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女的燃情岁月》 第1章 却恨悲风时起(一) 元兴二年。 “咚咚咚咚咚”。 “冤枉呀,青天大老爷要为民妇做主呀” 顺天府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四五个衙役手放在腰刀柄上跑下了公府台阶,一名戴着幞头师爷模样的人在他们身后缓缓走下来“刚刚敲响登闻鼓可是你” 地上跪着名着脏烂青衣的中泽女子,她磕了几个响头“正是民妇,民妇有冤情上告青天老爷。” 师爷皱眉,登闻鼓二十年没有被敲响了“你是哪里人” “民妇江州安城人,要告” “胡闹江州距此千余里,你有冤在安城告不了也应当去江州府。一方府衙治一方事,这道理你不懂”师爷见周围聚起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也不愿多生事“来人,将这泼妇拖出城” “老爷,老爷江州府不受理民妇的冤情,只有大老爷能为民妇做主了,民妇当掉家产才走到的顺天府啊”女子挣扎着衙役的拉扯,高声痛哭。 围观的人开始私语起来“这女子千里而来也着实可怜,或许家中真的有什么变故呢。” “几方府衙都不愿受理,难不成真的要把人活活逼死” 甚至有人开始发泄私怒“什么狗官除了吃席听戏只会搜刮我们。” 师爷自然听得到那些不加掩饰的声音,京兆最不缺的就是官儿,他怕把事情闹大就咳嗽几声“慢着,本官要好好审审她,别不是什么诬告,带进衙门” 师爷自然不会将她先带给在见客的顺天府尹王樵,命衙役将人先带到偏房跪下。他坐上了太师椅,端起一盏热茶暖手,又呷了一口,觉得身子暖和过来了才开口“说吧,姓氏籍贯年龄,为何而来” “小女姓张名荷,江州府安城人,年三十四。”前几句还说得柔柔弱弱的,张荷突然咬牙“民妇要告淮楚侯纵子行凶,杀人抢女” “啪” 师爷手中的茶盏落地,溅了一褂子的茶水。 府衙内堂。 “你确定是淮楚侯之子” 师爷恭恭敬敬答道“回大人,那女子一口咬定。不过,至于是哪位侯府公子,她就不清楚了。” “本官知道了,好生看顾那女子,下去吧。” 等到师爷将门阖上,一道爽朗的声音从帘内传出来“淮阴侯府的家事还真是天下事,不仅宫内那位执着,连江南都有了消息。” 王樵叹了口气,起身走进内帘“道鹤兄,这事可是卡在了我这里,着实有些难办呀。” 帘子里摆了一桌酒菜,正座上坐的名黑袍便服的男性中泽,却是大理寺少卿常道鹤。 “有何难办将近年关,侯府公子们定要归府过节,到时押着这女子一一指认便是抓回府衙判罪定刑,说不定侯府世女还需走走顺天府后门,向你说情哩。哈哈哈哈。” 王樵又气又笑,连连说“好你个常道鹤,平时见你总也报喜不报忧,这回倒教我做起了那老鸦的事儿来”他肃了肃神情“当今圣上对侯府圣宠正隆,世子常年在京,定不是他所为。强抢民女、杀人越货,这罪名可不小,安在哪一位侯府公子头上都不适。” “非但如此,这罪名定下来,关乎侯府声誉,可是会波及到宫里与侯府的联姻呀。” “这该如何是好,”王樵望着桌上新奇诱人的菜色,陷入了沉思。 “我看,有三条路子可以走。” 王樵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常道鹤摇了摇脑袋,慢慢抿了口酒“道鹤既在你府上撞了这件事,万一今后事发,牵连起来也必定会波及到道鹤。” “这个道鹤兄放心,樵绝不会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今日,道鹤兄根本没有来过顺天府。” “哈哈,这倒有些过了。以道鹤所想,第一条路子,便是趁事情没闹大,令衙役押着她出了京兆府,趁着天黑无论在哪个快活林,解决了她。” 王樵面露难色“这,恐怕不成。今日涉及的衙役太多,纷纷相传,被人抓着把柄可不好。” “无妨,上中下三策,这是条下册。”常道鹤又喝了口酒“中策嘛,便是趁着夜黑,找几个生人教她去刑部告状,然后放她跑出来。若有事,就说她是逃出来的,把你顺天府的事给撇干净了。” “刑部是首辅赵仁凤的人,这事不就给侯府闹大了吗。” 常道鹤一拍大腿“看来樵兄是属意上策了上策是你趁夜走了侯府的后门,不是去送那黄白之物,而是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道出来。看侯府怎么办。接下来,侯爷还能不助你上青云路” 王樵苦笑“这样一来,我也成了赵仁凤的靶子樵一贯中立,还能为一名女子破了立场” 常道鹤急了,用手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你你你呀,樵兄我还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他索性也不去管王樵了,用玉箸夹碎了那狮子头去吃。 王樵在堂中踱来踱去,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心中便也开始仔细思索起常道鹤的主意。 夜将暮,天也开始降雪,纷纷落落,积到了人的脚踝。 常道鹤就是在这时候告辞,乘轿披雪而归。 刚被管家迎进府,便有婢子来请“夫人请老爷用饭。” 常道鹤心情舒畅的很,大手一挥“不必了,告诉夫人我在王府用过了。让人送一壶莲花白到书房。”他又一想“四公子是不是也在他的身体有些起色了了”他的第四子是一名天乾,也是他的孩子中唯一一名天乾,只是身体弱了些,平日常道鹤宝贵得很。 “回老爷,吃了药后好了不少,也在等老爷用饭呢。” “罢了,我去看看他,你让人先送酒到书房。” 常道鹤几步跨进小花厅里,顺手解下了早被拍干净的披风“你们先用,我来看看老四。” 夫人接过他的披风,闻到一股酒味“这么晚才回来,又是到哪里饮酒了。” “在京兆府与樵兄小酌了几杯,这是什么”常道鹤看到桌上暗红的肘子旁摆了一盘颜色新鲜的带筋切肉,变了脸色。 “还能是什么,田侍郎府送来的牛肉,给老四补身子的,瞧你是什么口气” 听了是妻兄送来的,常道鹤缓了缓声音,但依旧板着脸“陛下前段日子才下了旨,官宦人家与民间都不许宰杀耕牛,朝堂京官正四品下者不得食牛肉,地方正三品下者亦不得食用和买卖幼牛。其他府有没有偷食我不管,常府和底下的庄子一律不得违。” 提到牛肉夫人更是来气“老四的身子本来也不好,想吃点牛肉也不成,还需要做兄弟的接济外甥。老四一个白丁,以后他食什么你管不得” 常道鹤出言反讥“我看这肉嫩得很,不是会什么老牛的肉吧。” “呸,我兄弟官到二品杀头牛还不成,你倒管的宽,管到人家府上去了。” “呵呵,”常道鹤冷笑一声,甩了袖子走了。 夫人愤愤,解气似的说道“老四你吃你爹熬了三十年没落个出人头地,如今还管得了你舅舅发达给我们送牛肉不成,吃” 说着,让婢子把整个青花碟子都搬到一直埋头吃饭的老四面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却恨悲风时起(二) 雪下了一夜,天刚放出一线白,朦胧胧的。庭树具裹上了银装,惟有红梅在白茫茫的冰雪当中鲜红娇艳。 暖烘烘的屋子,因着挂了厚重的垂幔而并不如庭院一般明亮,却给了床上的少女一清晨的好眠。 “文琦,几时了” 守在屏风后的婢子看了看虎纹铜漏,回道“将近寅时了,”顿了顿又道“世女,要起吗” 蒲若斐懒懒的道“那就起吧。” 文琦端着盛着温水的铜盆,后面跟着两三名婢子,各拿着面巾白芷皂、杨柳枝牙粉。文琦先放下水,取过放在熏笼上的衣物给温若斐穿戴起来。众婢女则将帷幔卷起挂上了银钩,屋子顿时亮了起来。 “老爷上朝了” “是。” 蒲若斐不再问,她慢腾腾的漱口,用面巾擦完脸。还没等让人退下,只听得屋外“扑哧扑哧”踩雪,接着门被猛地推开,又是一阵上楼声,屏风外的婢子道“二公子安。” 侯府二公子蒲若斌不管不顾的冲进内室,他身上的风雪与寒气令婢子们都皱起了眉头。 “六妹,六妹,你可要救我呀”蒲若斌冻得面色通红,跪在了蒲若斐面前“全府上下只有你一个人能救我了,你若不救,我便,我便真的没有我了。” 蒲若斐使眼色让婢子扶他去楼下,自己又披上了件缎面棉袍,跟着下去了。 “二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蒲若斐的声音雌雄莫辩,却是很温柔的舒缓了蒲若斌的心。婢子给他上了盏白毫银针,蒲若斌颤着手将茶握在手里“这事人命关天,又被单单挑出来了,除了你没人能救我了。” “被挑出来了什么事” “我,我今年中举回乡祭祖,看中了名姑娘。想把她买过来,她爹不答应。” 蒲若斐微微蹙起了眉“你抢了人家,那名姑娘在府里自尽了” “不是,那些人手里没个大小,把她爹给打死了。”蒲若斌不敢去看他六妹的脸色,低了头看茶水“不知怎么的,她娘竟然卖了家产进京了。昨日早到了刑部要告御状,这事瞒的紧,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消息。” “父亲知道这事吗” 蒲若斌道“约莫今日早朝就知道了。” 蒲若斐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那名女子在何处,你有她的卖身契吗” “被我带回了京城,卖身契她是抢来的怎么会有卖身契。” 蒲若斐摇头“这事压不住,只能等父亲散衙后再商议吧。” “恐怕到时候我就被抓到刑部大牢里了,”蒲若斐绝望“天,干脆我让人把那姑娘远远的扔走才好” 蒲若斐生怒“二哥,别再执迷不悟了。现在好生对待那姑娘,不说是积德,在办案时兴许还能对你有所裨益。” “六妹,你是有办法的对不对” 蒲若斐心里一紧,早就知晓了他的来意,这时便径直站起要往楼上去。 哪里料到蒲若斌抢在了他的前面“陛下对你情深意重,你去帮我求她,她一定不会让刑部再追究的” “住嘴”蒲若斐大怒“胡说什么,二哥你是昏了脑袋了吧” 蒲若斐虽是一名超品天乾,这时她周身的气势都不加阻拦的散发出来,紧紧地压着蒲若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女帝中意侯府世女这件事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可奇怪的是蒲若斐从来不许家人在她面前提及相关的人事,就连淮阴侯一听到这等事也是眉头紧锁。这次六妹一改对兄长的态度,拿出世女的气势,蒲若斌便知道六妹定是生气了。 蒲若斐确实是生气,还气的不轻,一是二哥提了那人,二便是恨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外强中干,不成气候。 “文琦,送客” 蒲若斐上楼,自己气了好一阵才想来让人传饭。 刚喝了半碗碧粳稻米粥,蒲若斐正欲夹一筷子干丝,就听文琦走上前在她耳边道“世女,侯爷回府了,要绑着二公子去见官。夫人请世女去劝着侯爷。” 蒲若斐用绢帕擦了擦嘴,淡淡道“刑部的人没来” “没有,听说是陛下将此事压了下来。不过,派人去江州取证了,没有一个月是回不来的。” 等蒲若斐赶到侯府正堂时,蒲若斌上身早被剥得赤条条,被粗麻绳捆住跪在地上。蒲若斐还注意到管家身后还站了名清秀的少女,服色并不是侯府下人的,模样也不像侯府里的姨娘。 淮阴侯手中握着条缠丝鞭,不顾大公子蒲若文的阻拦,打起跪着的儿子又快又狠。 大夫人蒲陈氏则在一旁哭哭啼啼,她不敢上前阻拦“侯爷,若斌自小身子弱,寒冬腊月的莫说打了,冻就把他冻坏了。” “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孩子瞧瞧他今日作出什么好事来,强抢民女再这么下去岂不是想杀父弑君”久经沙场的侯爷力气不小,一把就推开了蒲若文,下一刻蒲若斌脸上多了条血痕“还不如趁早打死这个孽子,还能保我侯府上下性命” 蒲陈氏见不得如此血腥的场面,更何况挨打的还是她的儿子,这时哀叫了一声“我的儿呀”她又瞧到了蒲若斐,忙上前去“老六,你快去劝劝你父亲,老二挨不得这么的痛打呀。” “父亲,稍安勿躁。”蒲若斐在淮阴侯身侧将他的手硬生生的按下“事情还有转机,并不是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二哥,毕竟是您的亲子,这么打下去也不能解决事情。” 虽然淮阴侯蒲四维常年带兵作战,孔武有力,但毕竟只是一名上品天乾,比不得超品天生神力,手臂就慢慢被按下了。 蒲四维见是自己最宠爱的孩子,便扔下了鞭子,冷哼一声“不管事情如何,这顿打他是免不了的”他又一扫堂下跪着的下人和几个年龄尚幼的孩子,便继续道“老二你瞧瞧,连你的弟弟妹妹都为你跪下,你也不害臊” 蒲若斌浑身哆嗦“儿子知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儿子” 他这血肉横飞的样子蒲若斐见着也可怜,便示意婢子们将人都带下去。 蒲陈氏抹着泪也紧跟着走了,堂里这时只剩下蒲四维父女二人,和管家以及她身后的那名女子。 蒲若斐迈步到女子面前,和颜悦色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安城哪里人氏多大了” 或许是蒲若斐的嗓音很舒服,让这名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全身因恐惧而不住发抖的小姑娘终于敢抬头了“奴贱名王小琴,安城白水镇七里庄人,已经十四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抬头也是仅仅一瞥又迅速低下了头。 当听到王小琴报完年龄后,淮楚侯又是一拍桌子“这个逆子,我打死他” 小姑娘果不其然的又吓了一哆嗦。 “别害怕,以后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的。”蒲若斐问她“在这里吃的住的怎么样想不想回家想回家的话侯府派人将你和你娘送回家,给你们些银子好好安顿。不想回家的话,就跟你娘留在侯府,府里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恩,恩想找我娘,想回家。”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还十分含糊,蒲若斐都听不清,于是低了头靠了靠“什么” “找我娘回家。”见蒲若斐贴过来,王小琴身子剧烈的抖了抖。 “世女,”管家欲言又止,贴着蒲若斐耳朵说“王姑娘怀孕了,一时半也不能放她回去。” 蒲若斐愣了下“蒲伯,你带她下去。住处要搬一个了,就在静思园安顿吧。” “世女这样可不太好吧,陛下万一知晓,该如何是好。”静思园是蒲若斐的住所,有时女帝也会微服前去逗留几日。蒲伯去看蒲四维,蒲四维拧着眉头“依世女说的去做。” 蒲若斐补充“将陛下赠我的银霜碳分出一例给她。我看姑娘身上单薄,再用好棉做几身衣裳,吃食用度更不能短了她。” 蒲四维闷闷的加了句“住的房子要好,但要放的偏一点,给她几个粗使婢子。” 蒲伯心思通彻,自然是明白了侯爷父女话里的意思,心里打定主意,准备将王小琴安排到静思园距离世女最远的小院子里,吃喝按着姨娘用度来。他带着王小琴退下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却恨悲风时起(三) 这边蒲四维召集幕僚商议对策,欲将这件堪能将侯府颠覆的大事压下去。京城外百余里的那方,还有人尚不知情的向京城赶路。 马上的青年意气飞扬,心胸澎湃。他便是安城县县令长子汤君成,才二十岁的年纪,今年乡试却能一举中第,且名次不低,足以使一个年轻人自傲许久。但令他自得的却不是这事,天下的举子何其多,像他一般攀上蒲侯爷这棵大树的可是凤毛麟角。 汤君成自知自己一个县令之子恐怕敲不开侯府大门,但今年九月初,恰巧侯府二公子回乡祭祖,自己陪他游山玩水,倒是相谈甚欢。更何况,他使唤下人抢民女时,自己也是在场的。 汤县令没有受理张荷的案件,过了十几日又听闻这个女人竟然去江州府告去了,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还好江州府也将这案压了下去,她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接下来怎么也没了张荷的消息。 多方打探不成,汤县令决定派自己的长子入京,一是让他在京求师准备会试,二便是向蒲侯爷报告消息,拉拉关系,为自己和儿子以后的官场之路打基础。 天越来越暗了,并不是由于将近夜。 仆役在后面喊“公子,要下雪了,我们找一处客栈投宿吧” 汤君成勒马“荒郊野外哪里有客栈,抓紧赶路才是。” 有人眼尖“瞧,公子。那里不是有一处人家我们给人家些银钱,住一天明早再走罢。” 汤君成看去,果然山岭侧有一角黑压压的屋檐,看房顶的装饰,恐怕还是大户人家所住的。他夸道“不错,我们便在那歇一晚上。” 于是一行人再次拍马启程,路上积雪,马跑的也慢,他们足足花了一盏茶的时候才到了房子后墙。远远看去不知大小,走近了,汤君成才发觉这处庄子并非他所说的大户人家那么简单。 抹得雪白的围墙,又高又长。墙头漏出来的小楼飞檐俱是能工巧匠所雕琢,极尽精巧。一行人沿着围墙又走了许久才抵达大门。 令他们一惊的是,大门口竟然有装备精良的大乾士兵在巡逻,见到他们纷纷举起了红缨枪。 “你们是何人” 汤君成连忙下马,向前抱拳“在下汤君成,安城县令之子,入京途中适逢风雪将至,欲投宿一晚。” 士兵打量了他几眼“这儿可不是寻常人能投宿的地方。” 汤君成也开始犹豫,这处宅子端的壮观,又有士兵把守,主人定是非富即贵。他也不好贸然去打扰,可是眼看暴风雪将至,沿途又无客栈人家,难不成要冻死在半路 “敢问府上主人是” 士兵答“怀化郡公建威将军。” 汤君成冻得冰冷的小腿抽了筋,这时他也听到身后几处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府门恐怕是进不去了,汤君成一咬牙想继续赶路,这时,不远前有一支乌泱泱的队伍出现了。有二三人骑马先到“三小姐赏雪回来了” 沉重的府门被外侧的士兵推开,有人入府报信,不久管家带着婢子小子们拿着手炉等一应物什出来接人。 拉车的骏马训练有素,随着车夫的鞭声,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府门口。登时就有人弯下了身子,一名俏丽的女子,梳了个婢子头,先挑开了厚厚的车帘,然后将披着大红银纹披风的小姐扶了出来。 小姐肤白胜雪,口若含丹,美貌堪比舜华。更可贵的是面目亲切,让人平白生出亲近之感。 汤君成等看得目瞪口呆,而小姐也注意到了他们,便问是何人。 站在前首的士兵回答“安城人汤氏,入京不及前来投宿。” 只听小姐轻轻柔柔道“前头又无客栈可供歇息,让他们到外院住一晚吧。” 大乾地坤为帝的不在少数,在他们的推动下,此时的男女大防、乾坤之别没有那么严。地坤公子小姐逛街、上酒楼甚至赌坊更不会为外人说道。于是就有士兵引了他们从角门入府。 士兵将他们领到紧贴围墙的一溜小平房外,等一个都管赶过来用钥匙打开了几间房子的门。房内干干净净的,看样子是常有人来打扫。只是陈设简单,惟有一炕并些桌椅茶具之类。 都管拱手“公子稍等,被褥随后送来。” “有劳先生了。” 仆役们分好房间,出去讨了桶热水,给汤君成泡壶热茶暖身子。正忙着安顿呢,就又看到给他们开门的都管小跑了过来。 “汤公子,我家二小姐请公子一叙。” 汤君成一愣,站起“稍等,待汤某换身衣服。”他吩咐小厮将包袱里的锦衣玉带拿出来,伺候着换上了。这套衣装是临行前让活计好的针线上人赶制的,一次都未穿过,原本是想拜见侯府公子小姐时穿戴,没想到这时就有了用处。 汤君成打点整齐自己,便请了都管带自己前去。府内的落雪被清扫的一干二净,都铲了出去。偶有几处未消融的冰,只见婢子们从口袋里抓了些白色的粉末堆在了上面。 至于亭台楼阁之类,汤君成没敢抬头细看,怕冲撞了府里的地坤,更怕被下人见了嘲弄自己没见识。只微低了头,盯着都管的衣襟下摆走。 走了约莫有一盏茶时候,都管在两扇院门前站住了,只见一名婢子过来,盈盈行了一礼“公子请随奴婢来。” 婢子带他绕了几绕,便到了见客用的小花厅“奴婢不便进去,公子请吧。”说着给他推开了门。 汤君成只觉厅内暖风袭人,进去刚站定脸便有些红,他瞧见了三小姐与另一位小姐在手谈。 “明某有失远迎,汤公子请。”说话的是坐在上首的另一名小姐,眉目间与三小姐有几分相似,衣裳锦绣华丽更不必多说,她却是个天乾。 二小姐嘴上这么说着,身子却没有要动的迹象,只有一个婢子引汤君在一溜五张的椅子上坐了,又上了茶。 汤君成明白过来,公府的二小姐也必未将他放在眼里,于是脸更红了。 “听闻汤公子缘安城人,那可知安城蒲氏的祖宅、旁支可好”二小姐执着棋子,状似无意的问他。 “愚兄家父便是安城县令,前年刚应乡绅要求重修了蒲氏祖宅祠堂,几月前侯府二公子回乡也是夸赞的。至于旁支,今年中举者便有四五人。” 三小姐在棋盘上走了一步“汤公子可知,侯府世女是否相随一同回乡” 二小姐这时嘲笑一声,说话的语调不再是平平的,而是有趣起来“汤公子可别见怪,我明府与蒲府是表亲。近一年我与三妹去了汉中地带,不知京中事,关心一二也是正常的。” “哪里哪里,”汤君成感到屋子里愈发热了,他口干舌燥的“侯府二公子回乡,汤某在其左右,并没有见到侯府其他公子小姐。” 三小姐微微点了点头,朝二小姐望了一眼。 二小姐知晓,再与汤君成不咸不淡的谈了几句江西行省的旱情,就道“汤公子一路舟车劳顿,明某不敢多扰。还请汤公子早时歇息。” 她的话说毕,屋外婢子就推门进来了“公子请随奴婢来。” 汤君成也没了呆下去的理由,只得随婢子出去了。 “湘妹,一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她吗” 明湘脸上淡淡的,看似只执着于棋盘上的厮杀“阿姐若何让我放下,她不喜朝堂偏爱自然,而我在游历名山大川,看到美景如斯,却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想着她为何不在我身旁,一同游赏。” “湘妹,你可不能” 明湘袖口拂乱了棋子“我乏了,不能陪二姐了。”言毕,起身走进了内堂。只留二小姐明清一人守着一盘乱棋。 汤君成回到住处,看到了桌上一人份的青菜豆腐、鱼羹馒头,转身问小厮“其他人都吃了” “回公子,都吃了。” “吃了什么” 小厮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照实答了“回公子,青菜豆腐、腌菜馒头。”末了还加上一句“菜煮的都很香很嫩,公子尝尝吧。” “什么公府将军,不是败絮其中,就是没把我汤某人放在眼里”汤君成一向自傲,这时看到桌上简单的两道菜,也只能生生的把怒火压下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今夕何夕 蒲若斌的案子自从被女帝压下来之后,去安城调查的官员一日不回来,蒲若斌的罪就一日定不下来。蒲四维上下花了银子,将蒲若斌保释在府,倒也不怕有人从老二身上给侯府下绊子。 赵仁凤催促刑部的人去抓拿王小琴审案,都被蒲若斐一一挡了回去,刑部上下忌惮她与女帝的关系,并不敢强闯进去拿人。 蒲若斐深知刑部大狱的手段,能让人走着进去躺着出来,把黑的说成白的。王小琴若被抓进去,保不保得住孩子是一回事,万一屈打成招就更麻烦了。 王小琴住在静思园的几日,她常派人问候和送些吃食。有次亲自去了,还带了名大夫给她把脉。看到王小琴红润的脸颊和明显胖了的身材。蒲若斐点头,仍是吩咐“养身的汤药不能断,姑娘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分的例钱不够,就从我那一分上支。” 临走时,蒲若斐还让文琦送了一小匣子首饰脂粉给她。 被好生伺候了十多天的王小琴晕晕乎乎的,她出身低微,家里虽有几亩薄田,但为了填饱肚子还需要租种当地豪族蒲氏的田地,过得一向是紧巴巴的,只有逢年才能吃几口肉,得几尺粗布做件新衣穿。 而被蒲若斌抢来之后,遭他强暴几夜后就被扔到下人屋子里,日日夜夜的扫洗做活,只是吃的比在家中略微好一点。但还是需受有权有势婢子的欺负,做的活也重。她更想家,想爹娘和相玩耍的女伴。 自从被这位蒲六小姐接到这个园子之后,一切都变了。她每日吃着精米细面不算,每一餐桌上摆着满满的盆碟,都是些她没见过的菜。记得第一餐她便吃撑了,眼巴巴的看着剩下的鱼肉发慌。 那些伺候她的人也慌了,扶着她在屋里慢慢走,还忙着上消食茶,可她怎么还喝的下。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大可不必吃那么多。因为无论是哪一餐,都是一等一的好菜,此外她屋里还有新鲜的糕点供她随时吃。 每次蒲六小姐派人送来的吃食,她都会虔诚的全部吃下去,她坚信蒲六小姐便是她命中的贵人,是不能怠慢的。 这回,她刚打开那方精致的小匣子,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几揉,才敢去摸那些银簪子玉耳环。最后,她把摸了好久的匣子藏在枕头旁,不许其他人动。 王小琴的心思蒲若斐自然是不知的,淮阴侯不在府,恰巧大理寺卿程宗广和少卿常道鹤来访,她换上衣服去前堂接待。 直到酉时,蒲若斐留客用完饭后,将二人送走才回到了静思园。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婢子们点上了各处烛台上的蜡烛。蒲若斐的晚间一向是无趣乏味的,这时穿着便袍斜倚在榻上,昏昏欲睡。 文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世女,陛下来了。” “快请,”蒲若斐还没睁开眼,人就已经到了面前。 眼前的佳人身姿绰约,气质清冷婉约。隐隐约约间好似从是从尤子思的春戏游春图里走出的美貌仕女,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 苏容婳坐到她身边,微微笑道“若斐怎么也开始贪眠了。” 蒲若斐揉着眼睛“夜长日多,倒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解闷的事。” “不如在园子里走走” 蒲若斐想了想,答应了。于是二人重新穿起大毛衣裳,握了填足碳的紫铜手炉,一起下楼了。 园子的梅枝上挂有明瓦宫灯,方便二人赏梅看雪。这时恰好没风,却也不冷。 宫婢远远跟着,两个人并肩走来,说了些朝廷纷争。蒲若斐突然挺身,举手摘了枝娇艳的红梅。将梅花伸在苏容婳脸颊旁,苏容婳鼻端便有梅花的幽香缭绕。 苏容婳勾了勾嘴,被蒲若斐看在眼里。蒲若斐命人将梅花插入白玉净瓶,说要送给陛下。 文琦亲自上前执了梅花去插瓶。趁这空档,苏容婳的贴身宫婢流光碎步上前,贴耳与苏容婳说了几句,随即退下。 苏容婳面色不变,依旧与蒲若斐漫步向前走着。 挨着园墙有三间小平房围了个院子,因为苏容婳的到来,闲杂人不许随意走动,所以院门是紧紧闭着的,只是能从低矮的院墙看到院内的灯火通明和人影攒动。 这是王小琴的暂住之地。为什么说是灯火通明,因为里面并不是像奴婢的睡房一般点了油灯,而是燃了十几只大红蜡烛,烛火应王小琴的要求挑得旺旺的。 烛火的关节苏容婳自然是想不到的,她也从未见过油灯,从未见过油灯如豆的光明。苏容婳问“那院好热闹,可是婢子们在祝寿” 蒲若斐自然明白里面住的是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对陛下隐瞒“不是,院子里住的不是下人。” 苏容婳神色微妙起来“静思园何时多了个二主子出来。” 这京城上下都知淮楚侯七小姐是女帝的禁脔,所以在大乾无论男女天乾地坤中庸,十五岁便可议婚的传统下,仍然没有一个媒婆敢去给六小姐说婚事,更没有人敢去为自己的公子小姐求婚事。而蒲若斐虚长十七岁的年纪,莫说通房了,就连青楼都没去过。 女帝连二主子都说出来了,这罪名加在王小琴身上可不轻。 蒲若斐也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这时解释道“里面的人是二哥案子里的苦主,我怕出了什么闪失,就安排在偏院住下。” “既然牵扯命案,为何不依律押送到刑部大狱听从发落”苏容婳如珠落玉盘的声音有些恼怒“藏在这里,你意欲如何来人,押她回牢。” 藏在屋里蒲若斐瞬息想通了,不要说这里面的女子跟自己有无瓜葛了,把她放在这里就等同于金屋藏娇。陛下何等尊贵,眼里怎么能容下一粒沙子。 不过蒲若斐于心不忍,还是为王小琴劝了一句“陛下,苦主怀了我二哥的孩子,我怕” 苏容婳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将她打断“怀的又不是你的子嗣,你怕什么” 蒲若斐适时住嘴,跟着苏容婳慢慢地向别处转去了。她身后,大内龙禁卫将门叫开的声音渐渐远了,将王小琴押出来的声音也远了。 蒲若斐自小被养在江南,十岁母丧后才被带入京城侯府。在安城时,她被养在深宅大院,但每逢粮收也会随着族伯到庄子里住一阵子。相较于苏容婳,她见识过民间的疾苦和官府的黑暗,更容易明白百姓生存的不易。 又走了一圈后蒲若斐平复好了心情,苏容婳也觉得风大了。于是二人便回了屋。 在小楼上玩了三局双陆,每次都是以蒲若斐输了一枚棋子而告终。看着即将到手的成功屡屡成空,蒲若斐也不恼,只有苏容婳带来的宫婢看着轻轻笑出了声。 “可还要再试一局” “若斐棋艺不精,下一夜都不会赢的。”蒲若斐命人收拾了棋盘。 夜也深了,两人便洗漱歇息。可第二日还要早朝,不到寅时,流光隔着屏风将苏容婳唤醒。 床幔里,苏容婳仍倚在蒲若斐怀中,伸手一寸一寸的抚摸着她秀挺的鼻梁“蒲若斌的事,朕给你解决。” 蒲若斐的下巴靠在苏容婳的青丝上“无妨的,我心里有计较二哥那边,也该吃个亏了。” 苏容婳不强求,只道“昨晚的事,朕不想再看到有第二人。” 蒲若斐道“是。” 将女帝从密道送走后,蒲若斐叫来文琦“今日谁在园里当值让他托刑部张郎中告诉王小琴,审案时只有将她看到的原原本本的说出来才能出狱。” 文琦不解“世女,这样一来不就真的将二公子牵扯上去了吗。”二公子不足惜,坏了侯府的名声可是件大事。 “夫人一房整日仗我横行京里,如此下去定闯大祸,不如现在就杀鸡儆猴。”蒲若斐道“那王氏女被抢在前,其父被打在后,她是不知她的父亲已不在人世。” 文琦思虑周到“那要不要给王姑娘送些衣服被褥进去” 蒲若斐摇头“不成,太明显。赵仁凤的人会诬陷我们串口供,让张郎中也小心行事,不要让人抓了把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自古多情空余恨 那厢蒲侯府正在为这场命案上下走动,这边的汤君成一行人也到了京城。京里米贵,出乎汤君成意料,于是派了老成稳重之人,寻寻觅觅在城南安国寺订了几间僧房,安顿了下来。 他自己沐浴洗下一路的风尘后,第二日买了个手本递与侯府的门上人。等了两刻里面出来了个小厮“哪位是汤公子五公子有请。” 汤君成忙站起,让随来的人好生在门外候着,自己跟着门上人进去了。 他只跟着走了两道门,便到了会客的偏厅,一路上看到也有婢子如同明府一般,用些白色粉末堆在冰上。汤君成心里生惑,但却不敢问。 厅里早坐了位公子在吃茶,相貌堂堂,汤君成瞧他模样与二公子有几分相似,料定其是五公子无疑,就抢先作揖。那位五公子还礼,吩咐看座、上茶。 两人话不多,汤君成就道明了来意“前日二公子返乡祭祖,乡里些许贱民生出了些事端,告到了家父那里,家父将它压了下去,没成想那人竟又去府里告了,所幸陈大人也是个明事理的,没有去理会她。这些日子也不见她的消息,家父恐那人找到侯府里来,遣小弟入京通知贵府,好早做个打算。” 他这一席话刚说完,蒲五公子便大怒“早做个打算京里都闹翻了像你这等趋炎附势之辈也懂得早来打算那苦主的家人早就告了御状,你还在家做梦呢” 汤君成大吃一惊,他又不信,但面对五公子的怒火还说不出一个字。 五公子冷哼一声,命人将汤君成赶出侯府。 淮阴侯还未散衙,五公子虽然性子鲁莽但也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他将人赶出去后,就到了静思园,将汤君成的话说与蒲若斐。 蒲若斐闻此先是沉思,后又笑了“五哥不免草率了些。” 五公子仍有怒气“区区县令之子,只凭二哥高眼看了些,便来这里邀功那苦主都快掀了天了,他们早做什么去了。” “汤公子既然来了,二哥的事情就好解决。”蒲若斐也不避着五公子,叫来文琦低声说了几句。 五公子耳尖“六妹,怎的你还要去访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总要找他打探个明白才好。”蒲若斐道“更何况此事的罪责二哥该当几分,余下的几分谁来顶,总要早日谋划清楚。派去安城调查的钦差也需要上下打点,这可不是一时便能做成的事。” 五公子知晓了她的意思,再看向蒲若斐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钦慕“六妹考虑周全,说的是。”五公子是庶子,平时就看不惯大房人的趾高气扬,只是因这事关系到侯府,才肯出来接待。当下看尚有许多事去解决,他便不耐烦起来,谈了几句就告辞了。 蒲若斐让人备轿,预备去安国寺走一趟。 被侯府的人赶出来后,心高气傲的汤君成气了个半死,在街上晕晕乎乎的,由小厮们七手八脚的扶到附近茶楼里坐着。 上了香茶和糕点,机灵点的小厮给他抚背顺气,挑着好听的话说给汤君成听。 好一会汤君成才缓过气来“回去”他就不信了,天底下难道只有淮楚侯这一课大树可以傍身他要写信给父亲,快马加鞭的送回去,先一步状告侯府以权谋私,把事撇干净 出了茶楼还没等上马,楼里的茶博士追了出来。原来去结账的小厮算上碎银和铜钱,只凑够了五钱银子,而茶资则需八钱七分。 汤君成脸上发烫,从荷包里拿出一锭梅花式的银裸子扔给他,也不让茶博士去剪,跨上马带人走了。 回到寺里,他细细写了一封书子,将在蒲赵二人之间周旋的利害分析了一番,尤其写了侯府的目中无人。写完后,他没急着发出去,他进举时的老师,浙湖学政刚升了礼部右侍郎。要想知道朝中大事,还是先得拜访他。 等墨迹晾干,他就将信纸装入信封,压在砚台下。 小厮拿着手本进来“爷,外头有客,说是淮阴侯世女。” 汤君成接过来看,上头写的果然是,便冷笑“这会子来找我,晚了” 前夜租定僧房时,汤君成留了一间大堂没有安排人住,专门设了几副桌椅用来待客。这时,就让人将蒲若斐请到这里来。 蒲若斐相貌清新俊秀,加上收敛了周身超品天乾的气息,仪态亲和,举止洒脱大气,看上去让人不自觉的想亲近。 主客刚坐下,蒲若斐致歉“愚兄鲁莽,上午多有得罪,还请汤公子见谅。” “五公子是真性情,也为二公子担忧,汤某理解。” 蒲若斐笑道“早就听二哥说起过汤知县,安城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全赖知县一人之力。” 汤君成见一府世女如此谦和,也没了脾气,只是态度还是淡淡的“二公子过奖了,在其位谋其政,都是家父应该做的。” 蒲若斐扫了一圈白亮素净的墙壁“汤公子初来乍到,对京也不熟悉。恰好我那里有一幢独门独户的院子,如若公子不嫌” “汤某定下这里,便是认定了这里的清净。春闱在即,在那繁华之所是读不进书的。” 蒲若斐笑了笑“是我思虑不周了,只是这里地方偏远,若有名师举办文会,来来回回是有些麻烦。” 汤君成也笑了笑,还是没有应下“多谢世女关心,这点小麻烦汤某还没有放在心上。” 两人的对话如同白开水一般淡而无味,蒲若斐没有久留就告辞离去。 在四人抬的暖轿上,蒲若斐展开了暗卫递上来的信纸,看了一眼就扔到了脚边的火盆里。 “我以为是什么。” 文琦问“公子,这纸上写了什么” “我没有看,也不必看了。”蒲若斐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诉蒲德,让二哥咬定他抢了人后,是汤公子亲自行凶,将人活活打死。” 蒲德很早就跟在蒲若斐身边,暗中护她周全。她是一名上品天乾,被蒲老侯爷从旁支挑中后收入侯府暗卫,训练到十六岁就被指派到蒲若斐身边。八年下来忠心耿耿,做事还未出过差错。呈给蒲若斐的内容,便是她趁汤君成房中无人,潜入屋中偷看了信,然后以桌边的空白信纸替换了信封里的东西。 她相信,就算汤君成将信用良马加急送回,也追不上早就出发了的钦差。到时汤县令被抓,谁还会在意一封空白的信呢。 不过,事情的发展有因必有果。汤君成送客后,复回到桌边,拿起信封后便觉有异。沾了墨的纸与不沾墨的纸分量上总是有差别的,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总觉得手上的信封轻飘飘的。于是拆开看,空空落落的纸吓出他一身冷汗。 原来侯府的手段可以通天了,汤君成震惊之余想到,他怕蒲若斐看到纸上内容会杀人灭口,于是急匆匆的又写了一封信,交给心腹立时发了出去。 确保信发出去后,汤君成命人收拾了细软衣服,新添置的桌椅床凳统统不要,趁着城门还没关,逃出了京城。 一行人向西北跑了一夜,小厮伙计们累得敢怒不敢言,汤君成也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天亮后在近山的小镇子里安置下了。过了几日,派人去京城打听风声,见蒲若斐没什么动作,汤君成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蓄起胡须,将眉毛刮了些,带着几个可靠的人装作客商又进了京城。他来到侍郎府,将手本递了进去,在门房左等右等一直没有要传见他的意思。他怕老师是为了故意耗着他去通知蒲府,刚想告辞离去,里面来了消息。府里下人说田侍郎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让他好自为之。 汤君成更是害怕,谢过了那下人,慌张地又逃出了京城。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眼前风物可无情? 元日。 淮阴侯府的祭祖照例有条不紊,只是蒲若斌元日前被刑部的人拿了去,蒲五公子便顶了他献爵的位置,倒也没出什么差错。在鸣锣和管弦的伴奏下,祭祖落下帷幕,参祭的人分食祭肉后就走到侯府秉忠堂守岁。 尽管自己的长子被抓,蒲陈氏仍需打起精神应酬侯府大小事务。蒲老太太不管事,她又没有顶力的地坤儿媳女婿来帮忙操持。无论是地坤在的内堂还是天乾坐的外堂,都要她一人看顾,不要说她,就连她的贴身婢子都忙得腿肚子打颤。 秉忠堂地方宽阔,用屏风隔开内外。堂外有一座建在池塘中央的戏台,由于屏风较矮,是以内外堂的人都可以清楚看到台上人的悲欢离合。给蒲府长辈磕完头,众人分长幼坐下看了一整夜的戏,戏后又放了足足半顿饭时的爆竹。 蒲若斐磕完头就悄悄回到静思园,通过密道进了宫,陪苏容婳守岁。守在外堂的蒲氏天乾们自然是瞧见蒲若斐的座上空荡荡的,她去哪了,大家心里都有一个模糊的猜测,只是无人敢说出来。 不同于宫外的爆竹声起伏,宫内如同藏在地下的密道般静悄悄的,这是自古留下的规矩,唯恐爆竹声惊扰了内宫的地坤。 苏容婳在入宫的宗室处略一停留就起驾回到坤元宫,当蒲若斐推开那扇书橱时,她正在龙书案前蘸了朱砂写字。 苏容婳的龙袍以朱红为底,上以金线绣了五爪金龙九条,领子上有一圈白绒毛,愈发显得她喜气盈面、眉眼如画了。 蒲若斐被喜洋洋的气氛感染,反手关上橱门,笑着向前一步单膝跪下“适逢元日,臣请圣安,愿吾皇四季如意、岁岁长安。” “俱安,”苏容婳一改往日的清冷,放下笔笑吟吟道“你素日便不是那刻板无趣的人,这会倒改了性子与朕请什么安,过来,看朕写的这幅字如何。” 蒲若斐站起走到她身旁,四方绢布上浓墨写就了个福字,苏容婳的字无论批注奏折还是寻常写字,都没有寻常地坤那般的清隽,这福字也不例外,笔力劲挺、龙飞凤舞。 “陛下的字一年比一年好了,今年我竟看出了几分严夫子的风范,可喜可贺。” 严夫子,并不仅仅是敬称,她本名夫子,是前朝国子监的一位清闲博士。在任上蹉跎了二十多年,在原本就有的底子上,练就了一手好字。先帝在时也十分器重她的字,曾对西洋进贡的使节称赞她传世不多的墨迹为国之重宝。 蒲若斐眼中含笑,声线温柔,手自然而然搭上苏容婳的肩头。 苏容婳知蒲若斐不是阿谀奉承之人,更为她亲昵的态度而心动。于是把身子向她怀里靠了,半玩笑道“赏你了,明日一早挂在侯府大门上,沾沾宫里的喜气。” “这怎么成,字我要仔细收到匣里。若挂在大门上,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瞧见了。” “恩瞧见又如何。” “瞧见了人们都会议论纷纷,往小里说,以为我侯府家私甚丰,竟不在乎的把严夫子的字给挂出来。往大里说,有心人看出是陛下的墨宝,会说我惧内。” 苏容婳笑意更甚“难不成不是” 蒲若斐装了一脸无奈,鸣金息兵“是是是,陛下虽凶恶,生命更可贵。” “你这嘴倒巧,”苏容婳意味深长的瞄了她一眼,挣开了温暖的怀抱“从东安门绕了青云坊一大圈到西宁门,左不过是埋怨朕罢了。”青云坊地处城南,如果要从京东走到京西,经过青云坊无疑是绕了一大圈路。 “陛下想错了,倘若陛下真的是洪水猛兽一般的人物,若斐仍是愿意与陛下站在一起,不离不弃。” 望着蒲若斐真挚的眸子,苏容婳心意一动,握紧了蒲若斐主动放上来的手“那,我命礼部为我们议婚可好” 蒲若斐收敛了笑容,微微蹙着眉头,眼神瞥到了案上那一对三彩釉的团花纹绞胎瓷器身上。显然,她在回避这个问题。 往日蒲若斐也总是这般,苏容婳不悦但终究是无可奈何。而今日,她不想再退让了。 帝王凌人的气势削去了多半,苏容婳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书案旁,看着一排排两人高的书橱,略有落寞道“今早朕去给父后请安,他给了朕这些。” 蒲若斐目光落到窗下墙边的一堆卷轴上,打开一只,轴上画了一位青年公子,上面还注有姓氏、家世之类。 “过了年,朕就二十有三了,守孝之期也将结束。皇室嫡脉单薄,朕与你这般往来,膝下也不可能养有皇子。” 心头万种复杂情绪奔腾而过,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陛下,抱歉。”蒲若斐平静道。 苏容婳回身去看她,面庞沉静“为什么。” “有朝一日,陛下会明白若斐的心。” 苏容婳的心思通彻,没有发怒“你是怕这四方的宫城拘着你” “若斐不敢。” 殿里的气氛一瞬间降到了极冰点,就连殿里烧的地龙,似乎也没了之前的暖和劲儿。 宫殿外的婢子是听不到殿里的对话的,这时秉着职责向殿里喊了声“陛下,丑时了。”丑时到,苏容婳就该准备去乾坤殿大宴宗室了。 蒲若斐不待苏容婳开口就主动告辞“陛下,岁宴要紧,若斐去了。” 苏容婳背对着她,没有任何言语和动作。 蒲若斐欠身,去拉开了书橱,刚想弯身进去又停住,对着苏容婳的背影道“避子汤伤身,陛下宜少饮用。”说罢,她叹了口气,钻进了密道。 少饮用,蒲若斐不想频繁见她。苏容婳跌走几步扶住书案,才勉强撑住身子。少刻,案上的物什一齐被宽大的袍袖扫落,那幅刚写好的福字亦沾上了浓稠的黑墨。 她走到挂着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的木施前,抚上冕冠前象征着帝王权势的十二旒,玉串泠然作响,兀然的她又收手负在背后“来人,更衣。” 殿门缓缓开启,放入了冬日裹着飞雪的寒风。宫婢们肃穆,垂首鱼贯而入。 蒲若斐回到静思园,文琦已经在出口处等她许久了,模样十分焦急。 “世女,出事了。钦差抄汤知县家时,发现了汤君成由京城寄过去的家信,还有几只信鸽。” 蒲若斐问“那信鸽是官用的”信鸽分民用和官用两种,民用鸽子飞行速度不快,飞行里程也短。官用鸽子则不同,它们受过良好训练,一只官鸽可抵八百里加急。不过民间严格禁止偷猎和使用官鸽,一旦发现,必有重罚,所以官鸽只用于军队和府以上的官衙。 文琦慎重点头“钦差以为汤府官鸽私用,但他们调查后才发现,这些官鸽并不是江州府的鸽子。” 蒲若斐明白过来“这些鸽子是由蒲氏祖宅流出去的” “派出官差里的陈老爷是侯爷安排进去的,他刚刚送信过来,说是应该不差。” 蒲府能有暗卫,也必然有暗网。大乾地域辽阔,各个州县之间来回传送消息必然将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但自从蒲老太爷由边疆班师,蒲氏就私自用上了官鸽。这样以来,不仅财政松了不少,人物调度、消息往来也更加通畅了。 这时一名婢子敲了敲门板“文琦姐姐,世女醒了吗侯爷召世女去书房。” 蒲若斐与文琦对看一眼,文琦回道“世女方醒,稍等就去。” “刑部是赵仁凤的人,你让人安排,大理寺卿和少卿还有都察院,年关送的礼比往年再加八成。”蒲若斐道“礼还只是次要,那些鸽子等我商议回来再处理,没了证据谁还愿意弹劾我们。” 文琦躬身称是。 蒲若斐用湿巾子抹了把脸,记起了一个人“二哥认下强抢民女的罪后,官家也应该去捉拿汤君成了,这事要快,你让人去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明代暂遗贤 初二,在蒲若斐亲自去拜访了大理寺卿程宗广后,汤君成连同他的仆役一同被抓回京城大理寺大牢,被牢牢看守。 程宗广被授意给汤君成安排了四名胥佐,轮番鞭打他。不料汤君成仅仅被打了十数鞭,就昏死过去。于是泼上了一盆冷水,将他浇醒。 狱丞拿了罪卷,逐条念了,然后问他“汤君成,你可认罪” 自小被娇生惯养的汤君成哪里受到过这般委屈,他嘶吼“你们在屈打成招滥用私刑我要见皇上,我什么都没做” “好啊,还是嘴硬你们继续。这种犯了命案的人,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哪里肯认罪。” 一名胥佐立即上前,一鞭子就打在了汤君成脸旁的空气中,明明没有着身,可汤君成还是不自主的惨叫一声。 在场的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狱丞嘲笑着“汤公子,本官还是劝你早点伏罪,还能少吃点苦头。” “狗奴才,你拿了谁的银子办事” 狱丞脸色变黑,招呼着那几人“给本官狠狠的打,他是没尝过大狱的滋味” 狱丞转身出了牢狱,走到隔壁的办事房,恭敬的对桌边喝茶的男子拱手“谭爷,您放心,不出半天,这汤君成一定认罪。” “你们办事我放心,”谭越放下茶杯,从袖口拿出了一袋银子“这些是你们的辛苦钱,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谢。” “这可不敢,程大人都吩咐下来的事,下官们怎么也得办好不是。” 谭越将银袋向前推了“程大人是程大人,我是我。权当做我请你们吃酒,不过你们的最可要给我把紧了。” “放心谭爷,这几个都是有名的闷嘴葫芦。”狱丞还是拿起了银袋,掂了掂笑了“那就谢谭爷的酒钱了。” “我不能久待,这里都要依仗狱丞大人了,可别让闲杂人等接近他。” “谭爷尽管放心,这大理寺围得跟个铁桶似的。” “大人,大人,”胥佐拿着鞭子跑出来。 “是不是又晕了”狱丞不耐烦“再用冷水泼,接着打。” “不是大人,是那人受不住,愿意在罪卷签字了。” 谭越听见,微笑点头“恭喜大人,犯人认案真是神速,大人前途可望啊。” 狱丞也笑“我当值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犯人,用小鞭打了不过二十鞭,啥事都没有就招了。” “还要麻烦大人让人给他的伤口擦些好药,这人命软,万一伤风了可不好。”谭越问“狱里是否还关押着一名叫做王小琴的地坤也得请大人多加照顾。” 狱丞道“谭爷糊涂了,我这里是专门关押天乾的牢。不过听分管地坤的王大人说,他当值时有一名怀孕的地坤小产了,大人们从来不管这些事,他们也就没上报。” 谭越掏了掏袖口,拿出一张银票“我知道了,这银票麻烦大人好生给那地坤准备些吃食被褥,养养身子。” 静思园暖亭上,蒲若斐正用刚酿好的春酒招待客人。 桌上摆了春盘、粉饺点心、麦香糕、清炖鹿肉还有必不可少的五辛盘。桌边三人的面前都放了山药圆子。 三人除了蒲若斐,另外两位分别是怀化郡公府的明二小姐明清和太常寺卿张翀的长子张琛。三人相识甚早,性情相投,结为莫逆之交。 明清带着明湘去桂西,一走便是一年,此刻见她,好端端的皮肤都给晒黑了。 三人谈了些桂西的风俗,又聊到中军王右都督府里的公子。明清赶在年前回京的原因之一,便是明将军给她自小定下来的婚事,婚期在四月,再不回京准备成亲事宜,王都督府就要怪其轻视了。 “说起来你的姻亲王家倒也有趣,王都督一刀一枪在漠北厮杀赚到了一品,顺天府尹王樵为人最是世故,到现在年纪也一把了,还没他兄弟官高,看来这处世为人还是需要靠真本事。” 蒲若斐笑着反驳“这话就差了,你若是个地坤,凭你才高八斗,照样入不了朝堂,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张琛心直口快“谁说没法子了,今上不就是个例子” 明清朝他使了个眼色,张琛说完也意识到话错了,不自在的端起碗一口吞了两三个圆子。 “琛弟他的意思也是,是” 蒲若斐抬了抬手,打断了明湘的话头“他的意思同我说的不差,惟有生在好人家,方能在世有一番作为。” 明清奇道“本朝开科取士,有多少寒士一步登天,怎么能说这作为全是世家的呢。” “科科取士世家子与寒士中者均为五五分,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自然是世家把持了科举,张琛换过气来了“五五分也算公平,投入官场后,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游历一年后,明清也涨了不少见识,这时她道“地方可不跟我们京里,遍地七品芝麻官。无官无禄的人多了。” 蒲若斐赞成似的点头“天下之民,世家占千之一二,剩下皆是寒士,而做官的名额却是对半劈开,这怎么算公平更何况,世家子譬如我,可以继承爵位,还有明清,也可以做荫官。或者入宫做那五六品的侍卫。再不济捐官买官,就比寒士高了。” 张琛嘴硬“寒士可以做首辅,侍卫做不了。” 蒲若斐调侃他“那你说说看,本朝有哪一位首辅,祖上是编草鞋的” 张琛张嘴欲说,可脑子里来回转了好几个弯,愣是没想出来有谁是寒士出身。他甘拜下风的站起来,嚷嚷着“好,是没有,是我们世家理亏了。” 蒲明二人相视一笑,明清道“琛弟,这话我们自己人说说罢了,可别嚷嚷到外面。” “我虽然比你们的年纪小,可该懂的理我懂,”张琛走到两人的背后,将胳膊搭在两人的肩上,低声道“我听说,每逢会试批卷时,那些个主考官就派自己带到卷房里的小厮去抽找卷子,将卷上糊的名字刮开再粘上去。你们说他们能找谁的,不是同宗子弟就是提前塞了银子的。” 明清连忙转了话,不让他再说了“好了好了,我们三人说这些有什么用。来,侯府的春酒往日可不多见,我们先吃一杯。我先干为敬。” 蒲若斐同她一起吃了一杯,用巾帕揩干净嘴“科举之弊,不仅仅在此。” 张琛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明清受不住了,她气呼呼的站起来“你俩喝醉了我可没醉,不与你们聊了,我去拜见蒲老夫人,一年未见,也不知她还识不识得我。” 起身送走明清,蒲若斐接着道“方才我们说的是世家与寒士,其实世家与世家矛盾也颇多。” 张琛乐了“那还用说,我这脑袋就想的出来,谁不想把自己家的子弟多塞几个到朝堂里呀。” “谁跟你单个计较的,我讲的是地域之争。”蒲若斐道“我前几日读了本朝的几本旧缙绅,算了算发觉无论是这几榜进士,还是几位内阁首辅尚书侍郎。山南、陇右、关内、河东等行省出身的官绅,总要比淮南、江南、剑南等行省的多,南人下国,不宜冠多士的观念自古就有,可北人常年遭受漠北蒙古的侵扰,读书环境和富庶程度都不及南方诸省,,可为何北人中进士做官的人还是居多呢。” “朝廷把名额多分给北方,”张琛愤愤“这可不公平,读书做官凭自己的本事,难不成要让酒囊饭桶来协助陛下,治理这天下” 蒲若斐笑而不语,抬眼远望,却瞧见几位窈窕婀娜的女子向这里走来,不禁暗道不好。 “这其中大有关节,琛弟,你慢慢体味。切记,这些话不能向外说,会引来祸事。”蒲若斐道“我有些急事,不便奉陪,我让婢子带你去前堂找明清。” “哎,别走呀。”张琛搔了搔脑袋“这一个一个的,总喜欢话说半截。” 他突然也瞧见了那几名少女的身影,高兴地就迎上去“湘姐姐,原来你也在侯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世事浮云何足问(一) 被几位姐妹簇拥在中间的明湘比一年前更消瘦了些,脸色也更为苍白,也不知是旅途劳累,还是相思成疾。 她们踩着小径就这么直直走了过来,让蒲若斐走也不是,回亭也不是,只能站住看着张琛兴高采烈的迎了上去。 “湘姐姐,你去了桂西这么久模样还是没变,不像明清,晒得跟个猴子似的。” 蒲侯爷的长女蒲若纹是个地坤,听了这话取笑张琛“我也是许久没见过小张公子了,一别这么多日子,小张公子的个子还是如先前一般,一样也没变过。” 张琛脸色发红了,他一个中品天乾,个子还没蒲若纹一个地坤高。不过张琛说话虽无遮无拦,但性子也大度“我家老太太说了,早长晚不长,晚长早不长。我年纪还小,不着急。” “这年纪还小呢,跟你一般玩的明清可要成亲了,你呢” “我” 听到成亲二字,蒲若斐与明湘身子都抖了一下。明湘看上蒲若斐的双眼,眼中意味不容拒绝“明湘许久未见六小姐,一别一年有余,心中藏有数言迟迟未能相语。今日有幸再逢,能否借一步共叙短长。” “你我自幼相识,情如同胞姐妹。若斐也有许多话想要嘱咐湘妹,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暖亭,婢子们手脚麻利的将杯碟都收了,重新给二人斟了静思园自己酿的上好橘酒,果子糕点也都上了几盘。 张琛想要跟过去,却被蒲若纹一把拽住“小张公子,方才明二小姐可是给我们老太太请安去了,可怜我家老太太带着个水晶镜子到处看,一直问你怎么还没来侯府。快随我去请安去。” 屏退婢子们后,明湘先道“我与清姐姐走遍桂西,历时一载,只在清姐姐成婚前才回京,你可知是为何。” 蒲若斐道“自小在国子监,就属你最勤勉,如今读成万卷书,游访名山大川,行万里山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明白你心底有自己的道理,但今日此番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蒲若斐道“湘妹,你还是一直没变。” “我对你的情谊也从未变过,相反,在离京的这一年,我每想到你心底就好似有蚀骨之痛在折磨着自己。”明湘言语炽热大胆但面色沉静,更不见羞意“你也从未变过,无论在安城还是在京,你仍是心尚自由,不喜拘束。我愿意舍弃公府富贵,随你天涯海角。我此刻重新问你,你可愿意” 蒲若斐蹙眉喟叹“湘妹,我一直将你看做胞妹,给你遮风挡雨。这种话,以后就不要提了。” 明湘暗咬银牙,眼前的人有些模糊,可一年前她拒绝自己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时她便是这般说辞,没有一个字的改动。时隔今日,两个人都没有变。 苏容婳作为女帝有她的矜贵,明湘自然也有自己的傲骨。她只需要一个答案,没有追问下去“好,好,我今后不会再提此事。” 蒲若斐默然饮下半杯酒,她知道,明湘是真的死心了。上次她向自己吐露衷肠,自己婉拒她后,她并未多言,而是起身离去。这次,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以她的性子,断没有事后反悔之说。 她又有些难过,自七岁在安城祖宅遇到明湘后,两人一直是无话不说的好友。自己还没分化前,还常常与她共卧一榻彻夜长谈。分化后,她在陛下寝宫见到衣衫不整的自己,从那天起两人的关系就变了。并不是地坤对天乾碍于礼教的疏离,而是带有怨恨的冷漠。 “如果我们能像从前” “回不去了,”明湘像往常般娴雅起身,向坐在主位上的蒲若斐行礼告辞“今日年初,府上定有许多事,明湘不便多叨扰,告辞。” “湘妹,湘妹。”蒲若斐站起来叫她,可是明湘并没有回头,身形也不曾停顿。 蒲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蒲若斐身旁“世女,事情都办成了。” 蒲若斐用绢帕擦额,重新坐下“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鸽子被运到刑部看管,属下原想盗出鸽子,但怕生出事端,所以就将鸽子扔到了刑部小院里,所幸鸽子笼一直被黑布蒙着,看守的两人换了班,后班的人不知笼里是何物。看到院子里的鸽子,见到鸽子身没有官家烙印,就令自家的仆役拿到后面褪毛烫洗干净,做了鸽子汤,鸽子腿上咱们府的烙印,也被他们刮洗干净了。” 蒲若斐被逗笑“瞧瞧这都是些什么官,越发没个体统了,倒给咱们咱们行了方便。” 蒲德一本正经道“属下等着那两位大爷将骨头都啃干净了,才回来报的。” “不错,你长进不少。”蒲若斐赞道“如果将鸽子盗走,赵仁凤难免不兴风作浪,甚至会捏造证据,直指侯府。这回让他手下人吃了,一石二鸟,既替我们掩盖了痕迹,还损了他的羽翼。” “上回信的事是属下疏忽,世女没有责罚属下,属下今后行事自当千般小心。” 蒲若斐垂眸微笑,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蒲德会意,悄无声息的又不见了。 谭越穿着侯府仆役才着的黑色棉短褂急匆匆的跑过来“世女,刑部传来消息汤知县认罪,江州陈知府经不起大刑拷打,却是咬舌自尽了。” 蒲若斐问“他认了什么罪” “汤知县咬定杀人的是二公子,还说侯府以权谋私,私藏官鸽,意欲不轨” 定是祖宅那几支惹出的好事蒲若斐一手拍上石桌,气得浑身发抖。 祖宅旁支平日欺男霸女,闯出的祸事她也多有耳闻。总是不去理会,没想到此番竟将可诛九族的大祸给捅了出来。 祖上宅地占地颇广,却一直是侯府嫡系的财产,现在住的几家旁支只是借住于此。饶是这样,他们也住了几十年。也不止祸患乡里,蒲若斐常常听闻,那几房子弟依仗房米现成,成日斗鸡遛狗打猎,甚至将祖宅都偷租出去换钱,都认不清到底谁才是主子 祖宅被侯爷屯了大量的粮食兵甲,虽距离起兵谋反还差得远,但终究是个祸害。自己劝阻了几次没有用,这遭事发,无论如何,祖宅是万万不可被搜查的。 汤知县供出的这几项罪名,侯府哪一项都担不起。 蒲若斐这时心乱如麻,聪慧如她,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想出两全之法。她思来想去,只能从最简易的入手“陈知府的家眷也被关押入京了” 谭越道“陈知府一死,陈府天乾被发给漠北将士为奴,地坤充入官妓。” 蒲若斐稍稍松口气“还好不是军妓,官妓可以赎,你把他们偷偷赎出来。陈知府有几位天乾的公子小姐” 谭越想了想“只有一位小公子,才十二岁。” “这么小的人流放不毛之地也难以活下来,你去支些银子上下使用,把他带到我面前。”蒲若斐道“陈知府宁死不肯供出我侯府,这样的人不多得,可不能让他在黄泉下寒了心。” “是”。 谭越走后,蒲若斐思忖半日,首先无论事了未了,祖宅的人都需要清一批出去。其次,私藏的粮食兵甲她从来没有问过,只是大约有个数目,官府的人能否找得到还需商量,最怕的是,有人泄密。最后,汤知县那里也不知他到底知道多少,难道要以汤君成的性命来胁迫他蒲若斐紧紧握住了拳头。 她重新招来了蒲德,让她去刑部查个明白。然后,问到侯爷在书房,蒲若斐立马动身去,祖宅的事情,她仍是一头雾水。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道理,她很早就明白。 只是,她有时会常常想起过往的事。也曾为自己的早慧而不胜悲戚。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世事浮云何足问(二) 刑部的陈焕陈郎中是元康十七年的武举,后屡屡科举不中,所幸当年的主考官是连世子都不是的蒲四维。蒲四维见他文墨高于武艺,便知他走错了路子,想给他指条文进士的路,又怕陈焕换了考官和老师就与他疏远。索性,带着点私心,把她介绍在了自己的姻亲明将军那里,让陈焕在前军做一个文书。 立了战功后一点一点把他提拔上来,看他对侯府忠心耿耿,蒲四维将他安排到赵仁凤把控的刑部那里。考不中进士的举人一般也只能做些教谕之类不入流的小官,很少能升到知县,而陈焕却被安排到了中央,这下更对侯府忠贞不二了。 陈焕在沙场大难不死,本身人也有能力,在刑部同僚间混的如鱼得水,还被朝廷派去安城,冒死给侯府掩盖事端和传递消息。给侯府查看官鸽一事的人,就是他。 侯府不敢暴露与他的关系,这一点,蒲德也明白。她偷偷潜入陈府,在书房见到了愁眉不展的陈焕。 原来刑部的推官需要查检鸽子,却发现鸽子被吃了,顾不上过年而亲自坐镇刑部的尚书曹贵清勃然大怒,先是将那两人下了大狱,然后追责当值的官员。陈焕虽然今日不当值,但那两人中一人是他所辖司里的主事,要真追究起来,恐怕还会论他个御下不当之罪。 蒲德想劝他几句,后想到本朝严苛的刑法便闭上了嘴。 陈焕不是那种因小废大的人,更何况侯府便是他的依靠,看到蒲德来也不再客套,当下就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随着御史台的刘大人等朝廷命官,一路匆匆赶去安城,到了后已经是戌时了,也不住驿馆,赶着天黑去捉拿汤知县。 在汤府搜出鸽子后,汤知县将矛头引向了侯府祖宅,这时天还没亮,由于队伍里多是赵仁凤的人,于是官儿们分成两拨。一拨立即搜查蒲氏祖宅,另一拨接着在汤府抄家。 陈焕当时原本分在汤府里抄家,只是去搜祖宅的官中有几名年纪大了,受不了旅途劳累和连夜不眠。陈焕就趁机跟其他几人一同替换了他们,又怕被人看出马脚,在去祖宅的路上他跑马跑的最快。 还好天不亮,搜查搜的也马马虎虎。祖宅粮仓是囤积了大量粮食,可那都是田庄所得,用于平常食用。不过,陈焕心细,在他搜查的屋子里敲了敲几处墙壁,结果有的声音并不是那么沉闷,明显是有夹层,这把陈焕也吓得魂飞魄散。后来,他又大着胆子去已经被搜过的屋子里查看,还没有再发现这种情况。可是祖宅的房子多了,他自己查不过来,搜查的大人们也清点不过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什么。 天亮后,有人提议再搜查一遍,可是被蒲氏祖宅的人以没有实证、侵扰民宅的由头给挡了回去,领头的老人面对府兵还道要一头撞死在门口,然后让子孙去京城告御状。 搜查的官被蒲氏强硬的态度和告御状的人命给吓了回去,要知道这番事能闹起来,全都是因为那个中泽告了御状。商量过后,决定留下士兵看守,不进蒲宅却也不许蒲氏的人随意出入,这才罢休。 陈焕猜测,汤知县手中定有他与祖宅蒲氏来往的书信,这些东西现在也应该是留在了刑部,严加看管。至于书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对侯府会产生怎样的波撼,就无从得知了。 两人谈到这里,书房外小厮锤门“大人,刑部的官儿来了,还带了好些衙役。” 陈焕知道自己怕是被那名主事给连累了,就连忙道“具体是这样,还望您回去在侯爷面前提一提焕的处境。” 蒲德颔首“大人放心,侯爷不会薄待大人的。” 蒲德虽然在陈府飞檐走壁,可青天白日下也不能明晃晃的在大街的屋脊上飞来跃去。出了陈府,她找到了拴在大树下的马,抖了抖缰绳跨上去。 京城是极繁华热闹的,虽然店铺大多在正月间关了门歇业,但戏院、青楼的生意却越发好了起来。 蒲德为了节省时间没有走宽敞的永安大街,而是改了路子走明安街。明安街是个蛇形路,曲曲折折蒲德绕了两个弯子才发现前路被一辆大车给堵塞住了。 按道理说一辆马车是无论如何都堵不了京城的街巷,可在它周围是围了一圈人,有的穿着簇新的棉袍拿着笛子和快板等物,有的还穿着花旦、老生的戏服就出来了,脸上的油彩都没抹匀。一圈人闹哄哄的,把街就这么堵上了。 她下马一看,原来街边就是一家不小的戏园子,右侧马车的车轮陷入了石板缝里。车上全是些大黑漆箱子,戏园子里的人全是中泽和地坤,他们没有力气将箱子搬下来推马车出去。虽说已经派人去找帮手了,在等天乾时他们明显分成两拨互相指责起来。 蒲德是一名上品天乾,自小又苦练武功,力气是少不了的。她打量了下马车,拨开众人“烦请诸位与我赶赶马车。” 争吵不休的人们愣住了,很快出来了个小个子,拿着马鞭去赶马,可那一匹马扬蹄长嘶,怎么也拉不动。正在这时,蒲德出手,左腿上前一步,马车似是轻易地就拉了出来。 “好”不知谁先起了个头,众人鼓起掌来。 “义士真是天生神力呀” “我等无用,多亏义士出手。” 蒲德不好多耽搁,拉过马朝众人点点头“举手之劳,倘若以后再陷进去,诸位可以再给马车套一匹马,两条马一起试试。” 众人议论夸赞的声音更大了,不愧都是常在戏台上侵染的人,巧舌如簧夸得蒲德都红了脸。 “小姐请留步。” 蒲德回头看,只见一位身着花旦服色的女子出声挽留,她的脸上倒没有什么妆粉,仅仅画了对眉毛。柳叶般细长的眉很衬她清丽的脸庞。 这女子一出声,围观的人就散了大半,倒不是因为憎恶,反倒是敬畏 “小女幼白德祥班出身,这次随班入京,车上箱内多是幼白之物,感谢小姐出手相助。” “不妨事。” 幼白眼看蒲德调转马头欲走,忙又上前两步“这几日德祥班在戏园子唱戏,小姐如若不弃,幼白恳请小姐赏光。” 蒲德不置可否“再说吧。” 看着蒲德远去,幼白叹了口气,转身瞧了瞧还站在原地的人,见都是德祥班的便道“京城可不比剑南,更何况我们还是寄居在瑞福戏院,虽说唱完就走,但这些日子大家都怀着小心,无论对谁都放客气些。” 一名中泽附和“娘子说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就是这个理。” 随即就有人笑她“林娘子,方才不是你与瑞福班的吵得最凶,这会又就属你最明事理了” 中泽不服,还想说回去却被幼白打断“好了,在外面呢还这么吵。今晚还有戏要唱,大家都收拾收拾,第一场戏可不能坠了德祥班的名声” 方幼白是方班主的独女,做事如同老班主一般明断果决,她的话众人不敢不听,于是脸色都严肃起来,应了后散开各自准备去了。 幼白这才松了口气,转身瞧见一名小厮气喘吁吁的带着两名天乾跑了过来“方娘子,我找来人了,大车呢” “有位小姐帮忙拉了出来,我让老李赶到后院了。”幼白进屋取了四百钱出来,递给两名天乾“劳烦两位大哥跑一趟了,这些钱请你们吃酒,还要麻烦你们把街前的坑给补一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世间浮云何足问(三) 一向声名显赫的侯府被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住了。 侯府随着蒲若斌回祖宅的仆役婢子都被抓到刑部审问,不过他们按着蒲若斐的吩咐,只是供自家二公子抢了民女,在打死人的案子上丝毫不肯退步。 而蒲四维与蒲若斐和一众幕僚商议过后,当天派人去将祖宅的粮食兵甲秘密转移藏好,同时蒲四维还暗中吩咐,要人从祖宅的旁支中挑几名替罪羊。想起这个,蒲四维就恨得牙根痒,他只是吩咐旁支收集粮草以备他用,谁能料到那些蠢货竟敢私自勾结县官,以为谋反。 事情有异的是,汤君成竟然在三司会审时翻供了,还曝出了大理寺的狱丞对他动用私刑,逼他认罪。与此同时,汤知县也在审问时供出蒲氏谋反的大案,他与蒲氏的信件就是物证。 由于案件涉及侯府谋反,侯府在初五时就被羽林军上下围住,将天乾和地坤分开看守,还搜了一次家但并没有搜出谋反的器物。戎马一生的蒲四维哪里受过这种羞辱,三司会审时原应拿侯爷到场,但蒲四维不愿受文吏诘问的屈辱,所以蒲若斐无法,只能替父去接受审问。 蒲若斐没有参加过科举,但她身上有奉直大夫的散官官职,虽然品秩较低上不了早朝,但起码可以在受审时不必跪着。 在场的重臣都知她与陛下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也不在小事上为难她。都察院左都御史马珂一向中立,只尊皇权。大理寺卿程宗广与侯府交好,不怕他来为难,只是刑部尚书曹贵清是实打实的赵仁凤一派,提出的问题咄咄逼人。 先提汤君成父子,两人一致言侯府谋反。马珂问汤君成“为何你今日的说辞与供状上的不符” 汤君成答“先前是狱丞大人逼迫小人认罪,小人挨不住苦打,所以认了,今日诸位大人在上,小人不敢隐瞒,还望大人还小人清白。” 曹贵清吩咐人提当日狱丞,狱丞到“大人明鉴,小人逼他也没什么好处,小人没有做过这种事。” “你胡说”汤君成道“我认罪后侯府二公子脱罪了,侯府定是给过你好处。” “小人当值十几年,还从未为哪个大人破过规矩。” “好了,口说无凭,”曹贵清看了看坐在两旁的马珂和程宗广“正好蒲世女也在这里,就传她上来问一问吧。” 马珂点头,程宗广也跟着说“传蒲若斐上堂。” 蒲若斐上堂后,不同于跪着的三人,而是气定神闲的站着“大人问我与这位狱丞大人又没有什么来往,若斐却说从未见过这位大人。” 汤君成道“你没见过,也是让人私下跟他交往,用私刑逼迫我。” 蒲若斐在堂上站了,却是注意到汤知县跪着的姿势与另外二人不同,那两人都是挺直了肩膀,梗着脑袋。而汤知县则是将身子的重心全压在右腿上,垂头弯着腰,脸还有些红。 看样子,是被酷刑折磨过。 蒲若斐拿定主意,向堂上诸位大人道“若斐只是一名散官,也不能指派人给汤公子下重刑。大人们如果不信,不如将他的衣裳剥开,看看里面的皮肤有没有因为用刑而留下痕迹。” 程宗广示意衙役将他的衣裳剥开,结果众人一看背上只有浅浅的几道鞭痕。 狱丞解释“大人,犯人押到牢里照例是要吃一顿杀威鞭,小人见他一个读书人,还未曾下狠手哩,没想到这厮反倒来诬陷小人。” 马珂也说“重刑是万万不可施与人,但亦不可无刑无法。汤君成未免小题大做了。” 汤君成在寒日里被扒光上衣,冻得瑟瑟发抖,但脸上却是滚烫。 “若斐倒觉得,汤知县污蔑家父意图不轨,并非本心,而是有人施刑逼迫。不如大人们也将他的衣裳剥开,仔细瞧瞧。” 曹贵清愕然,他连忙掩饰“汤知县乃朝廷命官,在众人前剥开衣裳于理不合,丢了朝廷面子,待我让人将他带下去查看。” “大人这话就错了,按照若斐的猜想,定是有人在刑部兴风作浪,若是私下查看,不免那人会使手段。还不如就在这里,也让若斐看个明白。更何况大人是戴罪之身,罪证已经确凿,算不得朝廷官吏了。” 程宗广叫道“来人剥了他的衣裳。” 果不其然,汤知县的上身被布条胡乱缠得像个粽子,衙役一层一层的揭开,只见他皮肉都翻卷到了一起,脓血逐渐流了一地,散发的腥臭使许多人都掩上了口鼻。 “父亲,谁把您打成这样”汤君成含泪。 “这乌黑的世道啊,”汤知县长叹,这么多天,他也受够了。他只是一名小小知县,官场上谁都得罪不起“大人,我全招,我招了。” “快说,”马珂精神一震。 “犬子是无罪的,他的话全是随着我说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起不臣之心。” 师爷不停地在案薄上记录,几位大人也在聚精会神的听,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 这似乎是个好时机,汤知县直起了腰,他趁人都不注意,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冲撞到了身旁的柱子上,旁边的衙役拉都拉不及,眼睁睁的看着他撞柱,然后缓慢倒下。 “父亲”汤君成高叫,想扑过去,但被两名衙役拉住,挣脱不开。 蒲若斐也呆愣了,她没想到汤知县竟然会在这里自尽,他的尸体就倒在蒲若斐身边,也溅了自己一身血,可蒲若斐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神魄仿佛都被汤知县的那一双不瞑目的眼睛勾走了。 马珂皱眉,让人把尸体拖下去交给仵作,打扫干净地面。 案子算是有了点进展,但最重要的证人撞柱死了,汤君成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他只知道说自己是无辜的,认案是有人逼他,可也没加重刑,又有怎么个逼他的法子。 曹贵清让人把从汤府搜来的信件给呈上来,然后指着信道“汤县令与你蒲氏的勾结全写在这些信里了,世女,你还有什么要解释” 蒲若斐不知信件是真是假,也不知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内容,所以只能说“大人误会了,我想信里怕是没有我父亲或者我侯府里的人亲手所写的。至于旁支末系,我们远在京城,并不清楚。” “难道凭安城蒲氏就敢谋反他们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哪里能做出这等大事” 蒲若斐想了想,反问他“大人,除了这些书信,可还曾找出其他蒲氏谋反的证据” 曹贵清铁青着个脸,暗骂手底下的一帮人全是吃闲饭的,他确实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蒲氏谋反。 汤君成这时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回大人,有证据,蒲二公子回乡祭祖时曾经跟小人说过,侯爷看不惯陛下一个地坤主宰朝政,要起兵谋反,到时他就封王了,不像现在身为家中长子,却继承不了爵位,平日还要受蒲若斐的欺压。” 曹贵清来了精神“这不是人证。” 这段话倒像是蒲若斌说出来的,蒲陈氏扶正后,他们母子二人就一直觑视世子的位置。若不是自己有陛下和明府这强大的外家扶持,恐怕早就被他们母子给害死了。 蒲若斐冷冷的想着,自己竟然是为了这样一个不是人的东西上下奔走,却又不得不如此劳碌,真是有苦心里咽。 想到陛下她的心又颤抖起来,自从除夕夜一别,两人再无消息,不仅不通过密道往来,连派人传递书信都停止了,自己在堂上接受审问的事情,她也应该是知道的吧。自己当初没有让她插手这件事,如今看来是正确的,如果她想动皇权救自己,群臣的阻拦就足以使她为难。 蒲若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此刻她很清楚,蒲若斌会在旁人面前诋毁她很正常,但绝对不会轻易将谋反二字挂在嘴边,他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考中举人便是顶破天了,侯爷不会跟他讲太多正事“汤公子这话就不对了,我二哥从未见过你,只凭祭祖几日的交情,怎么会把这种事跟你说呢。” 汤君成的话半真半假,他自己也没有底气,徒徒是想趁机打压解气。遇到蒲若斐的反驳,他才想起自己话里大如天的漏洞,一时也没了话说。 马珂道“漏洞百出,这样的人证做不得数。” 程宗广道“敢作伪证,罪加一等。来人,拉出去打他十五鞭子再来回话。” 登时出来了两名衙役,将汤君成拖到堂外,拉下裤子噼里啪啦一顿打。蒲若斐在堂内数着,的确是打了十五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世间浮云何足问(四) 汤君成哭爹喊娘的被拉进来“我招,我全招。” 程宗广道“再有一句不属实,接着打” “是是,”汤君成到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如果照实把人不是他杀的、有人逼他认罪的事情抖出来,没有证据还是会挨打。 他如今只恨自己陪二公子游玩的时候没有带上自己府里的人,这时还能给他做个人证。现在倒好,横竖都是死,不如把初二当晚发生的事情说给他们。 “初二当晚,小人正等着用晚饭。突然有位大人提着食盒走进来。”汤君成慢慢回忆“食盒里有一碗八宝饭、炙烤羊肉、还有几道小人说不出来的菜色。哦、对了,还有一壶酒。大人把吃食从牢柱间递给小人,还问小人想不想出去。” “他说他是家父的好友,家父托他给小人带话,让小人诬陷是二公子杀的人。”汤君成道“小人不敢信他,但那位大人说他既然能进入大理寺给小人送饭菜,就敢包小人翻案成功,小人就信了他。后来在堂上小人见家父说侯府谋反,小人想为家父多一份证据,也就跟着说了。” 曹贵清问“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他曾想过对汤君成动些手脚,可惜大理寺看守的严密,没法钻空子。今日在堂上见汤君成翻供他欣喜之余还有些疑惑,到底是谁帮了他,难道是侯府的人想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加在他身上 汤君成想了想,实话实说“那时天色暗,牢里没登,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了。”他又补充“如果大人将人放在我面前,小人还是认得出的。” “能够带着饭菜进入大理寺,那这人也定是大理寺的人。”曹贵清道向程宗广道“程大人,你这大理寺也该好好管管了。” 程宗广冷淡道“不劳曹大人费心,曹大人还是先将鸽子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 “你,哼” 马珂出来打圆场,她是一名女性天乾,性子向来平和,这时却有点慌忙“曹大人、程大人,今日先到这里吧。大理寺和刑部当值的官员也该好好审问审问,等有新证据再审也不迟。” 曹贵清站起来“何时审问曹某是不论的,只是陛下还等着要结果呢。”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蒲若斐也被看押回了侯府,不过她并没有与那些天乾挤在一处,看守的士兵将她送回了静思园。 静思园大小奴婢都在,见到蒲若斐平安归来俱是松了一口气。文琦也连忙迎上去,伺候她更衣“世女,那些人没有为难您吧。” 蒲若斐叹气“怎么会没有,我瞧他们是什么盆子都想往侯府头上扣。” 文琦见她身上沾的血迹,担心道“世女,您哪里受伤了要不要找府里的大夫。” 蒲若斐拽开腰带,疲倦的说“是汤知县的血,他撞柱去了,溅了我一身。” 文琦将她带血的衣服扔到地上,道“世女不必太过劳心,相信案子很快就能了解了,也会还侯府一个清白。” “这几日我确实是累了,”蒲若斐换上便袍后,坐到锦榻上“无论事情如何,我决计不肯在京城呆下去,总要出去走一走才好。” 文琦想问她若出京,那把陛下置于何地。忍了几忍,到底没说出口,只是低眉道“奴婢去给您传饭。” “慢着,我先去汤池泡一阵,”蒲若斐道“父亲那里怎么样了” “奴婢们出不得园子,看守的士兵也不允许传递消息。” 蒲若斐在园子里呆了十日,这些日子里,她不知道其他被关押的人如何。羽林军的将士天天送些新鲜的米蔬鱼肉,让他们在园子里的小厨房自己做着吃。 蒲若斐让人将食材做成大锅饭,她也不开小灶,每顿由文琦端给她,竟然吃的很多。 正月十四,苏容婳下了旨意。曹贵清查案不利,由正二品大员贬为关四行省布政使司从四品的左参议,刑部涉案数人也分别做了贬调。程宗广看守不严,由正三品的大理寺卿贬为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大理寺少卿常道鹤代程宗广的职位,官升至三品。淮阴侯蒲四维管子不严教族人不当,被剥去都指挥使实权和正一品光禄大夫散阶,只保留爵位,蒲若斐亦跟着剥去散官官职。 正犯蒲若斌强抢民女,被剥去举人功名,流放海南行省。汤君成失手杀人,又有作伪证的罪名,被判死刑。汤知县已死,不追究责任,将财产充公。蒲氏祖宅的人,因为信里并没有明提谋反之事,但也被判了个意图不轨的罪名,流放了十多个人。安城、江州两州府的官吏,撤的撤、贬的贬,清理的干净。 王小琴母女被蒲若斐妥善安置在蒲氏的庄子里,她们为了告御状倾家荡产,家里还没有个天乾扶持,加上名声又臭了,很难在安城立足。 另外与汤君成暗通的人据查是大理寺左寺丞,同汤君成一起砍了头。不过据程宗广说,左寺丞被匆匆定罪定的很可疑,也不知是为了掩盖什么。 到底为了掩盖什么蒲若斐也无心去追问了,侯府被夺了兵权,侯爷真的被气病了,她整日伺候于病榻之前,还要看着蒲陈氏的脸色。 元夕节当日申时,宫里来了一名小太监,毕恭毕敬的将一段黄锦交给文琦。蒲若斐看了,对他道“烦劳你跑这一趟,我知道了。”然后低下头去翻弄那块黄锦。 文琦送他走时塞了块银子给他,赚了小太监的笑脸。 回到屋里,蒲若斐叫她“给我备好衣服,酉时三刻陛下来,我们到街上不许人明着跟。” 文琦让人通知蒲德准备好暗卫,然后亲自去给蒲若斐挑好了衣靴。 元夕节在大乾又称花灯节,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京城大街小巷就全是一摊一摊的花灯,每个摊上总要点着几只最漂亮的灯。有那有钱有势的人家和些字号店,还特意在门前辟出一块地方,摆上了自家的花灯供人观赏。 也不仅仅是供人欣赏,花灯制作的越精美,用的材料越珍贵,点放的花灯越多,越能显示出自家的财力雄厚。 世家官宦府前甚至摆着用蜂蜡制作的花灯。侯府也不例外,蒲四维特意叮嘱了蒲伯,花灯里的蜡烛要做成碗口大小,掺上香料。蒲府是遭了难,可也不能让人小看了去。 苏容婳来了,穿着新裁的素色袍裙,身姿即使是穿了厚衣也依旧窈窕。她画了淡妆,头上却梳了已婚女子梳的随云髻。 她神色淡淡,蒲若斐也很自然。两人为了大婚的事情闹了不少矛盾,只是苏容婳不强逼,蒲若斐又柔里带刚的回避,所以顶多是冷战几天两人谁也不肯再提起,便一切如初了。 蒲若斐本就不是官场中人,更不愿意侯府在朝堂上,对侯府势力的损减并没有太多在意可其他人就不一样,不仅是侯府公子小姐,就连有头有脸的管事面上也无光,见到和善的蒲若斐总是欲言又止。蒲四维更是日日责难在床边侍疾的蒲若斐,几次打翻她端来的药碗。 他们开始时不愿意超品的蒲若斐入宫,超品的子嗣大多是超品,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超品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蒲四维不想看到蒲若斐只与女帝一人结合,生下的子嗣寥寥,重要的是还不姓蒲,壮大的只是皇家。所以,虽然不敢明着反对苏容婳与蒲若斐的私会,但蒲四维的心思却明着给蒲若斐摆在了台面上,即使明白是将他的女儿夹在中间为难,他仍是硬起心肠教女儿宗族事大,不可儿女情长。 可现在,他们又理所当然的认为蒲若斐与女帝关系非同寻常。既然如此,侯府还是遭此横祸,那定是蒲若斐在女帝眼中也不过而已,顶多是一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床帷间的恩爱是做不得数的。 文琦也听到过婢子小厮们的纷纷议论,回到静思园对蒲若斐打抱不平,只是蒲若斐一向豁达,还劝她不要理会。 两人不是第一次一起微服出游,这次也只带了流光一人伺候,至于皇室和蒲若斐自己的人,不用吩咐他们也自觉地隐在暗处,时刻监视着两人周围的游客。 先出门到醉仙楼吃了碗炸元宵,炸元宵是醉仙楼的招牌点心,这一日楼上人爆满,争相品尝元宵。幸好蒲若斐事先预定到了座位,小二带着她们挤进包厢,随后又用托盘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黑芝麻流沙馅的元宵进来。 蒲若斐从窗边走到桌前坐下,奇道“我瞧这街上的人都没有往年多了,怎么人都往街西走了去。” 流沙解释道“世女,奴婢在宫里便听说如意堂拿出了一千两银子在西定街办灯会,恐怕人们都去猜灯谜去了。” 如意堂是家售卖金银珠玉首饰的老字号,其分堂早已开遍了大乾的各个省府。甚至公主皇子大婚时所用的的发簪步摇之类,大多也是从如意堂订购制作的。 如意堂的名号名扬天下,店铺日进斗金,这家字号店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连蒲若斐也不觉得奇怪。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玉壶光转(一) 蒲若斐笑道:“陛下年年与我共度元夕,左不过是斗灯猜谜,也没甚新意。今日,若斐有一份大礼要送给陛下。” 苏容婳轻笑:“宫里不缺那千两银子。” 蒲若斐愣了愣,又道:“陛下,无论我送什么与你,都是我的心意,怎么能用银子衡量呢。” 苏容婳不悦,但并未再言。 流光也以为蒲若斐要去猜谜将银子赢来送给陛下,这时便为自家陛下开口了:“世女,陛下万金之躯,你若拿些黄白之物或其它俗物来敷衍陛下,岂不是大大的不敬。” “流光,”苏容婳不许她再说。 她凌然万人之上,在高处久了,就记不得寻常人家是如何相处,性子也渐渐变差。可她总希望在漫长寂寞的帝王生涯里,能有几刻真实亲切的时间,即便她不喜,可也不想蒲若斐如同其他人一样,像个木头人刻板的对她毕恭毕敬。 蒲若斐好脾性道:“流光姑娘,陛下出宫是与民同乐的,我要送陛下的东西,自然也是不会让她扫兴的。” 苏容婳心里又怪她对谁都温和,她明白,蒲若斐一路能走到现在,全凭自身的高品阶和明府的支持。否则按她温吞难记仇的性子,府内人给她使的绊子都足使她的性命堪忧。 蒲若斐不以为意,开始招呼苏容婳:“陛下,尝尝醉仙楼的元宵。”她亲自为苏容婳试了银针,确定无毒后才从自己跟前将碗端给她。 金黄的元宵上撒了糖砂,咬上一口,香甜浓稠的流沙芝麻就到了舌尖。 醉仙楼的招牌炸元宵的滋味,尝起来比宫中御厨都胜几筹。蒲若斐吃的很香,碎瓷小碗很快见了底。但她自小受到严格的礼教,在外用饭的吃态依旧优雅,即使没有人服侍,嘴边的碎屑刚粘上就被她用绢帕揩去。 苏容婳只尝了一口,抬眼就瞧见蒲若斐赏心悦目的动作,她很少与他人用膳,只觉得蒲若斐用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却不见贪婪。白皙细腻的手捏着白瓷汤匙,二者简直可混为一物。苏容婳放下勺子盯着她直看。 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苏容婳暗想。 超品天乾的感知力是惊人的,蒲若斐垂眸吃元宵,不必抬头就感到有灼热的目光放肆的钉在她脸上。 钉了许久,蒲若斐面上开始飞红,可那道目光的热度仍是不减。 苏容婳面薄,蒲若斐也不好直接戳穿她,碗中只剩三个元宵了,她舀起一个细嚼慢咽起来。 苏容婳见她放慢速度进食,持着汤匙的手也不自然,猜到自己的目光定是被她发觉了。索性起身,踱步到窗边。正好有几人背着蒙着红绸的大笼子从醉仙楼下跑过去,苏容婳问:“那是什么” 御林卫早就将周边的情况摸清楚了,流光走到窗边看了:“回陛下,那些竹子笼子是灯。据奴婢所知,如意堂请了剑南德祥班唱戏,剑南人善滚灯,那些笼子应该是戏班用来表演的灯。” “剑南大小庙会都有滚灯,只是距京城路远,灯笼难以输送,所以在京不多见。”蒲若斐趁机道:“陛下何不赏光去瞧瞧。” 等三人到时,如意堂搭好的台子前左一圈右一圈围满了人。 便衣的御林卫不动声色的为三人挤出了一条路,蒲若斐拉苏容婳走到前面。 此时铺了红毡的台子上只有一个丑角,他的鼻子上抹了,头上梳了个小辫,还顶着个油灯小碗。 台上放了两条长凳,丑角看似笨拙的钻来钻去,有时故意让点着的小碗摇一摇,如豆的灯火也跟着颤了颤,底下看着的人的心也一惊,惊叫声吸气声一片。 蒲若斐看出这小丑年纪虽然不大,技艺却十分精湛,于是想随众人扔些铜钱上去。她贵为侯府小姐,身上自然是不带钱的。放眼四周,却不见了从醉仙楼就紧跟在后的蒲德。 而身边的苏容婳也瞧着有趣,道了一声:“赏。” 不仅是流光,其他听到的便衣暗卫亦掏出钱袋。碎银,铜钱如雨般噼里啪啦的打到台上,喜得丑角顶着油碗在长凳上磕头。他故意使磕头的动作夸大,油碗在头上跳跃,有时差点掀翻,但最后都安安稳稳的立在头上。 台下叫好声更像浪潮一般涌了上来。 苏容婳被他古怪又讨巧的动作逗笑,转对蒲若斐道:“朕我在府中不过是蹉跎岁月,哪里知道外面的热闹有趣。” 不料旁边有耳尖的,在吵嚷的人群里也把苏容婳的话听了个清楚,便对蒲若斐道:“姑娘,平日也该带你家小娘子出门瞧瞧,难道是怕小娘子的美貌被人看了去不成。” 蒲若斐正因蒲德不在身边而不自在,听了这句戏谑更是讪讪的笑了:“说的是,说的是。”她看去苏容婳,见那人欲笑还嗔,容貌在流转的灯光中愈发明艳,心下一动,伸手将苏容婳拥在了怀里。 “我今后,一定多与你出府,带你遍览河山。” “好。” 蒲若斐那方的温度在升温,蒲德这边态度十分冷淡。 蒲德自蒲若斐站在人群前列便没有再跟上去,倒不是她有大如天的胆子敢玩忽职守,她是被突然出来的幼白姑娘给拉走了。 幼白一名地坤原是没有这般力气轻易拉着一名天乾走,只是她跟上来紧紧攥着蒲德衣襟不放,在要开口时却被蒲德反手捂住。 蒲德正在蒲若斐身后,她不是不明事理的,怕拉扯间惊扰了主子和陛下,见自家暗卫都在不远处,才稍稍放心随她去。 “恩公,终于又见到你了。” 不同于幼白的惊喜,蒲德是面无表情的冷落:“幼白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幼白怔住,这时她才惊觉到自己没头脑的莽撞:“我,我唱了几天的戏了,也没见恩公来看。”她又连忙补充:“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恩公来看戏,班子不会收钱的。” “幼白姑娘,我那日只是举手之劳,当不得恩公,而且在下并不喜欢看戏,”蒲德身材高挑,这会也看不见自家主子了,不禁有些急:“我家主人还等着我伺候,告辞了。” “恩公,恩公”幼白要追去,胳膊却被人拉住:“幼白全班上下找了你半天,你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戏要唱” “爹,”幼白见父亲怒容,不敢再追,老老实实垂下手:“幼白错了,我这就去上妆。” 班主缓了语气:“你这几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唱戏也不经心,平白让京里班子看了笑话去。” 幼白这时慌张了,没了平日的利索劲,如同小孩子一样不敢回话,只低着头听着。 “刚刚那姑娘是谁,怎么认识的” “没谁,爹,她就是入京那天帮我们拉车的人,是个好人。” 班主心疼道:“幼白呀幼白,我原以为你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好孩子,没想到你也是这么糊涂京里的人能信吗,这几日来挑事的人还少吗告诉爹,你跟她私会了几日。” “爹,我这是第二次跟她见面。” “真的” 幼白点头:“爹,我这几日一直呆在戏园子里,哪都没去。” 班主叹了口气,他肚子里出来的肉,他自己知道。幼白不是个撒谎的孩子,他信了:“回去准备吧,别让如意堂觉得给的银子不值。” “主子”蒲德拨开人群,四处张望。 戏台上锣鼓又开响。 台上的丑角领了赏一路鞠躬的退下了,换了五名男性天乾赤裸着上身上台。 他们上台后利落的给大竹笼内的半尺小球点上蜡烛,三尺宽三尺长的竹笼在漆黑的夜色里红彤彤起来。蒲德眼睛明亮,发现班里的人为讨个好彩头,竹笼外分别用黑墨写了“福”、“贵”、“富”、“禄”、“寿”五字。 当下,五名天乾用结实的麻绳将笼子系到腰带上。 笼子不轻,但天乾们仅凭腰力就拉了起来。五人在台上角逐,沉重的笼子上下跳跃左右滚动,可五人的身姿依旧是那么的轻盈。 红绸小球在竹笼内滚动,却能不灭,博得了大多数人眼球。台下的气氛被带动起来,叫好声比方才更胜,掌声连绵不绝。 五人跳跃着依次经过台前,竹笼旋转着要掉到台下,被人轻巧一拉,竹笼又奇迹般地回到了那人身前。这时,后台配合着一振锣鼓,众人震惊后复又笑了起来。 蒲德没有如其他人一般看得入迷,她推开围观的人,强硬往里面挤,听了不少怨言。 又一个人走在前面用脑袋顶起了竹笼,他满头大汗,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与在身后的四个人一起,让竹笼在脑袋上转了几圈,然后其他人顺利将竹笼甩在身前,用手接住。但他并没有顺利拿稳竹笼,竹笼顺力脱手了。 麻绳是结实的,可他的腰带不堪重负,在这一刻硬生生的中断了。腰带崩了,裤子掉了,台下人惊呼,竹笼摔下了台。 “主子”台前因后退倒了一片,没挤到前面的蒲德终于看见了站在前头的蒲若斐。 偌大的竹笼如同在空中疾驰的火球,朝苏容婳迎面袭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玉壶光转(二) 因躲避而拥挤摔倒的人连成片,暗卫被裹挟着虽不至于一同摔倒,但想要去救驾还是来不及的。除非用轻功踩着众人的身子上去,可这样一来因踩踏而伤亡的人会更多,进而苏容婳微服出宫的事也将瞒不住朝臣。 苏容婳继位不过三载,在朝堂上的根基不深,皇叔齐王又虎视眈眈。私自与人在孝期相会本就不对,再让人抓着把柄,将传言坐实,苏容婳的皇位就岌岌可危了。 无论如何,不能动摇国之根基。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苏容婳能够自己躲开。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竹笼在空中划落。 苏容婳眼看着竹笼脱手,带着一阵风向她摔过去,依旧不动于色,连躲闪的意思都没有。 不要说娇弱的地坤了,即便是一名正值壮年的天乾,被笨重的竹笼击到,也要去半条命。 可苏容婳仍是不躲,她信蒲若斐的能力,更信蒲若斐会不顾一切的救她。 果然,蒲若斐在众人还没缓过神来时,飞身挡在苏容婳身前,一跃而起踢中了飞来的竹笼。 可是因着救人心切,蒲若斐将竹笼踹破后,顺势整条腿陷入笼子里,接着把里面的小竹球踩碎。 被震裂的竹笼如同坑中竹签一般锋利,苏容婳看着蒲若斐踉跄跌倒,像是摔入布满暗器的陷阱。 油灯灭了,里面的滚油飞溅出来,沾了蒲若斐的整个靴面。 蒲若斐直起身子来时,苏容婳已经到了她眼前,踩着竹茬道:“怎的这么不小心。” 说着看见蒲若斐靴子上油汪汪的一片,苏容婳竟自顾掏出明黄的手绢弯身去擦。 蒲若斐怕她被竹茬扎到,连忙去扶:“我没事,你快出去。” 流光也拦着苏容婳,可是苏容婳态度强硬,执意不肯走。 蒲若斐将她扶起,半拥半推道:“陛下受惊了,我们去城东看灯去。” 可是退路满是踩伤的平民,如意堂戏也不唱了,店也不开了,掌柜小厮全出来救人。 蒲德挤了过来,看着陛下有些发青的脸色,连忙给跪下:“属下来迟,请主子责罚。” “先救人,回去再论。” 蒲若斐左看右看,实在无处下脚,索性抱着苏容婳上了戏台,踩着如意堂的飞檐,使出轻功带着她走了。 “若斐先将陛下送回静思园,让文琦给你好好把把脉。” 苏容婳睁开眼,伸手攥住她的绣着云纹的衣领,眼神平静,语气却很低:“说好带朕去看灯呢。” 蒲若斐从未见过她这般说话,心里有些着急:“灯火改日再看,这时先看御医才是要紧的。” “改日朕便不看了。” “你”蒲若斐生平第一次又急又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能感受到苏容婳发烫的额头,、酡红的脸颊这明显是人受惊遇风后的症状,本想将她带回去抓药,可蒲若斐又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 苏容婳语气虽低,但不容否定:“去城东。” 城东有什么呢城东有先朝便建好的祭天坛,威武恢宏。四周地势空旷,不许有人居住,更不许闲人随意往来。 平日更有御林军披甲巡逻,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他们拦下盘查。天地和皇室的尊严都不容侵犯,擅闯者随后就会被以不敬天地的罪名关几天甚至几年。 蒲若斐的轻功又稳又快,在屋檐之间飞跃,惊不起看门的黄犬,带着人也不影响速度,起身落下都是稳稳当当的。 夜风仿佛没了冷如刀子的凛冽,别是温柔宜人。苏容婳倚在蒲若斐的怀里,听着她袍袖猎猎,已是昏昏欲睡。 “陛下,醒醒。” 祭天坛前空空荡荡,没有士兵巡逻。除了她二人,周旁再无其他人。 朦胧的月色下,恢宏的祭天坛仿佛一尊巨大的异兽,静静蹲在两人面前,身影隐在夜月里,黑暗模糊。 可屹立在她们面前的,不止是祭天坛。 一座灯火辉煌的灯轮充盈了苏容婳的眼眸。灯轮高达三丈,蒲记刚进的上好苏绣用金线勾连,一瞬间如同瀑布落川,席卷而下。锦绣外处处饰以金玉,映照灯轮上的千盏明灯,极尽奢华。 接汉疑星落,依轮似月圆。 饶是见惯了金迷纸醉的苏容婳,此时也不禁心旌摇曳。 其实贵为天子,无论多受世人追捧的金玉,在苏容婳眼中都是一种鼎铛玉石如同砾石一般的存在。 她的心是不会为了一座奢美的灯轮而摇曳。 除非这座灯轮 她胸腔里的每一次跳跃都是为了另一颗心而动。 蒲若斐静静陪着苏容婳仰视着这座灯轮,直到发觉怀中人的右臂在颤抖才低头查看。 “松手,你在做什么,”蒲若斐抓住苏容婳手,将她的手指一个一个扳开。纹路错乱的手掌中已然留下了三深一浅的血口。 蒲若斐用自己的绢帕去捂伤口,心疼道:“干嘛糟践自己,我们回去,你的额头也烫人。” 苏容婳不肯,她将脸埋入蒲若斐的肩窝内,嗓音沙哑:“朕好累,朕想停下来休息。” 蒲若斐的心思玲珑,是最解人意的。听了此言她张开双臂,回抱紧了苏容婳,也不再强求她回府,只默默陪她站着。 帝京坐北,初春的夜仍是料峭,听夜风呼啸而起,听夜风呼啸耳边,听夜风呼啸奔远。 苏容婳手一松,腿软了下去。 蒲若斐忙跟着蹲下扶她,见她身子柔弱无力,再试一试她的侧脸,滚烫烧人。蒲若斐一手扶着苏容婳的肩,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腿弯,抱了起来。 走了几步,蒲若斐转身去看金碧辉煌的灯轮。尽管价值连城,但在寥廓的苍穹下,它总显得孤零零的。 回到静思园,流光和文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蒲若斐将陛下带回,双双松了口气。 流光又提上一口气来,她去服侍被蒲若斐放到床上的苏容婳,摸到的却是发了高烧昏迷了的人。 蒲若斐吩咐文琦:“陛下受了惊吓,你快去给她瞧一瞧。” 回过神的流光却坚决不肯同意文琦诊治:“不必劳烦世女,陛下的脉案一向由丘太医负责的。与其让文琦姑娘给诊脉,不如回宫招太医就诊。” 文琦不知苏容婳一向用什么药,即使把脉也不敢轻易写方子熬药,于是也道:“世女,用药一事马虎不得,奴婢也不敢不知陛下身子底细就下针喂药。” 蒲若斐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苏容婳,心里也没个更好的法子,就应允道:“我这就送陛下回宫。” 苏容婳这次微服,暗卫俱是通过宫门出宫,只有流光与她是从地道来到静思园。除了蒲若斐,再没有人能够送她回去。 流光帮着蒲若斐将苏容婳背在背上,看着她弯腰进了地洞,自己也随之跟上,顺带关上了密道的门。 密道是由苏容婳授意,蒲若斐秘密找到能工巧匠挖掘而成。笔直的长道直通皇宫,但只能容得下一人而行。 苏容婳和流光都是地坤,但两人身材高挑,通过地道时不得不弯腰而行。 蒲若斐较之二人更高,身上还背了一个人,为了避免粗糙的洞壁擦到苏容婳,她小心翼翼的慢慢移动。在遇到狭窄低矮的洞段,甚至需要跪下慢慢爬过去。 等到坤元宫,蒲若斐已走了半个时辰。 将人放到龙榻上,蒲若斐心细的替苏容婳把垂落在脸旁的几绺秀发别在耳后。顺带又试了额上的热度,欣慰的感觉苏容婳的脸没那么烫了。 只是耳尖还有些红。 流光给苏容婳换了件明黄的寝衣后就出殿传太医了,一会殿里就将满是宫婢和宫监,她不能久留。 蒲若斐忽又担忧,那么多人上下忙活,虽然不敢噪声嚷嚷,但光是衣料摩擦、足靴踏地,也足够使人心烦意乱。 会不会吵到她呢,蒲若斐暗想。 宫里不是个养病的好去处,依着苏容婳的性子,恐怕烧不退就要人把奏折搬到床边。 懈怠了一晚,她事后定会日夜不息的补上闲置的朝政,在国事前,苏容婳从来不会顾及到自己的身子。 不过流光不容她再多想,她已经换上厚重的宫装,提着裙裾匆匆跑进来:“世女,您先回吧,太医马上就来了。” “陛下醒来后,麻烦姑娘递个消息给侯府,”蒲若斐不能耽误太医给苏容婳看诊,掀开被角把苏容婳的手安放到被里,站了起来。 流光道:“世女,您放心。” 蒲若斐放不下心去,一步几回头的,直到丘太医候在殿外听宣,她才狠心拉开书橱离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月寒秋竹冷(一) 辰时左右,静思园正堂宜思堂的木格门被推开,蒲若斐的手搭在一名穿着长袍的小公子肩上,同他一起进门。 蒲若斐坐到上首,见小公子袍内衬着的领子有些乱,就将人拉到身前,给他理了理。 然后又细声细语的问了他几句话,住的怎么样,平日最想吃什么,有没有小朋友与他玩,读什么书了。 小公子一本正经的回答,口齿十分清楚,答的内容也很有条理。 蒲若斐听了很是喜欢,又摸了摸他用簪扎好的发髻,让他站在自己腿边。 然后抬声对跪在堂地中央的蒲德道:“阿德,你觉得这个孩子如何” 蒲德昨夜善后完自请惩罚,但蒲若斐没有理她,于是她就自己到宜思堂跪着。天乾精力充沛,即使跪了一夜也不见精力有衰退。 刚刚主子和小公子的对话她都一字不漏的听在耳里,蒲若斐问她,她更绷起了心来:“天资聪颖,进退知礼。想来家里非富即贵,礼仪教导的很好。” “说的不错,他是陈知府的独子,家中自然是对他悉心栽培。”蒲若斐怜惜的抚摸小公子的头。 蒲德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蒲若斐会把人直接带入府里。 “他的父亲遭难,我本不愿意让他再涉官场,可见他颇有灵性。”蒲若斐道:“倘若他日后想建功立业,我怎么能耽搁他。” “你派人把他送到安城读书,过继在十一叔名下,跟那群被收养的孩子分开。等他成人,再看他打算。” 安城养着一群与蒲氏没有血缘的孩子,他们无父无母,蒲氏收养了他们,教他们识文断字,教他们勤练武艺。蒲德就是从那里出身的,因为根基好,被早早挑出来给了蒲若斐。 “是。” “去吧。” “主子,”蒲德道:“属下昨日犯下大错,恳请主子惩罚。” “你的事我听文琦说过,这种事情也不是你所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属下到底是犯下大错,还请主子惩罚。” 蒲若斐反问她:“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蒲德心里压着失职的愧疚,嚅嗫道:“属下不该多管闲事,贻误大事。” “你救人是好事,只是戏子优伶之流,不读诗书,不识仁义,素来是不好交道的。”蒲若斐道:“天道有轮回,行善积德的事我是不肯阻你的。所以事情在你,我只要结果。” 蒲德并不是头脑刻板的人,仔细听下蒲若斐的话,又思忖:世上的人都不能一概而论,纵然是戏子,整日在台上演义英雄豪杰,未尝不会有豪情壮骨。世女在这里不免有些以偏概全了。 不过自己犯过在前,她也不便说出来,只得一一应了。 蒲若斐兴致上来,要蒲德站起,自己讲了一堆天命仁义的事理,格物格人。说到兴处,还要教训几句陈氏小公子,教他做人处事的道理。 她专研经书,又喜好读佛经。平日与人清谈,对象也多是饱学的鸿儒。彼此之间,唇枪舌剑,吐露出的学问是庸人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可蒲德一介武夫,幼时是被送去上了几年学堂,但她以习武为主,文化不精。面对蒲若斐的高论,苦不堪言之余只有点头的份。 只是,她瞥眼瞧见,陈小公子眼放着光,听得比谁都认真。 蒲若斐满是感慨的没说太长时间,就被匆匆赶来的文琦打断。 “世女,夫人找你。” 蒲若斐示意蒲德带陈小公子退下,才问:“陈舅爷又来侯府了。” 陈舅爷姓陈名肃,是蒲陈氏百般宠爱的弟弟,陈大人膝下最小的天乾。 蒲陈氏被扶正后,颇能拉拢陈府和侯府的关系,不仅给蒲若斌订下了自己的内侄子,还想把蒲四维妾室生的蒲若雯嫁给陈府庶女。 只是蒲若雯性子辣,得知消息后直接去蒲四维书房去闹,差点还把他侯爵的朝服给烧了,大有要订婚就上吊的姿态。 蒲四维也考虑过这桩婚事,他由着蒲陈氏,也不代表是百依百顺。他认为给儿子与陈家结了一件婚事就已足够了,陈家只是陈老爷位处机要,并不算世家大族,留着地坤女儿还可以与其他名门结亲,都给了陈府实在太吃亏。于是,蒲四维也发话拒绝,蒲陈氏这才没有坚持。 陈府属于新兴官宦,京城米贵,陈氏比不得侯府百年世家。陈大人的俸禄既要养活老小,又要打点人情,根本没有余钱买好的宅院,全家几十口人只能委屈在一座三进院子里。 所幸有蒲陈氏帮扶着,蒲四维为家中子弟请了大儒授课,她就安排陈氏子弟随着蒲氏一同上族学。蒲侯府家财无数,闲放的马车等物就常常被蒲陈氏借给陈府。 蒲若斐看淡钱财的性子便是继承了蒲侯爷,蒲侯爷向来视黄金白银如粪土,亲家同僚来借,借多少,他是绝对不肯过问的,生怕染上些许小物的俗气。 这就便宜了蒲陈氏,蒲老太太吃斋念佛,她就一人独掌侯府大权。蒲陈氏房内的大婢子翠云腰上的一串钥匙,只有陈府娘家人来时,才会解下来。 这种事,陈大人也不知情,只以为是俩家走动的多。蒲陈氏瞒外人瞒的很好,贴补了娘家还不损娘家的面子。 蒲陈氏的厚爱使得陈肃经常来拜访侯府,使唤侯府婢子比使唤陈府还要顺。 “陈舅老爷确实来了,蒲二公子回府了。” “他不是被发配了。” “说是陛下的恩典,允他回府住一天,尽孝后再上路。” 蒲若斐道:“既然这样,我理应去看他。” 正堂上,来了陈府包括陈肃在内的几位舅姥爷,蒲四维据说是来了训了他几句就又被幕僚请去了。 与蒲若斌同胞的只有蒲若炆一人,都是蒲陈氏的心头肉。但蒲若炆年方八岁,好动易闹,不一会就与弟妹打了起来。蒲陈氏看着他心烦,看着其她妾室生的孩子更是闹心,见过后就让乳母全都抱走了。 蒲若雯和三小姐、四公子都是妾生的地坤,依着蒲陈氏盛气凌人的样子,也不让他们多留。呆了只一会,舅老爷们就拿眼打量了好几遭。蒲陈氏让他们走,他们如释重负赶紧离去。 留下的只有蒲若斐和五公子两位成年的天乾。 蒲若斐坐着不紧不慢地饮茶,看着蒲陈氏愈来愈多的哭啼,听着舅老爷恰到好处的恭维。 蒲若斌在狱里没有受刑,只是吃食较之侯府差些,不能随意走动。娇生惯养的人随之消瘦下来,脸上没肉了,鼻梁都挺拔了不少。 他活像一只皮包骨头的小鸡,但这副模样被某位舅老爷特意赞称:劳之筋骨,空乏其身,天就降大任与外甥。 陈肃舅爷还搜肠刮肚,从肚子里的二两墨水里举出了李太白生前流放夜郎,身后流芳千古的例子给蒲陈氏。 蒲陈氏倒也不哭唧唧了,不过她也不是好糊弄的,自家生的天乾什么水平她心知肚明,更是比不了诗仙太白。她怕蒲若斐笑话,就斥责舅爷不正经。 蒲若斐还不想在这场闹剧里开口,性子急躁的蒲五公子沉不住气:“二哥远去,又不是光宗耀祖的事,舅舅们不给些教训就罢了,怎么还引以为荣。” 蒲五公子肠子直,现在更不把落难的蒲若斌放在眼里,句句诛心,讥讽他们不知廉耻。 蒲陈氏和蒲若斌的脸都黑了。 一位舅爷道:“上下有序,弟不可论兄,五公子也不算妥当。” 蒲五公子当即跳起脚就要走,他虽讽人,但不会同穷酸的秀才一样,装模作样的能为小事辨别一个时辰。 他这暴如雷的脾气,一贯容不了人,现在蒲若斌在他眼里像一只落水狗,他就更不会忍了。 蒲若斐去按他尚放在桌上的手,不过五公子莽撞,猛地跳起来时,把蒲若斐的手一把甩开,气呼呼的出了堂门。 五公子手上的玉扳指都被摔到墙角,在地上打转。 几位舅爷这才尴尬起来,蒲陈氏怕蒲若斐也要走就连忙伏低做小道:“我们年纪大的人经验多,也啰嗦,总与小辈说不来。世女,你好歹说几句提携下你兄弟。” 蒲若斐自进屋到落座,喝了半盏清茶,听了一堆闲话奉承。蒲陈氏和舅爷们不约而同的都没有提起她,一个劲的对蒲若斌嘘寒问暖。 蒲若斐为了这桩命案,不得不走出静思园,违心的上下周转应酬,甚至将侯府牵扯进去时她甚至要代父受审,受官吏的诘问羞辱。 蒲陈氏是看在眼里了,但为了维持当家主母的体面,她闭口不谈。 几位舅爷消息最灵通,是早就知道的,但他们不想说。 陈府和明府都是侯府的姻亲,一个惹事,一个善后。谁不要面子呢,谁想向明府低头呢。 不谈家族,归之个人。蒲陈氏使眼色想让自己的兄弟对蒲若斐略做谢意,以全面子。而陈舅爷们则装作瞧不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也不愿主动出头。 这也是五公子忍不下去的原由之一,他瞧不起这些满嘴仁义的伪君子。 事情闹得这般僵了,蒲陈氏还只是让她说几句,半个谢字也没。 蒲若斐不求回报,但若是连感激的心意都没有,就实在太让人心寒了。 绛紫衣袍空空落落的裹住蒲若斌,他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也慢慢定在蒲若斐的脸上。 蒲若斐神色淡淡:“自小二哥就是最有主意的,衣食住行侯爷夫人和舅舅们都会打点到,其它做妹妹的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几位舅爷讪讪的笑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月寒秋竹冷(二) 正月十九,宜游宴、搬家,忌破土、远行。 可无论如何忌讳,蒲若斌的流放出发之期都要定在这日,圣旨上黄绢黑字写得明白。 蒲陈氏爱子心切,怎么都觉得正月十九不吉利,翻过黄历后,查得正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极宜远行。于是买通了押送的差役,提前在正月十八的亥时动身。 拜过侯爷后,蒲陈氏将儿子送出侯府,再三叮嘱,见快误了时辰才让他走。 舅爷们寻欢作乐了一夜,从温柔乡里好不容易起来,也送了一程。 按规矩,蒲若斐与五公子需要将人送到十里亭。早就知会了亭长,派人提前挑了酒蔬果子安排在那里。 在十里亭坐下,蒲若斐邀两位差役也坐,他们推辞了几番,捱不住盛意,犹犹豫豫的在三人下首坐了。 奴仆斟满酒,蒲若斌拿起来就喝。他被关押的时日不愁吃穿,只是没有酒。 蒲若斐忍不过,劝道:“二哥一去,山高路远。饮酒好生事,身旁也没个看顾的人,不如今日就戒了吧。” 蒲若斌没有理她,也不动小几上的菜肴,像个酒鬼一杯连着一杯灌酒下肚。 五公子见状冷哼,把脸别向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蒲若斐倒不以为意,给差役交代了几句,就自斟自饮起来。 差役陪着喝了几杯,终究是不自在。 一位朝另一位使了个颜色,后者就装作出去看了看还是满天星斗的夜色,回来就道:“世女,天色不早了,您看这路也远” “千里送君,终有一别。”蒲若斐看向蒲若斌,见他漠不关心,就继续道:“父亲和夫人在府里也十分牵挂你,一路多小心,别让府里人担忧。在路上,常给侯府寄信。” 五公子也憋出几个字送他:“少饮酒,少生事。” 蒲若斌喝了个半醉,加上没睡饱,朦胧着眼爬起来给蒲若斐行了半个礼,转身就快步走出亭。 他大摇大摆的走,小厮去扶他反被他踢开,悲壮的背影有些壮志未酬、先遭贬谪的意思。 两名差役连忙背了包袱追上去。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借问牧童应没酒,试尝梅子又生仁。” “夕阳黯黯笛悠悠,一霎春风又转头。控诉欲呼天北极,胭脂都付水东流。” “倾盆怪雨泥三尺,绕树佳人绣半钩。颜色自来皆梦幻,一番添得镜中愁。” 蒲若斌好嗓子,声音宏亮,只是他醉的人不人鬼不鬼,唱的百转千回,变了法的跑调。 在这深夜里更像鬼哭狼嚎,好不瘆人。 路边村里的家犬都跟着此起彼伏的叫起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直到随心所欲的高歌渐渐飘远了,五公子才松了一口气。 天没破晓,亭长道房子都打扫干净了,请公子小姐去安歇。 谭越也说被褥都铺开了,火盆也捅旺了,就等他们去休息。 蒲若斐无心入睡,即便人已躺在新絮的马褥子里,也是翻来覆去的,精神振奋的很。 隔着一层墙,她都能听到刚躺下的五公子便打出的沉重鼾声,一声接着一声,梦乡十分香甜。 假寐到差三刻寅时,蒲若斐悄悄披衣起身,她没有带文琦,带着的粗心天乾没有及时烧好热水。 刚打上的井水寒意浸人,蒲若斐在井边清洗了下自己,回头撞见端着木盆的亭长。 亭长是个乐呵呵的太婆:“世女准备回城了” 蒲若斐随口道:“还未收拾好,我准备去附近山上转转。” 不料亭长脸上换了颜色:“世女,这可去不得,附近山上有虫兽,不定时间出来伤人。” 蒲若斐哑然失笑:“京城附近怎么会让虫兽出来,待我回京让人去搜山杀了这些畜牲。” “这万万使不得,”亭长道:“一来山里大虫不多,也不轻易出山吃人,二来山中的黄毛大虫都是先祖爷放生的,官府不敢打杀。” 据传大乾太祖与秦军在京城南的大山里激战,两军相持三天三夜。乾军士兵人数远远少于秦军,正有败相,突然从山顶奔出百头老虎,正中领头虎威武非常,一身金色皮毛。在它的率领下,虎群冲入秦军,把好好的队伍冲的七零八散,乾军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大乾自此战后定鼎中原。 亭长讲得手舞足蹈,重要处慷慨激昂,木盆早就被她扔在泥地上。 可这种人为制造的传说蒲若斐都能说出一箩筐,所以无论亭长讲得有多生动,描述老虎有多凶猛,吐沫星子飞得有多高,蒲若斐始终是不信的。 更何况世上怎么会有金毛大虫。 民间传说都是为皇权而存在,只有不在朝堂的小民和低级官吏才会信。 日头都上来好大一截,五公子的呼噜声还没停,蒲若斐等亭长停下喘气的时候,径直走出了院子。 她说只在周围转转,不让人跟着。 等谭越都退下,她转脚爬上了小山。 山上的寒霜重,寒气湿。杂草蔫蔫的瘫在地上,枝桠光秃秃的,放眼能望好远。 在府里对着春花秋月,出府就是熙攘红尘,哪里能瞧得着这般孤危嶙峋的自然精致。 蒲若斐看的入迷,踩着冻得微硬的泥,四处张望着,不知不觉翻过了一座小山头。 山下有一条狭窄官道,看样子不常有人在此经过,道路大约只能容两辆马车通行。 蒲若斐站在山头眺望了阵远景,打算顺着路绕回十里亭。 对面的山坡蹿出来几只梅花鹿和兔子,直直冲过来。有一只灰兔甚至慌不择路的一头撞到了蒲若斐腿上,被她眼疾手快的一把捞上来。 原本温顺的兔子这时挣扎蹦跳着,在蒲若斐的钳制中丝毫不放弃,一双泥腿蹬到了蒲若斐脸上,蒲若斐只好捏着它的耳朵,提在身侧。 直起身,蒲若斐闲逸的神情全没了,她焦急的看望着山脊,美丽的原野景致再也勾不起她的兴趣。 初春,冰霜未解冻,万物还来不及复苏。山外侧有猎户的陷阱和弓箭,若无异象,这些小兽是不会出山的。 蒲若斐想起了神龙元年的大地震,当时是深冬,剑南行省蛇蛙出洞,飞鸟悬空聚集,水井冒出怪泉和异声。而后不过几日,当地地震,震塌房屋压死无数。 京城不常有天灾地祸,可也不代表永远不会发生。 这种事情不能随意猜测和妄言,否则民心大乱、一旦波及京城,天下不宁。 蒲若斐决定立即回十里亭,驱车回城后,还要拜访钦天监,观看天象。 突然,虎啸山林,毛骨悚然的嘶吼令蒲若斐都打了个寒颤。 山那头,又响起马匹的哀嘶。渐渐的,车轱辘快速碾地的声音清晰了起来。 蒲若斐听觉灵敏,她闭眼倾听,隐约还听见一两声人绝望的喊叫。 她想错了,兔鹿的奔逃恐怕不单单因为地震,还有可能是受到万兽之王气息的胁迫。 在山的那边,一头十尺长的猛虎咬断了一名士兵的喉咙,又一跃扑到了后头的马车上,千斤的虎躯眨眼间将华盖压的粉碎。 前头车旁的人组织好士兵放一波箭,要不然射在平地上,要不然就中在车壁,全都射空了。 赶车的马夫抽出腰间短刀,掀开帘子,迎着虎头便上。不出意料的,刀锋连虎毛都没伤着,自己就被啃掉了半边脑袋。 骑着马的人喊着:“王叔,”随机又下令放箭。 这头恶虎身躯虽笨壮,但着实灵敏,轻轻一跃,就躲过了一波箭雨。 说是箭雨,其实只是七八人胡乱中的放箭,准头都来不及瞄准,就射了出去。 其实也不是他们的箭术低劣,在五里之前,他们的人还更多,有条不紊挽箭的,都被咬死了。无论如何先射出去,他们准头不差,总起威慑作用。老虎畏于箭头,还能放缓攻击速度。 车旁的人由急生怒,抢过一名射手的弓箭,抽了三只长箭,拉满弓。 箭带着力道破风而出,接连三箭。前两只都被老虎躲了过去,幸而最后一只射在了虎背上。 众人没有高兴太久,又都吓白了脸。 “嗷呜”老虎被激怒,咆哮后前扑转身,粗长的尾巴将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扫下马,踩成了肉泥。 前头拉车的两匹马儿跟着受惊,再也控制不住了。马夫死拽着缰绳,体力不支大喊:“少将军马被惊到了” 车夫走常了这条路,他知道前方是一出陡峭的悬崖,人马摔进去,不死必伤。于是拼着胳膊不要的风险,也拼命拉着癫狂的马。 射虎的人听了也是大惊,但她没有任何犹豫,抽出腰间长刀,大力去砍车辕。在车夫的帮助下,终于将车与马分开了。 马没了束缚,一路狂奔,双双跌入悬崖。 射虎人的军马也开始狂躁了,但它们毕竟是受过训练,不比拉车的家马,遭些惊吓就不受控制。 老虎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向前两三扑,马儿就齐齐退了十几米。 可是没了马拉的车不会后退,射虎人退后才想起车上还有人,急红了眼:“快救人” 可是晚了,老虎的前爪已经伏地,后腿正在蓄力,眼睛瞪的如铜铃大小。射虎人绝望的看得清楚,老虎身上的须毛都飞扬起来,身上的气息是所有人不敢去侵犯的。 这辆马车眼看着就要遭受着与后面那辆相同的命运了,车盖会被老虎压得粉碎,车上的人性命也难保。 “湘妹”射虎人拉弓,可是虎已经跃起,箭射在了原地。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月寒秋竹冷(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所有的士兵都忘记了逃命,满脸惊吓的看着老虎蓄力,预备前扑。 它的后腿刚离开地面,整个身躯就重重跌倒。 这跌倒不是无缘由的,长成的猛虎不是岁的稚童,在临门一脚的关键时期会突然跌倒。 射虎的士兵们看到虎身骑上了一个人,那人衣袍下摆被塞到腰间宽边锦带里,由于下摆太长,即便塞了进去她的大腿上还搭了一截。衣袖也被卷起卡到胳膊中间,打扮的不伦不类。 不伦不类的人敏捷的拔起插在虎背上的长箭,没等老虎反应过来,就又一箭插上了虎颈。 虎血涌如泉,老虎彻底被激怒,大吼一声,直起了上身,试图将人摔下去。 那人揪住虎毛,脚蹬上了虎臀,窜到了虎头上,左右开弓,猛打几拳。 老虎不仅筋骨结实,皮毛也紧,任是那人天生神力,也不过将虎骨打塌下一小片。 打虎用了不少力气,那人跨骑在虎身上,在老虎的左右跳跃里尽量保持平衡,不想硬攻,便复又去拔箭。 箭头格在虎骨旁,猛地拽出只剩带血的箭身了,箭头被留在虎身里。 老虎扑到车旁的山坡上,震起泥石,又在地上打了个滚。眼见着要被千斤的虎身压到地上,那人身姿灵敏,趁老虎打滚的一刹那,向前跳到了山坡的树上。 那人大敌当前也临危不惧,手脚并用爬上树,顺手折了两根树枝。 然后放开抱树的双手,仅用双腿夹树,身子后仰,迅速握着光秃秃连羽毛都掉了的箭身和树枝往前一推。 箭被她插到了老虎的左眼中,老虎对着她的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獠牙。 那人被虎啸震的头晕,甚至闻得见虎口的腥臭,命在旦夕。 她的腰用力,大胆的用手拍住虎头借力,复又抱回树上,向上爬了一段。 老虎咬了个空,怒不可遏。 它没有再猖狂多久,那人的帮手匆匆赶到。从树冠挑下六个青袍天乾,手中甩着铁链,在空中就套上了虎头和四肢。 六人合力,落地向后疾走。 那人趁机跳下树,到马车前,一把掀开帘子,愣住:“湘妹” 车上的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可她们服侍的小姐却安之若素,整个奔走途中面色如常。只在帘子被掀开时,微微抬眸。 蒲若斐不管其它,带血的手扶上了明湘纤纤玉指,站在车厢外拉她出来,在残缺的车辕上就势抱起。 老虎被六人勒住了,那六名天乾分别绕在六棵树后:“嘿嘿”一声吼,合力绕了三圈,将虎生生悬空架了起来。 老虎不甘于认输,不停的扑腾怒吼,将六人都拽的晃了起来。 不过,这只是困兽最后的挣扎,再无之前的雄风。六人在树上缠实,又聚在一起抽出长剑,齐齐戳中虎心。 先前的骑马者所剩无几,这时全都下车围到了蒲若斐身边。在寒冷的初春里,他们的棉衣无一例外的被汗水打湿。 蒲若斐将人放下,她身上的衣衫全被血浸透,发冠也乱成一团。蒲若斐摘下玉冠,披散开了头发。 她的袍袖沾满泥土与虎血,她的脸颊也被树枝划出一道细痕,是肮脏凌乱的。但她的眼睛敏锐明亮,扫了一圈围过来的人,最终定在一个人身上。 “清姐,这是怎么回事。” 老虎膘肥体壮,不像是为了觅食而出来伤人,更像是有人招惹了它,引出它的攻击性。 “我们赶着路,这虎就扑了出来,当场把李校尉咬断了气。” 明清见到她,脸上羞愧难当,眼睛看在地上,开口说话也不敢去看她。 蒲若斐生奇,将军府的人被猛虎追赶,死伤惨重,不见武者风范,见到自己救她是会有所尴尬。但瞧明清的模样,更像是有事瞒着自己。 还是不得已的大事。 “湘姐姐,你没事吧” 蒲若斐回身去看,张琛在另一侧将明湘扶了去。 张琛也是天乾,无论朝廷的法令对地坤有多宽容,地坤成人后都应避免与天乾的过多接触。这是礼制,世家大族也不例外。 要说蒲若斐去扶明湘是因为救人,更何况两人还有亲缘关系,可张琛一个外男将明湘从她表姐的手里接过去,这就不得不让人细究了。 蒲若斐仅仅是看了一眼二人就收回目光,也不与明清搭话,而是负手走过去看正在剥皮的老虎。 她的态度,明晃晃的是不想知道和参与他们的家事。 也是,她此刻看出了张琛与湘妹的关系。 这种关系,明府和张府还未来得及通知其它府邸。也是出于私心,他们怕额外生事。 明清有些失落,但她也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们三人从前亲密无间的关系一去不复还了。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无话不谈,亲密无间。 那日从侯府回来,明湘主动找到父亲,言道自己年岁空长,不该让父母忧心,如若有看定的姻缘,白白错过的确让人惋惜。 云英未嫁的地坤谈及婚事没有一丝羞涩,仿佛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按理说实在不该,但她的一席话使明将军高兴非常,大乾地坤十四即可议亲,明湘晚了几载,自家不说,在朝野上也有人议论。 明将军有时也会后悔自己生养的女儿太有主见,连自己都不好多说她几句。 本以为以她的性子会孤老终生,明将军夫妇早就为此做好了准备。没想到明湘竟然自己变了想法,直言要自己给她定下亲事。 大喜过望的明将军怕事情有变,紧锣密鼓的立马开始张罗。恰好,太常卿张大人亲自拜访明府为长子张琛提亲。 张府也是世家,不过没有爵位,不及明府声望势力雄厚。可是两家的孩子自小相识,天乾同在国子监读书,彼此熟悉,明清也常赞张琛的学识与品性。虽然没有可以传世的爵位,但只要这孩子能中第,凭着家世,还怕仕途不顺 娶妻高娶,嫁女低嫁。明将军看好后又拿去问明湘,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一个“好”字,连明将军都没想到会这么痛快。 张琛着急,明将军也怕夜长梦多。短短几日之内,竟把纳采问名纳吉,六礼中的三礼走完。 同时,张琛也频繁走动明府,明湘对他既不亲热也不冷淡,这种态度让他去明府的次数更频了。 明湘看花,他绝不摘叶。明湘赏曲,他绝不听戏。明湘称赞今年荔枝好,他绝不再看其它多汁果子一眼。 明湘心烦要去别院散心,他便拉上明清一起陪她。 明府上下,将他对明湘的好看在眼里,没有一人说两人不般配。 而明清自己,也是这桩婚事的催促者,她不忍再见妹妹为一人黯然神伤。她想,或许成亲后,妹妹的情意会慢慢淡开,斩断这段孽缘。 今日若斐拼命救了他们三人。猛虎扑人时,张琛的畏畏缩缩逃不过她的眼睛,若斐的舍己救人,更在她的意料之中。 即便遇到猛兽的不是自己,是脚夫、是走贩,是乞丐,不管是谁,明清都相信若斐仍会奋不顾身的去救人。 难道,自己是错的 明清的思绪悠悠,这时只得叹息,中断了回忆。 婢子们伺候明湘在巨石上坐下了,张琛在一旁站着,明清赶去关心道:“湘妹,你还好罢” 明湘看着她,轻轻道:“二姐,我已了无牵挂,又怎会不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月寒秋竹冷(四) 明府众人跟着蒲若斐来到十里亭暂歇,明清在院子里遇着睡眼惺忪的五公子。 五公子见到狼狈不堪的众人大惊失色,也没了睡意,忙吩咐手下侯府的人腾开屋舍,请医买药。 他安置完明府的人,一转眼又遇到鲜血淋漓的蒲若斐,更是吓了一大跳。捂着心口,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清晨还未烧好的水早热了,蒲若斐没空向他解释,看着下人汲上冰凉的井水送进屋,就把众人赶走。 五公子被赶到院子外面,一会看到一名婢子捧着粘泥带血的衣裳走出来,然后是两名小厮提着四桶污水出来倒了,又提着兑好的的温水进去。 五公子不明情况,以为蒲若斐伤的重,忙让人请了郎中过来。 换了两回水,蒲若斐穿着新衣,一身清爽的走出来,头发怕遇风头疼,被绞得很干了,随意披在身后。 “六妹,”五公子见人出来,双手攥着郎中的手腕和胳膊跳上台阶:“快让人给你瞧瞧,哪里伤着了。” 蒲若斐一怔,竟被他那一副生怕郎中跑了的样子逗笑:“我哪里有伤,倒是你不快快放手,把人家郎中的手快抓断了。” 五公子不信,她脸上还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呢,于是又把郎中推到前面:“你脸上都挂了彩,还说没事” 蒲若斐后知后觉的用拇指去摸,顺着伤痕下来,凡是抚摸过的地方都由红转粉,渐渐愈合。 “啧啧啧啧,”郎中站的近,还是瞪大了眼。 “五哥忘了,我是超品。不要说这点小伤,就是再来一头老虎,对我也没什么。” 天不同等级的差异明显,同样是伤筋动骨,下品天乾需要养够两个月,而超品天乾十日就恢复如常。 这寻常道理连平头百姓都知。 五公子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情急之下更没想到这一茬。 说话间,蒲若斐的擦伤已经全好了。看得郎中一直称奇,连连道今日算是开了眼,遇到一位超品大人。 “去吧,这里没你事儿了,”五公子粗鲁的将郎中推开,自上两步台阶靠近蒲若斐。 “六妹,明府那是怎么回事天冷地冻的,他们也能遇到老虎” 蒲若斐道:“舅舅位高权重,朝堂上不会不树敌。明府不止二小姐一位天乾,但舅舅最宠她。”她突然停住,不甚明朗的一笑。 “然后,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凶手并没有得手,又与我们何干呢,哈哈。” 五公子等着她的后话,可蒲若斐笑完一拂袍袖就走了。背影很洒脱,徒徒吊着他的胃口。 蒲若斐的分析很直接,但这一番话只要用心思索,谁都能推测出来。很明显,六妹是想出了什么,但是对他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全都吐露出来。 难道自己不是她的亲兄长吗,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推心置腹,我们可是连着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呀 五公子再一眨眼,谭越就出现了,在蒲若斐身边鞍前马后的跟从着。 为什么她宁肯相信这些外人,也不愿意跟我坦怀相待。 每次的试探,都被她轻巧避开,自己付出的信任与真心,一次次被无情的推开。 原以为在她眼里,自己与二哥不同,与其他人也不一样。现在看来,还是没甚区别了吧。 蒲若斐没等其他人,立即动身回京。 回府后,侯爷也从刚纳的一房小妾处起身。他被夺了权后就没有衙门可以去,加上因气生病,更不去上朝了。每日用过饭,就带着一班幕僚商议,除了急事,精神好的话还见几个在朝的门生。 张姨娘仗着新得宠在内屋堂里唧唧哼哼,使唤婢子,比当家主母还忙。 蒲若斐在姨娘堂屋地上跪了半响,余光中见一双绣花鞋在她身边踩来踩去,给侯爷一会用巾子擦脸,一会上漱口茶。 侯爷被人伺候梳洗后,才道:“这时候跪着做什么,站起来回话。” 蒲若斐用手扶着地,慢慢站起来:“回父亲,女儿送二哥过了十里亭,路上一切都好。” 侯爷挥了挥手,让人都退下。 “他一切都好,你又怎么了。”蒲四维走到蒲若斐的眼前,他的个子高,比蒲若斐高一个脑袋。这时候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陛下有几日没找过你了。” 他不知道元日苏容婳与蒲若斐出游的事情,还当做两人断了联系。 这般私密的话对天乾来说是羞耻,是侮辱,像是在说她是一名接客的小倌。 蒲若斐不带任何感情道:“没有。” 蒲四维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这时低低咒骂一声。 更为穿心的话也说了出来:“她是不是有孕了,用不着你了” 蒲四维认为苏容婳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动真情,至于蒲若斐的心思,他根本没有考虑过。 “避子汤每回都喝的,父亲” 一声“父亲”稍稍拉回了蒲四维的理智,他连忙又放缓语气:“你是我生的天乾,房中早该放几个人了,总被陛下强占算什么事。” 蒲若斐冷漠道:“男欢女爱而已,我也吃不了亏。” “嗯,你这么想就对了,”蒲四维沉吟片刻,想是找不出什么话来面对女儿:“你下去吧,我与他们还要商议商议。我早年主战,得罪了不少人,这时候他们巴不得多踩侯府几脚。” “女儿不打扰父亲了。” 回到静思园,文琦听暗卫报来遇虎,早早守在园门。真真切切看到蒲若斐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 “世女见过侯爷了。”文琦给她更衣,手上动作不停。 “见过了。” 文琦又担心:“侯爷没有再为难您吧。” “他对我的为难和看重都是想借我再起,目的一样,方式不同罢了。” 侯爷对她的,时而亲密,时而疏离。蒲若斐早就习惯了侯爷阴晴无常的态度,在被需要的时候,她是侯爷荣光的继承人,命根子,不许他人亵渎。在不被需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像根草,任由风吹雨打。 蒲若斐想到蒲四维最后几句话,暗示性很强,几近于赤裸。喉咙不免发堵,极想呕出什么东西来。 “陛下还是没消息吗” 文琦摇头:“奴婢一直守在静思园,并没有收到小黄门送来的条子。” “自从陛下元日回宫,这几日连早朝都推了,”蒲若斐道:“总要亲眼去看到她才放心。” “蒲德今早派人来说,太医院院首等人在宫中值班,至今没有回府。” “是么,”蒲若斐在房中踱步:“这病由我而起,我去见她一面或许对她会有好处。只是宫中人多眼杂,万一被宫婢撞见,麻烦就大了。” 文琦劝道:“宫中的事,陛下会压下来,难不成主子去一趟宫里还会加重陛下的病。” 蒲若斐点头。 门外谭越走来开口:“世女,明府二小姐来了,说是感谢世女的救命之恩。” “只有她一人” “是,不过她带了明、张两府的礼物送给世女。” 蒲若斐微微勾起嘴角,挂上一抹莫测的笑容。 “好生招待,我就来。” “好生招待什么,我这就来了。”明清大步走上前,把谭越拨在一边:“若斐别怪我不请自入。” “小时候你哪回不是自己跑进来,还用得着下人来通报” 两人分主客坐下,一个月朗风清、坦坦荡荡,另一个故作大方,欲言又止。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明二姐从前找我,不是读书就是游乐,今天该不会也是为了这两档事吧。” 明清直摆手:“不要说以前的营生,我今日就是专门为了谢你来的。” 蒲若斐微微笑,也不进一步戳穿她。 明清更慌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名利平时休说(一) 五六位大师傅揉着面团的胳膊精悍有力,大块水油面在案板上被揉来搓去,时而朝头顶上一甩,打得案板“碰碰”直响。 位学徒则在另一块案板边围了一圈,低头揪一块水油面,包入干油酥,再用木头花模印成花瓣状,然后递给下一个人,给面里填莲蓉酥。 捏好的海棠酥生坯,用细竹托子一个个放入大圆蒸笼里。 在留香斋做糕点的都是年轻力壮的中泽,干起活来干净麻利,吃起饭来也如狼崽子一般狼吞虎咽。 不过,只要能做得下这么大的生意,哪位掌柜的会舍得因为几碗饭赶他们走 人多做活计还快,累得搬蒸笼送到蒸房的人不住捏胳膊甩手。 糕点的重量几乎可以不记,大蒸笼的确是用实木做的,又大又沉。出了作坊,过几个弯才是蒸房,路远还绕。 这还得怪留香斋最初的掌柜的,她坚持认为蒸房与作坊近了,灶火的烟火气容易侵染还未成型的糕点,蒸房的高温也会使水油面团发酸。 精益求精,话是不错。一趟趟搬来搬去,也满足了饕餮食客的口舌之快,只是苦了跑腿打杂的人。 留香斋的账房先生扔下了算盘和账本,卷起衣袖亲自跑到糕点作坊里,瞪着眼,一只一只数出了十二只海棠酥生坯。 “行了,”他满意的拍拍手,挑一个精灵点的学徒专门将这十二只海棠酥捡到一只大蒸笼里面。 “也就这几只还看的过去。” “章爷,这笼子还大着呢,要不再放几只酥进去”学徒怕他不懂,忍不住提醒一句。 “放什么放,你懂什么做你的事去。” 学徒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不敢违拗账房的话,复又回去拿起挖莲蓉酥的勺子。 账房斥完人才发现,自己只提得动笔,拿得起一百零五颗珠子的算盘,这不小的笼子却是端不起来。 不过,他也不屑于做这种事,便随意指了一个在揉胳膊的下人:“你过来,跟着我把这个笼子送到蒸房。” 那人愣了一下,慢慢吞吞的走过去。 “你倒是快点,耽误了时候你可赔不起” 账房先生的嘴如棉裤腰,嘟嘟囔囔的,直催着那人快走。 等两人走了,方才的学徒才吐了吐舌,问身旁的大师傅:“师傅,章爷嫌弃我们味道重,平时八百年也不来作坊一趟,今儿太阳是不是从西边起来的。” 大师傅手上继续扭着面团,时不时加上一勺猪油继续揉开:“我看呀,是咱们作坊来了贵客了。掌柜的在接待,派他来挑糕点给人家。” “什么贵客,一包六只,买就买两包海棠酥” 大师傅举起油光光的手狠狠打了他个爆栗:“物以稀为贵,买多了人家谁稀罕” 学徒不懂了:“咱们留香斋在京城也是排的上名号的,海棠酥更是独一家,我吃一蒸笼都不够,竟然还有人不稀罕。” “以为贵人都跟你一样,人家吃糕是尝,是品,不是塞满肚子,”大师傅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学徒又吐了吐舌头,不问了,专心致志给酥加莲蓉。 他没专心多久,几个提着空蒸笼的打杂的有说有笑的进来了。 打杂一般是短工,是糕点坊的最底层,拿最少的工钱,吃最坏的饭菜,做的也是只出力没技巧的活。 所以坊里是不许他们在做工的时间说话,更别提说笑了。 大师傅和学徒不在此列,他们偶尔说几句,还可以交流做工经验。 所以一位大师傅也没给他们好脸色,嘴上不干净的骂起来,逼问他们有什么事。 那几人被骂懵了,其中一人壮起胆子回道:“方才我们遇着小林,他端不起蒸笼,把好好的糕点全打翻在地上。” “这点事也好笑没看到这摞起了多少笼子,吃饭时只知道胡吃海塞,干活一天七趟跑茅厕,还不快滚” 他们嘴里笑得小林是刚来做了八天工的书生,文文弱弱的,刚开始端着蒸笼一步三晃,账房很不愿意要他这种做不了活的。 掌柜敬重读书人,听说他是进京考恩科的秀才,没盘缠生活,于是答应留他干几天。平时也不让人催他,没想到今天撞到账房了,还闯下了事。 账房脾气差,比大师傅还爱骂人。估计小林很快就会被罚了工钱,赶出去。 众人唧唧了一阵,就又各司其职,不再想了。 账房章爷是个没考中秀才的老童生,平日看不惯小林这个真秀才,这会更借着机会满嘴之乎者也的骂起他来。 骂他假装斯文,读些破书装模作样。 骂他百无是处,吃着掌柜的小米子干饭不出一份力。 骂他 账房的声音本就尖,上了年纪喉咙里痰声呼噜,连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趴墙头看看。 小林收拾完糕点,就低头垂手静静听着辱骂。不像其他人会梗着脖子掐着腰反骂,也没有懦弱的瑟瑟发抖,他只是安静的站着,脸上是自责和愧疚。 文琦闻声出来看了半天,也忍不住转头问:“李先生,我瞧这小伙计不像个为人跑腿的人,他怎么会在这呢。” 站在她身边的正是留香斋掌柜,掌柜擦汗道:“姑娘猜的没错,小林是个读过书的秀才,家在京郊。陛下年初开恩科,他进京赚些盘缠,打点些在考场的考具。” “既然是个有功名的秀才,怎么不去些书局做事” 掌柜的苦笑:“姑娘呆在侯府,怎么知道外面的事。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最缺的就是银子。连那些不入流的小官都抢着去抄书赚铜钱,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秀才呢。” “如此看来,也是可怜了。”文琦怜悯道。 掌柜道:“谁说不是呢,我的老家与他是一个镇子的,早就听说过这小林,几岁就开始启蒙作诗。就是家里穷,除了个老爹再没有了。没个兄弟叔叔帮扶,能读下书也不容易。” “倘若他真像掌柜的说的那么有才气,我家世女也不会让这种人沦落到现在这副境地。” 掌柜骨子里的商人特性深刻,巴不得自己坊里的人被侯府世女看中,连忙向文琦作揖:“那我就先替小林,啊不,林子贤林秀才谢过姑娘了。” “烦掌柜再使人捡两袋海棠酥,我家世女也急着要呢。” “好好,姑娘稍等。”掌柜提起下摆就去了。 他招呼走了账房先生和那位秀才。 文琦松了口气,她跟着世女各类人都遇到过,自然是不会把一名秀才放在心上。这时提出世女的名号也不过是想让这位林秀才过的好一点,她没有往世女身边随便塞人的习惯,现在或许看不出什么来,今后恐怕就成了祸害。 没想到在留香斋正堂,掌柜不仅精心包了两袋刚出炉的海棠酥放在食盒里,还带了换了衣裳洗了脸的林子贤。 “秀才,你跟着这位姑娘去送酥。”掌柜向前退了一把林子贤:“这可是你的好因缘,到时好好谢谢姑娘。” 掌柜是跟林子贤说过了什么,林子贤不情不愿的提起食盒,走了几步。 文琦有些哭笑不得,她只得让林子贤跟自己走。上了侯府的马车,她提着食盒坐到马车里,林子贤很自觉的在车辕上与车夫坐在了一起。 回到侯府,蒲若斐刚送走明二小姐,让人侍奉换衣服。 见她回园子,随口问了一句。 “海棠酥买了这么久。” 文琦在世女面前讲惯了真话,于是一五一十的将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 “你让人访访,是真的话资助他几两银子。最近朝廷开恩科,陛下取国士,不能让人才埋没了。等有时机,我会见见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公子,他们不比世家,有的连入京的盘缠都是借的。一路风餐露宿,风吹雨打的,哪里还是文弱书生哟。” 蒲若斐接着道:“把酥拿来,我去见陛下,有人来就说我睡下了。” 海棠酥是苏容婳为数不多的称赞之物,蒲若斐自然挂在心上。 为国家选取栋梁之材,也是苏容婳心心念念的,蒲若斐自然不会忘。 文琦把食盒递了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名利平时休说(二) 文琦送走蒲若斐后,静思园管事请她去清点明二小姐送的礼品单。 明清走的是静思园私门,送的是蒲若斐一人,礼品账目自然是从园子私库里走。管事是个唯唯诺诺的人,没什么主见,许多事都要再三请文琦拿主意。 文琦查好礼单,是些古玩器物,就看人将仓库锁了,将钥匙重新挂回腰间。 接着侯府马廐又有人来讨草料钱,世女年前在漠北商人手里花重金买下了一匹大宛马,通体赤红,在草场上试跑犹如一团火烧云,一跃十步。 蒲若斐认为好马不可多得,特意吩咐马夫将此马与其它马分开饲养,粟豆加细草,切细了再放到石槽内。 这笔额外支出也要从蒲若斐的月银里出,文琦又摘了把钥匙打开了放铜钱的小匣子,数出钱给了那人。 钱还没给到那人手里,就听屋外人报大姑娘院子里的文画姑娘来了。 文琦连给了钱,打发人走了。 小婢子给文画掀开厚重的门帘,文画笑着进来,言道自己大姑娘近来失眠,要做一丸药安神,其他药材都备齐了,侯府上下竟然单单寻不到琥珀。 如果世女这里有,就先借两颗,银子在这里。 蒲陈氏对府里人小气,钱物都是定量按时发给,首饰等物逢年过节才会给府里人做。吃饭用药穿衣都是官中出,如果想单独做,府中没有,就要花自己的月银。 为了两颗琥珀不值当去求蒲陈氏,蒲若雯也不屑于央她,平白换一顿牢骚,于是转而来求蒲若斐。 蒲若斐与蒲若雯关系最好,文琦不敢为几颗琥珀要她的银子,当下去珍宝盒底里找出一对琥珀耳坠,连带上面镶饰的银子一起给了文画。 这对耳坠世女不常带,亦或根本没见过。文琦做得了主,又亲自送文画出了小楼。 忙了一圈,文琦在楼外仰望西边金乌欲坠,天际灿烂红霞,跟大宛马的毛色无二。正对别的婢子叹一句天晚,她才记起林秀才被她放到门房那,冷落了半个下午。 “秀才公还在这里吗” 宽敞的门房里嘟嘟滚着热茶,穿着墨袍的门上人挤在一起摆龙门阵。 林子贤身上是黑布棉袄,挤在他们正中间,险些让文琦没认出他来。 “姑娘好。” 门上人都站起来了,其中一名亲热的把林子贤推出去:“瞧,我说什么来着。好小子,快去吧,今后发达了别忘了穷兄弟。” 林子贤羞涩的与他们作揖告别,谢了他们的招待,然后跟着文琦出了门房。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侯府也不例外。拜侯爷要先给门上人送礼,否则拖你个两个时辰半个下午的,还让你找不出理。 这些人傲气起来寻常小官根本不入他们法眼,更别说林子贤一落魄书生了。 但看这个样子,门上人不仅没有冷眼对他相反还请他用了一顿饭 文琦暗中称奇,带林子贤稍微向府中走了走,在一僻静处停住了。 “林公子,我家世女早就听闻过你的才名,只可惜无缘相见。今日有机会得与林公子相识,只是府中事物繁杂,迟迟脱不得身。” 文琦从锦囊中拿出一封银子:“白白耽误了林公子许久时间,这五十两银子赠予林公子,愿林公子在这次恩科金榜题名。” 林子贤还以为能见到世女,自身的本领也好有施展的地方,没想到还是这位姑娘来接待他。 又见文琦要资助他银子,坚决推辞 :“小可身份低贱,没福分见到世女,也不曾为世女出过力。无功不受禄,这银子小可不能要。” 文琦笑了,意有所指道:“我家世女看中了林公子的才情,相信假以时日公子必定一鸣惊人。公子又不是恩将仇报的人,世女凭什么不把银子给公子呢。” 林子贤还在踌躇,似乎在想些拒绝她的话。 文琦动之以情:“林公子的家世文琦也从留香斋掌柜那里听说过,林公子一人做短工,仅能供自己温饱,但公子家中还有老父奉养。公子是想背着不孝的名声去科考,还是因为把粮食分给老父,而自己饥肠辘辘的进考场” 林子贤动容了,让年迈多病的老爹挨饿是他的不孝,是他的无能。每日的短工攒不下几枚铜钱,恩科考三场,一场三天。这至少九天的饭食,他都没处觅去,难不成要饿着肚子进考场。 自己饿肚子还好,老爹也要跟着饿,他生自己时受寒留了病根,身子骨怎么熬的起 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都加冠了,竟然连老爹都养不起,别说乡里乡亲会指指点点,连他自己都无颜苟活。 文琦趁热打铁,把银子塞到他手里:“我家世女最是好心,瞧见有贫苦的寒士就资助。林公子心里不必为此就担上事,天道有轮回,我家世女是在为自己积德呢。” 林子贤攥紧了银子,对文琦作揖:“林某苦不足惜,只是怕连累了老父。今日世女滴水之恩,他日林某定涌泉相报。” 文琦含笑,朝他点头。 林子贤顿觉酸肿的胳膊轻快起来了,整个人被清爽的空气充盈着,心很高,似乎轻的可以飘起来。 这是希望,是对辉煌未来的憧憬。 他有些感激文琦,她才是他真正的伯乐。 蒲若斐提着两袋海棠酥,在密道暗门后先侧耳倾听,确定殿中无人才推门。 坤元殿静悄悄的,只有龙涎香在古朴巨大的香炉里燃着,散播的香气在空中流动。 蒲若斐在门前脱下沾满泥的靴子,只着白色底袜走来走去。 还好殿中地龙烧的暖,足底不仅不冷,还暖融融的。 明黄团龙帷帐垂地,帐子一角还压着一摞奏折。 蒲若斐掀起另一边,发现三摞奏折摆了一溜,几本还打开着,用朱笔批过。 蒲若斐无心去偷瞧奏章上的秘密,因为那些东西挡住了她,她便走到对边。 对边的帷帐被挂起,苏容婳安静的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明黄被单外。 蒲若斐放下海棠酥,去试她额头温度。 不料手刚触及温热的肌肤,就被迅速握住拽下。 “放肆” 苏容婳被惊醒了,并反将蒲若斐的手扣在床上。 蒲若斐愕然,以超品的能力她从未收到过如此快速的反击,让她还不了手。 “嗯,是你,”苏容婳松了口气,坐直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说话语气虚虚弱弱的。 蒲若斐握着她的手,反身上了床,让苏容婳安稳的靠在她怀里。 苏容婳疲惫道:“你怎么来了,也不先让人传个条子来。” “哪里有往宫中递条子的人,向来是陛下派人送条子过来,若斐才能托小公公送条子进去。” “这么多天,陛下一直没消息,我也忍不住入宫看望陛下了。” “朕全好了,太医还是让朕用药膳。”苏容婳颇不耐烦:“讲话讲半,故做玄虚,可见都没有一颗赤心为朕为朝廷。” 蒲若斐哑然失笑,只得道:“太医问诊自有他的道理,只是陛下睡得不安稳,太医们没诊出来” “前几日尚可,”苏容婳道:“今日朕多看了几道折子,就开始有梦。” 蒲若斐轻柔道:“陛下梦到了什么” 苏容婳眸子冰冷,嗓音也不再无力,而是如剑锋利:“天狗食日,星月悖行。日为君,星月为臣,可见佞臣当道,皇权式微,天下大乱。” 蒲若斐愣滞住,她是白身,但侯爷有爵位在朝称臣,现人虽处庙堂之远,仍如山中宰相般,利用门生同僚,对朝政指指点点。 这是对苏容婳施加压力。 这也是她的忌讳。 “不谈这些了。”蒲若斐道:“你合该好好休息。” 苏容婳听了眉间也上了一抹温情:“你留下来陪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名利平时休说(三) 一觉好眠。 蒲若斐在龙榻上睡的安心,连日的心神消耗敌不过上好龙涎香的催人入梦。 不知不觉她睡过了一个时辰。 醒来时入眼的是黄色的承尘,静思园六柱架子床上的承尘是月白色的,与明黄色大相径庭。 蒲若斐揉着眼坐起身,方回过神来。 身下睡的是一条是滚红边的茵褥,身旁是一红木凭几,几上堆了两堆奏折,奏折后是苏容婳的雾鬓云鬟。 苏容婳身下坐着的是另一条滚绿边的茵褥,见她由朦胧转为清醒,就将左臂搁在懒架上手上还拿着一本翻开的折子。 她的眼神如往常凌厉,看着蒲若斐慵懒的神态如同展望天下般专注。 “醒了” 蒲若斐向后一坐,斜倚在斑丝隐囊上,懒散的笑:“我睡时陛下在看折子,我醒了陛下还在看。我伴着陛下,陛下却在陪着江山。” 苏容婳有些不自然:“你哪里是在陪着朕,身在朕边,心早就去见周公了。” “哈哈哈,”蒲若斐修长的手指捻着搭在膝上锦被,随意道:“我一人见周公如何痛快,莫若陛下陪我去。” 说完她就发觉话说的不妥,太轻佻了。其实,妻妻闺房间的乐趣再出格些也无伤大雅,但她的爱人不是寻常女子,是九五至尊的女帝,是天下之主。 是只可做不可说,对房中事也单调严肃的人。 先帝在时苏容婳就被立为皇太女,学的是帝王权术,看的是天下苍生。小儿女间的你侬我侬苏容婳是接触不到,也看不惯的。 就是她的生父吴太后,也是名门家的地坤公子,自小学的是诗书,弹的是琴筝。嫁给先帝后,见的也都是恭敬的宫人、持着肃穆的皇帝,也听不到调情肆意的话儿。 平时除了催促苏容婳挑选大婚对象,也教不了她什么。 果不其然,苏容婳怒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腌臜话,也来与朕说” 苏容婳是不会低头的,更不会在这种事上让步。 蒲若斐下意识想告罪认错,后转念一想,隔着凭几对苏容婳道:“我对陛下是一片真心,真情流露也是正常。陛下该不会只想要我这个人,不想要我这颗心吧。” 苏容婳打翻奏折,想斥她胡言乱语,又生生停住。 她那颗不肯服输的心正在发生激烈的天人斗争。 这种自然情意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吗,她的倨傲和尊严却迟迟不肯允她放下架子,并催生着羞耻,一时让苏容婳难以面对。 蒲若斐趁机从凭几上爬过去,紧紧搂住苏容婳。 苏容婳措手不及,随后开始推她,但无济于事,她被牢牢圈在蒲若斐怀中。 蒲若斐嗅上她优雅细长的颈子,满意的感到苏容婳的身子不可抑制的颤了颤。然后亲上她脖后的肿块,那是地坤未被标记的腺体。 那里被蒲若斐用唇细细磨过蹭过,留恋的辗转反复,上面盈盈幽冷的梅香是蒲若斐所渴望的,却一直不可得的。 酥酥痒痒的,奇奇妙妙的感觉。 如果蒲若斐忍不住,即便是伸出舌舔一下,唾液在上面也会形成浅度标记。宫婢们都是中泽看不出来,可父后会知道,大臣也会议论。 两人从前亲近时,苏容婳一直没有让蒲若斐如此近的去抚慰她的腺体。 她突有忌惮,她怕蒲若斐会控制不住天乾的本能。 她还未大婚,这是对她皇权的亵渎。 苏容婳收回心来,是时蒲若斐跪在她面前,她就踹上了她的大腿上。 连身侧的懒架都被她的力道带得倒下。 还好床足够大,蒲若斐被力一冲,后仰到了床边,没有掉下去。 蒲若斐膛目结舌,她方才没有防备是真,但苏容婳是实打实的踹,没有借用任何巧力。 两人坦诚相待过,蒲若斐不会相信她是个天乾。苏容婳不是天乾,那她拥有这般力气的唯一可能便是,她的地坤品级过高。 蒲若斐回想起她午间来时被梦中惊起的苏容婳按住手臂的事,这恰恰也印证了苏容婳品级不低的猜想。 但皇家天乾地坤的品级是绝密,连王妃驸马这些枕边人也没可能得知。 蒲若斐没兴趣去打探这种事,她的腿还隐隐作痛,于是就仰倒在床上不动。 苏容婳压着莫名的怒意道:“过来。” 蒲若斐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原地坐起。 见她如此,苏容婳直道:“胆大妄为,你想置朕何地” “臣难道还会有不轨之心”蒲若斐反诘。 苏容婳语塞,别过脸不去看她。 朱唇修眉,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好一幅美人置气图 蒲若斐性儿好,率先软下心,巴巴的凑过去:“是我不对,陛下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她趴在苏容婳身上,活像妹妹向姐姐撒娇般,这种情况可不多见。无论蒲若斐穿袍穿裙,都是十分洒脱的模样,飘逸到会让人以为不是世间人。 昔日是一株挺拔的青竹,现在是娇嫩的雏菊。 蒲若斐的手软软的,非挤要在苏容婳手心里。 苏容婳挑眉,心里竟有些雀跃。 蒲若斐拉着她的手还欲说些软话,被流光的声音打断了。 “陛下,内阁呈上来急折子。” 蒲若斐忙松开人,端正坐好。 苏容婳一向重视朝政,这时道:“拿进来。” 流光守在殿外,没苏容婳传召一直没有入殿,也不知蒲若斐的突然到来。 她端着托盘,目不斜视的走近床榻,看到一身寝衣的蒲若斐马上低头看脚尖。 流光守着规矩停住了,把托盘放在书案上,行礼后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蒲若斐下床,把奏折全都拿了上来。 苏容婳靠在隐囊上,抬了下巴示意她读折子。 第一封是河东行省永济府发来的军报,驻守当地的总兵报漠北蒙古年前遭受雪灾,粮草似不支,现遣兵调将,恐生兵灾。 苏容婳略一点头,让她读下一封。 第二封是江西行省增城府发来的请罪折子,增城知府估错灾情程度,以为靠官服余粮可以度过旱情,没想到年后大雪连绵,路上冻饿而死之人不计其数,官仓余粮也告罄。 苏容婳不悦。 蒲若斐道:“江西行省旱情去年我就有所耳闻,地方官吏避重就轻,不肯解决才会酿成大错。我想也不止增城一处,江西其他州府也会有这种情况,甚至更加严重。” 苏容婳道:“江西自古鱼米之乡,总要找个诚实可靠的人去解决。” 不提早解决就会耽误耕种,就影响当年的粮食生产,百姓填不饱肚子,朝廷还收不上赋税。 一旦北面战事起,后果不堪设想。 蒲若斐喟叹,拿起了下一封。 粗粗扫了两眼后,她开始读,读到第六行哑住了。 “怎么不读了” 蒲若斐看了苏容婳一眼,将折子递到她腿旁,紧跟着道:“陛下明鉴,阿舅绝对没有谋反的意思。” 苏容婳捡起折子,看了下去。 折上大意为,齐王最近不安分,在封地积极结交朝臣武将,最为交好的就是明将军府。请苏容婳早日彻查,根除反贼。 “无凭无据,朕为何要抓明将军” “流言甚于虎,”蒲若斐看着苏容婳深邃的眸子道:“先是有人诬陷我父侯,再是怀疑我舅舅,三人成虎,我怕陛下” “朕信你,难道还会信明将军有不轨之心” 明夫人为明湘的婚事操碎了心,鬓边都多了几茎白发。 女儿自从在归途中遇虎受惊,就一直郁郁寡欢,饮食也逐渐消减。 就是张家公子来陪,她也是始终不开解。 从太医院请了太医来看,都说是心病,他们无解。 正逢下了一夜雪,庭间的梅花开的正艳。 都说红梅白雪知,鲜艳欲滴的梅花配上纯净无暇的白雪,是一处好景致。 明二小姐是个有孝心的,她给明夫人出主意,坐雪赏梅最是风雅,何不邀几家公子小姐,连带上明府的人,一起陪三妹清谈呢。 明夫人也赞成,直说阿湘不喜热闹,找几位地坤陪她清谈最好。 只是明湘提不起兴趣,她随意让人邀了几位大人府上的地坤,就不再管了。 明大公子也是一名地坤,借这个机会也请了几位密友前来,有地坤也有中泽。 再加上明二小姐和张公子,共十一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一) 为了便宜孩子们赏梅,明夫人特意吩咐府中下人辟出一方植梅树的庭院,不许人随意踩踏和打扫。 当天就把请柬发了出去,第二日就是好时候,再过几日就怕日头将雪消融了,融成了水就太煞风景。 当日一早,张琛早早就到府了。不过他可不能冒然进入明府地坤住的后院,现在的他未与明湘成婚,还只是个外人。 明二小姐亲自迎接,陪他在毛毡上盘腿坐下。此时,他府里的地坤还没到,两个天乾也不用婢子,自己动手把烹茶的炉子生了火。 茶童捧了一只朴素的紫砂坛来,明二小姐接过去转而给了张琛。 “这是湘妹最喜喝的涌溪火青,冲泡二到三次最好。” 明清向他挤了挤眼。 张琛闻弦歌知雅意,忙将烧滚了的茶壶用布巾取下放在双层壶承上,预备给明湘泡茶。 然后打开紫砂坛盖,用茶刀去撬了一块压实的茶叶,暂时放在茶荷上。 明清见他还要进一步动作,就拦住他,怪道:“别心急,我那妹妹上妆一向磨蹭。要是她半个时辰都不出来,你这心意不就浪费了吗。” 张琛也反应过来:“我泡几次是没有事的,就是平白把湘姐姐的好茶给糟蹋了。” “我去催她,等她快来了我使婢子提前告知你如何” “清姐姐想的周到,我这你不必照顾了,去瞧一瞧湘姐姐吧。” 明清满面笑容的站起来,吩咐人好生伺候张家公子,然后离开了长庭。 她没有去见明湘,而是到了公府大门,迎面下马车的是太仆寺少卿程大人的千金程姝。 “清姐姐,好久不见,”程姝被自己婢子扶下马车。 明清回礼,她是天乾不好随之同行,就让府中有头有脸的大婢子引着程千金进去了。 然后她望见远远的又有几辆华丽的马车驶来,连忙让大婢子们上前,自己躲进了门房。 门上人都衣冠鲜明的出去接待贵客了,屋里只剩一名年老的在向火。 他年纪太老了,即使穿上绫罗绸缎也撑不出面子,于是管事的干脆没让他出来。 “二小姐。”老门上人慌着站起,不料一脚把铁掀盛着的火炭踢翻。 “站着,”明清踩过碳,双手扶着他的肩膀:“你在屋外看到大小姐没有。” “我欸,”老门上人受宠若惊,一再去看肩膀上的手。 “快说呀。” “来过了,小人一直在屋里” 明二小姐问:“她到哪了” “往府里走了。” 明清紧紧追问:“她跟什么人走了。” “咳,哪家大人府上的一位公子。” “咳”明二小姐气急跺脚,恨恨骂道:“你怎的这么没用” 骂完,明清见府外的地坤都香枝乱颤的进府走远了,她就将老门上人独自留在屋内。 明湘心情低落,府中一起用饭时都不常见她,这时她定是不愿前去赴席。 明清还要去请她,她拖着脚步朝后院挪。 方才一步迟步步迟,事情的走向偏偏不如她意,时机哪能那么好把握。 屋里的人老眼昏花,不识时务。屋外偏又人多,眼也杂。一旦传了出去,若斐为她谋划的事情一定会败露,让她怎么在若斐面前抬得起头。 君子当自强不息,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被人看了去,传到公父耳中,还少不得挨一顿骂。 诸事不顺,她也不想掩饰自己沮丧的脸,就走到了一条偏道上,力求不遇到下人。 天要亡我明二 “明大小姐,家父已经与说了,你大可放心。” “大人的话和做的事我很放心,只不过这府里还有明二的羽翼,等我剪了去就可以放肆的施展手脚了。” “什么时候可以得手” 明大小姐压低嗓子:“就在今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明清的心提在了嗓子眼,她怕初春树上枝叶不丰,未免暴露就蹲下身子。 攀着枝头偷偷觑视,只见一位公子绣着竹子的后襟,他对面站着的是花枝招展的明大小姐明浔。 “好计策好计策。” 也听不清楚明浔到底附耳对那公子说的什么,公子摇着脑袋不住称赞。 “若不是为了家弟,谁愿意出这般力气。” “令弟做的了公府的主,大王也器重,你脸上也有光。一荣俱荣的事,谁不去做。” “还有一事,明二跟侯府蒲若斐交好,我倒见过那世女几遭,恐怕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 公子的口气狂妄自大:“那又怎的,她是个没权的,掀不起多大风浪。” 明浔腻人的一笑:“你也不瞧瞧人家背后谁撑的腰。” “还撑腰蒲四维倒的时候,也没见侯府的脊梁骨被谁撑起来过”公子问她:“样貌好的面首有的是,陛下是个肯让她摆布的人” 明浔陪着小心:“那倒也是,我思虑不周了。” “好生跟着大王” 声音越来越小了,两人走远了。 明清猛地从树堆里钻出来,狠狠跺脚,飞一般的跑向后院。 “你说府中人与藩王勾结” 明清倚在门框上,她从铜镜里可以看到明湘依旧平静的脸:“是明大姐,另一人我就不清楚了,生面孔,不常见。” “父亲在朝堂上如履薄冰,府中人在为了世子的位置勾结藩王。”明湘自嘲似的一笑:“大姐心心念念着七弟,她就没想过父亲春秋正盛,难不成还想弑君杀父不成。” 明清松开抱在胸前的手,一脸紧张:“世子之位事小,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们做得出来,还怕我们说不成,”明湘冷笑:“你找出了害你的人,这很好。我们却不能将这位置拱手相让,让了一步,就会被他们追杀到天涯海角。” 明清心虚道:“我不过是心里有了个猜想,就借你的事将人引出来。” “除了她,也没有旁人了。” “嗒,”明湘盖上了首饰盒,也不傅粉,也不画眉:“时候不早了,我倒要看他们如何剪除你的羽翼。” 不施粉黛的明湘别是清丽动人,她的气质落落大方,足以掩盖一切。让人挑不出毛病,更不会去指责她不上妆就见客。 “好,我们一起,”处在事情漩涡中心的明清浑身滚起战栗,她心跳的很快,迫不及待的想揭穿那些人的丑恶面孔。 明清总能被轻易激起一身热血,熟知她的明湘暗中摇头。 姐妹两人姗姗来迟。 不过是明大小姐也算是主人,在那里招待,才不显得明府怠慢客人。 一直守在茶炉边的张琛热出了一头汗,脱了一件袍,见明湘突然来了有些措不及防。 还好正巧有一盏他泡了三遍的涌溪火青,还是热的。张琛献殷勤似的端到明湘面前。 不过明湘只是冷淡的点了下头。 他有些失落,也埋怨明清的消息不准。湘姐姐明明没有那么喜欢喝涌溪火青,她来的时候清姐姐也忘了提前通知自己。 湘姐姐如同平常,极少开口,更不看自己,这还有什么意思 明清却没注意到张琛的小性子,她一眼就瞧见了穿翠竹外袍的公子,那人坐在明浔的对面。 程姝谁都识得,加上与明府姐妹关系也不错,就为他们一一介绍。 “这位是户部侍郎尚大人家的公子。” 公子正面一脸乖巧可人,十分有礼,语调也轻快。 “小生尚明德,见过诸位姐姐。” 明清咬着牙根。 “明德敬刚识得的姐姐们一杯。” 尚明德示意婢子为众人斟酒。 诸女举起了酒杯,连程姝也不例外。 尚明德一口饮尽杯中酒,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嘴,见明湘的杯中还是满的,就撒娇的说:“这位姐姐怎么还没喝呀。” 坐在明浔身旁的明湘嫣然一笑:“我喝不惯急酒,这杯让我慢慢饮,如何” 这一笑风流无限,似媚似惑,明湘的美貌随之生动起来,直直要教人酥了半边身子。 “姐姐说什么,都好。”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二) 尚明德的脸圆圆的,笑起来两个酒窝浅浅的,乌黑的眼睛也像一双月牙。 有的人就喜欢他这种乖巧可人的地坤,说话软软糯糯,极会懂人眼色。 娶回府里,既能暖床,还能暖心。 殊不知,他其实是一条藏在葱翠绿萝后的竹叶青。看似绿萝卵心状的叶子郁郁葱葱,被纤细的根茎努力支起,实则这勃勃生机背后,暗藏正吐着信子的危险。 在场的地坤每个人都恨不得去揉一揉尚明德的头,只有明清一人对着他那张惹人怜爱的脸恨得咬牙切齿。 香径上的阴鸷的笑声怎么现在不再来一遍,明清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狠毒的话是从眼前笑容和煦的小公子的殷红的唇里说出来的。 张琛向火摇草扇的手也摇了几下停了下来,呆呆地,直到被北风一吹,炉内的火舌嘶啦一声吐了出来。 扇子冒起了青烟,缝着青布的扇边被烧黑了。 张琛的手彻底搭在了膝盖上,探出的扇子进一步与火焰亲密接触。 扇火的草扇是用经过高温晒干的蒲草编织成的,为了防止虫驻,草里是不带一点水分的。 这类草,最受厨役下人们喜爱,拿它来引火,一点一个准,省了反复摩擦打火石。 “啊啊着火了。”张琛蹦了起来,他手里握着扇柄,柄上支着一团火焰。 情急之下他也忘了扔开,单单举着乱窜:“怎么办,怎么办。” 搅得满廊春水泛起了波皱,荡了又荡。 “站住,”明清眼疾手快,在这场闹剧中抓住了祸首。 然后扬起胳膊扇了一把张琛的手,扇子掉到了廊下的雪中,好端端的白雪瞬间陷下去了一小块。 “没事了。” 张琛抚着被打红的手背,惭愧的随明清重新坐下,他远远离开了茶炉。 明清叫人把茶炉搬到一旁,只烧滚水送来。 茶具也被张琛踏破,碰倒不少。明清命婢子一遭收拾打扫干净。 所幸没有人伤到,众人都是没见过世面深府里的地坤,被呵护的如同娇嫩的鲜花。 这时都轻轻拍着胸脯,用丝质的手绢擦着乌虚子有的香汗,互相打趣着,嘲笑其他人在方才是何等的惊慌失措。 当然,也有两三道怀着刚冒芽情愫的目光,短暂的在明清俊秀的脸上停留,随即移开,又移上去。 仿佛在跟明清后知后觉的探寻眼神捉迷藏。 尚明德笑着亲自斟满一盅橘酒,双手举起:“方才弟弟算是与诸位哥哥姐姐患难与共了,无论如何弟弟也要饮下此杯,给姐姐们压惊。” 明浔也举起酒盅:“明德的年纪比我们都小,怎么能让你给我们这些姐姐压惊呢。” “是呀,我们疼爱你还来不及呢。”有人笑着应和。 “既然如此,我们都吃一杯,这场虚惊就算过去了。”尚明德笑着说:“可不能让张家哥哥总过意不去。” 张琛感激似的去看他。 这回,连明湘都举杯了。 大家一饮而尽,又笑着谈些趣事,步摇碧簪在发髻上颤了又颤。 不多时,明湘脸上晕起了酒红,眼神也开始迷离起来,看似酒力不支。 明清关切道:“湘妹你喝醉了还是风太凉了,快换个位置坐了。” “没事,许是地龙有些热。” 明浔亲昵的探过身去摸她的脸,大惊小怪道:“哪里怪地龙,二妹分明是吃醉了。” “再着了风如何是好,”尚明德善解人意道:“湘姐姐不必强撑陪客,这里这么多姐姐,还怕我们玩的不尽兴” “熬坏了身子,夫人又要怪我们照顾不周了。” 尚明德笑眯了眼:“要我说,怪我们是小事。心疼坏了湘姐姐家的张公子,才是大事。” 众人笑起来,直夸尚明德有趣。 但这二人一唱一和的也将众女的情绪都激了出来,纷纷劝明湘去休息。 张琛也道:“你这几日身子都不大利落,还是爱惜些自己才好。” 明清怕明浔和尚明德有什么诡计要施于明湘身上,心里着急却又不好阻拦,只能盼明湘自己明白。 毕竟把她放在自己眼前,才是最保险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湘没有如明清愿,反而主动道:“那湘就失礼了,姐姐妹妹们先聊着。浔姐姐,就麻烦你一趟,扶我回院子吧。” 明浔求之不得,上去搀着她:“那些婢子毛手毛脚,她们扶我还不放心呢。” 明湘此举无异于羊入虎口,明清有些摸不清聪慧的湘妹妹的意图了。 在郊外屋舍冒起的第一缕炊烟开始,林子贤跳下了马拉着的板车,把握在手心许久的铜钱给了马车的主人。 这板车四处无壁,坐在上面也就跟车板接触的屁股还暖和着,其他地方早就被冻透了。 林子贤将包袱背上肩膀,又紧了紧单薄的棉袄,沿着土埂往村里面走。 他自辞别侯府后,又在留香斋干了几天,做足了一个月的工就算了工钱。 这些银子足够他和老爹吃到恩科后了,林子贤打定主意,进村后先去王屠户那里割上几斤猪头肉,再打一斤酒孝敬老爹。 老爹一人留在村里,吃糠咽菜,肚子里肯定缺油水。 “贤哥儿,回来啦,回来看看你爹。” 林子贤笑着跟扛着锄头老伯打招呼:“是啊,我先去买几斤肉给老爹。” 老伯停下脚步:“还买什么肉呀,先去看看人吧。” “怎,怎么。”林子贤愣了下,包袱也从肩上滑下来,被他一把抓在手里。 他撒开脚丫子就跑。 “哎,哎别急啊,”老伯叫不住人,转身嘀咕着:“又不是人不在了,急什么。” 村里占地最大的一座院子,也是最破的一座院子。 它的占地可以看出它之前的辉煌,它的破烂也可看出它的衰落。 破木门上的铁锁早就被当了,原本门扣的地方只剩了个破洞上,挂了根草绳,屋主人出门时用草绳打个结就行了。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也不怕招了贼惦记。 林子贤推开门:“爹,爹,你在哪” “咳咳咳,子贤。” “爹,你在哪。” “咳咳咳,这儿,灶台这咳咳。” 一位黑瘦的花脸老人捶着腰钻出来,用混浊的眼睛四处瞟着:“子贤,你回了。” “爹,你咳症又犯了。”林子贤见林爹还在,先安下心来。 “老毛病了咳咳,不用管。”林爹佝偻着身子问他:“吃了没有咳咳。” “还没呢,爹你吃了吗” “咳咳,那就一起吧咳咳咳。”林爹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一直在发抖,五脏六腑都快被他咳出来了。 林子贤给他拍着背,又不敢使劲,他都能摸到老爹凸出凹进的脊梁骨,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这脆弱的身躯拍碎。 “爹,你的病比我离开家时又重了,抓药看过郎中了没。” 林爹缓过气来,吐着痰说道:“咳咳哪有这么重,老毛病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说着,父子俩进了屋。掀了被子的床板上摆了一碗玉米碴粥,一碗用盐水拌的老野菜。 饭食粗糙的难以下咽,可老爹或许这一个月顿顿都是吃的这个。 “爹,你饿了就先吃点我做工的店里的点心。”林子贤眼角发酸,他取出一纸袋点心给林爹:“我去买米和肉,还有油,重新做饭。” “站住咳咳咳,你一个做短工的哪来的钱咳咳,”老爹努力挺起腰,责问他:“还有你怎么去了一个月就回来,咳咳咳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现在就跑回家咳咳。” “没有,爹,我你还不清楚吗。”林子贤去搀他,却被林爹发力推开。 “你个兔崽子咳咳咳,解释清楚咳咳,要不然别进家门咳咳。” 林子贤生怕老爹气出个好歹,本也没打算隐瞒,就将世女资助他的事一五一十的给说了。 他怕老爹还是疑心就给他解释:“侯府家大业大,资助我就是为了拉门生,我在京城也结识了不少士子,他们有的也受齐王,将军府的接济。” 林爹听得很仔细,末了还确认:“你说银子是蒲世女给的” “是她吩咐人给我的,孩儿还没见到世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三) “咳咳唉,没想到我林家两代秀才,咳咳咳都受到了淮阴侯府的接济。” 林子贤疑惑:“爹,这是怎么回事” “先帝咳咳元康十六年,你爹我中了秀才咳咳咳,那年的主考官,正是淮阴侯蒲四维。” “爹,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林爹直摇头,用枯瘦的手拍着床板:“那时咳咳县、府、院三试都是我的案首咳咳咳唉,试后的小鹿鸣宴咳咳,蒲侯爷还不是侯爷,只是侯府的公子咳咳。他见我林家清贫,慷慨赠银百两,还让我中举后去找他咳咳咳。” “可是第二年侯爷就去了剑南行省做武举的主考官咳咳咳,我有心进侯府大门却被老侯爷命人赶了出来咳咳,你还小,我难不成要跑去剑南找他咳咳。” “后来你娘去了,我咳咳没个叔伯兄弟,就更不忍心将你一人放在家里去考试了咳咳。” 林子贤听得百感交集,他想不到眼前由早到晚在田里除草播种晒得一身黑的父亲,捡着牛粪拉着犁的父亲,也曾受到过贵人的赏识,也曾意气风发过。 父亲的手,从前也是白嫩的,粘着带香的墨汁。现在可以去泥碗里捏着腌的烂蒜烂葱,举起放在嘴里,任由辛辣的汁水顺着皲裂的皮肤流下来。 为了自己丢掉一份近在眼前的荣耀。 “这都是老远前的事了,咳咳侯府还帮着咱们老林家。你得好好给人家做事咳咳咳,给我也还了这些年的恩情咳咳。” “好好,爹先休息下,我出去买点菜。”林子贤当然是满口答应,又见老爹说一阵,喘一阵再咳一阵,就觉得心“碰碰”跳的特别重。 林子贤筹算着去买点药回来,先买回药煎着,如果提前让老爹知道了,他铁定不同意花这“冤枉钱”。 老爹被往事磨去了大半精力,心头仿佛被一块叫作前尘的墨垢蒙着,怎么也化不开。 “去吧去吧,我躺躺咳咳。” 林子贤给老爹把碗碟收拾拿开了,然后把破絮被褥摊开,扶着老爹躺下,然后给他掖好被子。 离开家门,直奔村里赤脚郎中的瓦房。 不巧的是,赤脚郎中入山采药了,家里只剩她的夫君留在家里赤着脚碾药。 “刚开春,山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还采什么药” 郎中夫君继续踩着药捻子,淡定道:“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来当柴烧。这里的茵陈老得早,妻主不放心,今早带了徒弟就上山了。山上有屋子,没个天他们回不来的。” “大伯,你这么懂药理,能请你为我爹看看吗。”林子贤恳求他。 “我哪里懂什么望闻问切,这话是妻主走之前一直念叨的,念多了,我也就记下了。”郎中夫君碾好一道药材,就脱下直套到膝盖上的脚套,又拿起放在桌边的药筛,预备筛出药再碾。 “要看你爹的病就去赵家村找赵郎中,我瞧你也不一定找得着,他家在后山也种了一大片茵陈呢。” 林子贤告辞,看日已过半,心想不能让老爹饿着肚子,下午他再跑一趟赵家村找赵郎中就是了。 买了些盐巴和两升米,他急急跑向村中心,跑向王屠户的肉摊。 王屠户的肉摊前,一只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狗在舔着淋了猪血的泥地。 “林小秀才,从京城回来了。” “嗯,王叔,给我称两斤好肉。” “好嘞,”王屠户一脚提开那只狗,肥手一边扯住肉,一边用锃亮的杀猪刀上下割肉。 王屠户豪爽道:“今早刚杀了一头猪,买的人不多,我给你割了两斤膘,回家好好跟你爹吃一顿肉。” 村里人穷,吃肉不易,所以都喜欢要肥腻的白肉。回家熬一熬就是猪油,不熬放在菜汤里,只加盐的清汤上也能漂上几滴油花。 所以一杀猪,白肉就是紧俏货,常常先红肉卖完。 这个道理,早当家的林子贤也懂。对于王屠户的大方,林子贤求而不得。 白花花的猪肉荷叶包裹上,又勒了两道细麻绳,提在林子贤手里。 干荷叶是王屠户的专用,夏日池里的荷叶都被他捞光了。看到提着荷叶包的林子贤,过往的村人无不羡慕吞口水。 林子贤可没功夫放慢脚步享受这些目光,他匆匆赶回家,在院子里搬了两捆柴禾钻进灶房。 他用钝刀将肉分为两份,一份切成块,另一份切成半指宽的肉片,最后加粗盐加葱一齐下了铁锅。 “爹,醒醒,吃饭了。” 林爹还不完全清醒,就被林子贤搀了起来,靠着泥墙坐着。 林子贤先搬了一块比较平整的木头,放到床上,又把一只大碗和两只小碗摆在木头上。 “爹,吃吧。” 大碗整整齐齐码了一碗方块肉,没有肉汤,只有几根小葱摆在上面。 两人分别拿着一只小碗,白米上同样摆着几片肉。 林爹没有怪儿子乱花银子,而是率先拿起竹箸,颤巍巍的夹块肉咬了一口,牙齿缓慢的嚼着,舌头在感受每一丝肉味。 单调的水煮肥肉只加了盐和葱,可它毕竟是一块肉呀。 他们有多久没吃肉了,一个冬天一年 两人再没说一句话,连米带肉吃了个干净。 林爹舔了舔满是油渍的嘴,碗扣在脸上,喝尽了煮肉的油汤。 林子贤勤快的将家伙什搬下去,再去村里的井边打了两桶水,他想把碗刷了,再把家里擦擦洗洗。有了银子,屋子就不该继续这么邋遢。 水刚挑到门口,就听老爹在屋里剧烈咳嗽。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咳嗽都要来的撕心裂肺。 他心里一沉,猛地摞下水桶,不顾水晃荡的漫出金山,撒脚往屋里跑。 “爹,爹,你怎么了。” 林爹不再咳嗽了,但他的头歪了,整个身子瘫倒在被褥上,一边脸已经在流着口水抽搐了。 林子贤哪里经过这般大事,扶起老爹摸着他的脸叫了叫,可是无事于补。 他虽年轻,慌张却不至于乱了阵脚。 背上老爹就往门外跑,他拐了个巷子,往村里跑了。 这不是去赵郎中家的路,赵郎中家距离林村有二十多里,林子贤跑不过去,在路上耽误一会,老爹的性命就难保。 他要去住在村的另一边的村长家,他家养了头小毛驴,可以载着老爹去找郎中。 “贤子哥,你去哪” 一个花泥脸的小孩趴在墙头高声问他。 “我爹病了,去村长家借毛驴。” 村子人不多,但住的零零碎碎,这山头一户,那沟底一家,村落拉的很大。 林子贤跑不太动了,在这寒春里,他头上生的汗从鼻端一滴滴落到衣领里的皮肤上。 胸口也是火热的疼,胸膛起伏着,脚步却慢了下来。 小泥孩着实机灵,她从墙头顺溜滑到院外的羊圈里,从里面打开羊圈的栅栏。 “贤子哥,我去帮你叫村长”抓着羊毛的小泥孩英勇的从羊圈里冲出来,身下是一头明显受到惊吓的绵羊。 在羊背上一颠一颠的,小泥孩七倒八歪的骑着羊从林子贤身边跑过去。 她伏在羊背上如同骑着象牙白的骏马,一路喊过去:“村长,村长驾,驾” 绵羊跌跌撞撞的,一会惊了鸡,一会踩了鸭,四支小腿累得直抖。 雕花床,神志模糊。 日光斜,花影凌乱。 水沉香,缠缠绕绕。 房内的呻吟、喘息声从唇齿间流出,不绝于耳。 地坤香闺里的雕花架子床木质上乘,无论床上交缠的两人如何折腾,都发不出一声响。 至于在房伺候的婢子们,则早就被有预谋的派遣到别处,不会打扰到这一场云雨盛事。 床上的女子是无意识的,只一味向身上人精壮的肩头拱去,不断索求着更多。 潮红的脸色,是春药给调制的腮脂。 不可抑制的,沉沦,沉沦。 唯有眼前的人可以救赎自己。 纵然醒来万劫不复。 屋外,有人为此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湘妹”明清痛恨自己的姗姗来迟,她掀开绵帘,不顾一切的也要抓住把三妹推向深渊的祸首。 突然,她的嘴被捂上,腰也被揽住,身后的力量反向而行。 “跟着我。”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四) 身后人的身上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奇楠沉香醇和如蜜的清香。 轻轻按在自己嘴唇上的手冰凉柔软,很好的抚平了她一颗暴躁的心,让人心安。 是湘妹身上独有的味道。 两人悄悄退到一架只剩枯黄藤蔓的木头花架下。 “湘妹”明清惊喜转身。 “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尚明德甜腻的笑着,他的手又小又嫩,竟比女子的手大不了多少。 明清质问他:“里面的不是湘妹,你把她送到哪了” “二小姐真是聪慧,当然,令妹也不差。”尚明德轻轻抚着手,笑道:“真是好手段,在众人眼皮底下,趁着张公子把茶席搅乱时将酒杯与大小姐换了过来。” “你说里面的人是明浔。” “不错,二小姐想知道为何我们喝的是一壶酒,单单只有三小姐的杯出了岔子吗” 明清狐疑的看着他,上前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你别想拖延时间,告诉我人在哪,否则你出不了明府的大门。” 她可不是容易哄弄的小孩子,在公府里什么阴谋阳谋没见过,哪里这么好骗。 尚明德呼吸越来越紧张,他依旧调笑着明清:“二小姐多虑了,三小姐一个大活人我还能耐她怎地,总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带出去吧。” 明清不说话,抬起足尖,下一刻尚明德臀部就被开了花。 尚明德疼得几乎站不住了,整个下颚搭在明清的手上,直冒冷汗。 “二小姐爱妹心切哎哟” 他的另一边屁股也被踹了一脚,这下双腿一起哆嗦,尚明德身子不住向前倾,只是有明清扼着,还不至于跌倒。 明清冷漠道:“少说废话,她在哪” 尚明德感觉脖子的束缚越来越紧,他断断续续道:“她,她在。” “我在这,二姐你放开他。” 明湘扶着花架子,道:“他身上有迷药,别着了他的道。” 这下不仅是明清了,连尚明德都吃了一惊。 明湘喝道:“二姐,让开” 明清早有准备,纵身一闪,让在了尚明德身后,并加上一脚,把他踢倒在地。 尚明德半天爬不起来,他的腿使不出力,略微动一动大腿上的肉就酸疼的厉害。 他就趴在地上,仰头去看手握在一起的明家姐妹:“三小姐好本事,你说一说,你是怎么躲过了我的药” 明湘微微一笑:“我哪里躲过去了,只是你忘了,我房里燃着的可是奇楠沉香,沉香调中,补五脏,醒神益智。这道理,你也不懂” 明湘被明浔搀扶回房,明浔故意拖着时候,跟她絮絮叨叨。不多时,春药的作用就发作了。 开始只是头脑晕晕沉沉,明湘像是西域来的商人,她的话总像是在催自己入睡,而自己,就更不想开口了。 明浔坐在贵妃榻上,越说口舌越干,里头那层薄薄的亵衣都快被香汗浸透了。 等她发觉到不对,也来不及想明白这经过,就想要立刻离开明湘的院子,明浔自己手里有解药,只要用水泡开饮下,就没事了。 “浔姐姐,再坐坐。” “不了,我院子还有点事,哎哟。” 明湘轻轻巧巧的就把柔无力的明浔推到了床上。 “姐姐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呜呜,”明浔四肢绵软,只觉身子软塌塌的一直沉着,眼前绕过屏风的明湘也化成了模糊的一片。 明湘躲在侧屋,只见格子窗被推开,一名穿着下人服色的天乾跳了进来,是个生面孔。 看着天乾进了屏风,明湘咬着玉齿,狠心不去管她。 不过,明湘还没走出屋子,又遭了暗算。一股带着酒香的手帕捂在了她的口鼻上,另一只手牢牢扶住她。 “湘妹” 是二姐来找她了,明湘摔在地上,偷袭她的人脚步匆忙的出了屋。 屋内沉香味浓,那人的袖口指尖自然也沾上了清醇的香气。 “我家赵郎君去后山看茵陈了,明日才回的来。” 林子贤隔着窗焦急的问:“贵店还有别人会坐诊吗” “没有,只有赵郎君一人。” 林子贤一阵天晕地转,手不得不按在墙上:“敢问老伯,最近还有哪里有郎中” “我赵家村有一苏姓大户人家,他家从来不请郎中,许是自己养了呢。” “他家会让外人看诊吗,”林子贤基本不抱希望,一旦他们家开了先例,家门想再清净就难了,十里八乡的看不起病的人都会挤上门。 “这说不准,往年夏日他们家财大气粗还放过药,今早我还看到有几辆马车停在门口,他家家主与夫人都在这庄子里呢。”看门人劝他:“试试吧,如果不成就早点去找别的郎中,这病是拖不得的。” 林子贤看着躺在棉窝里依旧昏迷不醒的老爹,心知这人说的没错,就问路谢了那人。 然后跳上木板车,抽了小毛驴一鞭,颠颠的往苏宅去了。 苏宅不是那么好进的,宅边的家丁站的比松树还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别说人,就是蝇子也飞不进去一只。 这种大户人家不会轻易接待生客,更不愿沾染是非把病人拉进宅子。 林子贤没有放弃,他心生一计。在林子里安顿好老爹,然后用树枝挂了挂鞋底的泥,整齐了衣冠。 在苏宅远处果然被叫住盘问:“站住,你是什么人” 林子贤从从容容道:“小生姓林名子贤,受宅主人邀请,特来贵宅拜访。” 没想到,盘问他的家丁根本不信:“胡说八道,我家主人不见客,赶快走” 这些家丁是清一色的天乾,他们的脚上都穿着熟牛皮靴子,个个面色红润,英武不凡,站岗时的气派倒像官府里的老爷。 更令人咋舌的是,这些人的相貌中挑不出一个歪瓜裂枣的,起码是中人之姿。显然是经过挑检才选定的。 自己的衣衫相比较他们来说还是太落魄寒酸,无怪他们不信。看得出这家主人必定富贵双全,连下人都养的有官家派头。 林子贤担忧老爹,急中生智:“谁说不见客,就连淮阴侯府的世女都见过我。” 听到世女二字那家丁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的态度由不耐烦转为犹疑,开始正眼打量林子贤了,他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都清清楚楚给我说。” 林子贤被带到苏宅的大门前,有两名家丁站在他身边专门看守着他。 这种虎视眈眈的目光没有让林子贤感到过多不适,他眼睛不敢眨的盯着安顿老爹的那片林子,生怕老爹撑不过去,等不到他回来。 盯了一阵,他又怕那些人看出什么来,竭力移开了眼光。 角门被推开。 “秀才公,你怎么来了” 林子贤下巴快掉到了地上,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文琦姑娘,你在这世女也在吗” 文琦笑着点头:“我先前不信,还以为是重名重姓的人。” 林子贤想到老爹,连忙道:“我有一事” “嘘,”文琦把食指放到嘴唇上,看了看左右:“这儿不好说话,我带你进宅见世女。” “我,我有。” “快来,有事稍后说。”文琦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你去求世女可比求我管事儿多了,你来的巧,宅里还有贵人在,不过能不能见到她,就看你的造化了。” 林子贤不好再求她,也摸不透文琦的心思,更不知道要见的贵人是谁,只能心情忐忑的跟着她走。 宅子下人住的房舍很多,林子贤看着在心里数着记着,也没数清到底有多少间屋子。 文琦带林子贤到了一间四壁挂了多幅画册的小侧厅:“请林公子先等一等,我去请世女。” 林子贤躬身:“麻烦姑娘了。” 等人走后,他先去窗边望了望,又懊恼:这里哪看得着老爹,真是糊涂了。 站着也无事,想着老爹更心慌,还待不下去。林子贤转眼去看墙上的画,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牡丹图,除了牡丹,也画有百鸟朝凤、龙凤戏珠样式。 第一副是这样,第二幅、第三幅,乃至第六幅都是如此。 画册大红大绿,色彩鲜明,富丽堂皇。每幅图都勾勒精细、描绘生动,细节处理的都恰到好处,看上去像名家的手笔,却都没有署名。 这些图画千金难求,可都挂在一起,画如其人,也看得出主人的品味。 林子贤暗猜:莫不成这世女偏偏喜爱这类物什。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五) 林子贤没有等待太久,就被一名婢子引导着,从侧门进了。 还没进月亮门,鼻端就有暗香浮动。跨入,盈目的是枝叶妖娆的梅树,绽放一支支嫣红,如火焰般艳烈。 在月亮门口,婢子就停下了。 “林公子小心,我家主人对梅树珍之爱之,千万不要拂落了梅花。” 即便知道林公子是个守礼的读书人,婢子畏于严苛的家法,还是要出声提醒他。 林子贤道:“姑娘放心,我自省得。” 婢子点头,不再多说,带着他走下拱门前的台阶。 沿着雪白的墙根扫出了窄窄的一条道,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其他地方的雪都完好无缺,一个脚印都没有。 这雪与梅,想必都是用来赏玩的。 偶逢梅树的枝桠探到过道,婢子也如临大敌,对其上点缀的几朵梅花小心翼翼,干脆将腰弯至最低,慢蹭蹭的挪过去。 林子贤依样葫芦,跟着过去了。 还没到侧厅,热浪就滚滚袭来。等进了门,就更站不住了。初时还好,薄薄的棉袄还带着外面的风霜,后来薄袄渐渐有了濡湿感,自脚到头,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大蒸笼里。 有婢子适时赶来,带他去小屋脱下棉袄换了罩衣。 再回来就觉清爽不少。 “子贤兄久等了。” 后堂缓缓步出一位霞姿月映的翩翩少女,微微笑着在主座前站定。她举止有度,动静皆风雅。 林子贤见之惊羡,又自愧不如。这才知富贵人家的儿女相貌与村中泥猴的是云泥之别,平日在村里见的,不是尖嘴猴腮,就是窄额塌鼻。在京城做工时遇到的人,大都也是相貌平平。 此番蒲世女周身的不凡气度、俊美无俦的容貌,着实让他的眼前焕然一新。 更何况这位贵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她会亲切的与自己称兄道弟,而没有把自己当做可有可无的下人。 “小生蒙世女相助,一直感激于心。今日一见,实觉有幸。” “子贤兄,坐。” 林子贤救父心切,来不及与她寒暄,也不愿再磨下去,跪下求道:“小生受世女恩惠颇多,本应牢记于心、涌泉相报。可实在是家中突遭横祸,只得再来求世女。还请世女怜悯老父不易,救他一命,子贤愿意衔环结草,为世女肝脑涂地” 蒲若斐原本弯下的腿直了起来,她并不惊讶,询问似的回头看了文琦一眼。 文琦低语几句,随即退后。 “子贤兄这万万使不得。”蒲若斐道:“不必过忧,家奴已经将令父抬入府中医治了。” 林子贤没有想到,他在婢女的搀扶回中顺势起身:“世女恩情子贤没齿难忘,只是,只是贵府如何得知子贤将家父安置在哪了。” 文琦解释:“林公子在府外时就一直看着那片林子,家中侍卫起了疑心,在公子进府后就去查看了。” 林子贤又是羞愧有是感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家父有救,世女对我林子贤恩重如山,啊,请再受子贤一拜。” 说着他长拜在地,蒲若斐示意婢女将他扶起。 文琦道:“公子,令父被府里郎中施了针,已经醒了。” “人无事就好,只是子贤兄不要再拘于俗礼,若斐万万不敢当。” 林子贤诚恳道:“世女救家父一命,子贤为子为理都应如此,使得使得。” 文琦笑道:“公子不知,我们公侯子弟,只要没成亲就受不得别人跪拜,只恐福分太大,鬼神计较,承不住这天大的福气。”她又额外加了句:“家生的奴婢不在此列,他们的身契在阴间也是造册的,不犯冲。” 林子贤明白过来,道:“子贤无知,倒是冲撞世女了。” “家中老人讲究,在我这是无妨的。” 厅外婀婀娜娜进来了位婢子,长相也颇为不俗,只是薄唇紧闭,面无表情,没有文琦的常笑。 只听她规规矩矩道:“世女,后院有事,请您过去。” 林子贤竟在世女脸上看到一丝羞涩,不过转瞬即逝,都让他怀疑这抹涩意的不真切。 “府中有事,世女不必再顾及子贤。” “好,那我也不便再扰子贤兄尽孝床前。文琦,你带子贤兄去见林老爷。” 坐中朝南的那处后院的院墙有十尺高,比其它围墙高处半截。 院子中间躺了一间大屋,周围全是开得正艳的红梅。 蒲若斐推门进屋,又转身插好门闸。 这间屋子的热浪比侧厅还猛,她不得不解下外罩的紫纱衫,挂在漆色光亮的木施上,又脱下靴子放在棂格里,身上只留一件贴身的薄袍,脚上踩着白袜。 掀开一层垂幔梅香就浓一层,两人高的花纹繁复的绸幔蒲若斐只掀开一角,进去后便放下幔边。 她掀了五层,才是深雕细琢的拔步床。 拔步床里里外外几层窗格,遮的严实,最受苏容婳喜爱,只是宫中大多用架子床,其次是罗汉床,根本见不着拔步床的影子。 蒲若斐走上床廊下的踏板,床里的情景被四周围板遮挡,影影绰绰看不真。 “说好来陪朕,朕一醒就见不到你了。” 苏容婳用手肘撑着坐起,暗红的锦被顺着娇躯放出了肚兜的明黄。 被褥连带枕巾都是干爽的,可见自己走后宫婢又换了一套。 蒲若斐上床盘腿坐到她身前,一不小心腿压上了锦被,还好她眼疾手快,把拉下的被子重新扶上了苏容婳的肩头。 “你说,你该当何罪,”苏容婳不在意,仍慵散的去问她。 “我瞧你睡的安稳,就出去处理了些事。”蒲若斐道:“不想怠慢了陛下,是若斐的不是。” 苏容婳并不满她的搪塞,就拍开蒲若斐手里的被子,任由大片肌肤露在外面。 蒲若斐的动作一向轻柔,是以上面没有太多淤红的咬痕。 绕是如此,白皙的肤色性感,也让人心难定。 蒲若斐连想起方才两人的如胶似漆,轻轻咬着下唇。她无意隐瞒什么,只觉依照苏容婳求贤若渴的态度,恐怕听了她的话会立即召见考问林子贤。 蒲若斐也不是天人下凡,她自认为自己做不到容忍地坤在发情期去见别的天乾,甚至还会因为被别的天乾气息感染而失态。 只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苏容婳,她也不屑于拐弯抹角,进而直道:“你去见了谁” “是不久前我资助的一名秀才,他父亲病重,误打误撞的求到了这里。还好人没事,现在还让他在府里养着。”蒲若斐道:“蒲德去查过,这人历练后确实可成栋梁之材。” “寒门弟子” “不错,据说今年恩科有望。” 苏容婳出人意料的不再问,她的脸开始发烧。她昏昏沉沉地想,在发情时期本就不该挥斥方遒,而宜风花雪月。 江山万里,哪有眼前的美人来得真实。 拔步床的窗格花纹繁琐,隔去了大部分的光,在模糊的光线中,她的手再一次抓上蒲若斐的衣襟。 蒲若斐熟悉她向来强烈的情欲,但还是小声劝道:“流光带我来时,说道要来送吃食,你也饿了一天了。” 这间屋子的锁是能工巧匠所制,为了方便婢子送热水和吃食,即使屋内插上门闸,屋外有钥匙的心腹还是能够顺利开门。 虽说流光一旦开门进来,听到床间的声响定不会再继续向前,但苏容婳的身子的确是疲累的,且她从今早到现在都没有用过膳,无论多高品级的地坤,腹中总会有焦灼之感。 苏容婳避重就轻:“她不敢进来。”旋即命道:“过来。” 她比蒲若斐年长五岁,熬的时日太长,对的欲望也愈来强烈。 蒲若斐身上若隐若无的酒香,就是引火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一) 这真是一处安度发情期的好所在。 但凡有人嗅到她淡淡的梅香,无论是否会心生遐想,都是对皇权的亵渎。 所以屋前屋后,庭里庭外,环植红梅。梅香馥郁,很好掩盖住苏容婳气息的外泄。 房内就不一样了,蒲若斐醉人的酒香与苏容婳腻人的梅香交织纠缠,难舍难分。几层绣帷也挡不住,气息透过丝线钩织间的缝隙缓缓外延。 屋外伺候的婢女也在梅香中闻到了几丝酒香,自觉把呼吸放低。 托盘里的各类吃食,自然也都凉了。 霸道的苏容婳终于肯放开蒲若斐了,熬过一波热潮的两人汗水淋漓。 呼吸间气息相遇,酥酥痒痒。 蒲若斐受不了这般挠心的酥麻,转而把脸埋在枕间。不一会,她篦成马尾的长发被拂到一旁。 温热的指尖描过她脸颊柔和的线条,抚过脖颈间的咬痕,又划过圆润的肩头、没有赘肉的腰间,一路向下。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着实是,太疯狂了 “好热,”蒲若斐翻身坐起,她勾了悬在床边的长袍和玉带,也不敢去看苏容婳的脸:“气滞胸闷,我去开下窗。” 然后迅速扣上玉带,下床踩着苏容婳的木屐,快走几步到拔步床后推开了一扇小窗。 蒲若斐就站在窗边,贪婪的多吸了几口带着白雪的清新空气,全身的毛孔都舒爽起来。 初春的风是寒冷又无情的,它吹醒了蒲若斐混沌的脑袋,也让蒲若斐嗅到了一丝其他味道。 屋里的味道是两极分化,连打制好的家具都经过处理,除去了所有异味。 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什么人” 蒲若斐抬眼就望见结实的拔步床顶上趴了名身材娇小的天乾,不敢置信的皱起眉峰。 任是谁的房事被窥也会大怒,更何况蒲若斐还怕她会对苏容婳有所不利。 刺客被夜行衣包裹的严实,被发现后,越下床顶,破窗而出。 这人一看就是长于轻功,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屋里有位超品天乾,爆发力和灵敏度都远远胜于她。 无暇的白雪只被踩上了两三个脚印,一股冲撞力就由后背把刺客掀翻。 “噗,”刺客一口鲜血喷到梅树下,搅和这红梅瓣,竟分不出你我。 刚倒下她就被人抓着后衣拉起,下巴也被卸了。迎面对上的是蒲若斐勃然大怒的脸:“谁派你来的” 刺客根本没打算隐瞒,她嘴角流着血水:“民,明,间军。” “你胡说”明将军对蒲若斐是万般疼爱,而蒲若斐也最受不了的至亲的人遭人诬陷,正主恰在眼前,被火上浇油之际她想都没想就张开五指,下一刻拍上了刺客的天灵盖。 救驾的侍卫赶来时,刺客已经断了气。他们房前屋后的搜查,确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流光亲上前去把赤脚赤腿的蒲若斐扶起:“外面天冷,有御林军在世女先回屋吧。” “是谁派来的人”屋内的苏容婳龙威大发,她已换上整齐的便袍,姣好的面容冷若冰霜的,仿佛要把满屋子的婢女都陪葬。 “我,我不小心失手将她打死了。”蒲若斐主动承认道,她的心虚的厉害。 说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也不全是,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替舅舅隐瞒下来。死人不会说话,那她就让这个人闭嘴。 苏容婳厉声喝道:“给朕查当值的侍卫全发配边疆” 蒲若斐无言,御林军中大多都是官宦子弟,年纪轻轻做上四五品阶的御林军,原本前途无量。被刺客一搅,不仅丢了原本大好的前途,到边疆去连性命都难保。 不过试问哪位地坤遇到这种腌臜事,不无颜见人、羞愧欲尽。苏容婳只是命人严守消息、发配侍卫,依照她从前狠绝的性子,屋外近百名侍卫齐齐人头落地都不为过。 苏容婳的一声令下,御林军齐刷刷放下武器脱下了兵甲,然后被昔日的同僚抓去,成了阶下囚。 “刺客交给仵作,验完后挫骨扬灰”苏容婳负手在后,冰冷的眼神与蒲若斐相撞,又移开:“在府内所有人都送去受审,隋轻衣。” 一位年轻的御林卫统领应声站了出来,不同于其他护卫身体的魁梧,他身材瘦削,面容清俊。 坊间常传出身富商之家的隋统领是女帝的入幕之宾,否则不可能年纪轻轻,身后还没有任何背景的就坐上皇城统领的位置。 其他人不知道,蒲若斐是清楚的,苏容婳多疑,不放心将皇城的守戍重任交给世家子。士农工商最底层的商人之子,就是她最好的拉拢对象。 苏容婳是真的动怒了,也没给这位功勋颇多的统领留后路:“十日内查出背后主使,否则就与他们一起去北疆为国效力。” 隋轻衣再一挺笔直的腰板,响亮道:“陛下放心,卑职定不辱皇命。” 蒲若斐站在苏容婳身边,地龙熏出的一身汗早成了冷汗,她怕苏容婳看出她的心思和动作,如若苏容婳起的及时,走两步到窗前,是看得着自己的询问和刺客回答的动静。 苏容婳毕竟还在发情期,她雷厉风行的下达旨意,将一切安排的有条不紊后,屏退了众人。 然后去牵起蒲若斐的手,两人缓步到床边坐下。 “方才众人在,朕不便多问。现在你告诉朕,刺客说了谁。” 处事之道,攻心为上。蒲若斐不知是否该赞一句苏容婳的好手段。 “刺客所言,必不为真,朕只想排除” “你受了这天大的委屈我怎能还对你隐瞒,”蒲若斐苦笑道:“是我无能,没能一开始就将她捉出来。” 她的话把苏容婳说怔了,心里还全是权谋算计的心正被蒲若斐轻轻抚慰着,一下又一下,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真切的感到,自己也是被用心安慰关怀的寻常人。 “除了我舅舅,谁还值得我犯下欺君大罪呢。” 齐王府,灯火通明。 刚过而立之年的齐王身体早就发福起来,他生着一副皇室通有好模样,加上身体肥胖的缘故,他的双颊也有着两团赘肉,更显得他眉目温和、面容和蔼了。 只是这肥胖的身躯下,藏的可不是一颗忠厚之心。 他勉强把自己塞进一把特制的大太师椅上,不敢置信的问:“孤让人去查探苏容婳是否在别院,你说她忍不住去看起了活春宫。” 跪在下面的人都不敢开口了:“是,据探子回报,那名暗卫在窗口看了几眼后,受不住气息侵染偷偷潜了进去。没多久就被蒲世女发现了,在房前一掌毙命。” “死了死了好,省了我许多事,”齐王哼哼着,脸上的表情值得玩味:“去瞧我那侄女的哈哈,让探子有事再报,不得延误。” 下面的人小心翼翼:“大王,陛下将一队御林军全部发配到边疆,立时就出发,咱们的人,也在里面。” 齐王发脾气:“蠢才孤往御林军里面插个人有多不易,就被她给活活毁了” 他转念一想:“御林军的天乾都吃过抑制的药,能让她把控不住的地坤定是品级十分高的。看来皇兄还是骗了我,苏容婳一名上品地坤怎么能让天乾失控。” “大王言之有理。” “明府那里怎么样,”齐王越想越烦躁就问:“尚明德办事让我放心,怎么这时候还没个消息来。” “回大王,尚明德早先传过消息,说事情有变,他正在扭转局面。” 齐王站起:“给孤好好盯着明府,明府姐妹不是甘于听天由命的人。” 这时候的明府,同样也是灯火通明。 明府上下,除了明浔推脱身子不适,其他人全部聚到了正厅里。 除了明府人,还有尚侍郎极其夫人。 明将军打起自己生的天乾是毫不留情,即使他十分看重这个孩子。 但越是这么想他的下手就越重,最后把明清打得鲜血淋漓。 “逆子,你还不认尚公子一名地坤,会舍了名节去赖上你” 明夫人在桌边支着胳膊,用手抚着额头,都不忍回想尚明德臀部的伤痕。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女儿做出的禽兽不如的事。 “女儿,真的没有轻薄尚公子。” 明清骨头很硬,坚决不肯认下这桩反咬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此恨无关风与月(二) “清姐姐,清姐姐。” “二姐,你听得见我的话吗。” 明清的脑袋沉的要命,神识复杂模糊,没有挨到打的肩膀还疼的利害,更别说其它被打的地方了。 她被灌下一碗苦涩的药汁,身上的疼痛渐渐得到疏解,明清睁开眼,守在床边的是明夫人喜极而泣的脸。 她说多亏陛下赐下灵药,否则清儿你性命难保。 在床上将养十几日,可以下床走动了,明将军就带她入宫谢恩。 在太乾殿上,她按着规矩行完礼,抬头却受了惊,龙椅上坐着的分明是已经驾崩三年了的先帝 先帝言自己也病了许久,请了太虚观的真元真人来看,说是宫中乾元之气甚少,于是恩准明清等世家子入宫读书。 先帝那张与齐王相差不大的脸一直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一帮世家子入宫做太女的陪读,还允许他们在御花园里放风筝。 奇怪的是,明明是在这草长莺飞的春日,大家快活着踏着青,游戏着,但却很少见到与她一贯交好的蒲若斐的身影。她不顾其他公子小姐的招呼,执意去寻蒲若斐,没成想皇宫太大,她迷了路。 走的每一条宫道都似曾相识,墙上的窗棂还是那么的红,半天上的飞檐还是那么的宽阔雄伟,身旁的方砖还是那么的平滑整齐,砖与砖之间不留一丝缝隙。 明清觉得自己被这肃穆的一切压得喘不过气,走了半日她又饥又渴,好不容易遇到了名宫婢,忙请她带自己去找淮阴侯世女。 画面一转,自己竟被宫婢带上了喜堂,世家公卿具在场。明清定睛一看,发现堂上的人竟然是蒲若斐,站在堂上观礼的人都在交首称赞侯府蒲世女与公府明三小姐的才貌相配。 三妹到底与若斐成亲了,明清了了一桩心事,脸上带上喜气。这时她的饥渴上来了,嘴唇干裂的起了一层皮,就随着众人去喜宴上吃酒。 没成想,到了吃喜宴的院子,大家不约而同的都站住了。明清发慌,拼力挤到前头去。她看到夫人打扮的明湘垂手站在前头,身边的乳娘抱了个未满岁的孩子,明湘平时娴静的脸此时满是凄苦。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清不自主的张嘴大喊,她惊恐的发现所有的人好似聋了一般,根本注意不到大喊大叫的她。 孩子被裹在锦绣的包袱里,她的额头很宽耳垂很阔,眼睛乌黑,下巴很圆,可爱的模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儿女。 一名小道士出现了,她弯身抱起了孩子,明清没由来的怕她伤了孩子,就强横的去夺。 道士也不留恋,撒手还给了明清。 这时明湘上前道:“二姐,你让若斐再抱一抱她的女儿。” 明清惊惧抬头,发现道士发髻下正是蒲若斐无欲无求的脸。 明湘道:“你既然要去了,就给你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念元,真是段孽缘。” 明湘似是默许了,但明清被气急:“什么孽缘湘妹为你怀胎十月,生儿育女受了多少苦,蒲若斐你的心到底长在哪啊,让我看看你的心。” 现场开始嘈杂起来,有人骂蒲若斐的绝情无义、抛妻弃子,有人可怜明湘妇少子幼,红颜薄命,还有人在算计这对孤儿寡母是否能将蒲四维百年后的侯府支撑起来。 这些算计震的明清脑壳子疼,整个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百乱中还是去抓拂袖离去的蒲若斐。若斐娶了她的妹妹,理应有始有终。 不料她先被两人抓着了:“你还要怎地,由她去才好。” 明清愤怒的回头看,眨眼间拦她的贵族世胄变成了杀人如麻的御林军。 在场的世家被先帝一网打尽,纷纷投入大牢。她的外甥,不足一月大的孩子更被活活的当场摔死。 在阴暗湿冷的牢狱里,明清见到了不少朝上显赫的公卿,这时都穿上了白囚衣失魂落魄的坐在稻草上。 “陛下把大半朝臣都下了大狱,还让谁给他卖命呢。” “不错,我看呀,没几天我们就出去了。” 更有人大发牢骚:“出去本伯也不干了,我陈家世代公卿,购得良田万顷,回去种田去。” 同为阶下囚的众人哄笑起来,说说就罢了,谁会舍得滔天的富贵。 无论再怎么说,他们到底是在牢里呆了一月有余。再一次见到明媚的阳光时,是众人的死期。 秋后问斩。 明清被一连串的打击冲击的抬不起精神,他们被沐浴更衣,修剪了毛发,然后依次走上刑场。 恍惚间她也看不真监斩官的面目,只听观刑的百姓谈论,监斩官是名新科进士,姓林。同刚被擢升上来的官老爷一样,都是寒门弟子。 朝廷变天了。 明清毛骨悚然。 此刑之后,再无世家。 明清晕晕沉沉的跪到满是鲜血的斩头台上,眼前是一堆熟识人的脑袋,他们的血腥味刺鼻,但无一例外的都瞪白着眼睛,张大了嘴。 “行刑” “咔嚓” 耳边传来的是蒲若斐平和飘渺的声音,“我去了太虚观,见了真人,真人愿意收我为徒” “啊” 明清突的坐了起来,睁开的一双眼分明看到蒲若斐与明湘坐在她床前的锦榻上。 明湘起身去按她:“二姐你醒了,快躺下,伤口还在发炎。” 明清不去管她,用尚存鞭痕的手去抓蒲若斐:“你去给真元真人当徒弟” 蒲若斐不明所以:“前日有幸遇到真人,不仅成了她的挂名弟子,还结识了不少朋友。” “不成我不准”明清歇斯底里的大喊:“你出家了我妹妹怎么办,你与她的孩子还要不要叫什么孽缘,我不许” 明湘怨她:“二姐你胡说什么” “湘妹你别管,你总是纵容她,瞧她被你惯的。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却要抛开你去出家。” 蒲若斐抓住重点,故作笑道:“清姐姐,你是梦中过一日,醒来已千年呀。” “什么一日、千年。” 明湘去把她慢慢扶回隐囊上:“你的伤又好了,病了三天刚醒就又闹。”她扭头吩咐婢子:“去跟公爷、夫人说一声。” 婢子应喏走了。 明清倔强的瞪着蒲若斐,嘴上对明湘道:“湘妹,你别护着她” 明湘不理她,对蒲若斐带着歉意:“世女别介意,家姐是一时糊涂,”她的语气又愤愤:“许是被打懵了,忘了今夕是何夕。” 蒲若斐道:“清姐姐这是难得糊涂。” 明夫人扶着婢女歪歪斜斜的赶进来,见明清醒了,就用手绢抹着泪:“清儿,你被打得不省人事,是世女去宫里给你求了百年人参,煎了服下才吊回了命。这时候你还犯什么糊涂” 从宫里求药宫中下旨打压屠尽世族明清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全身皮肉的疼痛开始蔓延到骨子里。 疼而酸辣,裂开的肉仿佛在雄雄大火上炙烤,又热又痒。 梦是反的,梦是真的,还是亦真亦假。 “我,是不是还要入宫谢恩。” 明夫人听不见她微弱的话,又凑近了些:“渴了吗,来人快倒茶。” “我不喝,不喝。”明清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娘,我不想入宫。”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借我孤舟南渡(一) “哎哟,你轻点” “低声,楼里的人都在看我们呢。” “嘶,好好,慢点。” 明清支着手杖,捂着腰一步一步的向楼梯上蹭。她没了以往的风度,清俊的脸庞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她恨不得再扭曲一些,只要火辣辣的后背能好受些。趴在府里的日子更难熬,白日疼痛缓缓吞噬时间,又缓缓吐出来,婢女被她指使看时辰看得都不愿意到她房里当值。 夜晚则更像是度日如年,守夜的婢女一直在打哈欠,她腰酸背疼得却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或者说,眼皮子明明已经耷拉下来了,她的脑袋却还是在想些抄家诛九族乱七八糟的事。 群臣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刚上场,午时刑场上的人头落地就罢休。明清有心想阻止这一切,却发现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每每轮到自己行刑时,梦就戛然而止。 这时候问婢子,婢子就会揉着眼道:“才过了半顿饭时呢小姐,您尽管放心睡。” 一定是伤口引起的梦魇。 谁受得了这彻夜的惊吓,明清有时竟恨不得能减寿十年,只求换来鞭伤的烟消云散。 蒲若斐哪里懂她的心事,在一旁幽幽道: “清姐姐,我走的快,你也不轻。” 明清炸了毛:“敢情挨打的不是你”怎么就一点不体谅人呢。 “想我寻常也去那销金窟风流快活,见识过多少狂蜂浪蝶。大风大浪,争风吃醋都安稳过来了,没想到竟然栽在了一个小孩子身上。” 蒲若斐不做声,见她上楼实在是困难,就接过手杖,干脆的将她背上了肩头。 “腾腾腾。” 明清还没感慨完,人已经被背到了一间雅阁儿前。 “咱们姐妹二人来吃酒,还要什么阁子。” 蒲若斐将她靠墙放下,帮她调了调手杖,开始敲门。 门开了,明清顺着看进去,上扬的眉梢霎那间跑回原处,因痛扯歪的嘴角端正起来,脸也登的被吓得惨白。 给她们开门的不是婢子,也不是酒保。 “陛陛陛。”她的舌头打结了,怎么也扳不回来。 竟然是陛下亲自来开的门,老天爷,就算借她三百个胆子明清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走进去。 “进来吧。” 明清大不敬的捞住苏容婳的手:“陛陛,臣怎么进去。” “难不成舅舅把你的腿也打折了。”蒲若斐怕苏容婳怪罪,连忙见缝插针的插到二人之间,顺带拍开了明清的手。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大罪,”明清悄悄道。 苏容婳显然是听到了,她淡淡道:“你若想留在外面,也没人会强求你进来。” “进去,”蒲若斐用胳膊肘推了她一下,率先抬脚进去了。 明清犹豫了半响,她可没有蒲若斐那样的率性,说走就敢走。她身上无职无司,除了宫宴,也没有机会瞻仰圣颜,今日突然一见,更不知所措 。 府中老先生儒学讲得很好,耳提面命的教她上下有序、君君臣臣。现在明清若要想迈过这道门坎,她就得先迈过心里的坎。 再加上梦中皇权的威慑,她更不敢进去了。 “清姐姐,你莫慌。” 正当她进退两难的时候,耳畔又传来蒲若斐清润如泉的安慰。 原来,蒲若斐见明清还倚在门上,不敢进来就坐就复起身,来到她身边劝道: “别学那迂腐的老学究,推推敲敲也吟不出半句诗。” 明清冒着冷汗道:“岂有此理”不是她不想进,只是她还没绕出那个弯,这天下没有皇帝给臣子开门的道理。 蒲若斐带笑叹了口气:“若要讲排面,陛下何苦微服私访,屋里还有人,不要让她久等。” 明清听了才怕自己的磨蹭被陛下怪罪,于是就弹了弹衣襟,忐忐忑忑的跟在蒲若斐身后走了进去。 她像个小媳妇一样,扭扭捏捏的与蒲若斐坐在一处,放不开手脚,也抬不起头。 桌上的香片茶没人动,蒲若斐去点了两壶五年蠲好的女贞陈绍,命酒保把糊糊的绍酒兑上上好的黄酒,烫了拿上来。 女贞陈绍是远年的花雕,酒色金红,酒量不好的人只闻它浓香的酒气,就醉的差不多了。 于是明清不敢多饮,唯恐在陛下面前失态。 苏容婳亲自执壶斟了一盅花雕酒,明清就像受了惊的兔子跳了起来,还好无人看她,明清讪讪的自己又坐回去了。 桌旁围坐的生面孔意气风发,举酒阔论,看样子是不知道与他们对坐饮酒的是谁。明清偷偷去打量他们的衣料、发簪,无一例外的朴素而整洁,有的人打扮的还像个知事的商贩,皂布短袍外挂着大褡裢,原来都是些寒门学子。 恩科将近,这些寒士却并不讨论往年的试题,考官,更没有人说“不求文章高天下,只愿文章中考官”这类追名逐利的时务话。 明清仔细去听,又是吓得魂飞魄散,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子,是在当着大乾君主的面前高谈朝政 她暗里叫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又听陛下问一名带着方巾的秀才漠北蒙古一事,那人也不小气,应答如流,经纬分明。回答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言辞激烈,多是从胸臆流出的真情,能得罪不少朝上主和的重臣。 自己父亲是主战的,明清偷瞥苏容婳的脸色,见她神色不改,还微有点头,这才放下心。 蒲若斐也夸道:“林公子高见,假以时日必定踏步青云。” 林公子,他姓林 明清又提起心来。 塞北辽阔雄健的草原上,一名骑在马背上的少女如同乳燕还巢般,驰入汗城。 她的脸蛋被长风刮的通红,可风沙遮不住她张扬的眉角。她的声音被长风掩盖,可风沙藏不住她声音的曼妙。她的脸颊被长风冻住,可风沙拦不住她明媚甜美的笑容。 “阿布,阿布。”父亲,父亲 她轻快的跳下一人高的马背,缰绳随意扔给卑贱的奴隶。 她闯进汗宫,看到她阿布宽阔的后背。 小时候,这座脊背就是连绵起伏的大青山,即使在不休的草原争斗中,也能带给她山一般的安全感。 可现在,这座脊背怎么有些颓废了。 漠北公主乌云其木格疑惑上前:“阿布,你在吃饭吗怎么,阿布不吃烤羊腿” 四腿桌上摆了一大盘子淋了菜汁的筱面窝窝,一个圆挨着一个,那些圆圆的圈子让她看得心慌。 乌云其木格知道,自家父汗最喜吃得就是烤羊腿,撕咬方便,还不用吐骨头。可是这桌上,别说羊腿了,连肺肠下水都没有。 漠北大汗阿塔其将手搭在虎皮大椅,神色不宁的转身,他问:“呼很女孩,你想不想到南边看大乾的宫殿” 乌云其木格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快速发问:“怎么了阿布,草原刚清净几年为什么又要跟大乾开战,我们留在乌兰草原不好吗” “草原连年征战消耗了大量粮食和铁器,去年又遭雪灾,我们的羊被冻死了,草也不长了,现在只有南下抢掠这一条路可以走。” “阿布,我不想让你南下。” “如果不南下我的汗民们吃什么”阿塔其指着盘子里的东西:“这是傲日献上来的,他说什么他说草原神的光芒不再庇佑漠北,大汗的子民连给马吃得草都无法吃到,不是我南下,就是有人取代我然后南下” 阿塔其气喘吁吁,他的大汗尊严从未受到过如此的挑战。 乌云其木格不愿敬爱的阿布深入险境,她摇着头悲伤道:“阿布,这也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阿塔其的怒火平息下来:“没有事的,乌云其木格,那些南人像草原上的草,经不住漠北铁骑。” “更何况,我在那些狡诈的南人里,还找到了同盟。” 乌云其木格放下捂住脸的双手,长而弯曲的睫毛还缠着晶莹的泪珠。 “阿布,谁愿意帮助草原呢”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借我孤舟南渡(二) 帐外是寒风猎猎,帐内是温暖如春。 漠北女奴隶在小帐内烧旺了火盆,然后用铜钳夹了,运到汗帐里,替换下熄尽了木炭的火盆。 王帐里,一盘盘烤好的牛羊肉被放到银盘里端进来。大汗阿塔其的弟弟阿木其,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亲自持刀下席,在帐中央摆着的羊贝子上,虔诚的切了两条脖子后的肉,放到银碟里,献给客人。 客人桌上有褐色的奶茶和洁白的奶皮子,还摆着草原稀有的瓜果,这是阿布在夏天草场丰美时,派人用五张羊皮跟大乾人换的。阿布赐了忠心的臣仆后,剩下的就藏在大窑里,一直不舍得拿出来享用。 可是这些坐在上座的大乾人,明显是在嫌弃草原的恩赐 他们品尝了奶皮子后,话里话外的笑它的平淡无味。喝了新鲜的奶茶,又在笑它咸。 至于嫩嫩的煮羊贝子,他们也只是吃了几口就放下刀子,连连道肉太生,吃了怕会腹疼。 在草原上,强者为王,享受着弱者的恭敬与供奉。现在,草原强者需要向大乾人低头, 漠北王室大多都粗通大乾官话,在场的王族尽可能的有说有笑,努力把气氛热起来。 在草原上,强者为王,享受着弱者的敬仰与供奉。现在,由于天灾人祸,草原强者只有向能解草原燃眉之急的乾人低头一条路可走。 乌云其木格看不惯大乾人阴里阴气的说话,更为她英勇善战的阿布和王叔们心酸,昔日草原上的雄鹰,却要被草兔折辱,去不得不迎合那些弱不禁风的大乾人了 大乾为首的正使是一名二十出头英挺的姑娘,姓周,据说是大乾金陵人。 金陵是哪里,是比大乾国都更南几千里的地方,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南蛮子。 只是这名蛮子却不跟其他人般,她吃得慢,但却把盘里油腻的食物全都给咽了下去,还称赞阿布的热情好客,有草原之王的风范。 草原上可不止漠北一个汗国,还有敕勒、高车、丁零三汗国。只是他们与大乾路途遥远,平日多与西方的大秦和罗刹国起冲突,也不需担心他们会与漠北抢在大乾的既得利益。 周正使很会投巧,这话夸到阿塔其心里去了。 阿塔其满脸堆欢,心花怒放,就着烤得酥香的黄羊肉,与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马奶酒。 乌云其木格百无聊赖的割着手把肉,半个巴掌大的羊肉在盐碗里擦一擦,放到嘴里,怎么也吃不出从前那么香的滋味。 大块的熟肉如流水般被端进来,漠北王族吃喝得尽兴,醉态开始萌发。大乾的使节则哼哼唧唧,没吃几口就把盘子一推,开始大啖果品。 马奶酒烈,几位贪嘴的使节有些醉了,一双像草原鼠的小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滴溜的转。 用手支着脑袋的乌云其木格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葵花籽,许久才觉出不对劲。有几道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她一抬头,目光就如泥鳅般滑走,她低下头,目光就又粘上来。 要多烦人有多烦人,还摆不脱。 她气的将手里抓着的葵花籽向桌上一扔,撒开的葵花籽蹦蹦跳跳,溅得盘里地上到处都是。 大乾使节那里发出一阵轻轻的哄笑。 乌云其木格拍着桌子忽的站起来,翻檐尖顶帽在脸旁和后帘缀着的珍珠珊瑚随之噼里啪啦。 珍珠是冰凉的,她的脸是滚烫的,乌云其木格的眼睛更是要喷出火焰。 “呸” 半醉的阿塔其自然是听到了,他生怕敢作敢当的女儿惹怒大乾使节,再加上奶酒的助威,就不留情的当场训斥道:“乌云,不可对大乾贵客无理” 乌云其木格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最后使劲一跺脚上的软筒牛皮靴,无法违拗阿布,只抱着胳膊咬着牙狠狠坐回去了。 大乾正使周廉这才瞟了她一眼,秀气的轻咳一声,接着同阿塔其谈起刀枪、弯刀。 其他人被她轻轻的咳嗽震慑住了,收了带醉的嬉皮笑脸,低头小声谈论些路上的事。 乌云其木格还是觉得脸上烧得慌。 明将军舍了老脸,亲自去王右都督府为明清退亲,王都督不敢开罪他,可也咽不下这口气。 还好到王府的不仅是明将军这个人,还有一些明将军对王都督许下的承诺。 两人在书房你来我往,开门后王都督脸上是一片喜气。 这场交易中涉及到了些什么,其他人是无从得知的,但明府到底是顺利的退了亲,王府也应的很痛快。 王府那位待嫁的地坤,不吃不喝的躺了几天,事情也就算过去了。 明府开始忙碌起来,拿出尚明德的生辰八字,请了相国寺的圆通大师来纳吉,焚香做法后算出日坐正印,夫显妻贵,多子多孙的批语。 圆通大师德高望重,向来不打诳语,直道二人命格相符,乃属可遇不可得的命相。 明夫人感激万分,送走圆通大师后,命人支出自己的私房钱,捐了相国寺的香火。 纳吉后明将军备了聘礼和礼书,重到相国寺请大师选了个好日子,把礼物用车子载着,赶马匹驮着,送到了尚府府上。 聘礼其实是一早就为明清备下的,明将军鉴于尚府的官职又酌情削减添加了些,才教人送过去的。 尚府府小,聘礼都抵到横梁上了,还是放不下。 工匠连夜赶工,在花园里急急搭了几座草棚以安放送来做礼品的笨重的床桌,椅凳之类。这些家具难以搬运,也不易被盗走,就将它们先安置在外面。 家具和其它器物的花纹制作品级都是没有爵位的尚府使的起的,难为明将军一介武夫,时间赶的这么急,还想的这么细。 花园被占了,尚大人也不许人随意靠近,只恐碰了坏了。尚府的孩子们无从玩耍,还好大人们都在为明德大哥的亲事忙碌,他们就偷偷的在厅堂里打滚玩闹,也没人说他们几句。 尚明德被定下亲事,也不读书了,除了跟齐王那里暗中联络,就是奉父命看着这一大帮孩子,怕他们磕着碰着。 明德的大弟也是地坤,也是刚长成的少年,初通人事,曾悄悄问过尚明德。 “大哥,你是真心的愿意嫁到公府” “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个公府里的小姐比你整整大了八岁呐。” 尚明德看着在厚地毯上摔跤的弟弟妹妹,摇头轻道:“周小姐也比我大八岁,别说八岁了,就是十八岁、三十八岁、五十八岁,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地坤年轻貌美,天乾就会把她他抢到手。” 大弟似懂非懂,他又问:“那大哥忘了周家小姐了吗你跟明小姐成亲了,周廉姐姐怎么办” 尚明德目光飘远:“她呀,她应是到达了很远的地方。” “怪不得她很久都没过府来看望你了,我都怕她忘了你呢。” “你这么想她呀。”尚明德去揉他的发髻,使坏的全给揉散了。 大弟一边用胳膊挡着一边咯咯笑:“周姐姐人长得好,还愿意陪小四小五他们闹,对哥哥你又好。不信你问他们,他们谁不喜欢周姐姐。” 尚明德揉了几把就将他揽在怀里:“我们的小二也懂事了呢。” 大弟在他怀里扑腾,挣不开还是咯咯笑。 “不过,今后的路这么长,你要牢牢记得。” “世上的天乾,看中了地坤,不是想得到他们的身体,就是想得到他们背后的东西,唯独没有真情,谁都不例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借我孤舟南渡(三) 深夜,草原的长风着飞石呼啸飞过。 砾石打在脸上、身上生疼,大风又来势汹汹,稍稍羸弱的马匹都不得站起,地坤妇孺就更不消说了。 所以,他们躲在帐里,围在炉旁,木木的盯着跳跃的火焰,时不时加坨晒脱水的牛粪进去。 塞外大风,是可以将人卷走的。 是故能在帐外走动的,除了四处巡逻的强壮天乾,就是拴在帐外马桩上的战马。 乌云其木格盘腿靠在一顶结实的大帐上,周围帐子林立,她倒也没受多少风沙侵扰。 风沙走石遮云蔽日,倒是生生把乌云其木格看星星的想法给打破。 她左臂随意搭在膝头,右手仰头将囊中烈酒灌入喉,接着用衣袖去擦流到嫩白下巴的酒痕。酒在嘴里顺流而下,喉肠滚过一片舒爽。 定睛歪头望天,时不时喂口酒给自己。只是沉沉的天色是单调的,没有群星的璀璨夺目,就易催人入睡。 她的眼皮子耸嗒下来了,目光也开始散漫。 细细碎碎的笑语传来,乌云其木格迷离的眼神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她握着酒囊,蹲起了身子,附耳于帐上细听。 只听轻浮的笑声不断,帐里头有人道:“这漠北有些甚么东西,也值得大王如此看重,要它酒要它肉” 一人阻她的话:“要这些酒肉做什么,就是大乾几分银子的便碟白切肉,也比漠北的好” “你们这些酒肉之徒,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有道猥琐的声音响起:“大王派我们来合计大事,不是来不做正经事的。与漠北人打交道,没那些弯弯曲曲的门道,大家提起精神来,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众人默然了片刻,又道:“要说我们是酒肉之徒,那你就是个登徒子,这一晚上你看了那漠北公主多少回了,今晚必定做个好春梦罢。” 先前那人嘿嘿直笑,也道:“这异域美人不常见,光做个梦哪行,若要真刀实枪的来一晚,做鬼都不枉了” “我知道大汗特意送了五名漠北地坤来,现在人在哪了” “嘘,咱们的周正使能让咱们摸到尝到” 不仅想玩弄漠北的地坤,还有胆子敢轻薄自己。这些大乾人,真是无耻至极 乌云其木格实在忍无可忍,捏变形的酒囊被扔上大帐,随即弹落,浓香的好酒流了一地。 她一不做二不休,又一掌拍到帐面上,两人高的大帐岿然不动,就连里面的人,也没觉察出动静来。 只是有巡逻的大乾天乾经过,他们手中提着的明亮的马灯,照亮了乌云其木格。 帐内点着的是昏暗的油灯,帐里的人立马就看到了映在帐篷上窈窕的影子。 “什么人” 帐内人内心下流,可也不是纯粹的酒囊饭桶,起码武功不容人小觑。冲出的几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懂些拳脚的乌云其木格抓了起来,等拿到绳子,乌云其木格就更逃不掉了。 “这是谁啊,还是个漠北人。” “瞧她打扮的,身上金银珠宝那么多,来头一定不小。” 有人道:“我等千里迢迢来签订盟约,还遇到这种事。明日见过大汗,看他怎么处置。” “看样子,是个地坤呢。”说话的人站在前头,情不自禁的舔了下嘴唇。 认出乌云其木格的人失声叫道:“这不是,大汗的公主” 乌云其木格不屑于同他们辩解,任由大乾人绑了议论着自己,自在心里一笔一笔给他们记下了帐。 等阿布带漠北勇士踏破乾京,不论什么盟约誓言,第一批就宰了你们。 “为什么在这里喧哗。” 人们自觉退后让出了一条路,周廉披着漠北的皮袄子走进来,她的里衣单薄,脸色红润,像是刚睡下又被叫了起来。 “公主这是怎么回事,快松绑” “大人,这可使不得,乌云公主在帐外鬼鬼祟祟,偷听下官们的谈话,万一被她听了什么去,可不是小事。” 周廉狐疑的去看乌云其木格的脸。 乌云其木格毫不示弱,摇摇摆摆的直起身子,用醉的迷蒙的眼睛与她对视。 这副样子,要多媚人有多媚人。 “我是路过这里的。”她说。 大乾的营帐被设在漠北群帐里,不分彼此,她的说辞倒也有几分可信。 周廉端的正心神,她命人带她去乌云潜藏的地方,在那里果不其然的嗅到浓浓的酒气。 “这么重的酒味你们闻不到” 人们支支吾吾没了应答的话。 周廉的亲兵在帐里搜出一盆凉了的烤兔肉和一坛竹叶青,通通带到周廉面前。 周廉冷着脸扬起下巴,让他们给出交代。 那些人不敢在周廉前打马虎眼:“大人恕罪,肉是我们打的,酒,是我们夹带的。” “原来是自己都在玩忽职守,又怎么能闻得到外面的酒气呢。这一路的奔波,真是苦了你们了。” 这些人无不是与齐王心腹沾亲带故的,把他们塞到漠北使节的队伍里,就是想让他们捞些战功回去。没成想,还没出草原,就闯出了祸事。 周廉字字铿锵:“连骨头带肉一起捡了带回去,我倒要瞧瞧那些举荐你们的人看了,脸上会是什么颜色。” “是。” 周廉处置完人,又亲手去把乌云其木格身上的索子解开:“唐突公主了,是周某御下不力,让大乾蒙羞,让公主受冤枉了。” 乌云其木格耸耸肩,她身上不住的犯痒,却不是招了虱子,因为只有被周廉不经意碰过的地方,才会有这种怪而奇妙的反应。 先痒后绵软,啊,现在可不是沉浸在自己身体感觉上的时候,现在不能服输,也不能原谅。 “我要回去告诉我阿布” 乌云其木格强硬如是的威胁道。 “哒哒哒。” 流光放轻了木屐在地板上的踏声,然后停住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两列宫婢道:“陛下难得多眠,你们守在外面,不要扰了圣驾。” “是,姑娘。” 两名宫婢推开了坤元宫的大门,在能容一人进入时停住。 流光目不斜视的走进,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陛下” 龙书案后没有人,只有折子整齐的排在一起,砚台里的朱墨干涸,一只御笔被凝在里面。 “陛下” 龙榻上也没有人,暗红的锦褥倒被压出一人宽的浅浅睡痕,不过已经没有了热度。 “陛下” 几列书橱前后也没有陛下挺而直的身影,陛下前日读的几卷尔雅还没有放进去,这两日就不见再去动它了。 流光叹了口气,她几乎可以确定,陛下又走了密道与世女一同微服私访那些寒门学子了。 陛下还不愿意带着自己,怕那些寒士会看出什么来,可以往都是她随身随地伺候的呀。 流光忧心忡忡,她生怕陛下与世女在宫外情难自抑,结合后却没有按时饮用避子汤,致孕了该如何是好。 她又有些怨蒲世女,怨她不解风情,怨她只顾自己的清风明月,把陛下在深宫、朝堂里的忧劳视而不见。 说起来,陛下的炽热心意最数流光看得透,陛下的孤枕难眠最数流光看得清。不过,她参悟的再如何通透有什么用处。 正主蒲世女是根木头桩子,怎么敲打暗示都不想开窍,更别说通透了。 陛下还一味纵容她,默许这种私相授受关系的存在和保持。 天底下哪有这般事。 还亏陛下九五至尊,君威大于天,也不怕世女做了负心汉。 不过,两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陛下不会听劝告,世女又不愿听,她一个宫婢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希望陛下劳心劳力寻来的贤人,能当得起陛下的期望和社稷的大任吧。陛下,也不至于这般累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水国寒消春日长(一) 高大壮丽的重檐庑殿顶后东方未曙,星月犹光。 玉漏滴沥,朝堂烛影灿烂,庭燎辉煌。 大朝上再一次为漠北发兵的事争执不下。 主和派花白胡须下的薄嘴唇引经据典,理直气壮的拒绝向漠北开战,也阻扰兵部向边疆派遣太多的军队和粮草。 主战派大多是武将,他们听不懂晦涩的典故,反驳的苍白无力,握着的牙板咯吱咯吱响。 开战劳民伤财,国家不宁,不如率先派出使节,与漠北签订合约,结百年之好。 苏容婳双手安放在皇座的龙头扶手上,冠冕前的十二旒珠遮着她的容颜不真切。台下黑压压的朝臣们争论了半个时辰,她冷眼相观了半个时辰。 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她也在衡量比较,寻找合适的时机。 文臣们毕竟长于书案,比不得武将的体力充沛,义愤填膺的指点战事耗去他们大半精力。这方的争论声渐渐低了去,有人还觉得站久脚酸。碍于朝仪,不敢随意挪动。 朝上剑拔弩张,纠察御史也虎视眈眈的看着呢,因立班不正被罚俸,甚至被当作围攻的靶子,实在不值当。 在这文官疲乏,武官无话的僵持阶段,一名下巴泛着青茬的青年臣子站出来,朗声道: “陛下,据臣所知,漠北连年内战,又逢雪灾。牛羊不丰,其南下抢掠是必然的。我朝何不趁此良机,永绝后患。” 群臣哗然,户部侍郎尚大人道:“孟大人久在地方任文职,治的都是些民生桑麻小事,对军事没有接触过。这仗一旦打起来,花的可不是几十万两银子这么小了,粮草,抚恤,哪个不要银子” 孟大人不客气道:“大人此话差矣,百姓、庄稼怎么就成了小事,自古农耕为本,浮财为末,大人岂不是在舍本逐末” 尚侍郎噎住,无言以对。 有人表示怀疑:“孟大人又如何得知漠北国力衰微,不堪一击呢” “臣曾翻阅史书,边塞八百里告急无一不在夏秋水草丰美时,彼时漠北粮草充足,南下有恃无恐。臣去岁十一月由陇右边城入京述职,出发前风雪扑面,马匹冻伤不能行走。城中来送皮毛的漠北商人也增多,大都是因牛羊冻死,所以剥皮来换粮食。由此可见,漠北家畜死伤惨重,即便能度过寒冬,也无法安然度过水草缺乏的春季。” 明将军激动,上前禀道:“陛下,正是这个道理,臣在边疆时数年无战事,正是凭借漠北内战不休,无暇外顾的缘故。这几年,漠北大汗阿塔其一统草原,国力积贫积弱,南下就是解决国内怨言、巩固统治的最好办法。” 内阁次辅周早文反对:“退一步讲,漠北即便元气大伤,可其骑兵依然对我朝是不小的隐患。再者,江西行省旱灾连连,江西是鱼米之乡,全国粮食大半皆赖于此省。一旦开战,让我大乾百姓以草根麸皮为食” “周大人过虑了,即使遇灾的粮食不足以供应军队粮草,我朝兴洛、黎阳、常平等地粮仓存粮皆在百万担上,足以供应百姓,蓄养军队了” “这些粮仓是朝廷根本,不能用。” 孟大人反诘:“此时不用何时用” 苏容婳似有所动,问:“孟卿去岁在何处供职现又擢到何府何司” 群臣此时各怀鬼胎,苏容婳的偏向初露端倪,有的人惊惧,有的人羡慕,还有的人搜肠刮肚的想要把这位孟大人打压下去。 “回陛下,臣孟越臣,先为汾城知府,尽被调在国子监。” 闻言苏容婳赞意更甚。 去岁九月,漠北两千余人出其不意的骚扰陇右汾城,当时知府沉着应战,仅凭数百府兵声东击西,就斩首敌军千夫长一人,士兵五百余人。支援军队赶到时,漠北人已做鸟兽散,溃不成军。 步兵向来是被骑兵屠杀的份,更别说能以少胜多了。 此役一出,朝野震惊,知府本人也连跳数级,从地方升到中央。 “朕下旨调你入京,欲委以重任,怎么又去了国子监” “臣不知。” 周次辅是吏部侍郎,这时道:“回陛下,孟大人从未在京任职,臣想先” “朕求贤若渴,你身为天部侍郎却不察圣心,有意怠慢,今后还如何为朝廷纳才取士。” “臣知罪。”周次辅惶恐,忙摘掉乌纱跪下请罪。 赵仁凤散衙后归府,一路横穿兴平坊,坊里禁止商贩进去,再有府役不停喊道在前面开路,四人抬的轿子没受到什么阻碍,一柱香不到就停在了赵府门前。 赵仁凤心里存了一个人,连下轿都是心事重重的。 婢子上了热香茶,赵仁凤用盏盖拂了拂茶面,未等呷一口去去身上寒气。抬头就见赵夫人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他与夫人成亲四十载,早就没了恩爱,夫人管着府里的账目,赵仁凤在朝上应酬,两人之间没有孩子,有的只是客气疏离。 “老爷上朝辛苦。” “劳夫人挂心了。” 赵夫人招手使婢子端来一盅汤:“我瞧老爷下朝晚了不少时候,殿堂大又寒,我就炖了老参汤给老爷袪寒暖身。” 赵仁凤接过汤碗,用调羹调了调,喝了口,热流在寒意中杀出了重围,心里也觉得暖和和的。 对后起之秀孟越臣的芥蒂,此般好似也少了不少。 “好参。” 夫人见赵仁凤略一点头,便平静道:“老爷可知,这参不是自家府库里的。” 赵仁凤随口道:“不是赵府的,难不成还是别人家的。” “老爷说的不错,就是他人府上的。” “你说什么”赵仁凤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放下汤碗,眼睛紧紧盯着夫人。 夫人不急不躁:“恩科大考在即,你又是礼部尚书,几家交好的大人为自己的孩子着想,送了些礼物来。” “胡闹”赵仁凤道:“这次大考陛下任田侍郎为总裁,要找也要找他去。你也是个不懂事的,万一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我辛苦这么多年建起的赵家,不也就付之东流了吗” 不想夫人还明白科考的流程:“田侍郎同几位考官大人一个月前就入了考院,相见他一面难如登天,他们不来求你求谁” 赵仁凤气急了,后知后觉的把人都赶走:“妇道人家,妇道人家,首辅府不缺这些东西,让人快送回去。” 夫人依旧不动,像是在思索什么事。 赵仁凤手握成拳,以为她还是贪图金银,就朝她吼道:“还不快去” 夫人没有动身,冷静道:“老爷别急,刚刚妾身在想还礼物到底该使个什么说辞。” 荒唐,荒唐。 “难不成你一个宰相夫人还要亲自去”赵仁凤瞧不上夫人一贯的温吞,语气带着尖锐的讽刺。 “邢侯爷、陈总兵这些人为子侄求前程,他们与你又交好,冒然送回去终是唐突,少不得妾身亲自登门拜访解释。” 赵仁凤问:“你说是邢侯爷和陈大人他们来求我” “寻常小官怎么能进的了赵府的大门。” 事情难办了,若是其他人,赵仁凤都罢了,但这几位手中有权有兵,还站在自己这一边,无论如何都要卖个面子。 “田侍郎出身官宦世家,选文最喜华丽铺张,歌颂太平。无论试卷什么试题,按这四个字写就是了。”赵仁凤勉强透露道:“其他考官都在各房批卷,唯有田侍郎坐镇中堂,所以,文章只需迎合田侍郎写即可。” 只要文章中了考官,榜上的名次就不差了。 “妾身听说,试卷姓名上的糊糊,是可以用刀刮开的” 赵仁凤沉了脸:“胡说八道,刮开名字还想做什么,怎么不干脆找人做枪手” 夫人口吻平静:“妾身想,他们能找到你,也一定能找到其他大人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水国寒消春日长(二) 今日侯爷难得的出了自己的园子,在悯农堂与儿女们一起用晚饭。 悯农堂静悄悄的,堂外种了一排高大挺直的松树,迟到的春风将暗绿的松针吹得泛着新意。墙角的几盆香妃茶花花容艳丽,已经绽开自己的淡象牙粉红,醉人的香味混入微凉的空气中,开人心脾。 天气舒适美好,下人们都脱下棉袄换上夹衣,屋里屋外的侍立着。 小公子和小姐们被嬷嬷教导着,安静的坐在桌边,桌下的屁股不安分的扭着,手指绞着手指。 蒲四维还未拿箸,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动,都是垂着手,听着他的教训。 “今日是恩科开考的第一天,此后九日考生都要呆在号子里答卷,费多少心血才能取得一番功名。你们今后都是要去考进士的,我却听先生说,在我养病的这月余,一个个都有懈怠” 孩子们屁股不蹭来蹭去了,腰直了,头更低了。 “我同先生说了,上课不专心的都拉出去打手板,开始读四书的,每日要做出一篇八股,先生点头了才算过,否则不许给晚饭。”蒲四维板着脸,来回看他们:“我如今也得闲了,小心我亲自考校你们文章,答迟了、不灵便的都要罚” 蒲四维的口气下人,脸色更瘆人,蒲若炆哪里见过,瘪着嘴就想哭。 蒲陈氏不敢劝,只得道:“老爷,有的孩子还小,哪里识字哟。” “不识字就让先生教着临摹字帖,一去二三里也不会照着写”蒲四维道:“从明日寅时三刻开始,都去书房读书,酉时才许出来。谁敢偷懒,我就把谁送回祖宅。” 蒲若斐身子一颤,随即恢复平静。 原来祖宅在父亲眼中,是个发配的不毛之地。 自己年少时在那里度过的光阴,又算什么呢 蒲若炆不爱读书是出了名的,蒲陈氏为他着急,又勾起另一个儿子的伤心事,挤出几滴泪用手帕抹着:“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的斌儿啊,还不是被发配出京了。这些日子也没个书子寄回来,我这个做娘的,连他到哪了,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蒲四维更来气,敲着桌子强调道:“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圣贤书让他都读到哪里了,你们都好好看着,他就是个榜样谁还想仗势欺人,一个下场。” 如果斌儿没事,今日就是他上考场,照他的聪明劲儿,夺个好名次还不容易吗这作的什么孽呀蒲陈氏越想心里越凄苦,泪珠连成串儿,怎么也擦不干净。 “老六,你也是。”蒲四维不去看蒲陈氏哭哭唧唧,轻咳一声对蒲若斐道:“别太惦记着身上要继承的爵位,去书房读读书,修身养性。非淡泊无以明志,你倒一天到晚不着府,你自己说,这些天你去哪了,夜里我听蒲伯说你也不回。” 这些天能去哪了,自然是陪着苏容婳结识入京赶考的学子了。世家中也有几位文章名满京城的考生,苏容婳闭口不提他们,单单要找家世贫寒的士子。 不仅如此,苏容婳还带着银子,见到贫困的人,还要予以资助,确保他们能够顺利踏上考场。 她对此事关心的都有些过分了。 苏容婳不说,但蒲若斐心知肚明。她对苏容婳的举动隐隐猜出些意图,又不敢想象这后果。每日如同饮鸩止渴,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向深渊。 难道父亲也觉察到了,蒲若斐有些后怕,她需要帮苏容婳瞒下来,虽然她明知瞒下来对自己没有任何有益的地方。 “清姐姐被打伤,太医诊断总也痊愈不了,孩儿想民间出奇人,就日日去为她寻医问药。” 蒲四维也没说自己不信:“守城的官儿说见你跟着车马出过城,过了两三日才回城。我不信,问了蒲伯果真你没有归府。你去哪了” “京城皇族的地坤可不是好招惹的,别让他们勾了你的魂去。” 皇室的地坤,无论男女,都大胆肆意。凭着陛下的纵容,有瞧中的天乾,就立马使甲士掠来,或共度一夜春宵,或度过发情期。 群臣对他们的参折都被压下,几乎没有成功的例子。 父亲的话是不是另有他意陛下也是皇室中人,父亲知道我与陛下的关系,那他是否意在指陛下 蒲陈氏停止了抽泣,好似也在专心致志的听二人对话。 蒲若斐深吸一口气:“是,父亲。其实我,我听人说城郊的一位郎中治外伤最好,只是腿脚不麻利,于是我就去他的府上拜访。” “好,好了,大家用饭吧。”蒲四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帮人是好,小心着别去做火中取栗的傻事。” 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兴洛仓,被铲开了第一铲子黄土。 押粮官用红绸将土包起来,恭敬地放上红木香案,然后燃上三柱香,敬过天地后插在香炉里。 香炉后摆着三牲,它们死沉沉的头都系了红绳,绳末端随着风飘着。 日丽风和,行完仪式的押粮官回身,扫视下方拄着铲子镐头的兵丁。 “开仓” 架起的战鼓同时被咚咚敲起来,有力的鼓点给人以充沛的力量和源源不断的信心。 数百兵丁着上身,挥动起铲子,铲起松软的黄泥,接着远远抛开。 一车接着一车,第一个地下粮仓被挖开,稻米混在泥土中,又被人一把捧起来:“仓开喽” 陛下决议亲征。 活跃在朝廷上的齐王上折子坚决反对,反对不成他竟然要求去就藩。 苏容婳雷厉风行,不待群臣掀起新一波争论,立马用朱笔点了他的折子。 陛下恩准了齐王就藩的请求,但削减了他侍卫的数量。 齐王倒不介意,两条腿的天乾还不有的是,回到齐地重新招人也可。齐人高而壮,又不惧战,他也不亏。 群臣们也反对,内阁苦口婆心列了几条理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不立沙场劲敌之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陛下都没有翻过几页兵书,又何谈运筹帷幄了 这些折子全被苏容婳驳回,并且下旨指明,敢上折子规劝的,都要跟着去亲征。 皇帝的命到底没自己的珍贵,这下,算是堵住的群臣的嘴。所有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战胜如何,战败如何,陛下被俘如何,噼里啪啦直响。 可还是有人不顾性命的冒出头,在后宫里对着苏容婳匪面命之。 敢于教训皇帝的人凤毛麟角,苏容婳生父吴太后就是其中一个。 吴太后不问世事,吃长斋念菩萨,太坤殿整日佛香弥漫,可耐不住世事故意往他耳朵里钻。 听到自己唯一的孩子执意亲征,吴太后手上缠了几圈的檀木佛珠都滑落了。 在吴太后供菩萨点的一海缸的灯油前,苏容婳承认了亲征的事实,皇帝专用的战车、帐篷都备下了,只剩粮草还没动身。 “皇父知道你要强,可这刀枪无眼,万一伤着了,缺医少药的不是小事。”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天下苍生想想,他们经不起折腾。” “黄沙百战少人归,这道理陛下还不懂吗。” 苏容婳一直无言,这时才盈盈一拜:“皇父,恕女儿不孝,这漠北,女儿定是要去的。” 吴太后劝了半日只换回来这一句,不仅有些怒气,他用手拍着炕上的小几:“好,你去吧,我不拦你,只是你当真有事让哀家在深宫里依靠哪个” “这仗开打就收不住,皇帝也别着急去北面,好歹先生个皇子出来,也了了群臣的心意”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水国寒消春日长(三) 天色微冥,远端的云彩杂着红橙灰,快与屋脊吻上,压的很低。 第一场的考试结束,除却提前交卷出考场的人,其他都由兵部派来的老火军依次收回,拿到贡院的试房内用纸袋封了,再加上火印。 考生们三三两两的出来了,有的意气风发,有的愁眉苦脸。更多的,则在讨论考场文章的优劣,争得脸红脖子粗,不论文章写的如何,都想在言语上压过对方一头。 像林子贤这种匆匆而出不逗留的学子不多,考篮里放着笔墨、雨幕、钉锤、吃剩的云片糕之类,勒在胳膊上实在沉重。 贡院外空着手的闲汉倒是有,他们是专门做考生生意的,帮文弱书生提篮子,按里算钱。 只是京城米贵,贡院周围的客栈在考试的这几日还不约而同的提了价钱,五钱银子一晚下等房,加上早午饭更贵。在村里六两上色银就可以买到一腔羊,住一晚五钱银子的客栈贵得令人咋舌。 林子贤下榻的寓所比较偏远,算下来雇人需要花大价钱,好在他不是个身娇体弱的,提着篮子走一阵歇一阵也能赶上小客栈开饭。 住在小客栈的大多是穷学生,其中大多是受过世女和苏姑娘恩惠的,还有几人拿了人家的银子,就搬出去找更好的客栈住了。 客栈大堂闹成一团,众人拿出在贡院里的草稿纸,高声吟诵者有,自贬夸人的也有。 林子贤饥肠辘辘,叫上了两个白面点心和一盘咸菜,就拾起竹箸大口吃起来。 有一人摇着扇子不请自来的坐到他对面,小二麻利的上了一盘腐乳和一壶百益酒。 他用腐乳下酒,不吃饭菜。 “林兄身上是什么味道”那人掩起了口鼻。 林子贤咽下馒头,嗅了嗅袖子道:“贤运气不好,与臭号只隔了一个号子。” 贡院以天干地支分院,每个院只有一个臭号,当院所有人三天的拉撒都要在那里解决。贡院用封条封了,任何人不许出入,更别提东西了。第一天还好,第二、三天臭气熏天,人人都憋着一泡尿,也不肯入号解决。 这就苦了在臭号周围答卷的学子了,三天两夜一边苦思吟咏,一边还要受着尿骚屎臭味。睡觉喘息深了,就会被这滋味呛醒,整场考下来,整个人都腻了不少。 林子贤刚说完,那人就苦大仇深的把扇子拍在桌上:“我就说嘛唉,子贤,咱们算是同难兄弟了。” “你也被排在臭号旁了” “那倒没有,”那人道:“可也差不多,我旁边就是饭号,到了饭时老火军就蒸上孔门食,这倒罢了,不过是馒头和粥。可有那富贵子弟,让老火军去热上酱肘子、青鱼头,酱味重腥味大,这也罢。饭号烧火的那人是个新手,半天饭没熟烟不少,熏的我差点写花了卷子。” “贤弟能考下来,也是不易。” 那人点头,慢慢夹了腐乳就酒吃了,当小碟子见底,他一饮而尽最后一滴酒,起身告辞:“林兄少坐,愚弟先回房温书。” “贤弟勤勉,高中之日近在咫尺。” 那人摆手叹息“中与不中哪里由我们做主,像我这般被分在饭号,岂不是天定的。” 说着他摇着头,放开扇子,高声吟哦: “花繁柳暗九门深,对饮悲歌泪满襟。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 一名带着方巾的少女一屁股坐在刚才那人的凳子上,朝林子贤使了个眼色:“子贤,别管他。他这人文章做的不好,舌头比谁都长。” 林子贤怔住,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他们都赴过世女的宴,在席上互相熟悉,有的人还接过世女和苏姑娘的银子。 像林子贤,像那位贾学子。 不过交友是交友,有了世女的资助,林子贤大部分时间还是用在买灯油攻读史书上。而贾学子经常去拜侯府,买拜贴用的银子也花了不少,但却不知他到底见到了世女几面。 听他的意思是还想去见苏姑娘,只是钻研打听不出苏府在哪,才作罢。 少女剥着手中抓得一把花生,往嘴里扔着:“他分明是没能耐答好,就把罪责全推到号子上了。再说,你闻到他身上的柴火味了吗我跟他一个院考的,号子好着呢,也不漏风,四面还结实。” 林子贤想到自己那间抬眼就能见到天的号子,心里想着明日要多买片油布进去,天气阴晴无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了雨,好歹要把屋顶补一补。 少女噗呲笑了:“就是他人坐不住,也不嫌号子臭,一天跑五六次臭号。” 庭院深深,忠心的婢子守在屋外,阻止一切闲杂人等的靠近。 明浔坐起来,惊慌失措:“郎中,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郎中沉吟,伸出干瘦的手来:“让小人再为姑娘探一次脉。” 明浔忙把手平伸搭在诊垫上,沉心静气。 老郎中用三指用力按在寸口脉,好一阵才撤下手指。 “怎么样,不会是真的吧。” “脉往脉来,流利圆滑,如珠滚玉盘,是滑脉无疑了。老朽诊了四十年,是不会看错的。” 自己真的有孕了明浔跌倒在榻间,郎中嘴里吐出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将她劈了个彻彻底底。 一定是那日的天乾,本来买通去奸污明湘的天乾,是多么的愚不可及,又是多么的贪婪,连床上人都没看清就下手。 当时,自己如同一块案板上的肉,任由她翻来覆去的折磨,自己毫无反抗之力。 想起这她就恨,恨明湘换了酒杯,恨尚明德没有及时解救她,恨那人的无耻。 她更恨自己,没有与弟弟生在夫人肚子里,从小到大处处忍让着明清姐妹,看人家前呼后拥,自己形单影只。 除了出身,自己是没有错的,这一切更都是为了弟弟,为了他能早日登上世子的位置。所以,什么手段都不为过。 虽然事发后,为了给她泄愤,尚明德买通杀手将那人解决了,可自己到底还是粗心大意,忘了喝避子汤。可话说回来,自己一个深闺小姐,从哪买得避子药,又如何能瞒过府里的下人去煎熬呢。 她没了主意,连声唤婢子,赏了老郎中银子后嘱托他不要乱说。 将人从角门送走后,她让婢子亲自去尚府传信,尚明德诡计多端,一定有法子救她。 婢子换了衣服,拿了明浔亲笔写的书子,匆匆出了明府后门。 在后门叫了一辆拉货的马车,婢子掏出铜钱搭上车夫的车。 这时,隐在后院已是雪白的梨树后的两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我们走,看看她与谁勾结陷害湘妹。” 肩上的梨花被风拂落。 “好。” 两人出门,跑到巷子里拉出两匹鞍镫完整的马,其中一匹是高大的大宛马,红得如一团火焰。两人上去骑着各自的马,抄着近路跑到了尚府。 婢子进府,一刻钟后出府,那马车夫显然受了她的叮嘱,还在等她。 婢子上了板车,马夫挥了一鞭子,骨碌碌走远了。 两人还是在原地耐心等着,终于看到一名鬼鬼祟祟的小厮走出来,胸口的衣领后还露着一角书信。 两人弃马不要,尾随着小厮,走过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凤凰大街。 最后来到权贵居住的兴安坊,一座大宅子前。 “周宅,周次辅是齐王的人” 藩王不得勾结朝中大臣。 他想造反吗,一人傻了眼。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进德智所拙(一) 烛火摇曳,摇出了地上映着影子的一圈涟漪。 宫里已经不烧地龙了,怕春寒夜凉,殿四角就燃起了三四尺的鎏金熏笼。 苏容婳坐在书案后,道:“你夜里到宫,是为了告诉朕周钊有不臣之心” “是啊,”蒲若斐双手撑案,顾不得拍去衣角的黏泥:“我与明清看得真切,尚明德派人去了周府,尚府和周钊都与齐王有勾结,意图谋害明清是铁板钉钉的事。” “原来如此。” 蒲若斐见她不为所动,不禁有些替她着急:“齐王被放回封地,再与朝中文臣武将有所图谋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陛下,今日他们敢肆无忌惮的对公府插手,明日他们就” “就如何” “就敢,就敢,”蒲若斐张了几下嘴,终是狠不下心来说。 “陛下,难道你已经知道他们串通在一起的事了” 苏容婳愣愣:“朕如何得知。” “现在将周府看管起来,只会打草惊蛇,齐王在朝中一定还收罗了其他人,为什么不用周、尚两人,把其他人也引出来。” 蒲若斐听了苦笑道:“这倒也是,我心急了,一时想不到。”她走到榻边,靠着隐囊坐了。 烛花爆了几爆。 苏容婳取下灯罩,右手持银剪认真去剪案上烛台的灯芯,左手指尖点在刚在看的折子上。 灯光在她精致的妆容上摇曳。 她根本不重视齐王对她皇位的威胁,更像是早有准备。 “陛下不应该同意齐王就藩的。” “什么”苏容婳微微一怔。 蒲若斐在榻上直起腰,面浮疲累道:“陛下在放虎归山,齐王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抓他只是缺个由头。我以为陛下也懂,没想到还是如了齐王的愿。” “齐王是朕的王叔” “陛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儿女情长了。” 苏容婳略过理会她的讥讽:“朕给他一个安度余生的机会,他若不珍惜,执意谋反,那就是个处置他的极好说辞。” 蒲若斐放低声道:“陛下的心,越来越难猜了。” 苏容婳从案后站起,紧挨着她坐下,软了口气道:“你最近帮朕操劳太多,许是累了。” “陛下言重了,是陛下有了一代明主的风范。” 蒲若斐对着她那一双如一潭深水的眸子,把心底的想法撕开一角,向她试探:“以往陛下生杀决断,总是雷霆万钧,如今如温水一般不冷不热,倒教我适应不来。” 静了半响,她没有得到回答。 那只搭在自己腿上如凝脂的手,也是平静的,沁着凉意。 蒲若斐深吸一口气,给她和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想来陛下是找了位高人在背后指点。” “哪里会有高人愿意来帮朕。”苏容婳颤着声线,字字坚韧:“你想知道什么,说出来,朕全告诉你。” 蒲若斐迟疑道:“我只发现一切都变了自从,从二哥被定罪。” “侯府的人为难你了” “与他们何干,”蒲若斐涨红了脸,她不需要陛下来为她争脸面:“你知道,我一向不在意这些的。” “你在怕朕” “我怎么会怕陛下。”蒲若斐道:“我日日与陛下在一起,朝暮常相见。若是怕,我避之还不及。” 苏容婳起身,此时殿内昏昏暗暗,唯有案上的一盏烛台明着。现在,她将手按上缠丝灯罩,殿内与殿外,在黑暗的夜色下融和到了一起。 寂静的夜,蒲若斐能听到殿外微风的吟唱,和风过叶落的声音。 但在深殿之内,怎么能听到殿外万物的轮回呢。 蒲若斐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苏容婳挑开了她的胡思乱想:“你不必再来试朕,你想要的,朕都不会去动。”她松开灯罩,在漆黑的殿里,还了它一角光明。 天色明丽。 绑着红的绿的旗子的骏马飞驰在草原上,马上的漠北天乾吹着口哨,提着弯刀。刀身在烈日下挥动,闪过一片寒光。 健儿们破风而来,破风而去,远远地还能看到如豆般的黑点。 这是山陵起伏、河流纵横的中原难得见的景象。 “特使大人,我漠北蒙古有精兵十五万,个个刀马娴熟,骑射过人。” 被一群高大的天乾围在前头的周廉用下巴轻轻点头,道了一句:“尚可。” 这支军队是王弟阿木其一手打磨起来的,是草原的瑰宝,是他的骄傲。在听了这句不咸不淡的评语,阿木其耐不住想去问周廉,怎么叫个尚可呢。 阿塔其频频使眼色给他,让他不要冲动惹事。 劝住了这个,却忘了另一个。 乌云其木格是自愿跟着他们检阅军队和查看草场的,那晚她告状不成反被阿布说了一顿,心里还闹着别扭。听说阿布要陪着特使去看草场,大清早连奶茶都不喝,偷偷跟着队伍一路跑来。 阿塔其疼爱女儿,发现了她也不舍得赶她回去。 她一甩头后编的小辫儿,咄咄逼人:“想必特使见过更好的士兵喽” 乌云其木格拍马上前,同时从背后取下小弓,瞄准星头,一箭飞过去,钉到了百步远的地上。 立时有人打马过去,把箭捡了回来,走近后,才望见箭上串了一只灰兔。 众人应景叫好,漠北天乾的声音也粗,叫起来能撼动一座小山。 “你瞧,怎么样”乌云其木格声调上扬,望向周廉的眼里看得出自得骄傲。 周廉这才诧异的看了她几回,慢慢道:“再好的箭术,没有阵法配合,是没有办法在沙场发挥最大作用的。西楚霸王项羽也说过,不学一人敌,要学万人敌。” 乌云其木格倨傲的打断她的话:“我阿布才是草原上的霸王,谁管你什么西楚霸王” “乌云,”阿塔其神色严厉:“我要让傲日送你回汗宫。” “阿布” 周廉打圆场:“公主的箭术非凡,周某佩服,想必是出自大汗之手。” 阿塔其一手勒缰绳,一手用粗大的手指摸下巴,哈哈一笑:“特使见笑了,草原箭术不传外人,他们姐妹兄弟的箭法都是本汗指点。” “廉还想向大汗请教一番呢” 两人由箭术聊到草原特有的弯刀,由刀谈到刀法,队伍也走远了。 受到冷落的乌云其木格揪着鞭柄,气呼呼的喘着气:“南蛮子,像根草” 在马上颠簸了半日,阿塔其一行人才回到了汗宫,期间只拿了风干的羊肉垫肚子,肉又老又柴,快把周特使的牙磕下来了。 乌云其木格空了一天的肚子流进了热乎乎的奶茶,嬷嬷还加了把她最喜欢的麦仁进去,嚼起来梗梗的。 “公主,草场上的发菜生了吗” “还没呢嬷嬷,你问这个做什么” 嬷嬷给她又倒了杯牛奶:“家里的牛冻死了四头了,再继续吃下去,恐怕连小牛崽都没了,挖些发菜也能对付一两个月,等大汗南下就好了。” “嬷嬷怎么能吃发菜呢,”乌云其木格掐着腰站起来,在帐篷里走来走去:“嬷嬷也开始吃野菜了,这可不成,嬷嬷你从我的羊里挑几只回去,不能让正在长个子的孩子不吃肉吧。” “公主不要担心,只要特使与大汗商量好南下,我们就不愁吃喝了。” “她嘛,”乌云其木格回想起周廉那张秀气的脸,没有漠北人的粗犷和豪迈:“南人一向磨蹭,没漠北人爽快。不过嬷嬷放心,我去跟她说,让她早日定下来南下的日子。” “多谢公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进德智所拙(二) 陛下御驾亲征的旨意还没有收回,就行宫里小黄门的嘴里传出京城世家子弟大半都要随军出征的密实,这消息如同寒冬风雪,迅速在京中掀起风波。 世家大多是军功出身,以军功维爵,这两年太平无事,除了明公府、蒲侯府几家扎根在军的人家,其余府上都转而从文懈怠了。孩子们没见过风浪,可老一辈毕竟是从沙场上血里尸里杀出来的,深谙刀枪无眼,就更不会让不熟骑射的孩子去了。 但世家们亦领会过这位地坤君主一向不可更改的决心,就边打点着行装边曲曲折折的向吴太后施压。 吴父领着清贵的闲差不问朝政多年,他在太保的位置上,只有大朝的时候才会入宫,平日为了避嫌,即便吴太后宣召,他也多有推辞。 门可罗雀的门庭突然宾客丰盈了,马来车往,这算不得什么好事,上门的贵客个个心怀鬼胎。吴家的人将他们领进去,与吴太保小坐片刻,又原模原样的领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带来的礼品。 吴太保递了两回折子,要进宫见儿子,都被驳了回来,他也就没再递过。 他老人家心里跟明镜似的,哪能任由那些老滑头糊弄递折子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若真见了吴太后和陛下,他打死都不会将那些人的请托给说出来。 他们哪里是想保住子嗣哟,也不是为陛下安危着想,文绉绉的大臣们满口忠君为国,其实就是想让自己劝陛下放弃挥师北上 这帮子老臣,精明了多年,胃口倒越发不小了 一旦大乾与漠北开战,战事不利还好,若是漠北节节败退,就长了武将世家的权势和威风,文官势必会被武官打压,他们定要不平的。 所以为了防微杜渐,文臣不能让这场战事发生,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主动向漠北议和。 怎么议和无非是从宗室里挑选适龄的地坤,添上粮食铁器金银的天价嫁妆,送到草原上去。如果漠北不满意,少不得派特使唇枪舌剑一番。 吴太保独坐书房,颤巍巍呷了口早凉了的茶水,不住长喟。 漠北到底怎样的状况他不清楚,可议和无异于在养虎为患,如果真如孟大人说的那般,漠北国力不支,那粮食送过去就是在给漠北修养生息的机会,这可是大忌呀。 只盼陛下心里有主意,别着了奸臣的道儿才好 太坤殿。 殿内请了一尊吴太后捐的塑金身陀佛,前摆了香坛、蒲垫,宫婢静穆,焚香缭缭。 圆通大师鸠形鹄面,但声如磬钟,敲着木鱼,指节突出的手捻着挂珠,一下一下念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念佛声与木鱼声在空旷的大殿盘旋,响至描龙戏凤的横梁之上,久久不散。 就连一身素衣单侍立在旁的宫婢,都觉心底受了洗涤一般,身心通畅如新。 “大师出关辛苦,有劳大师了。” 圆通刚结束了为时三月的饿坐,每日潜心打坐,参悟佛理,出关后皮包着骨头,人炯炯有神,先是给明公府算了好日子,又被吴太后请入宫祈福。 “老衲无妨,太后殿下诚心向佛,应知佛经字字真金,以佛为国祈福,救苍生于苦海,太后殿下定会如愿的。” 吴太后观圆通慈眉善目,如麻乱的心也稍安。 贴身宫婢流云蹑脚来请:“偏阁已摆下一桌素饭,请大师用膳。” 圆通告辞。 陪着吴太后礼佛的是蒲侯府的老太君,老太君姓吴,也是长川吴府的本家,与太后同属一宗。太后幼时,常被蒲老太君带到自家养的寺庙斋戒,两人同眠一榻,老太君亲教年少的太后读经,久而久之佛的精深博爱也深入他心。 “今儿圆通大师还要讲一场,姑姑可是乏了” 蒲老太君道:“劳殿下挂心,妾身虚长几岁,身子实在难以支撑到下一场,又不敢对佛不敬。” 吴太后牵挂姑姑,教人搬了锦榻给蒲老太君,还让小宫婢给太君捶腿:“姑姑略陪陪哀家,再出宫。” “谢殿下。”蒲老太君执意等吴太后坐稳才坐下。 吴太后还有遗憾:“哀家瞧京城内外,找不出佛道比圆通大师更深的师父了,声音还那般好听。可惜大师讲完下一场就不再讲了。” “大师要坐化了”蒲老太君心里一紧。 “圆通大师心怀天下,怎是不肯这么早升仙。”吴太后道:“大师听闻江西行省旱灾连连,便不在京里了,要走去度化生灵。” 蒲老太君点头:“这是功德大事呀。” 吴太后道:“咱在京里,也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景况,有旱必有疫,或许山匪横行。内宫不许涉政,哀家也不好问陛下,就见了咱吴家侄子吴康,让他派人送圆通大师去江西。可不能把好好的人折在路上。” “殿下想的周到,”蒲老太君道:“佛陀普济天下,最是慈悲,妾身每每焚香祷告,无不灵验。可惜我那孙女若斐,身在佛前心在佛外,前段日子说是去道观见应试寄居的学子,回来就成了那真元真人的挂名弟子,腰上还悬了那道人给的符,妾身见了说了几回才肯摘下来。” 吴太后记性好,虽不大见这些世家子,但对蒲若斐俊美的容貌还是有些记忆的:“陛下在哀家面前夸过她几回。” 蒲老太君笑着道:“殿下忘了,几年前她被召进宫里为您抄佛经,在十几个孩子中,单单她得了一串您赏的蜜蜡。” 吴太后一愣:“这哀家记不得了那串蜜蜡是什么样子” 蒲老太君兴致上来了,连说带比划:“一串九个,通体都是金黄的,被打磨圆了,唯有小孔里是奶白色。” “蜜蜡大小比拇指小些,是用金线连的。” “是,难得九枚花色纹理丝毫不差。若斐拿回来后只让妾身瞧了一眼就锁在了她的柜子里,谁都不许动。” 吴太后不动声色:“哀家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几个孩子中,属她最伶俐,陛下也喜欢。” 蒲老太君道:“若斐如今大了,总不开窍。妾身一直催侯爷早日为若斐寻一门好亲事,他也不经心,妾身想请殿下或陛下指婚,若斐不去科举,也不求地坤家里门当户对,只要模样性子好的,两人能安稳就成。” 不知怎的,听到这吴太后脸色有些灰败,他勉强笑道:“姑姑的要求,哀家还闻所未闻。” “若斐读书也不愿去大考,逢着想让天乾建功立业的地坤,岂不是耽搁人家。”蒲老太君感慨道:“还好她身上有爵位,不愁吃用,糊糊涂涂也是一辈子,比起那些精明钻营的人,也许这才是条正道呢。” 送走蒲老太君后,流云给吴太后沏了杯茶,太后推开不要,她让流云扶着自己去罗汉床上歇了。 罗汉床倚窗,日后的暖光打在脸上,吴太后不觉有碍,反觉得暖融融的,很快就入睡了。 阖眼是一片白光,梦里也是白光一片。 远远地有声音传来。 “阿旭,阿旭。你瞧,我让人从渤海王国带回的手串,近千年前深山里的松木燃成的。” 是年轻时的先帝,他脸上白净平滑,两条乌黑的眉毛愉快的伸展着,力气大的一个人可以跟熊搏斗。 他们那时刚刚大婚,还是太子的先帝就北征渤海,不仅带回了一串蜜蜡,还将渤海六府十三州全部带回划归大乾。 “这是渤海的传国之宝,只有皇后才能得到,孤将它赠于你,今后传给我们的孩子,让他去选自己的皇后。” 可惜,纵然两人恩爱不疑,可这几十年间,吴太后也仅仅是诞育了一名地坤,他诞下的其他孩子,无不死于宫廷内斗。 后来,先帝病危,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根基不稳的女儿为太女。 “南无阿弥陀佛,不生不灭,不舍不净” 吴太后猛然醒来,日影西移,他的脖颈间湿漉漉的,被晒出了淋漓香汗。 殿里的檀香味散,也没了念佛号的声音。 浸了冷水又被绞透的帕子被一双玉手递了过来。 “陛下的政务忙完了” 苏容婳低眉:“儿臣批折子时觉得心神不宁,便来看望父后。” “宫内守卫森严,哀家能有什么事。” “父后请了圆通大师入宫祈福” “大师心怀天下,给哀家讲完这一场就要动身去江西超度饿死的生灵。” 苏容婳道:“朕已派人去救灾,粮仓也开了。” 事关政事,吴太后不宜多言,就点了下头,忽而像是不经意的问:“陛下,哀家给你的那串蜜蜡手串,陛下还留着吗” “一直在寝宫的枕函里,”苏容婳道:“父后为何突然问起它” “方才做了个梦,梦到了你父皇拿着手串从渤海归国的日子。” 那段时日苏容婳也是非常了解的。 “既然如此,儿臣这就命人取过来,以解父后相思之情。” 吴太后不解。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进德智所拙(三) “咔嚓咔嚓。” “嘶嘶,嘶嘶。” 文琦正看着婢子们归置剪裁冬日蒲若斐的棉袍呢。 缝制新衣余下的布料统统被收入匣子里,这些料子可以粘鞋底,可以缝衣裳里子,文琦让她们忙完自己挑拣回去。 “文琦姐姐在吗” 文琦眼皮子一跳,放下缠在手上的金丝线,忙走上二楼,二楼屏风后探出一名小宫监的脑袋,见她上来楼,走出笑道:“世女可在府” “今日恩科发榜,世女去会见中第的朋友了。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陛下让咱来要陛下前几年送世女的蜜蜡手串,九颗珠子的那串。” 世女与陛下互赠的事物不多,赐下的东西都被世女锁在床头的柜子里了。文琦从腰间找到钥匙,去开了柜子。 摆柜空空荡荡,只有一沓御笔写就的福字凌乱的堆在角落,其它珍玩不翼而飞。 文琦大惊失色,好在她素来稳重,还不至于乱了方寸,转身去回小宫监:“蜜蜡想是被世女重放了,不然等世女归府,亲自送去宫中。” 宫监不答应,脸上为难:“这蜜蜡是太后催着看,陛下还在太坤宫呢,这让咱如何回话。” 太后要看,文琦更道事大,她忙使人出府寻世女回来。 榜下你推我攘,不少是酒肆客栈带看的小厮,他们不像读书人文雅谦和,一把就把未来的官老爷推到一边,自己进里头了。 下人琢磨世女也没考过,定没有闲情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就去发榜地的酒楼上去寻。 蒲若斐守着一桌只略动了几筷子的酒席,翻着礼部送来的今科报录。 她资助的近百人只有四十一人中了,大多在三甲,林子贤成绩最好,二甲第一,当科传胪。还有一名姓方的姑娘,是第十七名。 中第的一百五十人中,寒士不足二分一。 南人不足四分之一。 报录上的名字蒲若斐大多见过,有几位与侯府还是世交。独占鳌头的,是邢侯爷的千金,人生的妩媚多情,风月诗词汩汩如泉涌,是为京城一绝。 才情是有的,不知文理章法如何。 “小姐,小姐。” 小厮好容易找见蒲若斐,慌慌张张的跑过去。 “做什么这么急” “府内,府内遭窃了” “报官了没有,父侯在吗” “没报官,说是等世女回府商量。” 蒲若斐微愠:“糊涂,等我做什么。” “不不,宫里都来人了” “宫里” 小厮身份低,只凭着文琦的寥寥数语来唤蒲若斐归府,自己又说不清道不明,将蒲若斐也弄得一头雾水。 打马回府,宫监心急如焚,早就坐不住了,在楼上不停来回走着。 文琦也急,见着她就上前问:“世女,陛下御赐之物您是否重放了地方。” “床边的柜子里不就是。” 文琦白着脸:“除了陛下赐的字,其它都没了” 宫监细细的嗓音焦急:“这可如何是好,太后还等着看渤海蜜蜡呢。” 蒲若斐不信,要过钥匙亲自去开柜,打开一瞧心也沉了下去。她摔下柜门,不信似的疾走到卧房旁的书室,贴墙高大橱柜下锁了一排抽屉。 她坐到地上找数着钥匙串,双足抵在最底层的抽屉上,握着黄铜小锁就开,捅了捅只进去半截,死活再前进不了。 跟过来的文琦接过钥匙,找出了正确的一把,开了锁。长条抽屉里放了几本孤本,再无它物。 蒲若斐拿出孤本看了看封皮,又丢回去。 “世女,当下之急是先把人弄走,把太后蒙混过去。”文琦在她身旁私语。 蒲若斐吞吐了口气,道:“我记得侯爷当年是随先帝一起征北,在渤海贵族府里应也搜出带回不少蜜蜡,你快带人去仓库里找找。” 无论能否找到相仿的蜜蜡,总是要试他一试。 文琦不敢停慢,带了几个得力的婢子,持着蒲若斐的手令,直接去了尚宝仓。 一路小跑,跑得众人香鬓凌乱。 让看管仓库的人抱出陈年的薄子,直接翻到侯爷征北班师那一年,众人用指头划着挨个数,果然在蝇头小字里查到进上好蜜蜡一十串。 搬下尘封的箱子,粉尘乱飞,文琦被呛得直咳嗽,眯着眼也要凑到前去开箱。 在铁箱角落里,婢子找出一包用红绸包着的蜜蜡,众人揭开一数,共十七串。 看仓人道:“簿子年代远了,笔墨许是淡了,原是二十串,二上面一横没了。” 有婢子问:“其它三串呢。” “这么多年或许被主子送了人,簿子上有记,姑娘仔细找找查得出来。” 文琦道:“不管其他串,这十七串中有就好。” 众人抬脚走到看仓人小屋,掀了被褥,在炕上摊开红绸。其他人都没福分见过御赐之物,只有文琦三年前见过一眼,她循着记忆,找出两三串大小、斑点差不多的。 文琦就要给世女送去,让她定夺。 看仓人还磨磨蹭蹭的拉住她,让她登记入册,文琦快急得跳起来了,留了两人在那登记才被放走。 宫监比文琦急多了,他不敢出小楼,怕被人看着,就立在窗前翘首顾望。 头上急得全是汗,把脸上敷的都流了几行下来,他拢在袖口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蒲若斐在他身后靠榻翘足坐着,手搭在膝盖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见文琦回来,她抢先过去,把宫监挡在身后,拨了拨,摇摇头。 文琦急道:“这该如何是好” 蒲若斐沉思,转身见到宫监的粉脂被汗染成的花脸,心里有了主意。 宫监看着两人又入了内室,想到方才在窗边等待时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欲哭无泪。 蒲若斐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只雕花匣子。 “公公久等了。” 宫监一副苦相:“奴回去晚了,定要受到姑姑的责罚。” 蒲若斐安抚他:“带累公公了,稍晚些我自去向陛下说明原由,公公且安心。” 侯府世女都屈尊做小了,他还能抱怨什么呢。 宫监抱着匣子,忐忑的走了。 今天发榜取士,是大事。吴太后没有留苏容婳太久,坐了一顿饭时,就催她去处理政事了。 天黑下来,才有宫监点着灯笼将蜜蜡送来。 八宝盒内铺着软垫,晶莹澄黄的蜜蜡手串静静躺在里面。 吴太后捏起一颗珠子,整串蜜蜡被捏起来。他手一滑,手串掉落在盒里。 他居在深宫,但也听闻过淮阴侯随帝北征,大肆抢掠了不少珍宝,当时哀声载道,言官也写了无数折子弹劾他。 只是当年淮阴侯战功赫赫,他的母亲老太君又是自己的堂姑,先帝爱屋及乌,自然是替他把这场风波给压下去了。 但沾血的史实不会因言臣的刀笔和帝王的心思,而洗白它的肮脏。 也不会被人遗忘。 珠子的真假他一眼就瞧出来了,又何需像个丑角般敷上脂粉去掩饰。自己把玩多年,蒲家那姑娘不会不知,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胆子鱼目混珠,也有胆子,去招惹容婳。 吴太后弹了弹指尖。 弹到盒中,随着蜜蜡一同被锁去了天日。 草原上燃起了几十堆篝火,是夜和风温柔,群星璀璨。 男男女女、天乾地坤,穿上节日时的盛装,戴上圆顶立檐帽。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唱着舒逸的长调,在星空下载歌载舞。 大汗与大乾来的特使谈妥南下的日子和其他接应事宜,他们的天灾就要结束了。受冻挨饿的艰苦一去不复还了,他们将迎来南方肥沃的土地,盈屋的金银,如花的地坤。 阿塔其设宴帐外木台上,笑指着空地上漠北天乾的摔跤给周廉看。 几对天乾赤着胳膊,在草地上角逐,互相试探,褐色的肌肤发力时鼓起,暴起青筋。 这方使了个虚招式,那方不上当,拦腰扑过去,被躲开扑了个空。那人顺势抱起他的腿,将他摔到地上。 台上叫好声震耳,阿塔其摸着腮边的大胡子哈哈大笑。 乌云其木格饮多了马奶酒,心有些跃然,接着酒里摇摆站起。 “给我打起鼓来” 她拽掉自己头上水獭皮红樱帽,大红斗篷委地,接着她的团花缎吊面皮袍也脱开身子。 乌云其木格的头发梳的很光,只有额上匝了一圈水红抹额,同色的丝缕与四五根小辫儿垂在脑后。 身上的湛蓝长裙紧绷,完美勾勒出她丰满的胸脯和挺翘的后臀。 乌云其木格忽视直了眼的大乾使节,在木台上用着长靴的足尖点地,手鼓随即轻快的响起来。 二弦马头琴悠扬。 她如水,舒着长臂,脚步后错,肩头在空中划出优美曲线,脚步前行,柔软的腰身后倾。 乌云其木格眉间抹额上吊着的璎珞,跟着拍打她小巧玲珑的鼻梁。 二弦马头琴忽而顿挫。 她如火,踩着整齐的鼓点,肩头前倾后仰的抖动着,身影转折好似一团跳跃燃烧的火焰。乌云其木格跳下台子,加入篝火旁的人们,与他们一起,唱着,跳着。 周廉等大乾人哪里见过这等豪放的地坤女子,不住交口称赞。 两名隐在暗处的大乾人面露邪笑,交换了赤裸裸的眼神。 好巧不巧的装入乌云其木格的眼中,她不屑,想着待会可要向他们的顶头上司,大乾正使周廉好好告一状。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落在号称铁面正使的人手中,出了漠北地界,也好好被扒一层皮 对了,还要跟阿布说。等大乾人走了,阿布还会像之前一样,对自己言听计从。 这眼神,真像秃鹰眼巴巴的看着肥羊呢。 不过,她可不是待宰的羊羔。 夜渐深了,歌舞还未停歇。 大乾使节寅时就要赶路,都纷纷入帐睡了。 乌云其木格的嬷嬷守在公主帐中,直不见她回帐。 嬷嬷在乌云赴宴前,曾叮嘱让她早点回来,莫要贪杯。公主一向最听她的话了,今日也不知怎么的,现在还不见她影子。 嬷嬷被帐外歌声搅得心烦,就出帐去寻。 可外头全是衣饰华丽的人,嬷嬷见了几个身姿像公主的姑娘,扳过人家身子才道不是。 还好她年老望重,倒没人去责她。 反倒有人好心提醒,公主被几个大乾人带去谢周正使了,嬷嬷可以去大乾使节的营帐中寻一寻。 嬷嬷一想,自己早先的确拜托公主去催正使定下南下的日子,在使节出发的前一晚,公主谢人家也是应该的。 公主这几日,说是瞧不上漠北人的粗野,格外缠着秀美的大乾使节。 于是她就走到了一顶使节帐前,帐外守着两名大乾的士兵,说什么也不让她靠近,问起公主的去向也推说不知。 这时,帐内隐隐约约传出女子的呻吟和喘息声,年轻的士兵脸有些红。 毫无疑问,帐里是旖旎的,是春光明媚的。 嬷嬷经过人事,这下连忙避开了,她想,可不能扰了人家的好事。 她蹒跚地就向别处去寻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