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可追》 第1章 一 “这件事情没得商量。” 端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看也没看她一眼，轻呷手中的茶，淡漠地说道。 “荣安，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那个荣安么？” 他嗤笑一声，也没想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顾太妃嚣张了大半辈子，你也不想她晚景凄凉吧？你应当能看清的，朕的好妹妹。” 荣安跪倒在地上，紧紧握拳。 是啊，她再也不是以前的荣安公主了。 以前的荣安，是先皇最宠爱的小女儿，任性肆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母亲是贵妃，是皇后这么多年来的眼中钉。因为先皇护着，她们母女在宫里活的潇洒妄为。 皇后被打压得厉害，一度重病，宫中大权都交给了贵妃。 皇后生的太子体弱多病，荣安的亲哥哥二皇子却是身体健康，惊才绝艳。她们都以为，先皇肯定是要换太子的。 没成想，太子和皇后苦心经营多年，拉拢了镇远大将军和定国候，一举兵变。 先皇被软禁，下旨退位，三天后病逝。二皇子以谋反罪被诛杀，贵妃幽禁在冷宫中，而她自己，就要被派去和亲了。 皇位上的男人剑眉星目，容貌俊朗，没有丝毫病气。 荣安还是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以前只觉得太子病怏怏的，整日阴沉沉，一看就不长命的样子。如今看来，分明健康得很。 这三天，她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还记得当时皇后带人把贵妃关到冷宫中，她在一旁瑟瑟发抖，皇后轻蔑地抓住她母妃的下巴，端详那张过于艳丽的脸，讽刺道，“爬得越高，跌得越狠。” “顾锦，你痛了么？” 顾太妃哭着哀求。眼泪晕染了悉心描绘的精致妆容，脂粉糊了一脸，顺着泪水鼻涕滑下来，可怜又可笑。 荣安木然地看着。 她和母妃嚣张了半辈子，曾经把整个后宫都踩在脚下。 而如今呢。 “你准备一下吧，后天就出发。”皇帝放下手中茶盏，看着跪在地上的荣安，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一抹浅笑。 “到时候予归护送你。” 荣安脸色惨白。 皇帝说完就走了，她还是久久地跌坐在地上，回不了神。身边的宫女竟没有一人过来相扶，都当做没看见的样子。 予归。 周望回，字予归。 镇远大将军周宜的次子，武好，文更好。其人丰神俊朗，光风霁月。八岁时跟大将军去边疆，十三岁那年回京城，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却迷了整个京城姑娘的眼。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她。 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周望回，先皇当时也默许了，等她及笄就要指婚。 她得了先皇的承诺，满心欢喜地去找周望回。 那人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垂下眼，掩去眸中不耐。 “公主，君臣有别，以后还是别再私下找臣了。” 她虽然失望，但也安慰自己，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每次见面，他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直到有次花灯节，她偷偷溜出宫去找他，却看到了他带着两个妹妹出来游玩。他眼里都是宠溺，小心温柔，偶尔也会开怀大笑。 她那时候终于知道，他真心亲近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她那时候很羡慕他的妹妹们。也是在后来，她才知道，周望回只有一个亲妹妹。 另一个，是他喜欢的女子。 容色姝妍，淡然如水，一派世家风范，气度斐然。 是与她截然相反的女子。她在宫中嚣张惯了，站那儿就是盛气凌人的样子，只有面对周望回时才会收敛。她很难过，却也觉得，周望回早晚会发现她的好。 及笄的第二天，先皇笑着问她要不要下旨招驸马。 她望着镜子中那继承了母妃的艳丽脸庞，倔强地摇头，“我要等他自己开口娶我！” 这一等就等了两年。 她任性惯了，见着情敌从不留情，那个姑娘是定国候家的女儿，曾被她整的很惨，但却也能报复回来。她咽不下这口气，斗得越发厉害。 周望回说过一回，她不听，执意要和那姑娘作对。后来他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几次见她越来越冷漠，她也慢慢能看清他眼中的嫌恶。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愿望在心里放久了就变成了执念，念念不忘的都是得不到的。 她爱那个人，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又怎么样呢。 她的亲哥哥，是被周望回抓住的。 皇帝登基后，清理了二皇子的势力，一时间人心惶惶。朝野之中，只有镇远大将军和定国候淡然接受封赏。 边境的一个小国，木野国这时候过来求和，希望能派个郡主和亲。 传闻木野国的人彪悍凶狠，茹毛饮血，嫁过去必然生不如死。 皇帝在朝堂上宣布，和亲人选就是荣安公主。 众人盛赞皇上英明。 这种时候，和二皇子一系的关系能撇多远就多远。连她亲舅舅都让舅母来劝她，不要和皇帝作对，嫁过去吧。 太后手里捏着她母妃的命，她被恩准前去看顾太妃，昔日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颤巍巍地抓住她的手，求她嫁过去。 荣安求着见皇上一面，可是皇帝带来了这样的消息。 原来周望回，也是想让她嫁过去的吧，还要亲自护送。 也是，毕竟他从来没喜欢过自己。 荣安捂住胸口，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出发的那天，她被一个不认识的圆脸宫女叫醒，毫不温柔地化妆梳头，换上喜服。她宫里的宫女们面色凄然，一片愁云惨淡。 怎么说都是和亲，加之木野国的野蛮传闻，也不知道能活多少时日。 荣安面无表情地被摆弄着。 她攥紧了衣袖。 喜服是她母妃原来替自己准备的那件。按惯例，新嫁娘是要自己绣衣的。她不会，只是意思意思缝上了两针，但那喜服，也是她一直盯着完成的。她本想穿着它，嫁给周望回的。 袖口的暗纹是周望回喜欢的，不合嫁娶礼法，但她执意要加。 她坐上轿子，出宫门。 皇帝在门口送别，当着一群朝臣的面殷殷叮嘱，就像是个好哥哥。 身边的嬷嬷掐了她一下，她微笑，点头称好。 皇帝似乎不舍地叹气，转脸又嘱咐送亲的队伍，一定要好好照顾公主，保证公主安全。 周望回道，“陛下请放心。” 她继续微笑。 荣安没去看周望回，只是依稀瞥见了他作揖时，袖口露出的暗纹。 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嘴角的笑也快挂不住了。皇帝下令启程，她扶着嬷嬷的手，被盖上了喜盖，搀扶着上了轿子。 周望回神情淡漠，潇洒上马。 出发。 她端坐在轿子里，听着车轮和马蹄声，手指依然紧攥着袖口。 好像一瞬间所有力气都被抽离，整个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这十七年来的生活，就像梦一场，而她终于要回到现实。 没有家人，没有爱。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二 荣安后来在马车上没有撑住，慢慢睡着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太累，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想到出了宫，她在马车上竟也能睡下去。 皇帝给了她四个陪嫁宫女，因着她是以谋反罪处死的二皇子的亲妹妹，宫女们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哀怨、不甘，对荣安，就像对透明人一样。 也是几个蠢的。 她没有过多理睬这些宫女。 宫里这些惯会踩低捧高的，一朝主子失势，尽是那副恶心的嘴脸。她母妃最得用的大太监，转脸就跪着哀求皇后放条生路，把她母妃这些年来一切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事卖了个干净。 荣安前面是杯已经放冷了的茶，还是刚上马车的时候倒的。 她慢慢拿起来，喝了一口。嘴里尽是苦涩。 有个尖脸的宫女掩面嗤笑了一声。 荣安放下杯子。 她极冷地扫了那偷笑的宫女一眼，“别忘了本宫还是你们主子。” “是，公主。”那宫女低眉顺目，只是嘴角依然扬起。 荣安看着她没说话。 车厢里又恢复安静。她闭目养神，思考着到了木野国之后的出路。她要如何取悦君王，如何在那个传说中凶残恶劣的木野王室中生存下去。 这世上有很多贞洁烈女，可以为了心爱之人守节，宁死不屈。诚然，她很爱周望回，但可惜，周望回并不爱她。生死相随，是那些两情相悦的人才能拥有的，如她这般，就算一头撞死，最多也只能引得周望回一声叹息吧。 她要这叹息有何用。 她要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心还在跳动，她才可以一遍一遍回味那些过往。 就算那些过往，在别人眼里有多么不堪。 这是她仅剩的，能抓住的东西。 荣安撩开马车的帘子，她能看见车队最前面那个熟悉的背影。 俊朗的青年白马衣轻裘，马儿跑得也不慢，但他仍一副悠然的样子。洒脱之至，仿佛天地间，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的。 荣安盯着他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人似有所悟，回头望过来。 她没有移开视线。 周望回几不可见地蹙眉，看了看天光，挥手下令车队停下来休息整顿。 少顷，有侍卫过来请公主用餐。 荣安身后跟着四个宫女，径直走到了周望回面前。 周望回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的尖脸宫女轻轻一福，端的是千娇百媚，弱不禁风，“给指挥使请安。” “周望回。”荣安顿了顿，看着这幕，似笑非笑。 “臣在。” “她偷拿了本宫的簪子。你说，应该怎么办？”她指着尖脸宫女。 “按律应打十大板，逐出宫外。” 那宫女脸色一白，立刻跪倒在地。“指挥使，奴婢冤枉！” 周望回没看她，低垂着眉眼，“不知公主丢的是何簪子，可有证据？” “什么簪子啊。”荣安偏过头，轻巧一笑，“不记得了。总归是皇兄给的陪嫁中的一支，本宫说是她偷的，就是她偷的，你还不信本宫不成。” 他嘴角一抹嘲讽的弧度，“臣不敢不信。” “那便好。如今身在宫外，诸事不便。那十大板就免了吧。”荣安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摩挲指甲盖，“不过不可不罚。就罚她不坐马车，跟车队走着吧。你觉得呢？” 周望回抬头看她。 荣安面无表情的脸上迅速浮现一抹笑，艳丽之至。 “臣觉得，甚好。” 尖脸宫女在一旁瑟瑟发抖，不停磕头，嘴里大喊着冤枉。没有人理睬她，几个侍卫上前，把她拖了下去。 剩下的三个宫女犹如惊弓之鸟，头垂得愈发低，在荣安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路上的第一顿饭，是在路边吃的。 她执意不在马车上用餐，借着看沿途风景的理由，和周望回坐到了一起。 荣安捏了捏额角，觉得有些头疼。 还是没能忍住。她其实并不介意那些宫女对她的没有好脸色，几个蠢人而已，何必斤斤计较。没到木野，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她不必现在就闹翻，白白失去几枚棋子。 但她很是介意每一个觊觎周望回的人。 这么些年，好像这也成为了某种本能。实在是要命，让人头痛得很。 “你是否觉得，本宫有些过分了？” 吃到一半，荣安放下筷子，问周望回。 周望回挑眉，“公主有理有据，何来过分之说。” 她满意地点头，唇角染笑，“甚好。”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痛的。 她很清楚周望回现在的表情。他对每一个陌生的，不亲近的人，都是这样的。眉眼柔和，似笑非笑，唇角应该扬起怎样的弧度，眼里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淡漠，她都烂熟于心。 后来的几年，周望回都是这么看她的。几分冷淡，几分不屑，还有几分厌恶，都被藏得很好。虽然以前见着，他还能皱着眉头数落几句，眼里的不满没有掩饰。 她宁愿周望回跟她生气，跟她吵架，也好过这么不冷不热的。只是怎么可能呢。周家的人，对于不放在心上的人，向来都是一副不值得在意的样子。 在她面前，他连情绪都懒得给，真是忽略得彻底。 荣安在心里笑自己傻，面上却没带出一分。 和他相处的时日，也就这么一段了。珍惜都还来不及了，她又怎么舍得摆脸色。 用餐完毕，又在原地休整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启程。 荣安在宫女殷勤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坐定之后，面前的小桌上多了杯她最喜爱的茶，几碟点心和干果，有宫女问她是否要看书解闷。 荣安嗤笑。 她摆摆手，让人拿了本戏本子过来。 老套的书生和官家小姐的爱情故事，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才子，佳人么。 如果周望回是才子，那么谁才是佳人呢？肯定不是她。她只是戏文里那个爱而不得的青梅竹马，自己得不到了，便破坏主人公的姻缘。 多好。多符合她嚣张跋扈的本性。 荣安闭上眼睛。 一连好几天，车队都在荒郊野外赶路，吃的都是干粮，睡得也不踏实。周望回觉得奇异的是，养尊处优的荣安，竟然没有一句抱怨。 今晚也是，他们在野外露宿，侍卫们排完了轮班守卫，守后半夜的便睡下了。荣安下马车更衣，又安静地回去了。 他摇头，不去细想。 早些时候收到皇帝的飞鸽传书，因为忙碌，他还没打开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借着篝火，读着纸条上面的小字，忽地脸色一变。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周望回抬头，就见一大群兵马朝他们赶来。火光中，带着不祥。 几支冷箭簌簌袭来，周围守夜的侍卫还没反应过来，他闪身躲开，拔出手中的剑，踢了踢身边睡死的侍卫，然后脑海里出现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保护马车上的荣安。 冲到马车附近时，荣安已经掀开帘子。一双美目带着几分惊恐，直愣愣地看着他，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周望回。” 已经有几支箭射中了侍卫，有人捂着胸口倒下。那些睡过去的侍卫好像睡死了一样，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朝马车里看去，荣安身边的宫女亦是如此。 有内鬼。 他咬牙，拽着荣安下了马车。 敌人冲过来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包围了他们。 饶是周望回身手再矫健，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还带着荣安，实在是没有把握脱围而出。 他看着眼前的局势。 敌人数量不多，十几个，在黑夜里也带着面具，分辨不出长相。他们仿佛成竹在胸，犹如逗猫，看着他们束手无策的样子。 周望回注意到有个小兵双手颤抖，眼神闪烁。 他紧紧抓住荣安的手，低声道，“跟着我。” 荣安重重点头。 深吸一口气，他快速冲到那个小兵面前，反手就是一剑，又与周围的敌人厮打起来。 周望回剑法极好，周大将军曾经夸他，得周家剑法精髓者，唯予归一人矣。 混乱之中，周望回为了保护荣安，肩上中了一箭。他咬牙，硬是靠近头领模样的人，朝他胸口刺去，命中，那人缓缓倒下。趁着众人怔愣间，他拉着荣安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在夜色里狂奔，亡命天涯之际，身边又是她喜欢了多年的人。 荣安奇异地生出一股满足。生死之间，她恍惚觉得，如果她的生命终结在这夜，她也是甘愿的。 这个想法只是一瞬。 她舍不得周望回死。 两人已经退无可退，身后是悬崖，身前是逐渐逼近的敌军。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就能安全逃脱吧。” 荣安冷静地开口。 “你在胡说些什么。”周望回低斥，“我周家人，绝不会弃弱女子于不顾。” “甚好。”她笑。“只是我萧家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荣安转身往悬崖下跳。 周望回猝不及防，被她向后的力带到，跌倒趴在悬崖边上，一手攀着崖壁，抓着荣安的另一手已经染血 ，却始终不放。 “萧念！”他低吼。 “周望回，我真的不想死。”荣安缓慢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以前听嬷嬷说，也有摔下悬崖不死的人。” “你给我抓紧了听到没有！” “你逃出来一定要来找我好不好。这么说定了好不好。不要忘了我。” 受伤的那半边肩膀已经痛到麻木了，周望回气急，不知该说荣安什么，只是不肯放手。 “其实我有点害怕。” “周望回。” 她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 身后是无底的悬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三 京城里是看惯了的繁华。 荣安百无聊赖，把玩着手里白色的茶杯。质地粗糙，颗粒感明显，不过大小却意外地合适，攥在手里，从大拇指转到无名指。 须臾，她猛然放下茶杯，杯底砸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身后侍女模样的人立马跪倒在地。 “去看看怎么回事。”荣安看向窗口。 彼时她还未到豆蔻之年，二皇子溜出宫去玩，被她看见了，硬是缠着哥哥带上她。二皇子把她放在临街的一间茶社二楼，自己转眼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只留了一个侍女和一个小厮。 荣安第一次出宫，在茶社里很是新奇了一番，她想去街上走走，却被暗卫拦住了。无聊到只能转茶杯玩，又在心里暗暗给二皇兄记了一笔，一定要给母妃告状。 本来安静的茶社突然热闹起来，街边一片嘈杂，人声鼎沸。 侍女掀开窗边的帘子，“回公主，像是有什么人骑马过来。” 身后的小厮恭敬道，“公主，应该是镇远大将军得胜归朝，在游街罢。” 荣安后来再回忆，只觉得那一刻无比地漫长。她被小厮的话挑起了兴趣，想去看看大将军长什么样，是不是都像嬷嬷说的那样凶神恶煞。走到窗边，掀开帘子，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过来，她耐心用尽，转身想回去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少年。 一身暗色劲装，风流倜傥，英姿飒爽。 京城正是春天，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有花瓣落在他肩头。 不知隔壁雅间哪个人高喊了一声“周望回”，少年抬头，荣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剑眉星目，唇角带笑。他肤色极好，比一般人稍白，越发显得整个人温润如玉，如果不是背在背上的剑，给他平添了几分杀气的话。 小厮轻声说道，“这应该是镇远大将军的次子，此次一同回京的周家二公子，周望回。” “周望回。”她低喃他的名字。 “周望回！周望回！” 荣安抹了把脸，无力又无助，心头是巨大的惶恐。 她掰开周望回的手跳下来，下坠的时候耳边风声呼啸，她有点后悔，想着自己就这么死了，还有点不甘。不过转念一想，那这样的话，周望回大概就能逃走了吧。 罢了，罢了。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她不想再拖着他了。 谁曾想，嬷嬷说过的，传闻里有从悬崖掉下不死的人，是真的。 她掉到了一片湖底。 那片悬崖其实也不高，崖底有一小片湖，湖心仿佛是柔软的垫子，极大地缓和了冲力。 她会凫水，但也在巨大的冲击下呛到了好几口湖水，坠入水底的瞬间，整个胸腔撕裂般的疼。 窒息的感觉汹涌而来，挣扎之间，湖底似乎有一股力把她推上去。她好不容易才游上岸，一上岸，发现周望回倒在湖对面。 她又惊讶又激动，心底还有些隐秘的欢喜。急忙趁自己还有点体力，又游到了对岸。 周望回在岸上一动不动，右肩膀的衣料沾染了大片血迹，又被湖水浸湿，晕染成艳丽的色彩，红得刺人眼，与之相反的是他极为惨白的脸色。 先前的打斗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周望回跟着荣安跳了下来，在湖底托了荣安一把，让她浮上去。他撑着最后的力气，自行游上了岸。 刚能喘一口气缓缓，就见荣安游得离他越来越远，似乎要到对岸去。他恨铁不成钢，心里一着急，意识模糊了起来。 他听见少女急切的呼喊，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他很想告诉他，不要摇了，他更晕了。他也很想说，不要担心。 不要担心啊，荣安。 他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 周望回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透亮。 他动了动肩膀，疼痛难当。有一小块柔软的布料包住了伤口，如烟的浅灰色，上面渗出点点血迹。 他皱眉，环顾四周。 这地方是个山洞，他躺在洞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石料冰凉，只有背部他枕过的地方还有一丝余温。周围没有人，只有鸟鸣，洞口透出的光只是微亮，天还是雾蒙蒙的。 他还很虚弱，勉强坐直身体，一手扶着额头，大拇指缓缓按压太阳穴。 “你终于醒了！” 洞口出现的声音让周望回不禁抬头。 穿烟灰色罩衫的女子怀中抱着许多不知名的野果，看着他一脸喜色。她急忙冲过来，神色间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担忧。 “你感觉还好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好不好？”荣安抓着他的衣袖，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昨天我都要被你吓死了，突然昏过去。” 他不动声色地抽开袖子，神情冷淡。 “姑娘，你是谁？” 荣安愣在原地。 “我想，我可能忘记了一些事。”他慢吞吞道，又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喑哑，“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是什么人，也不记得你。” 荣安没说话，死死地看着他。 “是真的。” 她压下心中惊惧，深吸了几口气，看着对方消瘦苍白的脸，却猜不透他的想法。荣安勉强笑了笑，“你叫周望回，字予归。我叫萧念。” 她咬唇，“我们，我们……我们，是逃婚出来的。” 周望回挑眉，“逃婚？” “对，逃婚。”她说着说着就顺了口，“我哥哥要把我嫁给一个糟老头，我不同意，你就带着我逃出来了。可是半路上被我哥哥的人发现了，就一直追到了悬崖，我们一起跳了下来。” 周望回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问，“我为什么要带你逃出来？为什么还要跟你跳崖？” “因为你爱我呀。”她理所当然道。 周望回一愣，然后失笑。 “不。” “什么？” “姑娘，你是不是搞错了？”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不爱你。” 荣安被他直白的话语弄得还有点回不过神来，瞪大眼睛，“你不是都不记得了么？不是，你是真的爱我的，可能你只是一时忘了——” “抱歉。”他扯出一抹温和而无奈的浅笑。“看到你，我心里并没有丝毫悸动。” 反而有些莫名的反感和戒备。周望回默默想道。他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涌上来的情绪就是那些，原以为是敌人，谁知，那姑娘为他担惊受怕的模样，倒像是故人。 好像曾经也有个人，在他受伤时候，这么焦急地扑上来问过。 是谁呢？ 没有人再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 荣安这时候才感受到从心底漫上来的凉意和刺痛。 她不自觉地捂住胸口。 痛啊，还是痛。本以为，已经痛到麻木了。六年来，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爱他爱得不可收拾，明知对方不喜欢他，她还是一意孤行，固执地等他改变的那一天。 她知道他文采斐然，她也去好好念书了，几次诗社比赛她也拿过头筹；她偷偷临摹他的字，没有人知道，她已经练得和他写的别无二致了；他喜欢收藏酒杯，她就满世界地搜罗；他剑法出众，她也默默找暗卫练剑。 她按照他一切喜好，努力地活着。 只除了一点。她无法容忍任何在他身边出现的女子。 而苏绮，定国候家的小女儿，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他的心。 她很不愿承认，但午夜梦回，她一直很清醒地知道，她从来没赢过。给苏绮下绊子，让她出丑又如何呢。苏绮永远是一副世家小姐风范，凛然不可侵，处处有礼也处处无情，和他多像。 日子就这么过也挺好的，纵然他都是一副懒得理她的模样，但至少他从来没有直白地当面说出拒绝的话不是么。 只是现在。 荣安觉得眼睛干涩得有些刺痛。她流不出眼泪，只是情绪还是绷着的。 他说，我不爱你。 他说，我心里，对你没有丝毫悸动。 心脏抽痛，一丝一丝。她有些颤抖，凉意蔓延过全身。最终，她还是扬起了一抹笑，“你爱我的。” 不等他说出反驳的话，立马塞了颗野果给他，“这是我在山洞外面摘的，你可以吃么？” 周望回垂下眼睑，看着手里艳红的果子。 眼角瞥见小姑娘娇嫩白皙的手上有几道划痕，还有血丝。 他轻微叹气，“这种果子有毒的。” “啊。”荣安无措地张口，“我，我不知道，我只是——” “算了。”他放下果子，克制不住地咳了几声，“我什么时候昏迷的，昏迷了多久？” “昨天，昨天晚上。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荣安正襟危坐，偏过头仔细回想，“你中了箭，从湖底游出来，后来就昏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看见旁边有个山洞，就把你拖进来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又累又饿又渴，一直都没睡好，天刚亮我就出去想看看，就看见外面的果树，摘了几个果子回来，你就醒了。” 周望回忍不住皱眉。 她的故事漏洞百出，但他没有心情去纠正。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洞里阴冷潮湿，他其实一直在克制自己的颤抖。还有眼前的小姑娘，在湿气太重的地方总归不好。 他想出去看看情况，觉得自己总能找到出路。 周望回示意荣安捡来洞口的枯枝，他比划了一下，支撑着站起来。走出山洞，正如她所说，左侧稍远的地方是一棵大树，长满了艳红的果子。右边是一个湖，水面平静澄澈。 天色渐亮，他能好好看清周围的环境。 湖面并不是水平的，有一个微小的倾斜角度。周望回搀着枯枝，荣安跟在他身后，走向湖水倾斜的地方。走近了才发现，那里有几个石阶，湖水顺着流下来，在下游形成了小溪。 “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周望回回头说道，“这里有人住，我们顺着水流往下走，应该可以找到——” “周望回！” 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终于向下倒去。荣安扶不住他，和他一起卧倒在地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四 荣安抱了两件衣服出去洗。 这是他们换下来的衣服。她现在身上穿的衣服是麻的，非常粗糙，很硌，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走到河边，小心翼翼地蹲下，伸手摸进刺骨冰凉的河水，还是一咬牙，把衣服浸泡其中，撒了点皂角粉，开始大力揉搓。 有点泄愤的意思。 她一边洗，一边回忆那个不知礼义廉耻的村里少女，忍不住冷哼。 那天周望回晕倒之后，她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宫里锦衣玉食惯了的，从来没这么无助过，周望回第二次晕倒了，浑身烫的像火，她惶恐得好像只会哭了。 过了很久，天色大亮，渐渐有脚步声传来。 他们是被一个少女救的。 少女是山脚下叶村里的人，因为不满父亲订的婚事，和家里闹脾气，天没亮就来了山上，正好碰到了他们。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自己叫叶春，还会点医术。 发现叶春不见了，也跟着上山寻找女儿的叶家人帮忙把周望回背回了村子里。荣安和他现在就暂住在叶家。 周望回本来就长得好看，纵然昏迷也不能掩盖其风采。叶春看上他是很正常的事。 荣安直觉地不喜欢叶春，这样觊觎的目光，她在很多人眼里见到过，包括她自己。所以她在回答叶家父母，和这男子是什么关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说是夫妻。 叶春很失望，看着昏迷中的周望回，泫然欲泣。 叶父给周望回换完衣服，他也正好醒了过来。 头痛欲裂，他知道自己伤的不轻。不过还好，至少眼前的几个人，都在释放着善意，这让他紧绷的情绪有了缓解。 荣安扑过来抓着他的手，美目中一片担忧。 周望回没有什么力气，但却反射性地想抽回双手。 叶春看见了，双眼一亮，挤到前面说是要给周望回好好看看伤势。 荣安白了她一眼，正要抗议的时候，被叶春一句“你又不懂医”噎了回去。她自己衣衫凌乱，很是狼狈，被叶母领着也去换了身衣服，然后就坚持自己去河边洗衣服了。走之前还别别扭扭地问叶母怎么洗。 虽然还是很气愤，但却能小小地舒一口气了。 真好，他们还活着。 真好。 荣安洗完衣服回来，发现周望回在小口小口喝着药，叶春在床边看着他。 她克制着心底的怒火，走到床边，声音冷漠，“叶姑娘，多谢你。你也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叶春像个受惊的小白兔一样，瞬间站起来，眼底微微泛红，楚楚可怜道，“好，好。我这就走。”语罢低头，向前走了几步，又像是不放心般回眸叮嘱，“姐姐，周大哥——” “谁是你姐姐！”荣安皱眉，毫不留情地打断。 叶春忍不住呜咽一声，飞快地走了。 她嗤笑，坐下来端详周望回。 他依旧平静淡漠的样子，专心喝药。因为失血，他的唇色惨白，满身病气，让他看上去柔弱了不少。 荣安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你好一点了么？我们是被这家人救的，现在只好暂住在这里。伤怎么样了？你昏过去两次，我好担心。也不知道这个药是不是有用。对了，刚才那个村姑一看就对你不怀好意，你不要管她……” “何必呢。”周望回喝完药，淡淡道。 “什么？”荣安不解。 “那个姑娘，”他慢慢看向她，“她没有敌意，又救了我们，你何必这么对她。” “那个村姑？”荣安柳眉倒竖，不屑道，“村姑罢了，她竟敢肖想你！” “你不也是么？”周望回觉得有点好笑。 “我跟她怎么可能一样！”荣安气急，“她不过是个村里的野丫头，我是——” 她蓦然止住话语。 周望回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把未完的话说下去。 荣安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出一抹笑，生硬地转了话题，“我去晾衣服。”语毕就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周望回挑眉。他心里对荣安的反感还是有点，也不知之前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很明显，荣安喜欢他，他讨厌荣安。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一同掉下悬崖，他受了重伤，荣安还好端端的。 他不解，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头，敛目沉思。 荣安晾衣服的手还有些颤抖。 也许是这两天太过于担惊受怕，她居然把这些关系都忘了。她是要和亲的公主，周望回是护送她的武将。发现他们不见了，皇帝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找了。即使不在意荣安，周望回却是一定要找到的。 一个村姑都比她有资格，有底气。 她怎么会忘了呢。 何况，周望回明显还是不喜欢她，却对那个村姑和颜悦色。 她抓紧了手中的衣料。上等的蚕丝，触感柔软。她不禁看向屋子里的周望回，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把脸贴在衣服上，慢慢感受他的味道。 想想又觉得心中烦躁。 荣安用力抖了抖衣服，刚想晾上去的时候，发现有一片纸条的小角冒了出来。是在衣襟的暗袋里，因为藏得好，所以她洗衣服的时候并没有发现。 纸条泡过水，字迹虽模糊，却也可以辨认。 荣安打开，好奇地细细分辨。 周望回的伤好得很慢，但也渐渐有了起色。这几天来，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帮忙干点活儿了。荣安也不敢让他多动，只得时时盯着。 他们在叶家已经住了小半个月。这期间，叶春依旧扮演她的纯良小白兔，在周望回身边嘘寒问暖。荣安依然生气，但是不知是因为习惯了还是别的什么，很好地克制住了。 山里生活非常简单，看得出来，荣安在很努力地适应。她穿着粗糙的衣服，还跟叶大娘在学做饭，虽然每次都是焦的。 叶家人真的很善良淳朴，如果忽略叶春对周望回的觊觎。荣安觉得，远离京城的纷扰，这几天来，她过得比以往轻松了不少。虽然日子是苦了很多，但起码，有周望回在身边。 想起周望回，她眼神一黯。 他肩上的箭伤好得很慢，断断续续一直都有出血。 有可能是箭上有毒。 想到这个，荣安心里就没底。 她很担忧。 村里除了叶春，只有一个老大夫会医术。老大夫平时也就给村民们看看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对毒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好在，老大夫有本祖传的医书。 书里记载，山上长了种药草，可解百毒。 但也只是记载罢了，毕竟没人看过这种药草，不然村里人老早自己采来用了。 周望回自己清楚自己的伤势，也明白伤好得这么慢，极有可能是中了毒。他心里其实疑惑很深，对失忆的情况却无能为力。荣安说的，有大半都是假的，他能感觉出来。 这几天在叶家相处，他们甚至连真名都没告诉叶家人。荣安说自己叫顾念，夫家姓周，叫周二郎。 周望回那时候还在昏迷中，无法反驳，一醒来就已经成既定事实了。他接受了自己和荣安是一对普通夫妻的设定，对于自己被叫做二郎也没什么意见。 只是若是普通人，何须隐姓埋名？若是普通人，怎么会中毒？ 他想不透。只是察觉到荣安对他并无恶意，才默默忍受着。他现在只想把伤养好，出了村寻找家人。至于荣安……他对她的反感已经消了大半，只是心底还是有个声音，提醒着自己对她的不喜。 荣安骄纵惯了的，对谁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只是在周望回面前不表现出来。然而这几天，村里生活简单纯朴，她慢慢收了性子。周望回原先最看不惯她任性的模样，而今却是好多了。 只是她还是讨厌叶春。因为周望回的伤势和那株药草的事，荣安和叶春吵了一架。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越吵越激烈，一气之下，荣安脱口而出，要自己上山找药草。 叶春学着她那样不屑冷哼，料定荣安只是说说罢了。 这天早饭都没吃，荣安就一个人上山了。 叶春端着煎好的药，送来给周望回。 “阿念呢？”周望回问。 荣安不许叶春靠近周望回，所以每天都是自己拿来的，从不假手他人。 “我也不知道。”叶春委屈地道，“姐姐想必是不喜欢春儿吧，说春儿的药煎得不好，我气不过争执了几句，她便负气走了。” 周望回皱眉。 “周大哥不必担心，姐姐可能只是在村里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了吧。”她眨着水灵灵的大眼，含情脉脉，“周大哥还是先喝药吧，凉了，药性就不好了。” 周望回接过碗，一饮而尽。 不应该是这样的。荣安不会因为负气就不端药过来的。他知道她有多紧张他的伤势。 叶春收了空碗，看了眼天色，“好像要下雨了。” “阿念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久前吧。周大哥你放心——” “她到底去了哪里？”声音低沉，不自觉带了点怒意。 他严肃起来的时候，气势很是骇人。叶春被他吓得一惊，哆嗦着说了实话。 荣安迷路了。 她本就是一时冲动上的山，走了好远才消了气。想着既然已经到山上了，干脆就好好找找药草，万一真被她找出来了呢？ 幻想是十分美好的。然而她对山里情况本来就不熟，山路又崎岖多拐弯，走了很久，她已经没办法找到之前上山的路，也就不能原路返回了。 天又开始下起雨。 她被雨淋湿了，视线模糊，但是却陡然在峭壁间看见了一株植物。 叶锋利带锯齿，茎略带方形，淡紫色的小花一簇一簇。 很像医书上描述的那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五 周望回找到荣安的时候，她正缩在一棵树底下，看着前面发呆。 不断有雨落在她头顶，她像是没有知觉，整个人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也不动。 周望回给她撑伞，语气淡漠而疏离，隐忍着怒火，叫她的名字，“萧念。” 荣安听见声音才反应过来，抬头，看见他，惊喜地笑了一笑。“你来啦。”说罢偏过头，顿了一会儿，“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你就这么有恃无恐。”他淡淡道，“笃定我会来？” 荣安有点无措，但还是笑着点头。 “不知所谓。”他斥道，“这里不是你任性的地方，也不是你该发脾气的时候！一个人跑上山很好玩么？你知不知道山上有多危险？” “你生气啦？”荣安怔怔地看她，绞着手指，站起来与想他对视。 应该是蹲久了的缘故，她起来又急，一瞬间的头晕让她一个趔趄，又摔倒在了地上。周望回动了动手指，终究没有把她扶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眼间一片冷色。“我为什么要生气。迷路的不是我，差点死在山中的也不是我。” “你生气了。”她扶着身后的树，慢慢站了起来，眼里渐渐有笑意在扩大，言语间很是确定，“你这么生气，是在担心我是不是？你在担心我。” 周望回没说话。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我就知道你很关心我，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我知道的。还有那个叶春，我真的很讨厌她，她是故意的，故意跟我吵架，让我跑到山上来的，我早就知道。她就是想支开我，好独占你，你懂了吧——” “你明知她是故意跟你吵架，还跑上山来做什么？”他皱眉。 “呵。”荣安扬起脸，“当然是让她好看。她以为我真的不敢上山么？我偏要上来，她一定是盼着我上山出事呢，讨厌，恶毒！” “所以，你也是故意上山的？” 她略带心虚地偏过头去，有点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村姑气得失去理智，逞强道，“当然。我若出了事，她难辞其咎。更何况，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萧念。”他打断她。 “嗯？” 他的声音轻柔，好像在说着世上最动听的情话，然而她听到的一字一句，却让她如坠冰窖，浑身发冷，僵硬得不能动弹。 他说，你也恶毒。 恶毒。 仿佛最冰冷的蛇，在她心上咬了一口。密密麻麻的疼，刺入骨髓，无药可医。 “我哪里恶毒了。”她问。 周望回轻舒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了。” “为、为什么。” “姑娘家任性，有些人能被称之为可爱，而有些人纯粹是恶心。只看她任性的对象和理由便知道了。无故的脾气和带着恶意的试探，真是想想就叫人生厌啊。” 荣安嘴唇颤抖，想要说什么，却没能开口。 周望回仔细地盯着她看，好半晌才轻轻一笑，眉眼温和，“你是故意跑上山的，你想让我看看叶春的真面目。好，我知你被她挑拨至此，一方面对她生厌，一方面定会担心你的安危，上山来寻你。寻到你，你便这般高兴，证明我是在乎你的。万一寻不到你，岂不是让我懊悔终生，对你难以忘怀？” “不是的！”她急急反驳，“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我的！” “你这么放心我。”他挑眉，“结果是一回事，过程又是另一回事。看我焦心着急的模样，你是否很畅快？把我玩弄在股掌之上，可还满意？” “我没有这么想过！我没有想玩弄你啊，我喜欢你，我怎么会——” “你喜欢我？”周望回做了个疑惑的表情，接着摇了摇头，“怕是只喜欢你自己吧。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他声音温和，细心解释，“你看，你故意跑上山，不就是为了证明我在乎你么？受益人不是你么，证明自己有人关爱，你很享受。那我呢，你可曾在意我？你若真心喜欢我，是不是该先考虑一下，我若在意你，听闻你上山，该会多着急。这一路寻你，我会有多劳累，伤势会如何恶化，你竟一点不心疼。” 他叹息般结语，“我真是，担不起你的喜欢。” “不是这样的，”荣安哽咽，“不是这样的！” 周望回换了只手撑伞，垂下眼，恢复了面无表情。 “我是真的喜欢你啊！只是你眼里从不曾有我！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我很害怕啊！”她失控地低吼，“父皇说你早晚有一天会知道我的好，可是每次见你，我都自卑，我都惶恐。我很用心在讨你欢喜，你感受到了么？你为什么不给我回应？” “你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回应么？”他嗤笑。 “是啊，所以我试探啊！我喜欢你喜欢到要疯了，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会受伤，甚至会不会死。只要确定你会来救我就好了，只要确定你还在乎我就好了。我每次都对你说，我很笃定，可你从来不知道我害怕得发抖！” “愚蠢。”他低声道，“这不是试探，这是要挟。” “是啊，哈哈哈。”荣安喉间溢出几声笑。 她表面骄纵，但唯有面对周望回会自卑。因为感情付出得太不对等，她很害怕。于是就想了几个办法，假装落水，假装被困，只要周望回来救，以此来获取那点可怜的安全感。 有一次，她不小心把一个宫女带下水，周望回看那宫女离得近，便先伸了根枯枝给她，然后再下去救荣安。荣安很生气，把那宫女打了一顿，贬到了浣衣局。 众人渐渐明白了，也配合着荣安演戏。明明是一起困在树上的，却拼死摇头，要周望回先救荣安。 这样的游戏玩多了几次，周望回耐心已经告罄，避免和荣安见面。 最后一次，是荣安摔倒在地上，扭伤了脚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周望回抱着另一个扭了脚的姑娘远去的背影。 那个姑娘，是定国候的女儿，苏绮。 她再不敢玩这样的把戏。 想来也是那时，周望回渐渐厌恶她的罢。 一开始不牵涉其他人，他只当公主是任性惯了，发点小脾气也无伤大雅，反正不会伤到别人，最多他辛苦一点，配合一下公主的虚荣心。 只是后来她偏要拉着旁人一同做戏。她倒是无所谓，反正吃定了他先去救她，吃定了别家姑娘不敢违逆。而别家的姑娘呢，有的被困在树上，一困就是一个时辰。有的被无毒的蛇咬了一口，害怕得半年不敢出门。有的扭伤了脚，错过了许多宴会和可能的姻缘。 叫他生厌。 “我后来再没有这样做了。可你心里只有苏绮！凭什么！”她委屈地大吼，“明明是我最喜欢你的，明明我那么用心！我为了你念书，为了你学剑法，为了你搜集酒杯！她苏绮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倾心，连梦里也想着她？” “苏绮？”他低喃。 “不许你说那个名字！我讨厌她！” 她眼眶干涩，流不出眼泪。只觉得胸口已经疼得毫无知觉，尤其是在看到他低喃着那个名字，嘴边一抹若有所思，若有似无的浅笑的时候。 脑海中一直绷着的弦瞬间断了。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父皇死了，二哥死了，母妃也疯了。”她仰天冷笑，“最疼我的人都走了，我再也没有任性的资本了！我倒没想到，萧清想杀了我。他把我嫁到木野国，却偷偷联络木野国前朝王子，助他谋反。我嫁过去又能得什么好？不过一死罢了，可他竟连这也等不得！” “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坠崖么？” “哈哈哈哈，”荣安自问自答，嘴角一抹奇异的笑，神态已然接近癫狂，“他半路派了人刺杀呀。他给你飞鸽传书，让你那夜带精兵，前去侦查边境，留我在原地。为了杀我，他也是煞费苦心。” 那日从周望回衣袖中掉落的纸条，就是皇帝的亲笔信。只是他没料到，本该在傍晚时分接到的信息，因为那天的忙碌，周望回拖到晚上才有时间看。而他还没看完，皇帝派来刺杀的人就已经到了。 荣安的侍女中有人是皇帝的内应，听从吩咐，在晚餐里下了迷药。没给荣安下药，想必，是要她清醒地，面对自己的死亡。 萧家人一贯的心狠手辣。 “箭上的毒，是给我准备的。”荣安的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我还不死呢？” “萧念。”周望回皱眉看她，上前一步抓住她的双肩。 “该死的是我才对啊。”她笑得灿烂，“这是惩罚么，让我看着我在意的人一个一个死去。连你都被我拖累。” “周望回，你说，我现在死还来得及么？” “你在乱说什么！跟我回去。”他无暇思考她话中的深意，只是见她面色惨白，神态疯狂，心生不安。纵然心底还是厌恶她的，却也不曾想看她这般样子。就好像，好像世间再无所留恋，只求解脱。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周望回心里想道，面上却没表露出半分。 “有时候你善良得近乎天真。”荣安笑得太过，咳了几声，“可我还是喜欢你。固执地、该死地、近乎愚蠢地喜欢你。我本以为这只是占有欲。可是占有欲不会让我心碎。” 她指了指胸口，“我一个人，这里，碎了又愈合，碎了又愈合，碎了，又愈合。” “你不知道这有多痛。每次半夜醒来，都觉得心痛得不会跳了，一呼吸，就像死过一回。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不知道我都做什么样的梦。” “还好，这些你都不用知道。” “我怕你也这样心碎，这样痛，这样害怕。” “可你不会的。我恨不得你尝一遍我所受过的煎熬，又不得不庆幸你不用如此苦痛。” “我爱你，爱到现在，半分力气也无了。” 她终于脱力，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周望回扶住她，一把丢了手中的伞，将她打横抱起，急急朝雨幕中走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六 荣安淋了雨，回去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不住地喃喃低语，表情很是痛苦。叶春看见她这幅样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心虚，一直守在她床头没敢离开。 周望回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喝过姜汤之后，去荣安那里看她。 叶春见他来了，抽噎着汇报荣安的情况。 “还是在烧，不过已经好一点了，没那么烫了。念姐姐腿上的伤我也处理好了——” “腿上？”周望回抚着额角，淡淡朝床上瞥去。 “是啊，姐姐腿上有擦伤，脚腕也扭到了。我上了药，揉了药酒，这几天要在床上好好休养，不能下地走路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这里我守着就好。” “可是——” “回去吧。” 叶春咬着唇，在周望回淡漠的语气下还是离开了，一步三回头，可惜没人回应她的目光。叶大娘在门外叹气，拉过女儿回房了。 周望回随手拿了本桌上的书看起来。 屋里光线不是太好，他借着那一豆灯火，看清了封面上几个大字——妙手医经。 荣安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了许多人。父皇和蔼地朝她招手笑，母妃依然娇俏地倚在父皇身侧，头上戴着她刚去摘的那朵桃花。二皇兄坐姿没个正行，百无聊赖地把玩手里的酒壶，看见她来了，蓦地扬起一抹笑。 她忍不住想哭。刚刚走近，他们却像晨雾那般，风一吹就消散无踪了。 她茫然四顾，不住地呼喊他们。没有人回应。 眼前又是另一番光景。 是周望回在舞剑。林间树叶簌簌落下，配合着他优雅的身姿，一派丰神俊朗，光风霁月之姿。另一个她在一旁眯着眼笑，忍不住鼓掌叫好。 她默默地在心里想道，傻子，真是傻子。 周望回收回剑朝她的方向走去。 他脸上不是一贯那种对待陌生人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好像看见了这世间的珍宝，他朝她走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紧张地心砰砰跳。可是转念一想，她这是在梦里。梦里的周望回怎么会看得见她呢。 另一个她失望地撅起嘴，难掩眼底忧愁。 周望回真的向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言笑晏晏，“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她不禁左右望望，确定真的是在说自己。 “是你呀，傻瓜。”周望回牵起她的手摩挲，温柔得她想落泪。 “真的是我么？” “当然了，”他宠溺地轻笑，“我的傻绮儿。” 荣安倏然惊醒。 她抚住胸口。又是这样的梦，她最害怕的梦。 想要说话，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嗓子干得冒火。她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屋里有一点黯淡的灯光，她眯起眼，隐约看见桌前坐了个人。 那人听见动静，慢慢朝她走过来，在她床边站定。 “醒了？要喝水么？” 周望回看着她，眼里平静无波。 荣安点头。她在周望回的帮助下，还是很吃力地坐直身体，接过茶水，一连喝好几杯，才觉得自己缓过劲来了。 “咳，你，咳咳，有什么要问的么。”她握着茶杯，看着他淡然地眸子。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荣安长叹一口气，有些嘶哑地低笑。她想起来在山上，她情绪激动时说的那些话。什么父皇、和亲的，都说了出来。周望回当时可能没反应过来，可这会儿，早就起疑了吧。 “我是当朝荣安公主，你是镇远大将军周宜的次子，周望回，不久前被封为禁军指挥使。太子，就是大皇兄，为了登位，逼死了父皇和我二皇兄，弄疯了我母妃，把我派去木野国和亲。当然，所有人都觉得是我们咎由自取。” 她嘲讽地一笑。“我很喜欢你，可你却很讨厌我。”她顿了顿，“你护送我去和亲。在路上，那夜我们被追杀，我不想拖累你，便从悬崖跳下，没想到你也跟着跳了下来。我们在崖底困了一夜，所幸被叶家人救了。” “苏绮是谁？” 荣安抚摸茶杯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想抚摸胸口，却在他的注视下久久不敢伸手。只是奇怪，她原以为从他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她会心痛得受不了的。现在还好，不痛，没有知觉，没有波澜。甚好。 荣安轻吁了一口气，“她啊，是定国候家的小女儿。”她抬眼看着周望回的眼睛，是她从未有过的认真，“是你喜欢的姑娘。” “我与她争了许久，斗了多回，可是赢了她也无用。她赢了，你高兴，她输了，你心疼。自始至终，我都是那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说得对。你失忆后，一开始就说得对。你不只是不爱我，对着我，心里没有丝毫悸动，你还讨厌我吧。” “我也想通了。至此，我算真正失去了所有人。也挺好的，无牵无挂，落得轻松自在。” 周望回没说话。静了好一会儿，他默默从她手里抽出茶杯，替她掩了掩被角。做完这些，才轻声开口，“腿上的伤还疼么？” 荣安摇了摇头。下一秒，她像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快要跳起来，惊慌地摸着袖口。 “不是。”周望回按住她的双肩，“你摘的药草，不是那一株。不过长得很像罢了。” 荣安僵硬了一会儿，才有些失望地垂下肩膀，叹气。 她在山上看见了一棵很像那株能解百毒的药草，只是长在一个高坡的夹缝里，很不好摘。她爬上去，颤颤巍巍地伸手摘下来，却在下来的时候踩空了一步，直接跌落。小腿磕在岩壁上擦伤，脚腕也在落地瞬间扭到了。 那株药草被她好好地握在手里。 荣安把它放在袖口，找了棵大树躲雨，望着雨幕出神，心里想着周望回什么时候会发现她不见，又会什么时候找到她。她怕他着急，怕他伤势恶化，更怕他不会来。 后来她昏了过去，周望回抱起她，药草从袖口滑落。他停了一下，还是将那株药草捡了回来。当时他不知道，是后来翻到那本医书才明白的。 荣安抓住周望回的衣袖，低低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跑上山的，我只是被叶春气急了。那个时候对你说的，也是我口不择言了。我也不是，不是专门要去寻那株药草。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很爱惜生命的。我只是上了山之后，无意间看到了，以为，以为那就是，所以才——” “你好好休息吧。”周望回轻轻抽回自己的衣袖，让她平躺着，“我会守在这里，你睡吧。” 荣安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眼角有一滴泪划过。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哭。 这一刻，心底依然毫无知觉。她觉得很满足。 这样的无知无觉，总好过那一夜的痛彻心扉。 她想起了她和周望回跌落崖底，两个人依偎在山洞的那一夜。那是她和他靠得最近的一夜。 周望回昏迷，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弄到山洞里。她撕了裙角给他包扎伤口。他额头滚烫，但他浑身冷得发抖。她忍住羞涩，深呼一口气，脱了紧贴在他身上的湿透的衣服，又脱了自己的，和他抱在一起取暖。 她心底很是惶恐，却又在这样的惶恐中生出一份甜蜜。 她不会生火，只知道湿衣服穿了不好。她自小体温偏高，依偎在周望回怀里，又套一件他的外衣，想用体温把衣服弄干。 她也冷得发抖，天色又晚了，她有些昏昏欲睡。 周望回突然抱紧了她，神色痛苦，半晌才叹息地低喃，带着无限的温柔。 他叫了一个名字。反复好几遍。 苏绮，苏绮。 荣安从来没觉得，心会这么痛过。她挣扎着想离开，却在看见他惨白的唇色后又于心不忍。 衣服到底没干透，她匆匆给他套上，自己也了无睡意，等到天蒙蒙亮，出了山洞，打算寻找食物和看看周围情况。 想起那一个晚上，荣安无声地叹息。 现在还好。 她再不会心痛了。 这么想着，她慢慢进入了梦乡。 周望回神色复杂。他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讨厌荣安，这种讨厌，在他上山找到她，她说出自己是故意的之后达到顶峰，一瞬间抹灭了所有之前在叶家生活几天的好感。他觉得她本质里还是一个自私任性到头的姑娘，这样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 只是后来的谈话中，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绝望。爱而不得的苦痛和家破人亡的伤感。 他对她有一丝怜悯，也有些震惊于她的感情。 无可否认，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喜欢他，甚至于深爱他的。也许她只是用错了方式。但那份心意，他的确是感受到了的。 天然的反感，对她遭遇的怜悯，和一些感动。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他对荣安，只剩下了叹息。只是他很清楚，他对她，没有喜欢。起码，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 至于那个叫苏绮的姑娘。 周望回捏了捏额角，有些头痛。 他现在只想尽快解毒，恢复记忆。如果按荣安所说，他是将军的儿子，那么应该过不久之后，军队会找到他们的。 他只需要耐心地等。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需要考虑一下，该怎么安排荣安。 需要好好考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