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娇夫人(重生)》 第1章 第一娇 京城名门乐家嫡女前日落入了冰湖里,伤寒数日不退,就在大夫也说没救时,人醒了过来。 乐娇没能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前世的一幕幕在脑中不断闪回,像永不终结的噩梦。 “快去通知夫人,小姐醒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床上的少女纤手搭在眼上,唇抿得很紧,下颚却因痛苦不住地颤抖。 旁边的红秀看的最是清楚,一滴晶莹的泪自乐娇的手中滚出,划过脸侧落入枕席。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少女起先只是呜咽,却逐渐克制不住,泪争先恐后地打在席子上,晕开一圈深痕。她咬着唇,咬出一片血色,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哭喊出声。她的声音满是一个人走投无路的绝望,像委屈得紧了,再也压抑不住。 前世,她是乐府嫡女,注定要享有荣华富贵。乐氏一姓为突厥首领归降的封姓,故此,她自小便爱骑马射箭,学不来那些女红书画。虽名娇,却是京城有名的冷美人,又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潇洒女辈。她有个嫡妹,姓名乐巧,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娇俏美人,偏爱吟诗作赋。 乐娇前世十八那年,乐老爷去求了皇上指婚,圣旨一道,将她许给第一武将燕青。 这燕青是手握重兵的常胜将军,也是当今圣上的幼识,又有从龙之功,可谓圣宠不衰。他上无双亲长辈,燕府必然由女主人掌权,只要讨得燕青欢心,这日子便能羡煞众人。 只是京城贵女都知,这人不好女色,年已弱冠却无侍妾,更无通房丫头。相传脾气还古怪至极、难以讨好,又张扬轻狂气人得紧。 父母之命,皇上之言,婚不得不结。乐娇一向都是淡然性子,虽然对这未来夫婿不算喜欢,但也不会让父亲为难。 乐巧听闻后,便劝她学学刺绣这类女儿活,说男人没有不爱娇滴滴的姑娘家的。 乐娇如今再拾起针线,自然难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但她记住了妹妹的话,不敢在夫婿面前表露出自己会射箭骑马的事,尽力扮演着温柔小女的角色。 事与愿违,燕青当真与传闻相差无几,大婚那日甚至没有与她圆房。 乐娇同他提过,却被对方恶心厌恶的眼神深深刺伤,也歇了讨好他的心思。 自那之后,两人便是名分夫妻,哪怕用膳也不在同处。 后来,西北叛乱,圣上指派他为大将。那年冬,粮草紧缺,许多戍卒生生饿死,兵力竟折损过半。叛军趁此进攻,伙同部分无法忍受饥饿的戍卒前后夹击,燕青不愿降,战死沙场。 燕青一死,乐家又不知怎么被人参了叛乱罪,圣上正是多疑时刻,哪怕证据经不住仔细推敲查证,仍在盛怒之下判了抄家。 乐父入狱,长兄也不能幸免,乐母整日以泪洗面,一夜愁白了头。 而乐巧,却在她嫁人不久后,胡闹一番非要嫁个穷书生,以死相逼不作一名二品官员的侧室。乐家因此事让其他名门看了笑话,为了保全名声,扬言与乐巧断了关系。乐娇知道,家母定是舍不下心头肉的,总在背着父亲偷偷接济。 可哪知,乐家倒台前那穷书生高中状元,与圣上一番夜谈,甚得圣心,一跃成为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 可还来不及认回乐巧,又发生了这一系列变故。 乐母为乐正清入狱之事到处奔走,至见乐巧时甚至被那家小厮推倒在地、赶了出来。 乐巧狞笑着指责乐母偏心,明明都是嫡女,却事事偏袒乐娇,还说乐娇这般好怎不去求她。 这才知道,乐家一直都养了头白眼狼。 乐娇临死前,得了圣上允许,一家女眷能在乐父问斩前探望他。 乐父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母亲,一个五大三粗的铁汉老泪纵横,说对不起乐母,对不起她。 乐母哭得说不出话,直直摇头,打着噎说能嫁给他是自己的福分。 乐娇心累交猝,在一日睡下后,便见一片朦胧,耳边回响着浑厚的声音。 “吾犯下笔误,误填了汝子的命格,现汝已亡,作为补偿,送汝重回一世。” 她再睁眼,便是此刻。 床上的少女哭得累了,嗓子沙哑得发不出声音,终于将心里的悲痛委屈全都抒发出去。 重来一世,她发誓,绝不重蹈覆辙。 她不会嫁给燕青,不会再对白眼狼妹妹好,要努力保住乐家。 “娇囡,怎的哭成这副模样”乐母很快赶到,在她的床边坐下。 乐娇睁眼,这才发现眼前模糊一片,难以视物。 “娘亲,我好像看不见了。”她撕扯着嗓子说。 她摸索着握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好似这样才能得到安慰。 冷美人一直是她的表象,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与人沟通,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有多么会撒娇。 乐母摸了摸她的头发,劝慰道“娇儿别担心,大夫说好好调养会好的。” 乐娇咬了咬唇,问“我怎么了” 乐母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地说“还不是你贪玩,带着巧儿去了郊野玩雪,怎知巧儿不见了,你一人在雪天里寻了许久,又不留神落了水。巧儿倒是没事,她去树林里摘果子了,倒是你唉。” 乐娇闻言却是沉默了,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并没有生过眼疾,想来是命格改动的结果。 乐母见她如此,心中不忍,却不得不将话给她说明“娇儿,你不要太过伤心大夫说,你的身子会落下病根,以后不能再碰弓啊箭啊的了。” 乐娇抿了抿唇,却说“娘亲,我想静养一段时间。” 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消化回忆和现实。 比起骑马和射箭,能够重来她已经很满足了。 乐母闻言更是心疼,直接将她送去了佛心寺,希望佛祖能为她去去病气。 在安排静养的时间里,乐娇逐渐明白,此时正是她十二那年。落水之事有伤根本,她当真成了个五步一歇十步一喘的娇娃儿。 临别之时,乐巧还满口歉意,软糯地跟她撒着娇,说盼着她早日归来。 乐娇听在耳里,寒在心里。 重活一世,有些事情才清晰起来。例如每每自己拿到了好看精致的簪子,乐巧总会表露出想要又不能要的样子,作为宠爱妹妹的姊姊,她当然会忍痛割爱。 可是那些簪子,从未见她戴过。 她真的想要吗未必,或许只是享受从自己手中夺取簪子的快感。 那么这次也是,她真的是去摘果子了吗而自己,是否真的是失足落水 乐娇叹声气,登上马车,去往佛心寺。因是静养,她只带了婢女红秀。佛心寺是国寺,吃穿用度倒不用担心。 到了之后,一位小师傅带红秀安置行李。乐娇心里发闷,便在院子里站了会。 不一会,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乐娇生着眼疾,大夫说不得见光,便嘱咐她用一条黑绸蒙了眼。 是故,十四岁的燕青因行事乖张被族长送入佛心寺感化时,无聊了许多天,就见一位姑娘在雪地里傻站着。 那姑娘大半黑绸遮住脸,遮得严严实实,却见肤色白得近雪,与绸缎的黑形成强烈而极富冲击力的对比。在白净的面容下,一双红唇更显惹眼,有点发干,鲜红的血色却漂亮又朝气。 脸上传来冰凉细碎的触感,约莫是被远处的人扔了个雪团。 “喂,小瞎子,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颐指气使的少年音,带一点雌雄莫辨的好听,又有点尚处变声的沙哑。 乐娇意识到那是在叫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于是少年便见那红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有点烦躁,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被忽视的愤怒,便用更加恶劣地口吻说“怎么,还是个哑巴” 乐娇的性子淡然,并没有因为这点事情生气,却觉得这少年可真狂妄骄矜。 是脚踏入雪地的声音,接着一股气息钻入鼻腔,她知道那少年凑近了。 还来不及躲开,耳边吹过一阵风,束在脑后的绸带便被解开。 少年凑得很近,几乎是与她面对着面,就这样嘲讽又兴味地笑着。 乐娇的眼睛猛地见光,被刺激得泛出生理性泪水。 于是燕青便见,黑绸被解开的那一瞬间,有风吹过,绸带在风中飞舞出极好看的弧度。那瓷白素净的面容,也展露出一双清亮美丽的眼。她的睫毛如鸦羽,细密而纤长,翘起来的弧度有十二分可爱。 他一句“原来不丑啊”还在喉间,便见姑娘的睫毛颤了颤,顺着光的浅色瞳仁泛起水雾。她微微眯起眼睛,水雾就凝成实体,漫出眼眶,化作晨露滚落下来。 这一落,也滴入燕青心里,让那心头都跟着颤动不已。 “不、不是,你哭什么。”小少年有点不知所措,又没由来的烦躁,“我又没欺负你。” 看着手里的黑绸,他忽然又不那么有底气了。 乐娇不想跟他置气,摸索着他的手,从上面拿过绸带绑好。 燕青却因为那柔软的指腹在手背上游走的触感而愣住了。 “小姐,你在这啊我铺好床了,我们回去吧,别在雪天里待太久。”红秀小跑着赶过来,扶住她。 乐娇点头,也想离这个恶劣的少年远一些,转身便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喂,小瞎子,你叫什么”少年见她不想跟自己纠缠的样子,一点也不想让她如意。 乐娇的步子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她想了想,轻声说“你要是愿意,就继续叫小瞎子好了。” 反正,告诉他名字,他也不会好好叫的。 燕青摸摸鼻子,心说,小瞎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跟冷淡的面容一点都不搭。 明明神色那么冷淡,可刚才落泪的那一下,软得像春水一样。 真有意思啊,小瞎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第二娇 乐娇到佛心寺的第一日,舟车劳顿,用过晚膳后就睡下了。一直到第二日,她才有机会去殿中沾佛气。 红秀扶着她在软垫上跪下来,她对着佛祖一拜再拜。 燕青这日照例来走过场,碰到了同来的小瞎子。 乐娇便觉得身边的气息一变,有人跪了下来。 她眼观鼻鼻观心,每一步动作都有十二分虔诚与恭敬。 燕青动作是到位了,眼神却一直往旁边飘,斜睨的样子懒散又痞气。 场中的少女连叩首都是乖顺的模样,青丝被束在宽松的锦衣之后,像小兽一般娇弱无辜。 他看着窝火,却不知为何,总想去招惹招惹她。 乐娇并不知道青年的想法,接连几次跪拜后有些头晕,被红秀搀扶着起来。 燕青见状,也胡乱过了关,一并起身。他不信佛神这套,糟老头子希望他在这寺里改过可没门,肯走流程就是给面子了。 直出殿堂,乐娇听到身后的一声喂。她侧过身,露出小半侧脸,算是给那人回应。 少女因为病弱,更因为不喜挽发,及腰的青丝松松束着,上面落着细碎的雪点。 燕青上前一步,却不知该说什么,便随口问道“小瞎子,你可还记得我” 乐娇知道他又要捉弄自己,便回头不再理他。 红秀在旁边看着,心中暗叹这小少爷生的剑眉星目、清风朗月,怎么做的事却这般可恶。她有心想要报出名号吓吓对方,但小姐似乎并不把他放在心上,也不好开口。 燕青见她要走,心中那点逗弄心更重,伸手便要留她。 “喂,小瞎子。” 白皙素净的手指穿过她的发,在发带上略一拂过,滑下了它。 乐娇感觉头发被拉扯,适时回头,散开的发丝扬在耳侧,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燕青忽然便觉得手中的发带很烫,烫得他手指僵硬。 嫩生的手伸了过来,如上好白瓷般毫无瑕疵,指尖泛着可爱的粉色。 “还我。”她轻声说,既不愤懑,也不怨怼。 好似他做的事根本不能影响她。 燕青顿时便握紧手,嗤笑“不还又怎样” 乐娇抿唇,缩回手,又拉了拉红秀示意她带自己走。 红秀忍不住气,愤愤道“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谁” 乐娇在雪天里待得久了,这会身子开始发凉。她并不想让人家嘲笑乐家嫡女成了病秧子,生过眼疾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便想拦住红秀。 少年却抢先一步说“你倒是说说,看我会不会怕” “红秀,”乐娇按住红秀的手,“我有些乏了,回去吧。” 红秀忍住气,瞪他一眼,不甘愿地扶着小姐回去。 燕青挽唇,朝着她的背影喊“小瞎子,你在这一天,便一天别想摆脱我。” 若乐娇知道他是谁,便会明白他不怕她的世家并不是诓人。燕青是她前世那会的青年才俊不假,同时燕家也是百年世族,根基深厚。而燕青又是燕康梁那系唯一的子嗣,还是嫡长子。燕青的武学天赋,便是传承自这年少为将的父亲。 燕青六岁舞剑便是京城一等一的漂亮,十岁将有名兵法倒背如流,十二同龄无可匹敌,到了十四更因五六壮汉难以困缚,令无数长辈头痛。世人皆说,他那百战不殆的父亲虎父无犬子。 燕康梁深得老皇帝器重,却在一次西伐时不幸战死沙场,故此,老皇帝对其独子燕青也甚是青睐,破格升他为太子伴读。 可惜,燕青性格歪裂,不过三年便以影响皇子为名撤了伴读位置。虽是如此,太子本人却是对燕青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性格欣赏得紧,两人在这三年里积累了不浅的情谊。 站在殿外的小厮目睹了全过程,询问“少爷,要不要我去问问那位小姐的世家” 燕青看着手里的发带,半响才说“算了,这群老头嘴巴紧,哪会告诉你这些贵女的来头。” 可是他的小瞎子,跟那些自矜跋扈或是故作哀怜的贵女,没有一处相同。 燕青把发带丢给小厮,没想到它太轻太飘,眼看着就要落到地下去。他忙不迭去接,接住后自己都愣了。 少年甚少被什么事影响,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跟着心情也变得烦躁。 他把发带塞给小厮,面色发黑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厮跟在后面战战兢兢,还以为主子又被人惹恼了,反正主子的脾气一向不好。 可是他没走两步,便听他脾气不好的主子说“找个地方放好。” 小厮 不是扔掉,而是放好 乐娇来到佛心寺几日后,终于有空写几封家书。她的字并不是端正小楷的秀丽,而带着几分男儿气的遒劲。她在心中报了平安,又添写些近况让双亲放心。写完后,让红秀找个机会寄出去。 做完这些,她便开始失神发呆。 前世的创伤还在心口未结痂,乐娇总有种恍惚感,仿佛眼前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她害怕她再次醒来,便要面对父亲之死,更要面对此后潦倒苦痛的一生。 前世,她嫁人时是十八岁,燕青战死是二十那年初,乐府之灾接踵而至。 她今年十四,这六年里,她会尽自己的力量查出陷害家父的人,也会努力阻止抄家之灾的发生。 她清楚家父乐正清的为人,绝不可能做出那些野心滔天的事,所以一定是有人陷害。 乐娇不懂朝政之事,若乐家不幸重蹈覆辙,她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嫁给一个权倾朝野的夫君,再讨得他欢心。 当然,这是下下策。 这一日,乐娇便带着忧虑睡下了,却因此不断梦回前世的一幕幕。 前世新婚那日,她穿着凤冠霞帔在烛光影绰中与她的夫君对坐。 她不是擅长讨巧卖乖的性子,待燕青掀开盖头,只知紧张地坐直身体。 时至今日,乐娇还记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兴味又恶劣,里面涌动着数不清的嫌恶与讽刺,就恍若她并无着衣地暴露在他眼前。 她的血液,都仿佛因为这一眼冻结了,气温冷得她发寒。 燕青拂袖熄了烛火,便说“还请娘子好好欣赏这新婚良辰吧。” 她还没来得及问,对方却推门而出。 燕青不喜繁文缛节,赶走了喜娘与童子,更无人敢来闹洞房。 这一熄烛火,便只留乐娇独守在红纸张贴的屋子里,冷冷清清。 新婚良辰。 当真是新婚良辰。 乐娇慢慢卸了步摇金钗,脱了大红礼服,又去院里打了桶水洗去胭脂。 最后,她躺在崭新的褥子上,觉得冷。 她再不知世事,也知道新婚夫妇理应圆房。 于是第二日,乐娇期期艾艾地同他提,他便再一次露出那般眼神。 只是这一次,要更鄙夷。 后来,他也没有同她回门,乐娇在双亲面前编了理由,却不知混过去没有。 那时的委屈,她如今还清清楚楚。 梦里画面一转,便又见乐母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监狱污脏,平日总官服齐整的乐父终于也蓬头垢面。他苍老了许多,眼窝深深凹陷,眸子浑浊而疲惫。 他颤抖着将手伸过木栏的缝隙,却怕碰脏了妻女,便就这么悬在半空。 一滴泪自铁汉的血里挤出,他撕扯着嗓子说“宝儿,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娇囡。我混蛋,我让你们下辈子都吃苦你们可怎么办啊” “小姐” “小姐你怎么了” 乐娇的意识一凝,慢慢睁开眼睛。 红秀在旁边担心得紧,拿了软帕细细擦去她满脸的泪水。 她脸上焦急,手中的动作却愈发轻柔“是不是眼疾复发,要不要我去请大夫” 乐娇带着鼻音说没事,缩在棉被里的样子像被遗弃的小猫。 红秀看得心都化了。 她跟在小姐身边七八年,外头那些说小姐的流言也都知道。其中最多的便是大小姐不如二小姐乐巧文静贤淑,说乐娇如男儿般野气,也不知道哪家男人敢要。 可她分明觉得,自家小姐娇柔起来,可不是几句嗲气的撒娇比得上的。那些给男人眼睛蒙猪油的娇美人可不讨女人欢心,小姐却是讨所有人喜欢。 想到这,她又想起白日里那个脾气恶劣的少年,心里又生气起来。真不知道对方那双眼睛怎么长的,怎么就要欺负自家小姐呢。 乐娇不知道红秀这些小心思,只是打定主意她绝对、绝对不要嫁给燕青。 或许嫁一个好夫婿,哪怕乐家又一次走投无路,她也可以尽到自己微薄之力。至少,她能照顾家母,让父亲放心一些。 就算只是为自己着想,燕青也不会是夫婿之选。 好在,这一世已经重来,她完全可以将燕青从自己的生命轨迹里抽开。 她要为自己寻觅好的归宿,要永永远远远离燕青。 她发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第三娇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久,乐娇来到佛心寺不过十几日,似乎愈发的冷了。 这天,红秀烧过炭火,便说炭不多了,同寺里的小师傅一商量,才知道寺里也没有多余的,要等过几日下山采买。 小师傅知道乐娇身子弱受不得凉,便说可同院子里住的人借一借。 红秀问了周边的人,都没有多余的炭,就在她愁眉不展之际,有人告诉她院子西边有个来头不小的少爷,应该可以借到。 红秀心一横,敲开了那家的门,便见一面容素净的小厮。 她说明来意,听得他说“我帮你问问我家主子。” 在里屋的燕青听罢后,嗤笑一声“不借。” 小厮无奈,转述了这句话。 红秀急得管不了那么多,冲里屋喊“这位贵人麻烦您发发善心,我家小姐身子娇弱,受不得凉,银子小姐有的是” 燕青略一分辨,觉得这声音哪里听过,翻身下床来走到门口。看见红秀的那一刻,他扬了眉毛。 红秀也没想到这来头不小的少爷竟然是他,顿时瞪大了双眼。 “我不缺银子。”燕青挽唇,扬颚睥睨她,“发善心可以,让你家小姐亲自过来要。” 好不容易让小瞎子主动求他一次,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红秀睨他一眼,愤愤地走了。 可这么回去,也并不能解决问题,她一慌,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乐娇在看诗集打发时间,见状询问出声。 红秀支支吾吾,嗫嚅的样子一看就有鬼。 乐娇放下书,板起脸看她。 红秀知道小姐这副模样是动脾气的前兆,一五一十地把事说了。 乐娇并不是会理所应当麻烦别人的性子,可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好受凉,想清楚便蒙上黑绸让红秀扶她出门。 燕青盼啊盼啊,盼得热锅蚂蚁,总算盼到了敲门声。 他整了整衣衫才开门,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乐娇颔首,说明来意,吐字清晰而语气平缓,没有一点被胁迫的羞恼。 她没恼,燕青就有点烦了。他一烦,就开始口不择言“小瞎子,不然你告诉我你叫什么,你说了我就给你。” 乐娇陷入沉默,垂着头一语不发。 燕青见她这幅样子,不知为什么心里更加烦躁。 乐娇思忖片刻,才开口“我不想说,也不想胡口捏造骗你。东西你若愿意给,我感谢你,不愿给我也不勉强。” 少年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自家小厮抱一筐炭过来。 见小厮要递给她的婢女,他骂了一声“你让她抱着,你牵她主子” 小厮 我委屈,你就会拿我撒气。 没办法,他只好帮着抱到了她们的住所。 在路上,他不忘帮自家主子说话“其实,少爷来寺里一直没什么精神,做事都心不在焉的。您来了之后,他高兴许多。您别看他爱占嘴上便宜,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来问问。” 乐娇应了声,觉得这话虽有褒美去嫌之意,却不算作假。 小厮回来后,看燕青吊儿郎当地在床上翘着腿,还叼着不知道哪里折来的枯草,眉头紧锁很是烦躁的样子。 他做完自己的事,发现主子还是这副模样,像丢了魂。 最后,燕青腾地起身,自言自语道“不行,亏了。” 说着,他便往门外走。 小厮见状突然胆子破了天际拦住他,又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怂成鹌鹑。 顶住压力,他战战兢兢地说“主子,您看,您欺负人家姑娘我我说错了,您逗人家玩不不不是” 燕青抿唇,低声说“重点。” 小厮心一横,干脆说完“你欺负人家姑娘,人家明明顺着您的心意来,您还不高兴。或许,您并不讨厌她” 要是主子这么烦下去,他迟早跟着遭殃。 燕青略一怔愣,反驳道“谁说我讨厌她了” 话说完,他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既然不讨厌人家,哪还有欺负她的道理。若您拿不定主意,下次见到人家姑娘试试便知。”小厮还补刀。 燕青冷冷睨他一眼,又躺回床上了。 他也不清楚他对小瞎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想欺负她吧,他对别人又不这样。要真准备欺负了,又突然下不去手。 小瞎子很好看,笑起来一定更好看,却永远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他知道哭起来那般娇媚的一个人,一定有别的模样,所以总想打破这层冷面,去碰里面温热的东西。 可是无论怎么做,外头的那层防护都固若金汤,将里头柔软的东西护得严严实实。 越是这样,他愈是想打破,也愈加烦躁。 他并不喜欢那些故作样子的贵女,那般自诩清高的模样令他不齿。而那些柔弱无骨的姑娘,娇滴滴的神态令他觉得恶心。 一切事情都有起因。 燕父燕康梁常年戍守边关,家中女眷也跟着独守空房。这时间一久,而如花美眷又正值当滋润的年纪,荒唐事便出来了。 有一日,他无意撞破生母的不雅事,生母千哄万哄让他守住秘密,在听到败父亲名声时他总算答应了。 后来,燕康梁回来时,他又目睹那女人以娇颜巧语哄骗父亲。 那一刻,他觉得,此般女人最是媚俗。 燕康梁还来不及知道真相,便死在了战场上。燕青难以忍受对生母的厌恶,将此事告诉了族长。顺理成章的,那女人被赶出了燕府。因着不想让外人看笑话,他们做不出更严厉的惩罚,免得事情传开、抹黑燕康梁的一世英名。 侧室白氏品性端正淑良,被族长扶正,由她打理府中事务。 只是三皇子不知怎么得知那些事,天天借此挖苦他。他是太子伴读,他若是做事出格,会连带着太子在圣上面前丢面。 太子假意拦了拦,作好面子,实则纵容燕青发脾气。他喜欢燕青这般的性情中人,也想借此机会灭灭三皇子的气焰,他相信燕青有自己的分寸。 燕青不是会忍气吞声的性子,理智尚存知道皇子打不得,便撕了他的书法作业。与三皇子同行的李家世子煽风点火,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他当时就与人扭打起来,那人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几拳下去便连连求饶。 燕青聪明,专挑别人不能看不能说的地方上皮肉伤,保管人半月里下不来床又没大事。这一来,对方就算想添油加醋地告状,也不好意思在圣上面前提那些地方的伤。 此事一闹,他的乖张名声算是传开了,族长一怒之下命他在此处日日誊抄经文。忍受着无聊疲乏的日子,他心里那些对生母的怒意与怨气没有消散,反而与日俱增,逐渐转变成对女人的恶心。 前世的燕青会不近女色,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剩下的一部分,便要等另一些事发生了。 他以为他讨厌那般娇软的女子,却似乎,并不是这样。 见到小瞎子的第一眼,他便被她身上那种病弱的感觉吸引,那是他讨厌的女性的阴柔。 可是当他掀开那层黑绸,他见到了此生言语无法描绘的双眼,空灵、清丽,比冬季的水仙更要惹人垂怜。 那种娇媚裹着一层清冷的糖衣,冲破层层防御,炮中了他。 心脏长在他身上,所以他知道那颗心为什么忽然停了一拍,又跳得飞快。 他不承认,不肯承认。 于是他一步步试探小瞎子的底线,希望能证明她也是一个媚俗不堪的人,好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厌恶。 可他没能做到,反而越来越想触碰她表象之内的东西。 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的。 她不一样,她和他讨厌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她娇,娇得无声无息;她媚,媚得清清冷冷;她软,软得难为人知。 燕青并没有察觉这些,却仍在不自知地受其影响。 或许小厮说的并没有错,他欺负人家,并不是真的想要欺负人家。 可如果,他不是要欺负人家,他要做什么 燕青看着窗外,漫天纷飞的大雪不会给他答案。 可他似乎,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第四娇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天,乐娇算是接受了现在的病秧子身体。只是这日日喝药,眼睛仍旧好得慢。 她既不能再接触骑马射箭,静养的日子又闲来无事,便在阴雨天时摘下蒙眼的黑绸,窝在屋里学习刺绣与书画。 只是那颗向往草原跑马的心,怎么也定不在这类拈花之事上。绣出来画出来的东西也只勉强入眼,上不了大雅之堂。 红秀安慰她熟能生巧,她倒是不觉得沮丧如果那个少年不常来打扰就更好了。 乐娇偶尔会去院里坐坐,每逢这时必会碰到同来“透气”的少年,百试百灵。 而这少年打招呼的方式永远是扔一个雪球到她的脸上。 到第四次的时候,乐娇哪怕不生气,也要提醒他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扔我了” 少年闻言嬉笑一声,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搭着下巴睨她。 “怎么了小瞎子,终于生气了” 乐娇抿唇,拿出帕子细细擦了擦,才说“没有,但不舒服。” 闻言燕青沉默片刻,又嗤笑“这么娇气呢” 明明是他无理取闹,乐娇却认真点点头,模样说不出的乖巧。 燕青愣了愣,便是一阵朗笑“小瞎子你真好玩。” 喜欢的话,便是怎样都好玩的。 乐娇不喜与他多谈,站起身便要走,却被少年拉住袖子扯着坐了下来。 “你逃这么急做什么,我是洪水猛兽”燕青挑眉,模样有一分轻佻,三分风情,六分俊俏。 乐娇想说是,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地变了“大夫说我不能受凉。” 虽然这少年脾气古怪又爱捉弄人,但自己不好跟他置气,显得自己跟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似的。 燕青嘲讽道“真是个娇气包。” 却没来得及等她回答,就觉肩上一暖。 她顺着肩膀摸了摸,是一件狐裘披风。 乐娇登时心跳一快,伸手就要脱,却被对方扬声威胁“你脱一个试试” 那双小手在雪天里冻得发红,燕青见了莫名心烦,又恶狠狠说“手给我缩回去。” 如果总是在意,却不是想欺负一个人,那么,便是想对她好了。 小厮说,见到对方时试试便知。 他试了。 他知道了。 乐娇不好跟他犟,老老实实地缩回去,整个人窝在绒绒的披风里,看上去小只得不行。 见她这副模样,燕青也说不出什么凶恶的话,只轻轻嘀咕“娇气就多穿点呗,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 乐娇闻言弯了唇角,柔软的蔷薇色唇瓣曲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脸上浮现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小瞎子你笑了”燕青的目光被她吸引,心也配合地漏掉一拍。 小瞎子也不给面子地,很快收敛起笑意,轻声道了声谢。 “小瞎子,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呗。”燕青支着头看她,数着一片一片落在她发丝上的雪花。 他的眸光随着化掉的雪花明明灭灭,她的发丝也因为细碎的水珠泛起光点。 乐娇因着这披风,语气也放软许多“养疾。” 燕青点头,懂了,小瞎子当真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儿,必须好生养着。 他便半开玩笑地说“你怕不是名儿都带着娇字。” 乐娇启唇,却又阖上,没有回答。 对方只是一时兴起,好奇着来逗逗她,时间一长就会形同陌路,没必要说这么多。 燕青却不依不饶,凑近了些盯着她看,满不在乎地说“小瞎子你想知道哥哥叫什么吗” 似乎是怕被拒绝,他很快自我肯定“你肯定想知道。” 乐娇哭笑不得,摇摇头说“你怎么就是我哥哥了” 燕青不大高兴“我比你年长,你不叫我哥哥还叫我叔叔” 他没说,他觉得自称小爷有点狂,怕小瞎子听得皱眉。 乐娇没接话,只是不赞同地嘟了嘟嘴。 燕青跟着心里痒,哄她叫自己哥哥。 乐娇被烦得没办法,想走却被他按住了手腕。 她无奈,细声细气地说“你这人,怎么爱讨人便宜。” 燕青嬉笑着说“小瞎子叫一个呗。” 他却是没敢直接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怕自己的浑蛋事迹吓到她,气得人家再也不理自己。 所有人都只关注他打人了,却不关注他为什么打人,他便也无所谓。 小瞎子可不成,这么娇气,一吓准哭,完事肯定不搭理自己,他不就又、又无聊了么 乐娇挣了挣手腕,叹气说“我叫了你就放开我么” 燕青信誓旦旦地保证。 乐娇在对方期盼的目光下,期期艾艾地启唇,半响才叫出一声软糯的“哥哥”。 话音还未落,红晕就从脸颊烧到了脖子,在雪天里格外显眼。 燕青也没想到,他居然很没出息地,生平第一次想耍赖,就这么不松手逼着人家再叫一次。 什么厌恶娇软,什么鄙夷讨巧,在此刻全都不作数。 好在理智尚存,他很快放开了手,只是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乐娇一得解放,逃也似的从凳子上起来,摸索着回了房间,仔细看那步子着急又踉跄,可怜得紧。 燕青本想唤她,声儿在舌尖绕了几圈,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半响,他低声呢喃一下,捂着脸趴在桌子上。 那耳尖,红得滴血。 乐娇回房不久,做完杂活的红秀便看见她身上的披风,疑惑地问了出来。 这么一提,她便记起来这么一件事,决定改天亲自送还回去,顺便跟人道个谢。 虽是恶劣又爱捉弄人的少年,却终归不坏。 乐娇轻易不结人仇,别人的好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但若是碰到白眼狼,她也不会纵容对方得寸进尺。 是故,她很快就把少年逗自己的小插曲抛下了,安安心心地睡了一晚。 只是,这一晚,一院之隔的燕青翻来覆去没睡着。 大夏朝民风开放,没有那么多禁忌,十四以下的儿女不需严格设防,十四以上的可在亲友在的情况下集会游玩。 好在大夏国富民安,百姓淳朴,而名门世家也多清正之派,这类思想反而有利于般配眷侣往来,而甚少有出格之事。 嗯,有利于般配眷侣往来。 燕青想了很久,这小瞎子娇娇气气的,还爱哭,又对自己冷冷冰冰,自己怎么就这么想贴冷脸,还贴得很高兴。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在这里待太久,待魔怔了。 京城大人见了头痛、同龄见了疏远、小孩见了害怕的燕青,在这一夜,怀疑自己魔怔了,并为之陷入沉思。 第二天,他顶着两大熊猫眼,悟出了人生真理只要远离小瞎子,他就会变回正常。 于是不理小瞎子的第一天,他坐如针毡站不如坐、怎么躺都不舒服,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小厮摸不着头脑。 于是不理小瞎子的第二天,偶然院里老远看见她的身影,目光怎么都挪不开,锃亮的眼睛让小厮害怕。 于是不理小瞎子的第三天,他觉得小瞎子可真没良心,就一点都不会想自己,小厮战战兢兢地问要不要拿朵花让他揪来解闷。 结果是小厮差点被打出门外。 所以不理小瞎子的第四天,小瞎子来了。 乐娇见那人迟迟不来找自己,披风也搁了三天,决定亲自去道谢,显得比较有诚意。 才刚敲了三下门,便有人开门询问“姑娘你有何事” 一听这话,改过期间罚抄经文的燕青顿时起身,一个箭步从房里跑出,挤开小厮守在门口。 乐娇只觉得眼前吹过一阵风,面前就换了个人,传来的声音也变得低沉。 “小瞎子你来看我了”燕青嬉笑,很没骨气地忘记三日前悟出的真理。 乐娇举起手中捧着的披风,先是笑着道了谢。 燕青闻言却似乎有点生气“你不是来找我的” 乐娇愣在原地,不知道这人怎么翻脸如翻书。 燕青气从心来,顺手关上了门,耳朵却快竖起来了。 乐娇平白无故吃了闭门羹,心里也不大爽快。 她将披风放在门前,轻声说“衣服我放在这儿,你不想见我,我就不惹你生气了。”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接着传来一阵几近破音的怒吼“你敢走” 乐娇被吓得一颤,转过身,委屈地开口“你不理我呀。” 想了想,她又补充“还凶我。” 燕青被噎住,磕磕巴巴地说“那、那你就这样走了” 乐娇听完却是急了,争辩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你先无缘无故冲我发脾气,还要我哀求你不成” 燕青第一次见她发怒,也愣住了,顿时什么脾气都不敢有。 说起来他自己都不信,他还能怕了什么东西。 若换了别人,此刻可能已经给他打晕在雪地里,特别惹他生气的,还可以作一副雪中红梅图。 这小瞎子,怎么就这么招他呢,连生气说话还是软软的,一点也不泼辣锋利,也就唬得住自己了。 前世,所有人只能看得到乐娇不善言辞的表象,那张秀气脱尘的脸一板,虽惊艳,却终归有些清冷。 中原人又好娇柔之美,崇尚女子学习琴棋书画,又听闻乐娇擅长射箭骑马,自然便传出一个冷美人的称号,却不知里面究竟有几分戏谑几分褒美。 只有与她交往较深的闺中姐妹才知道,她的娇柔与她的妹妹乐巧比起来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只是这一个娇在外头,张扬不遮掩地娇,好娇得天下皆知;这一个娇在里头,小心翼翼地娇着,你同她好,你甜她,她便化了外头坚冰,娇成初春露水给你看。 只要一点契机,只要你同她好,她便是此世间最可爱的人。 这样的娇,最容易悄声无息地走入撬不开心防的人,在不知不觉间吸引住对方,直至他难以招架深陷其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第五娇 见小瞎子生气,燕青忙跟她服软“都是我的错行不行。” 乐娇的情绪本没有多少,抿了抿唇不愿同他计较,便要往自己屋子走去。 燕青见状握住她的手腕,也急了“你怎么还生气啊” 他燕青什么时候跟人认过错,今儿破例,对方还不领情 乐娇的手腕被桎梏,不是很舒服,又被对方晃了两下,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不免再起了些情绪。 燕青见她皱眉,心也跟着慌,顿时脑子一抽口不择言“我都等你好多天了,你还跟我生气。” 说完他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燕青什么时候这么歪歪唧唧了,还为点破事纠结挣扎。 门后的小厮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十四的主子终于被春风眷顾,要开出第一只桃花了。 他十分有眼力见地轻轻阖上门,给两人制造独处空间。 乐娇也被这话震惊,疑惑道“你等我干什么” 燕青龇牙咧嘴地解释“我等你给我送披风。” 乐娇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又说“那我已经还给你了,你可以放我走了吗” 燕青下意识地便说“不可以。” 乐娇微微偏头,表示疑惑。 燕青还没开始长个,只高她一个头,她偏头时发香随之飘动,弥漫至他的面前。 他鼻尖一动,便嗅到了很淡的皂角的味道。她的味道就像她的人一样,乍然间不觉如何,回味时却会不自觉贪恋。 燕青食指无法克制地因为紧张而颤动起来,他的思绪转得飞快,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托词让她再多留一会。 于是脑子一抽,他说“小瞎子,不然你看我舞剑吧。” 话说完他又开始后悔,非常后悔。 他觉得他快把以往欠别人的还在小瞎子身上了。 少年心里也恨自己不争气,打人的时候从没憷过,怎么遇到小瞎子就脑子发懵呢。 乐娇却是笑了,一声清婉的笑声儿自上下相碰的唇间溢出。 燕青突然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发怔地盯着人看,像是魇住了。 唯一还能在心里占个角落的念头,便只有小瞎子笑起来真好看。 她清清嗓子,说“你还会舞剑呢” 燕青应了声,便又听她说“我还以为你除了逗我什么都不会。” 这一提,乐娇便突然想起,前世的夫君也是极会舞剑的。 她曾在院里远远见过,那清逸流畅的剑法和轻盈敏捷的身姿,便是挑剔如她,也被惊艳过一段时光。 “小瞎子,”燕青喊了三声,不满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乐娇堪堪回神,笑意便淡了许多。她摇摇头,回答他“没什么,我要回去了。” 燕青看她摸摸索索的样子,干脆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牵住自己袖子。 他故作自然地说“你这么笨,等会摔了又要怪我。” 为了杜绝被拒绝的可能性,他又恶狠狠地补充道“牵着。” 乐娇看他也是好心,便任由他牵着走。 刚一个人过来的时候,红秀牵了段路,后来一位小师傅说他们要下山采集,红秀便跟着去,最后只剩她一个人。 不得不说,蒙上眼走路确实有种步步惊慌的感觉,她也走得很怕。可是被这人牵着,不知怎么,步子也跟着大了些。 乐娇出神,没发觉对方已经停下了,直直撞上前去,随即痛得捂住额头。 燕青看着撞进怀里的小瞎子,心都给撞停一拍。 反应过来后,他才故作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啊。” 便是偏要欺负人家看不见他脸红。 乐娇磕得脑袋发晕,根本没理他。 燕青见她痛得厉害,也顾不上凶她,掰开她的手说“磕哪了我看看。” 乐娇松开手,乖巧地立在原地让他看。 少年垂眸,只见眼前人白嫩的额头红了一块,看上去显眼得不行。 他忍不住感叹“真是个娇气的小瞎子。” 是他被撞了,他还没觉得疼呢。 乐娇听出了其中的调侃意味,但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其实这么一来一回她也有些累了,但是不好意思说。这具身子当真娇弱,也怪不得人家嫌。 燕青给她揉了揉,半响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僵硬着收回了手。 他看向别处,努力地用自然的口吻说“行了,不严重,你要疼我给你找两瓶药来。” 乐娇忙说没有关系,并表达了谢意。 闻言,少年倒是啧了一声“你怎么老是道谢啊,烦不烦。” 乐娇捏了捏裙摆,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可是,你帮了我,我不应该跟你说谢谢吗” “我不稀罕。”燕青脱口而出,半响又憋出一句,“你以后别说了。” 乐娇无奈叹息“你这人真奇怪。” 燕青嬉笑道“小瞎子,你说我爱占人便宜、不讲道理、还奇怪,你还有别的想法没。” 乐娇被逗那么久也不是完全不介意的,当下便掰着手指认认真真跟他数起来。 她带着几分笑意说“有啊。你老逗人玩,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还死乞白赖不让我生气,还有啊” 燕青脸早就拉下来了,见她还要说,忍无可忍地打断“我就没点好的” 乐娇板着脸,一本正经说“没有。” 燕青登时就掐住她的脸,恶狠狠地说“肯定有,你不说我就不让你回去”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指腹所触及肌肤细腻柔软,嫩得像豆腐,多用点力就泛起红色,活像他欺负人家。 乐娇很少同亲友之外的人这么亲昵,热度一点点在脸上晕开,她白,羞起来特别明显。 燕青不肯丢了面子,强撑着凶她“快说,不说不松开。” 乐娇含含糊糊地捡了些说,少年也不卖乖,马上收回手。 一阵诡异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蔓延开,好像突然间,连空气都是烫的,灼得人心猿意马。 燕青拉着她的袖子让她摸到门,说“就送到这了。” 乐娇点点头,道谢的话儿说到一半,很识趣地咽回去了。她推开门迈进去,正阖门阖到一半,又从房内探出头来。 察觉对方还没走,她轻声说“再见。” 燕青冷淡地说“成,走了。” 有些人,表面上看上去冷淡得不行,实际上心里甜出一个春天。 走回去的步子都是飘的。 一直到傍晚时分,红秀回来了,买了些帕子让乐娇绣着练手。 乐娇便从此开始了每日刻苦拈花,争取不做全京城绣花最丑的姑娘。 只是这窗帘的遮光能力不大好,她停停绣绣也不见得有多大长进。 有一日,她吃凉性食材吃坏了肚子,又在床上躺了好些天,便更见手生。 身子不舒服那几日,她安安心心地窝在棉被里看了几天书。冬日的那点寒冷都在一床之外,她的气色也见好。 虽平时她这身子也是宜静养于室内,可她这性子不答应,闷太久了总想出去走走。 她过得滋润,可是某人这几日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望眼欲穿,他家小厮几乎都要来这头请她了。 这倒是不能怪乐娇,她虽然对这少年算不上讨厌,但也没有几分的喜欢,不至于天天惦念人家。 其结果便是,乐娇有天晚上站屋前透气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雪球灌了脖子。 她以为自己站在树下,便挪了挪地,可不一会又是一颗雪球。 她有些疑惑,又站远些,却怎么也躲不掉。 这下,再迟钝她都觉得不对劲了。 好在,对方也没有不认账的意思,别扭地喊了一声喂。 声音是从稍远处传来的,风在呼啸,乐娇分辨不出他的具体方向。 “上面。”燕青冲她喊,“树上。” 乐娇即便看不见,但还是下意识抬头,嘴唇因此微微张开。 燕青看她这幅傻乎乎的样子,心中的郁结倒是散开很多,好像在雪中等一个时辰加一炷香的时间,也不算那么让人生气的事情了。 乐娇疑惑地问他“你在树上做什么” 燕青纵身跃下,枝叶摇摆,扬开一树白雪,他便在雪中款款而落。漫天飘落的雪点细细碎碎的,却像什么变老术法,悄悄地变白了他们的头发。 他伸手帮她拂去青丝上的积雪,对她说 “在等你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第六娇 “等我”乐娇的脸因为融雪冻得通红,“为什么等我” 提到这个燕青就气不打一处来,可看她这幅可怜的模样,又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所有的怨怼怒意都跟着她软软的语气消散,心也颤了颤。 他摸着她软发的手一顿,骨节分明的手指就好似状若无意地拂过她的脸。 “你的手好冰。”乐娇被冻得一缩脖子,“等很久了吗” 燕青拖长尾音感叹:“是啊,想与小姐私会,奈何小姐日日不出门,只好一人享受这寂寞的雪景。” 乐娇再笨也琢磨出这意思了,本就通红的脸又烧起燎原赤色。 她抿了抿唇,磕磕绊绊地憋出一句:“登徒子。” 燕青脱下披风给她盖上,调侃道:“那还请姑娘不要拒绝登徒子的好意了。” 乐娇的身子一僵,就被盖了个严实。 披风里,还是热的,残留着它主人的温度。 “不是说不能冻着么,别风寒了来怪我。”少年嘴硬。 乐娇攥紧了披风的绒毛,忽然说:“你带剑了吗” 她的手绕到后脑,解开了绸缎,一带黑色顺势而落,而她睁开了眼。 她前世与燕青并不熟悉,先不说少年燕青的五官略有变化,她第一次拆下黑绸眼前被泪蒙上了雾,第二次又在夜晚,认不出人很正常。 清丽无双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水光,令燕青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化身为银蝶或是白狐。 可要他从那双眼眸的注视下移开目光,或是挣脱并不存在的禁锢,他又做不到。 他被她的目光抓住了,只能就此沉沦,沉沦。 “你不是想舞剑给我看吗”乐娇细声细气地唤回了他的神智。 燕青只说一句你等着,便朝自己的房间飞奔去。 他这十四年,都没跑得这样快过。 他并不觉得小瞎子能看见,毕竟哪个眼睛正常的人一天到晚蒙着绸带,给自己找不痛快。 可是,哪怕对方只是哄他高兴,他也愿意接受这份心意。 小瞎子看不见没关系,他不介意。 所以,小瞎子也不应该介意他那些狂妄的过往。 燕青在那个夜晚,忽然便打定了这样一个想法。 冷风在他脸上刮过,他却觉得毛孔舒张,心里头说不出的畅快。 乐娇在原地没等多久,便见远去的脚印折了一串返回的。 燕青明明不累,心跳却开始加速,节奏乱得无法控制,带三分慌乱和紧张,带七分期待与欢喜。 他说:“小瞎子,我开始了。” 乐娇应他一声,眼睛却因为酸涩不得不闭了一会。 燕青舞得很认真,调动他每一块肌肉,用尽他所能集中的所有注意力,每一个动作都投入应有的力度,去讨好眼前这个看不见的人。 他的剑势大开大合,动作有十二成的利索漂亮,连剑出鞘都具有压倒对手的凌厉疾快。那剑光胜若月华清寒,一如少年沉着专注的神情。连剑都巴不得在她面前展露自己本色,夺取她所有所有的注意力。 名剑须要吹毛断发,而燕青却将这把剑舞出了落雪即融的境界,剑影一道道在雪间穿梭,冷色与银光共舞。 乐娇在看他,一直在看他。因着早上绣花,她本就疲劳的眼睛被月光刺激得一阵阵落下泪来,却还是没舍得挪开目光。 少年剑尖在雪地里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挑起一抔细碎雪点,又舞了一个花式作结。 乐娇再也坚持不住,阖上眼。 燕青走向她,一袭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几缕鬓发黏在两颊,凌乱又野性。 走得近了,他才发现小瞎子脸上满是泪痕。 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哭了” 乐娇擦了擦脸,轻声道歉“对不起” 连看人舞剑都要因为眼疾流泪,定要惹人嫌的。 燕青却把这意思当做小瞎子因为看不见自己而道歉了,登时弹了下她的额头。 乐娇轻呼一声捂住额头,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燕青见她把脸擦干净了,从她手中拿过绸带,帮她绑好。 他垂眸,低声说“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谢谢你不嫌我。”乐娇吸了吸鼻子。 “这有什么好嫌的。”燕青嗤笑,“喜欢就喜欢了。” 后面半句他说的很轻,姑娘吹着风,没有听见。 “什么”她问。 “我说,”燕青给她绑好了,却不想松手,“小瞎子你哭得真丑。” “骗人。”乐娇拧眉,“字数都不一样。” 月光有种魔力,它让眼前人变得诱人可口,他忽然就很想捏捏她的脸。 “不同你说了,我要回去了。”乐娇却没有让他如意,正要解下披风,被对方按住了手腕。 燕青将她转个身,说“穿着回去吧。” 似乎怕她找不到地方,牵着她摸到门。 乐娇觉得冷,也觉得热,一推门便进去了。 燕青站在门外看了会,确定狠心的小瞎子不会出来了,才慢慢朝着自己的屋子走。 路上的风吹干了他的汗,一阵一阵的,有些冷。 他没在意,其结果就是 燕少爷得了伤寒。 好在平日身体健康,这次又不严重,多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只是乐娇听闻后,总觉得是自己造成的。红秀下山时买了十几味药材备着,乐娇便请了寺里懂医术的人配了几贴药送去。 燕青躺在床上,见到她时还挣扎着摇起来。 乐娇把药给了小厮,坐下来同他说说话。 “小瞎子,你关心我”这人,便是病着也不安生。 “关心。”乐娇还在愧疚,“你别闹了,快点好起来。” 燕青便挽唇笑了,应过一声好。 他觉得他可真是完蛋,那又怎么办呢,他对小瞎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碍着礼节,乐娇不好久坐,寒暄几番便告辞了。 只是她走后,死活不肯吃药的燕青突然就松口,甚至来者不拒。 小厮觉得自家主子这回栽得十分不客气,主动追着坑跑不说,坑有点深还爬不出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乐娇回房后,有人送了封信来,约莫是先前家书的回复。 她启信,发现有两张纸。 一张写了家中一切平安,让她不要记挂,又说了长兄乐明诚仕途如何平坦云云。 另一张由嫡妹乐巧执笔,信中写明过几日便来看她。 乐娇并不很愿意,只是想来也知道这信一来一回的时间,乐巧怕是早就到了。 心下烦闷,她便想去殿中走走,希望佛文与香烛能让她平静些。 红秀去打水了此时不在房中,她便摸索着走,好在一月多来她也习惯了。 只是没走几步,乐娇忽的撞上了人。 还未等她道歉,对方先一步说“姑娘没事吧” 声音如鸣佩环,有玉石击水般清亮温润。 乐娇摇摇头。 桑风细看才发现这姑娘蒙着双眼,想来是患有眼疾。 “姑娘是否迷了路,可需要小生送你回去” 乐巧忙答“不打紧的,我只是想去殿前拜一拜。” 桑风闻言便说“恕小生冒昧为姑娘带个方向。” 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他伸过手轻轻拉着姑娘的袖子,保持着一个礼节性的牵引,任谁看了都生不出旖旎心思。 乐娇道过谢后便一路无话,她不大好意思,恐对方觉得无聊而麻烦,便想找些事说。 思来想去,她问“敢问公子因何事前来佛心寺呢” 桑风笑答“小生入京备考,说来惭愧,盘缠不够无处歇脚,便被心善的主持收留。这也算沾了佛气,不知是否能有个好运。” 乐娇也说“公子定能春风得意、金榜题名。” “承姑娘吉言。”桑风的声音温润,令人不自觉也跟着卸下心房。 后又聊了些许,这一番往来,两人皆觉得对方谈得来,算是在寺里找到了说得上话的朋友。 因着乐娇不想说出名讳,桑风也不好自报家门,好在交谈并无大碍,两人便约了有缘再续。 桑风不会越界询问她的眼疾,却难免在心中惋惜这般可人的姑娘,若是看得见,不知眼睛又是怎样的惊人风光。 只是很久以后,待他一日看尽长安花,她也十里红妆作为人嫁。 那时他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惊人风光。 只是,只是。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第七娇 前世乐巧第一次见到桑风,是在李家的游园会上。 彼时他初次名落孙山,在机缘巧合下成为李家世子李源的门客。 那年她十五,他十七。 她的目光穿越人群,忽而便停留在这个一袭青衫的少年身上了。 春风微微拨撩他的头发,而那双多情温柔的眼含着春景一般,氤氲着让她脸红心跳的水光。 他吟诗作赋,他落笔为词,连眼高于顶的李家嫡女都频频暗送秋波。 众人都知道,他是个可造之材,显名于世只是时间早晚。 乐巧喜欢他,也知道,自己找到了报复乐家的第一块跳板。 “姐姐,姐姐我来看你了”少女欢闹着跑到院里。 乐娇收起针线,嘱咐红秀收好,这才走入院里迎接她的好妹妹。 乐巧一见她,便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好一阵唏嘘。 乐娇拍了拍她的头发,温声道“进去坐吧。” “不嘛不嘛,姐姐,我还没好好看过这里。”乐娇晃着她的手,“我刚上来的时候看见山下有个集市,里面售卖的东西可稀奇了,就想拉你一起瞧瞧呢。” 红秀不好犯上,却忍不住说“小姐身子娇弱,恐怕不宜久在室外,而且有视物不便,二小姐,您看” 乐巧确实柳眉一竖,半怒半娇地说“姐姐最疼我了,不会不答应的。姐姐,你要是冷,我把我的衣裳给你;你眼疾未愈,我就好好牵着你。” 红秀还要再争辩,却被乐娇拦了下来。 虽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可说到底,她也是毫无保留地相信过乐巧二十年的。 她还存有渺茫的希望,期盼这一世,乐巧并没有那般扭曲。 她狠不下心,便告诉自己,她再给最后一次机会,只一次。 “好,我们四处走走。”于是她说。 乐娇高兴地娇呼一声,牵起她的手便走向马车。 “等一等。”乐巧却回房穿上了那件狐裘披风,又蒙上了黑绸。 红秀敢怒不敢言,咽下口中的气扶着小姐。 桑风恰好从门中出来,远远见到她的身影,正欲打招呼,却见她登上了马车。他微启的唇又阖上,步子一转便去了藏经阁为主持誊抄经书。 几人下了山,便将马车停在一家客栈,让车夫先照看着。 乐巧来的时候还未到午时,三人到了山下时都为用午膳,早已饥肠辘辘。 三人买了几根糖葫芦解馋,又吃过几份小食,再也腾不出肚子去下馆子。 乐娇看不见,便大多数时候都是乐巧不停地讲,描述着哪家小贩有什么稀奇物什。 乐娇早已累了,却不想坏她兴致,便一直赔笑。 “姐姐,那里有家胭脂铺”乐巧勾了勾手指头,“你总不爱买这些东西,我不答应,这次你可要同我一起买。” 乐娇正欲摇头,却听对方抢先说“你还有两年就及笄了,现在还不习惯脂粉是怎么回事呀” 乐娇不好推脱,跟着一起进了店铺。 乐巧一会说着这个色儿显得有精神,一会又说那个色大气,听得乐娇也慢慢扬了唇角。 “姐姐。”她忽然停下了。 “嗯”乐娇偏头应声。 乐巧笑了,冰冰凉的指尖在她的脸上一蹭。 “哈哈哈,姐姐变成大花猫啦” 即使红秀并不喜欢二小姐,见此场面都忍不住柔和了面色。 乐娇无奈地拿帕子擦了擦脸,却被乐巧夺了过去。 “这样哪里擦得干净呀,我的杀姐姐。”乐巧将帕子递给掌柜,“掌柜帮忙沾点水,这几个我们都要啦。” 做生意的见到这般爽利的人没有不高兴的,忙帮她们都办妥贴了。 乐巧便拿着湿帕子细细地为她擦去脸上脂红。 她捧起乐娇的脸,忽然说“姐姐,你生得真好看啊。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 若是前世,乐娇听到这番话,或许只是垂头笑笑。 可如今,她似乎也能听懂里面的深意了。 “巧儿也很讨人喜欢。”她说,“我总会想,有你作我的妹妹,是我的福分。” 至少,在她还当她是妹妹时,她都会这么想。 乐巧握着帕子的手一顿,又嬉笑起来“什么啊姐姐也会这般花言巧语了么” 乐娇没有再接话。 或许,赤诚相见是难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色。 很多人会把外衣穿得很厚,平日的温柔以待难以渗透进这个防护层。可是,如果有契机的话,就能破开这个壳,碰到那个人的心结。 乐娇不强求可以感化她,可是,至少在她没有做下恶事前,自己愿意去做一些尝试。 三人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暮晚,便在客栈歇息了一夜。 晚上,姐妹俩人睡在一张床上,说了小半宿的悄悄话。 “姐姐,你睡了吗” “没呢。” “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吧,我一个人在府里都没人陪我玩。” “都怪我,当时不应该让你找我这么久的。” “没关系。” “姐姐。” “嗯” “算啦,我好困,我要睡了。” “巧儿。” 重生以来,乐娇第一次有机会好好跟她说话。 她的心中不是没有芥蒂,却又想开了,她没法就此疏远这个尚且可爱的妹妹。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就觉得,这漫天的星星就像你一样。” “辰光绚烂,星辉晴朗,就像你一样,似乎在众人中发着光。” “哈哈,姐姐真会开玩笑,你以前可不会说这些话呢,今天怎么改性啦” “要我说,姐姐就是月亮呢,我再好看,你出现的时候都会黯然失色。我就喜欢这样围着你转呀转呀。” 乐巧说,嬉笑着挠她痒痒。 乐娇怕痒,笑了好一会才止住。 “可是,星星和月亮是不一样的。” “月亮,大部分的时候只有它自己呀。” “它还要时而娇羞,做好世人眼中的阴晴圆缺,不像星星一样恣意。” 乐巧没有说话,半响才转过身咕哝“什么星星月亮呀,再说我就要见周公了。” 乐娇轻笑,熄了灯。 可是,每件事情都有起因的。 哪怕不奢求自己拥有逆转人心的能力,是不是可以至少,做好那些曾经被自己忽视的东西。 比起万不得已的报复,寻找矛盾的源头并试图解决,这才是乐娇的性子。 她想清楚了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妹妹,也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 不是一味地排斥与拒绝,也不是完全盲目地相信。 而是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安抚她心里扭曲的地方,却作好不得不为敌的准备。 翌日,乐娇又被乐巧缠着逛了裁缝店,一直折腾到下午才动身回山上。 三人在车里,气氛比一天前缓和许多。 “姐姐,我们回家了,好不好”乐巧再次提起。 乐娇解开了心头的刺,又接受了自己重生的现实,正要说好,却又不知怎么想到了那个在月下舞剑的少年。 于是她改口道“再看看吧,就这两天了。” 乐巧还算满意,忙挨挨蹭蹭地凑过来,像只小猫一样可爱。 正在温馨之际,马车一阵颠簸,随即停了下来。 红秀探了个头问询,便知是马车轮陷入雪下动不了了。 三人商量一番,决定让车夫上山寻求帮助。 这山并不高,又建着国寺,路不算难走,否则马车也上不去。 这一等,来来回回便是一个时辰。 车夫找人时,燕青正在旁边。 昨日他风寒大好,想要去找小瞎子,却被一个书生告知一行人下山了。仔细打听,才知道是陪亲眷下山游玩。 他还不大高兴那书生知道这么多,今儿就碰到机会了。 他本就等得着急,想快些见着小瞎子,又见她有难,当时就下去了。 乐娇几人等得久了,车子里虽有厚实帘子挡着风,却终归不暖和。 乐巧一边给姐姐捂手一边抱怨,让无聊的等待变得有趣了些。 “怎么这么慢呀,等这个车夫回来,一定给点遣散钱让他走人,气死本小姐了。”乐巧嘀嘀咕咕地说,却没有真的生气的样子。 好在乐娇撑不住的时候,人终于来了。 来帮忙的壮汉费了些功夫,怎么也不能把轮子。最后是燕青拨开雪层看了看,用的巧劲儿推出来的。 燕青冲着马车喊人,巴不得让里面的人知道自己有多么能干一样。 乐娇掀开窗帘,柔声问“你怎么来了呀” 乐巧顺着窗口望出去,便见到双颊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少年。 他骄矜地扬起下颚,薄唇含笑,眉眼有种凌厉的英气,能直直地杀入人的心里。 几缕碎发迎风飘荡,他却不去理,发丝就如他的人一般恣意张扬。 是画中才有的少年郎,鲜衣怒马,担得轻狂。 车夫正准备赶车,马儿却因为在寒天动地里站得太久,生了脾气,怎么赶也不走。 这意味着,两位小姐可能要走回去了。 一行人下了车,乐巧尤其气愤,不情不愿地准备上路。 红秀心细,为乐娇着想“小姐本就受不得冷风,病根未治,怎么禁得起这般折腾” 燕青一看机会来了,忙说“这简单,这不有匹马么。” 马我不想走。 燕青不,你想。 他偏头问乐娇“小瞎子会骑马吗” 不等回答,他又说“算了,哪有女儿家会这个的,上来我带你走。” 于是准备说会的乐娇把话咽了回去, 于是看主子咽话的红秀也把话咽了回去。 “手给我。”燕青一溜上马,怎知原本在闹脾气的畜生在他身下分外乖顺。 他似乎知道马的每一点脾气,勒缰夹肚都恰到好处。 乐娇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好羞的,本就是她的身子拖累了众人,便不多犹豫伸出了手。 在场的人除了燕青和乐娇还真没人会骑马,这是助人之事,又都是十二三四的孩子,也没人觉得不妥。 乐娇凭感觉踩上了马镫,一接力便跨上了马。 起先还有不稳,被燕青抱了个满怀,才扶正。 天地良心,燕青真的没想占她便宜。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 乐巧看着马车上的两人,慢慢握紧了手。 又是这样。 所有人只看得到她。 燕青绕过她牵着缰绳,双手虚虚地环着他小瞎子,又保证她不会掉下去。 车夫解了车束马的绳子,他便一夹腿肚冲了出去。 “会怕吗小瞎子。”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还好。”乐娇还在犹豫怎么跟他说自己要离开的事,“那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第八娇 “什么”燕青有心使坏,马又跑得更快了些。 御马娴熟的乐娇 小瞎子总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什么事都不能使她惊、使她恼,引得他想逗她。 可惜,小瞎子也不怕骑马。 他怕她着凉,把她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披风里。 “小瞎子,我想同你说些事儿。”燕青状若无意地说,实则手心已经开始出汗。 “嗯”乐娇应声,一副乖顺模样。 风老是将她的头发吹到自己的唇边,燕青没忍住,微微垂首亲了一下。 “你今年多大啊,怎么这么傻。”什么时候开窍啊。 “你就想说这个呀”乐娇哭笑不得,却回避了年龄问题。 她该多大呢,十二还是二十 十二的躯体,二十的心智。 “我不嫌弃你是个小瞎子。”他忽而一本正经地说。 “好。”乐娇还是一头雾水,却仍旧答应。 “所以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儿,你也不准嫌弃我。”他凶巴巴地说,然后将手心在裤腿擦了擦。 “好。”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乐娇还是应承。 燕青很满意。 小瞎子就是这样又乖又软的,他才总是对他没办法。 “我以前呢,是个纨绔,做过许多恶事。”他说,故意停顿一下看她的脸色,见她并不厌恶才继续说,“臭老、咳、长辈看不得我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才把我送这儿抄经书。” 说道后头,他的语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乐娇应声,表示她在听。 “你知道哥哥叫什么吗”燕青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一时胸膛都在打鼓。 “你怎么又成我哥哥了。”乐娇无奈。 “叫呗,叫了我告诉你。”燕青想,哪怕小瞎子真的会怕他,骗声哥哥也好。 眼见着寺庙就在前头,两人应该也没有多少可以相处的时光了。 乐娇轻声说“哥哥。” 燕青没想到她真的会妥协,愣愣地说“什么” 乐娇重复了一边“哥哥。” 怕他还要再问,又说“你还要听几遍呀” 少年的唇角都要咧到耳朵遍了,人就像踩在彩虹泡泡上,美得有点飘。 “你怎么这么乖啊。”他喟叹,“以后会不会被人拐走都难说。” “谁像你这样爱占人便宜啊。”乐娇咕哝。 燕青的心软得不行,好一会才压抑住心里的欢悦。 “小瞎子,记好了。”他清了清嗓子,竟有几分正式,“哥哥叫燕青。” 一记惊雷响在耳畔,轰得她恍惚得厉害。 带一点不确信的侥幸,她试探地问“什么” “哥哥叫燕青。”他笑了,“吓着了” 乐娇忽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血液从心脏开始一寸一寸冻结,掠起令人僵硬的麻意。她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也像窒息的溺水者,因为缺氧而感到一阵阵眩晕。 “燕青,你叫燕青”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面上似笑也似哭。 “对,怎么了。”少年也发现了她的异样。 她仍旧不敢相信有这般巧合的事,再一次验证“是燕家的那个燕青吗” 两人骑马要快上许多,此时已经到了佛心寺。 他松开她,说“是我。” 乐娇忽然觉得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回忆里的那些痛苦从未如此清晰地展露于以前,叫嚣着让她远离眼前的这个人。 燕青翻身下马,伸出手问“要扶吗” 乐娇却摇了摇头,自己凭着感觉踩着马镫下了马。 “我有些乏了,我要回去。”她觉得她要好好想想。 燕青拉过她的衣袖,说“行,我送你回去。” 反正无论如何,小瞎子已经招惹他了,她也答应了他不嫌弃的。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乐娇推门进去的时候,燕青想要叫她。 他启唇就要声出,却不知该说什么,又阖上了。 他有些不安,但也说不上为什么不安。 仿佛,将会有什么长久的离别一样。 燕青摇了摇头,安慰自己不会的。 乐娇从重生之日起,第一次像这样乱了方寸。 她发誓要永永远远离开燕青,也要嫁一个好夫婿。 可是造化弄人,命运难逃,又让她遇见他。 前世那夜冰冷的新婚仍在眼前,她并不认为重来一世,就可以免俗,成为这个骄矜男人的例外。 她或许可以温暖乐巧,因为那毕竟是生活在身边的血亲,自己有几分熟稔与了解可以凭依。 可是燕青对于她来说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她没有把握能够排除万难,去影响他漫长时光形成的性格。 可是如果无法影响他的性格,又从何躲避那段名存实亡的姻缘 乐娇心念流转间,已经打定了主意。 在她想通不久后,乐巧也到了。 “哎哟不行累死我了”娇美柔媚的姑娘此刻喘得吐出了舌头,“好热啊。” “巧儿,我们回去吧。”乐娇一边给她扇风,一边说。 “好啊,姐姐扇快点”乐巧累得没仔细听,“等等,姐姐你说什么” “回去吧,明天就回去。”她重复。 “好啊。”乐巧摸不着头脑,又问,“发生什么事了” 乐娇遮掩道“没什么,就是想回去了。” “好呗。”乐巧也不追究,却又凑近了神秘兮兮地问,“姐姐,我想问下咳,之前带你回去的那个人是谁” 乐娇没反应过来“哪个人” 乐巧做了一个骑马的动作,又说“就那个,刚刚带你回来的人呀哇,该不会是你” 乐娇忙捂她嘴,急急争辩“休要乱说。” 乐巧拉过她的手,偏头问“我瞧他生的英俊,我好奇嘛。” “你少招惹他。”察觉这话有歧义,乐娇又补充,“他是燕家的公子,不是好惹的人。” “燕家”乐巧来了兴趣,“燕冕,燕朔,还是燕函不对呀,这几个都在京城蹦跶呢。燕家的小辈还有谁” 乐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嗔怪道“你怎么这些事这么清楚。” 乐巧捂住额头委委屈屈地说“还说呢,这几个前些日子办了个品诗会,邀了好些人,就是想出风头。我才不让他们如意呢,提起我的罗裙就去了。哎呀,姐姐你不要转移话题,你快说他是谁。” “他是燕青。”乐娇拗不过她。 “燕青就是那个燕青”乐巧微微睁大双眼,“这样了不得的人物居然在佛心寺。” 她捂住嘴笑起来,唇间蹦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乐娇不明所以。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姐姐你不清楚,我三天两头往李家跑,知道的比你多一些。这燕青也算个小名人,只是不是因为好事哎呀,也不是这么说。嗯你不会生气吧” 毕竟两人看上去并不疏远,她怕这些话会触怒姐姐。 这话要早几个时辰说,乐娇都不一定愿意听,这会却转变了想法,于是她摇了摇头。 “那就好。”乐巧继续说,“这人呢是个武学天才不假,先前还有许多小姑娘倾慕他呢。只是他父亲一死,人也跟着变了性,变得顽劣乖张,怎么都不学好,什么混账来什么。这不,最后因为把李家世子打了,拱手把太子伴读的位子让给别人。哎呀,这么一说,他就是因为这事到佛心寺来的不成” 乐娇略一琢磨,也明白了。前世她与燕青有交集时,他已经是个声名显赫的将军,自然没人提他的过去触他霉头。而她并不热衷于交际,这些八卦消息传得慢,不清楚其中关窍很正常。 难怪他报出姓名前让自己不要嫌弃他。 对比前世那个冰冷无心的燕青,这一世虽有些恶劣、却心肠不坏的少年要来得温柔许多,也更有烟火气。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能让他慢慢变成那副模样 她无从得知这些,既然决定了不要与对方有瓜葛,也不必去了解。 乐娇是个迟钝的人,难以对认识时间不长的人动感情。与少年相处的一个月,虽然感动过也欢喜过,但终归不足在她的心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刻痕,很快就能被时间侵蚀抹平。 姐妹两人收拾好行李,又烧水沐浴,为离开做好了准备。 在打包衣裳时,红秀犹豫着是否收起那件狐裘披风。 乐娇想了想,将它挂在窗边。 翌日三人准备启程时,碰见了辞行入京的桑风。 因着顺路捎人家一程的心思,乐巧热情邀请他同行。 桑风本就是因囊中羞涩,才暂住佛心寺,几番推脱后也就答应了。 他不好意思与几位姑娘共处车厢内,便与车夫一起坐在前头。 几人就这么踏上了入京的路途。 所以,当燕青知道小瞎子离开的消息时,连她的人都没有见到。 他起先只是错愕,并不敢相信昨日还好好的小瞎子,怎么就悄声无息地离开了。 而后,他走到她在的那间屋子,一推门,里头甚至没有落锁。 屋子很干净,太干净了,该有的锅碗瓢盆全都没有,就像从未迎来过什么人一般。 失落一点一点染红他的眼眸,推开里间门的手也因为心痛颤抖。 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啊。 门推开的那一刹那,他却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愣在那儿。 一间狐裘披风就那么,静静地挂在窗边。 情绪堆积着,忽而便压抑不住地爆发起来。 他发了狠一样扯下那件披风,死死地抓着它,好似这样也能让他的小瞎子感受到疼。 “你怎么就走了”他胸口堵得难受,恍若被人拿捏住心脏,一阵一阵蔓延出痛苦。 屋子里十分安静,就是这股安静,彻底点燃了他的暴怒。 “你回答我啊,怎么就走了”修长的指节插入狐裘,手背上青筋暴起,“你答应我不嫌弃的你答应的” 少年不知道该如何抒发这种苦痛,被抛弃的愤怒快要毁灭他的理智。他抓住狐裘奋力一扯,便听见布帛破裂的声音。 不够,还不够。 他深深地喘着粗气,仿佛这样就可以熄灭他的情绪。 这颗心脏里,泛起了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波澜,滔天汹涌,浸没了思绪的海角山川。 偌大的天下,寻一个人谈何容易。 这般离开,便是永别。 骗子 骗子。 骗子 少年眼里的眸光明明灭灭,有种山雨欲来的疯狂。 他咬牙切齿地念出三个音节,却仿佛生生挖骨“小、瞎、子。” “砰”燕青握拳砸上了一旁的窗框,一颗隐蔽的铁钉刺入他的手掌,随着他的动作剖开血肉。 汩汩血流从他的手腕处流下,纹路蜿蜒而诡美,最终自指尖收束凝成血珠滴落。 少年似乎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薄唇抿得很紧,整个人缠绕着犹如实质的阴鸷与偏执。 他再次捡起了那件披风,却逐渐攥紧了,任由血液浸透它。 “你把它留给我干什么。”随着愤怒逐渐消退,痛苦与悲伤慢慢占据了主导。 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与血色相衬有种病态的美。 “你把它留给我干什么,啊”眼眶烫得发痛,从其中滚出一颗泪来。 “留给我干什么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她竟有这般在意。 一想到再也不能相见,就像在心上整整剜下一块肉,又如剔骨般剔除一段生命。 这世间,最怕一厢情愿。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第九娇 几人到山脚下的时候,乐巧说要去买果脯,好解路上的馋。车夫便将车停在了市集的不远处,乐巧也想让姐姐挑点嘴零,便拉着她同去。 两人正走到一半,便听后边的车夫一声大喊“小姐,马受惊了” 原来是那车夫觉得束马的绳子松了,取下来想要重绑,不知怎么弄得马不舒服了。 乐娇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摘了黑绸,向后看去。光线一瞬间进入眼睛,带来了轻微的刺痛感。她模糊地见了一只马跑来,隐约分辨出缰绳所在的位置,在马奔来时用尽所有力气抓住缰绳往一边拉扯。 马的力气极大,差点便拖着她跑,好在乐娇拉得稳,成功使马减慢了速度。 便是这一瞬间,她翻登上马,一面抚摸着马鬃使它平静,一面调转马头骑向马车所在的位置。 见这幕,桑风本高悬的心落了下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汇集在那个战胜归来的女子上。 她没有挽发,甚至发带也因为刚才那场变故落在了地上,一头乌黑的青丝随着马的奔跑飞扬得潇洒飘逸。她逆着光来,带着灼热的金色锋芒,整个人有种运筹帷幄的轻松。 靠得近了,桑风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神色与面容。 她的眼神里有笃定、有恣意、甚至有轻狂,却唯独没有恶的东西。那双清丽的眼因为这些情绪神采奕奕,涌动着令人过目难忘的光。 衣袖随着风翻飞舞动,飘逸胜若神祇。 她勒住马,因为高度睥睨他们,原本便无表情的面容在此刻看来有三分威慑力,那自然下垂的唇角冰冷得有些神圣。 “小心些。”即便如此,她的声音并没有半分不悦,仍旧那般平和温柔。 “姑娘,你、能、看得见吗”这惊鸿一瞥扰乱了少年郎的心思,辞藻堆砌不出他此刻的惊艳之情。 “可以的。”乐娇下马,不忘回答他,“只是不能久视,还需静养一阵。” 先前在马上,因为那种久违的兴奋,她并没有发现双腿软得厉害。现在下了马,虚弱感就一阵阵地涌上来。 经过这一吓,乐巧也不乐意去买什么果脯了,老老实实回到车里。 桑风的思维还停留在刚刚那一幕,她睥睨时仿佛君临天下的眼神。 穷尽此生所学,仍难以描绘的惊鸿之美。 几人重新上路,车夫变得格外小心,生怕再出些差错饭碗不保。 乐娇受累人困乏得厉害,红秀忙着照顾她,乐巧实在是闷不住,撩起帘子与桑风聊天。 “公子,你还未说过名讳。”乐巧娇娇柔柔地说,任谁听了都会心情变好。 “小生姓桑,单名一个风字。”桑风心神不宁,也就没注意那些细枝末节。 “桑风,很有诗意。”乐巧信口拈来,“桑榆未晚,绝处东风。” “姑娘谬赞了。”桑风知道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并没有冒问姓名。 “我叫乐巧。”姑娘坐在车厢的底板上,单手托腮。 “姑娘确实蕙质兰心。”桑风心中装着事,有口无心道,“里面那位可是你姐姐” 乐巧的笑面僵了僵,才回答他“是呢,长姐单名娇字。” “乐娇吗”桑风无意识呢喃了几遍,“名如其人。” 可是,这般一个病弱的姑娘,如何才能露出那样的神色。 乐巧快端不住笑面,强撑着笑说“长姐自小讨人喜欢,看来你也没能免俗。” 桑风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乐巧的不悦了,忙说了些逗趣的事。 马车行驶了两天两夜,总算入了京城。桑风说他在城内有可以投奔的亲戚,便就此分道扬镳。 乐娇回家后,先是被乐母从头到脚好好看了看,心疼的话儿不绝于耳。 当晚,长兄和乐父也提前处理好公务,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饭。 大夫来看了看,说乐娇的眼睛再养一月有余定能痊愈,就是这身子有些亏损,需要再补补。 于是乐娇又开始过起了日日拈花,日日中药,日日足不出户的日子。 好在她在刺绣这方面真有长进,不再是绣虎似猪了,也有那么几分形似神似。 不出半个月,长兄便在晚膳时提起一件怪事。 “真不知燕家那小子抽什么风,天天打听瞎了眼的贵女。”乐明诚狠狠地说,转头又软了语气,“娇儿,你跟那小子没什么关系吧” 乐娇心虚,但还是摇头“没有。” 乐巧看了她一眼,默默扒饭没讲话。 “那就好,要是知道他惦记我妹妹,打断他狗腿。”乐明诚也扒了一大口饭团进嘴里,仿佛吃的是燕青的肉一般。 用毕晚膳,乐娇陪乐巧在园子里散步。 这姐俩跟庶姐妹都不亲,乐娇是性子迟钝被误认为清高,乐巧则是真的看不上。 “姐姐,我跟你说,阿兄讲的还真没夸张。”乐巧挽着她的手,悄悄地说。 乐娇不想听,但还是没有打断她。 “我前阵陪姜瑜、哎就那个姜家的嫡幼女,你记不得没关系。她和那燕青是青梅竹马,一心想嫁给他。”乐巧顿了顿,在等姐姐的反应。 乐娇没兴趣追问,便只是拉着她的手在园子里走。 乐巧忍不住了,继续说“她就跟我哭诉啊,说她的燕哥哥最近好像有心上人了,不知怎么回事,他天天打听一个瞎子。” 乐娇的心因为这几个字泛起浅浅的涟漪,她看着远方,还是没说话。 “唉,人小姑娘可伤心了,说什么以为是块石头捂不热的人,居然是个冰,还有化掉的一天。”乐巧拖长了音感叹,逗她玩的意思很明显。 “冰化掉之后就流开了,不会代表什么。”乐娇说。 已经决定远离了,没有理由因为一些事再去接近。 反正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谁都不会为谁羁绊太久。 “那可说不准,万一冰化掉后是条河,专流向一个地方呢。”乐巧吐了吐舌头,“她说,谁劝她的燕哥哥别找了都不好使,谁劝谁被凶,那架势看了吓人。” 乐娇听不下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小孩子家家鬼点子怎么这么多。” 乐巧委屈地争辩“我只比姐姐小一岁呀” 乐娇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又说“冰就是冰,没那么容易化的。” 乐巧却是没再接话。 乐娇有心将这一页从她生命里揭过,而知她患有眼疾的人屈指可数,又口风严密。大多人只知道乐家嫡女落了水,自此之后便身子娇弱。 打听生有眼疾的贵女,打听不出他的小瞎子。日子一长,燕青也寒了心,不再打听她的消息。 或许有些人,就是有缘无分。 或许有些人,真的只是过客。 关于燕青的消息,乐娇十三那年还听过一次,那便是他去了边关。 同年,先皇驾崩,十七的少年黄帝登机,位子不稳,急于扶起一批自己的心腹。 据长兄说,与当今圣上旧识的一些人都被安排了大大小小的官。他说燕青这小子,本就家族根基深厚,如今又去了边关,显然是圣上想要借此提拔他。若他能拿下战马功劳,不愁未来飞黄腾达。 乐娇在心中感叹,这命运兜兜转转还是没有偏离它原先的轨迹。 只是她不会想象得到,一个内心带着疮痍的人要怎么煎熬着、度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所以,哪怕在她十五、他十七那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彻彻底底扭转了他对女人的态度。 哪怕如此。 在他再次见到她时,只一眼,就令他好像从未经历过这些辛劳困苦。 便又回到那个雪夜,他在树上等了许久,对她轻轻说一句 “在等你啊。” 一如岁月不曾流逝,着一子满盘皆输,他停留在十四那年把心输出去的时候了。 无论浮躁如何沉淀,气度如何沉着,在他的坚硬铠甲里,始终裹着一点为她留下的柔软。 甚至,他都不自知。 可是,如果不是如此,如何解释燕将军常年在左手的腕上,裹缠着一条女儿家的发带。 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两人不过是平生过客。 真正的缘分,似乎是不能用时间来计量的。 一见钟情哪有那么多道理,步步沦陷又要从何说起。 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便足以记上许多年。那叫不出口的名儿甚至在见不到人的岁月里,在心口烫上千万遍,成为秋去春来的雁。 年少时最怕遇见太惊艳的人。 只一眼,误终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第一悦 日子一天天过去,乐娇难以寻到与乐府之灾有关的头绪,便将心思花在了刺绣上。 琴棋书画是不可能碰的,她这样迟钝人觉不出那般风花雪月的浪漫,也作不出催人泪下的诗词歌赋。 唯有刺绣,坐在柔和的光下,感受着银针上下翻飞,有种布局精算的成就感。待丝线慢慢成型,绣纹在布帛上攻池掠地,又产生一股莫名的率领士卒大杀四方的快意。 这三年,她闲来绣,兴起绣,肯吃苦又会钻研,拈花之作渐渐在京城小有名堂。 这一边有了喜爱之事,心情跟着爽朗,身子也调理得健康许多。虽不得前世那般,但终归是好了不少。 乐巧与自己仍是那副亲热姐妹的模样,乐娇却能逐渐摸到她内心扭曲的地方。 她与李家嫡女李冉是手帕交,无事时便往李家跑,只是近年跑得愈发勤快,不知是不是如前世一般开了情窦。 乐娇前世没见过乐巧的夫君,她成婚时自己已经出嫁了,只听说是个温柔如玉的状元郎。 虽此刻他是个穷书生,但日后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乐巧与他接触也就无可阻拦。 乐娇十五那年,风风光光地办了及笄礼,全京城都知道乐家有女初长成。 要说为什么风光,那便是因为当今圣上也赏了脸。少年黄帝根基不稳,心腹又未扶起,很需要乐父这等老臣的支持。乐父是骁勇善战之辈,也有经纶世务之能,在燕家挑起战地之责后便以政务为重,是老皇帝钦点的可信赖之人。故此,圣上为了拉拢人心,并不介意给乐家一点甜头,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乐明诚的弱冠礼还有两年,而乐娇的及笄将近,只能说碰得巧了。 乐娇准备头面时,乐父被圣上赏了西域进贡的丝线。那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在太阳下流光溢彩,仿佛施过术法一般。 乐父在儿女中最疼爱乐娇,说她最像自己,有那般潇洒逍遥的风范。此时又碰上了她及笄,赶巧着便把这丝线送与她。 乐娇心细,在这丝线上又费了些功夫,将之与金丝银丝一同绣入头面。她这两年绣得最多的便是牡丹,熟能生巧,一朵一朵簇拥交叠,惟妙惟肖。 她从衣袂与裙摆开始绣起,在褶皱处该掩的绣纹用了暗色,该露的图案则上银丝点缀。自边缘而生绚烂繁复的牡丹图,一点点向上精致,至膝至肘则化为半开半合、含娇的花骨,零零散散的很是诗意。胸前似乎并无别致,细看却有暗纹绣着一片片花瓣,细碎微弱的光点散入其中,在阳光下有种转瞬即逝的梦幻。 举手投足仿佛都是花香,坐立踱步间又如蝴蝶翩飞。 这件衣服大气雍容,也精致俏丽。她身子偏细弱娇小,套上宽袍大袖,有种掩不住的飘逸仙气。 乐巧见了,先是好阵赞不绝口,才软糯地求乐娇在她及笄时也为她绣一件。 及笄礼那日,乐娇在一众宾客的目光下款款走出。 昔日随性束着的发被挽起,作着精致的发髫,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衣摆随着走动如波纹一般流动,其上的牡丹犹如活物,时隐时现。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看人,还是看衣服。 “梓童,你似乎挺喜欢这乐家女”姬长夜抬眸看向身边人。 这姬长夜,便是当今圣上。 “乐姑娘心思细腻,双手灵巧,”沈慕雨目光含笑,“母后说,什么样的人绣出什么样的东西。想来乐姑娘的性子也端正。” 姬长夜若有所思,看向场中的少女。 她的长发被尽数挽起,脸颊似乎还不如成年男子一个手大。那眉眼生的最好,静看时稍带寒锐的冷意,眼波流转间却若冻川方融,一股一股涌出回春的温。鼻型挺秀,鼻尖一点粉色如娇花般粉嫩可爱。再向下,殷红的唇瓣似蜜浆一般光泽柔软,挽唇间微丰的下唇弧度漂亮 “皇上。”沈慕雨心思明透,“这宫里,我也需要一个能说的上话的姐妹,才不会太寂寞。” 乐家,确实是一大助力。 姬长夜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心中自有考量。 乐母为乐娇插上簪子,轻叹“我们娇儿长大了。” 乐娇脸颊布上霞云,垂眸时眼里有欢悦的水光。 乐巧不知哪里去了,也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姜家嫡女姜瑜眼里涌动着嫉妒的神色。 前世乐娇总溜出去跑马,皮肤晒得暗沉无光,撑不起这般衣服,自己也不好打扮。及笄礼那日,穿了件颜色较深的衣裳,效果确实不如今日的。 只是,前世时,她的及笄礼也并没有圣上亲驾。 似乎一切都乱了套,她却总觉得在按什么命定的轨迹走着。 她便等着,等着那属于她的命运到来。 乐娇十五及笄的时候,恰逢边境小战乱不断,燕青戍守边关,并没有回到京城。 一日,他疲惫地冲过冷水澡,一袭衣衫凌乱着没有系好。 已经十七的少年郎经过两年的磨砺,那股子狂妄的气质内敛许多,身上不知世的浮躁也被沉着气度取代。随着身子抽条,他的面容更为棱角分明,眉眼也愈加深邃。刀光剑影的生活令那双眸子里多了杀伐果决的气势,与令人胆颤的嗜血锋芒。 他在战场里破了茧,新生成不苟言笑的沉稳将军。 只是这人端起来是一副模样,卸下气度又是气得人牙痒的恶劣少年,性格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 此时的随意散漫让他的面容染上一种独特的性感,有种邪恶危险的魅惑。 他走入军帐,却在空气中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女儿香。 边关里哪来的女子,他嗤笑一声。 这种事,自他十六开始便发生过一次,那是随军的厨娘。他当时将衣衫不整的她踹了出去,脚下没留一分情,还不嫌事大地当众侮辱了人家。此后,便无人敢这么做。 他深谙杀鸡儆猴的道理,也懂得如何执行。 这次,又是谁不要名声也不要命了 燕青一挑右眉又放下,眉头因兴味与反感深深蹙起。 近了,近了近了 姜瑜心在打鼓,攥紧肚兜的手也慢慢松开。她深深地呼吸几次,告诉自己,这是自己非嫁不可的人。 不经人事的女儿家此刻紧张又羞赧,整个人起了一层薄红,若要外边的士卒见了无人忍得住。 他故意将步子迈出声音,一下一下,像磕在人心尖上,一点一点,吊起了床上人的气。 脚步声停住了。 姜瑜的身子开始颤抖,既害怕得不敢面对,又有种豁出一切的劲头。 “转过来。”燕青温声道,仿佛对面前的女子有着无尽的包容。 姜瑜的心都快要跳出胸口,在此刻又产生了一点迟疑。 她闭上眼,耳边又回想起那段令她几乎要落泪的对话 “你想知道,你的燕哥哥三年前找的人是谁吗” “时至今日,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吧。” “噗,你可真好玩。男人呀,总会对他们第一次喜欢的姑娘格外钟情,这京城就这么大,指不准哪天又碰到了呢。” “听你这意思,你知道是谁” “你觉得,漂亮吗” 姜瑜的目光随那人的手指一转,看到了顾盼神飞的乐娇。 “不、不可能如果是她,怎么从来没有人说她瞎了吗” 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一瞬间,被嫉妒与恐慌攥紧了心脏,她忽然便觉得冷。 “不可能,你骗我。” “这种事骗你我有什么好处。今年秋,圣上举行围猎,她或许会去露脸,你说,燕青去不去呢” “时隔这么久,他肯定都忘了,不会惦念她的。” “噗嗤,你别着急呀,他有没有忘,你肯定比我清楚。” 姜瑜不说话了,心尖被人拿捏的酸楚令她落下一颗妒忌的泪。 是了,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这三年里,他每次回来都让她陌生得紧,只是不变的,他必会问问那人的下落。姜瑜的消息广,先前为了知道他在佛心寺发生了什么,答应帮他查。 可现在,她后悔了。知道他对那人有多珍重,她后悔了。 他询问的时候,似是不经意一提,可只有在那刻,她才会看到他昔日才有的稚气神色。紧张的,期待的,那种外露的神色。 那个人把他束缚在她离开的时候了。 “告诉你哦,当时,还是她先离开的,燕青才会找不到她的下落。”那人说,如看好戏一般看她,“所以,如果你的燕哥哥再见到她的话” 姜瑜顿时慌了神,问她“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喜欢他。 自她八岁落入水里,被这个表面顽劣的表哥救起,她就喜欢他。 后来,所有人都说他混账纨绔,他却在见她时偶尔会柔和神色。 她知道,他不是传言中的那样。她觉得,他只对她不一样。 这种发现秘宝的心思,令隐藏在心中的情意发酵,成为无法拔除的执念。 她是非他不嫁啊 “诶,我听说,人在边关久了,这看人的眼光也会变化,你说你的燕哥哥是吗”那人不经意地说。 姜瑜闻言,如醍醐灌顶。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还有一丝希望。她不怕挣,不怕抢,拿到她手里的都是她的。 他是她的燕哥哥啊,不会真的狠心推开她的。 只要借此机会 慌乱之下,她做了一个决定。 燕青睥睨床褥上的女子,挽唇笑出嘲讽的意味。 她腰身细瘦,仿佛不盈一握。如瀑的青丝垂散在背上,平添了曼妙的蛊惑感。几缕红绳束在身后,令人知道只要轻轻一拉便可观光美色。 这种半遮半掩的风光,本该是最催人情动的。 燕青却是如视死物,眸光冰冷。 恶心。 此般媚声求欢的样子,最是恶心。 姜瑜打定主意,便也慢慢转身,喜色的肚兜在此时仿佛是那样引人入胜。 她轻咬下唇,娇面上的羞赧神色令人动容。 她喘息一声,轻唤“燕哥哥。” 燕青端着笑面,温柔地睥睨她,却是站在床边不肯再靠近一步。 姜瑜先前还在娇羞,却在看到对方松垮衣袍间那点的胸膛,慢慢变得有些急切。 这是她喜欢的人啊 她喜欢了七年的人啊 她在他温柔的目光下几乎快要沉溺得窒息,却被那骤然降临的寒冷浇得心凉 “不脏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第二悦 “不脏吗”这一声,令他从神祇堕落为修罗,恐怖如斯也不过如此。 姜瑜害怕了,忙去抓他的袖子,哭道“燕哥哥,我愿意把自己献给你,你看看我” 燕青为了躲避抬起手来,宽松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间缠绕着的发带。 那发带被人洗得发旧发白,一看便知缠了许久。 “是那个人的对不对”她浑身战栗,尖叫出声,“你一直喜欢她对不对” 有些事,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听人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我以为你懂事,姜瑜。”燕青说,冷淡得仿佛是个瞎子,“你不该碰你不能碰的东西,做你不能做的事。” 顿了顿,他补充“不脏吗” 姜瑜此刻仿佛被扒了衣服游街示众,她抛弃了自尊,却被对方弃如敝履。这不仅令她伤心欲绝,也令她羞愤欲死。 “她有什么好的,已经三年了,还这样念念不忘她做了什么我们七年的情分也抵不上”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任谁都受不住,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以为他喜欢那人,哪怕难以释怀,作一颗心口的朱砂痣,也只是浅淡地恋着,不会有多痴迷偏执。 可是,能够做到将她的发带绑在腕上三年,日日夜夜带着,这股情意真的有消退过吗 它仍旧维持着当初燃起时的温度,烧着,星火燎原地烧着,在时间的作用下成为更加轰轰烈烈的大火,任谁也无法扑灭。 燕青如见了什么垃圾一般看她,冷声说“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姜瑜不肯死心,都做到这一步了,还要她回头,那她先前的付出都算什么 少女不知哪来的勇气,忽而解了肚兜,从跪着直起身,就要去吻他。 燕青感受到鼻尖缠绕着一股甜腻的熏香,那大片的滑腻的皮肤就展露于眼前。烛光晕在她的肌肤上,红得 他目光向上,看着她的脸,后退一步。 像一堆烂猪肉。 恶心。 怎么会如此恶心。 哪里都恶心。 “念我们相识一场,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你早日回家。”燕青转身离开军帐,走到门口时不忘补充,“被子褥子都给我换过,你的衣服一件也不要留。” 姜瑜尖叫一声,哭喊着摔了所有能摔的东西。 那声嘶力竭的尖锐,甚至比得上厉鬼索命。 “燕青,我咒你,我咒你终爱而不得” “我咒你永远讨不到所爱之人的欢心” “我咒你,我咒你” 燕青闻言嗤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生有隐疾,除了对女人恶心,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戾气。三年前,他打伤李家世子便是怒到发疯的结果。这样的他,能有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不成 这三年里,他虽然在战场磨砺去了锋芒,也舒缓了这股子嗜血暴虐的心性。可是,从佛心寺回来后,那颗心脏便埋下了一根针。 这个针平日都看不见,碰到了一些人,便会捅穿他的心脏,让血液都注入愤怒的因子,让他失控让他疯狂。 也是从佛心寺回来后,他才逐渐知道自己有这个病症,因为它似乎生得愈发严重了。 燕青对姜瑜的诅咒不以为然,殊不知,有些事情,总会以某种方式应验。 转眼间,秋季就来临,早前便放出消息的围猎也不日举行。 边疆战事告捷,此举有犒劳功臣燕青之意,只是这事没有被挑明,消息闭塞如乐娇是不会知道的。 乐父询问乐娇是否要参加,被护女心切的乐母好顿唠叨。 乐娇既觉身子大好,又有机会接触昔日的爱好,心痒之下便同意了。 乐父也是可惜,乐明诚虽会骑马,但技艺不精,倒对文玩喜爱得紧;唯有乐娇,八岁与他跑马便展露出过人天赋,一个女娃也能此般潇洒,实在让他欢喜。这一朝落水,忽然便不再有此等才能,他分外心痛。 如今有机会,便让她再接触接触,图个乐便好,不必真的上场。 乐明诚倒是不参与,一来怕让人看笑话,二来是没兴趣,便留在了京城。 几日后,父女二人出发了。 临幸前乐巧拉着乐娇的手亲亲热热好一阵,说了些意有所指的话。 “姐姐,你此番前去,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乐娇来不及追问,便上了马车。 一番舟车劳顿,乐娇最终随着大队到了安顺围场。 少年皇帝此举并非真的为了游玩,而是笼络人心,故此第一日便勒令众人要放松。 伴君如伴虎,各大臣又都是人精,便表面上客气热闹,实则都兜着一层假面。 好在乐娇不必参与这些官场纷争,只是作为亲眷陪同而来。 是日,一行人整顿好帐房时便到了晚上。 皇帝姬长夜同几位重臣篝火边交谈,一干一品在旁烤肉的附和的都有。 乐娇垫过肚子后就开始喂马,几年不见了难免有些生疏,她趁着这个机会与自己的马再亲近亲近。 只是这马认主得紧,乖顺地在她手心下蹭蹭,温驯得不得了。 她心都软了,不自觉弯起唇角。 正在此刻,身侧穿来一声不敢确信的、几分迟疑的呼唤 “小瞎子” 乐娇身子一僵,手也跟着顿在半空。 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个人。 她反应极快,当做没有听到一样,将缰绳系好,便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燕青先前还有些不敢确定,此刻却有十成十的把握。这双眼睛他不可能认错,再者,怎么解释对方避之不及的举动 他原先还因为紧张而吊在半空的心,顿时又因为对方的逃避冷得发痛。 乐娇还未走两步,就被他握住了手腕,其用力之大,仿佛要捏碎她的手骨。 “小瞎子。”他说出一个肯定句,目光死死地钉在她的脸上。 “你弄疼我了。”乐娇平静地看着他,淡漠的神色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被她的神色刺痛,他愈握愈紧,低声问她“你看得见” 正因为看得见,所以无论如何找他的小瞎子,都找不到她。 嗤,他多傻啊。 乐娇吃痛地皱起眉头,试图拉开他的手。 “说话”处在愤怒边缘的燕青以为她还是想逃,忍不住发了怒。 从头到尾,被思念折磨的只有他。 “你真的弄疼我了。”乐娇委屈,瘪了瘪嘴便要哭。 这什么人啊,重来一次还要折磨她吗 燕青心中一刺,就势放开了手,只见月光下,她细瘦的手腕布上了一圈青紫。 他有心道歉,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你讨厌我,是不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无论他有多英勇果断,无论他有多沉着雍容,在她面前,永远是那个十四岁被抛弃的少年。 乐娇抿唇,绕过他就要走开。 燕青就要伸手拉住他,身子却顿住了。 他启唇似乎要说些什么。 他停下了。 微不可闻的 “罢了。” 对方既嫌他,他又何必自找不快 他摇头苦笑,眼底一片寒意。 他燕青,何必这么狼狈。 他是恨着她的,恨不得掐住她的颈脖,用铁链将她困缚,令她哭泣着匍匐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情感早就变质了。 他想,他是恨着她的。 当晚,燕青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得愈发烦躁。 第二日,顶着青黑的眼圈上了马。 “燕卿因何事气色不佳”姬长夜见状好奇询问。 这位好友的脾气他是了解的,脸是一天到晚臭着,却很少有这么臭的时候。 “无事。”燕青咬牙切齿地说,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看那人。 乐娇今日换了身窄袖衣,三千青丝编成一股辫,突出小巧的脸庞,清爽又英气。 她看向燕青,发现对方似乎没有受自己影响,登时放心许多。 他侧着头不知在看什么,光落在他的脸上,却落不进他的眼里。 围猎很快就开始了,乐娇不必去争那个名头,骑着马瞎逛也乐得轻松自在。 这种久违的驰骋的快感,令她忘却了所有的不愉快,只能感受着风从手边飞过。 她不知跑了多远,心脏砰砰地传达着兴奋之情,就连头发丝也因愉悦舒张开来。 骑得久了,她有些乏,疲倦后知后觉地起来,腰部以下开始变得酸软。 她一转马头便要回去,一匹狼便在草原上现出形。 碰到狼可不是什么好事,这说明周围还有一个狼群。 乐娇取弓搭箭,却因疲乏拉不开弦。 狼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里泛着嗜血的光,却又因为力量制衡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又跑出了第二匹狼,幽绿色的眼睛不转动地注意着她的动向。 乐娇不确定是不是该跑,因为一旦前面存在狼群,她就会面临两头夹击的危险。 正当此时,一阵破空声传来,一支箭就插入了第二匹狼的眼睛。 耳边马蹄声不断,便见少年挽弓站在她的身侧。 燕青觉得自己是疯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着她,远远的还不想让她发现,生怕她出点意外。 那匹狼被激怒,躲过了他的第二支箭,就要朝着他的马匹扑来。 燕青翻身下马,抽出腰间的佩剑,在恶狼扑起时狠狠捅向它的肚子。 乐娇紧张地握住缰绳,担心他因此受了什么伤。 燕青的动作很利落,中间被其中一匹咬住了腿肚,便毫不犹豫地砍下了它的头。 血液飞溅,他的下颚也沾上了几个血点。 最后结果便是地上多了两具狼的尸体。 乐娇见状松了口气,疲乏得太久,这人一放松,意识便阵阵犯晕。 燕青拿了绳子将狼系着绑在马上,便看见小瞎子快要掉下马了。 他意识还没到,身子先一步过去接着,将人抱了个满怀。 狼群可能就在附近,两人不好久留,他抱着人上了马,一夹马肚向营地进发。 后头的马见前边跑了,也很快跟上。 燕青抱着她的时候,面色冷淡看不出神色,手却一再地擦了擦裤腿。 他想摸一摸她的脸,手上的鲜血却让他顿住动作。 她温柔、乖顺、一尘不染,他似乎没有资格触碰这样光明的存在。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 就仿佛并没有流逝过这些岁月,她的马车陷在雪里了,而他去接她。 可是,不是的。 她讨厌他。 她讨厌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第三悦 乐娇醒来的时候,乐父在旁边好一阵自责。 乐娇忙说都是自己贪玩,安慰父亲不要多想,自己已经不疲倦了。 她又问了事情的经过,才知是燕青把她抱回来的。 “那小子有点血气,裤管都渗血了面色也没改。”乐正清赞许道,“娇儿,这几只兔子你记得拿去谢谢人家。” 乐娇答应,心中难免愧疚。 晚些时候,她缓过劲便去登门道谢。 她在门口说明来意,小厮就放她进去了。 少年正一条腿搭在床上、一条腿垂着,百无聊赖地支着头发呆,丝毫没注意她的靠近。 乐娇沉默片刻,察觉对方并没有发现她的样子,启唇唤了一声“燕青。” 被唤的人偏过头看她,深邃的眼里看不出情绪,神色冰冷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 她将那几只兔子搁在桌子上,才走近他说“先前的事,谢谢你了。” 少年扬起下颚嗤笑一声,斜睨的样子桀骜又傲慢。他哪怕什么也不做,往那一躺,都能给人带来压迫感。 乐娇抿了抿唇,继续说“你的腿还好吗” 燕青不再看她,冷冷道“我不需要施舍。” 言下之意,便是她可以走了。 乐娇垂眸,嘴笨的毛病在此刻又犯了。 想要远离他是一码事,人家救了她又是另一码,她总不能装聋作哑到这份上。 她启唇,艰难地说“我没有施舍。” 燕青传来一声哼笑,翻过身去背对她。 乐娇心中愧疚,头垂得更低,嗫嚅道“对不起。” 燕青半阖的眼眸抬起,唇抿得很紧,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我那时候、是真的患有眼疾”她颤着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袖子。 顿在半空的手腕被握紧了,传来一阵按压乌青的疼。她还没能来得及反应,眼前景物一转,便跌进了一榻软被里。 乐娇因惊愕略微瞪大双眼,就要挣扎。 燕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有力的长腿死死压着她的大腿,一手钳制住她的两只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冰冷的眼神里涌动着许多晦涩阴暗的东西,像低温火焰,散发着幽色的光。 这样的姿势,所有的主权都是这个恶劣的少年的,她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乐娇感受到一种被拿捏死穴的恐惧,骤然生起的危机感令她的呼吸开始加快。 “你怕我。”燕青被这个认知逗笑了,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掐上她的下颚。 他的虎口钳着她的下巴,修长手指卡着两侧,掰正她的脸方便自己看清她每一个神色。 乐娇想要拉开的他的手,手腕却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扣着摁到了头顶。 “是你来招惹我的,不是”他缓慢俯身,带来颤动人心的压迫感。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他喟叹,指腹摩挲她的下唇,又顺着她的轮廓游走。一点一点地,仔细小心地,慢慢抚摸过她的脸颊,最后在她的眉眼上反复流连。 脸上的痒意让乐娇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睫毛因此一颤一颤,像只被人捏住后颈的猫。 燕青心思微动,拇指的指腹就去触碰她的睫毛。 乐娇强撑着睁开眼,眼底一片水光,像被猎人决定生死的猎物,绝望又哀怜。 少年轻呵一声,指尖拂过她的眼梢,在她的眼尾处反复揉拭。 “你、你放开我。”深知燕青冷淡的她,虽不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却仍然为这种被拿捏命脉的恐惧胆战心惊。 他不好美色,却也恶劣张狂。 “你在想什么呢”燕青指尖一挑,摸过她的软发,便又向她的脖颈摸去。 修长的五指收拢,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命。 他俯身,直挺的鼻梁贴在她的侧脸处,半张面孔埋入她的发丝里。 耳边传来一阵热气,在此刻如星火燎原烧毁了她的心防。 他启唇,如耳鬓厮磨般呢喃“我可以要了你” 似乎还嫌不够,少年的指腹摁住她皮肉下的脉动,予以压迫。 他直起身子,欣赏她痛苦窒息的模样,看她因为眩晕渐渐无力挣扎。 他笑了,温柔地说“或者杀死你。立刻,马上。” 只要他再用一些力,他便可以拧断这娇媚病弱的人儿的颈脖,享受恨意得以抒发的快感。 他的感情早就变质了。 在刀尖舔血的日子里,在刀光剑影的危险中,变质了。 在夜不能寐、求而不得的思念里面,加一味痛苦,三钱渴盼,二两绝望,变质了。 乐娇的身体克制不住地战栗着,因为恐惧阖上了眼眸,一颗泪顺着眼尾滑落下来。 他是恶鬼, 他是修罗。 他是地狱。 “哭了”他扬起的唇角一僵,笑意也跟着消退些许。 即便如此,他仍旧保持着那副睥睨她的样子。 重来一世,仍旧遇见他,不知他是不是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 她要保住乐家,要嫁一个善待她的夫婿,决不能因为他,就停步在这里。 “告诉我,你叫什么。”燕青拍了拍她的脸,指尖一转却又帮她拨开了乱发。 究竟是叫什么,三年里才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音讯。 究竟是叫什么,才怎么查都查不到。 究竟,叫、什、么。 乐娇真的不想再和他有更深的关系了,咬着唇不说话。 这幅样子在燕青看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少年的眸色一冷,掰着她的下唇便要扯开,奈何对方咬得太紧。 “行,这么喜欢咬是吧”他嗤笑,俯下身子,轻声在她耳边呼气,“再给你一次机会。” 乐娇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还反应不过来。 燕青垂眸,几乎发狠一般咬在她的颈侧,在其上留下两排深得隐隐渗血的牙齿印。 乐娇不住地痛呼出声,头皮因为疼痛一麻,身子也跟着疼痛一震。 他是恶鬼,他是修罗,他是地狱 他是人间极恶。 燕青指腹抹去残余的唾液,眉眼阴鸷地逼迫“说” 乐娇怕他再来一次,哽咽着回答“乐、乐娇” “乐娇”他一字一顿地念了几遍,声儿在唇齿间辗转,在腔内碰过千百个来回,最终流泻于口。 “乐娇,乐娇,乐娇。”他忽然便疯魔一般,魇住一样,不断重复起这个名字。 这一室内,宽肩窄腰的高大身影慢慢跪伏在她的身上,将脸埋入她的颈侧。 这般般入画女子看起来是那样脆弱,连纤细的腰都不盈一握,掐住她颈脖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将她杀死。 两道身影交缠,既亲密又疏远,既般配又相异。 一个强大,一个弱小,形成绝妙又违和的画面,迸发出超越言辞的冲击力。 猎人说,丛林里强者为王。 可是,弱小是可以驯服强大的。 是可以的。 燕青慢慢松开对她的钳制,以伏身的姿势环着她,一手贴在她的脸侧,一手盖着她的眼睛。就这样,完完全全地掌控着她的视听,仿佛能够就此将她融入骨血,再也不能逃走。 乐娇觉得颈窝一阵滚热,有什么液体向着床榻滚去了。 “燕、燕青”乐娇先前还有些气愤,这会便更多的只是无措。 她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就仿佛,他与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不告而别,他便仿佛藏了千古恨在心头。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会哭吗 燕青这样的人,会为什么哭呢 这么一个大男人,对着她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即使先前确实生气也害怕,此刻也只剩下迷惑了。 “燕、燕青”乐娇试图推开他,却推不动。她心一横,刚得解放的手僵硬地朝他的头发摸去。 燕青再次握住她的手,只是这次不是掐着手腕,而是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背。 真不知道连个头都没抬的人,怎么能找的这么准确。 “是你先招惹我的。”他起身,另一只手搭在她的眼前。 乐娇只匆匆瞥见少年眼眶微红,眸子里氤氲着一色水雾,便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他如呓语般呢喃,低沉的嗓拖着尾音,又带着落泪后的沙哑。 他似乎凑得很近,面孔就在她的眼前。 “小瞎子,你傻。” 乐娇觉得对方又向前了些,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你做事不计后果。” 你不知道自己招惹上什么。 燕青在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卑微地仿佛如此便可以触碰她。 他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有时会难以克制自己的暴怒。好在,已经很少有事可以让他克制不住自己,除了 她。 一遇到与她有关的事,他就忍不住荒唐,忍不住发怒,忍不住暴虐。 可是在那之后,留下的便全是深知病症的慌乱,难言于口的歉疚,和爱而不得的卑微。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上什么。 可这要他如何放手。 失而复得的人,如触手可及的海市蜃楼,似虚幻缥缈的镜花水月,像诱人溺水的海妖。 他知道会扑空,可就是,忍不住,去砸碎镜子、去投湖石子、去触礁沉船。 她先招惹他的,她招惹上他了。 他把自己的心给输出去了,赌徒只剩下最后的筹码。所以,不可能放手,必须要赌下去。 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第四悦 燕青松开她,翻身滚入床榻的旁边,背对着她说“出去。” 乐娇双手握拳,也就顺势起身离开。 她搞不懂这个人,古怪得难以捉摸。 “等等。”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乐娇停住步子,却没有回头。 “把桌上的药膏拿走。”他说,声音还是冷的,像零度的冰一样没有情绪。 乐娇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想脖子好的快就拿着,你要给人看我也没意见。”燕青嗤笑着嘲讽。 她犹豫了。 脖子上莫名多了咬痕,怎么都不是个事。 姑娘的步子顿了顿,又转了个方向,片刻后才掀起帘子走出。 那桌上的金疮药,倒是没了踪影。 燕青翻过身,平躺在床上,目光看着屋顶,涣散得没有焦距。 修长笔直的双腿一条垂在床边,一条曲起搁着,整个人有种不明显的颓懒。 先前更过衣,骑马时的紧袖早变成了宽袖,几番闹腾,衣衫半敞,这景致着实有些靡丽。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抬起手,袖子便顺着手腕滑落。 在那伤痕遍布的小臂上,缠着一根女儿家的发带。 那发带洗得发旧发白,边缘有磨损的线头,无端看着有些皱,想来是缠了许久。 这是他发现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小瞎子时,缠上去的。这一缠,便缠了三年,缠成了习惯,缠上了瘾。 三年了,这根发带将他缠在了那一刻。 那初见时的惊鸿一瞥,非但没有随着时间被淡忘,反而愈加清晰起来。留在记忆中的、她看他的眼神,从冰冷无温逐渐变得炽热滚烫,又会于几十个春宵夜里出现在梦中,勾起他的心火。 是她教他成人的。 也只有在那样的眼神里,他才不会觉得这种事恶心。 那样似坠寒湖、冰冷平静,又含着海角山川、世间万物的眼睛。 他的小瞎子啊。 他想自己是恨着她的,恨,当然恨。 可人心,终归是个复杂的东西啊。 乐娇回到自己的帐内后,不久便有个女子前来拜访。 “听说你受了些伤,不打紧吧”那人笑意吟吟,“我是姜家的女眷,叫姜瑜。” 乐娇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有些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只是这名字,似乎在哪听过,又想不起来。 这姜瑜同她说了好一会女儿家之间才会说的话,迅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真觉得与你投缘,我们年级又相仿,真是好巧呀。”她说,弯起眼梢笑着。 乐娇甚少接触这种心思活络的姑娘,却不讨厌,便轻轻陪笑。 “我们几家女眷约着晚些篝火边聊天,你去么”姜瑜拉过她的手,只一面便好得像姐妹一样。 乐娇不太会拒绝他人,况且这也是一番好意,便在对方的催促下点了头。 “真好呀,我晚上来找你。”姜瑜眨眨眼睛,俏皮气儿与乐巧不相上下。 乐娇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也不知不觉卸下心房。 姜瑜走后,一旁眼尖的侍女蓝莠发现了不对,询问道“主子的脖侧可是受了伤” 比起蓝莠,红秀与乐娇更亲密些,忙说“是不是先前伤到的” 乐娇抿唇,不愿回答,只让红秀去寻个铜镜来,她要上药。 “小姐,您本就金贵,碰不着磕不着的”红秀都快哭了,“早该听大夫的,不要来这里,老爷也是糊涂。” “红秀,菲薄老爷可是大罪。”蓝莠冷声提醒,她比红秀来的理智。 乐娇摆摆手,让两人都别说了。她向来喜静,否则去佛心寺时也不会只带着侍女红秀。故此,她平日伺候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这次围猎简行简居,她也没多带人。连蓝莠,都是乐母怕红秀照顾不过来强塞入队的。围猎场可不比佛心寺,什么都具备,多个人总是好的。 红秀委屈地一跺脚,不说话了,默默地去寻了铜镜。 蓝莠是个心思明透的,在男女情愫方面比红秀敏感得多。燕青抱乐娇回来的时候,那股阴鸷的、充满戾气的神情,是个开过情窦的姑娘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占有欲。 强烈到极致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占有欲。 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使其融入骨血的占有欲。 她向红秀套过话,红秀只含糊说佛心寺里有过一面之缘。 在她看来,断然不止是一面之缘这么简单。 刚才小姐是去送谢礼的,她和红秀忙着扫洒走不开,小姐便一个人去了。 那么,这脖上的痕迹哪来的,并不难猜。 想来小姐也不是那般不知廉耻的人,又见她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的模样,那么定然是被那登徒子强迫了。 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蓝莠心思灵巧,知道出了这事很可能影响乐府名声,当即决定提醒提醒自家主子。 于是她拿过金疮药,试探问道“小姐,我为您涂上吧” 乐娇的脸上很快浮起一层薄红,摇头说“红秀不是已经去拿铜镜了么” 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脖子上有个咬痕,这多令人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姐,红秀她笨,不会想这么多。”蓝莠拿过金疮药,打开瓶盖蹭了些开始给她涂抹,“可那燕青不是个善茬,您肯定也清楚。” 乐娇不自觉抿起了嘴唇,那股被支配的恐惧仍旧令她腿软。 蓝莠叹了声气,说“这世上,两种男子最难缠。疯的,和痴的。” 乐娇知道她出身贫寒,因着相貌出色,在十二那年被一家风流少爷骗过身。后来家中变故,不得不卖身葬父,那少爷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摇身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人儿。机缘巧合下,乐娇将她带回府中的,作贴身侍女。故此,蓝莠虽不如红秀同她亲,却也是忠心耿耿。 即使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设身处地地想想,蓝莠断然经历过不小的绝望悲伤,有些事肯定也比未出阁的小姐看得透。 乐娇见状,也在等她给自己摆明道理。 蓝莠抹药的手一顿,又说“我看这燕青,是两者都有。” 她眼尖,瞅着他抱人时露出的手腕。 那样式颜色都是小姐喜欢的,她不作他想。 可是她知道,却不打算告诉小姐。小姐迟钝,会说她多想,再有甚者,小姐会被吓到。 蓝莠抹好药膏后,擦了擦手便开始为小姐编发,使发辫可以遮住伤口。好在对方咬的位置偏上,更贴近后颈,不是太难遮掩。 她一面动作,一面说“他不是良配。” 适合她家小姐的,定然是温润如玉的公子。 蓝莠明白小姐的性子,她是个如琉璃瓦一般漂亮的瓷娃娃,你要保护她、怜惜她、照顾她,而不是让一个疯子打碎她。 “痴情是最无用的东西了,有了它不一定能过好日子。”她说,垂眸的时候神色很淡,“是个男人,在为心爱的女人陶醉的时候,都是昏庸的周幽王。所以甜言蜜语没有用,那腔柔情蜜意也没有用。您要看他的品格,看他的性子。” 老嬷不在,这些话由她一个丫头来说其实是不太妥当的。但乐娇性子平和谦逊,对这些东西不是太计较。 “您不要看他风光的时候对您有多好,要看他落魄时对您有多差。”蓝莠收回手,编发已成。 “我知道。”乐娇轻声说,垂下眼睑。 前世的燕青,便是乖张到了极点。这功越累越高,仇家也越招越多。 大半老臣摇头,只说一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可战功摆在那里,谁也不好参他。 他在平日是一个人,乖张狂妄;上了战场又是另一个,沉着冷静。 就这样,谁也拿他没办法。 这些,乐娇作为燕府的女主人,都是有听闻的。 在情爱之事上,他也甚少关注。 如传言所说,这府里头,确实是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的。 她一度怀疑,他是断袖。 燕青不可嫁,她许久前便定了心思。 可如今他这般招惹她,又是什么意思 乐娇阖眸,再睁开眼时,似乎觉出了答案。 是恨。 正是恣意骄矜的年纪,忽而便愿意打开心房,碰见了能够话谈的朋友,却转瞬发现人不告而别。 因为被背叛,所以恨。 因为被背叛的是恶劣狂妄的燕青,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恨得偏执疯狂。 所以,是恨。 乐娇总觉得,如果只是恨的话,这股感情似乎被她判断得太纯粹太简单,有什么表露得很细微的事情被她忽略了。 可是,迟钝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所以饶是存疑,她仍旧认为那是恨。 燕青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恨着她的。 若不是如此,怎么会将一个名字生生化成执念,把一双眼睛托入梦来,又将随手得到的发带系在手上 三年。 他在战场曾因创伤数日高烧,整个人神志不清、意识涣散。 生死之际,他没什么遗憾。 只是他忽然想到,他还没能找到他的小瞎子。 脑中仿佛有火在烧,整个人都从额头开始滚烫、出汗。热气蒸着散不出去,像被丢入油锅。无处可逃的病痛下,人也愈发觉得黏糊难受。他的喉咙发干,双唇苍白得裂开,那双眼里却淌出一颗泪。 冰冷的,眼泪。 这滴冰凉游走过滚烫的肌肤,像刀子一样割开了他的皮囊,释放出里面的灵魂。 执念是自己给自己的。 或许只是一眼万年,只是惊鸿一瞥,那股惊艳欢喜之情却渗透进骨子,被爱而不得炼化成念念不忘。 时间长了、久了,就成为心口颜色渐深的朱砂,成为那海市蜃楼般的月华。 一点一点,敲开骨髓放入的那小段藤蔓,吸取了时光酿出的思念,抽芽破骨,长成困缚人的茧。 想要从中走出来,便需生生地把它挖下来,从中剥离出千百个日夜的生命,将之丢弃。 冷淡如燕青,寻不到第二个看得入眼的人,便把所有目光都集中于这个茧上。那执念也是加倍的,浓烈而疯狂。 所以是她,只能是她,必须是她。 是她什么呢 他想,他是恨着她的。 他恨她,似乎,好像是这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第五悦 天幕暗下来时,姜瑜来找她了。 她说了许多逗趣的事,令乐娇的眼神都柔和许多。 她前世圈子小,也干净,耍手腕的事见得不多,却不代表她对人毫无心防。 只是这姜瑜讨喜得太有技巧,又恰好碰上围猎这件事,她这么亲热地邀请自己玩闹很正常。 等姜瑜领她到的时候,篝火边已经围坐了一群贵女,谈笑声不绝于耳。 “这位是乐娇,比我小一岁,你们可都要让着她。”姜瑜端着笑面坐下,“谁要是惹她不高兴,就是拂了我的面。” 一众姐妹忙称是,莺声燕语热络得宛如入了花丛。 “哎,不是我说,韩嫣妹妹你今早总往静王爷那儿瞟干什么呀”一旁的青衫姑娘调笑开口。 其他几个女儿家忙是捂嘴偷笑,不少几个“哎哟”得起哄,气氛好一阵热闹。 因着四下无府中压抑的感觉,又无尊长的管教,连侍从也不许带,这下十几个姑娘都开了话匣,人不自觉得流露出女儿情态。 被称作韩嫣的女子红了脸,羞赧着说“玉姐姐你还说,你自己也不是心许唔” 先前的青衫女子眼疾手快地捂住她嘴,给大家赔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个年纪开了情窦很正常,哪家姑娘没有自己的如意郎君,就等着两家家长找契机开口了。 贵女放下架子,那就是小姑娘,话题很快从这般令人娇羞的话题跑到了胭脂水粉,又步入琴技画技等等等等。 “哎,趁着高兴,我们来做个游戏如何”姜瑜拍手笑道。 众人都好奇地看她,聊天聊到兴头上,话题说尽,游戏确实有助于找乐子。 “这样,先前不是提到韩嫣妹妹的心事吗。”姜瑜着重咬着念“心事”二字,却用了很有技巧的语调,并不惹人讨厌,“我们玩击鼓传花,谁要是输了,我们便指定她去向一位男子唱支歌,如何” 此等开放的举动,令不少在座的姑娘红了脸,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今儿高兴,这又不是十分逾礼的事。”姜瑜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姐妹又能圆自己一梦,何乐不为” “瑜姐姐说什么呢”韩嫣嗔怪,却不见几点真的怒意。 经过先前的谈话铺垫,此时气氛正热,大家又都放松,竟真的半推半就地玩起这个游戏了。 “这样吧,没有鼓,我们一齐唱一支歌如何”姜瑜考虑得很周到,“免得被选中的妹妹觉得不公。” 选来选去,一众姑娘最终唱了缺月辞。 这首词乃李家嫡女李冉所写,曾在贵女间中红极一时。 姜瑜一带头,姑娘们便开始唱了起来,帕子也被迅速传着。 “春去秋往,稚子梦中跑。” 春去秋来,昔日稚嫩的孩童已成为梦中的过往。 “何寻,何寻,痴贪念句罢了。” 何处去追寻呢,只能伤春感秋地吟诗诵词罢了。 乐娇甚少与她人有如此的交际往来,一时间心情也很好。 帕子传得忽快忽慢,拨撩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女儿心思谁知晓,一川流香,二绣锦帕,三有霞色红云上脸庞。” 女儿家的心思谁能猜透呢做好香囊,绣好锦帕,想着要送给谁,便羞赧得红了脸颊。 帕子从乐娇手中传过,飞快地被另一人给了出去。 月色朦胧间,歌声袅袅。 “星辉何时朗,故梦难续,最怕情愿一厢。” 星辉什么时候才能晴朗呢,做的美梦难以续上,可不要是一厢情愿呀。 帕子又过了半圈,速度却是慢了下来。 大家都知道快要唱完,使坏着让后头的人紧张。 “娇娘挽指,月丝作裳。” 转眼便成了待嫁姑娘,娇娥挽指刺绣,多渴盼能扯下天光月华为丝,做一件嫁衣呀。 又转过三四人,姑娘们都不爱传了,攥在手里好半天才被下一个人抢走。 “上邪为誓,十里红妆。” 希望能拥有上邪一般的忠贞爱情,立下其中的山盟海誓,再作为人嫁。 乐娇看几人打闹也觉有趣,心想该不会那么巧,偏偏轮到自己。 “莫辞红丝连理,纵千般春晓争艳,最喜君郎。” 我的心上人呀,不要抗拒月老的旨意,请与我结为连理。纵使见过千般春色美景,我最喜欢你。 姜瑜前边的姑娘拿到手中,冲着姜瑜坏笑。 “世有悲离,时月为缺。此心所愿,好合百年。” 世上有那么多的生死离别,月亮也难免有缺的时候,我只希望,我能与你长长久久走下去。 姜瑜在唱完“所愿”时,忽然便抢过前边人的帕子,转头面对乐娇时笑意吟吟。 乐娇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姜瑜转手将帕子交给了自己。 这帕子一到手,恰巧唱完缺月辞。 “哇,乐姑娘,你可有如意郎君”韩嫣按捺不住,当即问了出来。 乐娇无措地攥紧帕子,面颊被紧张晕得红艳。 “看样子是没有了,你们不要打趣她。”姜瑜替她解围,“如此,便随便找个人吧。” “说起来,早上是不是燕家的公子救了乐姑娘”有姑娘消息广,马上说起。 一行人听完,忙说“正好,可借这个机会同人家表达感谢呢。” 乐娇被说得晕晕乎乎,轻声说“我不会唱歌。” 姜瑜偏头询问“刚才的缺月辞学会了吗” 乐娇脑子迷糊,闻言下意识点点头。 乐巧同李冉走得近,这歌热的那会三天两头地唱,她听得多了,自然记得住。 姜瑜弯了眼梢,温柔地说“那便好了呀,你就唱这首吧。” 韩嫣最是积极,马上起了身,说“我帮你去问问那燕公子在哪儿。” 马上有人拦住她,看了一眼乐娇说“听说燕公子脾气不大好,还是” 韩嫣一甩袖子,几分生气地说“愿赌服输的事儿,还能赖不成” 乐娇的脸皮薄,闻言张了张唇,却也不好意思再推脱。 可是,那是燕青啊。 他会听她好好唱完一首歌吗 很快,便来了消息,说这燕青找了棵树坐着,大概是看今天月色好赏景着。 乐娇被一众姑娘推搡着过去了,果不其然远远便看见了一棵树,树上是坐着个人。 十几个姑娘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着,不太远,却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情况。 “乐姑娘不要羞怯呀。”姜瑜最后笑着鼓励了她一下。 乐娇没有办法,硬着头皮走向那个少年。 在看不见的地方,姜瑜握紧了手,眼底一片冷色。 燕青最讨厌歌啊舞啊之类的东西,她不觉得这个姑娘可以免俗。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 那么,便是她输了。 乐娇僵硬着走到树下,好一会才鼓起勇气抬头。 燕青早就察觉有人接近了,却一直没看她。 “燕青。”姑娘唤了他一声。 燕青垂眸,面容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清冷。 “我、我要唱首歌给你。”她慌得脑子空白,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闻言,燕青戏谑地挽起唇角,睥睨着看她。 “因、因为输了。”乐娇补充。 少年微微挑起眉毛,笑意却是淡了许多。他慵懒闲散地躺在树杈上,修长的随意曲起搭着,衣袍垂落下来,当如画中仙。 “你、你不听也好。”乐娇羞得找不着北,干脆闭着眼睛唱。 “春去秋往,稚子梦中跑。” “何寻,何寻,痴贪念句罢了。” “女儿心思谁知晓,一川流香,二绣锦帕,三有霞色红晕上脸庞。” 她因为紧张,睫毛不断颤动,在眼底投出一方晃动的影。 软嗓清甜,又因为周遭安静,吐息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她像个真正面对情郎的姑娘,羞赧着以歌说意,启唇间都是缱绻的娇羞。 虽然,只是燕青自己这么想。 他在她开口时便开始看她,愈到后头,愈发难以挪开目光。 “星辉何时朗,故梦难续,最怕情愿一厢。” 他的喉尖滚动了一下,眼神也逐渐晦涩。 又是此般满月,银辉遍地,就如积着一层雪。 他坐在树上,像三年前的雪夜。 而她站在雪中,整个人发着清冷的光。 就和此时一样。 那时他少年心性,不知怎么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吸引她的注意,随手捏了个雪球便丢了过去。 故梦难续,最怕情愿一厢。 “娇娘挽指,月丝作裳。” “上邪为誓,十里红妆。” 她轻声念着,宛如在虔诚地念诵什么祷告。 燕青忽然捂住心口,手背上暴起青筋。 “莫辞红丝连理,纵千般春晓争艳,最喜君郎。” 他狠狠地喘着气,却死死地盯着他,不肯移开目光。 远处的姜瑜笑了,却仿佛咽下了黄连。 喜欢这种事,或许真的是勉强不来的。 她不会去问他自己输在哪里、输了多少,这太狼狈,也太难看。 她并不后悔做了那般荒唐事,因为按她的性子,喜欢是要去争取的。抢来的,也是自己的。 可是,如今他确实已经心系别人,还痴成这样,便不好再自我作践了。 前头慌乱还能昏庸,此刻冷静下来却是不能。 伤心也伤心够了,她想得清楚。 她做这些事,不过是想看看,究竟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有答案了。 便是如此,就应该放手。 原先她不信有人能捂化这块冰,现在她信了。 只是这捂热他的,终归不是自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第六悦 “莫辞红丝连理,纵千般春晓争艳,最喜郎君。” “世有悲离,时月为缺。此心所愿,好合百年。” 乐娇终于唱完最后两句,睁开眼一颔首便要走。 燕青哪能让她如意,立刻似笑非笑地从树上跳下,稳当地落在她的面前。 “对、对不起。”乐娇生怕对方又发疯,忙认错。 “道什么歉”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全然没有白日里的阴鸷。连这声尾音,都拖得慢而长。 乐娇目光躲闪,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你紧张”燕青嗤笑一声,捉过她的手腕。 只是这次的力道很轻,也避开前日留下的乌青。 “你、你要做什么”乐娇触电一般地挣了挣手,却怎么也挣不开。 后头还有人看着呢,她都要急哭了。 燕青看她一眼,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胸口。 说话慢条斯理的,带些挑逗的意味“有我紧张” 乐娇被吓得手掌一颤,却因为被对方强迫着紧贴他,而逐渐感受到了他想让自己感受的东西。 掌心下的布料还有着那人的体温,他穿得并不多,不知是不是身体好的缘故。 那衣服遮掩下的胸膛,传递出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跳得很急,跳得很欢跃。 “你放手。”乐娇眨巴眨巴眼睛,泪水真的要掉下去,“后面还有人。” “怕什么。”燕青慵懒地看着她,依旧牢牢握着她的手腕,“你要担心名声坏了,我娶你便是。” “不可以”乐娇反应过度,想也不想惊叫出来。 燕青渐渐敛起漫不经心的神色,阴鸷又染上了眉目。 “这么不愿意”他冷笑。 乐娇不敢说话,怕他又啃自己,垂下头做个鹌鹑。 燕青冷静了一晚上,冷风吹着心情也不算太糟,这会倒没什么焦躁的感觉。 如果她能更听话一点就好了。 他视力好,看得清楚,先前做贼一样躲那头的姜瑜早就率人走了。 “乐娇,看着我。”他不喜欢她躲闪的目光。 乐娇慢慢抬起头,警觉地看着他。 燕青牵过她的手,在她的目光之下递与自己的唇边,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乐娇真的怕他又咬自己一口,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少年笑了,眼神里闪过猫鼠游戏的恶意,动作却一点没停。 他轻轻地,在她的内手腕上落下一个蝶翼拂过般的吻。 乐娇如过电流,小臂麻得一瞬没了知觉。 她下意识便要转过头不去看,却被钳住下颚,不得不看着他。 燕青玩味地斜睨她,在看到她的排斥后,又啄了一下。 乐娇忍不住地颤抖,被他的举止骇得说不出话。 少年放开她的手,转而却将她桎梏在树前。 “你、你”乐娇是真的哭了。 她一点都猜不透这个人,他总是做一些很莫名又矛盾的举动。 “乐娇,你怕我的时候。”燕青温柔地抚摸上她的脸,“我真的很想,弄碎你。” 乐娇战栗着阖上眼睛,不再去看他。 果然,他就是想让她害怕,让她难堪,刺激得她下不来台。 这股委屈越积越多,越积越深,全成了泪儿滚下来。 她一哭,就完全止不住,越哭越委屈,最后整张脸满是泪痕。 燕青一看目的达到,心中却不知怎么并不高兴,甚至又开始隐隐地暴怒起来。 “别哭了”他掐住姑娘的肩膀,语气有些重。 乐娇本来就委屈,这一弄哭得更厉害。 燕青拿她没办法,心也莫名抽痛起来,摸摸鼻子看向远方。 “喂,别哭了。”他别扭道。 丝毫没有效果。 “别哭了”他冷着脸就扬起了手,似乎是要打下去,却又没由来地一顿,僵硬而缓慢地落下来。 指腹触及她的软发,不自觉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微微俯首,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乐娇的哭势小了些,却还是抽抽搭搭。 “再哭我就亲你了。”他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 乐娇忙止住哭,却因为哭得太急,打起了噎。 燕青不自觉地揉了揉她的头,等意识到这只该死的手做了什么后,又若无其事地放开她。 “你、嗝、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乐娇揉着眼睛,睫毛上的水珠细细碎碎的。 燕青嗤笑“丫头,这次明明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哪次不是” 乐娇不想再跟他说话了,推开他就往回走。 燕青耸了耸肩,倚在树干上看她。 忽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呼唤出声“小瞎子。” 乐娇的步子一顿,片刻后才继续前进。 少年觉得好笑,却不知怎么就好笑了。 或许是因为,他没想到还能再遇到她吧。 世有悲离,亦有欢合。 只见一轮明月,未缺。 围猎第三日时,众人猎到一头黑瞎子,龙心大悦,以此作赏,举行了一场射艺比试。 众男子内心你直接送给燕青吧谢谢。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燕青不但是舞剑漂亮,射艺也是一等一的出色。 不过玩笑归玩笑,在场有许多老臣,鹿死谁手却是不好说。 “燕卿若是得了这熊瞎子,要如何处置”姬长夜与他热络,私下悄摸问了。 “随意。”燕青对这种事不大上心,不过为了照顾圣面罢了。 “这猎得可费了些功夫,连皮都是好的,想来快入冬了”姬长夜随口说。 可这听者有意,眼皮懒懒地抬了一下。 姬长夜清楚他性子,也没有觉得被怠慢。这小子,狂妄倒是狂妄了些,可生在心细,旁人难以算计。在燕青还是太子伴读时,有意无意地救过几次姬长夜,将他从老三的局里拉出来。 只是,这人没点野心,对权无谓得紧。他刚成为自己的伴读时,还老大不乐意。姬长夜那时觉得,非得整整这小子不可,后来因为少年几次相救改了观。 燕青对万物都提不起兴致,却生有兵戎战略之能,又甘愿成为一把刃。 姬长夜手中,不会叛变的刃。 这几年的磨炼,燕青得了声望,齐了军心,仗是越打越漂亮。 姬长夜有心提拔他,又逢边境部落勾结、意欲趁新皇登基时摆脱属国身份;燕青平定战乱、军功不断,被封为一品将军。 姬长夜自认为,他看人是有几分准的。 燕青偏好自由,不会自讨这皇权的苦吃,只要自己把官场阴暗替他担着拦着,他就是最好用的刃。 故此,前世的燕青在京时甚少上朝,也不讲究那么多诚惶诚恐的礼数,却对姬长夜派予的军务从不推辞。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燕青不是金丝雀,有自己的志向,却不爱官场那股乌烟瘴气。他打他的仗,做他的孤臣忠臣,上头那位给他相对自由和荣华富贵,这划得来。 毕竟兵权向来是个令皇帝头痛的东西。 不过,姬长夜到底是坐在这个位置,手中的牌不会全亮出来,信任也不会尽数交付。 他终究是君。 好在,燕青比起其他大臣,让他放心得许多。 射艺比试很快开始,能力差的自觉不来丢人现眼,故此赛事一开始就很激烈。 这规则便是每轮十支箭,将靶子分为十环,一环十分,十环一份,以此记分。共三轮,分别取二十、取十、取五。 乐正清老仍当益壮,开头连射五箭都正中靶心,连射二十箭水准依旧,轻松进了第三轮。 与他交往甚密的李川调侃道“老乐不得了,赶着吃熊掌呢” 他第二轮就败了,此刻站着说话哪哪都不疼。 值得一提的是,这李川便是李冉与李源的父亲,李家与乐家是世交。只不过乐娇与李家兄妹的关系不冷不热,倒是乐巧更讨他们喜。 乐正清朗笑回答“献丑献丑。渐冬了,想给小囡添件暖和袄子,这皮不错。” 乐家老爷爱女如命那是世人皆知,宠溺起来令一众贵女牙酸。 这话没遮着掩着,十步之内都能听到。 目前占着第一的是韩家嫡长子,看起来十分健壮的小伙子。 乐正清把着第四,燕青却是玩一般挂在第五。 后者开局水得很,打着哈欠就把箭射出去了,简直放了一个长江。 其他人一看,第一没了,兴致高了不少,准头提起好大一截。 尤其是一直被他压着一头的韩家嫡子,卯着劲冲到了第一。 “我听说这燕青是京城射艺第一呀”韩嫣不免有些得意,“怎么看起来不是这样” 姜瑜的心早就死了,却还是会因为这个人泛起波澜。 按燕青的水准来说,他当然不会输,只是,凡事都有例外的。 她快速地看了眼坐在另头的少女,攥紧了帕子。 做到那个份上都争不过人家,不放手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是相信天作之合的。 既然这个爱情是她自欺欺人,是她一厢情愿,是她过分美化 既然他不是她的天作之合,当然应该放手了。 不管有多痛苦,都要放手。 只是她会想:他究竟会是谁的天作之合呢 韩嫣没嘚瑟多久,就听闻一道破空声,紧接着又传来竹木劈裂的声音。 只见燕青慢悠悠地拉弓,看上去没使劲一样,手一松,箭却如奔马驰原般飞出。 那尖锐箭头对准上一个人留下的箭,利落地破开其箭尾,又因金属相撞落下。 弓是好弓,一般人还拉不开,也不知道燕青怎么把满弓拉得看上去那么轻松。 姬长夜当即抚掌称赞,其余参赛者纷纷夸赞的夸赞惊叹的惊叹。 知道第一无望,原先的一二三名都泄了气,打得一个比一个随意。本就是图个乐呵,谁都不缺那头熊。 既然风头都让这小子出尽,那就当娱乐一场,也别较真了。 韩家嫡子并不这么想,脸黑如锅底,气愤得很。心一乱,箭就飘,不知不觉就落到后头去了。 可是这燕青恰好到了榜首时,还剩着一支箭,偏偏就住手不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乐正清性格板正,又想着打来的奖赏和买来的熊皮终归不一样,为着女儿倒是射完了最后几箭。 他射得不惊人,却稳,悄悄挤掉了所有人,以一分之胜成为第一。 照理说,燕青还剩着一支箭,怎么偏也不会偏得连一分都没有,这第一到底是花落他家。 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燕公子,燕大将军,失手了。 还失得非常不可思议,非常难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第七悦 燕大将军失手时,所有人都在现场。 当时的情况,是这么个样子。 他轻飘飘地瞥了乐父一眼,一点都没有把尊长放在眼里的样子。 只是那搭箭的手一顿,似乎是手的主人在思考着什么。 燕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又最终因为某种妥协烦躁得皱起眉头。 众人皆以为将看到过目难忘的惊天之作,却见那狂妄少年手一抖,箭就飞中了靶 等等。 箭呢。 箭呢 姜瑜拿帕子捂住了嘴,她实在苦得厉害,心也酸。 好歹也是七年情分,她又对他上心,怎么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那箭几乎是蹭着靶子边缘飞出去的,再偏个一点点便能拿到这一分。 “失误。”少年懒洋洋地说,仿佛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 众人这一点都不正常好吗快醒醒我的大将军。 韩家嫡子当时就忍不了了,被自家父亲给摁得死死的,才没上去揍人。 这一个俩个,都是冲动性子,真不知是韩家家风出了什么问题。 在场的禁卫军有些见过燕青操练的样子,顿时觉得什么虚幻的东西被打碎了。 他们知道虽然这将军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的,发起狠来十个壮汉都拦不住。平日里一副欠打的没骨头的样子,狂妄得好像从不把人放眼里;一到战场上却沉着冷静得完全挑不出错,敌军再怎么激将他也巍然不动,能忍得很。 武斗就别说了,谁能打赢发疯的狗,更不用比表面发疯内心冷静的狗。 射艺是他们佩服燕青的另一件事了,百步穿杨不为过。 故此,虽然他平日里实在是气得人牙痒,但没人觉得不服,都对这个将军打心底里钦佩,看他发光的那种。 现在告诉他们,燕青失手了。 嗯 失手了 失他个西域昼夜温差大。 乐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却似乎看到,他在射出最后一箭时,遥遥看了自己一眼。 燕青归来时,恰巧撞见姬长夜兴味的神色。 “怎的,这水放得我都不好看不见。”后者笑意吟吟地说。 “寒冬将近。”燕青啧了一声,“我不缺一条熊皮。” “你倒是阔绰。”不怪姬长夜没听出深意,任谁了解过燕青后,都不会认为他是为一个姑娘着想。 这人不好君子那套,不讲究待女子彬彬有礼。 姬长夜曾经好奇他怎么这么大个还是孤家寡人,问过他。 那时的情况是这么个样子的 “我曾经有个通房丫头。”他平静地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然后呢”姬长夜来了兴致,追问。 “她说那晚上外头风挺冷的。”燕青冷漠地仿佛在讲别人家的故事。 姬长夜琢磨了片刻,笑得差点从龙椅上滑下来。 按燕青的性格,确实做得出把人家姑娘赶出房外站一晚上的事情。 如今燕青不好美色的名声世人皆知,恐怕要在其伟岸形象边上,注上“不解风情”之类的小字了。 “熊皮对我来说没用。”燕青忽而没由来地这么说了一句,“有些人冬日受不得凉,倒是比我需要。” 姬长夜只当他在说慈善感言,应了几声这事就算这么过去。 晚上,燕青回到帐中,小厮提起了他昨晚让自己查的东西。 “少爷,您吩咐的事儿我办妥了。”若乐娇在,不难发现这人在佛心寺见过。 “说。”燕青的脸上难得有些认真的神色。 小厮墨玉清了清嗓子,才说“乐娇是乐家的嫡出长女,年方十五,刚及笄。三年前据说是落了水,身子落下病根,格外娇弱。” 燕青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没见过能跑马的娇弱女子。 不过她确实很娇气便是了,冬日不能着凉,连雪球都碰不得。 墨玉观察他神色,继续说“乐小姐到佛心寺是为了去病气,虽然眼盲之事不知真假,但似乎是和那场落水意外有关。” 燕青斜睨他一眼,说“继续。” “乐姑娘名声清白,品性端正。”墨玉一股脑说了,“似乎是还没有夫家的,乐老爷在儿女里最宝贝她,舍不得她早嫁。” 燕青唔了一声,眼睛微微眯起,看不出是被取悦还是被激怒。 小厮惴惴地转移话题“您让我查的那句莫辞红丝连理,纵千般春晓争艳,最喜郎君出自缺月辞,是李家小姐写的。” “整首词什么意思”燕青问,尾音不自觉上挑。 “该词讲的是姑娘长大,情窦初开,有了自己的心上人。这首词重点着墨于女儿家的心思,刻画了她内心的羞赧和期盼。”墨玉照本宣科,按自己打听到的说法背,“少女不知情郎的心思,害怕这是一厢情愿” 少年蹙眉,打了一下小厮的后脑“重点。” 小厮委屈地简练语言“缺月寓意人生的不圆满,缺月辞便是作在这个时候的。所以,这首词的意思就是,哪怕世上有悲伤离别、艰难困苦,女子也愿意陪伴他的心上人,共渡难关、喜结连理。” 燕青指尖一颤,沉声道“再说一遍。” 小厮张口就背“该词讲的是姑娘长大,情窦初开” 燕青脸都黑了,冷冷打断“最后一句。” 小厮你也没说清楚啊,好气。 想是这么想,话还是要说的“哪怕世上有悲伤离别、艰难困苦,她也愿意陪伴你,共渡难关、喜结连理。” 燕青伸手掐着下半张脸,才控制自己没有失态。 片刻后,他斜睨小厮一眼,说“你最近是不是爱抖机灵。” 连人称都给他改了。 小厮墨玉心说你不就是想听这个吗可别装了。但面上要敢这么乖张,他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故此,墨玉垂首摇头,只说“人家姑娘给你背缺月辞,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燕青没说话,也选择性地忽略了人家说过的“输了”才来给他唱歌。 完了,他又有点想蹲树上。 小厮是三年前目睹全部经过的人,看着自家少爷心神不宁的样子,心里的数大得没边。 他跟别人不一样,自小跟在燕青身边,心思又活络,看法最是一针见血。 且不说燕青十四以前有多么混账,单是他身上从心底里看不起别人的神态,就能让人一眼恨上。再看他现在,虽然还是漫不经心地看不起别人,但是那股带着锋芒带着刺的感觉已经内敛许多。 要说这一切没有那位姑娘的影响,他下次皮的时候就把内心话说出来。 少爷有在反思自己,这种反思好,也坏。好在他整个人端上了许多气度,坏在他变得更加暴虐易伤。 再者,燕青不近女色的传言是真是假他最清楚。 少爷厌恶歌舞已经到了两者不能共存的地步,每每皇上宴请,有他在定是一片肃穆。他最讨厌媚腰娇颜,对着人间绝色都能睁着眼睛仿佛瞎了一样,甚至还评上一句“不过如此”把人家气哭。 就这样的燕青,还能开出桃花,墨玉表示十分纳罕,也可见人家姑娘的影响力之大。 故此,别人或许还不清楚燕青心里那些心思,墨玉可是装聋作哑憋得好辛苦按少爷这性子,要是知道自己明明清楚却不提点他,自己还能见到明日太阳吗 墨玉冤啊,燕青从佛心寺回来后人就沉默得厉害,那股子阴鸷神色他看了就小腿发软,哪里敢说后来燕青慢慢走出来了,他寻思着也不必说,讨人家不快。如今再当马后炮,下场太美他不想去猜。 照墨玉看来,燕青怕是这辈子都没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何止不自觉地对人家好,简直捧着怕摔、含着怕坏。 偏偏他不自知,谁都不能欺负她,就自己往死里欺负。 你说这姑娘可怜不可怜,能喜欢上人家才鬼了。 他墨玉赌上他下半辈子的口腹之欲,他主子要是不能为今日昨日的所作所为后悔得肠子青了,他就再也吃不到白面馒头。 这台好戏可要怎么演喔 墨玉看着又出去晒月亮的主子,如是想到,嗯,晒太阳容易黑还白不回来。 燕青一碰到想不清楚的事儿就喜欢找个树挂着,美其名曰清静。 可是这一招,对于他的小瞎子,是完全不起效的。 碰到她的事,自己就像面对乱麻,失去了快刀。 他认为自己是恨着她的。 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的满口谎话,恨她招惹自己却又置身事外。 他恨她。 恨死了。 恨得牙痒,恨得发狂。 可是有些东西能骗人,有些不能。 他今年十七,十五的时候,忽然在一个夜间经历了成人。 那梦境委实昳丽靡艳,红帐融暖,青丝蜿蜒。 她素白的手如无瑕好玉,在烛火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泛着粉嫩光泽的指尖一一拂过禁忌,撩起燎原星火。 那含羞带怯的眼闪烁着令他颤栗的爱慕,成为无言杀人的刃,逼着他臣服于她。 殷红唇瓣微启,吐露出如春朝花蜜一般甜腻的情语,连模糊音儿都拥有塞壬歌声的魔力。 就这么,她温柔地剖开他的心骨,直直触摸到其深处的万千疮痍。 肌肤相贴带来的热度,一处一处释放着爱情的烟火,拥有让人头晕目眩的力量。 他像喝了酒,醉熏不得思考,就想这么疯狂地沉溺于极乐。 这一场荒唐又迷醉的欢愉,用情爱冻结了时光,将暧昧做成了偏爱。 蜡烛愈燃愈短,柴火终将烧尽。 爱而不得的等待里,温度最是冰冷。 盼着,盼着,遥遥无期,或许下一秒,或许下一生。 后来,梦里慢慢换了色,铺陈着幽色的蓝。 她着一裳素色,青丝松松束着,背对于他站在冰天雪地里。 像不可触及的镜花水月,像高不可攀的天上宫阙。 他欣喜若狂,他唤她,一声声,从渴盼到疑惑 最后到绝望。 无论他怎么求,都求不到她回眸。 于是他去追逐那海市蜃楼,背对山河,一步步走向她。 可无论他怎么尝试,一遍遍地,永远差上那么些许。 只要她回头,他便可以抓到她。 可是无论怎么喊,哪怕他倒在那雪地里,哪怕他泣不成声,她都没有回头。 而终于,十六那年,他碰到了她。 手指穿过她的软发,滑下了那条发带。 墨玉说他醒了后,看着腕上的发带忽然发了疯,差点要砍下自己的手。 感情是会变质的。 他想他恨她。 恨不得为她束上镣铐,挑断软筋。 囚禁她,折辱她,逼迫她。 可是他又总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的。 他想不明白,他不知道。 这种事,他不知道啊。 她啊,就像一场与他无缘的人间喜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第八悦 晚上时,乐娇在河边洗完头发,便散着步走回去。头发能在河边洗,身子可不行。 红秀和蓝莠提了两桶水回去烧,毕竟这荒郊野岭也没有沐浴的桶,洗澡只能在自家帐子里擦一擦。 这天还没有冷下来,乐娇这么一洗倒也不会冻着。 她边走边擦头发,心思倒是飘着,不知不觉就走过一棵正在落叶的树。 燕青这会心情起伏得厉害,遥遥见她,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稳住身子后,他便端着气儿打算无论对方怎么叫也不搭理她。 姑娘走近了,他憋着气。 姑娘旁若无人地擦着头发,他抿唇不说话。 姑娘走远了几步,他忍不住了。 原本以为对方是来找自己的,这算什么 没看到,还是不想理 “站住。”燕青低沉声出。 只见姑娘动作一顿,片刻后步子还越迈越大。 燕青也来气,冷冷威胁道“再走一步试试。” 乐娇已经在考虑要不要跑了,但转念想自己肯定跑不过他。 她一点都不怀疑树上那人会亲自下来抓她。 “回来。”燕青说,声音却如喟叹一般无奈。 乐娇咬了咬唇,慢吞吞地挪着走到了树下。 怎么洗个头发都能碰到他呀,还总待树上,他是猴吗 不过或许姓燕是有道理的,身形轻盈矫健,高处胜寒。 猴青燕青下巴枕在小臂上,垂眼抬眸的小动作做得极缓,仿佛一个眼神就能慢成万年时光。 月光下,姑娘刚洗的头发仿佛裹上了一层银浆,明暗交接处浮着一层细腻的辉光。发丝不乖顺地垂在身侧,因为遇水分成一股一股,不难令人想到她的水下风光。 燕青想起梦里那细腻的触感,眸光有所柔和,却更晦涩。 姑娘缩着肩膀,本本分分地站在原地。 这幅换了别人会讨燕青嫌的模样,换成她就怎么看怎么乖,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忽然便想起那句“莫辞红丝连理,纵千般春晓争艳,最喜郎君”,想起梦里那贪慕溺人的眼神。 心念流转,他不自禁地动了,落地的时候扬起一地枯叶,掀起阵阵草木的味道。 乐娇警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防备起来。 这种反应落在燕青眼里,和受惊兔子没什么区别。那双含着水光的眸子怀着丝丝哀怜,如一掐即折的芙蓉,催生出人心中的欲望。 可是,她怕他。这一认知,激起了他的暴虐心。 她怕他 她凭什么怕他。 是她骗他,不告而别,折磨他,使他痛苦。 燕青朝着她的脸伸出手,脸上的戏谑与憎厌怎么都掩不住。 乐娇害怕,忍不住偏了头。 “嗤。”恶鬼在她耳边冷笑。 而后,骨节分明手钳住了她的下颚,中指以下的三指抵着她的咽喉。 她看起来是那样娇小脆弱,以至于他的手掌可以轻松环住这纤细的颈脖。 燕青的鼻子轻皱,透出一种忍耐边缘的痞气,迫使她扬起头。 “你知道掐住脖子意味着什么吗”他另一只手用指尖刻画她的轮廓,眼里混合着矛盾的爱慕与厌恨。 乐娇拉住他的手腕,颤声说“你别这样。” 她能感受得到 意味着支配与掌控。 “哪样”他俯身,进一步逼仄空间,“怕人看见” 因为前几次不愉快的经历,乐娇这会下意识地害怕,整个人抖得厉害。 燕青觉得焦躁,接着便是狂怒,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暴虐欲望。 不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她排斥他的样子,真的让他很想毁坏她。 修长的手指繁复抚摸她的下唇,揉捏搓拭,不厌其烦。 “怕让人看见”燕青睥睨她,“你名声坏了我娶,你又不愿意。” 乐娇阖上眼眸,睫毛轻颤,痛苦低语“求求你不要这样” 她不想嫁给他,也不想与他扯上任何关系。想要挣扎,却怕触怒他,招致更大的祸患。 该怎么做,才能破开这被掌控的局面,她害怕,她害怕了。 恐惧程度一点一点攀升,即将到达她能承受的极限。 绷着的心弦刹那绷断,他狠戾地咬住她的下唇,瞬间满口血腥。 乐娇疼得身子一震,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可以变成这个样子。 这样带着恨意的,不能叫吻。 说燕青喜欢她,她是太阳西边出来了也不信。 他就是变着法地在羞辱自己,折磨自己。 燕青没有经验,这吻也就毫无章法,咬了之后根本不知该怎么做,便又起身。 乐娇性子迟钝,但身体敏感,对于触碰的反应极大。被啃咬的痛苦激起了恐惧,从心脏开始蔓延,一寸一寸破开皮肉,在胃中种下了痉挛。 她的手一阵阵乱抓,面色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燕青见势松开了手,正要关心她,却见对方拂开他的手,迅速蹲下身去。 她的双手痛苦地做着抓取的动作,身子弓成虾米模样,一阵一阵地干呕起来。 她恶心得厉害,眼眶被生理性的泪水冲刷得湿润不已。 燕青想要触碰她的手顿在空中,好半响,才收了回来。 他没有发怒,没有冷笑,什么都没有。 那双眼里古井不波,他就这样如行尸走肉一样看着她,失去人间气般没了魂魄。 乐娇呕了几次,只吐出一些酸水,整个人像散架的木偶。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红着眼站起身看他。 燕青凝视她,睫毛在眼底投下一方阴影,仿佛就能遮住什么。 他微微启唇,沙哑的声音就从腔儿中跑出来“我放过你了。” 乐娇恨恨看他一眼,想也不想便转头离去。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哪怕她真的骗他又如何,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彼此能够有多少的感情可以浪费在对方身上 他这样做,她欠他的早就还清了。 这辈子的,加上上辈子的,早就还清了。 自此之后,他们再无瓜葛。 一别两清,各生欢喜。 燕青看着她的背影,掌心无知觉地覆上胸口。 他是恨着她的,所以她也讨厌自己的话,明明 修长的五指攥紧了胸口,仿佛这样就可以攥紧心脏,抑制疼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怎么会这么 痛苦。 翌日,传出乐家姑娘身体不适,要即刻回京的消息。 她已于昨夜收拾好细软,今日一早便可启程。 姜瑜来说了些讨喜的话,约着有缘再见。 乐娇不知她接近自己的原由,也就想不到那晚游戏被利用了,故此接受了她的好意。 姜瑜走开时,遥遥看向一个地方,挽唇扬起讽刺的弧度。 她跟李家嫡女关系也不错,偶尔会去品诗会坐坐。 她曾经问过那家的门客“你说这世间什么最难得” 据说那门客是有名的才华横溢,最善妙答。 只是他似乎有什么心结,这两年连笔都落不下了。 彼时,那青衫男子思忖片刻,轻轻回答她 “徒手摘星。” 这世间什么最难得 徒手摘星。 爱而不得。 燕青的目光追随着那辆启程的马车,眸子里复杂的情绪地涌动着。 待那马车的影儿都消失于眼前,最后一点扬起的尘沙都落回地面,他的眼中忽而出现了闪回的幻觉。 一幕一幕,一场一场,荒唐又浪漫的人间喜剧在他的眼前消逝。 她在他的身下细声哀求的,她在大雪纷飞里对他笑的,她在月华沐浴下永不回头的,一幕一幕,一场一场,如走马灯在他眼前放映。 那沿途开出朵朵心血浇灌出的爱恋之花,如火如荼,靡艳至极。 却又陡然间,十里万里的钟意与垂青都枯萎成痛苦与悲寂。就仿佛它们的主人,也一并失去了爱的能力。 他像经过了一生,年岁都如白马过隙,道一句“忽然而已”。 他看见自己等在高高的树枝上,那个眼蒙黑绸的姑娘站在雪地里;他看见自己牵起她的手,跨过火盆,走入喜字张贴的乐府;他看见自己挑起她的盖头,那殷红的唇瓣轻启,唤出一声“夫君”。 可忽而,什么都没有了。 她站在月华下,背对着自己。 他伸手想要去握住她的手,却无论如何也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她回头了。 那双清丽的眼眸被一层黑绸遮掩,显得冰冷而不可触及。 她微张双唇,说出致死的判词。 “我们之间,纵然你追逐而来万里迢迢,心也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原来梦里、那层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鸿沟,那永远也突破不了的距离,不是因为他没找到她、没见到她。 只是因为,两颗心,再也不能靠近一步。 砰地一声,他的思绪绷断,所有画面如泡沫一般碎散在咫尺之处。纷纷扬扬的白光,就像三年前的漫天大雪。 所有雪片如河流汇聚起来,汩汩的涓流拥有了生命的温度,执拗地编织成一条女儿家的发带。 千百个梦境在同一时刻终止,引爆了他心脏里的针。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忙跟着过来。 只见俊美无俦的少年静静地倒在地上,失去了他所有的轻狂颓懒,失去了他的满身荣光。 那疲惫又苍白的脸上,再不复凌厉的神色,只剩一道又一道的泪痕,濡湿了他的鬓发。 他想,她是一场与他无缘的人间喜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第九悦 乐娇入京时,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乐巧。 据说是从乐母那儿得了消息,特意候在城门的。 一身锦衣华服的官家小姐站在土瓦垣墙之间,看起来是那样不搭。乐娇遥遥掀起帘子,就见着她。 这个妹妹,当真很难讨厌。 入了城门后,乐巧不爱乘着自己的马车回去,非要同她赖在一起。 “姐姐,此番围猎,你可有什么奇闻同我说”少女亲昵地挨过来,就要在她的脖间蹭蹭。 乐娇的伤口才结痂,显眼得紧,这会乐巧凑过来,定是瞒不过的。 果然,少女轻轻推开她遮掩的手,狐疑地问“姐姐,你的脖颈上怎有个伤口” 乐娇不会编谎话,那唇张了又张,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摔去的”乐巧可不傻,“不对姐姐这幅吞吞吐吐的样子,发生了什么” 乐娇并没有那般信任她,有些事不会说。 乐巧碰了个软钉子,委屈地瘪瘪嘴,却是没有再问。 心思一转,她挑起新话题:“姐姐,李冉托我问你,她近日办的画赏你来不来。” 经过缺月辞一事,乐娇对李冉的印象比之前深,正当她犹豫不决之际,乐巧又一次开口了。 少女笑眯眯地说:“姐姐,我同你讲实话。这李冉想绣个荷包,可是不懂那些技巧,便想同你打好关系,日后好讨教你。” 乐娇愣了愣,忽而想到缺月辞中的“一川流香,二绣锦帕”。为了绣香囊而请教她,说明这香囊不是练手之作,而是赠人之礼。可是能让大家闺秀也放下架子好好绣的东西,送的人定然不是阿猫阿狗。 香囊,在情感里是代表着某种意思的。 可是简单如乐娇,并不会深刻地思考这些。她只是有种模糊的感觉,隐约地觉得这李冉似乎有些奇怪。 什么样的人能写出“缺月辞”这般浪漫诗意的女儿柔情 怎样才能作出字字期盼,词词倾慕,句句思念的诗歌 在她愣神之际,乐巧继续补充:“姐姐,你也十五岁啦。虽然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缘分这东西你不想要么若你的夫君你不喜欢,那可要后悔半辈子的呀。去这些诗会画赏的,你也好看看有没有钟意的诶你别害羞呀。” 乐娇掐了掐她的脸,嗔道:“你对这些事情倒是上心。” 乐巧闻言微微一笑:“毕竟我不是姐姐呀,没姐姐这么讨爹娘喜欢。希望能嫁个好人家,下半辈子恣意一点。” 若是以前的乐娇,此刻只会安慰这个小丫头。 但是现在她听出来了,听出那层委屈包裹的嫉妒,听出抱怨掩盖下的指责。 乐娇看了看乐巧,摸摸她的头发,轻声说:“爹娘同样希望你能嫁一个好人家。他们定然会事事为你考虑周全,做你最大的靠山。” 不说几个庶女,乐父乐母对于这俩姊妹确实是尽心尽力的。前世他们为乐巧安排的人家虽然是个二品官员,二十有五,又没有玉树临风等容貌,却是个情种。他的正妻病故后,他没有再纳妾纵欲,反而拉扯着那襁褓婴儿长大,守着一个干净的家。 乐父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此人性情温和、品格优良、容貌朴实,是一个好的归宿。 虽然这男人执意不肯再娶妻,乐巧嫁过去只是一个侧室。但她能细水长流地陪着这个男人走,举案齐眉得久了,侧室早晚会扶正。 他会忍让她、呵护她、宠爱她,而两家都在京城,再怎么不济乐父都能够为她撑腰。况且,这男人身家干净,没有宠妻灭妾的荒唐事和勾心斗角的宅院之争,她的下半生将会顺遂地度过。 可是乐巧不乐意,她不这么想。 她觉得那个男人相貌平平,自己又是下嫁,说出去都要让人看笑话的。她一个乐家嫡出小姐,做二品官员的侧室;而乐娇只不过是比她早些出生而已,嫁的却是第一武将,这差距,怎么也不能说父母没有偏心。 那股子嫉妒的火焰在那一刻被点燃,烧得她做了那些事。 哪怕是这一世,乐巧对乐娇说的话也不以为然。 八岁时,乐娇偷偷摘下了父亲的反曲弓,抚摸上面的图案,还试着拉开它。乐巧担心被责骂,要她还回去,她不肯。姐妹俩一阵争执,乐巧抢了弓就要挂回去,乐娇却舍不得,还在夺。 这弓分量极重,恰好能让他们拿起,至于拉开是不可能的。 彼时她们还在争执,乐父恰好见了,大吼一声“娇儿巧儿你们在干什么” 众所周知,这把弓是父亲的宝贝,长兄曾经偷偷碰过,被乐父骂得狗血淋头。 慌乱间,乐巧一松手,弓就应声而落,那浮雕精美的弓身上砸出一个缺口。 乐父黑着脸穿过她们捡起弓,就像下一刻就要喷发的火山,压抑得厉害。 “谁先碰的” 乐巧悄悄地看了看姐姐,却又垂眸什么都不说。 乐娇咬唇,抬头直视父亲“是我。” 乐正清扬起手就要打,却被那双眼睛看得顿住了。 那双眼里有惊慌、有怯懦,却看着他一眨不眨。眼中水光堆积,也没有泪落下来。 这种神色,叫做倔强。 论说骨气,有几分像他。 于是他沉声问道“为什么碰弓” 乐娇鼓起勇气说“喜欢。” 八岁女娃,喜欢风花雪月,喜欢柳絮蝴蝶,甚至喜欢诗词字画,哪有喜欢弓的。 嫡出儿女三个,庶出六个,年纪又不大,咿呀咿呀地闹成一团,乐父对这几个孩子的印象十分模糊。 可是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嫡长女,像他。 心念流转,乐正清递给她弓,试探道“想不想试试看” 乐娇点点头,接过弓,使出所有的力气去拉开弦。很快,白嫩的脖子覆盖上一层红,那双稚嫩的手因为用力颤抖得厉害。 即便如此,乐娇只拉开了一些,便觉得千斤力抵在手心上,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她吐出一口气,怕让父亲失望,即便拇指内侧被弦勒得泛青,还在挣扎着再拉开一些。 乐正清观察了一会她的姿势,心说有模有样的。手势有些小毛病,但这股狠劲他很喜欢。 乐娇疲累极了,再也支撑不住,曲着臂慢慢把弦拉了回来。 乐正清感兴趣地挑眉,问她“为什么不直接松手” 常理来说,一个人拉不开弓,疲乏的时候下意识会直接松手。 乐娇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我看爹爹练空弓的时候,都是慢慢拉回弦的。” 练空弓若是直接松手,对弓有一些损害。 乐父赞许地点点头,宽大的掌心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时候,站在乐娇身后的乐巧,产生了一种隐约的、模糊的感觉自己与她,是不一样的。 在父爱普遍缺失的环境里,乐娇得到了来自父亲的爱抚,而后面的那个女孩,只能这么干巴巴的看着。 就如同在一个普遍贫穷的年代,忽然有人一夜暴富,骤然产生的不平等容易引起嫉恨。 乐巧看着他们的眼神是那样空洞,却又仿佛,里面流转着求而不得的难过。 明明,她也想被那双手揉揉头发,也想被那双含笑的、慈爱的眼神看着。 后来,乐娇与父亲的接触就多了起来。乐巧每每去找姐姐玩,都会被红秀告知她去与父亲跑马了。 也是在那时,乐父发现了乐娇的骑射才能。什么时候勒绳、什么时候夹肚、如何挽弓才不会打臂,她只要看过一遍就知道。似乎只要乐娇上了场,她就有本能指引,不费力气就能统御自己的马与弓。 那时候乐正清真正确信,这女儿像他。 在一众总角小儿里,乐娇的脸在他的印象中格外清晰,连嫡子乐明诚都无法比拟。 人总会对有自己影子的人事抱有亲切感,从而偏爱。 可是一切在乐巧眼里,就通通变了味。 明明原本是站在一样的高度,明明原本是一样的待遇,她比姐姐差在哪里 嫉妒作用的对象往往不是那些高不可攀的人,而是自认为可以相比,却有明显差别的人。 于是她也效仿乐娇,告诉父亲她喜欢弓。 很快,父亲跑马的时候也带上了她。 看他们在马背上潇洒恣意的劲头,乐巧轻敌了,并没有询问父亲如何骑好一匹马。 可是她一上那颠簸的马背就害怕得厉害,失重感就如果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心脏与脉络,令她惴得腿软。 她忍着,却无意识攥紧了缰绳,两腿也因为恐惧绷得僵硬。 这一来,马儿被勒痛,如同受惊一般跑得愈发快速。 乐巧慌得六神无主,狼狈不堪地哭了出来。 乐娇很快驱马追上了她,可是无论怎么劝她放松冷静,她都听不进去。 最后,乐巧被掀下马,乐娇离得近,想都没想就去抓她。 慌乱间,乐娇也被扯下马背。 乐巧是背着地的,伤得不严重。倒是乐娇,肩膀不知道刮到了什么,衣服破开,一小块皮肤被生生刮去。 自那之后,父亲告诉乐巧,她没有骑马的天赋,不用学她的姐姐。 她恳求父亲再跟她一次机会。 而乐正清说“你姐姐第一次上马,就溜着如月转了一炷香。”如月是乐娇的马。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自量力了。 父亲心疼乐娇,天天询问她肩膀的伤好了没有。在知道要留疤后,更是对这个女儿宠爱了起来,不想她难过,也不想她因此害怕骑马。 好不容易有个苗子像他,折了终归是可惜心疼的。再者,这女儿看久了当真顺眼,性格温和坚韧,又有股藏在心里的狠劲,也没有其他子女一般的心机城府。与这个女儿相处的时候,跑马弯弓、夕阳话谈,当真是最轻松自在的。 乐娇也争气,表示越挫越勇、不会因此惧怕骑马,哄得乐父心花怒放。 对一个物一个人偏爱得久了,那股特殊的欣赏就会转变为感情。 故此,慢慢乐府上下都知道这嫡长女才是乐正清的心头肉,什么好东西都越过嫡长子让她挑。 这人也是,满京城吹他的女儿有多么聪明伶俐。很快,乐家老爷爱女如命的消息就传开了。 虽有几个不和谐的声音,说女儿家跑马就是野蛮,但乐正清的官位在这,根本不愁她嫁不到好人家。 这一切落在乐巧的眼里,慢慢就成了嫉妒的引子。 那埋下的隐约的感觉成为一种印象,成为一种思考惯性,成为她先入为主的看事情的角度。 以至于,那些在成长路上发生的小委屈、小冤枉都成了她记仇的理由。 在乐父乐母将她许给那个二品官员后,不满与仇恨到达了巅峰。 这样的局重头来过,乐娇又要如何破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第十悦 这一世,乐娇不再有跑马之能,乐父虽然仍旧宠爱她,两人却达不到上一世那么热络的程度。至少在乐娇落水后,乐父不再常常带她去郊外。 没了时刻刺激乐巧的父女亲昵,乐娇又一直有意识无意识地引导她,帮助她摆正自己的位置,乐巧的嫉妒远没有上一世强烈。 或许只是需要一些契机,帮助她打开心房。 两人在回乐府的马车上吵吵闹闹,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乐娇没有招架住妹妹的再三邀请,同意去李冉的画赏,这日子定在三天后。 这三天里,乐娇绣了几个荷包和香囊练手,免得到时候出笑话。找到感觉后,又开始绣乐巧及笄穿的衣裳。 这身子倒也是娇气,虽已经不会三步一歇五步一喘,却仍旧绣不了多久就乏。 这时候,支着头看她的乐巧就起身,给她沏茶倒水、揉肩捶腿,好不乖巧。 “姐姐,能娶到你,不知道那人是怎样的福分呀。”她时常会说。 她对她,似乎一直都是羡慕也嫉妒、喜欢又讨厌。 日子很快过去,乐巧就在乐母“就知道玩”的责备下,欢天喜地拉着姐姐出门去了。 这一日,围猎也结束,乐父会踏上归返的路途。 李家门童显然熟知乐巧,两人不必费什么口舌,就顺利地进了内院。 这画赏是不允许带奴仆的,美其名曰尽兴。 是故,在里头的也都是一些贵女少爷。 李冉一见人来,忙迎上去,尽显待客之道。亲热话还说着,人倒是齐了七七八八。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那人却又在刹那间停住脚步。 不远不近,一步之遥。 乐娇下意识偏头,映入眼帘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人生得极好,谦谦神态,如玉温良。那眉眼最是温柔,仿佛一片海洋,汇聚千江万河,吞没它们的滔天汹涌,只留下平和宁静。 “乐娇姑娘”这人怔怔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 “你认得我”乐娇神色惊讶。 男子垂眸,掩盖过眼中的情绪,才又笑说“小生桑风。” 乐娇不记得在哪听过,眼睛一眨一眨很是迷茫。 桑风微微挽起唇角,风度掩盖过脸上的苦涩。 乐巧若无其事地拉开姐姐,问男子:“桑才子近日可有作什么画” 桑风忙摇头:“乐姑娘谬赞,小生只是略懂皮毛,学识尚浅,担不起才子之名。” 乐娇弯了眼梢,轻声说“公子谦虚,能被巧儿这样称赞,公子定是有真才学的。” 虽然乐巧性子活泼,与谁都热热闹闹打成一片,但口头上的夸奖却是不多,哪怕对上燕家三杰都能说出“不过尔尔”这类话。她喜欢诗词,上一世又是京城公子哥都承认的才女,眼界高不奇怪。 可一个“才子”的戏称,哪怕不完全是钦佩,也有几分欣赏在里面。 桑风看了看乐娇,眸子躲闪地左探右探,最终目光远去看向一旁。 独独,没有反驳。 乐巧敏感,心中涌起一股微弱的恼怒,一种模糊而浅淡的直觉戳到了她。 李冉适时出来打圆场,拉着乐巧的手说了些热络的话。 画赏就在笑语欢声里开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侃侃而谈,口若悬河,连无意溅上去的墨点都能吹出泰山的巍峨壮阔。 乐娇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不插话也不走神。 乐巧很快与一位少年郎较上劲,谁也不让谁,在一幅红豆图上开始了唇枪舌剑。 “红豆此物最是相思,你可知”乐巧急得语速飞快。 “这幅画上就两三颗相思子,画的细腻逼真,寄托相思也不是以两三颗来寄托的吧”少年反驳。 “你懂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呀能让你一眼看破的,还有欲说还休的羞怯期盼么”乐巧补刀。 “要我说,就是你想得太多,这画主没准就是想画个红豆。”少年不屑。 乐巧气极,拉过李冉,愤愤道“阿冉你说,这画究竟是谁画的,我找那人探讨去。” 李冉垂眸看着地面,含糊地回答她“我也不记得了” 乐巧闻言也只得作罢,轻哼一声找别人论理去了。 李冉看乐娇一个人在边上坐着,忙过来招呼她。 乐娇其实不大尴尬,也不寂寞,她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实在是不敏感,听他们说这说那才知道有这么多讲究,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过李冉不知道她这么想,生怕冷落了她。 乐娇不讲究那些弯弯绕绕的交际礼节和虚假情谊,询问李冉是否需要刺绣的帮助。 李冉愣了愣,倒也没想到她这么直爽,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画赏讲究的是自由话谈,各位又是常客,少她一个主人不会如何。 婢女很快拿来了针线,李冉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练习,就要带着乐娇往里间走。 桑风一直在同几位询问他看法的公子攀谈,实则目光会不自觉地、小心地瞥向某一个角落,带着十二分心跳难抑的紧张和欢悦。 乐巧后来被这几人的看法吸引,很自然地加入了讨论。面上如此,实则在悄悄打量桑风。 忽的,少年眸光微闪,引得乐巧也看过去,她只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乐巧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打趣般搂住李冉,笑意吟吟地说“画赏都没结束呢,主人就想开溜了” 乐娇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不知她想做什么。 乐巧叫住先前与她斗嘴的少年,挑衅道“敢不敢同我比一比” 那人也来了兴趣,忙问怎么比。 乐巧挽起唇角,骄矜地看着他说“我们共作一幅画,再互相评价,最后让所有人看看,比一比是不是能画出内心所想,可” 众人一看有这种斗技之事发生,不少关注起了这边。 那人明显也是熟客,问她“画什么这院子该画的大家都画过了,翻不出花来。” 乐巧看向李冉,咬字清晰“谁说要画死物了。绣娘,你们画过没有” 李冉瞪大眼睛,就要去拉扯乐巧。 后者闪身避开,食指点了点下颚。一副思考的模样。 而后她偏过头对桑风说“许久不曾见过桑公子风采,今日可有幸目睹” 这话就是在邀请作画了。 乐娇虽迟钝,但心思还是有的。她压低声音对乐巧说“姑娘家的,怎么好意思当众绣给人画” 乐巧捂嘴笑了笑,不知是否真的高兴。 片刻后,她才语气俏皮地说“姐姐你不要这么死板嘛,绣娘是这群毛小子平时见都见不到的人,你们恰好又要练手,何乐不为呢” 要与她比试的少年心大得很,忙接话“是啊,只是照着画而已,有什么事呢” 桑风启唇,却最终因为一点隐秘的心思,又不予解围。 这种糊弄式的劝说最是恼人,奈何乐娇和李冉都是脸皮薄的人,怎么也开不了口拒绝。 乐巧继续煽风点火“姐姐,你就绣嘛,就当给我们开开眼好不好” 这人群里不少手痒的想作画,这会附和得一点不迟疑。 俩姑娘最终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只是李冉似乎特别紧张,指尖沁了汗。乐娇抬眸,顺着视线向上,入眼的是姑娘泛着薄红的双颊。 她没深想,只当对方是因为羞赧才如此。 “绣时要有格局观念,哪里是眼,哪里是嘴,都要留意着。”乐娇秀给她看,随着手部动作慢慢讲解。 李冉点点头,实则什么都没听进去。要知道京城第一才女的脑子,有天也能成为浆糊,不晓得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针线在乐娇的手下仿佛最锋利的刀刃,在布帛上步步破开纯色,流泻出惟妙惟肖的形象。 顿了顿,她忽然说“我教你绣红豆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先前关于相思子的争论给她留下了印象,又或许是那首缺月辞让她觉得,这姑娘想学这个。 李冉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晕晕乎乎地点了个头, 一旁照着作画的乐巧奇思妙想,并不完完全全地画下来,只画了一双素净的手,手上托着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这荷包画得最是细致,连上面的相思子都一清二楚。 走过来的公子们贵女们,只一眼就叫绝。 反观与她比试的少年,抓耳挠腮,画了一幅又一幅,就是没有钟意的。眼见对方已经完成,甚至开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少年赌气般胡乱画了一通,只描摹出俩姑娘的动作。 “画得硬邦邦的,一点都没有神韵呀”乐巧看了,忍俊不禁地说。 “你、你懂什么我就是画而已,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少年赤红脸,抻着脖子反驳。 乐巧瞥他一眼,撇撇嘴又去瞧桑风,而后突然就沉默下来。 少年也好奇,探头探脑地凑过去,好奇对方的纸上有什么。 在看清楚以后,他倒吸了一口气。 桑风没有画针线,没有画纤手,甚至没有画荷包。 他画了姑娘的眼睛。 “还、还能这样”少年磕磕巴巴地说,“不是画绣女图吗” 乐巧不优雅地翻个白眼,讥讽道:“你笨呀,让你画绣女你就真画人家绣东西” “不然画什么”少年惊叫,像是打开了新世界。 乐巧定定地凝视他,忽而舔了舔唇:“真是年少狂,不知相思苦。” 她看向桑风的画,才继续解释:“人作画,不只是为了画,更是为了表达心中所思所想。说画绣女,不过是因为这场景难见,神态把握不得要领,让你撞到好运练手罢了。” 少年咀嚼了好一会她话里的意思,才震惊道:“那画相思子,也是想要表达相思” 乐巧咕哝一声,懒得搭理他。 只因为那出自才子之手的画,当真足以艳惊四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墨玉番外·上 小时候,江湖骗子说我有灵性,虽不是大富大贵的命,倒也一生顺遂。 我当时忙着跟村里哑巴打架,没理他。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这些话几年后我一直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两天后,土匪抢进村,我家只留下我一个活口。 我骂着那个骗子,说我顺遂你姥姥个腿。 那时我小,村里还喘气的伯伯同我说,去市集给自己插上稻草,把自己卖给大户人家混口饭吃吧。 我照做了,成了燕家的小斯,后来被分去伺候燕青少爷。 彼时我比他大两岁,并不知道这个身份贵重的少爷怎么会轮到我来伺候。 老嬷同我说,别人都怕少爷,才把这苦差事交给我,让我好生担待些。 她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我不知道的事。 少爷小时候还是很爱笑的,院里栽了花,他便在盛夏时分天天追着蝴蝶跑。 捉不到没有关系,他很有耐心,也懂得怎么吸引脆弱可怜的猎物。捉到了便捏住它们的翅膀细细看,待蝴蝶再也扑腾不动,就将它们放入瓦罐。 没有一只是例外。 这些蛛丝马迹太稀松平常,谁都没有觉得奇怪。 后来,他养了一只猫。 少爷几乎把这只猫当成了心头肉,日日不离手。 只要它委屈地跟主子喵喵叫,没照顾妥帖的下人都要跟着受罚。 再后来,猫丢了。 那是少爷第一次发作,摔了他屋子里所有的锅碗瓢盆,又声嘶力竭地怒吼咆哮,直直晕了过去才肯罢休。 那个会笑的少爷,就像跟着猫丢了一样。 周围人忌惮着玲珑皮囊下的疯癫灵魂,不敢接近,不敢触碰。 少爷渐渐寡言少语起来,他喜欢待在树上,说那里清净。 这些事都发生在我来之前,是我慢慢从别人嚼的口舌里听到的。 我来之后,目睹少爷的情绪一天天坏下去,他变得喜怒无常。 燕父常年戍守边关,燕母一个人制不住他。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狼崽子油盐不进。 我见过少爷被打的样子,青筋忍得一根根暴起,也铁着性子没嚎一句哭。 同别人一样,我也觉得,他是疯的。 可是我不觉得,他是因为猫疯的。 他是碰到了自己过不去的坎,发现了自己最隐秘不堪的肮脏污浊,钻进里面出不来了。 这个坎只能他自己熬出去,或者爱救他出去。 后来燕父回来,看到儿子如此不庄,命他跪了三天。 他便真的跪了三天。 少爷也不向任何人讨药,就让溃烂的皮肉疼着,说废了好。 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给他上了药膏。他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可是不久后,他轻声说:“人间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 他说这话时,好像在看窗外的光,又好像没在看什么,只是说了句清醒的梦话。 “人间是没什么意思的。”我说,“人才有意思。那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才有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我就是突然想回答他,就这么壮着胆子回答他。 说来不好意思,我总有种感觉,仿佛我已经看了这个人两辈子。 上一辈里,他郁郁寡欢孤孤单单,从不敢去爱什么人,怕自己的一腔疯狂拖着自己与那个人下地狱。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这辈子有人问他粥可温,有人与他立黄昏。 在我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回头看我,不过很快又别开目光。 我想,有些人的心,生来就藏着病的。 罚跪的事情后,燕父见这小子骨头硬得厉害,丢下一句“我的种”便当了撒手掌柜。 也因为如此,少爷才愿意为他保住名声吧。 少爷是个木里冒头的钉子,他尖锐、执拗、刺目。你锤他,打他,只能把他打得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燕父没有这么做,所以用少爷的话来说就是:“这老头不赖。” 在少爷发现母亲的丑事后,他的身边就没有婢女了。 更有甚者,他接触过姑娘,会恶心得干呕起来。 那是实实在在的厌恶。 再后来,燕父战死沙场,少爷将燕母的事告诉族长。 族长命侧室白氏代管燕家,又派了些老师扭正少爷的性子。 少爷这样好自由的烂泥怎么会安于管束,于是他变得乖张,变得桀骜,变得狂妄。 什么混账来什么,怎么气人怎么做。 于是他最终去了佛心寺。 在仆从推搡着谁也不愿跟的时候,少爷指名了我。 我想,可能是我看着机灵。 在相处的日子里,我逐渐明白,这个少年只是看着强硬。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有病,明白自己想要拥有些什么遥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所以痛苦,所以焦虑。 他偏激,易怒,狂躁又抑郁。 他也冷漠,平静,桀骜不驯。 他聪明,心难受就疯,从不压抑,但他脾气古怪的原因只能是他自己。 我想,或许这就是他在战场上,永远中不了敌方的激将法的原因吧。 可是你信命吗。 总有些人,一眼就成为你的例外。 我碰到了可以影响他的人。 那是一个姑娘。 他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是活着的,仿佛找到了心脏里缺失的那块东西。 少爷的眼睛里有许多阴翳,看什么人的时候,永远漫不经心。 但是他看她的时候,连眼里的黑白色都变得鲜活起来了,仿佛一瞬间被女娲赐予灵魂。 我接触过那姑娘,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你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平静。 因此我并不难理解为什么少爷会喜欢她。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终成眷属的佳话。 那个姑娘没有留下任何音讯地走了。 少爷在隔日便捎信给族长大人们,说他改好了。 她走的那一夜里,他好像忽然内敛了很多。 其实他一直都可以不疯,哪怕是装的。 只是这样,活得太苦了罢。 在那姑娘再无音讯后,少爷再也没提过她。 但是在动身去边疆的前一天,他忽然问我:“你把发带藏哪了” 我七找八找,在行李的角落找到了皱巴巴的一条。 他没有嫌弃,没有责骂,只是那样稀松平常地缠上了手腕。 他戴着这发带上场打仗,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带上了他的命。 有天夜里,少爷忽然发疯要砍了自己的手。 他几乎是泪流满面,像被人拔了牙齿的老虎,除了歇斯底里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他梦到他的姑娘了。 这时候,我想起那个江湖骗子絮絮叨叨地说的剩下的话:“有些人的灵魂那,生来就是缺了那么一块的。这些人哟,非疯即傻,缺的那一块让他们日日夜夜不好受嗝,我酒呢他们很多人,嗝,一辈子都找不到灵魂缺掉的那一块。” “他们哭啊,疯啊,没熬到缘分来就死了。” “一旦找到了,就像蟒一样嗝舒坦。小兄弟,你见过蟒没有” 蟒,缠住了就绝不松开。 直至你咽气。 一旦找到了,就像蟒一样。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第一漫 乐娇一沾手自己喜欢的事,就会陷入自己的世界里。那双柔软的嘴唇弯起,笑意一瞬即逝,从唇角跑到眼梢。 琉璃瓦般闪亮的眼眸氤氲着一层细腻的水光,里面演化着人间的喜怒哀乐,如海市蜃楼一般影影绰绰。 桑风指尖微动,抓住这种神情,将之照在纸上。 许多人都按捺不住,倾身过来妄图窥探才子的画。 奈何乐巧和那少年一左一右挡得严严实实,急得人心痒难耐。 桑风时而抬眼,每每这时,眼中仿佛有千般感喟流过。但很快他又重新垂眸,拘谨小心的样子,就仿佛被眼前的人儿灼伤了眼。 仿佛连看一眼都是亵渎。 仿佛多盯一会便会冒犯。 仿佛只要将目光再逗留在她身上一刻,那些不可说的秘密就要拼了命地、挣扎着从眼睛爬出来。 闭上了嘴巴,也要从眼睛里爬出来。 可是,不可以。 他是寒门弟子,是卑微门客,或许还有多舛仕途,还有流离半生。所以哪怕被这热度灼伤,哪怕如飞蛾不自觉想要靠近。 他都不能。 他都,不能。 徒手摘星是痴人说梦,盲眼追光必不得善终。 所以,不能。 新年时,穷乡僻壤的土地上终于吹来了一封信,上面的字生疏歪曲,是王家卖牛供上私塾的娃娃代写的。 王阿伯说,以前给桑风凑过钱买书的痞子张七死了,乡民念邻里一场给他下葬。 王阿伯说,同桑风一起长大的耕牛如今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啦。 那纸上墨字洋洋洒洒,皱巴巴的信纸续了一张又一张,生怕说漏了一件小事。 信末,王阿伯问他,何时衣锦还乡。 桑风甚至难以提笔回信,仿佛那滴在纸上的墨一滴一滴都是他的心头血。 他懊恼,他羞愧,他难言一字。 他入京赶考时十六,没钱打点。 考官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启唇一句“文章不到火候”,便葬去了他的前景。 等待会试一晃三年,他如今已经十九了,却只是一个小小门客,靠寄人篱下在京中生存。 山野之间还有期盼他回去的父老乡亲,这头却怎么都看不见出路。 李家自然愿意帮他打点,但这也就意味着他自此与他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怕出人头地也要收到恩情的三分制约。桑风不想被卷入这些氏族斗争,更不愿让人当棋子使,便又回到了死局。 心中郁结,行文也就滞涩,体悟距离书经中的圣人言也就越来越遥远。 会试将近,桑风这落笔变得愈发艰难,心中的焦虑堵塞了文思。 可是 他垂眸,笔尖勾勒出姑娘挽指刺绣的模样,很有技巧地点上。 他想起三年前姑娘勒马的神情,那睥睨的眼神就仿佛她是一名锐不可当的将军,在艰难困苦里也能大杀四方。 如今的她柔和又平静,从眼睛里跑出来的温柔,一点点破开世间的肮脏腌臜,使温暖良善得以窥见天光。 忽然间,那股打死的郁结都被这种温柔软化,心满意足地松口了,令人感到一阵阵的被救赎般的宽慰。 他不知不觉完成了这幅绣女图,最后一点墨迹干涸,乐巧赞叹起来。 画中只见两位姑娘的半身,因此脸上与手部的细节得以充分勾勒。色彩铺陈又晕染得体,纤纤玉指,锦帕红丝,美得艳丽而靡。 最出彩的是眼睛,姑娘顾盼神飞,连那鸦羽般的睫毛都被根根绘出。从眸子里流泻出来的柔情与欢悦,被眼尾那点殷红脂粉酿成酒,醉倒人的言语。 旁边的人等不住,扒开少年探脑瞥了一眼,当时便惊得鼓起掌来。 乐巧渐渐冷了眸里的笑意,微笑着的脸庞如凝固的羊脂,假面一般怪诞。 随着画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当事人之一乐娇也坐不住了,放下针线走上前去。 只是画周边围得水泄不通,就连桑风都站在人群边缘。 乐巧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李冉的旁边,同自己的好友攀谈起来。 “我姐姐很温柔,是不是” 李冉回想着刚才对方轻而缓、慢又柔的声音,点点头。 乐巧的性格就像水一样,她的影响就如同春风化雨,不言不语间一点一滴渗透进人的心防。若说艰难困苦是风雨满楼,她的身边就是风眼中心,那里宁静安和,那里星辉晴朗。 “她这样的人,没有谁会不喜欢吧”乐巧故作无事地说。 “你什么意思”李冉是个细腻人,当下就微微皱起眉头。 乐巧没接话,只是看着某一点,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放得很空。 李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锦帕上抓出道道褶皱。 乐娇挤不进人群,于是偏头问旁边的人“你画了什么” 桑风垂眸,看着她柔软的墨发,突然便连她说了什么都没有听到。 “公子”乐娇没得到回应,抬头看向他。 视线相撞,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清晰得现出形来,灵魂在此刻通过一种奇妙的契约连结,传递着情感的温度。 乐娇看到他的碎发在风中微微摇晃,投下的细碎的光影害羞地摇摆着。那双琼浆洗过的眼睛看着她,里面的温柔是燎原星火,一着她的脸就烧起红色。 桑风该移开目光的,可是连眨眼都做不到哪怕一下。就这么,不错过她的任意一个表情的,贪恋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生得格外漂亮,因为眨眼猫儿一般地眯起。再睁开时如打开一把小扇,纯澈的眼神幻化成一个个钩子,把人往里面拖。 李冉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一个垂首,一个抬头,那样和谐又 般、配。 “莫辞红丝连理。”乐巧轻轻启唇,似乎只是一时兴起,吟诵一句毫不相关的诗,“纵千般春晓争艳” “住口”李冉猛地站起身,那颗被小心翼翼的爱慕装得满满当当的心脏,在此刻被人晃得如同半瓶子水。 “最、喜、君、郎。”乐巧并不看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李冉家教优良,浑身颤抖着克制怒意,却因为最后的遮羞布也没有留下,眼眶里积蓄着浅浅的水光。 “李冉。”乐巧偏头看她,“我姐姐会喜欢他,她喜欢风光霁月的、温暖良善的人。” 李冉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怎么样” 乐巧忽而笑了,脸上浮现起一种运筹帷幄的神色。 随着她启唇,李冉的眼眸因震惊微微睁大。 “这岂不是害她”李冉后退一步,惊骇还未从心上褪去。 “你平心而论,多少人对此趋之若鹜。”乐巧嗤笑一声,“爱而不得的,可不是她。我们只是催这瓜熟蒂落,又何来害她之说。” 李冉看看远处挽起唇角的少年,忽然感受到一阵恍惚。 他已经,许久没有笑了。 在这种恍惚里,玲珑心思被微妙的妒意和惶恐一寸一寸冻结,成为易碎的琉璃,只需稍加一点力 她在对方戏谑的目光下,缓缓地、又犹豫地点点头。 没有人知道两个姑娘谈拢了什么,所有人都陶醉于那张惊为天人的画上,讨论画技、琢磨情感,好不热闹。 “姐姐,再不回去娘亲就该骂我们啦。”乐巧亲热地跑过来挽住她的姐姐,又偏头对另一人说,“桑公子,你要送我们否” 李冉出于隐秘的愧疚,没有打断他们说话。 桑风看了看她,才拱手道“小生便代李姑娘送二位出府了。” 走在路上时,乐娇忽而闻到一阵醉人的桂香。 她疑惑地开口“府上可是植着冬桂” 天气渐寒,马上就要入冬落雪,桂子早该败了。 桑风摇摇头,回答她“只是落得迟罢了,终究会败的。” 乐娇颔首表示明了,下意识看向他,却微微皱起眉头。 她启唇,轻声问“桑公子,你不高兴吗” 细节是很难骗人的,那些不经意流泻的神色,多少会暴露一个人的心思。 他的眼神很空荡,里面的温和为了温和而温和着,总觉得,在极力掩盖着什么很难过的情绪。 桑风闻言冲她微微一笑,道“姑娘怎么会这么想。” 乐娇抿唇,看着他不说话,迈出的下一步蓦地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往前倾去。 “姐姐小心”一直当哑巴的乐巧非常适时地惊呼出声。 桑风还未意识到什么,手就已经伸了出去,扶住姑娘的肩膀。 乐娇刚刚站定,愣愣地说完刚才想说的话“你看起来,笑得很难过。” 桑风的瞳孔略微放大,接触她的手猛然收回,像碰了火。 三人不知不觉走到门口,乐家车夫安静地等着。 “姐姐。”乐巧凑过脸笑嘻嘻地说,“桑公子虽是李家的门客,可名声不小呢,你就别为他担心了。” 乐娇越听越觉得抓住了什么,忙问“桑公子,你是想考取功名吗” 李家爱才,向来喜欢收那些如今赶考的穷书生作门客,当然,这人必须有真材实料。 桑风羞愧地回答“小生不才,仍未榜上题名。” 李家,书生,乐巧 乐娇上一世没见过乐巧的夫君,乐巧被赶出去后父母更不准提她的事。到后来穷书生成了状元郎,乐娇的心又被抄家之祸占得满满当当。再有乐母被赶出状元府,使那人成为不齿的存在。 于是这人姓甚名谁、长何模样,乐娇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桑风的才学能让乐巧都诚心夸赞,李府里恐怕难找到第二个,所以,他极有可能是 种种不知,令她时至今日才认出来,这是那个将来大有作为的经纶世务之才。 可是,眼前的少年给她的印象是不差的。 乐娇动了动嘴唇,情不自禁道“公子,你信命吗” 桑风因惊讶顺势接话“什么” 乐娇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无比认真地说“不管是什么令你感到难过,总有一天,你都能亲手剪开这束人的茧。” 刹那间,宛如一雨入江,少年闭塞的心被这淅沥打得再不能平静。就如同尝遍杂陈百味后,自以为对悲苦习以为常,却被人蓦地用温柔的声音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桂子倔强着熬了晚秋,馥郁得快要腐烂,散出来一阵阵金黄色的香。 吐息间嗅到的风一定融了酒的味道,否则怎么只是闻着就觉得醉。 风送来了,他此生都难忘怀的话语 “我相信你。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十年后,好友询问官至宰相的桑风,是否还有他做不出诗的题。 彼时,青年露出追忆的神色,慢慢地说“有。倾尽我毕生所学,言不出其十之一二。” 好友吃惊,连连追问。 桑风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自言自语道“我曾见过,永不败落的桂子。”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第二漫 马车行到乐府门口时,乐娇蓦地有种寒芒在背的感觉。 乐巧牵着她下了马车,先走几步去敲门环。 乐娇站在原地,忽而福至心灵,向后看去。 街的对面立着一位少年,不知站了多久,只是那么站着。 他的目光穿过人潮,穿过路土,穿越千里万里不逾沟壑,那样疲惫又小心地落在她身上。 “姐姐姐姐”乐巧的声音传来。 乐娇一惊,忙转回目光。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乐巧疑惑地看向她的后面,“没什么特别的呀。” 乐娇再回头,那里已经没有少年的身影了,仿佛是她臆想出那一幕似的。 “哎呀,再不进去娘亲就要说我们了。”乐巧拉着她的手,不给她回头的机会。 乐娇心思还在少年身上,走路的步子都有些飘。 他看上去很累。 像神突然陨落一样,失去了满身荣光。 她摇摇头,告诫自己已经与他无关了。 “娘,我们回来啦”乐巧看见母亲,老远就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你看你,十四的小姑娘了,还没有一点稳重的样子。”乐母口头嗔怪。 “我才不要长大呢。”乐巧皱了皱鼻子,扮作一个鬼脸,“我不仅不要长大,今晚还想和姐姐一起睡” “乐巧。”乐母表露出一分不满。 “我的好娘亲,姐姐今年已经十五了。”乐巧撒娇着晃乐母的胳膊,“她以后嫁人,我们姐妹俩还不是聚少离多我就想跟姐姐多相处相处,免得后悔。” 乐母虽还是不赞同地看着她,却没有说反驳的话。 这姐妹俩打小就亲,她肚子里跑出来的肉,她最清楚。 乐巧会说话那时,第一声叫的不是爹,也不是娘,是脆生生的一句“姐姐”。 会走路开始,小家伙就粘着自己的姐姐跑,稍微分开一下就要闹得哭鼻子,哭得咳不上气还止不住。 只要把她姐姐抱来,这小娃哭着哭着就自己好了,百试百灵。 乐母叹了声气,妥协道“随你吧。” 月上梢头时,乐巧就抱了一床被子过来,两个姑娘闹着钻进被窝。 用的是一样的澡豆,穿得是相似的亵衣,两种几乎相同又微妙区别的味道纠缠起来,融合得像无法斩断的血脉。 气温渐冷,厚实的棉被包裹着两个姑娘,使这个床看上去装得满满当当。 “姐姐。”熄了灯,乐巧的眼睛在暗色里发着猫儿一般狡黠的光。 “怎么了”乐娇凭着对她秉性的了解,隐约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来啦”乐巧还没动身,自己先吃吃笑了起来。 乐娇赶忙掀开被子,好让妹妹不用摸索。 乐巧麻利地钻入姐姐暖烘烘的怀里,伸出一只小脚踢走了旁边臃肿的被子。 要是乐母看到她把好好一床棉被踢到地上,定是又要数落的。 可是现在姑娘忙着嘻嘻哈哈地笑,全然想不到这些。 “巧儿,你很喜欢栀子吗”乐娇隐约闻到很浅很淡的花香。 “香囊装了一些栀子花干。”乐巧说。 照理来说,只是戴着香囊的话,身上不该沾染上味道才对。或许是戴了很久,又或许贴身戴过。 “真安心啊。”乐巧阖上眼,细细嗅着被单上熟悉又好闻的味道,“感觉有姐姐在的话,就永远也不会受伤呢。” 可是一直以来令她觉得受伤的人,也不是别人。 这么一说,乐娇想起往事,回忆着叙述“巧儿你记得吗,你六岁的时候,爹带回来一匹受伤的狼,养在后院养活了。那天早上府里准备祭祖,婢女婆婆都在大堂忙活,我也被娘亲叫去嘱咐事项。你睡得熟,我就没想叫你。” 顿了顿,她继续说“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乐巧记得。 六岁的她一睁眼没看见姐姐,哭着喊着也没人应,便自己下床跑着找人。 “厨房那边奴婢抽不开手,我费了些时间才让娘吩咐人来找你。”乐娇因为歉疚发声艰难。 乐巧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彼时她睡得糊涂,又年幼,恰逢府里忙得没人管她,便一直走到了关着狼的后院。 门没有关死,狼伏爬在地上睡觉。后来,那名失责的人被抽了八十鞭,没挺住,去了。 她怕得厉害,惊哭出声,闹醒了狼。 乐娇担心妹妹,找的最积极。她也说不好为什么,可当时就是无端心慌,那种焦虑不安的感觉一步一步把她往后院引。 一定要说的话,或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应。 她还没推开半掩的门,就听到了妹妹的哭声。 刹那间什么也顾不得,乐娇当机立断地推门而入。 在孩子的眼里,那大得可怕的巨兽吐着猩红的舌头,粘液在张口的时候被拉破,恶心又可怖。 乐正清养狼,不会磨灭它的野性。 乐娇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冲过去护住妹妹。 狼眯起眼睛,咧嘴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乐娇正面巨兽,反手将乐巧遮掩在自己的背后。 小女娃感受到亲近的人来了,忍不住哭得更加放肆,好像要把委屈一股脑地哭出来。 乐娇死死盯着靠近的危险,喉咙发干得厉害,心脏更是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她开始战栗,手指因为痉挛不断抽搐。 “巧儿别怕。” “别怕。” 背后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抓住了,幼小的孩童无力地缩在她身后。 狼的眼眸散发着幽绿色的光,略一俯身,嗜血的征兆破开了对峙。 乐娇忍不住闭上了眼,转过身死死抱住妹妹,将她完完全全护在自己的身体之下。 一阵破空声传来,狼的腹部侧面插入半支粗长的箭矢。 乐娇心有余悸地看向门口赶来的人影,心一松,在阵阵眩晕下没了意识。 乐巧记得,都记得。 她是怎么被血肉之躯隔绝了危险,又是怎样被人用生命完好无损地保护着,她都记得。 可是,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呢 乐巧想起往事一幕幕,无助的情绪被敏感的夜晚煮得沸腾起来,悲哀梗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折磨得人透不过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要怎么结束呢 她喜欢姐姐,当然,当然喜欢。 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喜欢。 可乐娇变了,她不是自己世界里那一方随时可以休憩的不冻港湾,更不是触手可及的掌中圆月。 她拥有自己无法拥有的、父亲的垂青,又是嫡长女,哪怕什么都不做,她也会比自己过得好。 她们曾经是这样要好,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她想起自己白日里做的事,无声地滚出一颗泪。 “巧儿。”乐娇悄悄过去,抱住了姑娘的腰,“我以为,我是没有变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黑暗里,两个人蜷缩在一起,一个护着另一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我没想抢走你的什么,别人倾斜到我这的宠爱,我愿意尽数转给你。”乐娇略微起身,将脸贴在她的耳朵上,“可是你知道姐姐笨,有时候想不到那些。” 她们依偎着,比连理枝还要难以分离,比鸳鸯鸟还要亲密无间。 相似的血脉中流动着特殊的生命联系,在此刻无比清晰地被感受到,唤醒了被嫉妒迫害得喘不过气的良知。 “你是我的妹妹,一直都是。”乐娇轻声说,“最喜欢、最喜欢的妹妹。” 寒心也寒心过了,试探也试探过了。 她亲爱的妹妹确确实实在嫉妒她,或许也做过一些对她不好的事。 可是,她没有办法否认,这个贴心妹妹曾经也对她一片赤诚。 乐娇自认为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比如就那样无视过数十次妹妹的强颜欢笑,又在她感到受伤难过时只劝她要成熟懂事。 感情上分不出对错,却一定是两头的责任。 乐巧当然做错了,但也有她自己的理由。 乐娇希望能在自己寒心前,让这个妹妹回头。 当断即断固然潇洒,可谁说破镜重圆不是佳话。 乐巧嘤咛一声,哑着声音说“姐,你压到我头发了。” 乐娇失笑,撑着身子躺了回去。 后来也不记得两人到底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就进了梦乡。 这一觉谁也没睡踏实,都在不停地做梦。 乐巧梦见栀子开的特别好的那一年,姐姐带着自己折了藤草。 “姐,这是什么你要拿来做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吗”她不过七八岁,正是心思活络的年纪,好奇地东问西问。 乐娇耐心地一一回答她:“这是藤草,这个呢是栀子花。我想编一个小花环给我的巧儿。大人说,栀子花生在夏,吸收阳气长大,能辟邪,让小孩子平安地长大。” 乐巧似懂非懂点点头,片刻后又疑惑地问:“姐姐,什么叫阳气” 乐娇手指灵活,很快就编好了一个夹着栀子花的手环。 她拉过妹妹小巧可爱的手,戳了戳上面的肉窝,才给她带上。 “姐姐也不知道什么是阳气呢。”她说,“但是我知道,这是能让巧儿好的东西。” 乐巧没有再继续追问,看着手腕上制作粗糙的花环,郑重地点了点头。 “巧儿会好好长大,保护姐姐的” 睡梦中,不知是谁的眼角,滑落一颗晶莹的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第三漫 两日后,乐父回府,比乐娇看见那少年的时间晚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快马加鞭,还是早日返程,他才会在那日站在她面前。 乐娇开始给乐巧绣及笄的头面,天气渐寒,冻得她手指僵硬。每每这时,乐巧都会分外贴心地,用自己暖乎乎的掌心给她捂。 天还没冷到要烧炭,也只能这样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身上的衣服愈多愈厚。乐娇体弱的病根未除,十指整日整日冰凉通红,为了给乐巧绣头面,她还不能抱着暖炉。 乐巧劝过她,但及笄礼在明年开春,这会不绣是来不及的。 到最后乐娇手指渐没知觉,才堪堪停下,那衣裳因为添上绣纹有了不少味道。 与牡丹那一套不同,这件衣袂上、裙摆处皆是喜燕。 玲珑轻盈,庆贺招来的喜燕。 这一绣,就是一个多月。 乐娇再没听过燕青的消息,就仿佛他完完全全从她的人间抽离,干干净净。 时岁在逐渐频繁的早霜中一步步走入新年,红烛纸灯、年画窗花,都不约而同地成为春节气息的一部分。 噼里啪啦的烟火仿佛在暗色中绽放一片玫瑰海,浪漫过头。 一年一年,快得令人恍惚。 重生以来的不安与慌张都消退许多,可乐娇知道,那些灭顶之灾还是会到来。 撤了最先着的棋,最终鹿死谁手都不好说,她又如何能凭借那一点可怜的记忆,让世间万物都按照她印象中的轨迹走呢 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她的未来是伸手黑。 她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或好或坏,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但无论何时都不能掉以轻心的,是那些劫难。 伴着这一点微弱的惆怅,新年在灯火阑珊时到来。 春节前几日最是热闹,亲眷往来、年夜筹备。照理说,走访拜岁该在年后,可今年不同。 云游海外的活佛国师回到了佛心寺,说是暂住片刻,并于初一为有缘人指点迷津。 这下连当今圣上都坐不住了,要在那日赶往佛心寺。 先帝曾有幸与国师夜谈,活佛拈花一卜,笑说宏图无限,将有太平盛世十余年。 果不其然,先帝在位期间,百姓安乐、国富民安。 好在因为一句“有缘人”,圣上并没有限制其他名门拜访国师,乐家自然会去看看。 乐府到佛心寺有两日余的路程要赶,乐母主家,乐父带着嫡子乐正清和乐娇乐巧去了。 原本乐巧非嫡长也是不能去的,还是乐娇同父亲求了求情,说姑娘明年就及笄了,不久也要嫁人,去沐浴一下佛光也是好的。 舟车劳顿后,他们抵达佛心寺的那一日,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乐娇住进了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陈列的物品似乎还是老样子。 不同的是,这一年,她看得见了。 她看见院中那颗树摔光了叶子,雪舍不得它难过,扯下天光落到人间,伏在它的肩头。 她看见十里八里的枝头落了雪,像极了白首。 她看见僧侣挑着水走过,看着婢女打点行装看见了屋里那件被制成软垫的狐裘。 不知是否是她穿过的那一件,看上去很旧,好似放了许多年。 一切都像她来的那时候,像她走的那时候,却又好像,完完全全不同。 她看见窗棂处有一抹隐蔽而浅淡的绛色痕迹,生锈的铁钉上缀着不知是血还是锈的红。 时光没能褪去它的颜色,反而将它变得暗沉,乍然看去满眼苦涩。 天慢慢暗下来,盘古阖上了他的眼,山里万籁俱静,如荒无人烟。 待月上枝头,她推开窗,骤然铺面的冷风吹乱了发。 月华洒落在咫尺之处,在一方之地里银色的、缥缈的琼浆缓缓流淌,像天上银河。 她顺着光看去,在目光触及院中孤零零的树时,不知怎么蓦地觉得难过。 仿佛少了些什么。 雪点纷纷扬扬,其中一片脱离牵绊,落在窗棂上,不一会融成晶莹的水。一滴水色,盛满了光泽,映出了辰辉。 怔愣间,更多的雪花缠绕过来,轻轻地触碰她的脸。 蓦然炸开的凉意,让她想起许久前听过的那句话 “在等你啊。” 她微微启唇,吐息间的热气一缕一缕消散,令她联想到良辰好景转瞬即逝,带来了惆怅感。 深夜的宁静让所有喧嚣的、翻腾的情绪回落,剥去它们一层层的壳,取出其中的核。 恼怒和恐惧消散了,抵触和偏激也消散了,曝露出其下的冷静平和。 乐娇忽然在这个夜里,想问那个少年为什么会那么做,为什么这么恨她。 她似乎一直都没有正视过那个狂妄少年,在她知道他是谁之后。 设身处地地想,她确实也伤害了他。在分别前,他都不算坏。恶劣,也贴心。 可是,无论好的坏的,她都没有接受。她甚至不要听一句辩解,不给一个自己一个了解他的机会。 就这样,臆断地将他打入心中的禁闭区。 他嘴坏,顽劣,乖张。 他借她煤炭。 他骄矜,自我,任性。 他下山接她。 他恨她,他救她。 他困缚她,弄伤她,威胁她。 却又在人潮拥挤处偷偷看着她。 可是,他怎么会做这些事 乐娇看着那一方月华明亮处,不知道为什么,缓缓伸出手去触碰。 指尖略一拨撩到那银色琼浆,便被镀上一层不属于人间的光芒,陡然间与黑暗区别开来。 她在这净化人心的光辉中,产生一股自愧的亵渎感,忽而缩了缩手指。 但愈是美好的东西,愈引诱着在黑暗里的人。 那一方小天地看上去是那样温暖、柔和,引诱着甘愿为蛾的人。 乐娇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像抓不住的雾,零散得组不出词句。 她想起许久之前乐巧同她说“以为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没想到是块冰,还有化的那一天。” 那时她说了什么 噢。 她说“冰化掉之后就流开了,不代表什么。” 可是,燕青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冰呢。 前世相处的两年里,她见过那人卸下一身轻狂气质的模样,那眼里古井不波,毫无欲望。 眸子中堆积的疲惫是那种跋涉过千万里山河的人才有的任凭躯体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摇摇晃晃,累得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 若他蹲下直视乞讨之人的眼睛,会在对方的眼里看到如出一辙的悲戚。 他是疯长的藤蔓,霸道没有一点道理;他也是厌光的苔藓,在湿冷贫瘠的石头上才可以生存。 前世那些点点滴滴的相处里,乐娇总有种感觉,迟钝如她,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来。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这个人的壳子,僵硬而高调地贴在皮表;只是为了保护,那个躲在黑暗里的灵魂。 他不是冰,是玄铁,化掉后炽热得能灼融皮肉。 乐娇放在月华下的手还没有收回来,她的眼神飘忽,思绪流转得滞塞而缓慢。 连细小之处都不肯放过,她翻遍记忆之匣,慢慢搜寻有关他的过往。 她想起他开玩笑般说的娶她,想起他口是心非地让她拿药敷脖子,想起穿越人群的一瞥。 他在咬痛她后落泪,盖住她的眼睛后又做了什么呢 他说“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说“小瞎子,你傻。” 他说“你做事不计后果。” 她招惹他什么了 她傻在哪里 她怎么不计后果了 那一句句因她笨拙而忽略的、拥有潜台词的话,在这个平静的夜晚被一字字剖开,曝露出其深层的、阴暗的意思。 她招惹他什么了 招惹他恨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在听完那首缺月辞后还可以笑出来,不该觉得恶心吗 为什么会为所恨之人露出那样难过痛苦的神色 乐娇最后想起蓝莠说的那些话。 “世上两种男人最难缠。” “疯的,和痴的。” “这燕青,二者皆有。” 疯的和痴的 一个荒诞的念头突然从乐娇的心头蹦出来,令她颤栗得双腿一软。她步子虚浮地走到床边,再跌坐在床上。 她仍然能想起前世的“良辰美景”,想起那男人鄙夷的目光,想起冰冷的红烛喜字。 可她也能想起少年舞剑时的飘逸身姿,策马时的小心呵护,咬她时的狠戾决绝。 打心底里产生的不可置信冲得她犯晕,以至于她情不自禁地嘀咕着“这怎么可能呢”。 要让铁化掉,需要多少的热度 她没有做什么,也不会做什么,更不想被迫接受那炽热的偏执。 可是乐娇不知道,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冰雪消融。 只需要跨越危险偏执之人世界里的警戒线一点点,只要那么一点点,就如同迈入了地狱。一只只鬼手缠住来自天堂的光,不容许它逃离。 恶魔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感情牵绊,他的世界不按规则构建,他也不爱常理出牌。 或许只是他的心上人,一颦一笑都长了讨他喜欢的样子。 每一个令人讨厌的动作,由她做来,都刚刚好,不多不少,卡住他的心坎。 乐娇躺在床上,手背搭在眼睛上,感觉像做了一场连续不断的噩梦。 如果、如果不是她臆想,不是她过分揣度,不是她自作多情。 那么,他恨她,他这么恨她,他这么矛盾又复杂地恨着她,是因为他喜欢她 他这样恨她,是因为 他喜欢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第四漫 虽然乐娇有了那么一股窥破天机的恐慌,但好在等待活佛到来的这几日,并没有出现她不想见的人。 在除夕夜这晚,几大氏族汇聚于佛心寺,连圣上都亲临,其盛况百年难遇。 佛光沐浴下,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阳怪气,更没有权谋之争。 李家中李冉她是认识的,在随行侍从中,她看到了桑风。 迟钝如乐娇,并没有细想。 其他一些贵女或多或少在围猎上见过,乐娇不太记得住脸,也就认不大出。 倒是姜瑜,打了照面就热情地过来叙旧。 觥筹交错,油水满溢,在座的人几乎包揽了整个京城的权势。 乐娇被分在女眷一桌,大家顾着面子,礼仪到位不说,饭量一个赛一个小。 乐巧与她不同桌,姜瑜与她同桌。 待大家用膳用得七七八八,姜瑜热络熟练地招呼各自消食走走,自己则顺势拉过乐娇。 “许久不见,妹妹更清秀了。”姜瑜挽着她的手,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没有的事,姜姐姐别打趣我了。”乐娇不太习惯这种吹捧,脸上有些不自在。 姜瑜是个人精,立刻有数地止住话头。 不过很快,她又提起另一个“先前围猎的时候,几个妹妹撺掇你去给那燕青唱了歌,可有给你添麻烦” 提起这事乐娇心就打鼓,恰逢昨日失眠,这一来面色愈加难看。 姜瑜察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说“怪我,我怕那几个小姐妹嚼舌根,在你开始唱歌后,就把她们赶了走。燕青没对你发火吧” 乐娇咬唇,摇了摇头。 姜瑜拍拍她的手,露出一个包容的笑。 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燕青喜欢这个女子了。 唇未点绛而艳如丹砂,眼波流转若滔天回潮。悦来时颦笑动人,哀怜处梨花带雨。 连那些小动作,都带着别人没有的鲜活气儿,让她的妒意一点点消退。 “其实,我先前瞒着你,没告诉你,怕你不待见我。”姜瑜说。 放下执念的解脱感让她想要倾诉些什么,似乎那些曾值得斤斤计较的东西,变得不再那么牵绊她。 还是苦涩,还是难过,还没有完全从失去的感觉中痊愈,可是她不再是那个被爱抛弃而毫无还手之力的姜瑜了。 目的早已达到,她没必要再接近乐娇。可是待在这个情敌身边,姜瑜觉得无比放松,忍不住想要沐浴在她神奇的平和人心的光辉中。 真是奇怪,却并不因此想要排斥。 乐娇没等来下文,适时露出疑惑的神色,偏头时懵懂的眸子比幼鹿的眼睛还要惹怜。 姜瑜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才说“燕公子是我的表哥。” 乐娇心生惊讶,情绪也都不遮不掩地写在脸上。 姜瑜比她高小半个头,此刻垂眸俯视她,眉眼最是温柔。 乐娇没有姐姐,哥哥虽也爱护她,比起姐姐却总少了什么。 她想,如果她有姐姐的话,约莫就是姜瑜这样。 姜瑜轻声叹气,感喟道“被燕青喜欢,也不知是福是祸呀。” 乐娇的指尖轻颤,心脏都快漏掉一拍。那双比林间鹿眸更有朝气的眼睛微微瞪大,溢出了不可置信。 姜瑜为她别好碎发,才说“他是我的表哥,我了解他,他托我打听过你。” 解脱了,放下了,真好。 她不必为了爱而不得惶惶不可终日,也不必为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食不下咽。 不必遇见他就失去骄傲失去理智,不必为了他变得不像姜瑜。 太好了。 听了这话,乐娇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映着对方身影的瞳仁因此微微晃动。 姜瑜抱住她的小脑袋,轻声说“我为我瞒着你的事跟你道歉好吗。” 怎么会有人,光是存在于这世上,就令他人相信光明呢。 乐娇这样的女孩子,什么都不用做,就让人莫名心安,莫名沉静。 乐娇本就对这个姐姐没什么恶感,傻乎乎地应了声好。 姜瑜松开她,遥遥地看了一眼远方,声若蚊呐“燕青这人,要真的瞧上了谁,比厉鬼还可怕。” 她曾心甘情愿,曾甘之如饴,如今醒了再看,那股子占有欲是旁人吃不消的。 燕青喜欢一个人,不管清规戒律,不管三纲五常。他是疯的,疯得听不进人语。 你跟饥肠辘辘的野兽讲什么大爱无疆,它只知道要将你拆吃入腹,让那淋淋的血肉在肠胃里融合,再也不能分开。 姜瑜想了想,同她说“他以前,养过一只猫。” 乐娇走得有些累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好意思说,合齿压住轻轻的喘息,继续赔笑。 事实上,她也需要有个人同她讲一讲这些。 姜瑜轻声道“后来,那猫跑丢了。” 乐娇没忍住,问她“他很喜欢那只猫” 姜瑜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大概是吧。堂堂少爷,连喂猫这事儿都亲自来,宝贝得不得了。” 乐娇表示在听,又问“然后呢” 姜瑜说得有些含糊“猫丢了之后,他就有些你知道,他有时候可能挺” 乐娇想起他咬自己时候的样子,点点头。 “所有人,都说他是因为猫疯的。”姜瑜压低了声音,“可是我知道,不是。” 乐娇见着前边的夜色里影影绰绰,似乎站着人,再看却好似眼花。 她有些疲倦,渐迈不动步子。 “他的庶弟告诉我,那猫是他自己杀了扔掉的。”姜瑜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颤抖着声音说。 乐娇惊讶,毛骨悚然的感觉后知后觉地从心里爬上来,掠起脊背一阵凉意。 这一瞬的紧张,让她本就疲乏的脑子出现短暂的眩晕。 姜瑜感慨着,没有发现身边姑娘的异样。 或许燕青会愿意为这个姑娘敛去锋芒、软化偏执,却不会为自己做这些,这样看来,他们是真的没有缘分。 越与乐娇相处,她就越感到解脱,这让她怎么不喜欢这个姑娘。 “为什么同我说这些”乐娇吐字艰难地问。 好累。 “因为燕青这种人,受不了反反复复的打击。”姜瑜说,像是自言自语,“如果你决定接受他,你就必须知道这些,否则于你于他都会失望。” 乐娇想要反驳,却因骤然急促的呼吸张不开口。 好累真的,好累 身子好像突然变差了,前几日还不会这样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扔掉那只猫吗”姜瑜见对方没回话,继续说,“有一日,他的庶弟跑到他的院里找他玩,那猫正好在晒太阳。它也不怕人,翻开肚皮给人摸,燕青看到了。” 乐娇的脑子浆糊一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只是因为摸了摸肚子就杀死了那只猫 “姐姐”她轻轻吐息,呼吸微弱,“我有点” 话还没说完,她就失去了意识。 姜瑜心一跳,正要去扶,黑暗中就伸出了另一双手。 她抬眸,陡然战战兢兢起来。 “你都听到了”她看着燕青,强撑着镇定。 少年甚至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打横抱起晕厥的姑娘,朝着院里走去。 他的步子很稳,动作也轻,生怕迈步间的颠簸会叨扰到姑娘一样。 乐娇只是晕了一瞬,很快就悠悠转醒,又花了点时间明白当前处境。 然后就恨不得再晕过去。 可是她的小动作怎么能逃过燕青的眼睛。 少年垂眸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稳当地托着她,两手礼节性地握拳,没有一点逾矩的意思。 乐娇轻轻地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哀求道“你放我下来,好么” 她以为,他还是那样强硬,并不会答应。 可是燕青只是看了她一会儿,就单膝跪地令她坐到他的大腿上,再将她扶起来。 乐娇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谢谢。 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记仇,跟个傻子一样。 又或者说,对燕青,她总是做不到厌恶。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 或许总有些人,生来就是克着自己的,千般万般成为例外。 少年略微倾身,将她圈在怀里。 乐娇一惊,就要挣扎。 “别动。”他说,听上去真的好疲惫,“求你。” 乐娇紧张地咬唇,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少年用双臂环着她,却抬起手,将腕上的发带一圈一圈地拆下来。 他一面拆,一面颤抖着手指。 可那面上,什么也没有。 平静得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燕青松开她了,姑娘忙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他拉过她的手,在嫩白的掌心放入一条破旧的发带。 乐娇起先只是觉得眼熟,看了几眼后顿时说不出话。 “你、你”你了半天。 “我放过你了。”他说,执拗地、没有意义地重复了一遍许久前说过的话。 他们都说的对。 他偏执、狂妄、疯不讲理。 他爱而不得,他自欺欺人,他活该。 他活该。 少年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向黑暗里。 乐娇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 她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更没有遇到过燕青这样的人。 姑娘步子踉跄地回到了房里,疲惫地躺在床上,毫无头绪。 如果一个人是因为她才这么痛苦的话,无论如何都会觉得不安。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真的不知道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