始终是太小啦...他俩死了,本座、本座不能让你俩受人欺负。” 孟醒应了一声,再给他满上:“萧同悲知道你用意吗?” “本座找守真君的时候...嗝,同悲给他师兄上坟去了......不能让他知道啊。”冯恨晚睨他一眼,“你不一样,你是个鬼机灵,本座要真、真不在了,你也吃不了亏。同悲啊、同悲太正派啦,跟你那不要脸的师父一副德行......一力降十会,哈哈,你说,如今哪里还行得通这套?朝廷...那班子......虎视眈眈的,明着暗着的......” 孟醒低叹一声,又见冯恨晚伏在案上,有花落在他发顶,孟醒伸手欲拂,冯恨晚道:“别碰。” “日月星辰,山河草木,无一不有情。” 冯恨晚嗓音闷闷的:“只是他对本座没情罢了...不怪他。” 孟醒沉默地拈开那花,轻道:“恨晚兄,你醉了。” 冯恨晚摇摇头,借着酒劲儿发问:“下辈子本座来当你师父吧?” 孟醒不言。 “他会不会就对本座多看一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38 前十之争从未如此引人注目。 前几届总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似乎名次变动全在试剑会后的私斗,最好战的萧同悲已在第一,剩下九个就像来参加一次养生茶谈一般,和和气气,笑容可亲。 但这次冯恨晚已表现出来这么强的实力,其他人不会有所忌惮吗? 冯恨晚不会趁热打铁教训一下萧同悲这目中无人的后生吗? 谁打谁都行,像冯恨晚这样拿内力压得集体毙命都行,只要别再和和气气清谈喝茶就好。 但冯恨晚没再动手,因为他喝多了酒,被孟醒和岑穆抬去跟沈重暄一起躺着了。 恐怕这场试剑会就要这样结束了。 当看到冯恨晚的位子空空如也,众人心中皆是叹惋。 却见酩酊剑东张西望了一番,忽而一笑:“诶,贫道头一次来试剑会,不知道规矩,直接打架就行吧?” 宋明庭没想到这位出山之后愣是藏了三年之久的半仙竟然主动找架打,还不是私斗,连忙给勇者答疑解惑:“正是。孟少侠依次而上,先挑战清徵道君。” 莫名被点的清徵道君猛地一愣,她本就不善言辞,最怕山下这套那套的斗殴,下手轻重也不好控制,只希望所有人都别注意到她,但清徵毕竟是辟尘掌门,不过片刻惊慌后便板着脸道:“福生无量天尊。孟少侠英雄出少年,更胜一筹。” 宋明庭情不自禁地绞手指:“......真人,认输的话,你就到第九去了。” 清徵道君却很看得开,一边小心翼翼地揪着衣袖,神情倒依然清冷出尘:“...前十足矣。” 孟醒对这位师叔祖略有耳闻,向她一揖,端端正正行了一记道礼:“谢师叔祖。” 清徵道君被他认亲认得再次一愣,掐着手指算了会儿,口中喃喃有词:“孟醒师父无悲,无悲师父清如,清如贫道师兄......” 其他人听不清她念叨些什么,忽见道君双眸一亮,胸有成竹地肃着脸色,高深莫测地一点首:“嗯...福生无量天尊,你确与辟尘门有缘。” 孟醒和她相对一甩拂尘,转而望向闻梅寻,眉眼弯弯:“南柯公子。” 闻梅寻虽是女儿身,面容却生得冷峻英挺,师承当年的欢喜宗宗主半袖云闻栩,本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常人见到,肯给欢喜宗几分脸面的才称呼一句右护法,奈何闻栩毙命于萧漱华剑下,欢喜宗摇摇欲坠之际,左右护法的名望反倒扶摇直上,闻竹觅虽武功平平,但闻梅寻却是出类拔萃,两姐弟一文一武,竟也给欢喜宗留了一□□气。 同时也正因姐弟俩感情甚好,不分彼此,人们夸赞闻梅寻时也称一句公子,是为“南柯公子”。 闻梅寻尚未应声,却是闻竹觅率先步出,含笑拱手道:“家姐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虽久仰酩酊剑大名亦想讨教一二奈何天公不作美实在力有不逮若不能酣畅淋漓切磋一番还是另择良日再请道长来云都一叙道长请多见谅。” 他语速太快,旁人一句都插不进去,东道主宋明庭还想挣扎,犹犹豫豫暗示道:“左护法未免太急,南柯公子自己心中有数吧。” 闻梅寻利落开口:“我听竹觅的。” 闻竹觅也噙笑颔首:“阿姊听我的。” 孟醒求之不得,面上却假惺惺地一叹气,装模作样地扼腕道:“唉,那要劳烦左护法多看顾南柯公子了。” 闻竹觅笑意盈盈:“多谢道长关心,竹觅自然不会懈怠。” 等他眼神飘向宋逐波,风声飒飒,寒水煞不负众望,掂刀起身,面冷如霜,眸中枯潭一般,同他心境相仿,古井不波。 孟醒也不逞能,酌霜出鞘,面犹带笑。 “刀名问寒。” 孟醒微微点首,目光略一撇封琳攥拳的右手,老神在在地回过眼神:“剑名酌霜。” 酩酊剑法极少露相,比起鉴灵威名赫赫,酩酊剑法更神秘难见,迄今人们也只知道酩酊一剑奇强,却不知酩酊究竟强到何种地步。 直到问寒刀直袭面门,孟醒仰面躲过,他的轻功远胜沈重暄,足尖只在青石上轻轻一点,飞身而起一丈之高,但见长空烈日之下,剑芒寒亮,刀光如雪,刀剑相撞,星火四溅,激越连声。 宋逐波抬起眼来,正对上孟醒一双漆黑如墨的眸,深沉若无量之海,剑锋犹如星屑,在他眸里熠熠生辉,锋芒毕露。 “七公子喝过酒么?” 他发问,嗓音低哑,如山精的蛊惑一般绕耳不绝。宋逐波定力远胜凡人,并不理会,反倒越战越勇,沉腕曳刀,刀锋在青石板上刻下一道圆弧,矮身避过一记,却见孟醒身形忽而倾倒,由缓转急,剑光随之摇曳,又见他步调飞快,身影陡转如电,宋逐波不曾见过酩酊剑法,一时看不清他动作,这时才粗粗猜到,酩酊剑法恐怕是以他轻功为基的。 孟醒轻功何其神妙,山上岁月悠长,攀树援壁,更使他轻功奇绝,身如白电,诡谲难测。 拂云身以善借天时地利而闻名,日升月坠,山平海起,于辟尘门人眼中无不是天意予福,鼎力相助,孟醒却不如此——他要星河长明,他要山河永固,他命众生万灵听他号令,天时地利皆在他一念之中,抬眼是天赐锦时,俯首是地供良机。 宋逐波原地立刀,只觉微风自八面而来,飒飒衣影蹁跹难觅,宋逐波瞑目静听,耳翼忽动,听闻一声汗水落地的轻微水声,当机立断横刀去拦,奈何剑比刀快,孟醒一剑停在他喉前半寸,右腿轻抬,恰恰踏在刀面,问寒刀嗡鸣阵阵,竟再动不得。 孟醒的轻功实在缥缈,拂云身只在借力,他却当真仿佛化身轻云,四处游弋。众人叹服不已,唯独释莲微微蹙眉,按在持珠上的手指微微叩着,口中依然喃喃有词地念着佛经。 孟醒抬腕,将悬在下颚的汗滴一带而过,眼眸清亮,映着天边曜日,璀璨至明。 问寒刀猛一翻刀,刃锋不留情面地在孟醒脚踝划下一道,鲜血当即涌出,宋逐波面无表情,收刀冷道:“我输了。” 他说这话时望着宋明庭,说得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然而稍微有心的都能看出他刀势中层出不穷的纰漏,毕竟前十打完,这厮连汗也没流一滴,未免放水放得太过明显。 孟醒忍住当众龇牙咧嘴的冲动,云淡风轻地拿起搁在椅上的拂尘,转向燕还生,似笑非笑:“斩春君,请。” 大多人都是初次得见酩酊剑法,久闻其名,今见其形,才发觉自己当真看不懂这套剑法,只记得孟醒剑随身动,身随风动,步子轻快,步法却似乎别有乾坤,只是大多人都看不明晰,只觉他足迹遍布比武台各个角落,早已脱离借力之说,已是化力为无,白影倏忽,台上无处是他,又无处不是他。 燕还生在惊与从容之中游刃有余,笑容温润,缓然起身,向他一礼:“还请赐教。琴名九弦。” 孟醒瞥了一眼他怀中的桐木瑶琴,笑意不减:“斩春君唬人,这不是七弦么?” “区区爱好罢了。” 孟醒也不追问,微微颔首:“方才介绍过,酌霜。” 未等他话音落下,琴响铮然,如铁骑突出,刀枪乍鸣,忽而缓下,似龙言凤语,云起雪飞,纵是孟醒早有准备,也难免失神片刻,只这一霎时,燕还生早已飞身翩然,款步立于长竿之上,这是至险至奇的一步,孟醒不追便罢,追便是狭路相逢,必有一伤。 孟醒又怎会在轻功上示弱于人? 但见他掐指作诀,手中劲力连出,直将长竿晃得摇摇欲裂,燕还生偏还稳如泰山,弄弦不止,仿佛生在那处,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到分毫——酌霜剑终于出鞘。 众人都以为孟醒必是冲着萧同悲去,毕竟早有约定,连萧同悲也这样认准。唯独孟醒心中知道,他是冲着燕还生和封琳的。 封琳派去海州的人必定早就回来了,可他因何总是避开沈家一事的话题? 封家虽族人众多,嫡出却少之又少,封琅既是嫡子,又传性格温顺,那怎会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处? 燕还生既然混迹云都,最爱丝竹管弦,那更该趋福避祸,如封琳这般心机深沉背景可怖的贵公子更该躲了再躲,又为何会这样偏爱封琳,甚至不惜传出好男风的名声? 孟醒心神大定,擎剑飞身,以内力封闭听觉,直往燕还生所在窜去。 他早已下了赌注,打定主意了。 ——假如一定要查出封琅所在才能得知沈家一事,那便从燕还生处下手,必定不会亏太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9章 39 燕还生的琴,斩十里阳春,亦斩千万生魂。 他唇畔犹然轻笑,怀抱九弦,红衣烈烈。纵见孟醒剑芒如长夜孤星、洪潮扁舟,掠风贯日而来,也未能消得燕还生眸中星星点点的轻慢笑意。 剑光湛湛,剑穗艳冶。 燕还生忽然按弦止声,他的目光总是温和良善的,这时似是无意地掠过台下众人,只在封琳身上停顿片刻,倏地一声轻笑,双唇启合,孟醒听感已闭,酌霜早已逼至燕还生跟前,却见燕还生矮身仰面,含笑避开一记,继而侧身拂袖,一道冷风凛凛扑面。孟醒心下一寒,正欲退身,步法几变也为时已晚,只觉颈上微凉,原是一弦抵在喉前。 孟醒却未变色,只是冷笑一声。 琴弦细而纤长,玉蚕丝所制,格外柔韧。 孟醒眼中清光冷寒,唇边衔笑,嘲讽之意丝毫不掩: 原是风雅琴客,也效俗子杀伐? 可他何其机敏,山中死生一线的险境层出不穷,无力全胜,也要取个同归于尽。 因而虽因听感延误战机,孟醒却是猛然翻腕回剑,拼着琴弦的危势,酌霜堪堪停在燕还生心口之前,不过半寸,只消一抖剑尖,便可刺破他一身红衣。 二人仿佛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一赤一白,就此对峙,皆是杀招。 燕还生垂下眼睫,他一双眸子其实生得美,常年温润如暖玉,再是千般算计,也只觉得此子温厚宽容,是难得的善人。 他喉咙震了震,咳嗽数声,单薄的身子随之轻颤,实在弱不禁风。 燕还生向来面带病相,身形虽高,却清瘦得很,格外纤弱。事实上,孟醒虽不至轻敌,但也实在不料这区区琴客竟连近战也分毫不惧,出手便是刺客一般舍生求胜的决心。 “在下久闻酩酊剑法神妙莫测...方才得见,果然神通非凡。”燕还生微微低首,仿佛不知心口之前是那吹发可断削铁如泥的酌霜剑,依然面带轻笑,语调温柔,“酩酊剑该是山中谪仙,世外高人,还请孟少侠与在下一同远离这纷争之地罢。” 孟醒眼眸微眯,开口道:“你我胜负未必。” “你会输。”燕还生似叹非叹,孟醒不及冷笑,却见他举步向前半寸,酌霜剑利落地刺进他衣衫,琴弦也逼近孟醒,终于贴在他肌肤之上,“燕某敢死。” 孟醒牙关紧闭,忽而冷声笑说:“莫非贫道不敢?” 他一边说着,向前一步,剑尖抵入燕还生胸口半寸,满场静寂,众人似乎能听见那轻微的破肉声。而燕还生的琴弦终于陷进孟醒脖颈,一痕血色陡现,数滴滚落,晕在他霜色衣襟之上,染成一片轻淡的红。 “罢。”燕还生微微偏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孟少侠,不信燕某敢死?” 孟醒不言不语,却见燕还生回过头去,望着封琳:“那封少侠信吗?” 封琳张了张口,折扇一展,将他半张脸遮在扇后,只露出一双眼尾上扬的凤眸,波光粼粼,半晌后他不解地偏了偏头,启唇笑道:“封某和斩春君......似乎不熟?” 孟醒只觉脖子上的琴弦再度绷紧几分,他垂眼,依稀瞥见弦上血迹斑驳,从燕还生手心滑下,但燕还生的神情依然云淡风轻,只是侧头望了封琳一眼,再近一步,酌霜剑剑锋已入他血肉一寸,而燕还生抬起眼来,对孟醒晏然笑道:“令徒想必还在等孟少侠回去,教会鉴灵剑诀剩下的招式罢?” “......” “在下燕还生,无父、无母、无师、无长、无亲、无友。”他笑得温柔,却像在控诉,“因此,敢死。” 孟醒静默猛然收剑,指腹轻轻擦过颈上伤痕,带过一小块血色,燕还生也收回琴弦,抬手按住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笑意妍妍。 “...照顾好元元。” 燕还生微微倾身,血色层层晕染,他丹色的衣袍便愈显盛重妖冶,孟醒神色不愉地拽起他后领,二人一道轻身而起,踏云飞去。此时封琳敲在椅上的手指方才微微一顿,折扇收回,宋明庭和他对望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双方都离场...那就算是,平手罢。” 宋明庭亲手在名录上划下一笔,实则在场众人已没有再关注胜负的闲心了——孟醒之强,总是模糊的、不明晰的,大家都知道他强,却鲜有人想过他究竟强到何种地步,只以为天下所有的强都是冯恨晚那般抬掌擎天,翻掌覆地,只以为天下一流的剑客都该冬水濯剑,袂花饮血,孰料世上的强,除却绝对的碾压,还有绝对的未知。 你永不会知道他身处何处,他的剑快到何种程度,除非如燕还生一般,死便死了,不足挂齿,但凡人有畏死之心,便会对孟醒的剑充满敬畏。酩酊剑,是因醉人无状、无由、无果,因此,遇此剑者,作鸟兽散。 而燕还生——混迹秦楼楚馆,日夜醉酒笙歌,如此纸醉金迷之辈,竟然视死如无物。身为琴客,以命为引,以弦作剑,只图带走孟醒片刻? 岑穆恍然大悟地猛一拍手:“哎呀,斩春君好男风,酩酊剑最是貌美啊!” 观战众人当即一怔,起初还觉这小子在说浑话,接着倒越想越真,越真越想,一个个都自觉找到其中真相,又见岑穆举起拳头,起哄一般喊道:“酩酊剑乃我辈楷模,岂可受此折辱!?” 宋明庭:“?” 一个醉鬼、一个色鬼,你们是怎么分出人品高下的? 却见台下人潮涌动,都大声喝道:“酩酊剑乃我辈楷模,岂可受此折辱!?” 人声鼎沸,岑穆却已钻出人群,再寻不见了。 下一刻,宋逐波问寒刀猛然劈下,重重地砸在青石地面,轰然一声,人言寂灭。 “扛得住燕还生的琴,尽管去。”他扶着刀,神情阴冷。 宋明庭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办法解决,却见封琳上前一步,微微笑着:“世叔若信得过封琳......” 宋明庭心中暗笑不止,也不等他说完,只把封琳一推,堆笑道:“信得过,信得过。” 燕还生和封琳交情匪浅,此事分明就是封琳手笔,偏偏他宋家是东道主,宋明庭才是有苦说不出,既然封琳愿意出头,且封琳玩弄口舌的本事可说是举世皆知,宋明庭求之不得,只想把这事甩得越干净越好。 众人屏息等封琳给个说法,唯独宋逐波拔出问寒,回身便走。 宋明庭冷声喊住他:“逐波,去哪?” “茅厕。”宋逐波比他更冷,问寒刀刀锋一霎银亮,宋明庭便也不多说了。 再说岑穆这厢跑回内门,正要抬手敲沈重暄的房门,却觉背心一阵子阴寒,下意识回头去看,果然见得宋逐波一身玄色劲装,负刀立身,皱着眉催他:“赶紧的。” 岑穆不敢耽搁,连忙敲门:“沈兄、沈兄?” 沈重暄的伤虽未痊愈,少年人的底子却在,加上孟醒护短,伤药都给他搜刮的最好的一茬,因此到这时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几步,只是受不得风罢了。房门徐徐开来,沈重暄面色病白,笑容却一如既往地清润温和:“怎么?” 他抬眼望见宋逐波时,笑容又敛了敛,多出几分客气,微微点头:“宋前辈。” 宋逐波没有计较他语气,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直接塞进他手里。沈重暄云里雾里,茫茫然地看他,宋逐波道:“这是灵妙度厄丹。” 沈重暄:“?” 反而是岑穆扯着嗓门惊问:“灵妙度厄?江圣手遗世的那枚灵妙度厄!?” 听他一嚎,沈重暄也知道这丹药来历了,下意识就要把药送还回去,却见宋逐波眼色一厉:“留着,这药于你或有大用。” “可这应该属于释莲禅师。”沈重暄摇摇头,赔笑道,“谢过宋前辈美意,但晚辈实在......” “沈重暄!”宋逐波忽然作势拔刀,吓得两个年轻人同时一愣,却见他咬肌隆起,忍耐许久,终于将刀放回,只是一字一句地开口道,“你给我记住,这世上,不是只有孟醒对你好!” 沈重暄愣了半天,岑穆跟着他愣,良久,宋逐波收回停在沈重暄身上的目光,低叹一声,转身扬长而去,道:“你只管收着。” 岑穆替他喊了声“多谢前辈”,就捞起瓷瓶往他里衣塞,沈重暄被他这番动作吓了一跳,慌忙问:“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么急?” “你快藏好吧,这么好的药,道长可嘱咐我照顾好你...”岑穆动作顿了顿,突然停下动作,闷声道,“沈兄,那个...” 沈重暄早就听到他那句“道长嘱咐”,这时也猜到几分,把瓷瓶放好之后便追问:“到底这么了?” “呃......”岑穆低着头,小声道,“算是,失踪吧?” “诸君放心,倘若燕还生敢行任何不义之事,我等定当全力诛之。” 与此同时,封琳已安抚下众人惶惶不安的情绪,他持封家家主令,是实际的掌权人,可谓一言九鼎。他说能找到孟醒,便算作承诺,众人即便有所怀疑也不会多说。又见封琳轻笑着回过身,望见正沉着面色走回的宋逐波: “既然阿孟嘱咐我照顾沈少侠,身为至交,封某自当尽心尽力。” 宋逐波迎上他眼神,不轻不重一声冷笑,之后便走到宋明庭身后,再不多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0章 40 说动就动,谁不想卖梨花砚一个面子,得酩酊剑一个人情? 乌压压的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杀来庭院,各自拎着些养身益气的天材地宝,气势汹汹地敲响沈重暄所在房门。封琳率先收扇抬手,玉面带笑,指节轻叩。 一声、两声、三声。 俱无应答。 宋明庭招来一下人,三两下开了锁,只见房中干干净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已是人去楼空。 “这,这是怎么回事?”宋明庭绝非傻子,见封琳这动作就不像要好好善待沈重暄的架势,分明是要软禁了来要挟孟醒,可如今沈重暄在他手底下不见了踪影,虽说宋家和封家多年来暗潮涌动并不太平,但宋家也只二人入前十,封家却已靠上朝廷这座大山,此时翻脸,绝不明智,“逐波,你速去察看,务必护得沈少侠平安!” 宋逐波点点头,转身便走,却听封琳忽然开口,细长的狐眸轻轻弯起,折扇敲在掌心,嗓音从容淡定:“这点小事,不劳宋兄。” 宋明庭还未来得及客套,封琳屈指含入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绵长的口哨,众人微微皱眉,才见不知从何处窜出一抹黑影,单膝跪向封琳,俯首抱拳,封琳轻轻颔首,那人方彻底跪下,伸指在地上画下几笔。 那画符不明所以,众人都是云里雾里,唯独封琳再度摆了摆手,黑衣人顷刻间便窜上房顶,再不见踪影。 “他所画下的是我封家的密文,诸君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封琳理着衣衽,眼神若有似无地飘过宋逐波一张冷峻的脸,“沈少侠听小人挑唆,误以为我等欲欺他师长不在,和摘花客南行往山下去了。” “这是哪家小人,简直居心叵测,挑拨封少侠和孟道长的关系,其心当诛!”人群中不乏有心讨好封琳的人,当即便有人义愤填膺地发声,博来声声喝彩。居心叵测的宋逐波眉眼低垂,漫不经心地擦着刀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封琳的试探和暗示通通拒之门外。 封琳也不追究,依然笑意盈盈,向众人抱拳道:“既如此,为节省时间,不如大家分头行动。” “正是此理,这样一大群人,沈少侠见了也犯怵呀。”宋明庭立时抢言笑道,一旁清徵道君拧眉片刻,福身算作默许,闻梅寻却在和闻竹觅耳语一番之后微微点头,闻竹觅便道:“家姐身子确实不好,力有不逮,只能留在门中,静候各位佳音。” 萧同悲鸦睫垂下,归元剑在鞘中嗡鸣不止,但见他抬眼确认:“南边?” 封琳道:“正是。” 萧同悲再不多言,飞身往南边去了。 程子见冷笑着望向封琳,换得封琳有礼有节地一点头,当即转身跟着萧同悲远遁而去。 却说孟醒和燕还生虽然皆是轻功神妙之辈,但轻身之法还得看人气息内力,孟醒一眼便看出燕还生身子虚弱,内力不济,然而燕还生步子缥缈亦然,速度不逊孟醒多少。二人一道停在一处塔尖,孟醒率先开口:“斩春君引我来此,是有话要说,还是受人之托?” 孟醒若有心不给人留脸面,便决计不会有半分客气,酌霜剑刹那出鞘,剑锋贴在燕还生颈侧,寒光熠熠,杀机毕露。 燕还生抬指把剑推开半寸,虚虚地叹一口气,酌霜剑何其锋利,立时把他指腹割出一道伤痕,鲜血沿着剑身淌下,滴落在孟醒霜白衣衫之上。 “二者皆有。” “你受谁使唤?”孟醒皱着眉头,“释莲?程子见?宋明庭?” 燕还生慢慢地回过一眼,忽而讽刺一笑:“孟少侠心中早便知道,又何必问我?” “说。”孟醒把剑逼得更近,燕还生病白皮肤的隐隐跳动都被他压在剑下,他神色难得露出一丝急切,但燕还生当真将要开口时,孟醒又蓦然打断,“等等!你先说,你...和封琳是什么关系?” 燕还生懒懒地瞥他一眼:“没关系。” “说实话!” “孟少侠,你怎么就记不住。”燕还生摇摇头,手指飞快地在琴上拨弄出一段小调,“燕某不怕死。你这样问出的,都是燕某想让你知道的。” 孟醒咬牙,收回长剑,却听燕还生接着笑说:“你不如问问别的...比如宋明庭和宋逐波这对叔侄,因何关系如此紧张?” 孟醒冷笑:“宋家内务,与我何干?” 燕还生好整以暇地点点头:“那便无关。孟少侠想知道什么,不如你我做笔生意?” “......好。”孟醒假笑着拎住他衣领,再次发问,“你和封琳,是什么关系?” 燕还生朝北边一指:“那边有处茶肆,最合适谈心,孟少侠,请?” 两人在茶肆沏茶烹茗,就此对坐,孟醒这时也退了些急躁,燕还生替他倒上一杯,才问:“方才孟少侠的问题,在下仔细想了想,答案诸多,但最贴切的还是‘单相思’而已。” “你当真喜欢封琳?” “孟少侠不喜欢?” 孟醒被他噎了片刻,道:“那要看是哪种喜欢。” 燕还生兴致正好,仿佛早就等着和孟醒交流一番:“好,那该孟少侠解惑了。你和他交情究竟如何?” 孟醒微微蹙眉,但见燕还生一本正经,恐怕当真是喜欢听这类八卦之人,只得静神细想,封琳这儿子到底被他丢在第几位。 阳春东风至,漫山芳华开。 孟无悲抬起手掌时,包括封琳在内的几名江湖子弟都缓缓抬头,他们望向孟无悲的眼神莫不热切赤诚,十来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对这如梦江湖存着最最轻狂的妄想,而在他们身前端坐的白衣道长——当今江湖独步天下之人!他秉名剑,着羽衣,如此的高高在上,如此的不染尘垢,眼眸中无悲无喜,冽然凛寒。 皇帝向他俯首,朝廷放他归野。辟尘门不再追究他罪责,江湖人不敢过问他曾经。 他是江湖上无冕的王,是江湖上不朽的神。 孟醒站在他身侧,漂亮的眸中清辉流转,这些人是孟无悲找来与他作伴的,可那地上跪着的几人实在愚蠢,都只殷切地瞻仰抱朴子风采,还期求着孟无悲能看中自己,夸一句根骨甚好。孟醒低头踢了一枚石子,却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嘘声,孟醒抬起头,看见其中最最瘦弱、最最矮小的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少年,向他轻轻点头,眉眼泛笑。 ——他叫封琳。 尽管当时孟无悲比对着名录,疑惑出声:“封琅?” 封琳并不心虚,缓缓踏出半步,俯身道:“家中子嗣众多,长辈记混了名字。晚辈名叫,封琳。” 孟醒轻轻偏头,记起方才这人冲自己的那一笑。 无可否认,这人的确是这几个里边最顺眼的一个了。 “师父,”孟醒伸手一指,言笑晏晏,“我喜欢他。” 孟醒不是傻子,相熟之后封琳有意无意透露的家中境况,让他也猜想过,封琳这样出身,怎么会被家里举荐来抱朴子门下?何况他剑道天赋并不出众,不仅不如孟醒,甚至在十人之中也算得上垫底,童子功更是几近于无——他是怎么来的? 他身世悲惨,却拿捏在孟醒恰好能帮助的地步——只要孟醒向孟无悲求情,多收一个徒弟,让封琳就此远离了封家,这些忧虑便都没有了。 当封琳再提起这件事时,孟醒眼波稍敛,脚在溪中荡了几下,轻飘飘道:“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封琳依然笑意不减,软言哄他:“你不想我留在这儿陪你吗?” “想。”孟醒踢起一串水花,“但你高估我师父了。他不会管你死活的。” “他会管你死活吗?”封琳突然问他。 孟醒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笃定道:“那当然了,去年他没护住我,害得我差点被卖掉。” 他话音未落,身后密密层层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癫狂的野兽的咆哮。 封琳霎时失色,孟醒以为他是害怕,连忙安抚道:“诶,别怕,这山中动物都有灵性,没灵性还危险的都被杀了,剩下这些都认识我,不敢动的。” “你为什么......” 孟醒心知他是对这事耿耿于怀了,只好说:“琳哥哥在我心里,从来不该是依仗人势的菟丝花。” 封琳动了动唇,应道:“...你在我心里......”他顿了许久,他们身后依稀有激扬的尘土,错落的吼叫,直到孟醒摘下腰上的桃木剑,起身站好,依然成竹在胸一般老神在在:“琳哥哥先去叫人吧,我能挡住片刻。” 封琳道:“它们不会怕你的。” 孟醒回头望他,眉眼秀逸,笑意明晰:“我知道。” 封琳再道:“我给它们下了药。” 孟醒依旧:“我知道。” 封琳还道:“我想过和你玉石俱焚。” 孟醒望着他,微微点头:“我知道。” 他俩对峙片刻,封琳也从腰间摘下桃木剑,走去孟醒身前。 封琳从不曾坦白过他的错,他想,只此一次,不可再多。 “...你在我心里,是天纵奇才,无可指摘。” “不好意思,”孟醒反身一剑抵住从树林中窜出的一只虎,眉眼冷冽,“我也知道。” 封琳大笑数声,举剑当胸,和孟醒背抵着背。 那时危机四伏,险象迭生,迎着猛兽的血盆大口,腥臭袭人,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然,有人并肩而立,故无可惧。 孟醒搁下茶杯,认真道:“还不错。” “不错到什么程度?” “比如...”孟醒顿了顿,“贫道不会动他。” 燕还生笑容更大,托腮望他,轻轻道:“可是,孟少侠...” “封琳对你的命,早是垂涎已久。你啊......”他侧了侧头,眼眸澄澈,神情温柔,“早就中计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1章 41 问停山上有封琳坐镇,当即兵分几路,浩浩荡荡,拉着“帮酩酊剑治内”的大旗气势恢宏威风凛凛地下山捞人来了,沈重暄这边却不好过,拖家带口地下了山,却发现自己压根不识路,加之问川地僻,荒多地少,沈重暄来时便留心过,沈家的生意果然还没做到问川来...孤立无援,不过如此。 岑穆稀里糊涂地背上冯恨晚跟着他跑下了山,这时才觉得后悔,且不说前辈们是否会欺负沈重暄,就算欺负,也不是冲他岑穆来,他怕个什么劲儿?他后颈上感觉有点湿润,之前叫沈重暄看了,沈重暄模棱两可眼神飘忽地哄他说是错觉,岑穆也傻傻地信了,这会儿才渐渐反应过来,恐怕是摘花客冯前辈睡梦之间赏给他的一点恩露。 “要不我们进客栈休息一下吧,吃个饭也好啊。”岑穆总算捱不住,在方圆数十里唯一一家客栈门口停了脚,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沈重暄停下步子,他内伤未愈,一路拄着根竹竿,偏偏脊背绝不肯弯下半毫。听完岑穆的话,沈重暄也觉得愧疚,冯恨晚和岑穆本就是无辜受他累及,不该如此奔波。 他不是傻子,如今细细想来,燕还生和封琳交情匪浅,这时刻意引走孟醒,封琳和孟醒的故交世人皆知,这时站出来美其名曰替孟醒照顾他,也是情理之中——而孟醒早便说过,封琳图谋鉴灵已久。 阿醒想必也是想通其中关节,才会刻意留下那句“照顾好元元”,凡是想和他攀个交情的人这时候都会心思活络,争相来找沈重暄,把这趟水给搅浑了,不管封琳是何用意,只要自己不落在他手里即可。 岑穆看他表情凝固,无悲无喜,生怕老弟一个不爽一巴掌把他也拍没了,赶紧苦哈哈地让步:“或者咱们把摘花客摇醒吧,沈兄,我真背不动了。体谅一下,求你了。” “醒不了,阿醒给他下了药。”沈重暄也头疼,“说是他昨天酒疯撒得太狠,阿醒嫌他麻烦,直接给药晕过去了。” 岑穆心想自己无名之辈,不敢造次,只得委婉道:“道长可真是......很有先见之明啊。” 沈重暄不言,心说就当时冯恨晚那个疯劲儿,恨不得奔进人群逮一个嚎一声“我封沉卿永远喜欢萧漱华”,孟醒都拉不住,不得吸引一群萧漱华的仇人上门一雪前恨,还得外带封家一群来认祖宗的绑祖宗的敲诈祖宗的。 但岑穆不知道,沈重暄也不会多说。 “你和冯前辈就在这里休息吧。”沈重暄觑了一眼那客栈的装潢,只算平平,但在问川这地方,也实属不易了,“他们找到你们了,就依冯前辈意思行事,冯前辈还没醒的话,就跟他们走。如果他们问我的下落,就说我往......华都去了,去投靠我二叔。” “那你到底去哪?你还受着伤,不行,为兄和你今日势必共患难,”岑穆顿了顿,义正辞严道,“将来才可以跟你同享福!” 沈重暄这才正色望他一眼,平时有孟醒在,他眼神只在孟醒身上,和外人打交道总是七分敷衍三分客气,不过是幼时家教严格,加上孟醒冯恨晚等人的衬托,才显得他温和平易,亲和近人,现今孟醒失踪,宋逐波那一番稀奇古怪的言行,反而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诚如岑穆所言,孟醒也没算到今日此时,而人在江湖,多的是这样的意外,就像沈家灭门一事,他没猜到,孟醒同样猝不及防。 不能再依赖孟醒了。孟醒也只是凡人,他也不是算无遗策。 沈重暄定了定神,转眼看向岑穆,岑穆更觉得沈兄今日眼神越发和蔼可亲:“怎么?知道为兄的好了?” 沈重暄当即掏心掏肺道:“是,我初入江湖,背负家门血仇,一路走来,多是仰仗师父,而我自己很多事都不明白,若非得遇岑兄,今日师父有难,我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幸亏遇上了岑兄,有岑兄在旁出谋划策,我心中大定,因此心怀感激,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 岑穆被他感动得泪眼汪汪,解释道:“贤弟莫忧,其实为兄让在此处落脚还有一个原因,为兄半月前来到问停山,途径此处,与一对结拜的姐弟有过一面之缘,又助他们躲过家中搜查,因此有恩于他们,可向他们求助。听他们说要等试剑会结束,再去寻寒水煞帮忙,想必现在还在客栈里。” “向寒水煞求助?” 岑穆叹了口气,小声道:“那公子,姓宋。” 沈重暄恍然大悟。 问川人烟稀少,外来人更是少,若非这会儿赶上了试剑会,这间客栈恐怕压根不会有人来。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宁可住在邻近的阳川乡下,也不愿来问川歇脚。 三人一道进去,也没个小二来问,天气渐热,店里安静诡异,仿佛只有四处飞着的苍蝇蚊虫还算活物,吵得人心烦。 岑穆家境贫寒,尚不觉得,沈重暄修养好,也不在面上表现出来,冯恨晚蒙头大睡,死到临头都不会知道,因此都不多说,安安静静等着老板来问。 等了大约一炷香,才有人嬉笑着出来招呼:“哎呀,不好意思,老板外出了,托我和姐姐帮忙看一下店,却不想还真有人会来,照顾不周,还请别见怪。” 岑穆见了那从楼上探出的头,欢喜道:“宋兄,是我!” 沈重暄一直没肯坐,这时见到那一身宝蓝衣衫,亮眼得很的公子哥,才下意识把手按在桌上,摸到一手的油腻,连忙搓搓手指,彬彬有礼地一点头。 那人一见岑穆,当即从楼上蹦下来,后边传来一女子吃吃笑声:“你且慢些,小心着腿脚。” “姐姐快别说我了,你看!”公子哥扑过来一把搂住岑穆脖颈,哥俩好地亲热半天,“岑哥哥怎么有时间来这里!不是说山上试剑会打得精彩,怎么还下山来了?” “是想找你帮忙,”岑穆把沈重暄拉来身边,皱眉叹道,“这是我新认识的兄弟,姓沈,说出来可别吓着你,这是酩酊剑的高足!” 公子哥一脸惊叹,满嘴“哇哦”停不住地打量沈重暄:“少侠器宇轩昂,气势不凡啊!” “唉,这是宋兄,性子最是爽快,楼上那位姑娘是他姐姐,你们先认识一下,我喝口茶再给宋兄娓娓道来。” 沈重暄看他这架势恐怕是要说上个三天三夜,当即抢言道:“在下阳川沈重暄,岑兄身后这位是摘花客冯前辈,这回是想请二位顾看他二人,不知二位可否方便?” 公子哥虽和岑穆亲热时看着像个草莽无赖,可当真和沈重暄对着,又不愧他那身宝蓝锦衫,礼数周全:“沈兄客气了。在下宋登云。这是我结拜的姐姐,叫她阿珏即可。” 阿珏还在下楼,听他提起自己,笑容柔和地福一福身:“酩酊剑美名远扬,却还不曾亲眼见他风采。今日得见少侠,竟似当真与酩酊剑交盏一番了。” 沈重暄一听“宋登云”三字便已猜到这人来历,当时在观棠楼,封琼就曾提起,宋家九公子宋登云。再看那阿珏红衣一袭,身姿袅娜,明艳却不逼人,笑意清和婉约,若不开口,竟一点也不让人察觉存在,可见其武功高深,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况且红衣...自从封家势大,若非武功无双,少有人行走江湖敢着红衣。 “姑娘过誉了,家师风姿,沈某难及他十之一二。” 岑穆喝完了茶,忙不甘落后地插话进来:“嘿,这件事,就是那梨花砚封琳!唉,我们都错看他了!” 刚走到宋登云身边的阿珏闻言一怔,宋登云连忙把她一护,笑问:“哦?他怎么欺负岑兄了?我去找他论个黑白。” 他动作不大,奈何沈重暄注意力一直在阿珏身上,因此宋登云一动,沈重暄便把他这番用意猜了个干净,突然开口道:“宋九公子......已有婚约了罢?” 宋登云身形一晃,笑容不减:“沈兄这是何意?” “方才没记起来,这时才想通了......”沈重暄笑容比他更盛,“果然是九公子。” “什么九公子?” 沈重暄也不急,缓缓道:“胡乱揣测而已。” 宋登云毕竟还是个少年,忽然被人这样拆穿,脸色极不好看,还是阿珏上前半步,柔声道:“少侠好生聪明,那么,究竟是有何事需要我二人相助呢?” “九公子的婚约......”沈重暄顿了顿,“是同封家嫡小姐,封珏。” 阿珏再一福身,笑意轻轻:“是我。” “在下无意为难您二位。”沈重暄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实在不算磊落,但若不如此,只恐封琳还得步步逼近。 封琼曾在观棠楼说,封家大小姐封珏在家时对封琳多有照拂,因此封琳才会时至今日也还效忠封家,若说还有谁人能劝住封琳,便只有封珏有这可能。封琳武功远胜过他,若执意要抓他,恐怕他躲不过三日,而孟醒现今下落不明,沈重暄实在不愿自己成为封琳拿来威胁孟醒的把柄。 “家师失踪已一日有余,梨花砚有心护我周全,但沈某心中只想与家师共进退,实在不愿苟且偷安。若能得姑娘美言......” 岑穆还停在自己跟前的是封宋两家的宝贝未婚夫妇的事实中无法自拔,沈重暄早已不着痕迹地把封琳美化一番,果见封珏抵触消下许多,不等宋登云阴阳怪气插上几句,封珏已做主道:“既是如此,少侠心意可嘉。阿珏自会全力帮你一二。” “你来这里的事不能让封家知道的吧?”宋登云急急打断,皱眉不悦,“阿珏,等试剑会结束我们就能去找七哥,和他把话都说明白,就...” 封珏摇摇头,温然笑道:“你七哥心不在我。这次和你偷偷离开家中,一路游山玩水,我已经很知足了。琳儿本性纯善,我也听他说起过酩酊剑,他最是重视这位友人,想必酩酊剑有难,他也是急昏了头,乱了阵脚,否则哪里会强人所难,要沈少侠为难呢?少侠不必心忧,待他寻到这边,我自会和他解释,琳儿善解人意,说通了便好。” 宋登云劝不动他,只能望向满脸无辜的沈重暄,气得咬牙切齿:“你这小子,可知坏了我们的大事!?” 沈重暄腆着脸道:“那可太对不住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2章 42 沈重暄三人在客栈落脚的同时,封琳仍在问停山上,程子见在他身旁,释莲在他身前,三人一道跪伏,叩谢天恩,口呼万岁。 面前身着明黄锦衫,箭袖轻袍的少年眉眼秀逸,肤白胜雪,唇红若丹,腰间佩一把装饰豪奢的八面汉剑,端的是副凌人盛气,这时正冷冷笑着,一巴掌掴在释莲脸上:“你这秃驴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父皇和皇兄擅自做主,这天恩浩荡,也是你这小和尚能揣测的?” 释莲诺诺地垂着头,低声道:“二殿下说得是,小僧莽撞了。” 小少年眼波横扫,不耐烦地瞥向封琳,才算勉强息了几分怒色,平声道:“都起来吧。” 封琳恭敬地起身,向他深深一揖:“殿下息怒,殿下此番来问川这等穷僻之地,定是要务在身,恕我等愚钝,招待不周,还请殿下给我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饶我等一条性命。” “封少侠客气了。”小少年顿了片刻才勉勉强强开口,语气不算真诚,但好歹是给了封琳几分薄面,干巴巴道,“啊,本殿这次过来...父皇不也恩准了,是要给本殿找个小师父学武......封少侠先前举荐的那位,叫什么来着?” 程子见不及反应,连释莲都不曾预料到这件事,两人一同望向封琳,但见封琳从善如流,毕恭毕敬地一拱手:“回殿下的话,正是江湖第六的一位道长。” 小少年柳眉一蹙,重复道:“道长?是辟尘门的?” 封琳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哼,本殿才不跟辟尘门人说话。”那小少年红唇一撅,不悦道,“你们不是不知道,当初抱朴子下山,若不是辟尘门不肯放他一条生路,哪里至于和萧漱华那妖人一道厮混。全赖辟尘门那群妖道,他们害惨了抱朴子!” 封琳连忙再一拱手,赔罪道:“是属下疏忽了,但此事恐怕殿下也是误会......” “什么误会?封少侠,本殿可是看中你曾在抱朴子门下修行,你竟然是这样忘恩负义之人?若不是抱朴子,你们这些人,早就被萧漱华杀干净了!” 封琳被他当头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当即没了替辟尘门辩解的心,只能另辟蹊径:“殿下误会了,孟醒孟道长,正是抱朴子的高足。” 少年面色一变,回过身来复问:“孟、孟醒?你是说...是抱朴子的徒弟?” “正是。” “他在哪?”少年喜上眉梢,急急地踱步来去,蹙眉道,“你怎么不早说?本殿这拜师礼也太寒酸了,也不知道长会不会瞧不上?...道长在哪?他愿意收下我吗?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封琳见他情状便知孟醒和朝廷的矛盾多半能靠这二殿下得以缓和,他早先便算计着要保下孟醒,不可让孟醒入浮屠,又得让浮屠不敢对他下手...二殿下的武学师父,果然是个好名头。且二殿下自幼受崇德帝教养,与太子殿下不同,这位小殿下对江湖、对抱朴子向来推崇不已,加之年幼,武盛帝和太子都宠他过度,虽说实权不大,但性格足够强势,手腕也足够果断,凭太子和武盛帝对他的宠爱,留下一个孟醒而已,实在绰绰有余。 而且沈家一事...不过是因着沈重暄是他唯一的徒弟。 封琳眼色沉沉,向少年谢罪:“属下有罪,孟道长先前不久,方被燕还生设计骗走...但他唯一的弟子沈重暄仍在问川境内,相信不日便会安然回来。” 少年听他有意轻淡带过“唯一”二字,一时柳眉轻挑,杏眸微眯:“嗯?还有徒弟?” 封琳低头:“同您年岁相仿,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很得道长宠信。” “嗤。”少年转身扶剑,不耐地抬了抬腕,释莲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去,听他耳语几句,少年再道,“好啊,劳请封少侠带路,本殿正好去瞧瞧,这新晋的小师兄。” 封琳低眉顺目,在他半个身位之前,也不曾错过释莲抬眼觑他时的三分忌惮。 二殿下性格刚烈,对师徒之礼的崇尚堪比夫妻之礼,且不论他尊崇一夫一妻有多不合时宜,就凭他强求一师一徒就足够令人退避三舍。否则武盛帝也不会直接把他送来试剑会抢人做师父。 如此强势之人,沈重暄会被如何冷待? 沈家灭门一案...阿孟或也可袖手旁观。 “你说明白,谁中计了?中什么计?” 燕还生托腮睨着眼前人俊朗面貌霎时失色的模样,也不顾他酌霜剑已然出鞘大半,已然慢条斯理地垂着眼睑,轻慢道:“这是另外的生意了。” 孟醒咬牙:“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有了。尽管孟少侠理应知道不少江湖秘闻,但和封琳无关的事,燕某的确无甚兴趣。”燕还生轻笑出声,他凤眼弯弯,侧头看了眼日头,“还很早,不若......孟少侠若能追上燕某...您不是想知道封琅的下落吗?燕某追随封琳许久,确有无误。” 孟醒豁然拔剑,飞身越过木桌,却见燕还生抱琴垂眼,唇畔轻笑,当即发现事态有变,立时几步腾挪飞出店外,果见原先店中坐着的燕还生身形骤消,原只是残影一抹,但孟醒目力何其超群,一眼便瞧见西边金乌之下一点黑影,毫不犹豫地点步扑袭而去。 再说沈重暄这边,直至当晚,冯恨晚才算不情不愿地清醒过来,有他坐镇,沈重暄心中的不安又消散些许,奈何冯恨晚生了一张难伺候的嘴,一醒便吵着嚷着要吃好东西。问川穷山僻壤,哪来的好东西,连其他人的饭食都是封珏去山中打猎再在店中烹制,宋登云二话不说,攻其不备,一记手刀又把人给劈晕过去。 “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沈重暄看了看后厨所剩无几的饭菜,宋登云虎目圆瞪地威胁道:“干嘛!看什么呢!那是我们明天的饭,明天你也一样没得吃!” “......”沈重暄好心提醒,“主要是摘花客他...睚眦必报,你这样真的没关系?” 宋登云向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皮笑肉不笑地恐吓:“你少跟我横,这会儿是我爹和我哥不在,你等着,姐姐给你求情,哼,我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沈重暄哑然片刻,只觉他像个痴儿,懒得计较,微微笑着点头:“好。” 他态度太坦然,宋登云反而不太自在,恶狠狠地说:“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令尊乌啼月宋明庭,令兄寒水煞宋逐波,令侄宋承卿也十分了得,前途不可限量。” 岑穆连忙蹦出来给两位兄弟唱和:“哎呀、哎呀,宋兄背景了得啊!” 他俩夸得真心实意,宋登云也挑不出刺,又不好给岑穆脸色,憋了半天,只能咬牙切齿地恨恨道:“令师也不差。” 沈重暄谦虚地点点头:“承蒙夸赞,我也觉得。” 宋登云:“......” 还是封珏掌着烛火款步走出,瞧见这三人闹腾不休,无可奈何地抿唇轻笑,柔声道:“夜已深了,歇罢。” 和宋、封两人共处这么一会儿,沈重暄已可隐隐察觉两人品性,宋登云性子直率,藏不住话,但武功底子只算平平,恐怕是被他爹宠坏了的贵公子,封珏性情温柔细致,十分心善,也难怪能让封琳都有恩必报,嫡小姐出身却有如此心性,武功也属中上,至少不输自己,实在难得。 只不知这么优秀的女子,封家为何会将她压到现在的年纪也未和宋登云成亲。 两人都已二十出头,无论如何,如此都不合理。 若不论家世,宋登云决计配不上封珏这样的姑娘...而封珏也显然只把他当弟弟,不怪岑穆会当真把两人当做结拜姐弟。 “阿珏姐姐操劳一日,也该早些休息,明日交由我去打猎,姐姐在此休息便可。”沈重暄是惯会卖乖的,他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年不过十四,这样说话更让封珏心生怜爱,忙嗔道:“你才多大年纪,哪有这样的道理。罢了,你们都休息,明早我自有办法让你们吃上好东西。” 宋登云冷笑一声:“姐,你看不出他是故意腾你吗?你看他那身衣服,哪里像会打猎的人?怕也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也不想想,酩酊剑这样大的名头,怎么可能让自家徒弟吃苦?” 沈重暄默然,心道,真的吃苦。 封珏蹙眉乜他,她容貌本只是中上,算不得惊艳,却因眸若秋水凝光,肤胜寒初白雪,气质温润静和,眉眼秀致清新,较江湖儿女那分红尘侠气,她更多几分大家闺秀的婉约识体,纵是红衣,在她身上也无一丝骄狂,只觉她穿红衣便穿了,及这女子当真亲和近人,这时递来似笑还怒的一眼,宋登云当即乖乖闭嘴,沈重暄也不再嘲弄宋登云,登时满室和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3章 43 虽然封珏说过不需他操心,但沈重暄心中对封珏很有好感,何况有求于人,因此天不亮便拄着竹竿去到山中。 孟醒走时并未带走点酥剑,因此他随岑穆下山时也把点酥剑带在身上,尽管点酥依然对他不予理睬,但沈重暄如今内伤在身,也只能靠点酥横劈竖砍聊作自保,说要打猎,也不过是给封珏看个态度罢了。 沈重暄在打猎上天赋不精,这些事多半是靠孟醒醉眼朦胧地一把酌霜剑砸过去,什么飞禽走兽都能手到擒来。但所幸沈重暄身无所长,钓个鱼还是比萧同悲来得熟练。将近辰时,天光大亮,沈重暄撑了个懒腰,自从到问停山,孟醒总逼他在房中看书,这样早出的机会少之又少,一时竟还有写不习惯。 然而等他拎着一篓鲜鱼下山,正瞧见封琳抱臂站在客栈门口,释莲和程子见都进了客栈,此时只有封珏与封琳一道在外,两人皆是眉头紧皱。 奈何沈重暄身子还未养好,连带着五感都不如从前,加之封琳武功出类,谈话绝非寻常人能够窥探,因此遥遥隔着,沈重暄也只能看见两抹绯色衣影,对峙一般立着。两人交谈许久,客栈内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封琳连忙进了客栈,徒留封珏锁住眉头,在客栈外独自立着。 ...恐怕是封珏说情没说成。 不多时,客栈内突然爆出一声轰鸣,门窗处皆散出一阵木屑烟尘。 冯恨晚的嗓音在客栈内如雷电轰响,漾着内力,蓦然炸开:“岂有此理!这沈重暄真是岂有此理!他师父尚且下落不明,他居然还敢独自往阳川跑了!诸位,不必多说,本座这便去阳川亲自抓——他——回——来!” 沈重暄:“......” 一时不知怎么言语,就在心里道一句多谢。 可那客栈中竟像有个和冯恨晚一般无二义愤填膺的少年,也大声骂道:“什么!枉他还比本殿先行拜入师门,居然这样忘恩负义!待本殿杀了燕还生,就拿他人头给师父插花!” 沈重暄身形晃了一瞬,竹竿连忙拄着地面,他也听不出这少年是当真义薄云天还是凑个热闹,虽然不知他慷的是哪门子慨,但要拿自己人头是没跑了。 既然有冯恨晚这样随机应变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老流氓在,想来岑穆、宋登云和封珏三人安危也不必操心,倘若真如封琼所言,那封琳无论如何也不会动封珏一根汗毛,宋登云毕竟是宋明庭的宝贝儿子,即便里边来的那位自称“本殿”的是当朝太子,也要给宋家几分薄面,至于岑穆,沈重暄对他贤兄的应变能力十分看好,相信贤兄可以凭本事逢凶化吉。 沈重暄暗下决断,终于决心绕去另一侧下山,再继续追着孟醒燕还生离开的方向摸过去。 而他身后风声飒然,一抹玄影顷刻之间消失无踪。 封珏此刻只觉悔恨,她对沈重暄再三保证封琳一定不会心狠至此,直到封琳咬牙切齿,恼怒又隐忍地立在她跟前,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的一声“姐”,迸着星火点点,全是他言语难表的怒意。 “姐,你实话跟我说,沈重暄到底往哪边去了?” 封珏彼时尚不知他决心这般不容动摇,好言劝道:“沈少侠武功不俗,你又何必为难他呢?我和沈少侠虽然交情不深,但也能看出他本性良善,如你小时候一般无二......” “别提小时候。”封琳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封珏会在这里出现,这时怒火难平,恨铁不成钢,道,“姐不想嫁宋登云,我便帮姐拖延婚期数年之久,姐想逃离本家,出去放松一段时间,我就派人保护姐...你不想嫁宋登云,却和他孤男寡女这般久,还甩掉我派来保护你的人,阿姐,你到底想要什么?” 封珏愣愣,她逃出家中确有一段时日,当时只觉得那天家中防范稀松,虽有人尾随保护,却也和素日出行无异,甚至更为轻松,至于甩掉保护她的人,也绝非她本愿,不过是按着宋登云规划的路线行进,她一直蒙在鼓里,只以为那些人发现她走出太远,回家报信去了。 “我、我没想你会这样为难...” “现在不是我为难。”封珏于封琳而言确实意义非凡,以至于封琳这时情绪稍稍平复,语气便回归平静,面上重新带笑,“阿姐,等会儿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家,你先不回本家,去海州,到了那里便修书一封寄回家里,就说是我把你接过去游玩了一番,父亲若怪罪下来,只管往我身上推。宋登云,让他自己滚回宋家去,这次听我安排,不要再莽撞行事。” 封珏二十余年身处封家,早已习惯听从安排,若不是封琳后起势大,她一女儿身在家中也属实难熬。但无论封琳再怎么教她反抗,刻在骨子里的柔顺温和已褪不干净,她天性如此,后天也总逆来顺受,因而只是沉默着答应,不再多言。 “再有,你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宋登云今年也及冠了,你比他还大...已没有理由再拖了。”封琳想了想宋登云见到二殿下时那副惊愕的模样,不免嫌弃地皱了皱眉,“宋九...我也不太看好他本身,但宋家瘦死骆驼比马大,宋明庭若一命呜呼,宋家必然是宋九的天下。阿姐若不喜欢他,只管寻理由回家多住,他敢有半句怨言,交由我来处理。” 封珏听到这里才觉不对,皱眉疑道:“因何是登云?论武功,论地位,宋七公子才是上上之选罢?” 封琳瞥她一眼,坦诚道:“宋逐波成不了气候。” “为何?”封珏不自觉地攥紧衣袂,“他是江湖前十,又是宋明昀前辈的儿子,如今正是春秋鼎盛,因何不成气候?” 封琳叹一口气,一语带过:“他得罪了人。”他顿了顿,似乎记起什么,忽然扫了封珏一眼,封珏被他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寒,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 封琳定了定神,转口道:“无事。阿姐还没告诉我,沈重暄到底去了哪里?” “...沈少侠...江湖中人不可言而无信,琳儿能不能给姐姐留几分情面,只这一次,且饶过他罢?” “阿姐不是江湖中人。”封琳偏了偏头,神情淡漠,唇畔却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阿姐是下一任宋家夫人。身为四大门的夫人,阿姐理应以大局为重。” “可我......” “阿姐虽是嫡出,却因是女儿备受冷待,如今能进宋家,虽然算不上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有琳儿给阿姐撑腰,阿姐今后必定富贵无忧,平安无恙。”封琳停了片刻,望向封珏的眼里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琳儿如今所做的事,朝不保夕,岌岌可危,倘若一朝事发,必定尸骨无存。恐连累阿姐,故不敢干涉太多,宋家夫人或许是我最后能帮阿姐做到的,就请阿姐,不要再任性了。” 封珏被他所说吓了一跳,当即心怀惴惴地拉住他袖袂,追问道:“你疯了?你在做什么?现在的日子不已经够了吗...琅儿不知去向,家中数你势大,等叔父...总是你和琅儿可得,无论是谁,你俩感情这般好,都不会吃苦了啊!” “......”封琳轻轻掰开封珏指节泛白的手,并不言语,恰好客栈内传来二殿下一声斥骂,不知是骂释莲还是程子见,封琳立时转身进去,再没理会封珏。 岑穆从客栈内偷偷溜出来,正瞧见失魂落魄的封珏,顾念着对方是女子,也不好冒然去哄,只能低声安慰:“姑娘别怄气了,方才冯前辈已用内力查探,沈兄早就不在附近了,不必忧心,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封珏勉强挤出一抹笑,张口欲言未言,往对面的问停山眺望一眼,随岑穆一道回进客栈,却见那轻狂骄傲的二殿下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这时眉眼弯弯,笑意淡淡,冯恨晚在一旁默声喝酒,无人言语。 “都进来啦?”二殿下倏忽一笑,拍拍身边的板凳,“来,这位红衣姐姐过来坐。” 封琳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封珏,低声道:“殿下不可,如此不知来历的草民,怎可与您......” 二殿下不耐地甩他一眼:“本殿说坐就可以坐。” 封珏茫然四顾,却见周遭都不再有人说话,宋登云有心插言,但看封琳说话都不起作用,也只能悻悻然闭嘴了。 “来啊——” 封珏咬咬牙,垂首上前,安安静静地落座了。 “真是好看。”二殿下笑眯了眼,偏首支腮将她打量一番,“诚如皇兄所说,姑娘家果然还是要温柔的更好看。” “...承、承蒙殿下厚爱。”封珏多年养在深闺,虽然武功不差,但也少和外人来往,这时摸不清二殿下这话是调侃还是其他用意,只能战战兢兢地有一回一。 二殿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姐姐,你看本殿好看吗?” “殿下...天人之姿,无人能及。” “比起那个姓沈的白眼狼呢?” 封珏愣了愣,这时才发觉这两人竟都是十四五的光景,二殿下应当稍大一点,但也还是未及长开的眉眼,虽然精致,却也青涩。小孩子总爱攀比,何况这两人都自称是酩酊剑的徒弟? 封珏也不知道为何同门师兄弟还不曾谋面,只能试探着道:“沈少侠...更英气一些,殿下却更华美,有贵胄之气。” 二殿下嗤笑一声:“废话。”转而扬手,懒懒道:“哎呀,算啦,不吓你们了。释莲和尚?来,跟我说说你刚拿到的消息。” 封珏浑身寒毛一立,下意识望向封琳,却见封琳也满目错愕,二殿下把他们反应尽收眼底,冷笑道:“怎么?以为本殿不靠封家,就无从知道那小白眼狼的消息了?” 冯恨晚右手不着痕迹地动了一瞬,正想摸上身后的从流剑,却听二殿下补道:“冯前辈,本殿可是听说您和我师父关系不错才对您这么客气,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父皇担心江湖上鱼龙混杂,本殿一个孩子被人欺负,这次来问川,带了三十大内高手...当然,您若是有抱朴子这般神通,还请拔剑,也让本殿看个新鲜。” 冯恨晚咬咬牙,沉默地把手放下。 释莲行了一记佛礼,恭恭敬敬道:“回殿下的话,有人来报,沈重暄仍在问停山中,可要派人搜山?” 二殿下慢条斯理地理着护腕,轻声道:“不用。” 几人刚松一口气,又听二殿下语气轻浅,甚而带笑:“烧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4章 44 “殿下,问停山上还有......” 这次出声的是程子见,他在山上发掘不少可用之才,若这样烧之殆尽,只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人财两失悔不及。二殿下的眼神犹如凛寒朔风,轻飘飘地剜他一眼,笑声轻轻:“程前辈,浮屠谁说了算?” “......”程子见低头,余光悄悄掠向封琳,却见他仿佛事不关己,垂首不语,只得道,“是老夫逾越了。” 二殿下笑道:“没关系,程前辈岁数不轻,老糊涂了嘛。释莲,还呆着作甚?” 释莲躬身行礼:“小僧这便遣人去办。” 他举步要走,却忽觉身上有千钧之力,将他牢牢桎梏在原地。堂中几人抬眼,唯独二殿下轻轻侧头,翘着二郎腿的腿缓缓放下,低声喝问:“怎么了,前辈觉得哪里不妥?” 本还兀自喝酒的冯恨晚终于抬起头来,放下手中所剩无几的酒壶,醺醺然道:“二殿下圣明。” 二殿下轻笑道:“谬赞。” “但本座不圣明。” 二殿下面色凝滞一瞬,柳眉拥蹙着望向冯恨晚,却见这老头薄唇启合,像是醉话一般絮絮叨叨:“照二殿下所说,沈重暄就是你同门师兄,无论他犯下什么罪行,也该由你们师父说了算数...殿下不懂江湖规矩,本座就代令师教你一次。烧山,是为残害同门,不义;将致英才尽损,不仁。如此不仁不义,既然来了江湖,便要守江湖规矩,最轻也是逐出师门。” 他语气不急不缓,却步步紧逼,二殿下脸色很不好看,当即冷笑着回讽:“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我师父了!” “二殿下大可一试。”冯恨晚偏偏头,“你师父和你师兄相依为命三年余,你猜猜看,你若动了他宝贝徒弟半根汗毛,酩酊剑会不会废你半条性命——当年守真君也没有顾忌朝廷颜面,二殿下以为,酩酊剑会顾忌吗?” 封琳适时踏出半步,蹙眉道:“冯前辈此言差矣,阿孟自是忠君之辈。那沈重暄不过是妖言蛊惑,骗他暂时信服,将他做唯一的徒弟,待二殿下正式拜入他门下,日积月累,以阿孟的才智,自然可以看出谁是真心待他好的徒弟。” 二殿下冷冷笑着:“激我?” “不敢。”封琳垂首退下半步,恭敬如常,“肺腑之言。” 二殿下却懒得和他打嘴仗,只摆了摆手:“活捉。本殿倒要看看,这位小师弟到底生了副什么嘴脸,能骗得你们都为他求情。” “好歹是同门,受了伤也说不过去罢?” 二殿下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冯恨晚:“好。那便毫发无损地,活捉。” 冯恨晚才算满意,再次提起酒壶往嘴中灌了一口,二殿下支腮假寐,其余人都如坐针毡,堂中便再度归于寂静。 点酥剑上淌着汩汩鲜血,沈重暄正倚在一竿碧竹上稍作休整。 只这一路翻山而来,他已杀了两个人了。 个个身着缁衣,不知是哪家哪派,不知是何图何谋。 沈重暄喘了半天,他胸口生疼,血沫从他齿关丁丁点点地溢出,被他啐在地上,腥甜之意便在喉腔翻涌不休。方才这两人中的一个的匕首已贴在他颈侧,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曾下刀,或许是得了必须活捉的命令,这一点认知更让沈重暄遍体生寒。 他宁可死得轻忽草率,也绝不愿成为任何人手中拿去威胁孟醒的把柄。 沈重暄已有两顿没吃,加上方才强行运功,内伤复发,这时四肢虚软,眼前隐隐发黑,恍惚之中他只觉得疲倦困乏。 “你不喜欢,以后就不必做了。” 沈重暄定了定神,孟醒的嗓音却依然在他耳廓回荡,自旷远而来,坠进他空茫的识海,激起千层激浪,经久不消。 他不喜欢。 沈重暄低头去看点酥,他手腕正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因杀了人而发颤,还是因杀人时不够利落,多费了力气而发颤。 沈重暄更觉得累了,朦朦胧胧中他又见到两抹玄色衣影先后而来,前者拿刀,后者佩剑,不知是哪一个率先见到他,轻呼一声:“元元?” ...元元?是阿醒吗? 尽管眼前昏暗渐长,沈重暄依然努力地眨了眨眼,费劲地想了半天,却也想不出别的谁会叫他元元。 他再也无力支撑,玄衣人冲上前来将他扶住,半搂在怀里,轻拍了拍他脸:“元元,醒醒?” “......”会抱他。那就是孟醒了。 沈重暄动动唇,轻声道:“...你回来啦?” 抱他的人蓦然一僵,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沈重暄再也听不真切,已经陷入一片昏沉了。 沈重暄再次清醒时,又回到了问停山内门之中,依然是他和孟醒原先那间房。 只听房外人声嘈杂,他还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是孟醒回来了,只是一时摸不准,索性试探着喊:“阿醒?” 无人应答。 房外依然吵闹一片,沈重暄有心想下床看个究竟,无奈浑身乏力,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刀剑铿锵的声音骤然而起,却不过须臾便消停,静谧片刻后传来一声带着些委屈的质问,又是山下客栈那自称本殿的少年:“二位前辈到底因何拦着本殿去看师弟?” 岑穆和稀泥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哎呀,各位都不要动刀动剑的啦,伤到人多不好啊...大家都是为沈兄好嘛,一起进去看看沈兄就好啦。” “师兄?”宋逐波嗓音清寒,油盐不进,“我没听说过酩酊剑有其他弟子。” 二殿下不急不忙:“待师父回来,便会有了。” 宋逐波道:“那就等他回来,你再来说进去的事。” “......”二殿下忍无可忍,但宋明庭此时不在,这里毕竟是宋家的地皮,正如冯恨晚所说,身在江湖便要守江湖的规矩,他的骄纵乖张只能逞一时之强,却万不可当真去触这些人的逆鳞,因此不能忍也只能忍,“来人,给本殿端个椅子过来。本殿就在这院中,和师弟共进退。” 沈重暄总算听明白了,这二殿下居然是自己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师兄弟。 ...孟醒连找个媳妇都没时间,哪来的功夫到处骗徒弟? 沈重暄心下微微发酸,也从这些人的对话中听出孟醒还未回来,又听宋逐波在房外冷冷淡淡道:“随你的便。” 言罢,院中除了冯恨晚再次喝醉睡去的鼾声,便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宋逐波先后送进过两次饭菜,沈重暄本想装睡糊弄过去,宋逐波却不言不语地把他从被窝里掘出来,一言不合就往他嘴里开塞。灌鸭子般三两口塞完,沈重暄对自己的嘴能被撑到多大有了新的认识,宋逐波终于把碗搁下,将他眼睛一抚:“睡吧。” 沈重暄:“......” 吃的都还没进肚子就睡,我连猪都不如吗? 宋逐波看不见他反驳意味极重的眼神,又把他往被窝里一摁,拿被子给他卷了一卷,拿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关门走了。 第二次来时沈重暄学聪明了,主动出击率先开口:“宋前辈,我师父还没回来吗?” 宋逐波一顿,轻声道:“嗯。” 沈重暄再问:“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宋逐波想了想,认真道,“燕还生可能有生命危险。” 沈重暄沉默片刻:“那门外的那个人...等我师父回来,他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宋逐波斩钉截铁:“他再敢多嘴,现在就有生命危险。” 他说这话时杀气凛然,沈重暄乖乖闭嘴不再多问,这次有了教训,自己主动吃饭,不再劳烦宋逐波动手,宋逐波乐得空闲,坐在一旁沉默地观赏元元吃饭,沈重暄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又问:“是您把我抱回来的吗?” “嗯。” 沈重暄心中惨叫连连,只觉丢人丢到家了。 “那您是不是听见我说的胡话了...?” 宋逐波身形微僵,低声道:“没有。什么都没听见。”他站起身来,拿走沈重暄吃过的饭碗,熟练地收拾干净,临走时望他一眼,轻道:“睡吧。” 这一夜月上中天,二殿下依然精神可嘉地守在院中,释莲替他折腾了张床,他便在那歇着。 这时一阵轻风掠过,二殿下皱了皱鼻子,方听见封琳压低了声音的一句:“你回来了。” 那人轻声应过,应是十分疲倦,沉默了会儿才问:“元元呢?” 二殿下睡意全无,猛然跳起,也不顾其他人还在睡梦之中,喜声道:“师父!?” 孟醒被他吓了一跳,满脸青白地回头来望,扫到他一身明黄时呼吸一窒,二殿下飞快扑至他脚边,喜不自禁地跪伏向他:“师父在上,请受晚真一拜!” 孟醒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他回过身,恰见宋逐波满面阴寒,萧同悲在他身后抱剑而立,神色淡漠无比。 “孟醒,他当真是你徒弟?” 岑穆早就敲响了沈重暄的门,沈重暄本也彻夜未眠,听见褚晚真那一句时就已清醒过来,岑穆这时敲门,正给他一节台阶,当即故作惺忪地揉揉眼睛,推开门,遥遥地和孟醒对上一眼。 孟醒看了看自家元元,再看了看他横空出世的二徒弟,忽然很想继续追着燕还生归去云都算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5章 45 明月稀星之下,夜风清然,数人群聚在庭院,却无人打破这寂静。 岑穆瞠目结舌,忍不住地狂摇沈重暄的袖摆,沈重暄却不动如山,神情淡淡。孟醒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下意识便想脱口解释,却见封琳上前半步,笑容明媚:“阿孟或还不知,二殿下是与元元一见如故......” “贫道晓得。”孟醒打断他发言,他这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封琳,燕还生直到彻底窜没影也没有松口,孟醒有心不去追究,却依然如鲠在喉,不能不在意,“二殿下...认错人了罢?” 褚晚真愣了一瞬,抬眼道:“没有!本殿就是为你来的!” “为我?”孟醒顿了顿,没再接着说下去。 因他撞见少年一双瑰丽的眼,仿佛盛着一泓静默的秋波,下睫卷长,这时竟盈着些许泪光。 孟醒恍然只觉经年,又是那片刻对视之间,他忽然想起崇德帝早已辞世多年,如今的武盛帝年强力壮,膝下子嗣众多......这位是二殿下,他的侄子。 “......”孟醒不再出声,反把这一向嚣张跋扈的少年吓了一跳,他从来信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最怕对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父皇和皇兄就最喜如此,瞧着凉薄又冷情,疏远如端坐太上,让他绝不敢轻易招惹。 褚晚真急忙道:“本殿许你荣华富贵,香车宝马......” 孟醒打断他话,眼神轻轻淡淡:“时候不早了,元元身上有伤,二殿下还是明日再说吧。” “可是...”褚晚真有心客气,不料这道士倨傲得很,当真说走就走,话音未落就朝沈重暄走去几步,给人拉了外衣,语气轻柔:“怎么衣服也不穿好,着凉怎么办?” 沈重暄皱皱眉头:“我没事,你有没有受伤?” 孟醒展眉一笑,直把他推回房间,临进门前回过头来,带笑道:“大家都辛苦了,早些休息吧,多谢大家替贫道照顾元元,明日再登门道谢。” “姓孟的,你回来!”褚晚真何曾受过这等气,没等他说完,径自一步窜上,抬手夺下身旁侍卫腰间的匕首,猛地掷出,力道之大,势如破竹,却见那匕首即将刺进房间时,孟醒缓然抬袖,众人只看见他抬袖,霜色衣影骤然不见,轻风微动,孟醒再出现在原地时,匕首已然回了侍卫腰间。 “二殿下,贫道说过了。”孟醒轻叹口气,他还没想过如何面对自己的亲人,尤其是这种并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小辈,“有事,明日再说。” 他言未罢,房门已悄然合上,庭中人面面相觑,宋逐波率先冷哼一声,转身走远。 萧同悲侧头看了一眼程子见,程子见却无法和他解释太多,只能歉然一笑,褚晚真自觉丢人,当即顿足扬声骂道:“看什么看!?” 无奈在场人虽多,却也大都不是等闲之辈,即便不如孟醒之流,也自诩清高,最不喜朝廷做派,更不会因他是皇室便宽待几分,因此只是笑声四起,人言嘈杂地议论纷纷,释莲不便帮扶太多,封琳和程子见更不会多言,于是偌大的庭院,竟然只有褚晚真一声学虎的猫叫一般的骂声,无人理会。 褚晚真急得双眼微红,愤然难平地一抬手腕,身边几个侍卫立刻拔出佩刀,看戏的江湖人也不是吃素的,早前便看他不惯,只是听他说是酩酊剑的徒弟,多少卖酩酊剑一个面子,这时看孟醒全然不认得他,也不再客气,跟着拿出武器,面色不善地跟侍卫们对峙。 岑穆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冯恨晚神色,看他依旧老神在在,也跟着莫名其妙放下心来。 这厢孟醒替沈重暄掖好被角后便独自坐在桌边擦剑,沈重暄难得见他寡言,犹豫半天,还是问:“你受伤了吗?” “没有。”孟醒把剑放回桌上,侧眼看他,“睡吧。” 沈重暄还未搭话,孟醒又主动接道:“那孩子不是我徒弟。我不认识。” 沈重暄愣了片刻,奈何孟醒没点蜡烛,夜色昏沉,他也看不清孟醒神色,下意识别开眼道:“我也没想问这个。” “......但是,”孟醒踌躇了会儿,还是开口,“你很介意吗?” 沈重暄心里咯噔一下,本来已渐渐聚起的睡衣顷刻间灰飞烟灭,他定了定神,问道:“你...你想收他?” 孟醒没再应声,却是这样诡异的沉默让沈重暄对自己的猜测更多了几分把握。 孟醒爱酒,却又不只是爱酒。比起酒,他像更喜欢走马四顾,看这天下清平。 而不是替人报什么家门血仇。 “你......”沈重暄知道自己要乖,要更懂事,不自觉地咬了好半天唇,也没再接着说下去,孟醒不催他,在一片沉默的黑暗里提了酒壶自斟自饮。他夜视能力向来不错,沈重暄感觉两眼似乎含着一股子滚烫,连忙低下头,他看不见孟醒,孟醒却能看见他。 房外已传来刀剑相鸣的声音,孟醒那边传来一阵清越的杯盏碰撞声,沈重暄依稀听见有酒水过满而溢,从桌沿淌着滴落在地。 孟醒抬袖囫囵一擦,把桌子堪堪擦了一遍,沈重暄终于道:“为什么?” 孟醒动作微顿,低声道:“你若是介意,也不是一定要...” “为什么?” 孟醒轻叹口气:“皇子之尊,奔波千里来寻我拜师,心是诚的。” 沈重暄从被子里挣扎着出来,一只脚踩在地上,他身体还有些虚,在山上受了冷风着了凉,一激动便要咳嗽:“那我...咳、咳咳!” 孟醒忙起身把他脚塞回被窝,蹙眉道:“你?你怎么了?” ...那我呢? 我也留守三日,我也奔波百里,我也血溅白衣。 孟醒,你看我心诚不诚? 沈重暄道:“我这几日...也发现封琳他......” 他话音还未落,房外传来一声惊叫:“殿下!殿下受伤了,快护驾!” 孟醒微微蹙眉,手边的拂尘顷刻破窗而出,直直地钉在屋外树干之上,他心情也不算好,偏偏沈重暄还这样心思难猜,孟醒能对他耐心,却不见得能对那群人耐心,径直冷喝道:“要打滚出去打,伤了殿下也是你们担待得起的!?” “......” 房外安静片刻,孟醒回头望向沈重暄:“你接着说。” 沈重暄沉默许久,终于咳了几声,轻道:“你不是教我,不要多管闲事么?” “...他不一样。”孟醒本就是从心而为,下意识想护着他这侄子,哪里还记得自己那套明哲保身的理论,被沈重暄问得有点发懵,又下意识避开真相,嘴快道,“指不定就是你师弟了呢?” 沈重暄再不说话,猛地翻了个身,把被子一扯:“睡了。” 孟醒:“......” 叫你嘴快。 却说房外众人听得孟醒发怒,一时面面相觑,又见孟醒在房里受气后提剑出门,面色阴沉:“刚才是谁在瞎嚷嚷?” 褚晚真正由贴身侍卫帮忙包扎伤口,这时见孟醒出来,想起之前孟醒的帮扶,不免兴奋,双眼亮若星辰:“师父,你肯理我啦?” 若说他本还只是因为仰慕抱朴子而接受酩酊剑这个师父,多少还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这时看了孟醒方才一接匕首、一掷拂尘的声势,明白他绝非池中之物,且还生得云鬓玉面,清雅高华,少年多肤浅,正如当年沈重暄,褚晚真也照样见色眼开,说是心悦诚服也不为过。 “......”孟醒抿了抿唇,又记起沈重暄显然不高兴的模样,只能道,“殿下认错人了。” 褚晚真却立刻凑过来,眼眸晶亮:“师父要怎样才肯接受我?不要钱的话,权力、美人...释莲禅门也可以交给师父,您想让他们留头发就留头发,改成道门跟辟尘门打架也可以!” 孟醒暗叹一声,心虚道:“你叫...晚真?” “对!褚晚真,晚上的晚,真诚的真!您看正值夜晚,我心一定真诚,师父再多考虑一下吧?” 孟醒被他说得想笑,低头看着褚晚真一张芙蓉俏面,仿佛新月生晕,明珠莹光,隐约可见记忆中他那太子哥哥的清朗气色,再听“晚真”为名,心中确信,方俯首贴近他耳侧,轻声道:“陛下怎放心你一个姑娘出来惹事,胡闹。” 封琳本来不愿插手,他只消一看褚晚真,便知道这位殿下绝非善辈,把孟醒推进这个火坑虽不算明智,但只要能逼走沈重暄,至少短期内孟醒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孟醒将来,也一定会懂他苦心的。 这时却见孟醒在褚晚真耳侧说了什么,褚晚真当即大惊失色,连退数步,下一瞬却喜笑颜开:“不愧是师父!师父怎么知道的?” 封琳:“?” 孟醒:“猜的。” 你叔不才,你名字都是本人瞎诌的。 褚晚真明眸见喜,欢声道:“那师父知道了我的秘密,更该收我了!” 孟醒:“?” 褚晚真却像早就知他想说什么,决心先声夺人:“我一定不会回去的,师父不管我,我就自己去闯,一个侍卫都不带!...师父知道我性格,还知道这件事,若是要袖手旁观看我死无全尸,就尽管别再理我,和那白眼狼双宿双飞罢!” 孟醒:“???”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6章 46 孟醒心中只想,不愧是我的侄女,和她叔一样的天纵奇才,嘴快如刀,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他也诡异地顿悟了“白眼狼”所指是谁,只是一时还有点懵,问:“元元怎么是白眼狼?” 褚晚真娇声嗔怒:“你还真要和他双宿双飞啊!” 孟醒拎起她后领,把人提拉回树下,原先看戏的江湖人士见他出来,都压下怒气,被封琳三言两语一推,这时走了七七八八,封琳听得这一声骂,也颇好奇地望了一眼,程子见遥遥立着,兀自抱剑,看不清神色,释莲依旧站在原地,闭眼数着念珠。孟醒长叹一声,偏偏他对小孩子和女子最是没法生气,何况眼前还是他血亲的小女子。 “你先说明白,元元怎么招惹你了?” 褚晚真不大高兴地努努嘴,讨价还价道:“那师父先答应收我。” “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 褚晚真被他一语噎住,只得松口道:“哎,就是...师父你失踪这两三天,人家都和我说他想自己跑去华都投靠亲戚啦......” 孟醒没想到就这么点小事,反应平平:“哦。好。多谢殿下。” 褚晚真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油盐不进,但这样做派更让小殿下心中向往,孟醒愈是坚持,她就愈是想逼他就范。孟醒看她神情凝滞,一时间猜不透姑娘家的心思,还以为是自己态度不够诚恳,再道:“贫道诚心多谢殿下。” “......”褚晚真本还张口欲言,这次彻底没话说了。 封琳看足了戏,这才漫不经心地款步走来,先向褚晚真行了礼,再同孟醒解释由来:“这位是二殿下,如若阿孟没有异议,就收下罢。” “有,怎么可能没有。”孟醒摆摆手,故作不耐,“带一个元元就够累了,再来个孩子?做梦。要带你自己带,梨花砚名头可比酩酊剑响亮不知多少倍。” 褚晚真撇嘴道:“两个太累就只留一个嘛,反正他武功也不过如此...连释莲都打不过。” 孟醒只觉好笑:“你打得过?” 褚晚真振振有词:“他不敢打我。师父和我一起,他也不敢打师父。” 孟醒笑笑,不再和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胡闹,封琳这才再次插话,凝眉噙笑道:“阿孟想必也看出来了...二殿下便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顺宁公主。” “看出来了。”孟醒瞥她一眼,心中暗笑,他还从不知他那温和谦顺的太子哥哥会喜欢这样骄纵的丫头,或许是深宫之中太过无聊,连他那闷性子都想养个宠物似的女儿来逗乐,“顺宁公主不愧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现在就能看出将来倾国倾城的风采。” 封琳道:“殿下此行出宫,实则是为了躲避和亲。” 孟醒笑声忽止,蹙眉道:“和亲?” “蛮族新王受封,无论如何也要陛下送去一位和亲公主,以结两族之好。”封琳捕捉到孟醒眉眼间片刻的不悦,这才确定孟醒对褚晚真确是上心的,“可陛下膝下...只有顺宁公主,朝中呼声渐长,陛下实在难堪压力,又不忍心让殿下受苦,故才派人护送殿下出宫,希望在江湖中暂保她平安。” 孟醒恍然大悟,只觉眼前拨云见月,再见得封琳灼灼的眼,也不便再说出拒绝的话。 封琳显然是为他好,希望他和朝廷挂个可有可无的边,师徒情谊,说深也可托付身家性命,说浅也不过只言片语便可行了了断,正和皇帝陛下互惠互利,恰到好处。若孟醒不是当年的褚景行,若孟醒门下没有沈重暄,这一帮助,的确是在这乱象迭起的江湖上,救他于水火之中。 褚晚真柳眉轻皱,闷闷不乐道:“师父实在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是外嫁嘛,嫁就嫁,过去那边我就绝食,师父若还有半点心软,下月便可快马加鞭往蛮族那边走,兴许还能抢在那群蛮族之前收殓我被黄沙掩埋了都在流着血泪的尸骨,那一滴一滴都是在哭诉师父今日的绝情。” 孟醒:“......” 现在这群小孩儿是怎么回事,脑门一拍假道理一套接一套,死死活活嘴边一挂,利索得活像跟阎王爷拜过把子一样。 “江湖上也并非只有贫道...” 褚晚真一听他这腔调便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立刻抢下话头:“摘花客是瞎子,我不要。辟尘门的道君,我不要。南柯公子和斩春君都是云都的人,父皇不准我接触。寒水煞跟碧无穷都是板着个脸,好像我还欠他们几条命了一样,不要。白剑主和乌啼月太老了,我肯定不能要。梨花砚,喏,他不行。” 孟醒反问:“琳儿怎么不行?” 封琳笑若春风地指指自己:“没你好看。” 褚晚真:“对!” 孟醒无话可说。 “师父——求你了师父,我保证特别特别听话,你看我之前是有点凶,但只要你收下我,以后你指东我绝不往西,宫里除了父皇母后和皇兄,就是我说了算,你想要什么天材地宝我都给你搜罗过来。以后师父如果看上哪家美人,我去找父皇给你赐婚,保证金玉良缘。” 孟醒张了张口,正想辩解几句,褚晚真一头扑进他怀里搂住他腰肢,扯着嗓子大喊:“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徒儿日后必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给您端茶倒水,按肩揉腿,吃过饭我一定记得帮您擦擦嘴!” 孟醒:“......” 褚晚真这一次的阵仗的确太大,引得一旁众人侧目。萧同悲偏了偏头,程子见欲语还休,冯恨晚捅了捅岑穆腰窝,岑穆立刻很懂地撒腿去叫沈重暄,吓得孟醒一把拂尘丢过去,直扑了岑穆一脸。 “......”孟醒整理了一下思绪,艰难道,“先别叫他。” 岑穆无辜地捧着拂尘,辩解道:“可是道长...沈兄他.....” 沈重暄一竹竿顶开房门,月光照在他雪白的里衣之上,弥漫成一片苍白的雪色。 岑穆后知后觉地补上前言:“好像没睡。” 孟醒缄默。 所有人都等沈重暄说句什么,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出门来,不说两句逼杀孟醒的话似乎实在浪费这良辰锦时,沈重暄不负众望地动了动唇,然而久未出声,孟醒定了定神,主动开口道:“胡闹,外边风大,你......” 沈重暄打断他话,双眼亮若星子,熠熠生华:“师父此去一行,风尘仆仆,理应早些休息。” 冯恨晚轻“啧”一声,在沈重暄出言后再度打破沉默:“唉,病体未愈,都还担心着师父,可真是尽心尽责。” 释莲微微皱眉,也道:“阿弥陀佛。二殿下此番前来,亦为师父准备不少礼品,其中不乏稀缺珍药,殿下的孝心,虽不挂在嘴边,但亦是日月可鉴。” 沈重暄却不理会他们,只将竹竿搁在一旁,深深地向孟醒鞠下一躬,他终于启唇,嗓音清冽如这夜急来晚风。 “师父在上,”他瞥过褚晚真依然不知疲倦地抱着孟醒的手,眼神微微黯淡,“殿下天人之资,生为龙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日重暄侥幸听他一言,顿觉难堪,殿下恭顺贤德、孝心可嘉,而重暄自知武功不堪,性情怪异。酩酊剑之徒,重暄确然,才不配位,名不副实。” 孟醒不想他会说这样的话,被气得急了,一把拿开褚晚真的手,怒道:“你说什么混账话?” 沈重暄不疾不徐地抬起头来,眼眸依然明亮: “重暄无才无德,既然先来居上,就没再打算让位了。” “二殿下虚怀若谷,豁达大度,必定可以体谅重暄,另择良师。” 孟醒:“......” 褚晚真:“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7章 47 孟醒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触,他本是要过去教训沈重暄的,这会儿沈重暄狂言一出,他这为人师长的正正好好立在两人中间,一寸不多,一寸不少。褚晚真没想到沈重暄比她还能掰,一套恭维下来得出这么个必须斩立决的谬论,直气得花容带笑:“你再说一遍?” 沈重暄言简意赅:“恭请殿下回宫。” 听在其他人耳里,大意为,叫你滚蛋。 褚晚真本就对他抱着成见,先前是不曾和沈重暄正面交锋,这时沈重暄自己送上门来,褚晚真也不客气,寒声道:“本殿的事也轮得到你来过问?沈家一事本殿已悉数了解,念你替本殿照顾师父多日,本殿可以派人助你报仇雪恨,不必谢恩了。” 孟醒闻言一怔,回头望她:“你知道谁是凶手?” “师父想知道?”褚晚真嫣然一笑,“那要看沈少侠够不够聪明了。” 孟醒对这俩孩子完全无可奈何,这时也只能操心不已地笑笑,冲封琳递去一记眼神,谁知封琳兀自垂首,低眉顺眼地立着,全不理他抛过去的眼色,又是沈重暄温声接过话去:“小子愚钝,殿下却不该蠢笨,长辈岂是能随口认的?” “怎么叫随口,本殿和师父你情我愿,自然就成了。” 沈重暄依然神情温和,只朝天际拱一拱手:“我历拜师礼,家父交我付师门。拜师祖、献红包、投师帖,有师父训话,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他说的是拜师礼,表情却自豪得像是拜天地,褚晚真被他噎了个准,急忙道:“本殿也可以!” “可以是可以,重暄是已做过。” 褚晚真恼羞成怒,骂道:“你敢!?你不准做!你做过个屁!” 孟醒百思不得其解,当年他拜在孟无悲门下,只觉得山上日子悠长乏味,做梦都想要个师兄弟,怎么到了沈重暄这一辈竟然还争着做根独苗苗,甚至丝毫没有要问问他这当师父的的意思。 ——果然是他做师父做得太好,比他师父有意思多了。 孟醒一旦说服了自己,便觉得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当即大步流星地走向沈重暄,在沈重暄熠熠的目光中微微俯身,哄劝道:“你就不想要个师妹吗?” 沈重暄义正辞严:“不......师妹?” 孟醒乘胜追击:“是啊,如果我们不留下她,她就要被外嫁去和亲了。” 沈重暄心中暗想:“姑娘家这脾气能嫁出去就很不错了吧。”但苦于孟醒的目光实在灼灼,满是对他能够仁德宽厚的期待,沈重暄咬咬牙,忍住心中翻涌不休的酸涩和不满,和孟醒对视许久才错开眼去,艰难道:“随你吧。” 孟醒眼中光芒大盛。 褚晚真不知他俩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只看见沈重暄低眉垂首,怨艾不平地和孟醒对视一眼,随后便静默无言地退回房中,再不理孟醒了。褚晚真当机立断凑上前去揪住孟醒袖袂,孟醒回过头来只见到殿下一张笑靥若花的脸:“师父是不是把他逐出师门了?师父就该选择我嘛。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 “不得胡闹。”孟醒往她眉心一点,略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沈重暄紧闭的房门,“你师兄只是暂时松口,你不要得寸进尺。” 褚晚真红唇一撅,不悦道:“怎么叫得寸进尺,他只会给师父惹麻烦,换我来不是更好?” 孟醒哭笑不得:“他哪里惹麻烦?” “哼。”褚晚真换过话题,改口道,“那师父是想让我和他共处?” “不然呢?” 褚晚真动动唇,没出声,孟醒却一眼便瞧出她这唇形是骂了句脏,当即一拍她头,恐吓道:“小姑娘家家说些什么话呢。你若不能跟元元共处,那就趁早回宫里去,贫道不能留你。” 褚晚真还想再说,又怕孟醒发火,只得悄悄朝封琳比了个手势,封琳被她逼得无法,只好上前道:“殿下也是为你着想,沈家一事至今还无眉目......” 孟醒却一抬手,寒声打断他道:“有无眉目,是你操心的事。我只管查清封琅去处,仅此而已。” 封琳眸光不着痕迹地一暗,低声道:“燕还生挑拨你我了?” “与他无关。”孟醒理了理腕扣,又像记起什么,回头冲褚晚真道,“殿下若是铁了心要跟着贫道,还得约法三章。否则贫道即刻启程,亲自送您回宫。” 褚晚真看出搬封琳也是无用,只得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您说。” “一,看殿下应是自幼习武,功夫不错,虽然你师兄应当更胜一筹,但还请殿下莫要和他刀剑相向。” 褚晚真正想反驳,抬眼却见孟醒一本正经,丝毫不见玩笑之色,只好点头。 “二,大内高手全部遣散,贫道本事不大,护两个孩子还算绰绰有余。” 褚晚真含愤点头,算作默认。 “三,”孟醒顿了一顿,接着道,“殿下不可追问贫道和元元过往。同理,贫道和他也不会因殿下地位高贵便待你生疏。” 前两点褚晚真还算理解,到第三点却是愣了一下,但也飞快点头,电光石火之间,不足够她快速理解这番话的用意所在。 沈重暄独自待在房里,岑穆起初还满心担忧地敲敲门,被他一句“无事”搪塞过去之后也不好打扰。 他早便发现封珏和宋登云都不在场,想必是送回各家受罚去了。无论封珏替他求情有没有成功,至少她和宋登云现今的确是因他而受牵连,想必宋逐波早早离场,也是教训宋登云去了。 他们今夜动静不小,此刻房外却也只剩寥寥数人。褚晚真屏退手下之后,房外便只剩了释莲程子见和封琳留守在此看顾她,岑穆全程不知所云,冯恨晚这会儿又是半醉不醉,不足多想。而萧同悲......沈重暄心下微寒,不祥的预感蓦然漫开。 沈重暄逼迫自己不去多想,不过是多一个师妹,于他无关紧要。 不过是从前的相依为命,终于成了三人行。 “沈兄,睡了吗?” 沈重暄立刻扑上床榻,抱着棉被似遮还掩地罩着头,故作糊涂地发出一声鼻音:“嗯?” 岑穆恍然:“睡了啊。”又接着向那边喊了一声:“道长,沈兄睡了——” “......”沈重暄挣扎了一瞬,接话道,“怎么?” 岑穆快言快语:“二殿下给道长敬拜师茶啦,沈兄要不要一起来看?” 沈重暄:“......” 最终还是他良好的修养把他的委屈和暴躁通通压下,心平气和地柔声道:“不必了,我身体不大舒服,先睡了。” 可他话虽如此,窗外明月皎皎,星辉朗朗,他合上眼都能见到一盏澄清碧绿的茶,还得是上好的紫砂杯。孟醒立于清清月华之下,清雅高绝,他眸中云烟散却,星辰明灭,擎杯饮完那一盏,手掌便探向褚晚真。 沈重暄忽然记起当年他爹把他交给孟醒那日,三六之数的良辰吉日,孟醒向他伸出手来,眉眼温柔,赠他诫语:“忘归。” 不知是孟醒一语成谶,还是天意戏弄,沈重暄如今忽然想起,他把孟醒当归处,孟醒却早便劝过,不要记得归处。 沈重暄突然打了个寒颤,却听得房外人语几声,褚晚真嗓音清澈,仿佛林籁泉韵,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稳稳当当落在沈重暄心上:“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他囫囵从床上爬起,几步窜去窗边,窗纸早前被他捅了个对穿,这时比着他的眼望外看,只见月色倾覆,苍翠之下,褚晚真跪伏在地,明黄的衣衫上尚还流淌着清亮的月光。 孟醒白衣胜雪,轻轻俯身,略扶她手臂。 “今日晚真入为师门下,为师无所为赠。”孟醒想了一想,启唇道,“便赠你诫语,念归。” 褚晚真微微偏头,欢喜道:“是!徒儿铭记于心!” 沈重暄悄然回到床上,脑里一个念头忽然越发清晰。 ——孟醒从来不是只为他俯瞰红尘。 孟醒将褚晚真从地上扶起,算是走过一套流程,如释重负道:“好了,小殿下,现在你肯回去休息了?” 褚晚真依然兴奋难平,明眸晶亮:“那师父明日若要离开,可不许不带徒儿!” “一定带你。一定带你。”孟醒转身回走,却见褚晚真亦步亦趋地紧缀在他身后,只得嘱咐,“拜师礼让人带回去,为师没时间整理这些东西。为师现在要回房休息了,你也回房,不准在外逗留。” 褚晚真依然满面春风:“我陪师父啊!” 孟醒:“?” 褚晚真道:“师父怎么陪师兄不陪我?刚拜师就这样冷落我吗?” 孟醒:“???” 听着怎么有点像新婚之夜打算溜去跟小妾玩乐时被新婚妻子抓了个正着的苦命郎君? “那你想如何?” 褚晚真笑嘻嘻地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萧同悲从后发声,打断道:“现在可以打了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8章 48 褚晚真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正撞上萧同悲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自觉失了体面,噘嘴道:“打什么打?你是谁?” 她尚不认识江湖人,对方不报上名姓她便惯爱没大没小,尽管早便看出萧同悲气势不凡,但也依然没搁下她皇族贵胄的傲气。萧同悲却压根不理她,只定定地望着孟醒,重复道:“现在能打了吗?” 孟醒:“......” 封琳折扇一收,含笑上前几步,恰好挡在孟醒身前,轻声笑道:“诶,萧少侠,阿孟这一路的确疲惫不堪,有事不如等他休息好了再说罢。” “几时?”萧同悲面若冷霜,眼神却半分没撇给封琳,兀自望着孟醒,孟醒被他望得心虚,他被燕还生一阵戏弄,回来就忙着哄两个小孩儿,确实不想萧同悲会这样坚定不移。 褚晚真从未这样被人忽视,一时有些气急,当即伸手去拉萧同悲,却见他身形骤失,再出现时已在孟醒身后,抱剑而立,嗓音清寒:“你逃不掉。” “贫道与萧兄不再是兄弟了吗?” 萧同悲不近人情:“根本没有封梦。” 孟醒只得摆摆手,作势要回房间,可他手刚刚摸上门锁,萧同悲已持剑抵住他背,语带怒意:“拔剑。” “......”孟醒一把将还想冲萧同悲出手的褚晚真往身旁一拽,无可奈何道,“至少让贫道和元元说几句遗言。” “你未必会输。” 孟醒偏了偏头,轻笑道:“赢不赢得了,贫道心中有数。” “你拔剑。”萧同悲鞘中归元弹出半寸,寒光猛绽,连带他眸中也如凛寒忽至,杀意毕现。孟醒抬手将他压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拂落,只如拈去一片花,轻道:“你心中全是子虚乌有的仇恨,贫道赢不了。” “...孟无悲该死。”萧同悲正色开口,他神情冷漠无匹,只余一派肃杀,“你,该死。” 孟醒动了动唇,眸光倾转,总算放弃解释,缓声道:“家师曾教我,放下身外爱恨,方可得道飞升。守真君不学道,想来不曾教你这些。你...小荷剑第几重了?” 萧同悲身体僵了一瞬,随后道:“七重。” 孟醒轻轻颔首,随手把拂尘往身后一丢,褚晚真下意识探手接住,封琳看出他用意,当即上前,却听孟醒轻飘飘道:“恨晚兄,清个场。” 原本似若大醉的冯恨晚这才缓缓起身,盘腿坐着,托腮道:“你活腻了?” 他话还未说完,从流剑却已倏地飞出,于青石上斜掠过一道深深的剑痕,最后直直地砸在地上,竖在封琳跟前。 孟醒并未答话,冯恨晚便道:“即刻起,干扰他俩的,杀无赦。” 孟醒终于自背后拔出酌霜,他其实很少拔剑,私斗也更习惯用拂尘,因为白衣裳沾了血,沈重暄年岁小,还洗不干净,可让他穿其他颜色,孟醒又自觉亏待了自己,因此不喜打打杀杀,更厌烦动刀动枪,平白无故遭逢血光之灾。 但酌霜剑出,从来没有不见血的道理。 剑本是剑。 无论是对手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封琳虽被冯恨晚那一剑逼得止步,却也霎时失声怒道:“你疯了!?” 酌霜剑磨损极少,恍如新成,剑穗殷红如残阳,剑身却皎然似冷月。星月的光辉自它身上流淌,滴落在孟醒的衣袂之上,夜风恰过,袂花飘扬之间,盛起一片孤绝的凛然。 “望萧兄切记,家师与守真君的恩怨,本是一笔勾销。”孟醒微微偏首,笑胜千里春阳,“因此今日我若死在萧兄剑下,绝非替家师偿报那莫须有的旧账。” “这一战,是谢萧兄信我,当日明州凤楼若无萧兄,我已难保。” 孟醒言语停了片刻,他眼神往沈重暄所在的房间投去一瞬,但极快收回,薄唇再启:“剑道阻滞,多是因萧兄心中仇恨难释。痛痛快快打一场,自然会有突破。” “你徒弟怎么办?”萧同悲忽然道,“这一个,那一个。” 孟醒顿了顿,故作苦恼道:“那可没办法,贫道只能偿还一条命,谁让他们还没有来取我性命的本事?” 他言未罢,身形已骤飞而出,萧同悲早有预料,旋身避开第一剑,归元剑已迎面而至。 道门的剑讲究的是上善若水,皇族子弟却信奉分毫必究,孟醒师出两派,平时一剑穿去虽也略带几分削云裂月的狠厉,但绝不乏争若不争的清和温柔之意。而这次只随他白衣层层叠叠铺漫似雪,酌霜剑忽而冲起,霎时间仿佛有新月破云,骄阳逐烟,孟醒的剑再不见曾经涓然细流的温和,萧同悲忽然抬剑,恰恰格住一击——三尺之后,是孟醒一双仿佛冰霜雕砌的眼。 砭骨之余,似有风雷汇集,凝成一道凌厉狠绝的光。 丝毫不见道家天然的清润,孟醒手中只如擎住了此方天下。 萧同悲心下微动。 归元剑终于起势,化影万千,错落而开。 他用的是小荷剑,意取莲叶接天,听来似乎精巧细致,温柔和润,却是守真君绝杀四方名侠的杀人剑。因在他手中,莲叶接天,更是长成蔽天之势,守真君的疏狂孤傲,举世皆知,也正因此,萧同悲初战告捷,人们便唤他——“碧无穷”。 小荷非荷,莲叶非叶。 他的七重剑道臻至圆满,他的道心亦是圆融,偏偏卡在此处瓶颈,正是因他存了无可摒弃的破绽——恨。 但这绝不是教人小看碧无穷的道理。萧同悲虽寡言,心中狂傲却丝毫不输当年萧漱华,他的骄傲凝在归元剑上,一披一拂,都是大开大合的果决杀伐,看似如书画写意,自在随心,却连破风之声都如雷霆滚滚,胡马嘶嘶,旁观如褚晚真岑穆一般武道低下者,早已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连他二人两剑激叩时连溅的星火都不敢入眼。 “师父会输吗?” 褚晚真问这话时,自己都能感觉到嗓音在微微发抖。 封琳沉默片刻,按在长离剑上的手同样颤抖着,转头向冯恨晚道:“冯前辈,难道您当真要坐视不管吗!” 冯恨晚依然盘膝而坐,眼睑抬也不抬,慢声说道:“本座管与不管,也轮得到你来置喙?” 他当然不会管。 正如当年的孟无悲和萧漱华,孟萧二姓,分明皆非血缘,却偏偏一定要有这一战。 而他在当年同悲山之乱时便是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今日也不过是不得插手的打戏看客罢了。 他们一番唇枪舌剑,孟醒和萧同悲却已过上数百回合,二人终于暂时地分开些许。 封琳趁机道:“萧少侠,你可想过阿孟死后,元元该如何自处?” 萧同悲偏了偏头,平递一剑,与孟醒错身而过。反而是孟醒于百忙之中回给一眼,轻笑一声,酌霜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两人再度战在一起。 他们都是轻功高绝之人,自然不会困在这方寸之地,百来回合不分胜负,都是全力以赴,心有灵犀地旋身点足,跃上陡峭山壁,踏步连连,剑锋亦在山壁上割下深深的剑痕,金石激鸣之声不绝于耳,飞扬的尘土更将他二人笼在其中。 两尊阎罗离了本场,剑鸣渐远,岑穆这时才听见有人撞门的声音——竟然正是沈重暄所在的房间。 “...沈兄?” 方才打斗声这样激烈,几乎无人能听见有人撞门,即使听见,也来不及深思,这时才听得沈重暄撞门的声音,岑穆奔去一看,才发现孟醒方才在锁上摸的那一下竟是将门锁了个死。 冯恨晚内力高深,听力过人,当然不会漏过,这时听音辩位,似乎发觉了岑穆动静,才寒声冷道:“回来。” 岑穆犹豫片刻:“可是,沈兄他......” “滚回来。”冯恨晚嗓音冰冷如数九寒天的朔风,“孟醒没回来,谁也不准动那扇门。” 褚晚真却猛地回头,双眼微红,怒骂道:“你再不救我师父,本殿要你们通通给他陪葬!释莲——” 程子见却飞步上前,伸手捂住她嘴,褚晚真怒极恨极,在他手上狠狠咬下,直咬得渗出血来,程子见依然神色平静:“殿下,江湖的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这是他的命。” 释莲低头念珠,宣了声佛号,却是第一次没有执行褚晚真的命令。 封琳握着拳,他掌心都掐出了血痕,可他同样没有越过从流剑划下的边界——哪怕半步。 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依稀可闻的轰鸣,和房中越来越轻的撞击声。 良久,褚晚真的哭骂也终于停止。 她也意识到,她的特权,在这里无处可使。 谁也不记得是那边的打斗先停,还是沈重暄这边的动静先停。 直到一声尖锐的响动,数片木屑轰然炸开。 沈重暄面色青白,而他手中擎着一柄点酥剑,此时仍泛着湛湛的冷光。 他面前的门,终于灰飞烟灭。 他身形摇摇欲坠,却坚定地仰着头,眸光闪烁如天上星辰。 “阿醒呢?” 冯恨晚凉凉道:“他们注定有此一战,你又何必去给他添乱?” 沈重暄望向岑穆,岑穆仍还犹犹豫豫,却是褚晚真蓦然指向一处方向,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在那边!师兄,在那边!” “......”冯恨晚低了低头,不再多言。 程子见却忽然抬起眼睑,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剑,突兀道:“......点、酥?” 这次拦住他的却是封琳,长离剑杀机不掩地停在他颈边,生生止住了程子见几欲拔剑的手。 沈重暄足上微微用力,点上一处树干,正要跃上山壁,才听冯恨晚开口发问:“你图什么?” 沈重暄没有回答。 或许是因为他承诺过,沈重暄的道,是让他活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9章 49 褚晚真本也有心和她的师父师兄共进退,奈何她内力不济,轻功更是平平,且有释莲向她一拦,双眸写满了不赞同。 “反了你——”褚晚真总算忍无可忍,一声娇喝便要拔剑,释莲未及动作,身后却传来一声轰鸣,程子见手中白剑寒光熠熠,声音嘶哑:“滚开!” 而他剑锋所指,正是封琳。 封琳不骄不躁,长离剑豁然出鞘,殷红的纹路于剑身蜿蜒,他仍然笑意轻轻:“在二殿下面前舞刀弄枪,白剑主好大的魄力。” 褚晚真果然暂时不在去管释莲,颜色难看:“程前辈,你这是要做什么?” “......”幸得程子见暴怒之下还能有一丝半毫的冷静,总算勉强压下怒焰,垂着拿剑的手,忍耐道,“回殿下的话,老夫要报仇。” “报仇?”褚晚真冷冷地一甩袖袂,走去他跟前,她虽个子矮了些,却向来盛气凌人,程子见早已习惯对她服从,一时竟没忍住后退半步,“本殿看你是老糊涂了!此行出来究竟是给本殿办事还是报你的仇?” 程子见闭口不言,褚晚真便抬脚一踢他握剑的右手,冷声道:“还没清醒!?释莲,浮屠如今已可以对自己人动剑了?” 释莲应声而上,微微低头,双唇上下翻飞,念出一道咒诀。封琳和程子见同时神色陡变,剧烈的绞痛自他们丹田处游走而上,似乎将把他们的五脏六腑都蚕食殆尽,阴寒之感仿佛涓涓细流从他们四肢窜起,逐渐汇作百川入海一般的阴冷,横冲直撞地在他们身体里疯狂作乱。 程子见一声闷哼,蓦然单膝跪地,封琳却依然身姿挺拔,瞑目而立。 褚晚真偏了偏头,吩咐道:“封少侠助本殿拜师有功,有赏。” 释莲再次行一佛礼,上前几步,亲手递给封琳一丸血红的丹药。封琳低声谢恩,看也不看,直接一口吞下。又见程子见满身冷汗,衣服都湿了个透,依然挣扎着开口,他这时早已想了个通透,难怪沈重暄试剑会绝不动剑,众人都以为是孟醒不称职,或者沈重暄年少心傲,却原来是这个原因! “殿、殿下!”程子见恨恨地咬着牙,“那沈重暄——是老夫、是老夫仇人之子!” 褚晚真狐疑地皱起眉头,向释莲递去一眼:“仇人?” 释莲低眉顺目道:“阿弥陀佛。回殿下的话,正是抱朴子师妹,血观音孟烟寒。” “噢——这样。”褚晚真老神在在,沉吟着远眺一眼沈重暄奔去的方向,神色晦明不定,良久才道,“...可他现在是本殿师兄,所以程前辈,该清醒一下了。” 程子见还欲多言,却见释莲微微抬手,更加难捱的剧痛遍布他全身,再和已经安然无恙的封琳一比较,程子见心中愤懑更甚,但也知道褚晚真性格强硬,只能心怀不平地闭嘴,等着褚晚真心情放晴,饶他一命。 褚晚真却显然没这打算,收拾好了程子见又朝冯恨晚冷冷看去,暗讽道:“本殿还以为冯前辈是侠肝义胆之辈...哼,果然体面。” 冯恨晚睬也未睬,只安安静静盘腿坐着,低眉垂首,不发一言。 沈重暄一路贴着陡峭的山壁飞速而去,然而夜色苍茫,沈重暄只觉他跑了有千万年之久,才总算听见一点细微的铿锵铮鸣。 那是一地惨淡的月色,沈重暄借着薄光,依稀可见缠斗着的一玄一白两道身影。孟醒道冠都已被萧同悲一剑挑落,摔在一旁泛着莹润柔和的光,而孟醒也全无素日霞姿月韵、云淡风轻的宁静温和之感,白衣染血,酌霜剑殷红的剑佩反倒更显冶艳。 萧同悲情况亦不算好,但他毕竟内力更胜一筹,因此看不出多少狼狈,归元剑依然从心而动,横披斜掠之间,剑气浩然正大,虽只剑光两道,却胜似天罗地网,朝着孟醒兜头罩去。孟醒当即举剑当胸,并指抵剑,硬生生地扛住那一道至盛至炽的剑光,而萧同悲并未就此停手,一把归元剑舞得赫赫生风,剑气激起尘烟数尺,连带着孟醒被他逼得后退的每一步都踏起尘土飞扬。 再一道剑光临至,孟醒终于咳出一大口鲜血,血色就此喷溅在酌霜剑身,而他周身气力卸如江海退潮,身子猛然飞出,狠狠砸在身后的山岩之上。 沈重暄身在一片深林边缘,伏于一块怪石之后,他不敢出声惊扰了孟醒,致使孟醒分心绝不是他心中所愿,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同悲的剑尖直向孟醒平递而去,孟醒背抵山岩,避无可避——萧同悲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纵是同样面如金纸,却也准确无误地将归元剑送进孟醒心口。 然而他的剑再也没有逼近分毫。 沈重暄飞身窜出,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剑,剑锋便堪堪破入孟醒胸口皮肉,细小的血流缓缓渗出,同沈重暄手心涌出的顺着剑身下淌的滚烫鲜血混在一起,悄然滴落在孟醒的白衣之上,化作一大片殷红。 “......”萧同悲面色发白,他的黑衣粘在身上,稍微一触也同样会发现他浑身是血。 孟醒颇为疲倦地睁了睁眼,他的后脑勺撞在那块巨石上,这时正觉一阵头晕目眩,血色敷满他双眼的睫羽,定了定神,孟醒道:“让开。” “不。”沈重暄强行施展轻功,脏腑又被伤了个彻底,这时内力逸散,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他筋脉都快撕裂,但他依然强行咽下喉腔涌上的血,含着满口腥甜,艰难道,“我不懂规矩,不让。” 萧同悲看出他后力不继,微微沉腕,试图将剑再送入几寸,奈何沈重暄虽连身形都站不稳,手却死死地攥着,归元剑的剑刃深深地嵌进他血肉之间,已在他手心留下深可见骨的伤,每动一下,都是在毁掉他这双拿剑的手。 “......”萧同悲压下心头杀意,耐心道,“你也可杀我报仇。” 沈重暄摇摇头:“我是要阿醒活。” 孟醒忍无可忍,艰难地抬起手去掰他握剑的手,他一动作,心口的伤便裂开更多,血水汩汩地流下,孟醒却全然不顾,只恶狠狠道:“滚!...你且、且带着晚真习武。” 沈重暄并不看他,只留给他一道雪白的背影:“师父,二殿下刚拜你为师,出这样的事,于她不公。” “即便只是为二殿下,也请师父负一次责罢。” 孟醒微微一愣,又听沈重暄向萧同悲义正辞严道:“萧前辈恨我师祖,可我不仅是抱朴子徒孙,还是血观音的儿子,既然我娘和师祖师出同门,萧前辈杀我,才更合情合理。” “况且我无亲无故,远房叔伯只会以为我也是在阳川被贼人所害,绝不会深究,可为萧前辈省去很多麻烦。但若是动我师父,二殿下心性矜傲,必会追究到底,萧前辈后患无穷。倘若前辈一定要平心中怨气,杀我便是,重暄绝不还手。” 沈重暄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着萧前辈:“求前辈,网开一面!” 萧同悲抿了抿唇,不及多言,却见孟醒死死地盯着沈重暄,眼尾显然有泪光晶亮。 “你不报家仇了?” 沈重暄身形微僵,轻声道:“我信师父。” 孟醒终于挣扎着出声,骂道:“屁!你、你自己的仇...” 他话未说尽,却听萧同悲打断他说:“我和你无仇无怨,你且让开,否则我便是废了你这双手,也绝不会留他性命。” “......”沈重暄沉默片刻,声音掷地有声,“那请前辈,把我性命一道拿去。” “闭嘴!”孟醒气得浑身发颤。 萧同悲眼神微暗,手中剑再度递入一分,沈重暄手心的血已在剑上抹长寸余,白亮的剑身生生被他涂上一层殷红。 沈重暄几近哽咽,双膝猛地跪下,滚烫的泪滴在归元剑上,堪堪晕染了几分血色。 “求您了...求您......” 孟醒瞑目,右手摸索着探向落在身边的酌霜,不等沈重暄反应过来,酌霜剑的剑刃已贴在他颈侧,甚至切入三分血肉。 沈重暄愣愣地回过头来,脸上血色全无。 “把手松开。”孟醒气若游丝,话还说得咬牙切齿。 沈重暄只得乖乖松手,手掌的剑伤还牵着一道血丝,连着归元剑上一汪粘腻的血色。 萧同悲久不言语,也未再动剑。 孟醒仰面喘着气,他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从来没什么好怪罪的。 他避战是因他想活,但他想活绝不会凭出尔反尔来苟活。 “动手吧。”孟醒睫羽垂下,气息奄然,唇还不自知地轻轻颤着,不知是吃痛还是在说些什么。萧同悲顿了顿,出声道:“你可有何遗言?” 孟醒掀了掀眼睑,余光掠过满面涕泪的沈重暄,轻轻笑了数声:“这么好?” “没有就算了。”萧同悲也暗自懊悔自己多嘴,握着归元剑的手微一用力,作势便要洞穿孟醒心口,孟醒忙道:“有。” “能不能请同悲兄...收元元为徒?” 孟醒咳了几声,心口的伤又漫出一层血。 沈重暄愕然抬眸,连萧同悲都被他此言惊了一瞬。 “燕还生...和封琳,必知沈家。”孟醒顿了顿,又像在思考自己先前的各种揣测,力图在这时候全都告诉沈重暄,“浮屠...去求晚真,释莲深不可测,不可正面交锋。还有程子见,杀了他。” 沈重暄动了动唇,却未开口,又听孟醒似乎叹了口气,他这会儿像是回光返照,面色竟还红润了些,话也更多,轻声笑道:“鉴灵教不完了,好好学小荷剑...同悲兄不肯,就去求清徵道君,你娘也是辟尘门人。冯恨晚会帮你的。” 他停了停,良久道:“还有封琳......需设防。” 沈重暄泣不成声。 萧同悲问:“还有吗?” “......”孟醒止住还想再说的话,他又感到一阵疲倦,轻轻道,“为师不像你师祖,没给你留什么祸患,你也不必报什么仇。” “好好长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0章 50 沈重暄回到问停山上时,天色大亮,褚晚真坐在他房间门口,不由自主地绞着手指,一见他回来,便快步走上前去,焦急道:“怎么样了?师父呢?——你说话啊,沈重暄!” 沈重暄看她一眼,轻道:“殿下今后跟我学武,或者回宫去。” 褚晚真这才注意到他一路浴光而来,背后却伏着个人,沈重暄抬头时,侧脸犹在那人脸庞蹭过,褚晚真伸手去抓,却被沈重暄猛一退身,堪堪躲过:“殿下去换一间房罢。这间的门被我弄坏了。” “方才碧无穷沉着脸回来,受了好重的伤。是不是师父赢了?到底怎么...” 沈重暄极疲倦地掀了掀眼睑,觑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封琳,哑声道:“阿醒得休息。” “你给我说实话,沈重暄,师父他到底......” 沈重暄略略扫视四周,他背上的人全无动静,生死不明,而冯恨晚和岑穆早便不见,这时还在的竟然只剩封琳释莲和褚晚真三人。 直到他背上的人缓缓舒出一口暖气,呼吸平稳而绵长,喷洒在沈重暄的脖间,烫起他心中一大片久违的狂喜。 “唔。”沈重暄心平气和,对上褚晚真满是关切的眼,轻声道,“阿醒无事。” 褚晚真愣了一瞬,喜极而泣,封琳眼中也陡然放出亮眼的光芒。 “好好长大。” 孟醒瞑目时,是真心实意地等死。 他眼前甚至当真仿如走马灯一般,历过二十年里的各色悲欢。 幼年的他穿着一身绸缎制的衣衫,宝冠博带,听着周围人变着法儿的夸赞,直到傅锁秋手中双剑落地,蹙眉苦笑,在血泊之中将他交予一身白衣的孟无悲。他在孟无悲身后俯视红尘,坐观天下,而后封琳朝他伸出手,冯恨晚向他敬一碗酒。后来他在冰天雪地里拜别他师父的孤冢,在草长莺飞的阳春里遇到沈重暄,三年如影随形,柴米油盐的琐碎里又从来不缺因他而起的刀光剑影。 好好长大,好好活着,好好老去。 孟醒忽觉心口一痛,却是萧同悲蓦然抽剑还鞘,面如冰霜地抬腿踢开那把原本比在孟醒颈侧的酌霜剑。 酌霜剑孤零零地落在三尺开外,孟醒抬起眼来,满头雾水地望向萧同悲。 归元剑嗡鸣一声,萧同悲依然冷着眉眼。山风从他身前扑来,将他周身的血腥味儿送到孟醒鼻端。 “萧、萧前辈...重暄多谢前辈!”沈重暄忽然明白什么,狠狠地向他磕了一记头,额头重重地砸在嶙峋的怪石之上,他似乎听见萧同悲叹了口气,又似乎只是冷风过境。 萧同悲没有回头,他也走得艰难,但他脊背永远挺直,如他鞘中那柄宁折不屈的归元剑。 “萧某不杀无剑之人。”他一字一句地说,又像亡羊补牢般接道,“下不为例。” 孟醒昏睡了整整三日,沈重暄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褚晚真生来便是被伺候的,只能有心无力地被沈重暄挤开,直到沈重暄内力枯竭的事被冯恨晚发觉后强行摁上床榻,褚晚真怀疑自己连靠近孟醒三尺以内的机会都不会有。 第四日孟醒醒过来时,床边守着的正是褚晚真。 “师父!” 小姑娘早乖乖换上了女装,她确生得美,眸若剪水,眉如远山,仿如芙蓉蘸水,新月出云,孟醒被她这一声叫唤逼得长眉轻蹙,又迷迷糊糊地惦记着小徒弟自尊,缓缓舒开眉宇,应了一声。 “师父喝不喝水?”褚晚真早就屏退了左右,一心想给孟醒留个好印象,当即端来一杯茶,孟醒只一眼便看出小侄女的热心,不便拒绝,只得就着她手里的杯盏浅抿一口,聊作润喉。 孟醒失血过多,身子还虚得很,眼前犹且一阵一阵地发黑,脑中倒是渐渐清明,开口便问:“元元呢?” 褚晚真愣了一瞬:“元元?” “你师兄。” 褚晚真恍然大悟:“师弟啊,他在隔壁房间休息呢。” 孟醒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师弟?” 褚晚真嘻嘻笑道:“对啊,我问过他们,师弟才十四岁——师父,我十五了!” 孟醒:“......好啊。” 孟醒哭笑不得,又听褚晚真噘着嘴不大乐意地控诉:“师父也真是,刚醒过来就问他,您昏了整三天呢!这三天...这三天,我也有这么一天是不吃不喝照顾您的啊。” “一天?” 褚晚真闷闷不乐:“前两天是师弟拦着我!就知道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呸!男男授受就可亲啦?” 许是她说得太真情实感,孟醒又对沈重暄了解非常,竟当真仿佛见到了沈重暄说着同春风一般的笑,说着与凛冬无二的话,把前来探望的小可怜顺宁公主死死拦在门外的模样。孟醒笑道:“你别和他计较,他是对我过分依赖。” 他话音未落,听得冯恨晚阴阳怪气地在门外一声吆喝:“哟——本座就说大清早的,谁敢这么不知趣,隔壁屋还躺着人呢,那小嘴叭叭地还怪会说道。” 褚晚真笑容立时垮下,居高临下的傲气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冯恨晚见死不救的事实,尽管更让她难受的是她的无能为力。 冯恨晚推门进来时,孟醒半倚在床榻,依然病容苍白,满屋子盈满药味儿,冯恨晚一把捂住鼻子,戏谑道:“让本座来看看,这是哪家病妹妹啊?生得美不美,经得起碧无穷几剑呐?” “少说几句。”孟醒被他惹得发笑,却懒得斗嘴,“元元如何了?” 冯恨晚道:“不急,还有气。”他停了停,又道,“你鉴灵剑诀第几重了?” “太久没练,先前是五重,第六重始终受内力桎梏,怎么?” 冯恨晚冷笑一声,酸不拉几道:“你醒了就试试吧。” 孟醒愣了愣:“莫非这次死里逃生,还有什么机缘?” “你机缘可不是死里逃生。”冯恨晚从腰间拽下一只酒葫芦,朝嘴里灌了几口,笑道,“你以为你怎么三天就能醒?你那好徒弟可真是暴殄天物,独一无二的灵妙度厄丹,愣是被他塞给你,吊足了一口仙气。” 孟醒更是愕然:“灵妙度厄丹?——什么东西?” 冯恨晚:“......” 宋逐波得知灵妙度厄丹就这么被沈重暄一把喂给孟醒时,寒水煞本尊并无多言,只是擎着问寒刀的手越发地紧,岑穆只疑心这位恐怕已在心里左手孟醒右手沈重暄打包一块儿从问停山山顶丢下去喂鱼了。 但沈重暄倒无甚悔改之心,振振有词道:“阿醒有用。” 宋逐波牙齿咯咯作响,以生平最大的耐心道:“你就算是拿来给自己恢复点内力,它也算有用。” 沈重暄笑说:“那我拿来救师父,又有何不对?” 宋逐波无话可说。 孟醒敲开沈重暄的门,开门的是宋逐波。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见到孟醒也不多言,只是一双眼仿佛寒水,对孟醒温和善意的笑置之不理:“何事?” 孟醒:“?” 我看我徒弟还需要有事? 但孟醒大难不死,心情格外的好,全然不理宋逐波写了满脸的“赔钱货”,好脾气道:“辛苦宋兄了,贫道来看看元元。” “他不想见...” 宋逐波话未说完,却听房内已传来沈重暄略带几分欣喜的声音:“阿醒?” 宋逐波:“......” 孟醒无辜地看他一眼,宋逐波冷笑道:“他不想见你要死不活的样子。” 封琳和释莲前一日便被褚晚真派去押送程子见,明说是要罚程子见□□一月,私底下却柳眉弯弯,向释莲道:“程前辈杀孽过重,后半生应当好好侍奉佛祖,这腥风血雨的江湖,还是不要再劳烦他老人家了。” 释莲向她跪伏叩首,恭敬道:“小僧明白。” 褚晚真彼时微微点首,瞥了一眼窗外圆月:“你们尽快动身罢,封少侠还要顾好家中事,就不必和师父告别了。” 封琳沉默不言,只能拱手作是。 于是事至今时,总算告一段落。 但谁都没猜到,萧同悲会再次回到问停山。 沈重暄将最后一勺药汤喂进孟醒嘴里,拿手帕替他擦干净嘴,才听冯恨晚嘻嘻哈哈地和萧同悲插科打诨:“哎呀,怎么回来了?” 萧同悲面无表情地拂开冯恨晚搭在他肩上的手,神色却无比郑重:“萧某屏障破除了。” 孟醒心叫不好,面上仍笑:“恭喜。” “我是来问,”萧同悲一字一句,“为何一笔勾销?” “......” 萧同悲再次重复道:“你们欠元之的,如何一笔勾销?” 冯恨晚面色微微一凝,孟醒原本平静的神情也微微一变。 “我师兄,到底为何而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1章 51 道家名门辟尘门乃是百年传承,自前朝至今,向来以避世出尘而闻名。无人知辟尘门究竟有多少人,也无人知辟尘门的实力到底强悍到何种地步。但每一个身处江湖的人都会知道,看似清正静和的辟尘门,绝对是他们不可轻易招惹的庞然大物。 辟尘门封锁重重,只有历代掌门会下山参与江湖试剑会和其余诸事,将己身名次定在前十,以保辟尘门声名而已。但江湖上稍有阅历的老油子们都知道,辟尘门名为避世,实则从未离开这所谓庸俗又肮脏的尘世——除却掌门,还有掌门首徒,皆会在及冠之前进入江湖历练三年,此三年间,他们将与师门断绝联系,全然依仗手中三尺长剑和心底坚守的道义,善恶免问,生死不论。 彼时天下第一薛灵妙怀璧其罪,遭人暗算,被十数高手围截封锁在死生峰上,圣手江问知为她四处奔走求援,却是连连碰壁,四大门作壁上观,散客们独善其身。而薛灵妙自知这回性命难保,竟于九死一生之际顿悟破障,千钧一发时绝地反杀,带走数条人命,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薛灵妙最终走火入魔,和仇敌们同归于尽。 江问知赶到时,爱人已是香消玉殒。 故而,圣手殉情道。 而薛灵妙所怀之璧,正是江圣手毕生名作——灵妙度厄丹。 清如道君的名次正因此一役,进至江湖第五。 同年,辟尘门首徒无悲年满十七,即将拜别师长,独自下山。 辟尘门中,雅堂之内,清如亲手给他的得意弟子沏一杯茶:“这一去,便是三年,吃穿用度都要自己想办法,千万小心。” “无悲谨记。” 清如欲语还休,叹一口气,又道:“你是无字辈的大师兄,将来会是辟尘掌门,切记切记。” 孟无悲动了动唇,他依然不甚明白江湖险恶在何处,但他天生寡言,也不多说,任凭清如在他耳边聒噪,他只管有礼有节地点头称是,等待其他长老前来送行。 清徵进门时,孟无悲还愣了一愣,这位小师叔比他还要年轻,和无欢年岁相仿,入门不到一年,师祖便羽化飞升,此后清徵师叔一直是跟着他和无欢师妹一起习武,更像是同门师兄弟,而不是师叔师侄的关系。 但孟无悲恪守礼节,见她进门,立刻徐徐躬身:“清徵师叔。” 清徵红着脸笑了一笑,她身后便有小姑娘清脆的笑声:“师兄!师父!” 清如也笑:“无欢因何先叫师兄啊?” 小无欢从清徵身后钻出,咯咯笑着扑向孟无悲,孟无悲微微弯腰,把她抱进怀里,无欢嘻嘻笑道:“师兄将来要做掌门管着无欢,当然要和师兄好啦!” “为师现在便要管着你,你认不认错?” 无欢吐了吐舌头:“师父才不管我,师父只管师兄!” 孟无悲总算看不过去,和她抵了抵额头:“不得胡言。” “我认真的,”无欢眼巴巴地伸手过去拉他头发,“我听长老们说了,以后师兄当了掌门,就要娶我为妻的。我要是和师父走太近,师兄一定会吃醋罢?” 孟无悲愣了一愣,清如倒心情颇好地吹了声口哨:“无悲就要下山了,哪会娶你?不要胡说了,和你清徵师叔一起练剑去,真不懂事。” 清徵忙道:“是我不对,我这就带无欢离开。” “师叔不必拘谨。”孟无悲把无欢放下,向清徵拱一拱手,坦然道,“师父粗心大意,无欢性格顽劣,许多事还要劳烦师叔操心。” 清徵脸都红了个透,连忙摆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无欢不嫌弃我就好。” 无欢见缝插针:“我最喜欢师兄,其次就是小师叔啦!” “诶,那为师呢?”清如故作委屈地拍拍手,“小无欢过来给师父抱抱。” 可惜清如实在在无欢面前无甚威严,无欢当即咯咯一笑,冲他作了个鬼脸,攥着清徵的衣袂一块儿跑出门去,再也不见了。 “——师兄要早些回来,我和师叔就快练好辟尘剑法啦!” 等她俩走远,清如才又悠悠一叹,孟无悲回过神来,恭敬道:“师父因何烦忧?” 清如默然片刻,才说:“为师看你...对无欢也无甚不舍。” 孟无悲道:“三年便可回来了。” “...你性格端正,于剑道上必有大造化,乃辟尘门之大幸,江湖之大幸。”清如顿了顿,“但你这孩子,从小言少情薄,这回下山入世,千万不要招惹风月,否则对旁人的伤害,绝不亚于刀剑剜心。若注定辜负人家,不如不留余地,这也是你能给的最大的善待。” 孟无悲轻声道:“无悲不懂。怎样的人,不可招惹?” 清如深深地望他一眼,掐指喃喃有词,眉间蓦然闪过一抹痛楚,孟无悲忙道:“师父不必再卜算天命,无悲遇事自当随机应变。” “无碍。”清如忍了片刻,虽依然面如金纸,但脸色也好转一些,“你...千万远离,重情重义之人。无欢便是其中之一,但她是你师妹,躲避不得,你...你若对她无意,此行回山,她便是及笄之年,你要和她说明心意,不要耽误了她。” “无悲从命。” 清如想了想,又道:“你和无欢皆是无父无母的苦命人,为师只给你们取了道号,你随为师俗姓姓孟,拿无悲作名,无欢却还小,依你看,也让她日后名叫孟无欢?” 孟无悲愣了一瞬,下意识望向堂外,杨柳堆烟,山色清寒,他默了片刻,道:“孟烟寒。” “好。”清如笑笑,“你取的名字,她一定喜欢得很。” 那年,首徒孟无悲叩别山门,入世历练,门中百来弟子向他回礼,赠师兄此去一行,无病无痛,无祸无灾。 翡都毗邻云都,因此常会有云都不及教好的美人潜逃入境,身后缀着云都追来的各家客卿。翡都虽不如云都是贵胄名贾销金之所,却也早已见多不怪,还会出手干涉的大多是外地来客,初出茅庐的剑客们才会做英雄救美的美梦,而云都的客卿绝非等闲之辈,斗到最后,少有英雄当真能救得美人归。 但孟无悲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被人当做那一类正气凛然,脑子不大灵光的小剑客。 眼前的少年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锦衣,仓皇地奔进他所在的一间小小茶棚,即使周身褴褛,孟无悲也一眼瞧见他眉间一刃红痕,眉眼昳丽非常。少年奔至他身侧,目若秋波,泪光盈盈:“请道长救我一命!” 他挑中孟无悲也是有理有据。满棚茶客,唯独孟无悲一个道袍一袭,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琨玉秋霜,浑身上下俨若目无下尘的世外高人,只差没在脸上刺一句“很不好惹”。 辟尘门的师弟师妹万万没想到,他们很不好惹的无悲师兄一下山便没能无病无痛、无祸无灾,孟无悲决心自食其力,偏头瞥了眼锦衣少年一张我见犹怜的脸,硬邦邦道:“不认识你。” 少年:“......” 然而云都客卿已追得更近,这少年生得仙姿佚貌,还从不曾被谁这样拒绝过,当即柳眉微蹙,低声道:“你救不救我?” 孟无悲道:“不救。” 少年眯眼笑笑,登时立在他身前,大义凛然地望向闯进茶棚的云都人,横臂护着孟无悲:“郎君,你且带着秘籍先走,华儿便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护你平安!” 孟无悲:“?” 这次不等他拒绝,那伙人相视一眼,为首的那个立时提刀劈来,吼道:“抓那道士!” 孟无悲:“啧。” 少年的笑容还未爬上唇角,孟无悲右手微动,琢玉剑豁然出鞘,猛地扛下一记。 而后客卿们的刀剑戟鞭纷至沓来,劈头盖脸地抽上孟无悲一身雪白的道袍,而少年早已躲去他身后,半真不假地嘤嘤啜泣,戚然无助地小声叫唤:“郎君快走!华儿哪里值得你...郎君的恩泽,华儿毕生难报,今日若郎君有难,华儿也不活了!” 孟无悲被他念得脑壳发痛,一边招架对面攻势,一面怒极骂道:“住口!” 客卿们对望一眼,冷笑道:“果然是你这道士暗中帮他出逃,好一对情真意切的爱侣,也敢触我们欢喜宗的霉头?” 孟无悲百口莫辩,听到“欢喜宗”时心中方才咯噔一下。 欢喜宗妖人众多,为祸作乱,死不足惜! 琢玉剑寒光湛湛,终于绽出一丝杀意,孟无悲化守为攻,磅礴的内力轰然涌上,方才左支右绌的模样再也不见。 锦衣少年眸光暗暗,藏在袖间的手悄悄计数,身形犹如一道暗芒掠过,端的是想趁乱逃跑的用意。不想孟无悲还能抽空回望一眼,砭骨寒意从他眸中陡然射出,直把少年定在原地。 华儿:“哈哈,误会。” 孟无悲因这一眼,一时不慎被那拿刀的汉子砍中手臂,只好暂不理他,先顾厮斗,少年暗自松一口气,霎时间身影消灭,步法轻盈如踏莲游湖,一只匕首悄然于他袖中绽出寒光。 孟无悲虽早把辟尘剑法练得精通,却毕竟经验不足,在山上只和师兄弟们切磋,大家少动杀心,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肃杀的对手,何况势单力薄,力有不逮,缠斗片刻便被对方中间一名最为年幼的小姑娘抓住时机,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就这样抵在他背心。 孟无悲咬了咬牙,终于阖目。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那姑娘的剑正要刺下,却听见锦衣少年一声轻笑:“梅寻妹妹的剑,果然又快又准,连我家郎君都不是对手。” 被他唤作梅寻的姑娘眉眼冷峻清秀,当即冷声应道:“你勾结外人,背叛义父,罪无可赦。” 少年却不理他,拎着方才捉到的孩子的衣领徐徐步出,笑若春风,眉眼弯弯:“梅寻一心忠于闻宗主,可不要冷落了竹觅弟弟。” 闻梅寻猛然瞪大双眼,果然见他手上抓着的正是她双生的弟弟,登时怒发冲冠:“你该死!” “我该不该死不一定,但你弟弟似乎还不该死罢?”少年轻轻一笑,向她眨了眨眼,“你离不开竹觅,我也不能没有郎君,互相体谅一下,你觉得呢?” 闻竹觅皱着脸几欲啜泣,却生生止着哭意,颤声道:“姐姐不必管我,把他们抓回去...义父才会高兴。” 刀剑当啷落地。 闻梅寻年纪虽小,不过八九岁的光景,剑却用得熟练无比,当即收剑回鞘,冷声道:“把竹觅还给我。” 少年说到做到,见孟无悲已走出重围,也立刻放手,放任闻梅寻几步冲来扶住闻竹觅摇摇欲坠的身体,还有心笑道:“看在你俩曾也叫过我几声哥哥,哥哥便再教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闻梅寻冷道:“你对竹觅下手,不再是我哥哥。”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你要杀了郎君,便也只是我杀夫仇人。” 闻梅寻嘴笨,哪里说得过他,只能愤愤闭嘴,抱着闻竹觅小心呵哄,转身便走。 “梅寻这是败了,不会再抓我们了罢?” 闻梅寻牙关咯咯作响,却是闻竹觅在她怀里闷声闷气:“哥哥只管走便是了,明日我们还会来追的。” 少年鼓了鼓掌,诚心诚意:“好毅力。” 闻梅寻冷哼一声,扭头对几名手下道:“我们走!” 欢喜宗上下等级森严,他姐弟二人身为左右护法,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其他人虽不满闻梅寻过于坚守江湖道义的行为,却也自忖不是她对手,只得悻悻然听她命令,一齐退出茶棚。 少年轻轻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却是一记寒风扑面袭来,琢玉剑冷若冰霜,像极了孟无悲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庞。 少年只得先轻叹一声,却是身形陡转,缥缈如烟,孟无悲不料他武功这般好,一时不及反应,反被少年一把匕首指住背心,身后传来少年满是戏谑的笑声:“郎君脾气好大,竟然喜欢这样的游戏吗?” 孟无悲寒声道:“你武功不差,为何害我?” “害你?”少年委屈地停了片刻,“郎君误会了...华儿也没猜到你...这么不能打啊。” 孟无悲:“......” “华儿不是救了郎君么?郎君怎么还和华儿置气?” 孟无悲忍无可忍:“公子自重。日后你我毫不相干便是了。” “那可不行。”少年转到他身前,他本就长得艳若桃李,笑起来更是冶艳非常,“华儿害了郎君嘛,之后一定要对郎君负责。否则他们追不到我,来找郎君麻烦,郎君岂不是要更恨华儿?” “重新认识一下,也方便你我同生共死。” 少年盈盈笑着,软声道:“我姓萧,名漱华。不知郎君怎么称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2章 52 “贫道无悲。” 孟无悲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夕偶遇,便成了他二人毕生难舍难分的哀痛之源。 萧漱华是欢喜宗门下弟子,地位不低于闻家姐弟两位护法,可说是半袖云闻栩最为器重的手下之一。但因他性格乖张远胜双闻,因此闻栩常年只准他留守宗门,不得外出,萧漱华说起这些时语中犹带三分笑意,全把过往当做足够找孟无悲讨趣的玩笑而已。 孟无悲却是嫉恶如仇之人,对欢喜宗的人一定是恨之入骨。萧漱华也不辩解,只轻飘飘一句“你又打不过我”,任凭琢玉剑杀机毕露,他自以轻笑应之,孟无悲便有气无处使了。 孟无悲此行下山,不过是游历江湖,同时体验一回这红尘情仇的险恶艰难,无奈招惹了萧漱华这样的人,约也是他一生不幸之始。 “出了翡都,无悲哥哥是往哪里走?” 孟无悲牙关紧闭,终于挤出一句迸着火星的骂:“休得胡言。” 萧漱华笑得眉眼弯弯:“那无悲哥哥是俗姓什么?” 孟无悲闭口不言,萧漱华便挑着眼梢和他玩猜猜看:“说起道士,谁都会想辟尘门罢?可萧某不才,对辟尘门一无所知,只晓得如今掌门乃清字辈...莫非无悲哥哥其实是叫清悲?辟尘门掌门竟这般不经打么?” 孟无悲忍无可忍:“吾师,掌门清如。” “你可别诓我,”萧漱华从后攀上他脖颈,也不顾孟无悲仿如一块冷硬的冰雕,分毫不让,也毫无心软的迹象,兀自接着自己的话头,声声笑道,“辟尘门的呆子们,不是只有掌门准许下山么?” “贫道不说谎话。” “知道。郎君哪里会舍得骗华儿,郎君都愿意为华儿去死。”萧漱华伸手戳戳他脸,又道,“那你这回帮了我这欢喜宗妖人,岂不是惹了大麻烦,你师门可会怪罪?” 孟无悲冷冷地瞥一眼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寒声道:“你且自重。出去翡都,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于你有恩,你却这样慢待。”萧漱华收回手,绕去他对面坐着,懒懒地垂首玩弄了一会儿指甲,“你说,小道士,如果不是我挟持闻竹觅,你是不是小命难保了?” 孟无悲默然。 他虽看不惯萧漱华如此放诞无礼,但他的确单论武功,还不是萧漱华对手,而说其他,萧漱华也的确对他有恩。孟无悲天生思想正统,为人端方,处事清正,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萧漱华虽言行无状,但的确不曾加害于他,也的确在死生一线时救他一命。 尽管祸因他起——也未必不是自己必定应度过的一劫。 萧漱华不知他想法,见他半天不应,就先伏在案几上休憩片刻。 他虽着锦衣,气度亦是不凡,但竟身无分文,连住进客栈都是死乞白赖跟着孟无悲。而孟无悲又绝非心慈之辈,开也只开一间房,若不是在房间门口二人又一阵交手,萧漱华欺他面皮薄,贴近了吹一口热气,烧得孟无悲手下一软,萧漱华才趁机蹭进房间,再也不肯出去。 孟无悲回过神来,只看见灯影摇曳着撞上萧漱华的脸。 欢喜宗就没有长相不好的理。尤其是萧漱华这般备受闻栩喜爱的弟子,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孟无悲不知红尘风情是何模样,但此刻见到萧漱华,约莫也能猜到云都为何经年不衰。 烛火融暖,美人如月。 萧漱华确如无瑕白璧,又似霜天寒月,烛光在他半张脸上跃过,仿佛撞上一处不可染指的冷艳的美。 孟无悲忽然感觉按剑的手有些发麻,于是他松开扶剑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在沉默中站起身来,缓然脱下外袍,轻轻披在萧漱华身上。 萧漱华眼睑动了一动,孟无悲却未留意,兀自坐回床榻,盘膝打坐。 翌日天亮时,萧漱华还睡眼惺忪,面前已搁下一小碟小菜,旁边佐一碗豆浆,三两馒头。他舒展手臂伸了一记懒腰,搭在背上的道袍便倏忽落地。孟无悲在他对面坐着,左手拿着一只馒头,右手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萧漱华偷眼觑他,道士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才笑着捡起地上的道袍,半真不假地开口:“哎呀,赖我,怎么给弄脏啦,我去给你洗了罢?” 孟无悲这才赏他一眼,却是落在他一双凝脂一般的手上:“你会?” 萧漱华:“......”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前半生衣食无忧,前拥后簇的锦绣岁月,诚心诚意道:“那我给你买一件新的。” 孟无悲冷冷道:“不必了。” 萧漱华略一蹙眉,手上一用劲,材质不错的道袍就此“撕拉”一声,破开一个不小的洞,萧漱华抬眼,笑得明媚万分:“哎呀,怪我怪我,我一定赔无悲哥哥一件新的。” 孟无悲今日却比昨天好说话许多,见他态度诚恳,便也懒得多说,只听他那声“无悲哥哥”时微微皱眉,不自然地开口道:“贫道姓孟。” 萧漱华从善如流:“孟郎。” 孟无悲浑身一僵,忍了又忍,抬眼正见萧漱华一脸憋笑憋得难受的表情,恍然大悟自己又被这厮玩笑一回,愤然道:“你...才孟浪!” 萧漱华眨了眨眼:“我也没说我不孟浪啊。孟郎不就喜欢我这样孟浪的么?” “胡言乱语。” “看来这件道袍是自己被我的孟浪迷了心智,连夜长出手脚,爬上我背给我挡风的。不愧是辟尘门高徒,果然不说谎话,连件道袍都这般不凡。” 孟无悲彻底无话可说,于是再也不说。 他俩一道出了客栈,萧漱华依然缀在他后头,他二人一个生得貌美无匹,一个身着道袍气度不俗,一路也引来不少侧目。孟无悲是有大抱负的人,被人行以注目礼也绝不更改半分,只顾着走自己的路,萧漱华却不准他这样沉默寡言,变着法儿地骗他开口,一路喋喋不休,聒噪得不行,最后还是孟无悲打断他话,直击命门:“半袖云为何要追杀你?” 萧漱华被他问得一愣,一时说不出个理由,孟无悲心愿已遂,终于堵住他嘴,心满意足地享受了片刻安静。 却也只有片刻。 萧漱华再次追上他步子,飞速绕去他前边,负手倒着走,似笑非笑道:“你真想知道?” “不便说就...” 萧漱华笑眯眯地:“我是半袖云的宠物。” 孟无悲一愣。 “他养了我十七年,比起梅寻和竹觅,他应当更亲近我。所以我离开的时候,他才会这么惊讶,这么...恼羞成怒。”萧漱华转过身去,步子走得飞快,他身影缥缈,犹如尘烟散却,又像世外羽化仙,“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走,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这就是我的道。” “我一向这样惹人讨厌。”萧漱华背着手,他步法确实轻盈,孟无悲下意识地跟着他,竟还有几分跟不上的意思,但萧漱华心细如发,看出他鬓角薄汗,笑盈盈地补道,“你不必追我的。” “从来没有人追得上我。连闻栩也是如此。” 孟无悲最不喜他这般自负的语气,冷冷道:“贫道不过是见你一个人太过可怜。” 萧漱华一愣,孟无悲也被自己的话惊了一瞬。 “孟郎在山上,想必也是万众瞩目的天才罢。高处不胜寒——”萧漱华笑容更大,指了指自己,“不如我来追你,也捎带着免我半生孤苦。” 孟无悲不予置评,萧漱华便全当他默许,还想多说什么,孟无悲却道:“你...可想过入辟尘门?” “什么?” 孟无悲想了想,道:“门中弟子众多,长辈也都和蔼可亲...” 萧漱华笑着打断他话:“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和他们相处。” 孟无悲道:“你性格不坏。” “我不喜欢他们。”萧漱华伸手堵住他嘴,眉眼弯弯,“我厌恶活人,只是你刚好例外而已。” 孟无悲索性不再劝他。 他说过无数次“福生无量天尊”,却从来不曾勘破,无量天尊是否会因孤独而感到难过。 清如是他最亲近的师长,辟尘门是他的家,他已竭尽全力将他的善意展现给他们,但即便如此,清如依然告诉他,他是天性冷淡,薄情寡义之人,不该耽误旁人,不该惹了红尘。 孟无悲自懂事以来便是清如首徒,万事皆从门规,甚至辟尘门百年来像他这样恪守门规的剑道天才,也只出他一个而已。他不近人情,在门中象征着绝对的正义和公平。 清如道:“无悲,你从小言少情薄,这回下山,切记不可招惹风月。” 分明众人皆知高处不胜寒,却常以为他习惯高处,便天生就成了寒。 “想好了么?”萧漱华凑去他耳边,“既然你我都是伶俜之人,不如都别去耽误人家,就这么凑合着互相辜负一下罢?” 孟无悲定了定神,垂目不语。 萧漱华的话却似山鬼在他耳边清唱的余音绕梁的歌,仿佛林籁泉韵,就此落住他心底。 孟无悲轻声道:“休得胡言。” 可他语气从来不曾这样轻柔,听上去竟像极了“言之极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3章 53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之后两天闻家姐弟都没再追来,欢喜宗仿佛和他们一笔勾销,既往不咎。萧漱华隐约能觉出几分不妙,但也说不出这股子不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索性不多言语,依旧端着他无忧无虑的公子德行。 倒是孟无悲突然收到一封加急书信,盖着清如道君的掌门印,直挺挺地摆在他和萧漱华中间。 萧漱华替他拆了信封,上边却只说师门有事,令孟无悲速速回山。 “你才下山几天,怎么这就找过来了?” 孟无悲不疾不徐地将信揣回衣里,老神在在道:“许是有急事。” 萧漱华百无聊赖地托腮看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孟郎可要仔细着别让华儿守寡了。” 孟无悲动作顿了一顿:“你...不跟着贫道?” “嗯?”萧漱华立时凑近过去,笑着问他,“孟郎这么喜欢我,这是要我陪着一起回去拜堂?那你夸我两句,高兴了我就陪着你。” 云都欢喜宗的弟子,尤是萧漱华这种段位,卖弄起来不可谓不美艳,孟无悲没学过什么风月之词,这时候只想起一句红颜祸水,千娇百媚。但他直觉这话不像是夸男人的,因此忍着抿了抿唇,不再多说。萧漱华早就猜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也只闷笑数声,支腮在一旁看他忙碌。 孟无悲行李不多,区区两三件道袍,一柄佩剑,一把拂尘。 “走了?”萧漱华慢条斯理地剥开几颗花生,见孟无悲忙着擦剑,索性上前直接喂进他嘴里,“可要记得想我。” 孟无悲懒得理他,也不知这样有何不妥,在山上时清如和无欢都曾这样亲近过他,萧漱华不过是认识的时间稍微短了一点——可他还不曾作恶,而且孟无悲感觉自己并不讨厌他。 “贫道或许不会再回来。”孟无悲犹豫片刻,还是坦诚道,“你可有何心愿?” “有啊。”萧漱华笑笑,葱指拈起一粒花生米,在唇间碾磨片刻,舌尖才将它一卷,含糊道,“娶你过门呗。” 孟无悲冷脸道:“胡言乱语。” 萧漱华便轻声笑起来,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良久才问:“那你要给我什么嘛?” 孟无悲亦不知该赠他什么,只觉得他俩关系奇怪,似友非友,这全赖萧漱华有心戏弄他,才让他摸不清二人相处究竟对是不对。但孟无悲绝不是会把时间心思浪费在这些俗事上的人,他也只是沉吟片刻,便从怀里摸出三两碎银搁在桌上:“喜欢什么,自己去买罢。若是不够,再写信到辟尘门,直说找无悲即可。” “怎么,孟郎是要养我这条米虫?” 孟无悲愣了一愣,辩解道:“非也。” 可他一句“非也”终了,也没憋出别的话来,倒是萧漱华似笑非笑,从鼻腔发出一声“嗯”,直像催他性命的刀剑,逼得孟无悲怔忡好半天,忙道:“你若生计困难,必会做些不好的事,贫道不能坐视不管。” “...嗤。”萧漱华睨他一眼,“好烂的借口。孟郎放心,我自然会小心。管好自己别杀人而已,我做了十多年,早习惯了。” 孟无悲问:“还有别人?” 萧漱华弯着眉眼,半伏在案上,一双潋滟的眸子望着他,笑道:“那是当然。他们给的钱可不只这么点儿,孟郎真是最穷最吝啬的郎君了。” 孟无悲面色寒下,不再多问,他自己也说不出不满在哪里,偏却对着萧漱华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生不出气,故只是转身开门,轻声道一句:“告辞。” 萧漱华轻轻摆手,冲他笑得明艳:“后会有期呀。” 不会再见了。孟无悲心道。 他合上门,雪衣玉立的道长就此隐匿在房门之后。 萧漱华仰脖饮尽杯中香茗,懒懒地爬上床榻,就着孟无悲留给他的一件道袍浅睡过去。 辟尘山上四季分明,孟无悲下山不到一月,山景却也偷换一回,已从烟斜雾横、暮雪轻寒换作山花烂漫、清泉淙淙,孟无悲负剑而行,山门处守着两名师弟,刚一见他便凑上前来。 “师兄!” 孟无悲向他们微微点首,其中一个面带忧色,火急火燎道:“师兄,你...你当真和欢喜宗的人......” 孟无悲道:“的确起了冲突。” 师弟支支吾吾地解释:“不、不是...是有人说你和半袖云的徒弟......做那种事。” “那种事?”孟无悲愣了片刻,他虽不通人事,却也隐隐约约知道“那种事”不是什么好事,另一个师弟看他还有些发懵,登时快言快语:“师兄,他们说你和半袖云的弟子勾结,盗取了欢喜宗的秘籍,你快去找掌门商量对策吧。” 孟无悲眉尖微蹙,还未开口,已听得一声冷笑,阴阳怪气地讽刺道:“贵派高足这不是回来了?果然气度不凡,道君也太谦虚,对了,怎么不见本座那不知好歹的逆徒?” 说话的人内力浑厚,不见其人已闻其声,整座山头都能听见他这番不加掩饰的讥诮,其中挟带的杀意更是直逼孟无悲,阴寒之感骤时轰向孟无悲,孟无悲不及反应,只觉身体一轻,正是清如出手替他挡下一击。 “福生无量天尊。闻宗主何必急于一时,还未听无悲解释事情由来。” 孟无悲四肢发凉,听得清如故作严厉,斥道:“逆徒,还不赶紧过来琼台观。” 先前的两位师弟都受闻栩那道攻击的影响,直到这会儿依然面色发白,孟无悲索性拍拍他们肩膀,孤身一人连点数步,直向琼台观掠去。 欢喜宗宗主闻栩,如今的江湖第七,江湖人称“半袖云”,正因他好着轻纱锦衣,轻功了得,来去仿若烟霞云岚。 孟无悲走到时,闻栩正端坐台上,手中捧一杯清茗,悠悠然如云端来客。人们未必能见他真容,却也能感受到他磅礴的内力和深厚的武道内蕴,以及此人的仪态万千,风华绝代。 座上除却闻栩,便是清如。清如从来宠爱孟无悲,素日也不过问门中琐事,今日这样场面浩大,孟无悲心知肚明,清如是想给他撑个场子,以防闻栩急眼。 没有人相信孟无悲会和欢喜宗勾结。 孟无悲自己都不相信。 闻竹觅手中捧着一卷丝绸,恭敬地垂首递交给闻栩,闻栩也不急着展开那卷,只笑吟吟道:“小道长,本座先问你,是否认识本座的小徒弟?他叫萧漱华,生得最是好看,很讨你这样年纪的喜欢呢。” 清如皱皱眉头,却不便直言,道:“无悲,兹事体大,可要好好回忆。” 孟无悲紧了紧拳头,低声道:“是。” “肯承认就好,看来小道长不仅模样好看,还是有情有义之辈,漱华得本座真传,眼光还不算太差。”闻栩轻轻一笑,这才展开那卷丝绸,上边用金丝绣字,极尽豪奢,“叛徒萧漱华,上月廿七盗取我宗门至宝《小荷剑诀》后潜逃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本月三日,门人于翡都发现其踪迹,即将捉拿,却被一位道长出手阻拦,期间此二人言语暧昧,行为不端,本座由此可断,萧漱华犯下重罪,一盗至宝,二犯情戒,三与外人私通——还请小道长行个方便,把这不懂事的孩子送回宗门罢。” 孟无悲默然。 闻栩眉梢微抬,他虽年纪不轻,眼底风情却半分未老,见孟无悲不言不语,登时侧头望向清如:“道君,还是您说两句?莫非这些事在贵派不必受罚么?” “......”清如咬了咬牙,被逼无奈,只得表明立场,“私通外人,盗窃他物,于辟尘门中亦是逐出师门——无悲,你可有犯错?” 孟无悲依然不言不语,原本满心笃定的清如也有些后怕,再度清了清嗓,质问道:“无悲,你若没有做这些事,解释清楚便是了,闻宗主也不会为难于你,为师更不会因此疏远你,你只管说个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孟无悲低声道:“弟子先前,并不认识他。” 闻栩笑容更盛:“那就是后来认识咯?认识到什么地步?” 清如心尖已隐隐漫上不祥之感。 孟无悲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他不想离开师门,这是他十数年的根。他的师长亲人尽皆在此,他有关剑道的历练,有关天下的大梦,有关尘世的遐思,无一不和辟尘门息息相关。 可他和萧漱华虽然确只有数日的交情,但也算得上过命的朋友,他是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认识山下的人,更是第一次见到萧漱华这样的人。他自大又清高,偏却爱做出那副轻浮模样,孟无悲面上厌恶,心下却常好奇,怎样的经历会把人逼成这样? 这都是辟尘门不能给他的体会。 孟无悲忽然明白为何历代首徒都需要下山——对红尘毫无抵抗力的人,将来怎堪掌门大任? 幸甚至哉,师门还可以及时止损。 孟无悲第一次质问自己,是否可以是辟尘门下一任掌门。 闻栩又道:“道君还未言明,贵派的责罚是什么样的?欢喜宗的话,漱华这样数罪并罚,不过是废了武功,丢去楼里伺候恩客,满了十年便剥皮抽骨,之后放还江湖,死生由天。” 孟无悲心下微凉。 他若供出萧漱华,这便是萧漱华的下场了。 清如默然片刻,启唇道:“福生无量天尊。盗窃他物是鞭笞,私通外人是逐出辟尘门。” 孟无悲下意识抬起头来,望着清如,却见他最熟悉的师父此时满眼失望。 ——师父已从他反应看出来了...他和萧漱华有染。 “无悲,好好想想。”清如轻声道,“你是辟尘门和为师的骄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4章 54 孟无悲叩首时分外郑重,他从未这样庄重地低下他的头,十数年间,辟尘门的骄傲日日苦练剑法,醉心武道,为人端正,从未行错半步,他比清如本人都要遵守门规。 这时他低下头,嗓音沉郁,清如忽然意识到,这孩子已长这么大了。 “请师父责罚。” 清如向来风轻云淡,闻栩找上门来时他还在心里嘲讽不少,只笑闻栩白白名列江湖前十,连个徒弟都教不好,这分明是眼红他辟尘门有无悲坐镇,英才辈出,前途光明。 直到孟无悲开口,清如只觉五雷轰顶,甚至连闻栩冷笑的声音都被他忽略,他猛地站起身来,寒声质问:“你说什么?” “弟子不曾盗窃欢喜宗剑法,也不曾和萧漱华私通...但弟子的确曾出手救下萧漱华。” “那你可知萧漱华如今身在何处?” 孟无悲沉默一瞬,继而道:“知道。” 清如怒不可遏,当即一撂茶盏,冷声道:“说!” 孟无悲摇摇头,只说:“请师父责罚。” 琼台观中众人沉默,只有闻栩低哑的笑声不绝于耳。闻栩忍俊不禁地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拈了一方锦帕擦拭脸颊,同身边伺候的闻竹觅笑道:“竹觅你看,这就是辟尘门的骄傲。” 闻竹觅接过他递来的锦帕,微微一笑,并未多说。 清如却没时间顾及闻栩的奚落,他一擂桌面,却是努力忍住怒火:“无悲,可是那妖人设计陷害你?” “...不是,”孟无悲固执道,“他于弟子有恩。” “孟无悲,你可要想仔细了!”清如忍无可忍,几乎是指着他骂道,“辟尘门传承千百年,就没有和外人勾结的道理!你初次下山不懂人心险恶,为师可以教你,只要你想,为师可以亲自下山陪你历练——但你若再这样执迷不悟,为师也不再保你!” 孟无悲身体颤了一颤,却坚定地跪伏着,尽管没有出声,却以行为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清如见他这样,心下终归是一软,苦口婆心道:“...你若不知道萧漱华踪迹,直说便是,大不了为师亲自助闻宗主找上一回。” “师父,”孟无悲抬起眼来,他双目静若无波,却格外明亮,“您教养弟子十七年,弟子毕生难报您十之一二。” 清如浑身一震,腰间长剑猛然出鞘,重重地钉入孟无悲身前一寸,破开数层青石,就此稳稳屹立。 “孟——无——悲。”清如唤他,声声如雷霆乍惊,道君向来爱笑,这是弟子们第一次见他这样发火,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你好得很。贫道把你教得真好。” 孟无悲俯首不言。 清如忍了许久,最终别开眼去,不再看他,只是长叹一声:“你已决定了?” 孟无悲依然不言不语,但他对峙一样的沉默已在向清如表达他的想法——无可更改。 闻栩看够了热闹,当即展扇遮住一半面容,笑声自扇后传来:“看来漱华果然修行了得,虽自己武功不济,倒是能骗得小道长为他背弃师门,这可是我欢喜宗门人无上的殊荣,不愧是本座最为得意的弟子呢。” 清如冷冷地瞥他一眼,却没再和他抬杠,只寒声道:“辟尘门上下听令,即日起,门中不再有无悲此人。此后孟无悲所言所行,是生是死,或荣或毁,皆和辟尘门无关。” 孟无悲俯身长拜,听着周遭死一般的寂静里只余清如带着内力的声音。 孟无悲寡言薄义,最不会因人情失落伤心。 闻栩啧啧一声,又见清如一挥袖,满场辟尘门弟子悉数跪下,长拜向他身后的天尊像。 “——福生无量天尊。谨遵掌门令。” 孟无悲向他连磕三头,却始终不发一言。 清如终于累了,再是如何道心坚定之人,也无法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徒弟竟然会在即将出师的时候做出这样的决定——仅仅是为了初识几天的生人。 “孟无悲,你我师徒缘分,到今日便是灰飞烟灭。”清如顿了一顿,而后平静开口,“你可有半分难过伤感?” 孟无悲愣了片刻,仔细想了想,道:“约有一点。” 清如怒极反笑,点首道:“那也算好,原来当真要那欢喜宗的妖人才能教会你这些感情,倒是贫道这么多年失职,白白浪费了你。” “师...道君不该如此。” 清如摆摆手,瞥向一旁笑靥如花的闻栩,同样回以一笑:“闻宗主在等什么?” 闻栩眨了眨眼,那副无辜神态和萧漱华如出一辙:“自然是等道君训话完毕,把这小道士捉回欢喜宗严刑拷打。怎么,道君不会是不舍得?” “哪里的话。”清如微微一笑,却是微微抬手,十数名辟尘门弟子当即走上前来,向闻栩抱拳一礼,这便是江湖礼,“说来惭愧,辟尘门百年传承,繁文缛节实在不少,孟无悲虽已不是辟尘门弟子,但也需受一些罚——除此之外,门中还有一条规矩,处理内务时,外人不得在场。” 闻栩恍然大悟,却也不见他恼羞成怒,反而只是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原来如此,道君这样说,本座便懂了。” 他言未罢,已望向几名不见善意的弟子,其中一人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是因孟无悲离开辟尘门之事感到难过。孟无悲虽不善言辞,但多年来一直以大师兄自居,从不懈怠一丝半毫,该教的剑术,该念的道经,从来没有一日是有所亏欠。门人弟子大都以他为榜样,尤是无字辈,素来只以为大师兄该是当今天下英杰榜首,从不曾想,大师兄会有一日被逼到离开辟尘门。 闻栩看出他们心中的不忿,也不愿和一群正在气头上的孩子置气,索性轻轻一笑,由着一旁的闻竹觅扶起他右手,款款走下台阶,回头冲清如一笑:“那本座便不打扰道君,道君,请便。” 欢喜宗的轻功闻名天下,闻栩既有“半袖云”的美称,轻功更是卓绝超群,因此只是撂下这一句,二人便同时不见了身影。 清如独自坐在台上,俯瞰着场中或沉默或低泣的弟子,以及依然跪着的、仿佛在逼他动手的孟无悲。 “孟无悲,你可还记得辟尘门第三条?” 孟无悲浑身一僵,心中莫大的悲恸涌上,唇却已经启合不休:“是。辟尘门第三条,除犯大讳者,违纪弟子皆由掌门或所在辈中首徒行罚,犯大讳者,即背叛师门者、私自下山者、与外人勾结者、欺上作乱者,此等大害,当逐出师门,且交由门中所有弟子行罚。” 清如淡然点头,将茶盏搁在一旁,轻声道:“你还记得,那也是好的。” 清徵辈分毕竟算高,立在弟子中的最首一行,当即于一众低头听训的弟子中扬起头来,满目惊愕地望向清如,清如却不能心有灵犀地和她对上一眼,兀自道:“你可承认,与外人勾结?” 孟无悲无言。 清徵心急火燎,无欢还在她身后,起初能听见几声哭声,这会儿竟然一点声音也不再有,周围人都偷眼看她,清徵忽然意识到她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许无悲之后,门中年轻弟子,便都只能仰仗她了。 可她不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孟无悲有多合适做掌门,作为首徒,孟无悲所付出的心血远比众人猜到的看到的要多得多。 清如也不知道,这位少年到底奉献了多少。 清徵性格胆小怯懦,她的所有天赋都只体现在剑道,但她终于从乌压压的人群中逼起自己所有的勇气,她从弟子中走出,声音虽然不大,但这是她作为清字辈的发声,是沉默中的第一道反驳:“无悲数载为师门操劳,师兄怎可如此寒了大家的心?” 清如端茶的手忽然猛烈地颤抖起来,他低头呷茶,无人能看清他神色。 只有茶水忽然泛起的几圈涟漪,见证了他那一滴从眼角落入杯盏的泪。 “——请师兄,给无悲一次机会!” 辟尘门的弟子们仿佛被这一语惊动,纷纷从梦中醒来,惶惶然地跟上清徵的步子。 他们一一跪下,向清如磕头,又向对孟无悲磕头。 “请掌门,给大师兄一次机会!” 清如放下茶杯,但他只望着孟无悲一人。 辟尘门的弟子们常年在山上修行,他们大都清正端方,不喜多言,他们似乎都是天生的君子,交情总是平平淡淡,仿若清水。他们最不喜欢喜宗那样的做派,丁点的感情也要闹成沸沸扬扬,势如世上最猛的烈火,因此他们从不表达——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不懂感情。 他们从不敢遗忘,辟尘门是他们共同的家。 因此他们愿意为之燃烧一回,为了他们的家。 清如道:“孟无悲,你可要这机会?” 孟无悲问:“晚辈该如何做?” “供出萧漱华下落,有贫道在,半袖云不敢为难于你。” 孟无悲沉默。 良久之后,他依然维持跪姿: “请道君赐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5章 55 所谓“交由门下所有弟子行罚”,顾名思义,即断却孟无悲和辟尘门所有人的牵连。 清如冷眼看着纷纷后退的弟子们,目光却定在茫然无措的清徵身上,道:“师妹,你第一个罢。” 清徵错愕地瞪大了眸子,和清如遥遥对上一眼,终于垂睫低首,轻声说:“是。” 孟无悲依然跪在青石之上,日光从他雪白的道袍上跃下,他笔直地跪着,瞑目静候所谓的“行罚”。 清徵走上前来,手上持着一根细而长的藤条,藤条上还生着些许倒刺,孟无悲侧头看她,清徵面色发白,神情却冷若冰霜,只有微蹙的眉尖透露着她的难过。 “辟尘门上下,一百一十七人,今日执戒鞭在此,孟无悲,你可认罪?” 她不长于这些场合,她是最最清静乖巧的女子,最不爱与人为恶。孟无悲闭上双眼,轻轻点头。 清徵咬着唇,猛一挥手,戒鞭带起一道疾风,势如雷电骤出,狠狠地劈在孟无悲脊背之上。少年人尚不宽厚的肩膀猛地一颤,身形微微发抖,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额上忽然沁出冷汗,那些倒刺从他皮肤上刮过,划下数道血痕。 一鞭毕。 清徵清了清嗓,转身望向那群仍在不断后退的弟子,开口道:“清尘。” 被叫到的弟子愣了一愣,却见清徵向他递一递戒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双手接过,踌躇地站在孟无悲身后,仔细比划着怎样避开孟无悲身上已被清徵抽出的伤痕。 又一鞭落。 清如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扬声道:“你们是在给他挠痒吗?” 清尘瑟瑟地选择装聋,避难一般慌忙道:“清云!” 清云满目惊愕,愤恼地瞪他一眼,却也不敢忤逆清如,只能接过戒鞭,敷衍一般狠狠一抽,孟无悲抖得更加厉害,却听清云颤声道:“无、无忧。” 第二十九鞭时,孟无悲的背上再也找不出一块可以容他们精心挑选的未被伤到的干净处。 第四十七鞭时,孟无悲的手已不由自主地撑在地面,以支撑他的身体不至于摔倒。 第六十三鞭时,孟无悲眼前有些发黑,他背上火辣辣地疼,他感觉五感都迟钝许多,这时他听见有人唤道:“无欢。” 孟无悲霎时清醒了。 他忍不住侧了侧头,对上无欢一双噙着泪水的眸子,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哭得眼眶发红,她握着戒鞭,像极了当年拽住孟无悲衣袖的模样。孟无悲不善言辞,这时也是一样,他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只是疲惫地睁了睁眼,便再回过头去,等着这一鞭落下。 “为什么?”无欢开口,她说话还带着鼻音,听不太清楚。 孟无悲浑身猛地一震。 她等不到回音,便低下头,高高地扬起拿鞭的手。 “大师兄,你要只是死了该多好?” 无欢抽下那一鞭,倒刺深深地扎进孟无悲的皮肉,又猛地抽出,剜起小块小块的肉,鲜血从细小的伤处沉默地涌出,无欢却不肯罢手,她满眼热泪,再一次高高地扬起手。 清徵直觉不妙,快步冲来,失声道:“无欢,住手!” 但她已晚了。 这一次,无欢扬起的是她的点酥剑。 点酥剑自孟无悲肋下穿出,孟无悲身体僵了一瞬,缓缓低头,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点酥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嘴里只有鲜血争相涌出,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却再听不清别人的话。 孟无悲抬手堵住往外呕血的嘴,无欢在他身后纵声大哭。 人言嘈杂,骤然大乱起来。 孟无悲的身体终于倒下,没有英雄的悲壮,也不见得有多刚烈,他也只是凡人一样轻飘飘地软了下去,伤口仍在拼命地往外涌血。 清徵慌乱地抬眼望向清如,清如回她以沉默。 “乱什么?还有五十三鞭。” 清徵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最信任的师兄,但清如不再看她,只是寒声道:“抬冷水过来,把他叫醒。” “师兄——” “把清徵拉下去。”清如顿了顿,又道,“无欢目无规矩,一道拉下去。” 无欢沉默着和清徵站在一起,人群里走来几名弟子,向她二人一礼,清徵还想再说,却被无欢拉住手,在一片无言中拽离了琼台观。 冷水被人抬进琼台观,清如默然一瞬,挥了挥手,便有弟子舀起一瓢,泼在孟无悲背上的伤口处。 孟无悲身体猛地一颤,意识却依然没有恢复。 他身下的血水被冲淡,却更快地弥漫开来,染红了一大片青石,几名弟子连忙后退数步,不敢沾染分毫。 清如皱了皱眉,寒声道:“一起浇。” 他话音未落,同时一道低哑的男声从观外传来:“且慢!” 来者一身锦衣,玉簪斜插,将头发松松地绾了一道,笑得眉眼弯弯,身形轻盈如轻云一道,竟是和闻栩同出一派的身法。 但他显然不是闻栩。 少年虽着锦衣,形貌昳丽,眉眼却自带几分稀松的慵懒,仿若芝兰,周身气质清贵出尘,毫不见云都那般纸醉金迷的奢靡之色。 萧漱华只将包袱往旁边一搁,向清如一礼,言笑晏晏:“问道君安。在下萧漱华,来替孟郎受刑。” 清如霎时拍案而起,惊怒道:“你就是萧漱华!?” “道君不必急着传信闻宗主,洗脱孟郎冤屈——我和孟郎你情我愿,能有何冤屈?反倒是把我交给闻宗主,更全了辟尘门伙同欢喜宗叛徒的名声,宗主正可借机拉大旗找您的不痛快。”萧漱华利落地脱下锦衣外袍,露出一身雪白的里衣,挑眉笑笑,“五十三道?——请。” 清如怒火滔天,指着他骂道:“恬不知耻!就是你祸害无悲,教他这些...” “道君息怒。”萧漱华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连孟郎自己都明白了,您何故不愿认清呢?孟郎他心中有红尘,难堪掌门重任——这才是他决意离开的缘由呀。为一男人离开师门,您也太看轻他了罢。” “强词夺理!” 萧漱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指了指自己的背,又朝人群丢了个媚眼:“道长们千万要手下留情,华儿可不曾学过武功。” 有弟子尖声骂道:“妖人!” 萧漱华也只好脾气地嗤然一笑,规规矩矩地跪好,伸手将孟无悲被水泼湿的衣衫轻轻拈起,以防它和伤口长在一处,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罐药膏,仔仔细细地抹在孟无悲的伤痕之上。 清如神色复杂,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余下五十三鞭,便由你代为受罚罢。” 萧漱华利落地向他磕了个响头,轻快道:“多谢道君啦。” 夕日欲颓,群鸟惊飞。 琼台观中人迹皆寥,只余一道身影沉默地跪坐在青石地上,怀里抱着另一个伤势惨重的少年。 清如和其余弟子早就散去,他们走时不发一言,默许了萧漱华在此多待片刻。于是琼台观中只留二人一跪一躺,和一地蜿蜒成莲的血色。 萧漱华言说自己不曾学过武功,却内力深厚,受过五十三鞭,看上去依然毫发无损,忽略他背上横亘狰狞的伤,只看他静默带笑的神情,还以为他只是在此处低头欣赏山中春景。 清徵和无欢姗姗来迟,才见得少年回过头来,笑容明媚:“傍晚好。你们是来找孟郎的遗体吗?真不幸,他还活着。” 无欢眉眼冷厉,一见到他便几近疯狂,点酥剑斜掠过去,却见萧漱华不慌不忙抬腕一挡,竟是空手接了她的白刃,依然轻笑道:“只凭你俩可打不过我哦。我死也只会是给孟郎殉情,小姑娘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无欢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恨恨骂道:“妖人!” “嗯?”萧漱华偏了偏头,“因为你要杀他,而我救了他,所以你骂我?” “师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才不会不要我们,师兄他、师兄他只会希望师门好,我们是家人!” 萧漱华怔忡片刻,好笑地睨她一眼:“家人?那你是他的妹妹?” 无欢哽咽道:“我是师兄的妻子!” “噗——”萧漱华忍俊不禁,连忙摆摆手,认认真真地对上无欢一双通红的眼,“不好意思,我不是要笑你哦。你是崇拜他吧?他是你的神明吗?” “...我和师兄都信天尊!” 萧漱华轻飘飘地丢给她一眼挑衅,笑道:“果然是个小姑娘。” “你师兄可不信天尊,他和我是同路人啊。”萧漱华眨了眨眼,接着道,“我们都只信自己而已。” 清徵拉住还要发火的无欢,她动了动唇,最终却只是一记沉默的长揖。 “还请少侠,好生照顾无悲。”她顿了顿,道,“无悲嗜辣,但他如今伤势严重,请您务必监督他。无欢出言无状,贫道替她赔罪。” “多谢您今日,救无悲一命。无关辟尘门,清徵此生,欠您一笔。”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6章 56 孟无悲醒来时,萧漱华正坐在他床侧托腮看他,周围已不再是辟尘门的道观,而是他们分别时的那家客栈。 烛火融融,四下静静,而萧漱华眉眼深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柔,煞是好看。孟无悲睁了睁眼,手已不自觉地摸向平时放剑的地方,却抓了个空,萧漱华拎着琢玉剑,冲他笑道:“做什么,急着杀了我毁尸灭迹?” 孟无悲趴在榻上,侧头看他一眼,正想开口,又见萧漱华递来一杯茶水:“想骂我?先润下喉咙。” 孟无悲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温凉,恰到好处,他心下蓦然一动,开口道:“你...” “我又救了孟郎一次,此后你和辟尘门就没有关系了。”萧漱华拿开茶杯,拢了拢身上宽大的玄色衣袍,伸手拎起一只包袱,正想递给孟无悲,孟无悲忽然发问:“那是什么?” 萧漱华顺着他眼神望去,正看见包袱上一滴鲜艳的血迹。孟无悲还欲再问,萧漱华已将包袱一解,只把里边的白色衣衫丢在他身边,错开眼道:“哪有什么?” 孟无悲却比他想的要更敏锐,对那滴血的存在确信无疑,当即长眉微蹙:“你受伤了?” “是你的血。”萧漱华漫不经心地伸手撩开他衣角,笑道,“喏,答应了要还你的衣裳。” 孟无悲却不肯去接,双眼灼灼地望着他,二人对峙许久,仍是萧漱华败下阵来,勉强算作投降,替他解开衣衫盘扣,服软道:“孟郎别和我置气,如今你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理应相互体谅。” “你受伤了。” 萧漱华默然片刻,抬手拍拍他脸,含笑道:“我能受什么伤?你睡了三天有余,都是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人家都说你我伉俪情深呢,为了孟郎这身行头,我可把钱都用干净了,孟郎可要快些好起来出去挣银子养我啊。” 孟无悲果然眉头微皱,不甚赞同地开口:“你不该任由外人风言风语。” “又不是空穴来风。”萧漱华趁他动作不得,伸头捏他鼻尖,嬉笑道,“怎么,亏了你了?” 孟无悲眉尖拧了一瞬,轻声说:“贫道如今是辟尘门弃徒,你这样玩闹,只会坏了你名声。” 萧漱华怔忡片刻,继而扬起抹笑来,凑近了向他左耳呵一口暖气,孟无悲不适地动了动头,萧漱华便道:“大师兄,有没有人说过你太温柔了。” 孟无悲锁着眉头冷着脸:“无欢说过。” 萧漱华挑了挑眉梢:“这么瞎啊,会觉得你这人温柔?你分明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种。” 孟无悲:“......” “不过好巧。”萧漱华接着冲他笑,甚至有点傻气,但孟无悲后脑勺没长眼睛,因此只能听见他满是戏谑的语气,“我也这么傻。” 然而孟无悲十七年的阅历不足以支撑他理解通透这一番对话,只能粗略猜出萧漱华是在说他又臭又硬。于是又臭又硬的孟无悲想了好半天,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遂寒声应道:“好。” 萧漱华:“?” 孟无悲的伤主要在于无欢那一剑,养了近半个月才堪堪愈合,期间萧漱华秉着不让他家孟郎好过的觉悟,坚持长期在他榻边喋喋不休地反复唠叨:“咱们已经揭不开锅啦。”终于将孟无悲逼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沉默无言地提前下了床,沉着脸色提上琢玉剑便往外走。萧漱华恹恹地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儿,见他当真要走了,才出声道:“你做什么去?” 孟无悲:“挣钱养家。” 萧漱华被他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孟无悲心下正悄然生出一丝得意的意思,却听萧漱华追问:“你靠什么挣钱?” “......” 萧漱华将瓜子壳往小皿里一丢,眉眼弯弯:“我有个主意。” 孟无悲看他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本着又臭又硬的温柔性格没有直接打断。 萧漱华果然拍了拍手,喜笑颜开:“卖身何如?” 琢玉剑稳稳地停在萧漱华跟前半寸,剑锋直诣他一双潋滟的眸,萧漱华不疾不徐,只冲他眨了眨眼,笑道:“好不好嘛?” 孟无悲憋了半天,怒道:“不好!” “那就由不得你了。”萧漱华笑眯眯地矮身躲开琢玉剑,他轻功步法向来玄妙,不过几步便绕至孟无悲身后,不慌不忙地把下巴在孟无悲颈间一搁,探手点住他穴位,孟无悲只觉周身一麻,一时竟动弹不得,萧漱华和他身量相差无几,这时刻意矮了身子,笑声便和着暖意钻进他耳里,“我不是孟郎的恩人么?孟郎当然会听我的。” 孟无悲蹙眉:“半袖云说你不会武功?” 萧漱华轻笑数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我想会什么就会什么,闻栩算什么东西。” “他是你师父。” 萧漱华嗤声道:“也是我仇人。他的命,我早晚会取。” 孟无悲不知他和闻栩的爱恨情仇,虽有心追问,但扪心自觉不应窥探萧漱华私事,便也不再多说,只沉声应过。萧漱华情绪变幻莫测,前一刻还咬牙切齿地要把闻栩千刀万剐,这时便旋过身来,笑着问:“既然我有恩于你,孟郎乃百年难遇的君子风骨,当然会知恩图报,区区卖身罢了,君子岂会在意这些?” 孟无悲冷声:“会。” 萧漱华点头:“对嘛,当然不会。所以我们先去云都...诶,孟郎倒是生得俊呢,一定很受客人喜欢。” 孟无悲:“......” 孟无悲曾设想过自己离开辟尘门后或许会孤苦无依,会孑然一身,会在颠沛流离中沉默地向天下人拔剑,纵是天下冷眼待他,琢玉也将诣他所敌所恨,斩恶除奸,行天下之大义。 而萧漱华是他的红尘奇遇,免他孤苦,免他孑然,也免他君子名节,替他推开了云都城门。 孟无悲想过自己终有一日将会涉足云都,或许是拔剑向闻栩,或许是暂时隐忍和人交涉——但绝不是被萧漱华牵着衣袖,看着他喜笑妍妍地向守城的城卫一抬眼梢,其中风流邪肆,不忍为外人道也。 “孟郎,且放轻松些。” 孟无悲正想瞪他一眼,却见萧漱华上前半步,把他往身后一遮,步子停在一幢华贵非常的建筑前,抬手摇了摇珠帘旁万绦垂下之间的一枚铃铛,铃声阵阵荡开,不多时便从楼中步出一名娉娉袅袅的女子,钗头玉鸾衔珠欲飞,眉间溢满清贵傲气,尤是吊梢眼中孤高分明,足可见她地位非常,应非一般人可见。 果然在这女子步出楼中后,四下路人都为之住步,孟无悲有意细听,听得人语小声道:“这不是明蕊夫人吗?她可从不接客...这两人什么来头?” 萧漱华依然是那一身肥大的玄色斗篷,遮住他大半张脸,见到明蕊夫人款款走出,才兴致盎然地向她一拱手:“明蕊,好久不见。” 明蕊夫人眉尖微蹙,冷声道:“从未有人敢摇妾身的铃,你这后生是有何依仗?” 萧漱华轻笑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妨借一步说话?” 明蕊夫人冷眼扫过四下,她本就生得极冷极艳,明眸善睐,媚气横生,这时目光才缓缓落在满脸屈辱的孟无悲身上,似乎恍然大悟,丹唇勾起一抹笑来:“道士?云都倒是很久没来过道士了。” 话音未落,明蕊夫人雪白的皓腕抬起半寸,款款转身,步进楼中。萧漱华拽着孟无悲的袖子紧随其后,孟无悲这才微微抬头,望见一方楼匾,上书“百撷娇”三字。孟无悲这时才恍惚记起,闻栩座下不过五名弟子,左右护法既是弟子又是义子,其余三名弟子分列百撷娇、千樽酒、万斛珠,各司色、酒、财,可说他五名弟子尽他下属、子嗣之职,这才是闻栩最引以为傲的事——但萧漱华既然不是护法,那又该是哪一楼的楼主,才能有机会盗取欢喜宗至宝,还让闻栩笃定他不会武功? 明蕊夫人遣人给他们备了酒,才兴致缺缺地托腮望向孟无悲:“嗯...小道士是想找哪位姑娘?” 萧漱华斗篷未摘,向她偏首笑道:“这位道长是我的一点诚意,想和夫人做个交易。” 明蕊夫人眼睑微抬,以品赏的目光在孟无悲身上一掠而过,懒懒道:“宗主近日不喜道士,妾身可不敢留他。” “你不说他是道士,谁会知道?”萧漱华探手在孟无悲喉结出点了一点,“我早给他下过哑药,已说不出话了。” 明蕊夫人眸中秋波流转,似是在考虑孟无悲究竟价值几何,却听萧漱华道:“我自然明白,哑巴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路上捡来的美人,夫人看着给,多少都合适。” 孟无悲面相着实生得俊美,柳眉星眸,唇淡且薄,不过分刚毅,亦不过分冷峻。他眉眼本是柔和细致,只是因他常年不苟言笑,才显得刻板生硬,难以近人,却也因这几分未入尘世的生涩,更多寸许禁欲出尘之感。 所谓销魂美人易得,风骨君子难求,云都之地,清高之辈最是稀少,而越是稀少才越显珍贵,如此一美人,确然难得。 明蕊夫人终于敲敲桌面,高声道:“来人,备卖身契。” 孟无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7章 57 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买家明蕊夫人喜提招财进宝的哑巴美人,卖家萧漱华也高高兴兴地领着二十两银子走人,唯一满脸不情愿的孟无悲被双方不约而同地忽视,唯独签卖身契时萧漱华笑吟吟地执起他右手,一笔一划地在卖身契上签下二字“孟浪”。 孟无悲:“......” 萧漱华眉眼带笑:“那我走啦,道长可不要想我想得哭鼻子哦。” 孟无悲忠职尽守地扮演着一位惨遭拐卖的哑巴道长,此时此刻被他恶心成这样也坚定地闭着嘴,只是恨恨地瞪他一眼,眸中浓墨重彩写着一个“滚”字。 明蕊夫人着过蔻丹的玉指轻轻拈起卖身契,满意道:“公子日后若是再遇上甚么好的,可要先记着妾身这百撷娇。” “那是必须的。云都花榜十美,八个都是出自百撷娇,自然该往夫人这里送。”萧漱华眼波盈盈,将银两往袖间一放,安抚似的拍拍孟无悲的肩,随口问道,“说起来,他武功尚在,恐怕得想个法子,叫他卖身不卖艺。夫人打算怎么安置这位道长?” 明蕊夫人柔柔一笑:“依常理,自然是要教他一些该学的。但道长气质卓然,妾身倒是担心那些多余的伎俩反倒损了他这份气质,实不相瞒,择日不如撞日,明晚便可拍卖道长首次了罢。” 萧漱华反手将孟无悲骤然紧绷的肩胛一捏,放声笑道:“那敢情好,在下提前祝夫人一本万利。” 两位美人的眼神于空中交汇一瞬,明蕊夫人轻笑一声,抬手拂过鬓边碎发,趁机遮住眼尾一丝暗芒,萧漱华则恭恭敬敬地一拱手,转身从大开的窗户翻下,再不见了踪影。 “罢。孟浪这名字也编得出。”明蕊夫人想了一想,最终没有伸手去触孟无悲僵硬的身体,“道长好些休息,明儿才是你要费力的时候。” 她只把那卖身契一卷,蘸着摇曳的烛火缓缓燃成一簇明艳,孟无悲抬眼望她,却见这位明蕊夫人掩面低咳一声,冲他温然一笑,款款步出房间,也没有再回一次头。 萧漱华这一去,便当真没有回来。 明蕊夫人早便唤人替孟无悲除了道袍,换上一身熏过梅香的霜白衣衫,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他兀自瞑目不言,明蕊夫人也不再露面,只命人好生伺候,待到华灯初上,夜火阑珊,明蕊夫人亲自登上丹陛玉台,靡颜腻理,丹唇皓齿,其美艳确非寻常人可与之比拟。 百撷娇不愧它艳冠十三州的烟花盛名,每至夜中便宾客如云。 明蕊夫人身着华裳,眉如翠羽,肌胜白雪,虽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也风韵犹存。她踏上玉台时,台下宾客振臂欢呼,齐声呼喝着“明蕊”二字,尚可窥见她当年一呼百应的鼎盛时期。但她今日已不是百撷娇的美人,而是百撷娇的楼主,因而只是处变不惊地含笑颔首,凝霜一般的皓腕略略抬起,带起一阵妩媚的香风,孟无悲被堂中一股子乱七糟八的气味熏得脑仁疼,总算是被人连推带搡地踹上玉台。 不知为何,明蕊夫人并未封他内力,甚至也未查清他到底是不是哑巴,只牵他在身旁立着,柔声介绍:“这位是我们百撷娇新来的孟公子,今夜当然以他为主,诸君还请不要戏弄妾身了。” 孟无悲始终如一地冷着脸,堂子愣是在他登台之后的片刻寂静下来,很快又呼声高涨,口哨声、起哄声不绝于耳,孟无悲内力超出众人,稍稍留心便注意到人群里某位穿着斗篷不愿见人的负心汉,而负心汉毫无自觉,数他起哄声最大。 “孟公子亦是家中有难,才暂留百撷娇,诸位公子姑娘可不要错过良机。”明蕊夫人也似留意到了那位负心汉,轻轻一笑,软声道,“毕竟风月千回,也只是红尘一遭,今日良辰锦时,万不可白白浪费。” 她言未罢,台下已有人呼喝出声:“一百两!” 孟无悲眼睑抬了微抬,心中依然坚持告诫自己,哑巴就要有哑巴的样子,不可惹是生非,不可冲动行事。 萧漱华也没料到孟无悲当真能这般引人,当即在台下吹了声轻挑的口哨,接道:“一百二十两!” 先前喊话那位本就是脑门一热,一百两买个春风一度,还是略亏了些许,便也不再搭腔,悻悻然闭了嘴。萧漱华正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喊得太高,身后却传来一道姑娘的嗓音:“一百三十两!” 接着是另一位姑娘,也不顾人眼色,争道:“一百四!” 云都风气不同其余十二州,在云都,有钱有权有本事便是大爷,没人会在意你是男是女,姑娘买倌儿算不得离奇,便是姑娘买姑娘也不在少数。萧漱华眉眼一弯,也掐着嗓子,娇声开口:“姐姐们让我一些,一百五十两。” 而他的姐姐们当然不会让,当即喝道:“一百六!” 萧漱华跟他的姐妹们争得热闹非常,直把价位争上了两百,姐妹们终于开始犹犹豫豫,寻回了含羞带怯的女儿本性,欲语还休地向孟无悲递去一眼,确定这位八风不动油盐不进之后都歇了点心思,在萧漱华也打算偃旗息鼓二百两作罢之际,却听一道雄浑的男声传来:“俏郎君,老子喜欢!五百两!” 孟无悲终于疑似被金钱撼动道心,掀开眼皮,冷若冰霜地和那位老子对上一眼,萧漱华暗自“哟呵”一声,唯恐这位大爷跑路,一头扎进人群,再也看不见了。 孟无悲在辟尘门当大师兄的时候,从来不相信一文钱能难倒英雄汉。 ——但他现在明白了,五百两能。 一掷千金的老子大爷生得虎背熊腰,笑起来憨厚非常,一看便是舍得五百两的主儿。孟无悲身形颀长,大爷却比他还高半个头,胸宽背阔,好不威风。明蕊夫人见怪不怪,吩咐人安排好房间,便摇曳生姿地远去了。 孟无悲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因此即便大爷长势喜人,瞧着便知道家伙也不会小,无知无畏的孟无悲依然不以为意,傲慢非常地跟着人进了房间。 男女之间的事他是暗暗明白的,男子之间,他却还不懂,想也做不出什么花样,兴许只是谈个心罢了。 不等孟无悲主动开口询问要谈些什么,房门却被人敲响,大爷不太高兴地骂骂咧咧:“干嘛啊?” 房门微微启开一丝缝,露出萧漱华半张俊美昳丽的脸,惊恐万分地嗫嚅着道:“奴是来寻孟哥哥...大侠可否,捎上奴一起?” 买一送一,岂不美哉。 误打误撞送进怀里的小美人萧漱华就这样被大爷纳入房中,比之生人勿进的孟无悲,萧漱华便灵动许多,甫一进门便言笑晏晏地替他揉肩,倒是孟无悲一把拽过他去,神色不忿地质问:“你抢客?” 萧漱华:“?” 萧漱华暂时不能苟同孟道长干一行爱一行的敬业态度,但还是被他的认真执着惊了一瞬,继而从善如流地揉了揉眼,抽抽搭搭道:“哥哥怎么这样想我...我也是、也是想为哥哥分担一些......” 孟无悲:“......” 孟无悲也暂时不能学会萧漱华干一行精一行的过人天赋,但这不妨碍他对此表示鄙夷,尤其是在他接到大爷满是不悦的一记责备眼神之后。 “你作为哥哥,怎么这样拈酸吃醋?” 孟无悲动了动唇,决定不再多说,沉默地绕去一边自斟自酌地赏月。大爷见他丝毫不知悔改,蓦然大怒,萧漱华连忙按着大爷胸口,柔声道:“哥哥他只是脾气直了些,心是不坏的。” “哼,我看他也太不近人情。你这小美人儿叫什么名字,下次老子过来还是找你。” 萧漱华眨了眨眼,伏在他胸前低声道:“奴名萧儿。” “萧儿?是个好名字。”大爷嘿然一笑,探手过去解他罗衣,萧漱华闪身一躲,含笑在他身上拂过一瞬,等孟无悲再回过眼时,只见得那位大爷倒在桌上沉沉昏睡,萧漱华将他周身剥了个干净,该拿的金银财宝一丝一毫都没少,只恨没把他衣服上的金丝也给拆下来。 萧漱华见他转头来看,一时又起了玩笑的心思,凑过去和他笑道:“一天不见,孟郎想我没有?” 孟无悲望了一眼被搜刮得干干净净的恩客,再看了眼笑得餍足的萧漱华,沉默片刻,驳斥道:“小人。” 萧漱华:“?” 不明不白被他骂了一句,萧漱华心中十分不愿意,当即一翻白眼,冷笑道:“娼妓!” 孟无悲一时语塞,辩驳不能,萧漱华便曲肘抵他一下,一双眼在夜里皎然若明月光华:“说真的,孟无悲,你想我没有?” 孟无悲问:“你去哪了?” 萧漱华却答非所问:“我还挺想你的,差一点就哭鼻子了。” “胡言乱语。” 萧漱华把收来的银子塞进他手里,回头向不知何时便倚在门口的明蕊夫人一笑,抓住孟无悲的手便从窗户一跃而出,孟无悲被他拽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反身护住萧漱华,身形坠落间,恍惚见得明蕊夫人走至窗边,无可奈何地将纱窗闭合,再不见了人影。 “我同明蕊姐姐打了个赌,”萧漱华一手攀住一处树干,借力一蹬,牵着孟无悲稳稳落回地上,神色认真,“你会爱上我。” 孟无悲沉默片刻,道:“道君说贫道生性薄情寡义。” 萧漱华眉眼弯弯:“他老糊涂了,听我的。” 他说这话时,身后有明月皎皎,星辉熠熠。 孟无悲恍惚间生出一些茫然,仿佛萧漱华所说的,已成命数定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8章 58 萧漱华自然不是百撷娇的楼主,也不是千樽酒、万斛珠的楼主,不过把孟无悲留在百撷娇的一日之内,这厮倒真把另两楼逛了个遍,凭着卖掉孟无悲的二十两银子,与人赌酒斗狠,赚得盆满钵满,再加上从恩客那儿收来些值钱玩意儿,两人少说一两年里又是不愁吃喝。 孟无悲思前想后,还是主动发问:“闻宗主究竟有多少弟子?” 彼时萧漱华正拿着件上好绸缎制的衣裳在他身上比划,闻言应道:“欢喜宗门生九百九十九,宗主亲传弟子五人。” “你呢?” 萧漱华动作顿了一顿,把那衣裳换回自己身上一比,笑道:“你看,我穿什么颜色好看?” 孟无悲处事认真,当即仔细打量一番,字斟句酌地开口:“你长得好,寻常颜色都俗了些,压不住你。” 萧漱华本只想换个话题,不料他当真这么态度端正,一时又起了玩笑的心思,凑过去问:“那你看我穿这身黑色,有什么评价?” 孟无悲想了想,道:“不适合你。” “嗤——”萧漱华眨了眨眼,伸手捞过另一件白色的纱衣,“那我不如跟着孟郎,学穿白色好了。” 萧漱华实则不合适白色,白色太素,而他生得艳,身形却清瘦,一身缟素便显得过分病弱,但他似乎毫不在意,本是最最爱美的人,这次倒不再计较美或不美,当真买了一身月白锦衫。但上天最不亏美人,纵是不合时宜,萧漱华也能把这身白色的衣衫穿得格外亮眼。 孟无悲自认不该多言,索性也不多言,两人便一道着了白衣,由着萧漱华嬉笑着勾他肩膀,一同杀回翡都。 依照萧漱华的说法,他离开欢喜宗时不敢暴露武功,因此空有一身内力轻功,却没有一把趁手的剑。孟无悲还未解他用意,便被这位祖宗拉着拽着直奔翡都一家有名的铁铺。 萧漱华本就是说风便是雨的果断脾气,说一不二,孟无悲也懒得和他争执,于是由着他在铁铺撒了顿泼,逼着铁匠给他二人铸了新剑。 孟无悲不知所言,只是听他说时仍有几分惊愕。 他们相遇于云端和污泥的交界,却同行于善恶难辨的红尘边缘,且依偎于颠沛流离的茫然与苦难。 孟无悲没有再问他来路,一如萧漱华也没有问过他有关未来。 一年之间,他们把十三州都走了个遍。 从一地落魄满目奢靡的云都出发,山水迢迢地去到天子脚下的华都,再在纸醉金迷的海州滚过一遭,涉足最接近江湖的眉州,一一历过前朝旧梦的明州、云泥有别的阳川,终于在简都停留片刻,听见儒家高谈阔论的学说,孟无悲微微摇头,他们便再次奔赴盛出美酒的梅川,为萧漱华争一口夜寒暖身的酒。 后来还有昙川的一夜昙放,满城灯火;玄川的道佛相争,江湖势大;问川的地僻人稀,山穷水恶......终于回来翡都。 萧漱华在此处停步。 他们从铁铺取回两把剑,萧漱华眸若星子,托腮问他要给剑取什么名。 孟无悲不言,他远远地眺见曾以为注定会毕生守护的辟尘山,恍惚中又是一梦回去辟尘山门,玉楼碧瓦,春山明媚。 “你还没想好?”萧漱华懒懒散散地收剑回鞘,他天赋异禀,虽然许多年不曾习过剑法,但不过一拿剑,便自然而然地仿如行云流水,天然圆融,“你都想了半个月了,我小荷剑都快突破第二重了。” 孟无悲道:“剑为挚友,自当珍重。” 萧漱华翻过一记白眼,伸手给自己倒一杯酒,翘着二郎腿道:“迂腐。这两把剑又不算好,只怪当时我太穷,买不起上好的材料,不过是凑合一下,日后剑法精进,当然是要换的。” 孟无悲眉尖微蹙:“你自己换了便是,不必睬我。” “我是不懂你们剑客。罢了,你要实在喜欢,来日我去找皇帝讨来国库秘藏的陨星铁,叫这天下无双的名匠来给你重铸一把,剑鞘要用最纯的金,剑穗要拿天山的蚕丝,给你铸一把吹发可断的宝剑,再让人给你打造一尊金像,建个生祠,供奉你这爱剑如命的蠢道长。” 孟无悲被他惹得发笑,面上却依然声色不动:“梦做得不错。” 萧漱华故作恼怒地一脚踹过去,偏着头纵声大笑:“孟无悲,你要信我,我从欢喜宗出来那天起,就发过誓,谁有命陪我走完一趟十三州,我就给他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最名贵的美酒、最值钱的宝贝、最高贵的地位......” 他忽然指了指自己,笑道:“和最不好惹的美人。” 孟无悲望他一眼,含笑拍了拍萧漱华的脸。 他向来自矜自律,少有如此亲昵的动作,萧漱华愣了一愣,正想问他用意,却听孟无悲道:“玉楼春。” 他注定不会再回去那一幢玉楼,便只能伏愿辟尘门,千秋长春。 萧漱华翻起身来,拽住他手往自己脸上一贴,不假思索道:“那我的剑就叫桂殿秋。” 孟无悲失笑道:“贫道是愿辟尘门不朽。” “那有什么关系?”萧漱华一弹腰间剑鞘,笑如春风,“我偏就祝欢喜宗立刻关门大吉。” 孟无悲自知不可过多插手他和欢喜宗的恩怨,也不多说,只一点头,萧漱华又问:“那你的琢玉剑该怎么办?” 孟无悲道:“辟尘门规,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萧漱华无言以对地翻个白眼,但他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孟无悲的迂腐,他早就心知肚明。 各有保留,互不侵犯,也绝不彼此为难。 这是他们所能给对方的全部的尊重。 孟无悲从未想过他们会在何时分离,他一向听天由命,加之萧漱华性格武断,分分合合的权力绝不在孟无悲手里。 后来孟无悲出手杀了一名不忠不孝、为祸乡里的恶徒,却被那人的瘸了腿的父亲提着锄头追出村庄,还是萧漱华拔剑指向那老头子,戾气颇重地斥骂一顿,瘸腿老头才抹着老泪一歪一拐地走了,而孟无悲仍然愣在原地。 “那个人做了什么,竟然逼得你也出手?” “他杀了生母,玷污了年仅十二的妹妹,还打断了他父亲的腿。” 萧漱华擦剑的动作顿了顿:“那他爹这是急什么眼?” 孟无悲低眉道:“天下父母心,大都如此。” 萧漱华寒声接过话头:“荒谬。” 是夜,孟无悲在打坐中蓦然惊醒,萧漱华披寒而归,桂殿秋上血迹蜿蜒,滴落在地,汇成一路戾气。孟无悲并不多言,替他烫一壶酒,萧漱华也难得没有主动开口,两人沉默地坐着。直到圆月坠下,一壶酒喝完,东方将明未明,萧漱华起身道:“我去睡一觉。” 孟无悲问:“你杀了那位老人。” “是。” “为何?” 萧漱华面色凛寒:“子不教,父之过。你的心善,不过是纵容这些愚人有了伤害你的契机。” 孟无悲蹙了蹙眉,追问:“那你可曾想过,那位十二岁的小姑娘。” 萧漱华一愣。 “你的行侠仗义,只是图你自己的痛快。”孟无悲难得这样严肃地反驳他的行为,却只此一次,也足够萧漱华怔忡许久,“她如今无父无母无兄,日后该如何存活。” 萧漱华身子一僵,无话可说,索性转身猛地甩上房门。 良久之后,孟无悲听见他声音沉闷,自门后传来: “既然已经脏了,又何必活着?” 孟无悲闭了闭眼,玉楼春在鞘中嗡然作响。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是时候离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9章 59 但萧漱华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孟无悲在他门外枯坐一日,等到月出东山,万家灯火,萧漱华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出了房门。萧漱华是最擅掩饰情绪的,见他面色不善,便也插科打诨道:“怎么回事,难得见你没有打坐练剑。” 孟无悲动了动唇,终于下定决心,道:“贫道已耽误太久了。” “怎么?” “贫道下山之际,是想行走江湖,替行天道。” “去就去呗。”萧漱华抬起眼来,含笑道,“孟郎,我想去试剑会。” 孟无悲皱皱眉头,再道:“试剑会多是沽名钓誉之辈。” 萧漱华理直气壮地指了指自己:“我,萧漱华,沽名钓誉。” 孟无悲:“......” 孟无悲天生性子优柔寡断,虽是自幼习剑,却还不如无欢爱憎分明,处处都透着手下留情的温柔,反倒衬得萧漱华越发的心狠手辣。 近几年他俩朝夕共处,因着孟无悲好管闲事的脾气,早就传出些名望。虽也有不少忘恩负义之辈,但更多人也都知恩图报,对心善的道长和他身边那位绝色的美人感激涕零。孟无悲本就武功卓绝,纵是当年初入江湖,他也能和欢喜宗七八个门生战上几百回合不分胜负,何况如今经验丰富,剑道更是臻至圆融,而萧漱华武功与他不相上下,甚至因着心思更为灵活,反而隐隐胜他一头,江湖人早便对这二位好奇不已,闻栩派来刺探的门生也被他们杀退了一波又一波。 萧漱华道:“不如去拿个江湖魁首的名次,让闻栩不敢再招惹我们。” 孟无悲哑口无言。 于是萧漱华做了主,两人当天便动身启程,去到即将举行试剑会的简都。 孟无悲于沉默中替自己的优柔寡断做了个解释,并非不舍萧漱华,而是担心他再胡作非为,惹人忌惮。 这个解释让孟无悲稍稍心安,一如往常地抱剑打坐,因此不曾留意到萧漱华深夜里走进他房间,对着他端坐的模样轻轻笑出声来,又静默地合上门,悄然回房去了。 简都儒学兴盛,因而对道、佛两家反而略有排斥。孟无悲并非不知变通之辈,索性进城之前便换下道冠,学着萧漱华的模样,以烟青发带缠住乌发,只着一身白衣,沉默地抱剑而行。 过了城关,萧漱华伸手取下路边架上一只面具,直往面上一扣,笑道:“吓人吗?” 他拿的面具是一只白面鬼脸,惨白的底色上数条玄色花纹,勾勒出他一双明媚如春光的桃花眼。 孟无悲无可奈何地伸手摘去面具,又仔细地抚平他发顶因为面具而翘起的几缕乱发,拿起一边的斗笠往他头顶一盖:“不要惹事。” “怎么叫惹事,我想买还不行?” 孟无悲轻叹一声,从袖间摸出几枚铜钱递给小贩,小贩乐呵呵地接过去,孟无悲才道:“大白天没必要戴这东西。” “你害怕呀?” 萧漱华惊奇地绕去他前边,转过身掀开斗笠,笑道:“不是吧,孟郎,你真怕啊?” 孟无悲:“......” 是挺怵人。 萧漱华见他不语,更是得意,抢过他手里的面具,嬉笑道:“多大岁数了,还怕这些——孟郎,你是怕鬼还是怕见不到我啊?” 孟无悲动了动唇,无奈地把他身子扳正:“好好走路。” 不知是否是萧漱华有意隐瞒,总之孟无悲始料未及,这一次的试剑会,竟是由辟尘门主办。 孟无悲一语成谶,萧漱华当然不肯好好走路,就这么退着走,果然撞上两名少女。其中一人极不高兴地转身过来,破口骂道:“你娘死前忘教你走路要长眼,省得冲撞了你祖宗吗?” 这二人蒙着面纱,都着霜衣,咄咄逼人的那个稍矮几分,年纪不过十三四的光景,另一个性格更显温婉,连忙一拽她袖子,赔礼道:“小妹娇惯,口无遮拦,还请二位公子见谅。” 萧漱华在欢喜宗那几年比这难听的话听过不知凡几,虽也不太高兴,但想到孟无悲在场,也不愿追究,只冷笑道:“我看这位姑娘的娘亲该是也没教过说话时嘴要有个把门的。” 孟无悲把他一拉,也赔礼道:“我弟弟也有不对。” 先前的姑娘被萧漱华冷话一讽,当即恼恨不已,猛地抬起脸来,这时才同孟无悲对上一眼,连忙低下头去。另一个也见她动静不对,抬眼偷瞄孟无悲,吓得浑身一颤,拉着妹妹便赶忙一福身:“公子客气。” 不等孟无悲回礼,两人已逃命一般落荒而逃。 萧漱华已猜出几分,孟无悲却还愣在原地,回头问道:“她们?” 萧漱华把面具一扣,摇头晃脑道:“被我吓跑啦!” 孟无悲:“......” 逃走的两位姑娘正是清徵和无欢。 她们本就是趁着试剑会跟着清如跑下山来,万万不曾想还会偶遇暌违日久的孟无悲,而孟无悲竟然还和萧漱华如胶似漆,直把无欢心中那个独来独往的大师兄形象毁了个彻底。 自从孟无悲走后,无欢便比往常努力许多,她和孟无悲能入清如门下本就是根骨远超常人,因此不过区区几年,论起武功,连清徵也稍逊于她。清徵被她拽着跑了一路,一时竟有些心慌气短,好不容易等她慢了步子,连忙开口发问:“你、你怎么见了无悲便跑?” 无欢闷闷不乐地踢开地上的石子,翻个白眼道:“你看他那副容光焕发的样子,连道冠都没再戴了,哪里还记得我们?” 清徵一愣,看见无欢飞快地抬手拭过眼角,忙问:“怎么哭了?你要是想你师兄,我们回去找便是。” 无欢咬牙切齿地揉揉眼睛:“我哭个屁。你是没看见那姓萧的有多得意么?什么师兄,他连辟尘门都没资格再进,才不配做我师兄。” 清徵拍拍她脸,轻声哄道:“别这么说,如今你是辟尘门首徒,大家的大师姐,等你到了年纪,也是要下山历练的。若是无悲能成大器,日后你做了掌门,想必还要和他更多来往,难道你也这样见了便躲?” “呸,我才不管。”无欢恨恨道,“今天是我糊涂了,以后再让我看到他们,见一次我打一次。” 清徵劝她不能,也不好多说,只得牵着她手回去辟尘门上下落脚的客栈。 清如早便包下这家客栈,辟尘门上下在他带领下全门嗜辣,偏偏简都饮食清淡,因此清如打发了店家回家休息,亲自指派两名弟子前去后厨看着灶火,等清徵和无欢回来时,偌大的店堂便只有他一人坐着等这两个小祖宗。 无欢年纪轻,清如不放心她掌管辟尘门内务,因此这几年都是亲自管理,才明白当年孟无悲作为首徒有多不容易。因此无欢一如既往地黑着脸回来时,清如早已见多不怪,平平淡淡地抿了口茶,问道:“谁又惹你了?” 无欢这才停下步子,一把揪下面纱,愤愤不平地往旁边一坐,清徵只得苦笑着替她应话:“师兄怎么还不休息?” 清如道:“怎么休息,你俩不回来,可把贫道急坏了。” 清徵向他递了个眼色,无奈清如看人脸色的本事和他大徒弟一般无二,收到清徵一记眼神也只是更为疑惑:“到底怎么了?” 无欢抢话道:“晦气,遇上死人了!” 清如:“?” 清徵只好柔声解释:“是遇上了无悲和萧公子。” 清如原本带笑的面庞猛地一僵,艰难地顿了顿,良久后才道:“...他们...死了?” “就快了。”无欢垂下头,目光扫过腰间的点酥剑,她嗓音本来甜软,奈何说出的话却不甚温柔,“这次试剑会,我要让他们有来无——” 清如一巴掌拍上她后脑勺,吊儿郎当地一掐手诀,责骂道:“糊涂,道门中人怎可执念深彻至此?你将来是辟尘门掌门,岂能整日把心思放在故人身上,真是本末倒置,万万不可。” “你少骂我了!这两年你自己不也常爱说吗!”无欢猛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说什么,要是无悲在的话,你就不用这么累了——那你求他去啊,求他回辟尘门来,接着做你清如道君的首徒,领着辟尘门发扬光大,那才是真本事,教训我做什么?” 清如一愣,来不及解释,无欢已猛然起身,疾步上楼回房去了。 清徵本还想追去哄劝两句,却被清如探手一抓,回过头来只见自家师兄轻轻摇头,清徵咬了咬唇,终于不再动作。 “清徵,贫道昨日做了个梦。” 清如开口时,脸上仍带着笑,但他眼尾已依稀生了细纹,清徵才惊觉师兄竟然老得这般快,三四十的年纪便生了老态,这绝不该是清如这般武功该有的模样。 “师兄身体可有不适?” 清如摇摇头,温然笑道:“死生在天,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清徵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师兄...是梦到了什么?” “贫道梦见师父站在仙山,叹着气说,我辟尘门英才辈出,却后继无人。”清如顿了顿,伸手抚上清徵发顶,他声音难得有些沉闷,接着道,“无悲心有红尘,无欢执念太重...清徵,你性子安于现状,于剑道上注定难有惊人的成就,贫道本来只愿你一生无忧长乐。” 清徵听明白了他言外之意,只觉得心下悲酸更甚,眼眶热得出奇,她颤抖着俯身,行了一记道礼,哽咽开口: “清徵万死不辞。” 那一日,清如居高临下地端然坐着,清徵仰望着他,从此注定了她一生都在仰望师兄的模样。 后来清徵时常会想,师兄在世时,会不会有那么一小会儿,是相信她可以践行承诺的? 毕竟辟尘门千百年传承,从不会过问接过重担的人——你是否愿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0章 60 清徵思前想后犹豫再三,最终没有告诉清如关于孟无悲和萧漱华也来了简都的事,清如也习惯了她吞吞吐吐的模样,只当她是自卑过甚,担心自己无法接过重任,因此拍拍她肩,语重心长地劝道:“日后你要学着面对门中琐务,许多你以为自己不可胜任的时候,偏要试他一试,如此才不辜负你这般过人的天赋,来这世上走一遭,兴许便是那天命之人呢?” 清徵诺诺地应过,心里却不以为然——她向来言少意寡,孟无悲的寡言是因他足够强大,所以不需要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她却不然,她对自己的斤两清楚得很,实在不敢妄自尊大,只以为多说多错,不说不错,最好是事事都交由师兄顶着,让她一辈子默然无闻,只做个无名小卒,实则也无伤大雅。 直到这一刻,她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江湖上千千万万的人,会因“清徵”这二字而俯首叹服。 这厢辟尘门暗潮涌动,那厢萧漱华却还拉着孟无悲去到灯市看热闹。 华灯万千,蟾宫朗朗,漫天寒辉垂落于他们衣间,再由融融灯火跃上萧漱华那张青白的面具,映出满面暖光。孟无悲一路被他强拉着走,因着人山人海,竟还有几分跌跌撞撞的意思。萧漱华却不等他,强行拽着横冲直撞,二人漫无目的地混入人群,仿佛人潮拥簇,他们便于冥冥中静默奔走,两人俱不开口,却都心有灵犀地向着灯市尽头走去。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萧漱华问。 孟无悲想了想,最终摇摇头:“贫道于简都,只想过学宫一处。” 他所说的学宫,正是儒风盛行的简都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儒家大师问子曾在此处组织学会,彼时萧漱华陪着孟无悲来到此地,素来沉默的孟无悲反而在学会时和问子针锋相对,最终各持所见,不欢而散,却也对对方的学识心悦诚服。 既然曾经去过,这次自然不需再去。 萧漱华笑道:“我有。” 孟无悲望他。 萧漱华再说:“我有想去的地方,你陪我吗?” 孟无悲默然片刻,他如今已过及冠之年,隐隐约约对萧漱华若有似无的撩拨有了些认知,但他也只是沉默半晌,接道:“你于贫道有恩。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身旁突然跑过几名孩童,欢声笑语,大笑连声,孟无悲分明看见萧漱华双唇启合,他学过唇语,只看见萧漱华道:“我想去到百年之后,你也一直陪我吗?” 但等孩子们跑过,人言寂下,孟无悲问:“再说一遍?” 萧漱华静静地笑着,眉眼未变,一把将面具扣上孟无悲的脸。孟无悲只觉眼前黑下,萧漱华应当踮了脚,一只手还遮在他眼前,孟无悲的额头便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萧漱华吻在他额上,孟无悲眼前却只是漆黑而已。 “我想报仇。”萧漱华笑着道,“孟郎,我想杀人。” 孟无悲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也不知方才撞在额头的那一下是什么含义,他只能借着面具藏住眼底的惊涛骇浪,最终归于素日的平静,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缓缓道:“好。” 试剑会如约而至,那一日春和景丽,天光明媚,清如居高临下地坐在玉台之上,江湖前十一一到来,台下人潮攒动,孟无悲和萧漱华身处其间,听着周围嘈杂的喧闹声,直到清如带着内力的声音荡漾开来,四下终于寂静。 “——诸位今日来此捧场,贫道感激不尽。” 他说这话时,目光扫向人群。孟无悲身形颀长,加之气质不俗,实在算得上鹤立鸡群,清如一眼便瞧见这位昔日的得意弟子,看他已卸下道冠,着了常衣,不免心下怅然,但面上仍是稳重端庄,接着道, “诸君,请签罢。” 寻常侠士尚且排着队等待分号,孟无悲仍然立在原地,双眸不知所谓地紧紧追着清如转身坐下的背影,萧漱华知他心不在焉,索性探手一招,他武功超出众人许多,竟是隔空取物,直取两枚木签,随意比较后塞了一枚在孟无悲手里,对上负责登记的辟尘门弟子一双无措的眼,才扬笑道:“小道长只管记三十七孟郎和一百零二萧卿便好。” 孟无悲这才回过神来:“萧卿?” 萧漱华冲他眨眨眼:“孟郎想叫我卿卿也可。” 孟无悲沉默地转过头去,不再和他搭话。 注意到他二人的除却清如,还有闻栩。只是比起清如的错愕,闻栩对他们的出现可说是意料之中。 他教养萧漱华整整十二年,自从萧漱华五岁成孤,便在他膝下长大,可说是他最满意的一名弟子——除却始终不肯折下他莫名其妙的傲骨,萧漱华任何地方都表现得让他十分满意。 但也正因为萧漱华这份傲骨,他才得以更准确地把握这孩子,也使萧漱华比起其他逆来顺受的弟子更多几分活气。 闻栩探舌舔过唇角,轻声笑道:“真是出人意料,这孩子竟然学会武功了么?” 清如留意到闻栩的动作,当即寒下脸色,冷声道:“闻宗主的家长里短,可不要干扰了试剑会的进程。” “道君安心,本座自然不会拿无悲这小道士开刀的。”闻栩轻轻一笑,“可惜了这么好的底子,他也是生在辟尘门罢了,若是在欢喜宗长大,指不定会长成怎样的尤物——恐怕半点不会比华儿这孩子差。” 清如冷冷笑道:“那也要看他愿不愿意。” “这有什么愿不愿意?打小就学,总是能学好的。”闻栩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指甲,身旁闻竹觅俯身替他满上一杯茶,闻栩才抿了一口,弯着眉眼道,“竹觅最是懂事,泡的茶总是刚好入口,道君也该养一个这么乖的孩子才是。” 清如不耐地扫了闻竹觅一眼,见这孩子十一二的模样,生得却是眉清目秀,笑得温润如玉,隐隐可以窥见将来风华绝代的光景,可惜根骨一言难尽,恐怕终其一生也难成就武道上的大器。 闻栩见他一副打量考究的模样,也笑道:“竹觅虽然懂事,但武功天赋的确惭愧,从前这些事都是漱华来做,漱华天赋就好——不过,本座自然不能留会武功的孩子在身边,道君想必可以体谅。” 清如这才记起当时萧漱华轻如微云一般的身法,确可看出根骨不凡,天赋异禀,恐怕比之孟无悲也要更胜一筹,只是落在闻栩手里,想来也只是白白糟蹋罢了。 孟无悲编号在前,因而前几日便早早比完第一轮,位列第十二。 如此名次恰在他意料之中,辟尘十九剑他已习至第十三剑,纵是清如也不过练到第十五剑而已。却是最后一次对局,压阵人恰好为清如道君时,他收剑还鞘,回首撞见清如目光冷淡,凉声道:“剑式太飘。” 孟无悲一愣,却见清如抿一抿唇,似乎也是自觉失言,但并未多说,反而低头在记录上写下几字,嘴里强硬道:“盯着贫道作甚,莫非孟少侠的纰漏还说不得么?” 这话说得便实在幼稚,孟无悲一时有些忍俊不禁,但他不是善于表达善意的人,因此只能苦苦憋着,等清如写完,没好气儿地瞪他一眼,孟无悲才道:“师...道君近日身体可好?” 他这几场皆用的辟尘十九剑,辟尘门的剑法自成一派,懂些剑术的一眼便能看出他来路,这是辟尘门第一次出现除掌门外的弟子在公开场合用辟尘剑,可他又不曾着道袍道冠,因此更显得身份莫名,但清如和他这回一攀谈,便是把他身份坐实——确是辟尘门出来的弟子无疑。 清如睨他一眼:“福生无量天尊,还没被气死。” 孟无悲乖乖闭嘴。 清如想了一想,还是一拨他手上的玉楼春,冷笑道:“花里胡哨,是萧漱华想的吧?” “是。” “哼,猜你也不喜欢这种徒有其表的剑。” 孟无悲诚实道:“其实还好。” 清如:“......” 孟无悲这才意识到自己该顺毛说,正想改口,却被萧漱华从后一勾肩膀,后者笑眯眯地压在他背上,轻快地向清如问好:“道君好!” 清如本还想多说几句,见到萧漱华便全没了兴致,懒懒地一点头,挥手道:“下去吧。” “师父。”孟无悲开口道,不等清如骂他脸皮太厚,便接着道,“弟子最后一次这么叫您了。” 清如一愣。 孟无悲望着他,双眼明亮:“这次试剑会之后,弟子不会再用辟尘十九剑。” 清如心下莫名一慌,嘴硬道:“那你还能用什么?小荷剑吗?” 孟无悲摇了摇头。 他再开口,神情平静而严肃,这是他最常见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 “您曾说弟子不解生灵,因此弟子想自创一门剑法。” “弟子会给它取名,鉴灵。” 他说,愿弟子终可不负您所愿,得鉴山河千秋之灵。 清如望着他,良久后微微颔首。他看见萧漱华靠在孟无悲肩上的头,扣着白底玄纹的面具,身段绰约,仿佛一只盘桓在孟无悲身上的艳鬼,却已成孟无悲自愿套上的镣铐,画在地上的囚牢。 清如终于道:“为师祝你,莫失初心。”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1章 61 萧漱华于武道上的天赋,足可令百年来的江湖人杰们一道瞠目叹服。 尤是他拔剑之后,月华倾转于他雪白的剑身,寒芒濯濯,而他身形腾挪好似飞云悬绅,雪剑霜衣,曼身妙容,因此那一丁点儿锐利的危机也被掩在这重重绝艳之下,唯独孟无悲清楚,在他错如莲绽的剑光下,炽盛的杀意有多么锋芒毕露。 萧漱华是头一次登上这般气派的擂台,从前他虽也经常伴在闻栩左右,多次观赏各种各样的比武争斗,这却是第一次亲身登台,即将执剑而战。比武和杀人是两回事,连孟无悲这样少言的人也难得提醒他数次“点到即止”,萧漱华抬手把面具别在一旁,这面具粗制滥造,只是拿皮筋系着一张硬纸皮,萧漱华却喜欢得很,任凭皮筋在他额头上勒出一道轻淡的红痕也不舍得摘下。 第一战的对手其貌不扬,据传却是封家某位闭关中的老前辈的私生子,必然武功不俗,名声也不小。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位倒也不是轻浮之辈,但对着萧漱华这样举世难寻的样貌也不舍动手——萧漱华却不谦让,他小荷剑虽远谈不上登峰造极,却也使得行云流水,加之小荷剑本就以奇诡迅速而为人们忌惮,心法又与寻常武道截然不同,丝毫不见众人追求的清正温和,取的乃是从速、从凶的意图,生来便是杀剑,因此桂殿秋出鞘,一剑便洞穿了对方左肩。 顷刻之间,宾客哗然,血流如注。 不过三息。 以最美艳的容貌,行最狠恶的杀事。 若非他是男儿身,恐怕今日过后便要传出罗刹女的威名了。 萧漱华却没心思计较这些,他盈盈笑着,兀自抽剑还鞘,忽然在满座静寂中听见身后一道老者的声音。 “小子,你师出何门何派?为何这般年纪,下手便如此狠辣?” 此话一出,满堂更寂,只余萧漱华轻轻的呼吸声绕着周围梁柱,仿佛几声经久不去的嗤笑。 而人们不敢插话,不因其他,盖因这问话之人,姓封,名为沉善。 封沉善,封家家主,为人刚正不阿,磊落光明,当年薛灵妙、江问知被人追杀,因为江湖前十中便有四人皆在其列,所以对他们伸出援手的寥寥无几,而封沉善和清如道君便是这寥寥中的两人。只不过清如道君收留他们一月有余,封沉善为他们怒而拔剑向群雄,却也无济于事,斯人已矣。 但如今天下,危山玉封沉善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晚辈没什么师父,剑谱也只是路边捡的,随便练练。”萧漱华自忖这老头不能轻惹,虽说封沉善岁数在前十中已算不得轻,但看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便能猜出这人定非等闲之辈。 封沉善捋须而笑:“你天赋比之沉卿犹胜许多。若他也在这里,一定要赖着你较量一番了。” 封沉卿的大名连萧漱华也是听过的,据传这孩子年纪尚幼,却已在封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独封沉善这位堂兄说话才肯听进两句,其他时候都是狂得不行。 “前辈抬举了。” 封沉善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身前举着本子时刻等着落笔的无欢,启唇笑道:“小女娃戾气太重,真是枉费这般好的天赋哪。” 无欢正是本场的压阵人,这还是她见到一方是萧漱华才特意要来的机会,为的就是亲眼见一回萧漱华出糗——毕竟谁也不会相信,这人曾在欢喜宗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地过了十七年,如今再怎么天赋过人,又能过到哪里去? 萧漱华眉眼弯弯——过得不多,刚好到天下第一亲口夸他这份地步。 无欢一掀菱唇,冷冷笑道:“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前辈赐教,不过贫道恰和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若不曾记错,他应当是半袖云闻宗主的亲传弟子才对。” “哦?”封沉善回眼望向闻栩,后者带笑颔首,封沉善便道,“那倒更有意思了,老头子听说闻宗主门生众多,正儿八经的弟子却只有五人,百撷娇的明蕊,千樽酒的明秋,万斛珠的明月,再加上左右护法,怎么还出了个姓萧的?” 闻栩莫名被牵连,可他乐得如此,乖乖接话道:“本座弟子实为六人,三明双闻,以及一萧。一萧正是负责本座起居的。” 封沉善也笑:“不愧是闻宗主,风流果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他这话便说得有些嘲讽,但闻栩毕竟是云都出身,一路艰难到如今地位,怎么会把这种程度的讥诮放在心上,听过便忘,面上还能笑意微微:“说起来,徒弟不认本座,才教本座伤心。” 萧漱华正想开口,却见一道白影跃上擂台,袖袍微敛,仿如轻风过境,长身玉立,稳稳落在萧漱华身前。 孟无悲不懂这些唇枪舌剑,但也能听出闻栩不怀好意,他学不会云都惯爱的恶心人的伎俩,但他说话直来直去,反而能让人措手不及。因此众人只见一位白衣郎君眉眼冷峻,双唇一碰,声如朔风削石:“他不是你徒弟。” 闻栩眉梢微挑,孟无悲便继续着他直来直去的咄咄逼人:“你没有教他什么。” “本座教他念书写字,教他穿衣打扮,”闻栩偏着头笑,他毕竟是萧漱华的启蒙导师,情态动作无一不和萧漱华相似,却只让孟无悲更觉恶心,闻栩只道,“孟道长若是喜欢如今的他,便更该感谢本座才是。” “可他不想学。”孟无悲顿了顿,“贫道...也从未因这些东西...而轻薄或慢待于他。” 闻栩从鼻腔里嗯出一声,尾音拖长地重复:“轻薄...或慢待。” “萧卿是君子。”孟无悲道,“无论他武功好不好,有没有被你折辱,是否出自欢喜宗门下,他是君子,因此贫道与之交。” 萧漱华被他挡在身后,这时已经扣回面具,人们看不见他神情,只能看见他一双漆黑如夜的眼中,有煌煌明月破云而出,徐徐升起。 封沉善已坐回他的位置,轻描淡写地抿了口茶,清如与他相距不远,尚能窥见他递来的一眼意味深长。但清如也懒得细究,今日无欢的自作主张,孟无悲的一反往常,都足够他头疼不已,偏偏此时闻栩还身处热闹还嫌不够热闹,兴致盎然地问:“你说他是君子,不知哪家君子出手会这么狠厉?压阵的可是辟尘门高徒,不如听听人家的见解?” 他本是看无欢也对萧漱华怨恨颇深,想来孟无悲这样帮萧漱华出头,无欢必定更要出离愤怒,写下的话不知该如何难听,正好激她一激,既扫了孟无悲萧漱华的颜面,也落一下辟尘门的那股子清高。 谁知无欢年岁不大,脾气却怪异得很,当即莫名其妙地横他一眼,寒声道:“闻宗主是拿什么身份命令贫道?” 闻栩微微一愣,从善如流:“本座不过是想听听道长高见。” “高见?”无欢冷笑,“天尊知道,还请宗主问问天尊去罢。”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回走,将萧漱华所在的那册名录交还清如道君,清如这才悄然松一口气,心中暗暗感谢着天尊,顺道瞥了一眼名录。他一直忧心忡忡,生怕无欢当真不明是非,当众给萧漱华使绊子,让人嘲笑辟尘门眼界太浅,连个无名小卒也要为难,幸得无欢这回脾气怪在了点子上,反而连闻栩的面子也被她踩在脚下碾了一碾,着实是出了通气。 但清如低下头时,正瞧见名录上“萧卿”二字的底下,果然新添了一行簪花小楷,却并非他原先设想的穷凶极恶的辱骂之词,而是不轻不重的“剑招诡谲,身法高明,深不可测。然,杀心过盛,境界动荡,心法纰漏繁多。” 清如抬起眼来,望向在一旁低头无言的无欢,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来,这孩子虽然性格乖张,戾气颇重,但比起一鸣惊人的孟无悲,实在不曾犯过什么大错——本质仍是个乖孩子的。 闻栩不可能和一个小姑娘置气,而封沉善和清如都不开口,他也不便再追究萧漱华一事,索性眉眼轻抬,暂且放过他们。 萧漱华牵着孟无悲袖袂转身回走,忽觉脑门微微一震,耳边动静俱远,竟然是闻栩传音入密,只听他笑声轻浅,又似在嘲笑萧漱华的不自量力:“华儿真是不乖,居然任由情郎当众不给为父一点脸面。” 萧漱华步子一顿,孟无悲轻声问他:“怎么?” 萧漱华连忙摇头:“无事。” 闻栩的嗓音却依旧没停,兀自笑道:“华儿休做这些无用功了,三明敢暗中助你,为父已经罚过。可也能看出你生活拮据,这么多年,还没腻了这穷道士么?” “回来罢,为父保证不会再厌烦你了。” 萧漱华回过头去,对上闻栩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那双眼里放出的寒光,犹如毒蛇吐信,紧紧地将他锁在四伏的危机之中。 萧漱华深吸一口气,同样传音入密,回他道:“我会回来的。” “回来取你狗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2章 62 孟无悲从来没有想过冒犯萧漱华——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他给他绝对的尊重,足够的包容,甚至是引人艳羡、令人遐思的纯粹的温柔,同时也在无声中给自己留下一条永不阻断的退路,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即使他带着一身少年人的轻狂惊艳入世,也仍和这名叫萧漱华的红尘保留着最后的隔阂。 萧漱华重新扣回面具之后,二人便一道隐没在人群里,孟无悲向来寡言,更不知该从何处寻出话头,只能沉默地立在萧漱华身后。萧漱华则显得稍显疲倦,揪着孟无悲的衣袖走出人群,悄然消失在会场之外。 “困了?” 孟无悲出声时,萧漱华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客栈的案几上,闻言只道:“在琢磨你师妹会怎么骂我。” “不会。”孟无悲摇摇头,“无欢性子虽不合群,但爱憎分明,且眼光毒辣,你今日表现可圈可点,她不会凭白污蔑。” “不合群?”萧漱华别开脸,“罢了。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孟无悲:“?” 他一时不明白萧漱华这话用意在哪,似乎用意很深,字字句句都值得琢磨,又似乎只是即兴一言,深究下去反而冒犯。孟无悲愣了片刻,终于摇头。 萧漱华似笑非笑:“连封沉善都好奇我,你就没一点好奇吗?” 孟无悲道:“你叫萧漱华,武道天赋很好,前为欢喜宗门生,现独自修习小荷剑。如此足矣。” 萧漱华望着他,似乎在辨明他所言是真是假,但孟无悲向来无甚表情,萧漱华纵是望进他眼底,也只能望见一片默然的坦诚。 他俩就此四目相对,说不清谁在用眼神质问谁,总之是萧漱华率先收回攻势,撑起半边身子,托腮垂首,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点上数次,开口道:“我是闻栩亲传弟子。一箫双影闻,三梦明月夜。一萧双闻三明,才是他的所有亲传。” 孟无悲沉默,片刻后替他满上一杯茶,萧漱华抬眼觑他,接着道:“半袖云有断袖之癖。” “......”孟无悲微微颔首,“能猜到。” 与萧漱华的明艳绝伦截然不同,闻栩也算秀逸,这份美感中却阴柔过甚,和萧漱华的美大相径庭。 萧漱华再道:“我们六人中,只有明蕊和梅寻是女子。事实上,我们年满十六之后都会放出宗门,各自负责一处分楼。” 孟无悲问:“为何是十六?” 萧漱华却避而未答:“三明除却明蕊,剩余的明秋明月,实为血脉相连的兄弟。梅竹二人,亦是双生。明秋明月皆在十六岁那年派去管理万斛珠和千樽酒,百撷娇的明蕊你也见过,我们六人原先交情不错,明蕊他们正是借楼中买卖的规矩给我们行个方便,不过是钻些漏子,实则我们四人...都是明白的。梅竹姐弟年岁尚轻,尤是梅寻,对闻栩那匹夫一直忠心耿耿,至于闻竹觅......” 萧漱华顿了一顿,眼神微暗,道:“因为闻栩的原因,明秋明月尚能相依为命,竹觅却从不和人亲近,没人知道他想法。” 萧漱华似在为闻竹觅难过,但孟无悲却不懂识人颜色,开口便问:“你呢?” “......”萧漱华回身望他,轻声道,“闻栩喜欢男人,十六岁之前的,最是喜欢。” 孟无悲怔忡,只觉悚然,后背蓦然炸起一大片麻意。 断袖已是难容,闻栩竟还有这般龌龊的癖好! 萧漱华则静默地看着他,似乎对他错愕的模样颇为受用,老神在在地补道:“我是其中之一。所以我、竹觅、明秋明月,原先都是不会武功的。” “但闻竹觅是根骨......” 萧漱华睨他一眼,轻笑着接话:“梅寻天赋卓绝,竹觅与她是亲生姐弟,差也该有个底线。他多半是见到我这前车之鉴,及时采取手段表了忠心。只是没想到,明秋明月选择沉默,我选择出逃,闻竹觅这般烈的性子,竟然选了迎合。” “烈?” 孟无悲想起闻栩身边那个柔顺乖巧如木偶一般的男孩,谋面几次都只见他温驯体贴地守在闻栩身侧,看不出喜怒悲欢,只觉得这孩子深不可测,城府非一般人可比,但若说“烈”,孟无悲暂且不敢苟同。 萧漱华也似猜出他没有出口的质疑,嘻声道:“这世上,活着便注定有软肋,即便是薛灵妙这样的天纵奇才,不也是因为对江问知关心则乱,才香消玉殒。封沉善有软肋,清如道君有软肋,闻栩有软肋...竹觅的软肋,自然就是他的姐姐——他的软肋,他的逆鳞。” 孟无悲似懂非懂,轻轻点头,萧漱华却在片刻沉默后突然出声,仿佛心血来潮一般冒然问道:“你呢?” 孟无悲微愣:“嗯?” 方才说话的人却浑然不觉他的惊愕,反而只是言笑晏晏,复问:“你有软肋吗?” “......有。” 萧漱华眉眼轻拧,状似苦恼地屈指敲额,秋波一般的眸中便皱起大片的涟漪,孟无悲心神微动,方听见他道:“原来孟郎也会有软肋。” “是。”孟无悲想了想,平声道,“若天下不安,圣明不德,苍生不幸,贫道便会寝食难安。” “不愧是孟郎——我就不如孟郎这般心怀天下,这些俗人就算死个干净,我也不会丢去一眼。”萧漱华无所谓地理着衣褶,又在孟无悲皱眉之前率先抢下话头,“我的软肋是一个人哦。” 孟无悲立在原地,萧漱华双唇启合,笑着道:“是个很好的君子,你知道他吗?” 因着萧漱华之前一战实在令人惊艳,加上无欢对他评价不俗,清如索性提笔一勾,卖个情面,把他直接提至前二十。萧漱华也没什么感恩戴德的意思,到了时间便等着无欢来送签。 签筒甫一被无欢摆上摆上木桌,孟无悲伸手去抽,萧漱华却蓦然按住他手,双眉弯弯:“我先抽。” 孟无悲被他之前那番话惊了一次,这时压根不敢和他对视,连忙退避三舍地收回手后退数步,萧漱华也不同他计较,兀自拢住几条签牌,闭眼不再说话。掌签的无欢被他这副神神道道的模样惹得心烦,当即毫不客气:“你做什么,要抽就抽,不抽滚蛋。” “息怒。我是怕这一堆签牌抽出来全是我和孟郎的名字,谋杀亲夫的名声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 “就凭你?你......”无欢柳眉倒竖,下意识便想骂他口气太大,不配和孟无悲为敌,却猛地想起孟无悲早就不是她师兄,这才止住话头,神色暗暗地撅唇道,“你少说大话,台上拳脚见真章!” 萧漱华好脾气地笑笑,姑且不和她置气,随随便便地探手一抽,签牌上赫然写着一人名姓,萧漱华轻声读道:“宋——明——庭?” 孟无悲闻言猛然抬头,下意识伸手揪住他衣袖,萧漱华本还有些不明所以,却听无欢一声冷笑:“好运气,这位是雪洗刀的弟弟,宋家嫡系的公子,这次正是奔着前十去的,如今名列十一。” “打赢了他,我便可以挑战前十了?” 无欢朝天翻了个白眼,依然冷嘲热讽:“是啊,如果你有这命,那是最好不过了。” 孟无悲长眉微蹙,难得主动和无欢说话,问道:“宋明庭...如何?” 无欢自从在简都遇上孟无悲,便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位大师兄,可孟无悲从不多看她一眼,他是君子做派,自认受过刑罚,离开辟尘门后便不必再扭扭捏捏——他是最磊落的君子,也就不会理解无欢的坐立不安。 无欢只觑他颜色,便知道他心中纵有愧意,也不会有什么后悔的意思,心下便凉了大半,但这次孟无悲却主动和她说了话,即使是当年还在辟尘门也是少之又少。 “......”无欢忍了一忍,却还是忍不下心中的难过,连忙低下头,掩饰道,“贫道又不是情报贩子,你问别家去吧。” “无欢,”孟无悲下意识开口,“你......” “闭嘴!” 无欢猛地打断他,怨愤至极地从一旁抽出一册名录,甩手丢给孟无悲:“别问了,没长眼睛吗?自己看!” 萧漱华忍俊不禁:“你来的路上,准备倒是齐全嘛...前二十的名录都带来了。” “贫道是怕你这死有余辜的家伙遭了天谴都不知道找谁索命!”无欢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不准出去说这事,辟尘门的名声轮不到你们来糟蹋!” 萧漱华向她有恃无恐地拱一拱手,嘻声笑道:“好,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3章 63 宋明庭本人名气并不如何,萧漱华接连数日流连酒肆茶馆也没打听到什么,只听人说他性格暴躁,常受他那位光风霁月的兄长乌啼月责怪,反而是不善言辞的孟无悲,竟然在次日夜里接住一支挟带着半张残纸,稳稳地钉在他们房前的断箭。 纸上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潦草地写着几个字,萧漱华和孟无悲挑灯琢磨了大半宿,才认出这是写的“悬元刀”三字。 两人对视一眼,萧漱华好笑不已:“悬元刀失传多年,不就是因为这玩意儿练到第十八式便会破绽百出吗?” “...但最初用出悬元刀的人,”孟无悲眼睑微阖,垂眸折起那张纸,“就是宋家人。” 萧漱华倒是不曾想到这一茬,按理来讲,在辟尘门这样的名门眼里,封家宋家引以为傲的那套传承应该都只是玩笑而已,若非辟尘剑对人悟性要求太高,而辟尘门人又大多不愿入世,只凭封家宋家那些剑法刀法,远不足以得到如今的追捧——可孟无悲这样天生便高人一等的辟尘门大师兄竟还研习过悬元刀这种三流的东西,说出去也实在好笑。 “所以这是有人暗中帮我们咯?” 孟无悲瞥他一眼,平平道:“帮你。” 萧漱华笑着伸手揪过那张纸,纸还微微润湿,能感觉到先前被谁攥在手心握了挺久——反正不会是孟无悲。 “替我谢一下人家。”萧漱华向他丢了个媚眼,又补一句,“只要孟郎注意分寸,华儿还是不会轻易吃醋的。” 孟无悲面无表情地拿回那张纸,就地蘸着摇曳的烛火烧得干干净净,又从一旁抄起玉楼春和桂殿秋,伸手拎着萧漱华的衣襟便朝外走。萧漱华被他捉得猝不及防,当即唉声大叫,没羞没臊地嬉笑道:“要走也往房里走啊,往外边走,孟郎也太...” 孟无悲一本正经地打断他满嘴的胡话:“去练剑。” 萧漱华:“......” 他一时有点说不出话,但萧漱华这样水平的脸皮又岂会如此轻易地被堵住嘴,没一会儿又再次开口:“...良辰锦时,怎容辜负?孟郎...” 孟无悲实则不太懂他这话的意思,但依然铁面无私地顶道:“练剑。” “......”萧漱华觑了一眼孟无悲手里拿着的两把极其相似的剑,心底的不满总算以自我安慰的形式少了些许,不情不愿地假意挣扎了一下,“我不太想...” 孟无悲有理有据:“贫道在山上曾看过有关悬元刀的书,去年和宋家人交过一次手,应当还能记起一些。” 他说得过于平静,以致于萧漱华想了半晌也只感受到了对方一心为自己好的善意,丝毫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依你,都依你。”萧漱华咬牙切齿地拂开他手,一把抢过桂殿秋,冷声笑道,“将来你求我都别想了。” 孟无悲:“?” ——姑且不论孟无悲有没有听懂萧漱华的威胁,萧漱华的怨气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半盏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无悲的剑势和他本人的作风一般无二。 大开大合,清和端正。 仿佛昭昭日月,无需什么佐证,自然而然地鉴映着世间众生,又如滔滔洪流,奔涌不息,在它之前,草木生灵皆可一概而论。 总之他的剑无甚私情,也少有恶意,他只是平平无奇地出剑,每一招都挑不出错处,看似迂腐刻板,又偏偏宛如天然。 ——萧漱华恰恰爱惨了他这一点。 他还记得简都那位儒士拈着长须摇着羽扇的骂辞:“所谓以万物为刍狗——简直荒谬,谁可能万物刍狗?有君有父,有师有长,怎么能做到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不仁——究竟是何不仁?” 彼时呼声四起,纷纷应和,唯独孟无悲长眉微蹙,回身扬长欲走。 萧漱华追上他的步子,负手问他:“怎么不听啦?” 孟无悲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怎么,难道你认为这世上能有人做到以万物为刍狗?” 孟无悲望他一眼,轻声应道:“贫道以为,众人天生便是以万物为刍狗的。” 萧漱华微愣。 如他所说,人非生而感天谢地,尊师重道,只是在后来漫长的生命中逐渐学会了珍惜和善待。 萧漱华偏头看着孟无悲舞剑的模样,忽而想起,他眼中最不染尘垢的、最脱离俗世的孟郎——怀着赤子之心的孟郎,是否仍是以万物为刍狗? 孟无悲的剑停在他鼻前三寸,嗓音轻轻淡淡:“不要走神。” “嗯?”萧漱华回过神来,下意识对上他的眼。 孟无悲依旧是一身白衣,在简都时他是不会着道冠的,因此这时还是长发披拂,青带挽垂,分明应当比起一身道袍的他更像个红尘公子,可萧漱华却分明从他眼里看见了天边遥远的月,冷冷清清,高处亦胜寒。 寒意从他脊背处蜿蜒而起,萧漱华忽然打了个寒颤,却听孟无悲再度开口:“这是悬元刀第十八式,这里出现了第一处明显的纰漏。” “嗯。”萧漱华轻声应和着,再见到他一身清寒的月色,强强稳住心神,“倘若我在这时候一剑挑开刀面...” 孟无悲皱了皱眉:“这时贫道是面门大开,你一剑袭来,便可直叩命门。” 萧漱华略带尴尬地点点头,又听孟无悲补道:“你试试。” “...打你?”这回倒是萧漱华的眉头皱得更为厉害,“我没事打你干嘛...” 孟无悲却将剑锋逼得更近,嗓音凛寒如砭骨朔风:“试试。” 萧漱华叹出一口气,终于勉勉强强地拔出桂殿秋,轻轻提起,掠向孟无悲面门,兀自瞑目道:“好吧,依你。” 剑走风疾,影动声起。 萧漱华的剑仿佛生来便带着一股子迅如急雨,危若颓山的杀意,小荷剑只听名字似乎温柔,却早在欢喜宗数代传承下演变为千百杀招,这时交由萧漱华使来,更是翻手云雨,势绝山河。 夜中孤月暗暗,孟无悲以剑作刀,勉力扛着迎头的杀意后退数步,直到逼出数尺,萧漱华才终于收剑负手,缓缓舒一口气。 孟无悲想了想,轻声道:“你不会输。” 萧漱华言笑晏晏,伸出手来拉他一把。 ——原来是他关心则乱入了障。 宋明庭落败的消息仿佛滚雷,霎时间惊动了天下看客,纵是萧漱华先前几场都是风头大出,可如此无名之辈,实在不值得高看一眼。 因此宋明庭手中的刀当啷落地,萧漱华掂剑而笑,长身玉立地俯视着他,台下鸦雀无声,台上针落可闻。 萧漱华忽然转身,往台下一跃,接住他白衣青年同样风采卓然,面犹带笑。 那一刻起,人们忽然醒悟。 这两名横空出世的青年,分明便是这安平世中的一场劫。 而众人竟然避无可避,只能跪伏迎拜而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4章 64 那一次试剑会落幕时,萧漱华已端坐在前十席中。 之后提起时,已少有人记得他是如何披荆斩棘,一剑斩下久成气候的前辈,但事过经年,目睹过当时试剑会盛状的人们,无一不记得当初萧漱华战败闻栩,浑身浴血,却还玉面含笑,拄剑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仰面道:“劝宗主再收几个徒弟,看顾好你的脑袋。” 孟无悲缄默地立在他身后,等他回过身来,笑如春风地执住一只手:“走罢。” “不动手?” 萧漱华微微摇头,孟无悲便不再提起。 当时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小荷剑难得同时出现,以对敌的姿态相峙更是几无可能。偏偏萧漱华一手小荷舞得轻灵飘逸,虽比闻栩略逊三分老辣妖冶,却也更多些许轻而不浮的净淡之感。 萧漱华率先落地,雪衣染血,唇色近白。 莲荷摇曳而开,却不见六月清和,入眼只有殷红的杀机。 闻栩亦是受了重创,面色微寒。 他本只当萧漱华是虚张声势,毕竟十数年不曾习武,短短几年便进境至此,便是当初的薛灵妙也未必有如此天赋——萧漱华虽然终究败在他手下,却也逼出了他八成力。 闻栩自忖多年韬光养晦,虽只列在第七,但他也曾揣摩过前几位的实力,恐怕除却封沉善一骑绝尘,余下几人和他也相去不远,而萧漱华如今能和他险些战成平手,足见这青年成长之迅速,恐怕不日便可逼至前五。 闻竹觅依然忠心不二地侍奉在他身侧,即使他身上满是肮脏的血迹,这小少年也只是沉默地用锦帕为他擦去伤处的血,闻栩微微侧头,笑问:“竹觅,你说华儿他方才...为何手下留情呢?” 闻竹觅身子几不可见地一顿,答话却很快:“叛徒萧氏,本就不足与您为敌。” “非也,非也。”闻栩笑眯眯地转头看他,“他便像你一般,本就是天赋异禀的孩子...竹觅啊,你说他像不像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闻竹觅道:“他实则就是。” 闻栩摇头:“他是不是白眼狼已不重要了,如今的萧漱华,确实是本座的眼中钉、肉中刺,好一条危险的毒蛇,冷不防地,便要拿了本座性命去呢。” “萧氏手段尚浅,不足为虑。”闻竹觅微微俯身,沉声道,“竹觅万死,为您除患。” “华儿已离开宗门多年,的确不足为虑。”闻栩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满目慈爱地笑着道,“但是,欢喜宗内,是否有其他毒蛇呢?” “...您?” 闻栩抬手在唇上摁住一指,笑问:“修习小荷剑,必先祛了那丁点儿恻隐之心,对人、对事,更多的,却是对己。他如今进境已与本座相近,可见他这些年必是吃了不少苦,对自己也毫不手软,至于他旁边那道士,想来也只是他糊弄人的障眼法——这般辛苦,何至于此?” 闻竹觅低头:“竹觅不懂。” “也罢,你不懂才是好的。”闻栩收回在他发顶的手,借着广袖的遮掩轻轻一捏闻竹觅雪白的手腕,“你不必懂这些,吃点苦便能跟本座叫板,是他命好,竹觅却不一样...乖孩子,本座该给你姐姐赐一把剑,木剑铁剑铜剑,你说要哪样的好?” 闻竹觅沉默片刻,款款下拜,轻声道:“竹觅,谢父亲抬爱。” 闻栩轻轻一叹,余声悠长:“乖。梅寻有你这样的弟弟,实在是人生大幸。可惜,本座答应过你,是不能告诉姐姐的,对吗?” “是。”闻竹觅面色镇静,声线却微微发颤,“父亲一言九鼎。” 旁人看不出门道,当事人却是心知肚明。 闻栩心惊萧漱华进步神速的同时,萧漱华也不免叫苦不迭。他本以为闻栩这么多年醉溺酒色,早就将老本亏了个精光,谁曾想竟还有如今本事,分明也是多年蛰藏,难怪他敢公开和清如道君叫板,原来本就有恃无恐,实力不俗。 却只怪他心浮气躁,根基不稳。 狡兔三窟,何况闻栩那般数十年的油皮子,哪里是轻易便可招惹的。 连他也想明白的道理,孟无悲自然更是明白,萧漱华频出奇招,于剑道上注定有大作为,却输在童子功并不扎实,稍与实力强横些的人对上,便可见他内力不济的短板。 孟无悲此次生怕他莽撞行事,受伤也无人看护,因此只战至十二名,连宋明庭也不去挑战,一心看顾萧漱华。而萧漱华不负所望,果然乘兴而去,带伤而归,如此这般还有脸和他发笑:“原来闻栩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孟无悲冷着面色,伸手递药,“把你打个半死。” “那又如何?试了底了,不足为惧,下一回就冲着他项上狗头去。”萧漱华哼哼唧唧,自觉地脱了衣衫,却听孟无悲反问:“你做什么?” 萧漱华道:“你不给我上药?” 孟无悲:“......” 他本想将“不”说得斩钉截铁,却恰好对上萧漱华一张犹带淤青的脸,凤眸含泪,即使知道这厮是故作此态,孟无悲也只能微微咬牙:“脱了。” 萧漱华喜笑颜开:“好。” 等他衣衫落地,孟无悲口中喃喃念着“轻浮造作”,却不得不睁着眼给他上药,孰料入眼却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光洁如玉的背脊,反而是一大片错乱爬亘的旧伤——狰狞如恶毒的诅痕,蜿蜒绵长地布满萧漱华整块肩背。 萧漱华最是爱美,素日连被蚊子叮了也要咒骂三天三夜,谁的刀剑敢伤了他的皮囊,那就是奔着死去的。 可他竟然从来没有说过背上的这些伤。 而孟无悲久不动作,萧漱华心下莫名,便耸耸肩膀:“干嘛呢,好冷啊。” 孟无悲犹疑片刻,还是问:“这是什么?” 只看痕迹,必定是许多年前的伤了,瞧着像是鞭伤,当时一定是抽得皮开肉绽的,可用刑的人大都用力均匀,少见这样深浅不一,错乱无章的打法,而且不知得是如何的深仇大恨,才会打成这样数十道的鞭。 萧漱华身形一僵,暗骂了一句,连忙拢回衣服:“我忘了这茬了。没事,吓到你了?” 孟无悲摇头:“谁打的你?” “谁敢打我?”萧漱华低头扣上颈扣,笑道,“你担心什么,都这么多年了,旁人也不会知道这些伤,只看脸,我好不好看?” 孟无悲却不被他带偏,锲而不舍地追问:“像四五年前的旧伤,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 萧漱华索性推开他,随口糊弄:“我们认识之前的了,又没打出内伤,你操什么心。” 孟无悲沉默片刻,忽然问:“看上去,不是同一个人打的。” 萧漱华微微一颤,孟无悲便知道,答案已呼之欲出。 即使他也千万个不情愿,但他向来直率,还是决定主动揭开这块遮羞布。 “...是辟尘门吗?” 萧漱华深吸一口气,却不回头,感觉到孟无悲捉着他手腕的手,也不发火,只是问他:“你是想说谢谢还是对不住?” “......不知道。” 萧漱华便接着道:“那你还是别说了,这两句我都不想听。” “我想听什么,你其实是清楚的。” 孟无悲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药膏,低声道:“道君说过,贫道天生...薄情寡义......” 萧漱华听了多年这番论调,平时都能一笑置之,这次却莫名生厌,又觉得自己最丑的东西被他看了个干净,倒像他多年前便情根深种,同行的岁月都成了早有预谋,不要脸的倒贴。 故而萧漱华忍无可忍地甩开他手,寒声骂道:“你薄情寡义,我也薄情寡义,谁拖谁后腿了?就这么凑合着过,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贫道...”孟无悲动了动唇,“对不住。” 萧漱华摇摇头,展颜笑道:“哪能赖你。你是死于社稷死于苍生就能含笑九泉的大义,不知足的,是我这个小人。” 孟无悲不知该做何回应。 他们相对沉默许久,萧漱华勉强平息了脾气,正想如往常一样开口打破尴尬,却听孟无悲难得地率先开口,轻声问他:“你内力有缺,境界凝滞,且先归去山中修行,何如?” 萧漱华便猜到他是要翻过此页,便也借着台阶下来,笑道:“好啊,我也好奇山里是怎样个生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