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卿诺》 第1章 午夜梦回 静谧的盛夏深夜。明月当空,月华似水,恍如白昼。虫鸣阵阵,萤火虫在田野水边轻盈的飞舞。 临江村低矮的茅草房内,卿络睁开双眼,呆愣良久。随后,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开了屋门,走入月色中去。 这个夜晚,朗朗明月,潺潺溪水,溪边的小树林,与当年他们的初遇之景,一般无二。她细细地用脚丈量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十五年的光阴在脑海倏忽而过, 到院门处,她微微侧头,透亮的眼眸瞥向趴在一旁的阿黄。阿黄用前肢撑起上半身,双耳竖起,看着卿络,小眼睛一眨不眨。她蓦然无声地笑了,月光柔和的依偎着她的脸庞,是以连狗愣神片刻。 “好啊!你出息了,连你主子也要拦。嗯?”语罢,挑挑细眉。她的声音柔和温润,宛如一滴水落在一碗水中,可以在人心中荡起涟漪。但此时的低声细语却不似玩笑。 阿黄遂重新趴下,只是动作缓慢,眼神怪异,像在迟疑、思考。不消说,此狗很有灵性。 卿络信步踱至溪边。一路上所过之处,惊起飞萤小虫无数:点点萤火四散纷飞,尽显慌乱;虫鸣蛙叫一时失了节奏,阵脚自乱。 远远看去,白衣乌发的身影,轻盈一跃,裙裾翻飞,在溪边树枝上款款落座。流萤没了初始的畏惧,在卿络身旁自在舞蹈,或是落在她肩头,素手之上,或是隐匿于发间,浑如簪了珍珠头饰。 在乡间,夏天日里气温虽高,夜间热气散得也快。此时,溪畔树间,阵阵微风送来田野芳香,直熏得卿络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之时,晚风捎走那几不可闻的呢喃:“竟还是树上睡得踏实……” 轻云笼月,是为美梦提供一张温床。卿络坠入梦中,梦之情景,恍如昨日之事。 漫溯汀,上月林,雨歇微凉的夜晚。 白衣女子闲闲坐在树上,头倚靠树干,仰望斑驳树影掩映下的皎皎明月。林外,不远处,溪涧流水汩汩作响,水面上,被水波揉碎的月色闪着细碎的光。 杳无人声的静谧,直到两名身姿挺拔的男子,自平野出现,戛然而止。 奇怪的是,明明相隔甚远,但当女子锁定到为首的那人时,不期然他恰好仰头,故,四目相对。 女子愣神之际,茫茫然间,眼神未加避让,只见此人发丝犹如墨染,一身白衣,腰间别一枚色泽温润的玉佩。 不多时,他身旁的乌衣男子有所发觉,闪身一动,转瞬间,已欺身上前,与白衣女子正面相对,手中利剑业已出鞘,寒气森然。 白衣女子无惧乌衣男子的攻势,身手敏捷更胜一筹,巧妙错开迎面而来的利剑,轻盈跃下树枝。 恍若无事般,闲庭漫步,至溪边停下,单膝跪地,弯腰半蹲,伸手拨拨清水,拂开落叶,自顾自舀一手溪水,刚送至唇边,冰凉的剑身贴上颈项。 “什么人,胆敢擅闯漫溯汀!“乌衣男子怒气冲冲的暴呵道。 白衣女子往一旁偏偏头,斜睨乌衣男子一眼,一缕青丝随着她扭头的动作飘然而下。她的眼神随之眯了眯。她本能地讨厌被威胁,但她并不担心。 她不答话,继续低头喝水。身后人怒气顿生,剑势才起,却被悠悠跟上的墨发男子抬手制住。 “谷主,此人形迹可疑,身手敏捷,小心为上。”说话间,退到墨发男子身后,警惕地盯着白衣女子。 浅饮罢,白衣女子直起身,像没听见乌衣男子的话一般,转而面向后来者,并不承情:“你不必如此,他伤不了我。” “何事入我漫溯汀?”他不置可否。 那人低头看脚下,似是寻何处落脚,以不脏了鞋面,湿了衣摆。骨节分明的左手慢条斯理的理着右手衣袖。唯眉头稍敛,灌注了焦躁。看似散漫,却透着无形的威压,实在是一个让人退避三舍之人。 然而,万籁俱静,流水潺潺,月华之下,墨发男子的轮廓身形都镀着一层柔光。白衣女子有如魔怔,视线定在墨发男子身上,若有所思。 乌衣男子的眼神瞪过来,像是不满自家主子被她的目光亵渎了。 “想来我是要来找你的。”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对你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一路上顺着这股气息而来,不会有错。”女子对乌衣男子的视线不加理会,片刻后说道。 女子语气郑重其事得让乌衣男子捏一把冷汗,愣在当下,凝视女子的眼神,透出几许不可置信。 墨发男子闻言,却是收起轻慢神色,拧眉正视白衣女子,先前的焦灼神情此时去了一半。 白衣女子见墨发男子沉默不语,猜想他不信,当下不假思索地,右手轻抬,翻掌放至腰间,手心之上白光显现……然而,突如其来的,更加耀眼的白色光辉在她眼前炸开。 白光太过刺目,待她正要闭眼时,一只温热的手掌却先一步覆上她的眼睛,为她合上眼睑。与此同时,她摊开的手掌上,也覆上了一只干燥的手,掩盖那还未凝聚成形的白光。 一片漆黑中,对面之人,轻叹一声:“在外面,本体可不要随便祭出啊。”语气无奈又难掩笑意,态度温柔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右手之上,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僵硬的指尖,引导她化掌为拳,收回本体,动作轻柔。估摸着她能适应光线了,他也收回了双手。 自始至终,她虽躯体僵直,但竟然不甚反感,哪怕,他的举止亲密如斯。 男子的手放下后,她也缓缓睁眼,这才看清自己与墨发男子被一个白色保护罩护着,而那名乌衣男子以及外界的一切声响竟然被隔绝在外。 她神色莫名,疑惑地看着墨色男子。 “性子还是这么急,我何时说过不信你了。” “你……认识我?”男子语气太过熟捻,她吃了一惊。 他没有即刻作答,专注的盯着她看了看。 “你终于舍得醒来了。”墨发男子缓慢地言语,颇有如释重负之感。面对白衣女子迷茫的眼睛,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遗憾道:“灵识受损果然没那么容易恢复,看来你的记忆还是受损了。” “记忆……受损吗?”她低声自语,微微点头。 男子点点头,虚空写道:“我名唤辜诺,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喊我一声哥哥。” 白衣女子拧眉,不可置信地重复:“辜诺?哥哥?你到底……和我什么关系?” “稍后我会详细告诉你,现在,你来告诉我,对于过去,你还记得多少?” “我?”她迟疑着,无言。 “不用过于担心,你尽管说。相信我。”辜诺俯下身,使视线与她齐平,直视她,目光坚定,给她鼓励。 她只是不说话,抿着唇,回望他的眼睛,不躲不闪。 忽而,那对面的脸移开,轻笑道:“算了,下次再聊,有东西过来了。” 语罢,消了屏障。 那乌衣男子环顾四周,背对二人。 辜诺对她介绍道:“他叫南野。方才是你说的不错,他是伤不了你。” 名唤南野的男子,闻言身形一颤。 “应该是我的同伴,他们与我一同来的。”她半转过身,语气突然轻松不少,看向远处。辜诺所言,她好似没听进去。 谁料,身旁人并不轻易饶过她,轻飘飘的说一句:“你真是一点没变,防备心还是那么重。” 她的耳垂烧起来,只兀自强装镇定。 所谓的一点没变,只是在对她有过去印象的他的眼中罢了,反而是她本人,却需要通过这熟捻的调侃,推断以往自己的性格。念及此,她显得郁郁寡欢起来。 远远的,月色下,一身浅紫色的寐夏和一身翠绿的小草珠急速奔过来。南野见两者来势汹汹,自觉挡在辜诺身前。 辜诺则淡淡摇头:“不必如此,他们也伤不了我。” 女子无视这挑衅,默不作声,神思游离,全然不似和南野交手时那般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 南野默默后退…… …… 一觉醒来,卿络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然环顾四周,天还没亮,漆黑一片。 没想到十五年后,醒来的第一晚,竟然梦到十六年前——她自寒极之渊醒来后,第一次见到辜诺的情景。她终于有记忆可以回忆之际,为什么会最先想到这呢? 一定是昨晚入睡前,夜景与记忆里太像了。从表姐的珍藏话本里,从表姐带她看过的戏文中,她也是情窦初开。只是表姐为了情之一字,不顾一切,于她,多少是一种警戒。 人虽醒来,但她的思绪还在过去的记忆里。 她还记得,小草珠和寐夏出现后,小草珠一脸紧张,眼看要动手,幸好寐夏及时阻止。寐夏见过辜诺,他不善言语,一时无话,只是对着辜诺施礼,尊称一句“见过公子。“小草珠顿时呆住,她又抬头看了看辜诺,直到寐夏扯了一把她的衣袖,才纠结地施礼。 辜诺微微点头,看向寐夏:“人已送到,你速回去罢,辛苦一路相送。” 没等寐夏开口,小草珠抢先道:“什么意思?寐夏才不会走。是不是?”最后一问,她抓住寐夏的小臂,一瞬间急红了眼眶。 寐夏无奈,没顾上先回答辜诺,只得安抚小草珠,空出的手拍拍她抓向自己的手臂,偏头看她:“我不走。” 见她放手,这才从容地回答辜诺:“族长宽厚,特许我滞留在外。” “如此,多谢穆柏好意。那么欢迎诸位一道做客我漫溯汀梦弋谷。” 全程,南野不置一词,也无法置一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寒极之渊 十五年前,她在寒渊冰原修得人形。她好像做了很久的梦,后来梦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醒来时,她什么也不记得了。意识清醒的刹那,她感到一丝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从脑海流失了。一瞬之间。 一睁眼,只见一张白嫩的小脸上,眨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的少女,身着青衣绿裙,坐在冰地上,看着她。 “姐姐?”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偌大的冰原飘荡远去,乌黑的眼睛凝望着她。 “嗯?我吗?”她呆住了。 少女认真点点头,耐心解说:“姐姐三千年前在这里扎根,耗时千年而萌芽,又千年而开花,再千年而化形。我就是在姐姐萌芽后的露水浇灌而生。我是这里唯一一株草,已经两千岁了,还没有名字,姐姐快给我取一个吧!” 三千年吗?她看着单纯活泼的少女,再次领悟到自己生命里,有什么被刨去了,或丢失了,她想,如若不然,她应该有和少女一样的状态或者少女时的记忆吧。她不记得自己如何来的冰原……是的,她的出现也可能和少女一样奇幻,但是,她迫不及待要证明她不是初降世间,想要解释自己内心沉重之感。 “……嗯,一棵小草,露珠浇灌……唤小草珠吧……” 女孩期待的眼神使她不忍心拒绝。 接下来,通过小草珠的讲述。她了解到一些情况。 她所处之地是寒极之渊,惯称寒渊,乃与世隔绝的世外之地。 寒渊——极寒之地,至寒之渊,占地一望无际。参天的冰棱如巨齿龙牙环出一道天然防线,寒渊由此被一分为二:冰棱以内,是地势平坦的茫茫冰原,冰棱以外,是一马平川的辽阔雪漠。寒渊远古时期是一片无垠的草原,草盛树稀,草肥枝茂。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历经漫长的变迁,甘草枯萎,巨树腐朽,冰雪覆盖其上,空寂萧瑟取代了蓬勃的生命气息。 终年积雪,阒无人声,极寒的冰雪王国里,冰川覆盖下的树的种子,草的根基,无法适应极寒气候——昔日草木冰封凋零,一派萧瑟荒芜之境。然而时过境迁,千万年的演变后,犹如平镜的冰面开始有什么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银树,一如其名,通体银白,如冰似玉,在一片银白中,将阳光折射得流光溢彩。灵力流走于树体之内,在夜间便如流动的星辉,耀眼夺目,绚丽之至。银树孕育不易,乃是由于寒渊地脉灵力异常充沛,以至冻土层深蕴的寒灵,附在封存的树种上,灵力涌动借助树态凝成实质的存在,在天时地利加之岁月流转方成形。只是,树态已是这些纯粹灵力修炼的终点,往后,不过是根深叶茂些,光彩夺目更甚罢了。 寒渊内外环,内冰外雪,唯一共有的便是银树。内层冰原,气候异常恶劣,就连雪花飘落,也是落地成冰,生命几不可见。外层雪漠,一片银装素裹。寒渊存在的初期,雪漠的皑皑白雪在无声无息的寂静中从未受过污染。千万年后,雪地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生物的脚印。有兔子,有鹿,有羊……这些生物无一不是通体雪白,他们是雪域精灵,白雪玉兔,银雪羚羊,紫雪麋鹿。三者中,以鹿为尊,他们的身躯,线条流畅优美,紫色流光在体表流转,气质高贵。 小草珠在曾在雪漠呆了近三十年。小草珠一千五百岁时化形,耐不住孤寂,出了冰原。作为一品灵草,面对草类天敌,她还是战战兢兢,转身欲跑回冰原。 怎料,冰原易出难进,冰原内之人轻易可出,想进去却是无门。所幸,她在雪漠遇到紫雪麋鹿一族,他们对她礼遇有加。直到他们族长闭关出来,才由族长送她回冰原。这才知,麋鹿一族错以为她便是他们族长提到的恩人,也就是族长守护三千年的冰原内的神秘存在。 族长闭关前嘱咐族人,护住冰原。如果,冰原里走出来什么人,要以礼相待,尽量留住,直到他出关。冰原只有麋鹿一族族长——穆柏,可以进出冰原。若是强留不住,那么,就让寐夏随行护送。 “姐姐,你好厉害,竟然救过穆爷爷!” “姐姐还不知道寐夏吧?他比我长一千岁,是一只漂亮的麋鹿,我本来怕极了鹿,不过我一点也不怕他。虽然他总是故作高傲,但他就是个呆瓜……“小草珠说着,忍不住傻笑。 她却无动于衷,低着头,腿盘坐的略有些发麻。手握拳,漫不经心地捶着,思索着该走动了。 “噢!还有一件事,姐姐在的这三千年,每隔百年,穆爷爷就会让寐夏去雪漠入口迎接一位俊美的哥哥,然后,再由穆爷爷领他到冰原里来。穆爷爷跟我说说,哥哥是来看姐姐的,每次都赶我走呢,我一次都没看过哥哥长什么样子。寐夏太可恶了,从来没有叫上我一起去接哥哥,好歹我们认识几百年了……“ 不多时,小草珠正滔滔不绝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出来时,她却是听不进去了 她动身去寻小草珠口中的穆爷爷,希望从中解惑。 她只想知道,她是谁?她是怎么来的寒渊?她为什么救穆柏?又是如何救的?他为什么守护她三千年?进入冰原的神秘人又是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像在听一场戏剧,还听得一头雾水。 “哎,等等姐姐,冰原出去就走不进来了。穆爷爷又闭关啦!”小草珠追过来,却是劝不住。只好跟着出了冰原。 族长闭关,而紫雪麋鹿的长老,对于她的问题都无法作答。 最后,她坚持离开,隐约间,她似有所感,远方有她熟悉的气息,它甚至比冰原更亲切。她想,也许那里有她想要的答案。小草珠和寐夏执意跟随,一个不愿离开姐姐,一个自称奉族长之命,两人都跟着她出了冰原。 他们一路来的巫溪地最外围。她为了清净,打发两个小朋友去觅食。接下来便遇到了辜诺。 …… 当初辜诺问“对于过去,你还记得多少?”她不知如何作答。 “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从前的生活,不记得为什么受伤,她不像小草珠,眼耳口鼻乃至那一颗心,对于这个世界,感受到的都是满满的新奇……虽然她的记忆一片空白,但她的心,不是没有尘埃,那些过往的痕迹虽然被掩盖了,但依然存在。眼前的世界给她的只有陌生,她想知道她的过去,没有它们,她不知道如何面对未来。” 这些话,要怎么对一个陌生人说呢?她那时并不信他,也怕自己不被理解。她要说出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随意书写她过去的空白呢?全然交付自己的感觉对她来说太冒险。她可以推测自己的过去并不轻松,因为,她很难信赖他人,哪怕是跟了她一路的小草珠和寐夏,她亦无法全然相信。她完全是在孤军奋战。 如果,忘记一切也包括忘记忘记的感觉,如果,寒渊化形的那一刻就是她“人生”的伊始,一切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 晨曦微露,天快亮了。 村庄人家渐次清醒,不多时,农家炊烟将带着烟火气息飘向高空,飘到远方。卿络知道,祖母要起床了。一个起落,从树上下来,匆匆赶回昏暗中的小茅草屋。柴扉轻启,避无可避地发出“吱呀”一声响。卿络抱紧木桩,脸随之皱起。 听到声响,一个灰色布衣,四十来岁的妇人,从屋内转出来。看到卿络,奇道:“一大早这是上哪去了,从来也没见你这样早起。” 黄狗淡定地趴在简陋的狗窝里,眼睛里有看戏的意味。 卿络只是嬉笑,对于这个祖母,她向来亲昵。换做以前,这时候她一定跑到祖母跟前,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卖乖了。 祖母看着走近的孙女,安安静静,一夜之间,沉稳不少,恍然一笑:“难不成是三日后要成亲了,觉也睡不安稳,人也一夜长大了吗?” 卿络蓦然一愣,尴尬地笑笑。经这一提醒,才醒悟今年三月三,她行过及笄礼。早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和父亲的学生,梁毅定了亲事,等她及笄后便要完婚。这梁毅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也算是青年才俊,两人见过几面,他对她颇为照顾。只是,她免不了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了。 她不再是凡人雨莲,而是,不知年岁的冰山雪莲,修炼成人的卿络。 雨莲是卿络凡人身份的名字。听母亲说,因为她出生那天晚上下雨,第二天,莲塘的花都开了,所以父亲为她取名雨莲。 祖母只当她害羞,转回屋内。卿络紧跟其后。 “雨莲,来,来。今天是你的生辰,虽然及笄礼已成,还是让祖母再为我乖孙女绾发。三日后,你过门,我也替你绾……”说着说着,声音渐低。 她坐在镜子前,屋里点了灯,看到祖母轻轻梳着她一头乌发,目光慈爱。她不由得心生柔软:“祖母……“ 她此时心中伤感,眼眶酸涩。但为了不让祖母伤心,只能忍下。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雨过天清 “我们还能经常见到的。” 这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十五年来,她已经懂得了什么是物是人非,承诺还是不要轻易许下了,以免无法兑现,而让轻信之人,徒伤悲。 司命星君说的不错,约十五年后,禁制失效,她的灵力记忆都会恢复,这也意味着离开的时日到了。他也说过,禁制解除后,她的命数就不受他控制,如何离开要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十五年前,留下小草珠和寐夏在漫溯汀梦弋谷修行,她独自悄悄离开了。不久后,无意间救下一位还未飞升的星君,虽是举手之劳,赶来的司命星君执意要满足她一个心愿。 “天庭等卯日星君等了几千年,若不是你及时救下,不知还有多久才能等到他位列仙班,是以此举对天庭意义非凡。“ 如此,却之不恭。 思索良久,她请求司命星君把她投生人间。 能够体验一个生命自然成长的过程,为学会吃饭,穿衣,感到欣喜;为万事万物,感到新奇;体会生命中酸甜苦辣的滋味,会哭,会笑,会闹,理解七情六欲;渐渐认识这个世界,渐渐融入世界并被接纳:这,就是她那是的全部希望。 她曾经,陌生地活过,或许也哭过,笑过,但一切都无从说起。灵识受损,一切都被埋葬。在冰原三千年的沉睡,时间都像遭到冰封,最后五百年,她仿佛短暂醒过几次,但眼中所见之景,亘古不变,了无生气。 只有一次,清醒时,见到一紫一绿两道身影,苍老的声音若有若无“你的恩人已经有苏醒的迹象了……”那应该就是穆柏和小草珠了。小草珠曾说她化形后,不甘寂寞,出了冰原,是穆爷爷送她回去的。只是那时她还没看清他们的样子,又睡过去了。三千年的孤寂,世界只有纯粹的银白,刺骨的寒冷。 这对她来说是可以彻底抛开一切犹疑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用为真假难辨,虚幻游离的过往痛苦,不用因为过往的空白,独自一个人面对陌生的世界,不用因为人生的断层,像新生儿的灵魂被装进成人的躯壳,对一切一知半解。 于是,她在司命星君的帮助下,封印记忆和灵力,投胎凡间。 十五年来,从一个婴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作为雨莲的日日夜夜,都成为卿络的过往,真切而可供回味的,有厚度和温度的过往。这些,都将成为她的依傍,使她面对未来多一份从容。 凡尘十五载,胜过寒渊三千年。 念及此,心中五味杂陈。在凡间的家,她完成了她最大的期望。她的家人,功不可没。她那古板严厉而不失慈爱的父亲,是官学的教书先生,难得归家,也不忘教她读书写字,虽是女儿,他也认为这是必要功课;她那温柔体贴且明艳动人的母亲,教她明事理,识人事;她那是非分明,一生曲折的祖母,育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却早早夭折,因此,她对“雨莲”溺爱非常;她有一个长她四岁的哥哥,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兄长慈爱,父亲离家时,长兄如父,便接替教育弟弟妹妹的职责。弟弟顽皮可爱,对姐姐“雨莲”十分亲昵。 作为“雨莲“,她度过了幸福的十五年,何其有幸! 然而,三日后的婚礼她是万万不能完成的,为此,她也不得不离开。只是,要让她挚爱的家人们伤心了。司命也是给她留了一个大难题了。 日近正午,烈日当空。然,正午过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驱散了盛夏的热气。趁着家人午休,卿络撇开母亲逼着她收尾的嫁衣,到田垄间散心。 骤雨初歇,空气清新湿润,泥土的芬芳带着草木的气息。卿络仰着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一道明艳的彩虹,远远的挂在天边。 辜诺没有骗她,夏天阵雨过后,往往可见彩虹。 那时,她还不知道何谓彩虹。 回到漫溯汀的第五天,一场大雨飘然而至。她站在檐廊下,背倚廊柱,仰头观雨势磅礴。 辜诺自回廊转出来,见状上前,劝她回屋,“雨势甚大,莫淋湿衣衫,当心着凉。 卿络不以为然:”我能熬过寒渊数千载,还怕这点点滴细雨吗?“ 辜诺默然。静立。 卿络不明所以,但觉气氛怪异,出声挽回:“我只是想看看雨景……“ 只是他好似不需要解释,,轻轻地打断她“我知道。“话音虽轻,语气到是笃定。 她奇怪的看向辜诺,不明白,他如何能在劝阻她以后,还能云淡风轻地表示理解她。 就像是要取信于她,他回视她,眼神深邃,让她看不透。 避开他的视线,偏过头,卿络瞥见有细白的亮光划过天际,惊异之时,辜诺出人意料地抬起双手,捂上她的耳朵。虽然隔着他宽大的衣袖,他的掌温还是透过衣料,让卿络耳上发烫。拧眉看向他的视线被躲开。看来辜诺并不想正视她的抗议。 “在下失礼,只是这电闪雷鸣相继而来,恐吓到姑娘。“ 语气如此淡薄疏离,举止却毫不避讳。虽说以衣袖覆手,但卿络却认为他这是故意为之。 卿络想不出方才到底哪里触怒他了。只是他行为又难掩关切,不便发作。 轰隆隆—— 惊天炸雷轰鸣,虽有了准备,卿络仍是心惊。拿眼看辜诺,他没有什么表情,距离太近了,这才发现自己只到他的肩头。视线越过辜诺的肩头,见天边乌云翻滚,闪亮的光线穿行其间,照亮一方天地,是闪电吗? “为何我从未看过此情此景?“她竟忘得如此彻底吗? “是吗?“辜诺语气不再生硬,反而带着紧张。 “不仅雨景未见,这眼下的一切,我都毫无印象,山川瀑布,电闪雷鸣,鸟语花香……我昔日可是活在不见天日之所“本欲转移话题,缓解尴尬,如今却话题沉重。她不由徒劳以玩笑收尾。纵然如此,自己却又陷入惶惑之中。 “你所料不错,的确是不见天日。”辜诺出乎意料的顺着她讲了下去。雷声渐歇,他放了手。侧身而立,身影颀长。 面对她对过去的探寻,辜诺一直避而不答。带她回来那晚,推脱夜色已深,日后详谈安顿好他们后,消失不见。这一天,若不是他主动现身,她寻不到他半点踪影。 她本是急不可耐,这几天也已被他磨得没了脾性。是以,卿络未曾想他会全盘托出。 实则,辜诺自言所知的不多。 她的父母救了命悬一线的他,这是辜诺与卿络交集的伊始。这段过往对于辜诺不堪回首,他不愿深入,卿络也就不多言。 多年以后,他不再如当初那般软弱可欺。心念旧恩,适逢冰山雪莲一族正遭一群觊觎他们本体的贪婪小人围剿,他收到信息,追踪前往。他这才了解,冰山雪莲一族不小心落入小人手中,被威胁为他们效力。几年后,卿络出生。可怜卿络生命最初的五百年在□□中度过。这五百多年,他们的族人不断惨遭虐杀,族群眼见着就要灭亡。不久前,他们费尽心思逃出来,却被发现,受到追杀。 卿络一族本体冰山雪莲,本是极品灵药。他们灵力精纯,修行本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是专修治愈术,防御功体,苦练遁逃隐蔽技能,这是他们祖先定下的族规。怎奈济世救人,无心害人的仁心却惨被利用。 围攻小人甚有耐心的消耗他们的灵力,只待他们束手就擒。代代相传的自保能力在族群内可以很好发挥,只是他们死的死伤的伤,不成阵型,形势危急。辜诺赶到之时她的父母已被重创,气息奄奄,卿络灵识便是因此受损。他们自知凶险,将卿络托付给他。为了护住女儿虚弱的灵识,也助辜诺成功逃脱,夫妻二人祭出本体,凝练成两颗光晕流转的金色莲子。这是雪莲一族的本源,化名为怜子。他们一生仁慈,怜悯众生,从不杀生,却自觉愧对后代,把他们束缚在危险之中,是以,离世之前,把这最后的爱怜留给子孙后代。 “怜子”既成,她的父母随之消散,两枚怜子分别融入辜诺和卿络体内。 这一战甚是惨烈,除了卿络无人生还。之所以躲了卿络这些时日,是担心卿络陷入仇恨之中。 为了护养她的灵识,让她早日恢复人形,辜诺带她四处奔走,躲避贼人并寻找人杰地灵之地。历经三个月的奔波而无果,他几欲放弃。 怎料某一天,他们被一股巨大灵力波动卷起,天旋地转,六感尽失。清醒后,已经在寒渊冰原内了。寒渊乃世外之地,无人知晓的存在。是以,除了感知到此地极寒,他不知自己所处何处。然而他察觉到,冰原的灵力充裕,如果能适应严寒气候,冰原将是修炼圣地。卿络恰巧分外适应冰原寒气,他于是欲将本体状态下的她,安置在冰原修养。 然而,冰原的守护者,雪漠紫雪麋鹿一族的族长——穆柏,觉察有异,前来探看。 他向穆柏解释,两人意外闯入,无意为难,只求养护灵识。 卿络留下修炼对寒渊构不成威胁。机缘如此,千万年来还没有外来者入过寒渊,遑论冰原,哪怕进得来,也不是什么人都禁得起冰原极寒的气候,孤寂的环境的。穆柏心慈,便同意了。由于穆柏作为妖兽,即将经历大劫,为表感激,卿络取下一瓣莲花花瓣,可护住心脉。此等解燃眉之急的至宝相赠,正是穆柏所谓的救命之恩。 “余下的你有所耳闻。我放心不下,请求穆柏助我自由出入寒渊,寒渊作为世外之地,不宜外人频繁入内,他允我百年为期。为防万一,穆柏答应入冰原探看。”见卿络没什么表情,仰头倚柱,阖目养神,便也望天。雷雨已停,雨后天晴。 “你自小生活在一方狭小封闭的□□之地,我带你逃亡的三个月,你昏昏沉沉,少有清醒之时。之后更是在寒渊冰原内,一梦三千载。这样说来,你的确未曾见识过世间风月万千。无妨,来日方长。”语罢,他亦陷入沉默。 天空澄明,空气清新。鸟鸣自不远处传来,声音怡然自得,婉转悦耳。 屋内,小草珠一步迈出,见两人背影,一个随意,一个挺拔,发丝皆濡湿,脚下砖石地面一片水泼洒而过的痕迹。当下奇道:“姐姐,辜诺公子?刚才雨势急,竟都不避一避……有难同当也不是你们这样当的呀!”最后一句没说出口,仅暗自腹诽。 两人均是无动于衷,姿势不改。卿络睁开双眼,天光格外亮眼。以至于她有一瞬间想到辜诺施展的炫光。她没有继续斟酌辜诺所言的可信度,因为眼前,又一道弧形的七彩桥。色彩之丰富明艳,乃是初见。 “哇——姐姐,姐姐,你看天边那是什么?!” 正有此惑,她自然看向辜诺。他唇角微弯:“此为彩虹。有七彩,赤橙黄绿蓝靛紫,夏日骤雨初歇时常见。” 原来如此。 ……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莲叶何田田 第四章 莲蓬 “彩虹啊——”卿络不自觉说出了声,也就从回忆中脱离出来。此时,铅华洗尽,万物一片新鲜面容,观之也心生欢喜。 只是她还是有片刻的沉思。 她的过往如此简洁明了,却也不可谓不曲折。辜诺作为一个过客,对她人生的五百年一无所知,仅仅草草带过。灭族之仇,她已尽数遗忘,而辜诺完全提供不出那伙贼人的丝毫信息。他是否刻意隐瞒,亦或这仅仅是他凭空捏造。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如果辜诺就是所谓的仇敌,如今只是设下骗局,另有图谋,该当如何? 然而,他的确有父亲的“怜子”。“怜子“,那是需要雪莲一族自我牺牲练成的至宝,没有人强迫得了,他们交给谁,便属于谁,无人可强夺,哪怕作为父母的女儿,她现如今也无法取出辜诺体内的“怜子”。只此一条,已是铁证。除非辜诺深不可测到可以迷惑她的父母心甘情愿地交出“怜子”。 她胸腔内的压迫感没有因为这段过往的明晰减轻。对于辜诺,她既有疑虑,更有莫名的亲近。理智要她怀疑远离他,内心深处却是告诉她,对于这个人,无须躲避,无须惧怕。 “在这世间,只有我参与并知晓你的过往,除了我没有人能给你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你别无它法,在灵识完全修复之前,唯有信我。“ 当初,她选择离开漫溯汀梦弋谷的前夕,辜诺似有察觉,略带警诫意味地说出这番话。 现在看来,此话大致可信了。自她离开寒渊,步入凡尘,十五年,说长不长——修行之人,岁月漫长,此不过是沧海一粟;短亦不短,足够有心之人寻到她的踪迹。至今为止,除却辜诺,小草珠,寐夏,在她骨肉凡胎之际,假借“机缘巧合“频频出现在她身边,别无意外际遇。 罢了。卿络摇摇头,甩开胡思乱想,专注脚下,眼前。 不远处,是农家养殖的莲塘。卿络流连在在阡陌,观赏满塘粉嫩娇艳的荷花。雨珠尚在花间,晶莹剔透。 一位老伯正在准备下塘摘莲蓬,见卿络巧笑嫣然,同在一个小村子,老伯自是认得卿络,高声招呼:“江丫头,赏花呢!” 卿络礼貌地点头,也回应他:“今年这些花开得好!” “是啊,就像你这小姑娘一样!”说完,善意而开怀的笑。 “沈伯,您可有余船?我想下塘里转转儿,摘些新鲜莲蓬。”卿络亦笑,独带有少女的羞赧之态。 “好嘞,你往里走走,也就看到了。可要小心啊,莫要掉进塘里去!”沈老伯年逾五旬,身体还健朗,麦色的脸上有汗水流下。随即自顾忙去了,转眼消失于碧绿荷叶间。 “自是不会,沈伯放心。”收获贴心的关怀,卿络心生暖意,低头抿嘴轻笑。 “不会什么?” 蓦然出现的人影化出一团阴影,向卿络笼罩上来。她愣愣抬头,只见高她一头的俊逸男子挑眉看她。 …… 临江村,江家小屋。 宁静的午后,整个临江村显得慵懒倦怠,偶有鸡鸣犬吠,顽童嘻语,不甚热闹。 江家小屋内,一对俊男靓女缓缓走出。 “姐姐醒了?!何时?!你怎不早说!”女子声音清脆,刻意压低嗓音,恐惊扰旁人。 “只是猜测,不算准确,昨日之事罢了。”男子不慌不忙,见惯了女子的急性子,应对自如。 女子略点头,手捻下颔,作思索状:“姐姐入凡尘历练,我们频繁搅扰,不知她是否气恼?”看看身旁,男子不欲多言。继续碎碎念。 “若是恼了,谷主岂不遭殃?”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又难掩窃喜。男子眼见她幸灾乐祸的摸样,摇头轻笑。 两人并肩而行,难得闲散自如,也不急着去受那池鱼之灾。 …… 与此同时,莲塘。 眼见不请自来的男子,卿络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这位公子,作何偷听小女子说话?男女大防,恕我不得不守。公子莫要纠缠于我。”卿络语音轻柔,而不失坚定。 “那约莫是我听岔了,方才离开的老伯,是说的哪个小姑娘,像花儿一样呢?”特意咬重“哪个”二字。 卿络不吭声,兀自转身寻船去了。 那男子不紧不慢,闲闲地跟着,她快即快,她慢亦慢。他是知道小姑娘沉得住气的,但自问不会比不过她。 绿叶掩映间,一只木舟显露出来。卿络不禁明媚一笑。身后之人无知无觉,只是跟着渐渐停驻。荷叶清香,让人不觉陶醉其中。 “啊——”一声轻声惊呼打断了男子的闲适。循声望去,正是卿络上船时重心不稳,摇摇欲坠。他一时紧张,一步跨出,踏出五六米,来到卿络身边,伸手欲揽其腰身。 岂料卿络回神,以不可思议的身姿扭转回来,一个旋身,裙裾翻飞,轻巧地落在小船正中央。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她颇有些倨傲的斥责。 “还说自己不是登徒子!” 反观男子,却是吃惊不小,脸色惊变,一时又冲势难止,卿络裙裾扫过之际,他竟侧身倒进水塘中去了。 “哗啦啦——”水声四溅,荷叶霎那分开又颤悠悠合上。 卿络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后果,登时惊得脸白了一度。跳回岸上,看向水面,情况不甚明了,她尝试着叫唤:“辜诺?……辜诺!”无人应声。 卿络不由得紧张,一面试想万一辜诺不会水,自己一个同样不会水的人该当如何?一面拨开荷叶茎秆:但见辜诺腰部以下陷在水塘里,上半身被一手撑起,另一只手正伸向卿络的方向,只是他脸色铁青,估计气得不轻。 才因见了辜诺伸着的手,不假思索地探出手去,卿络便慢一拍地思量着是否该收回手,想来他的表情是在表明,他是不愿意接受她这打一巴掌再给糖的“援手”的。 是以,卿络小心地,缓慢地缩回手,一寸一寸的收,也算给自己留点颜面。她低着头,莫名的嘲弄自己:“分明是他招惹我在先,我不过小小捉弄一番,以示我也不是好欺负的,结果反倒还是我的罪过大了。” 水中狼狈不堪的辜诺,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这人间一遭,她实在是不大一样了,可喜的是,她正越来越回归本真的自我——那个未入寒渊之前的她。她不再是寒渊冰原里气息微弱,安静纯白的冰山雪莲,也不再是漫溯汀梦弋谷里,疑虑重重,心神不宁的失忆少女。这便好极,不枉这十五年来奔波两处,不枉自己一番耐心——等了三千年,这十五年又算得了什么呢?念及此,他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凉凉的笑,观雨那日,她说了句什么,何其相似!罢了,不忍想清楚,自斟苦酒! “何必劳烦你?” 闻言卿络脸又白了白,这人简直岂有此理!小气得紧。辜诺却是自然至极得爬起来,埋头整理衣物,瞥一眼双手,嫌恶非常,翻眼睨她:“手脏成这样,又何必沾染?何况,你未必拉得动我,难道一个落水还不够,非要凑一双?” 卿络只一个劲瞪他,此人偏不肯说句好话,分明余怒未消,虽出于好意,甚至不愿她被他的手弄脏,却表现出傲慢姿态,让人难以接受。 “你几时醒的。” 辜诺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该问正事便也恢复肃然的脸色。这里的“你”自然指的是卿络本人,无关雨莲。只是辜诺浑身湿哒哒直往下滴水,荷塘淤泥深厚,他的衣服尤以下半身为最惨不忍睹,污泥糊了一身,连发尾亦是湿乱,此时形象配上肃然的脸,实在违和。卿络看了听了,无意乖乖回答,却忍不住笑…… 辜诺实则甚爱整洁,如今不知为何,无动于衷。 “诺,这瓣莲给你,你先将就穿着,尽快回去吧。”他这个人,应该不会轻易穿他人衣物,着凡间俗物的。 “莫要犯傻。”辜诺目光幽深,看着她手心的一瓣莲,声音也低沉。 卿络不明所以,她没想太多:“没关系,你拿着它,心中想你要穿的衣物,衣服也就换好了。” “你倒是大方。五百年开一瓣花,三千年结一莲子。不过一身衣物,就值得你拿出你五百年修得的结果。你果真大方。”一句话,不知为何再次引爆辜诺的怒火,半点不客气,冷嘲夹着热讽。“大方”二字,掷地有声。 要说这莲花瓣,实在效用非凡。大可治病救人,正如交给穆柏之用;小可充当衣物,穿戴在身上。只是这绝不仅仅是一件普通衣物,它不仅可以依人化形,大小合身,随心而变,更具有护体防卫之能,非普通刀枪法力可伤。卿络以往衣物便是花瓣所化。只是,若他人用作衣装,五日即逝,是以卿络好意提醒辜诺尽快回去。然而辜诺并非但不领情,甚至言语……恕卿络不能接受。 当下也就冷下脸,手腕一翻,收回莲瓣。 辜诺默然,语气重了,但那一刹那,他难以自制。当年的寒极之渊,卿络自身虚弱,却是送出一瓣莲给穆柏。如此轻慢自身,他无法不生气。 两人互不说话,气氛僵持。 卿络不甚自在,盯着前方,目及小舟,径直上船。笨拙地顶着背后的目光,将船撑出几米,慢悠悠荡开,渐渐有了荷叶的掩护,她不动了,静静呆坐,脑子忽地一团乱。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追寻过去的欲望了,但是,此刻却渴望知晓自己对辜诺毫无保留的根源。木舟轻轻随水波摇晃,荷叶密密匝匝,碧绿一片,鱼戏莲叶间,不胜自如。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寐夏,暮雪 日头渐渐烈了。辜诺的衣物水渍已被他用内力蒸干,外袍脏秽,只得褪下,浑身异味刺激得他想掉头闪回。只是不知为何,辜诺盯着卿络消失的方向呆立良久。 卿络要离开漫溯汀,他是知道的。当初强留她在梦弋谷,半月里,也不见她走出居所几回。她也不过是人类小女孩的年纪,偏偏郁郁寡欢。他大概猜到,卿络不曾完全信任他,而她亦不曾放弃一探究竟的心思。 但辜诺也有疏忽。南怀曾说,卿络向他问了不少凡尘俗事。经年之后,小草珠则是不小心道出,当年卿络待在梦弋谷,因不通人情,处处受限。 本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分外明确,却未想仍有人胆敢为难。 辜诺作为梦弋谷谷主,大小事务琐碎繁杂却也避无可避。难得闲暇之时,只是陪她逛逛漫溯汀,熟悉梦弋谷。 他预想着为她建一个美好的家园,在她沉睡寒渊之时,便已经在准备。 当初漫漫等待,他用了十年寻一块宝地,乃寻漫溯汀;花百年修筑,方初见规模。梦弋谷内,她的住处和他的住处相邻,中间种了一池白莲。浅水岸边,汀步联通东西两处。 只是这并不能留住她。她倒是偏爱登上高处,独立观雨,静默望云,单未见她赏那片莲。 她怕是触景生情,不愿为往事所扰吧。 与此相反,三千多年来,辜诺最常做的事,池畔观荷当仁不让位居第一位。 “谷主。”突兀出现的黎澣打断辜诺的思绪。黎澣并非出现地悄无声息,只是今日的谷主魂不守舍,不得已,只得清清嗓子,主动引起注意了。 黎澣作为辜诺最得力的下属,不是没有道理,至少在面对如此失态的谷主,他能喜怒不行于色。若在此的是南野,此时怕是欲言又止,表情纠结了。 辜诺颔首,仪态从容:“何事?” 黎澣作揖行礼,面容不起波澜:“天界派来使者,邀谷主两日后前往天界,商议要事。” 辜诺不由哂笑,深望莲塘一眼,转而向村落内走去。 远远的,已能看到寐夏和小草珠的身影。一身淡紫的寐夏步伐沉稳,不急不缓,近旁一身淡绿的小草珠,步伐轻快,不时向着寐夏絮絮叨叨。只不过,寐夏虽多数是静默无言,面容却是略偏向小草珠,全然一副耐心倾听的姿态。 同样的场景,南野见了必是浑身不自在,抖索着全身的鸡皮疙瘩。幸而这是黎澣,重要时刻言简意赅,除此之外无声无息,不动声色。 不过片刻,两人已注意到了辜诺,近前来见礼。面对黎澣,也点头示意。 在此间隙,小草珠强忍笑意,朝寐夏挤眉弄眼,为自己的“神机妙算”洋洋自得。寐夏速速还以一瞥,无声警告:适可而止。小草珠顿时收敛了。 辜诺颔首。黎澣别无反应,眼神扫过,算是回应。他从不与除辜诺之外的人私下往来,独来独往,行踪不定。在小草珠看来,他不比寒渊的银树更有感情。 在辜诺示意下,黎澣简要表明来意,用字毫无赘言。小草珠在梦弋谷苦学十五载,遣词造句的本领远不如眼前的黎澣高明,心下凄然,不禁暗暗向寐夏做苦脸。寐夏回以意味不明的笑,不知是嘲弄她还是安慰她…… “天上这群人借刀杀人不够,还妄想指手画脚吗?” 小草珠情绪无处安放,听完黎澣的陈述,口直心快地道。 辜诺摇头:“此事你们不必费心。卿络既然醒了,你们负责尽快把她带回梦弋谷。避开这十五年之事不提,切勿惹她动怒。寐夏,她若诘问前事,安抚为先。” 末了,转向小草珠:“你也该有正式称谓了,前方莲塘,寻她去吧。想来,这次定不会如上次那般随意了。” 寐夏对辜诺一向敬重,小草珠随之亦然。何况十五年来,小草珠除了和梦弋谷的南怀老先生学习俗世种种,修行技法亦时常经受辜诺亲自指导,辜诺俨然算作是她半个师傅。 两人遂齐声应允,目送只着白色单衣的辜诺带着黎澣远去,随即往卿络所在之处去了。 …… 卿络情绪已在船上平复。但见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此等闲暇的时光,她也难得可以独自享有。索性仰卧舟中,双手做枕。因眯眼时察觉阳光刺目,又腾出一只手虚掩日光。 寐夏与小草珠一前一后出现时,卿络已小憩半刻钟,正昏昏欲睡。两人虚踏碧波立于水面上,彼此沉默交换了眼神。 小草珠率先开口:“姐姐?你……还醒着吗?” 虽说小草珠在这十五年不是没来见过卿络,但是每每是跟随辜诺一同前来。每回,她好不容易见到卿络,寐夏偏偏悄然出现,把她领走了。是以,乍一面对卿络,小草珠有种罕见而生疏的紧张。 卿络早已发现二人的到来,直到此时才无奈坐起身,对船头扬一扬下巴。“上来坐着,以免吓着村民。” “姐姐,你何时醒的?”小草珠上船后,未及坐定,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才。” “我不是问这个……”小草珠有些委屈。 “我的阿黄应该知道吧?还记得小时候我不懂事,把我的阿黄当成坐骑,成天以为它是我的‘狗妈妈’呢!”卿络未作正面回答,而是抬头看寐夏。神情云淡风轻,像妇人之间拉家常。 寐夏向来挺拔的脊背微不可察的一僵,面上不动声色:“不出我所料的话,是昨晚。” 这对寐夏来说不算美好回忆,甚至以他一贯的傲骨,根本不愿提及。卿络作为凡人的幼年、童年,对他来说乃是宛如噩梦般的存在。紫雪麋鹿向来是高贵典雅的,他身在寒极之渊时,绝难料到会有一段如此刻骨铭心的经历。 十三年前,寐夏来到临江村后,一直以黄狗的形态长随卿络左右。虽然他不曾让除卿络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近过身,但只一个小卿络就足够他对付的了。 某一次,趁他蹲趴在院子里,三岁的小卿络笨手笨脚的爬上他的背,摆出一副骑马的架势,小嘴里不住喊道:“骑狗妈妈,骑狗妈妈!” 稚嫩却尖利的声音引来一波看客,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六七人,见此情此景,前俯后仰,笑得不可开交。 彼时他无法提醒自己背上是何方神圣,怒而起身,远远甩开人群,绝尘而去。 而小卿络,自然被毫不留情地甩下。孩子正小,身体柔韧,团作一团,骨碌碌滚出几米,直被栅栏挡住才停下。所幸寐夏起身还算缓慢,小卿络受到的冲力不大,而衣物厚实,院里泥地平坦,小卿络并未受伤。 是以,当小卿络抱住他脖子不撒手,坚决不同意家人送走他的时候,他们最终退步。 然而,他却不切实际地暗暗希望,他不必再留下来。 每次小卿络和小伙伴为几户人家共用的牛割草,都会在他嘴里塞满割来的草,旁人苦口婆心的“狗不吃草,吃肉”,对她不起丝毫作用。 她反而对着寐夏振振有词:“你看我们的憨牛比你大那么些圈,便是吃草吃的啊。你也多吃点,要长得和牛一样大哦……” 小卿络怕牛,从不敢自己喂牛吃草。寐夏一度疑心:莫不是把他当牛养?顺便养大了给自己壮壮胆? 虽然他本质上确实不是一只狗,但小卿络恐有未卜先知之能,几乎从未把他当作一只纯粹的狗,让他爬树,游泳,捉鱼……只恨他全然听得懂小主人的命令,假装不知,却难以蒙混过关。 孩子聪慧过人,小卿络尤其如此,每每她用一双澄澈透亮的大眼睛平视他,乌黑的眼珠倒映出一只黄色土狗的样子,他就不得不缴械投降。 小卿络没少为自己有只“神犬”沾沾自喜,却对寐夏的郁郁苦闷一无所知。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直至卿络八岁左右,玩心不那么重,父母约束也加大,这些闹剧才陆续退幕。 若非辜诺郑重其事嘱托,要他护着卿络,“不怕凡间俗事,但恐妖魔外道,牛鬼蛇神前来侵扰”;若非小草珠每次都把“姐姐”放在第一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保护好她“姐姐”,他是早已远离这是非之地,终身不再踏足半步了。 …… 见寐夏神色阴郁,小草珠不由担忧,扭头看他,眼中明晃晃的疑问,而寐夏只是摇头,以示自己无碍。 小草珠又看卿络,卿络却是侧首凝视水面,侧颜惊艳。她恍然意识到辜诺的提醒,迟疑着问:“姐姐,南怀老先生给我授课之时,时常念叨我应有个合适的称呼,你觉得呢?” 卿络微微皱眉,当初寒渊里,随性唤她小草珠,现在想来确实不妥。昔日小草珠自言:化成人形出世那日,正值暮色降临,眼前一片银白,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意境不可谓不美,是以默默思索之后,卿络开口:“日后就叫暮雪,可好?” 小草珠……现在是暮雪了,听到自己的名字,眼中一亮,频频点头。 寐夏明了她这是十分满意,依旧沉默,然心中却是触动。论取名的经历,寐夏和小草珠十分类似。寐夏之所以叫寐夏,实则与辜诺有所关联。 辜诺进入寒渊时,寐夏还未及取名。此后辜诺凡是出入寒渊,都由寐夏引路。辜诺偶尔会满足寐夏对于外界的好奇,提到外界的四季变换,风俗景物。寐夏尤其好憧憬辜诺口中的炎炎夏日,好奇那究竟是何种景象,甚至,他于睡梦中都在幻想夏日,故取名为“寐夏”…… 自卿络醒来,面对旧相识,这是她第一次和颜悦色。她隐瞒行踪,甚至化为凡胎,本是要远离辜诺,体味凡尘,有所收获,若有机遇,或可追寻过往。却不想辜诺不仅早早探明她的踪迹,不时前来蛮缠,甚至遣寐夏在旁“监看”。 在梦弋谷的半个月,她了悟的一点便是:不论如何,她总要去清醒地面对世界。更何况,哪怕辜诺虚无缥缈的话不假,父母之恩,他也算报了。她以为,辜诺的“示好”,不是出于必要,且全然无视她的意愿。 何况,辜诺不止一次欺她年幼无知,单纯善良,戏弄她……。是以,哪怕“阿黄”的存在,为她的童年增添无尽趣味,她亦不可控地迁怒于寐夏。 但,不知为何,卿络却对小草珠恼不起来,看来卿络注定躲不了“姐姐”的宿命了。作为“雨莲”,她有个弟弟,软糯可爱,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跟在她身旁,“姐姐”、“姐姐”的喊。每当小草珠唤她“姐姐”,她的脑海里就闪现出幼童稚嫩的脸庞。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云念欲念 “你们打算守在这儿,直到我回梦弋谷吗?” 时辰不早了,她是时候回去了,不然,弟弟定要找来。 “姐姐,你不想回去吗?”暮雪疑惑不已,正如她无法理解姐姐为何要来凡间。 寐夏冷静下来,沉声分析:“恐怕不能再以凡人身份留在此地,天数若变,后患无穷。” 卿络因何得以换来凡人身份,完完全全隐匿人世间,哪怕卿络不说,辜诺也已有猜测。在与天界往来之时,已然探出其中有司命的参与。 寐夏自然也知晓一二。 “速速离去,有凡人来了。”卿络短促地看了对面的两人。 寐夏反应极快,自然而然握住暮雪的手腕,带着两人隐匿在一旁。 他们避不开卿络的眼,看来是执意不肯远离。 卿络眼风淡淡扫去,不由一叹。 二人当初一同随她出的寒渊,现下却是更偏向辜诺…… 偌大的莲塘,远远的有水声不断清晰。是一只木舟,上端坐一位妙龄少女,哪怕粗布麻衣,也难掩其中上姿色。 是秦云念,常受雇于江家,卿络也算是她的少主人。 今日她格外不同,神色阴郁,见了卿络,生硬地叫了句“江小姐”。往日里,她都是恭敬地称呼她为二小姐的。 “云念,来采莲?怎么只你一人?”卿络不甚在意她如何称呼,随意问道。 “小姐是来游玩赏花的?” 卿络挑眉,默了默,便也干脆点头。 “塘中央的花开的红艳,活动也方便,不如小姐和我一道进深处看看?” 秦云念说着话,不知为何,情绪压抑,语气冰凉,整个人木然之至。 卿络不是没看到暮雪拼命向她摇头,寐夏亦沉着脸。但其实他们又好像忘了,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凡人了。 没理会满脸不赞同的暮雪,她就着秦云念的手,上了她的船。 秦云念显然对莲塘了如指掌,划船技巧亦极其熟练,不消片刻,已身处莲塘中央。 密密匝匝的荷叶铺满莲塘,粉嫩的荷花娉娉婷婷,点缀其间。风景如画。 但秦云念显然不是带她来赏景的。 放好桨,秦云念的手心泛红,摇船不见得有多轻松。是她摇的太快,看似毫不费力的样子。 “江雨莲,你喜欢梁毅吗?” 这样直呼其名,还是很小的时候了。秦云念颇有些畅快。 小时候,秦云念和梁毅青梅竹马。后来梁毅拜江雨莲父亲为师。 她始终认定:若不是碍于尊长情面,梁毅怎会与江雨莲定亲。 秦云念自问,论姿色,她已是极好。论缘分,她和梁毅自小相伴。论情谊,她江雨莲不过见了梁毅三次,且三次她都央求梁毅带上她,而她和梁毅,相识十余年。 她怎会输给江雨莲! 她唯一不如她的,只是家世。她秦云念生来就是在一个家徒四壁的地方,还有两个弟弟。 她以为,自己可以通过嫁给心仪之人,脱离苦海,不必日日浆洗打杂,去采莲,做帮工,贴补家用。 她以为,上苍怜其不幸,送她一个如意郎君——梁毅,他将来是要上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的,一旦高中,前途无量。光耀门楣,甚至可能远超江家。 可是这一切幻想都被江雨莲打破了。她比她貌美,比她年轻,比她生的好:她有一个好父亲,替她择一好夫婿。 她用了一年半强压下自己的委屈不甘,她也劝解自己,要接受现实。 但就在三日前,她那轻贱女儿的父亲,将她许配给了一个年过半旬的商贾。她的两个弟弟正准备乡试,急需用钱,卖了她,正好可以换钱…… 她没出过家门,三天来,不知饥渴,浑浑噩噩。 这就是她的命,她得认。 但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在这一天,去叩响梁毅家的大门。 梁毅没有见她,隔着木门,他让她回去,他要准备婚礼事宜,不便相送。 还没成婚,已在避嫌。他果然明了她的心意,一直都是,聪慧如他,她早该料到了。 她离开了,魂不守舍,步履虚浮。 远远的却见江雨莲与一位的外来男子举止暧昧。男子身材高大,江雨莲被遮了个大半。 她顿住了脚步,脑海重回清明,转瞬又被怒火席卷了理智。 江雨莲很快上了船,男子却似有所觉,回过身,朝她投来锐利的目光,威慑力太强,她落荒而逃。 惊慌失措地跑出许远,她捂住自己的胸膛,心跳剧烈。 怎奈控制不知自己的胡思乱想,踌躇良久,她终是鼓足勇气,从另一头,潜进了莲塘。江雨莲竟然不曾离开,而那男子,应已离去。 她控制不住自己,几乎要浑身颤抖。 眼前的女人,即将要嫁给她秦云念梦寐以求要嫁的人了。她秦云念求之不得,她江雨莲却不加珍惜,甚至在婚期将近之时,与他人私会! 而她背叛的男子,却在方才以婚事为由拒绝与秦云念见面。这样讽刺,她不禁要怒极反笑了。 纷杂的念头在秦云念脑海闪过。她的确好奇,江雨莲究竟如何看待梁毅。 眼见秦云念的脸色几经变换,卿络低头微笑。 云念是个多么诗意的名字,爹爹也是看婴孩时的云念生的好看,兴致来了,取了这样典雅的名字。如今却是白费了一番心思。 昏了头的女人,什么也顾不上的。 不过她不能因见她昏了头就不作答。遂又盯着她的眼,轻轻慢慢地答:“这本与你无关。要说相关,也要梁毅来问。而你真正要的答案,不应该找我,而要去寻他。” 从不曾说出口的隐秘,今日却一再曝晒在烈日之下,无所遁形。原来她自以为无人知晓,却早已人尽皆知。 可恨的是,这不到两个时辰,伤疤就被血淋淋地揭开两次。这两人竟还有这等默契! 秦云念紧咬牙关,目眦欲裂。 她爱而不得,小心翼翼地藏好心意,而眼前的江雨莲,与男子苟且,却泰然自若,不把梁毅放在心上,反对她冷嘲热讽! 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躁动,世道不公,她在炎凉人世委曲求全。小时候,常常躲起来掉眼泪,都是梁毅找到她,为她拭泪。长大后,哪怕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也不再有怨言。 在过去的三日里,她让自己认命。 秦云念,你就是对自己太残忍,是以每个人都轻贱你。 卿络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经在水里了。 她的大脑有一瞬间,为秦云念怨毒的脸所占据。卿络一向不知惧怕,但在她的目光注视下,还是感到脊背有一丝冷意蔓延。 毒蛇吐信,让人头皮发麻。 她不禁怀疑,自己以前是否哪里得罪过她。否则就今日而言,她不该一改往日的怯懦,对卿络有如此敌意,以致做出杀人这等罪大恶极的事来。 “江雨莲,你寡廉鲜耻,要不是我今日撞见,你岂不是要玷污梁家世代清白的家风!” 秦云念站起身,见江雨莲连多余的扑腾也没有,转瞬没了踪迹。一串水泡急速升起,又以同样的速度,一一破灭。 她的心跳诡异的平稳下来。那双掌心泛红的手,此刻不可控的颤抖,她不去理会。 卿络任由身体不断下沉,耳边,秦云念的话一字不漏的传来。水灌进她的耳朵,封住她的口鼻,严重不适仍不妨碍她思维的活跃。 “寡廉鲜耻?这是否说明秦云念见到辜诺了?……辜诺若是还在,不知是不是要感谢秦云念,为他报落水之仇?……” “寐夏果真睚眦必报,看来他平日里的君子之风都是装出来的……” 暮雪脸色大变就要冲来时,寐夏果断拦住了她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暮雪犹犹豫豫,最终什么也没做…… “秦云念,你也有决绝的时候啊!可是用得不是时候呢。” “罢了,活了几千年的人,宽宏大量不和这气量狭窄的小女子计较!” 谁让她也算误打误撞为卿络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雨莲不会水,无人施救,必死无疑。如此一来,卿络别无选择,也无须费心去想该如何离开了。 “只是祖母和其他一众亲人该多伤怀……” 卿络不敢想了。 事实上,她亦无力深想。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胸腔就像要炸裂! 必须要脱离这个肉骨凡胎了。 卿络虚幻的身体漂浮而出时,恰见秦云念纵身跳进水里。 于心不忍,要救人了吗?只是这是否太晚了呢? 可惜这已经没有答案,因为卿络离体,雨莲已逝,秦云念意欲何为已无关紧要,结果不会有变了。 卿络自问给足了她反悔的机会,也不再纠结。示意一旁沉默的二人,一同离开。 卿络先回了家,只是看到那熟悉的房屋,身子顿时停滞,再无法上前。 心头揪起,刺痛更甚于方才窒息到来的闷痛。虽然鼻翼酸涩,眼眶通红,她偏用劲眨眼,逼退泪意。 静立片刻,卿络利落地降至实地。脚触泥土之时,径直跪下,腰背绷得挺直,行云流水地向着家门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触地,又起,带起一抹尘土…… 礼毕,丝毫不拖泥带水,起身,转身,朝着漫溯汀而去了。暮雪,寐夏相顾无言,紧随其后。 转瞬,三人身影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漫溯汀 漫溯汀,毗邻殒煞海。海如其名,波涛汹涌,苦海无边,南渡彼岸而无门。 漫溯汀沿海的这一侧,是沧浪村。殒煞海作为一道天然屏障,维护了沧浪村数千年安宁。 整齐的农田种满庄稼,一眼望去,碧绿一片,如绿色绸缎,海风拂过,绿浪迭起。 阡陌纵横,犹如经纬交织,星罗棋布。 其内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鸡鸣犬吠,交互可闻。黄发垂髫往来其间,怡然自得。 有这样的景致,漫溯汀可谓算得上一块风水宝地了。实则不然,在辜诺看中它之前,此地人迹罕至,荒无人烟。 漫溯汀虽为海边沙地,临海平坦,及其延伸内陆,地势却骤峻。连绵数里的崎滦山脉俨然一道屏风,堵截了咸湿的海风向内陆席卷。这也形成漫溯汀前有汹涌殒煞海,后有巍峨崎滦山的地形。 总而言之,漫溯汀地势复杂,凶禽猛兽颇多,普通凡人皆望而却步。 而对于仙门世家,漫溯汀不过是“穷山恶水”——灵气一般,地脉不充,地处荒僻。择此地修行,不外乎自绝于人世,毫无前途。 可以说,辜诺眼中的宝地,只是外人瞧不上的荒地罢了。 辜诺不是凡人,漫溯汀对他而言不算险恶;他也不像一般修行者,看重天地灵气。如此一来,漫溯汀的确是个好住处。 这里的山水地貌十分称辜诺心意。数百年时间里,他不厌其烦,将漫溯汀建成他理想的样子。 崎滦山脉水势最为浩大的溪涧当属夜涸溪。溪水两岸延绵数百里,长满雪霁树。 雪霁树形态高大,树干挺拔,树冠郁郁如伞。她的叶片开阔,四五片一簇,状若莲花灯,一盏一盏点缀枝头。 雪霁树一年四季有花期,每季花开三日。雪霁花初开时,如雪堆砌枝头,颇有“千朵万朵压枝低”之势。一天后,满树花尽数绽放。莹白的花朵渐渐起了变化,花色历经绯,丹,赤,朱,丹红,绛,赭,殷,由深变浅,到第三日,最终化作溪涧沿岸的如血之花。 远远看来,好似高大的雪霁树擎着盛大的火把,又如漫天的蔚红云霞延绵不绝。 花期尽,雪霁花匆匆谢了。 花瓣作雪飞舞,满地残骸。 朝如晚霞,夕化雪飞。四季如是。 夜涸溪途径之处,有崎滦山脉最大的山谷,名唤梦弋。 其间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若是夜间点一盏孤灯,那便如群山的眼睛。 辜诺格外看重此地,对梦弋谷的修筑,精心规划,事必躬亲。 一般情况下,除亲传弟子外,无人可进梦弋谷,更不必说得一席之地坐卧了。 哪怕三十六位亲传弟子,也只得在梦弋谷周边,为自己寻一落脚地。安营扎寨,衣食住行,全凭一己之力。总之是无缘享用辜诺已建好的阁楼屋舍的。 此时,漫溯汀,沧浪村。 “庭风,听说了吗?谷主回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坐在门前,手摇蒲扇,问那正欲干活的健壮青年。 “也才回来。是三十七说的吧?!这家伙,机灵,消息灵。”衣着朴素的青年肩荷锄头,温和地笑笑。 “三十七”是个半大的孩子,乃辜诺弟子之后,一心要拜辜诺为师,因辜诺只收三十六位亲传弟子,自称三十七,立誓将来要和他去世的爹一样,成为大英雄。 “我这刚摘了新鲜的蔬果还有各家自愿拿出的布匹,你待会儿一并带进谷里去吧,也代老身及诸位向谷主问侯一声。” “阿婆,谷主命我们来帮衬诸位,可不是来讨税的!” “庭风啊,你不是不知道,要不是谷主带先祖来到漫溯汀……”老婆婆开始絮絮叨叨。 庭风深叹一口气,闭口不言,一脸苦相。不用说,阿婆又要念叨上古历史了,而这些陈词滥调,他早已烂熟于心。 每次拒绝这些老人的好意,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复述一遍这个故事,而每次,他都不得不硬着头皮拒绝,因为谷主从不收他们任何东西。 故事还得从三千年前说起。 辜诺离开寒渊后,开始了漫无目的千年游历。游历之余,遍寻容身之所。耗费十年,觅得漫溯汀、梦弋谷。名字是他取的。 千年来,辜诺看遍人世疾苦的同时,结识各色人物,聚积雄厚财力。在漫溯汀安家落户,这就是沧浪村村民最初的由来。 就这样,在辜诺提供的安稳环境下,人们开始从事农业、渔业、纺织业,逐渐自给自足,常常可以供给梦弋谷的饮食、衣物,以报似海深恩。 只不过,辜诺向来拒收他们的好意。而弟子们,也不能平白接受村民辛苦劳作的粮食,须得在漫溯汀劳作换取。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漫溯汀的人一代代更迭,不断有新人入,旧人逝。 沧浪村村民是普通的凡人,生老病死在这里实属平常。但新旧更迭不仅于此,漫溯汀数千年来,还在迎来送往络绎不绝的修行者。 这一点也说来话长…… 辜诺从未立过门户。然而在游历之后,回到梦弋谷,身边多了三十六人随行。 这三十六人尊辜诺为师,毕恭毕敬,勤学不辍。辜诺亦是倾囊相授。不过百年过后,辜诺自认别无它技可传,遂让他们离了漫溯汀,到世间历练,以彰所学。 可巧,首届弟子学成出山后,数人在世间大放异彩,其余也是各有所成。 辜诺声名大噪,慕名而来漫溯汀者,数不胜数。 辜诺“来者不拒”。不等他们踏入漫溯汀,早早在崎滦山脉前候着。 拜谒者们大多殷切希望拜入辜诺门下,可惜他们的热切之情,在辜诺给出考验之时,顷刻冷却下来。 辜诺第一个要求,要求他们在崎滦山脉前自行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不可借助外力。建成房舍,不论多粗陋,种出粮食,不论多少,只要呆满一年,第一关,就算过了,可以准许入漫溯汀。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辜诺一律拒收。这些人,没有资格进入漫溯汀。 规则一出,蜂拥而至之人须臾间作鸟兽散…… 约十分之一的人逗留,却也不乏半途而废者,最终进入漫溯汀的人,少之又少。 辜诺的考验只有两关,这第二关为期三年。 进入漫溯汀之前,需拆除自建的屋舍,将垦荒的田地恢复原貌,同时,在漫溯汀协助村民修筑屋舍,种植作物以换温饱。另外,自行修行,在三年后,能够在一炷香的时间击败三十六席弟子之一、自证天资者,才能成为辜诺的亲传弟子。 四年时间,除了修筑屋舍,种植庄稼,自行修行,一无所获。又是不少人陆陆续续地放弃。 况且,前来拜师者,要击败辜诺亲传弟子,绝无可能!若有如此实力,何必拜师! 是以,不战而败者有之,惨不忍睹者有之,勉力过招者有之。 如此一来,可以屹立不倒地留在最后的,寥寥无几。 最后站着的,将成为辜诺的亲传弟子。能够,忍受枯燥平凡,而心境平和,不骄不躁;能够挑战不可能,而不退缩,不被击垮。心性足够谦和,心志足够坚毅,实力足够超群。这正是辜诺希望看到的。 规则中所谓的打败,只是一种压迫罢了。人的极限,只有在极端情境下才有突破的可能。 辜诺要收够三十六名弟子,也并非易事,往往新的徒弟还未产生,旧的徒弟百年之期已满,三十六个位子,再添空席。 其余在第二关,坚守到最后的,经考虑,择七十二人作为外门弟子。所选之人应有救世之心,所作所为无愧于心。 所选之人若愿意留下,可在漫溯汀修行十年。辜诺会常常为他们指点一二。十年期满,自行离去,入世践行心中之道。 心志不正之人,万万入不了漫溯汀的。 自从一千年前,辜诺不知从何处带回一位在人世饱经沧桑的万龄老者——南怀先生后,所有弟子都会接受南怀先生的教诲。 此后,“修身立德,济世救人”的志向就在他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了。 入世者可以自由选择济世救人之道,但凡违此志者,同门群起而攻之。 漫溯汀走出的修行者,在人世间素有雅誉,人们知其不属于任何门派,自发称其为“雅阁”之人。 雅阁之名,得到了这些修行者的认可。久而久之,凡从漫溯汀入世的人,都自我归属为雅阁一员。雅阁甚至日益走向实体化,资格较老的弟子开始统筹雅阁事宜。 一个脱胎于漫溯汀,且独立于漫溯汀的门派渐渐诞生。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