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妍（重生）》 第1章 真相 大郁朝的京师淮梁城，城郊的这处静心寺，寺中长年香火鼎盛，从初一至三十，每日前来朝拜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寺中正厅供奉的是弥勒佛祖，最灵验最声名远播的却是供奉在偏厅的一座白玉送子观音像，据说前来祈祷的男女只要心诚，出寺之后不出三个月，一定能顺利得子。 但传闻毕竟是传闻……很多事都是口口相传，夸大了的结果吧？否则她每月都来祈祷，吃斋念佛不在话下，每年到了观音寿诞，还会大手笔添置香油钱，莫非如此还算不上心诚么？ 谢妍心中这样想着，视线接触到供桌当中那尊宝相森严的观音像，心下立时又起了悔意，佛门之地，菩萨眼前——自己怎能起了丝毫的质疑之心？ 她当即敛了心神，耳中倾听着佛音，口中也默念起了熟悉的经文。 一番功课做完，从庙中出来，又是日落西山的时辰了。 跨出寺庙门的时候，谢妍感觉一阵眩晕，身子跟着一歪，幸好走在身边的堂妹谢馨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谢馨关切道：“姐姐没事儿吧？” “应是跪久了，一时气血上头。”她摇了摇头，努力想摆脱眩晕的感觉。长年吃斋念佛，又深居简出，很少晒到太阳，谢妍面色呈现一种不太健康的虚白。 静心寺长年人来人往，尤其是初一十五，所以到这两个日子，有些聪明的小贩会趁着人流多，将摊子摆过来，经年累月，庙前到了初一十五便形成了天然的集市。 很多拜完菩萨的妇人，出了庙会顺便逛逛，所以摊子周边基本都是当龄的妇人，还有一些小儿跑来跑去。 从庙里的台阶下来，到轿子旁边，要经过这一片集市区，丫鬟小曦走在谢妍前方半个身位，挥手驱赶着，防止这些跑来跑去的小儿撞到她家小姐。 但这时岁的小儿调皮得很，追逐打闹之间，还是有个小孩儿撞上了谢妍，谢妍本就脚步虚浮，被他这一撞，力道不算大，也后退了一大步才勉强稳住。 小曦气冲冲就要上来骂人，那小儿见撞了人，神色有些怯怯的，谢妍定住神，挥了挥手，示意小曦稍安勿躁。 这撞过来的小男孩儿四五岁的年龄，随后一名农家打扮的妇人急匆匆赶过来，看见眼前的架势，那小儿还怯怯地抓着谢妍的衣裳下摆，将她一袭碧翠的下裙抓出一个完整的黑手印来，知晓孩子闯了祸，妇人上前来，一边迭声道歉，一边拎着小儿耳朵大声呵斥。 小男孩儿又疼又怕，哇一声哭了出来。 谢妍示意小曦将那妇人拦下来，自己伸手摸那小男孩儿的头顶，揉了揉他发，柔声笑道：“不哭，没事的。”还吩咐小曦取了银钱，给那妇人去买些糖果给小儿吃。 妇人一直道谢，拉着破涕为笑的小男孩儿走远了，走了几步路，那小男孩儿一直回头看谢妍，黑黑的大眼睛边还挂着没拭干净的泪珠。 谢馨见状感慨道：“姐姐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可惜老天无眼……”说到这处，倏地住了嘴，似是也发觉自己所言欠妥，转了话笑道：“都说这处送子观音极准，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谢妍来往这处静心寺也有两三年的时光了，对道路和情况都很熟悉，再加上她长年无孕，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每次出门礼佛都是一切从简，基本就是带着贴身丫鬟小曦，还有两个轿夫。有时候谢馨有空，会主动陪她一起来。 今天感觉很累，上了轿子返程的路上，谢妍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头还是昏昏的，她下意识伸手抚额头，却发现右手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定神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她现下身处一间陌生的厢房，坐在椅子上，而手脚都被人捆了起来，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是身处回城的轿子里，怎会被人下药绑架了？是什么人做的？ 她平素一直信奉低调做人的准则，处处与人为善，从来没有得罪过谁，这些贼人绑她是为了钱吗？还是……想起来近段时间的局势，虽然叶景说朝堂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先太子半年前过世之后，朝堂局势一直动荡，他身为先太子一党，日子想必不会好过，近段时间老是愁眉不展，她都看在眼中……难道此番会是他的政敌所为？ 谢妍脑中闪过千万种猜测，突然听到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 厢房的门缓缓打开，两个让她决计意料不到的人出现在门口。 谢妍一瞬狂喜，脱口而出：“阿染！”他竟然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然而与她喜不自禁的样子形成对比，是叶景神色冷然地看着她，面上全无半点往常的温情。 不对劲，这场景不对劲。 前一日还是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人，此刻的眼神和举止都太过陌生，还带着一种令人细思极恐、毛骨悚然的森冷，谢妍整颗心都似被人揪住了，后背一阵阵发寒，她忽然不敢再想任何事情，过了很久，她用带着怯意的声又唤了一遍：“阿染？” 屋内还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叶景迟迟没接话。 然而他的沉默，已经足够回应了，她的心也在同一时刻沉入了冰冷、不见天日的潭底。 谢妍性子温顺，为人单纯，但这不代表她傻，叶景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来救她的…… “为什么？……”她这一声，似乎被人抽干了力气，似是在喃喃自语，随后抬起眼，忿忿的眼神固执望向他，厉声问道：“为什么！” 相识多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跟叶景一同进门的女子，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听到谢妍的问话，清丽美艳的面庞上浮现一抹讥诮的神色：“谢妍，你口口声声唤着阿染，竟不知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么？” 阿染……叶景在成婚后告诉她，这是他幼时的乳名，过世的娘亲就是这么唤他的，说她在私下无人时也可以这样唤他。当时她还曾那样欣喜，为这当中暗藏的亲昵意味。 如果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那就是说他一直以来都是隐姓埋名，结合如今局面，他早在相识之初，就对她用的是假名，就是暗藏祸心了！ 他出身贫寒，当年爹爹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因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觉得叶景不是真心对她，贪图的是敬国公府的权势地位，谢妍当时是决计不信的，但事到如今，她才明白，敬国公很可能是对的，甚至叶景本人，大概比他们所揣测的还要心机深沉——仅仅是为了攀附权势的话，根本没必要隐瞒姓名。 谢妍脑中乱成一团，她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她的心跳越来越快，额头也开始有冷汗渗出来，腹中五脏翻滚，有什么从咽喉间一阵阵涌上来。她身为敬国公府的女儿，自小学的是大家闺秀的礼仪，她有自己的尊严和脸面，到了此时此刻，竟然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在这两个人面前失了体面，于是用尽全力将涌到喉间的腥热全压了回去，只是口中还有一丝残存不去的血腥味儿。 她神色苍白，样子隐忍至极，唇瓣微微翕动，却是一言未发。 不知道是已经没什么想跟他说的了，还是气到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叶景终于开口，叹了口气道：“妍儿，是我对不住你。但世事皆有因果，报应不爽，望你能想开些，下一世莫做谢家女了。” 他这意思，竟是要送她上路了。谢研面无表情看着眼前曾经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大概人在伤到极致的时候，就会到达一种麻木的境地了，她现在非但不害怕，还很想笑，想大声地笑。 眼前这人，看上去还是那样斯文俊秀，温文尔雅，甚至他连语气中，都带着一种恰如其分地悲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关照她天冷加衣服，而不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地送自己的妻子去死！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利用我！”谢妍阖上眼，强压下心头一阵强过一阵的绞痛，力图声音平稳地问道，“你要对付的，是我，是谢家，还是有更大的企图和野心？” 叶景沉默了片刻，说：“你知道了又如何？结局一早注定，谁都改变不了。” 她一直在努力隐忍着，但身躯轻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情绪，有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仅有一滴，盈盈欲坠。 事到如今，叶景也不想多说了，他拍了拍手，有奴婢端着盘子进来，盘子上放着一杯酒。 谢妍目不斜视，看着那奴婢一步步走过来，走经怀孕的女子身边时，被女子伸臂拦了下来。 叶晴——既然叶景是假名，或许她也根本不叫叶晴——端着毒酒走至谢妍身边，笑意盈盈地将酒杯递过来。 谢妍看着她的笑，心头一股说不出的寒意，记得第一次看到叶晴的时候，她就跟叶景说，你妹妹笑起来很好看，真的让人感觉阴天都放晴了。 而且叶晴性子开朗，总是没心没肺地笑，但谢妍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当她哥哥要杀自己了，她还是在这样子地笑。 这辈子，她到临死之前才发现，自己到底都结识了些什么人？这对兄妹……真的是人吗？ 如果人没办法选择生死，至少应该有尊严地死。 在死前的这一刻，她的身子终于不再颤抖了，镇定地端起杯子，毫不迟疑地，决绝地，一饮而尽。 叶晴却忽然笑着凑近了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本来已经一脸平静赴死的人，突然猛地睁大眼，神情惊怒交加！ “你这——”生平第一次有了破口大骂的冲动，毒酒的药效却在此时开始发挥作用，才吐出两个字，她的身体忽然撕裂一样地疼痛，疼痛快速传导到身体每一处，她倒地一阵痉挛，眼前彻底黑下去。 叶晴已经怀胎七个月了，挺着大肚子，还是亲力亲为地蹲下去，探过人鼻息，满意笑道：“没气了。” 叶景眉宇间隐有惋惜，静默一刻，交代道：“夫妻一场，生不能予她平安，死了总该还她安宁。你去安排一下，好好做场法事，厚葬了吧。”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章 重生 喝了毒酒，本以为这一生就如此窝囊地结束了，没想到睁开眼，她竟然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小曦应谢妍的吩咐拿来一面镜子，谢妍看着镜中人，一张熟悉又略显陌生的面孔，熟悉的是这明明还是她的脸，陌生的是，这又不是她最近看惯了的脸，这是一张更年轻、也更红润、更健康、更有生机的脸。 精细盘好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碧翠色的簪子，是前几日在珍宝阁，她一眼就看中，欣喜不已，当即付钱买下来的。 因为对这根簪子印象很深，所以谢妍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且眼前这场景也十分熟悉，她睁开眼的时候，正坐在大厅的正中央，下首是她那群闹腾的弟弟妹妹们，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在家里吵吵闹闹。 左手边穿粉色衣裙、一脸不屑，白眼儿快翻上天的是她的二妹谢玥，右手边拿着一块蜀绣绸缎，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是她的三妹谢杏，靠门口的地方还有个翘着二郎腿、看好戏一样，好整以暇在喝茶的少年郎，是她的四弟谢安。这日子她记得是天佑二十五年的六月十六，因为下个月十六就是平南郡王妃的生辰，平南郡王宠妻是出了名的，每到这一日，都会在京师大宴宾客。对各家适龄的姑娘小伙来说，这无疑是出行交友、展露风头的大好时机。所以她这两个妹妹，本来约好了一起选绸缎做衣裳，谁知道亲亲密密地出门，在绸缎庄同时看上了一匹珍贵的蜀锦，最后又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从绸缎庄一路吵回敬国公府，找她这个素来“最公正”的姐姐评理。 谢妍还处于初来乍到，自动屏蔽周边噪音的境地，她一脸怔忡地看着镜子里的人，良久才伸出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右脸颊。 这触感是真实的，千真万确的，那难道，前世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梦么？ 不会……那心痛得快要炸裂的感觉是真的，甚至让她现在一回想起叶景的脸，心口都难以避免地抽疼。 如果今天是天佑二十五年的六月十六，那离她与叶景初遇，就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挑这个时点重生，是不是老天可怜她，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大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嘛！这绸缎明明是我先看中的！”谢杏跑上前来，挽着谢妍的手，噘嘴抱怨着。她心中这时挺不满的，往常她们姐妹吵架，谢妍都是很耐心地倾听，然后总能给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解决方案。可是今天，她们吵了半天了，谢妍一直是神游太虚的状态，中途甚至还让小曦去拿了块镜子过来。照镜子？有没有搞错啊！差这一刻两刻的嘛？有什么会比她的妹妹更重要！ “什么你先看中的？明明你一开始看中的是那块苏绣！后来听老板说我这块料子好，你又非要抢！”谢玥也不遑多让，瞪圆了眼，大声说，“大姐姐，你也知道，她素来不讲道理的！” “谢玥你别血口喷人啊！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是不是我一进门就跟你说，这料子花样好看，不然你会第一时间走过去看？” “好笑，我眼睛又不瞎，你不说，我自己就不会看了吗？” 她俩吵着吵着又升级了，嗓门儿越来越大，谢安本来是有事情来找谢妍，正好撞见两个姐姐在吵架，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在旁观摩了一阵，本以为谢妍很快会处理完毕，毕竟全府都知道，只要二小姐和三小姐吵起来，找大小姐就对了，很快就能平息战火。谁知道今天他在旁边等了这许久，谢妍却是一反常态，半声不吭。 他这下也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情了，上前插嘴道：“大姐姐，你不管管她们啊？我这还有话要说呢！” 谢妍刚刚重生，原本就一脑子关于前世的困惑和愤恨，现下听弟妹们吵吵闹闹，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看着自己。说来也好笑，他们明明都是来找她解决问题的，态度却一个比一个不耐烦，好像她生来就应该帮他们解决好问题，如果她处理得慢一点，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这事前世她是怎么处理的？对了，上月她生辰的时候，正好得了块月白色的锦子，当时谢杏就表现得很喜欢的样子，但因为是外祖母送的，所以自己也不舍得给人。后来她俩为了缎子吵起来，自己就把蜀锦给了谢玥，然后拿了那块月白色的锦子给了谢杏。两个妹妹都很欢喜，事情又一次圆满解决了。 现在一回想，什么圆满解决，根本就是拿自己的东西贴补她们。其实哪一次不是这样呢？阖府上下都说二小姐和三小姐最听大小姐的话，其实这两个刁蛮任性的妹妹，哪里听得进去她一句半句的劝解，不过都是她想尽方法地贴补了而已。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谦恭待人，与人为善，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注重仪态，顾全脸面。她素来对待任何人，都是心怀善念，能忙则忙，对待弟们妹更是真心疼爱，有求必应。 但其实他们是怎么想的呢？在这些她真心相待的人里面，有几个是同样敬爱她的？还是心里根本就觉得她是主动付出的傻子？ “谢杏我告诉你，平时你老想骑我头上，这次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了！” “哟，谁稀罕？我看你分明就是妒忌我，妒忌我长得比你好看！你以为拿块破料子就能压我一头吗？异想天开！” “大姐姐你看看她们俩，我可是管不了，你先把我的事处理了——” 谢妍越听火越大，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闭嘴！吵够了没！” 她这一句猝不及防的斥责出口，满室寂静。谢玥谢杏谢安三个人都是傻呆了地看着她，半晌没人吭声，屋中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为了一块绸缎，在大街上就吵吵闹闹，你们两个不要脸，敬国公府还要脸呢！爹娘还要脸呢！”谢妍冷着一张脸，从谢杏手上抽过来绸缎，“都不想让是吧？那行，小曦，拿去厨房烧了，谁都得不到最好，以后再也不用吵了！” 谢玥和谢安回过神，闻言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只有谢杏，平素就是最刁蛮任性的，她虽是庶出子，但打小亲娘就过世，敬国公府人丁不旺，府中正夫人素来不管事，平日里照拂她们的都是谢妍，谢妍又是个性子温和的，连对弟妹说话大声一点都不会。谢杏小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哪里受过今天这样的委屈？当即红了眼眶，带着点愤愤地说：“大姐姐说了算，但嘴长在我们身上，恐怕也由不得大姐姐，莫非大姐姐想将我们的嘴巴都堵上不成？” 谢妍转身，眼神冰冷看着她，大热天的，谢杏被她看出了一身冷汗，嘴唇嗫嚅了几下，还想继续说的话也不敢说了。 “去把教养嬷嬷叫过来，问问她是怎么教的？堂堂敬国公府的两位小姐，当街争吵不休，这是连一点脸面都不要了。谢玥，谢杏，听好了，听清楚了，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专心跟着嬷嬷学习礼仪教养，规范言行。若是教不好，学不好，不仅嬷嬷收拾包袱走人，你们两个，直到出阁，都不用再出门了！既然学不会体面，还出去丢人现眼做什么！” 三个月！谢玥脸色一白，刚下意识想求饶，被谢妍看了一眼，她咽了一下口水，乖乖垂下眸。 等到教养嬷嬷过来，领命带着谢玥谢杏离开，谢妍问谢安：“你今天来，又是为了什么？”她其实心里清楚他来干什么，甚至不需要重生的记忆，她都知道他来干什么。简单的两个字——要钱。谢安打小不受管束，在外头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前世的自己不是没管过，然而他总是阳奉阴违，他在外头挥霍无度，每每到月中就常常来找谢妍要钱。谢妍都是口头劝诫他几句，心里疼爱这个弟弟，都会拿自己的私房钱贴补他。 反正她素来没什么额外的开销，钱攒着也没其他用途。大概谢安也是这么想的吧，才把手伸得这么频繁，这么心安理得。 谢安再心安理得，也知道今天不是开口要钱的好日子。虽然不知道大姐姐为什么性情大变，但她今天心情很差是一定的。少年郎摸了摸后脑勺，讪讪笑道：“没什么事，就是得了空，顺道过来看看大姐姐。没什么事，那，我，我先走了。” 谢妍看着他逃也似离开的身影，手指摩挲着茶杯杯沿，面上浮现一抹讽笑。 顺道看看？他哪次登门不是有所求？她现下倒是记得清楚了，那时她为了嫁给叶景，跟她爹闹得很僵，敬国公整整两年不认她这个女儿。在这两年里，她跟着叶景，日子过得甚是清贫，当时她这个同在京师，打小就疼爱的弟弟，整整两年期间，可从来没有顺道去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捏着茶杯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劲，曲起的关节处微微发白。 一声清脆的响声，茶杯伴随着她升腾的怒气，被狠狠掷在地上！碎片飞溅。 为什么这些人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别人的善意，对他们来说到底算什么！ 叶景最后的那句对不住，说得毫无歉意，毫不诚恳，也对，后面那句话，才是他的真心吧。 他说，结局一早注定，谁都改变不了。 若不是对她的接近和利用，他坐得上丞相的位置吗？他什么都占全了，还这样心安理得，觉得所有事情都是注定的吗？觉得别人的善心和爱意，是他理所应当得到的助力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章 太子 谢妍坐在院中的亭子里，对着池塘中的满池荷花出神，小曦端着茶盘进来，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眸。 “小姐，小郡主差人来送口信，让您寿宴时早些过府。” “嗯。”小曦口中的小郡主，指的就是平南郡王家的小郡主宁芷，宁芷和谢妍是从小就认识的闺中密友，她性子和谢妍差不多，温顺随和，甚至有些胆小羞涩。平南郡王妃的宴宾，宁芷想谢妍早些过去陪她接待客人。 说完事情，小曦放下茶盘，为谢妍重添了新茶，从亭子里退了出去。 谢妍看着她的身影，她站在亭子外一丈开外的地方，既不会打扰到主子，又可以确保主子一旦唤人，能够第一时间听见。 小曦在她身边伺候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话不多，事情一贯做得很妥当。 那天在静心寺，返程的路上她在轿子里晕了过去，所以之前一定是有人对她下药了。当天在静心寺，除了一个贴身引路的小沙弥，她身边只有小曦和堂妹谢馨两个人。在她临死之前，屋中只有自己，并未看到小曦和谢馨，她们俩是被绑在了别的地方，还是另有隐情？ 或许是她想多了。小曦在敬国公府多年，谢馨自己就是谢家的人，叶景能开出多高的条件，让她们之一出卖她？ 叶景……叶家兄妹是她着力要对付的人，但她现在还面临着好几个疑团，如果能够解开这些疑团，对付叶景，一定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第一，叶景是谁。 他的真实名字叫阿染，人不会无名无姓，那他姓什么？姓是一脉传承的，代表着一个人的家族和立场。叶景选择隐瞒姓名，那他的姓名一定很重要，一定能昭示出重要的信息。 第二，叶景想做什么。 单纯是攀附权贵的话，没必要隐瞒姓名。何况，他要杀她，还对她说，下辈子莫做谢家女。所以可以理解为，他是因为谢家女才要杀她？但是前世在她死之前，谢家并没有任何人出事。甚至她那些弟弟妹妹，堂表亲戚们，一个比一个会惹祸，叶景身居高位之后，一直是他在不厌其烦地帮她家人收拾烂摊子，前世为了这些破事，她一直觉得过意不去。难道说，她是他肃杀清单里的第一人，他先杀了她，再去对付谢家其他的人？ 第三，最重要的一点，叶晴最后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现在想起来，言犹在耳，一股邪火从谢妍心头深处窜起，几乎快要按捺不住！ 如果叶晴说的是真的，这女人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 谢妍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遏制住内心翻山倒海的情绪。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同样对于一个快死的人，说什么谎话都没必要了吧。所以叶晴那句话，十之八九是真的。 真的如此的话，这对兄妹简直胆大包天，令人惊骇，难道他们是要…… 谢妍自己都不太敢想下去，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整理了下思绪，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她现在掌握着先机，现在还是天佑二十五年，叶景不过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编撰，而叶晴也还没认识太子。她已经知道他们包藏祸心了，从今往后，她不光不会是叶景的助力，还会变成他不折不扣的阻力。纵使叶家兄妹心机深沉，手段狠毒，无权无势，也很难徒手掀起风浪。 看到谢妍快步从亭子里走出来，小曦连忙跟上去，谢妍吩咐道：“备车，去太子府。”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口，下了车的少女，却在门口踌躇了半晌，她从东边走到西边，西边走到东边，鞋底要将地面磨出一个坑来，双手握拳，似乎是在积攒走进去的勇气。 近乡情怯。虽然经历了生死，还是在这时点生出了怯心。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周边的人包括她自己，就是变年轻了而已，但是已经死去了的人，以为再也看不见了的人…… “进去吧！”终于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谢妍本来有信心能够控制好情绪了，却还是在看到坐在院中树下的那个人时，瞬间泪盈于睫。 她不想哭，也知道自己不能哭，远远站着，怀中摸出来帕子掩着面容，仍是有泪珠顺着她指缝，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谢家女谢芸，敬国公府的嫡二女，十五嫁给当今圣上，入主中宫。之后生下皇三子肖逸，肖逸作为中宫所出嫡长子，满月之时就被册立为皇太子。 太子肖逸从小体弱多病，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救回来，之后勉强留下一条命，在宫中的时候缠绵床榻，甚少外出走动。谢妍是敬国公府这一辈的长女，上头没有哥哥姐姐，只有下面一众弟妹，自幼就很懂事，性子文静温顺，谢皇后很喜欢这个侄女，常常喊她进宫陪驾，谢妍进宫得多，也常去看望太子表哥。她和肖逸脾气相投，都爱看书爱下棋，相处十分融洽。敬国公长年带兵在外，国公夫人又一直闭门不出，吃斋念佛，谢妍与爹娘见面甚少，真要说起来，同她处得最好的，就是这位打小一起长大的，当今的太子殿下了。 早几年看他们表兄妹感情好，谢皇后和国公爷也有亲上加亲的意思，原想不用急，等到谢妍及笄，谁成想之后谢妍就结识了叶景，曾经的乖乖女，不顾一切，非卿不嫁。当时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执迷不悟，不可理喻，只有表哥肖逸支持她。 谢妍一直记得，太子肖逸和她说的那句：“浮生苦短，何必困囿。情之所钟，心之所向。” 这一句给了当时飞蛾扑火的她，莫大的勇气和安慰。 前世肖逸突发急病过世，她在人前要端着丞相夫人的姿态，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在叶景怀中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谢妍抹了一把眼泪，收敛好情绪，树下椅子上坐着的人，缓缓睁开眼睛，肖逸面容清秀，略带些病色的苍白，望见她，并不讶异，温声笑道：“阿妍来了。午后小憩，微风拂面，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谢妍听着这久违的熟悉声音，眼眶一红，勉强才将心头的酸涩压了下去。 “若不是我突然上门，都不晓得表哥竟在偷懒。”身为太子，就有应尽的责任，肖逸身子不大好，但平素也会尽力跟随太傅学习，还会为陛下暂理朝事。 肖逸素来心细，原先刚睡醒，现下回过神来，才发现谢妍双眼微红，似是哭过的样子。 联想到她突如其来的到访，他挥手示意一旁伺候的下人都撤下去，待院中只剩下他二人，关切问道：“阿妍，是否遇上烦心事了？” 谢妍挤出来个笑脸：“先前眼中进了飞虫，可不是哭鼻子，表哥你别笑我。” 知她是不想说，肖逸不再多问，轻拍了拍她手背，给予无声的安慰。 这一刻，手背感受到来自他的温热，谢妍心中突然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冲口而出：“先前姑姑说起过我同表哥的亲事，不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但若是她嫁给了表哥，叶家兄妹就没有办法像前世一样，踩着他们上位了！或者，就算叶景还有别的途径和手段，起码她待在表哥身边，就能保护表哥的安全了！ 肖逸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她今日反常了，原来是母后又旧事重提了吗？也对，谢妍上个月及笄了，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龄了。 “阿妍性子好，知书达理，母后盼着以后有阿妍来照顾我，是母亲的一片舐犊之心。但哥哥同样也盼着妹妹好，希望她能嫁一个品貌端正的如意郎君，伴她白首到老，儿孙满堂，而不是嫁给一个病秧子，朝不保夕，随时会撒手人寰。” 两行清泪顺着谢妍的脸颊流下来，肖逸伸手，轻轻替她拭去泪珠，他面上一直是笑着的，说话的样子一直是那么温柔：“母后和舅舅那边，我自会去说。不用担心，有我在，谁都不能迫你。” 谢妍的眼泪流得更凶，其实在前世，她也早就隐隐察觉到，表哥谁都不想拖累，所以他对于陛下指婚的旨意一直坚决抗拒，坚决不从。是她跟叶景成了婚，叶晴才有机会接触表哥，用伪装出的天真无邪的样子，费尽心机地接近和讨好，所以表哥信了她的真心，信了她永不相负的诺言。 以叶晴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坐上大郁太子妃的位置，但是太子肖逸的态度是那么地坚决，再加上他一直以来拒婚的态度，所以皇上和皇后才心软了，对这个从小懂事，体弱多病，又坚定固执的儿子，心软了。 当时的谢妍，曾是那么地喜欢叶晴，不仅是叶景的缘故，还因为这个无忧无虑、天真爱笑的小姑娘，给肖逸带去的快乐和喜悦，她历历在目，感同身受。 甚至在表哥突如其来的死亡之后，她还给大家留下了希望，她怀了表哥的遗腹子。 当时谢妍甚至想，老天虽然对表哥很残忍，但总算给过他苦难的人生中一道光亮，就是叶晴。而这个孩子，对所有怀念着肖逸的人来说，算是莫大的安慰了。 所以当那天，临死之时，叶晴在她耳边说出那句真相的时候，她是一种要崩溃的感觉。 叶晴说—— 你猜猜看，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太子是怎么死的？ 太子是怎么死的？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体弱多病，随时都会撒手人寰，所以当太子突发急病去世的时候，她除了悲痛，从来没有细想过。 叶晴这么问，很显然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表哥的，而表哥的死，不是那么简单。 太子死的时候，叶景的位置已经坐得很稳了，他的手能伸得多长，谁也不知道。 但叶景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杀太子，朝堂局势复杂，斗争不断，他本就是太子一党的人，因为重重姻亲的缘故，表哥素来信赖他，对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所以，是不是因为叶晴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表哥知道了真相，叶景才要杀人灭口？ 现在回想起来，午夜痛哭时，他抱着她，柔声劝哄，殿下素来疼你，日后有我来照顾你，殿下也当是走得安心了。想起来他当时深情款款的嘴脸，她感觉到一阵反胃！ 叶景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太子肖逸是多么好的人，对她是多么重要！ 她绝不会原谅他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4章 分歧 在太子府哭了一场，第二天起来，谢妍眼睛还微微红肿着，尤其是右边的眼睛，一碰就疼。 天气闷热，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用午膳的时候，还看到一道讨厌的菜。 “端走端走！以后我的桌上，不准出现笋子！”叶景是端阳人，端阳靠山，端阳人种笋挖笋吃笋是出了名的，叶景就特别爱吃笋，一道普通的菜，竹笋烧肉，他爱吃到筷子都放不下。 那时候她还取笑他，堂堂一国丞相，跟个三岁孩童似的贪食。 小曦将盘子端下去，谢妍也不想继续吃了，拿帕子拭干净手。依她现在的心境，她是宁可将眼睛戳瞎，都不想再看见叶家兄妹令人作呕的脸。但问题是，她要避开叶景不难，毕竟她是闺阁小姐，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要她不出门，叶景难道能翻墙钻进国公府吗？ 但是叶晴呢？前世她是通过自己才攀上表哥不错，今世没有了自己，她就不会想出别的法子去接近太子了吗？ 而且，如果叶景最终的目的是要对付国公府，就算他不攀上自己，万一他想法设法攀上其他高枝儿了呢？只要他一朝大权在握，就是再危险不过的人物。而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国公府的人对他不设戒心，她又没有办法对任何人直言，叶景心怀不轨。 难道她要顺着前世的发展，潜伏到叶景身边，才好监视他，挖出他不为人知的秘密。毕竟现在到当年事发，还有整整七年的时间，她完全可以将计就计，叶景以为她在他掌控之中，对她应该不会设防。但问题是，这方法看着不错，谢妍实在不能确定自己有那么好的忍耐力，能对着叶家兄妹演戏，虚与委蛇，还得继续假装对叶景情根深种？！ 天知道，她恨不得一把刀捅死他。 不过，恨归恨，谢妍心知，就算叶景站在她面前，恐怕她也没那个胆子拿刀捅他。谢妍胆子一直不大，加上从小养尊处优，除了走路不小心踩死的蚂蚁，从来没杀过生。那时候她刚嫁叶景，日子清贫，从头开始学做饭，但她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杀鱼杀鸡，第一次试图杀鱼，鱼在切板上跳，她尖叫得整个巷子都能听到，吓得回家刚走到巷子口的叶景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一路狂奔回来把锁住的院门儿都踹塌了！然后就看见鱼在地上跳，他的新婚小妻子委屈巴巴，眼泪汪汪，手持菜刀直往他怀里扑！ 从那以后，谢妍再也不动杀鱼杀鸡的念头了，宁可不吃。但叶景知道她爱吃鱼，所以只要他休假，就是他下厨，桌上可以什么菜都没有，一定会有她最爱的红烧鱼。连第一年新年许愿的时候，他都逗她，一本正经地说，等以后赚够了钱，给娘子挖个全京师最大的池塘，日后娘子生辰，我们要做京师最独特的寿宴，找几个最好的厨子，做一席百鱼宴出来。 按照前世剧情，七月十六的平南郡王家宴，她在散席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就没和弟妹一起回来，结果时辰太晚，回府的路上出了意外，遇到了一伙贼人，幸好叶景正巧路过，搭救了她。 这真的是极老套的剧情了，英雄救美，芳心暗许。 说到这里，她又不得不佩服叶景了，人家套路虽然老，但玩出了新意。 大杀四方的英雄固然英武，但一来不符合他文弱书生的设定，二来贼杀完了，英雄也该退场了，就没后文了啊。 叶景不一样，当时她突遭变故，有些吓傻了，文质彬彬的书生，正义凛然地跑出来，但他也不会拳脚功夫，光会叽叽歪歪一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大道理，然后歹人的拳脚挥过来，他却命也不要地将她死命护在身下。当时她想，这略有些迂腐的书生，骨头是硬的呢。 叶景怎么就那么清楚她的喜好呢？她不在乎样貌，也没什么对金钱地位的渴望，从小循规蹈矩，甚至对于姻缘和另一半，连丝毫的幻想都未有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任务就是做好国公府的大小姐，某一天，自然会有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来匹配。 直到遇到叶景之后，直到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她隔三差五地上门，照顾孤苦伶仃、受伤卧床的他，直到有一日听了几句闲话，她隔了几天没上门，再上门的那天，他在她欲起身告辞的时候，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脸色涨得通红，却嗫嚅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直到这些点点滴滴的相处，她的心中才有一道人影，慢慢地汇聚起来，越来越清晰。 原来她对未来夫君也是有期望的，就是这样子吧，心中有山，坚忍仁善，眼中有水，含情脉脉。 所以说，叶家兄妹能将她和太子牢牢攥在手心，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连他们的假名字都如此恰如其分，谢妍的生活，衣食无忧但太单调，叶景就送她一帘山清水秀的风景，肖逸的人生，遍布阴云、朝不保夕，叶晴就送他一幕绵延万里的晴空。 谢妍自嘲地想，她要是能有叶家兄妹一半的演技和心机，就不愁反杀了。 院子里多了些人声，似乎是有人在小声交谈，还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就到了门口。 晌午时分，主子们用完午膳休息的时刻，一般除非出了什么事，是不会有人来惊扰的。 一个丫鬟探头朝屋子里张望，谢妍认出来是府中大管家身边的丫鬟小玉，小玉看到她尚未午憩，面上一喜，赶忙进屋，传达来意：“大小姐好，四少爷在前厅，出了些情况，白管家着我来请您过去。” 谢安有情况？前世并没有这一出啊，她记得是无风无浪地到了平南郡王家宴的日子。难道是因为……昨日她未给钱谢安，导致目前的发展与前世出现了分歧。 谢妍随小玉到了府中待客的前厅，脚还没跨进门，就听见谢安的声音在不停地哼哼，果然，入眼就见他半边侧脸高高肿着，右眼青紫一片，眯成一道缝都快睁不开了。 前世谢安比这更惨的样子她都见过，但那是在很久之后了。前世起码在她出阁前，还住在国公府的时候，从未见他被人打伤过。 谢妍一进门就被谢安吸引住了视线，没注意到厅中除了国公府的人外，还有一个生面孔。那人原本坐在谢安旁边的凳子上，正襟危坐，此时见到谢妍，连忙上前行礼：“恒之见过大小姐！给大小姐请安！” 谢妍这才注意到他，分神扫了一眼，就这一眼，她视线不由定住了。 怎么是这货？ 她不由道：“你怎么在这儿？” 裴恒愣了一下，随即毕恭毕敬地答道：“恒之在外偶遇四少爷，就顺道送四少爷回府。”他先前失神是因为，听眼前这位国公府大小姐的问话，竟好像是认识他的，但他细想了一下，肯定是自己想多了，虽然他是认得出这位大小姐没错，但两人从未正式见面过，谢妍肯定是不认识他的。她的问话，仅仅是好奇怎么有个陌生人在府中吧。 谢安龇牙咧嘴地补充道：“大姐姐，我被人打了！多亏裴大哥正好路过，救了我！” 若是放在前世，对于这个见义勇为救了自己弟弟的善心人，谢妍一定是感激涕零了，但现在的她，只想冷笑。 又是正好路过！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正好路过，顺手就搭救了少爷小姐的人？ 还是眼前这货。 前世的谢妍眼瞎心盲，处处保存着善心待人，很少有她觉得瞧不上眼的人。 这个裴恒，就是难得的，连前世的谢妍看了都没好脸子的人。 原因无他，这人，骨头是弯的。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5章 裴恒 前世第一次见到裴恒的时候，谢妍对他印象不坏。他身形挺拔，剑眉星目，容貌虽比不得叶景的俊美，也没有京师那些文人儒雅的气质，但本人也算是挺拔端正，大概是初入官场的缘故，同旁人说起话来的样子还有些腼腆。 当时太子一党刚刚扳倒前丞相高彦，叶景也刚刚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前来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打着的都是祝贺的旗号，背后是什么意思，就彼此心知肚明了。 第一面，谢妍在院中远远见了裴恒一眼，之后几天，又陆续见了他好几次，他往叶府跑得很勤，算是在那批道贺的人中最勤快的了。官场上混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到了叶府，哪有不认识叶夫人的道理。虽然从未跟裴恒正式被引见过，但每次见到，哪怕在院中远远相望，裴恒都会对她毕恭毕敬地行礼。 有一天他走之后，谢妍看见叶景拿了一副山水画，很高兴的样子，画上的印鉴，是前朝画家王蒙。 王蒙为人清高，作画都是兴之所至，才会动笔，所以他留世的画作不多，加上一些损毁，到现如今据说就剩下十几幅，真迹难寻。 “这个裴校尉，倒是个知情识趣的。” 听他言下之意，这画作是裴恒送的了。王蒙的画作虽稀少，但他本人并不算多拔尖的画家，若非做过仔细的功课，是不能知晓叶景喜欢王蒙的书画的，更别说还要费尽心思寻获。 谢妍自小长在官家，对这类溜须拍马的事是司空见惯，谈不上多反感，既然这个裴恒费力讨好：“上次听你跟表哥说话，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人有心，若真有几分本事，倒是可以提拔。” 叶景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画卷仔细卷了起来：“只怕他未必瞧得上我。” 谢妍闻言佯怒道：“谁这么大胆，竟然瞧不上我家夫君！” 叶景笑着刮了下她鼻尖，抱她在膝上坐下，两人额头相贴，耳鬓厮磨。 谢妍当时想过，他这话说得好奇怪，如果裴恒瞧不上他，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去打探他的爱好，这样投其所好地送礼？ 当时她没顾得上追问，但之后，果然如叶景所说，不大看见裴恒往叶府跑了。 前丞相高彦倒台之后，皇帝任命的新丞相，是先帝时期的老臣，三朝元老章泽，章阁老资历深厚，在朝中学生甚多，此番重新入仕，担任丞相之后，很快形成了一圈新的势力，和太子一党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当时叶景就同她说，皇帝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希望太子好，又不希望太子太好。 这样的局势稳定了几年，但章泽此人，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为人处世十分端着架子，处处要高人几分，就算是对当今圣上，也时常不给面子，当朝顶撞。圣上忍了他几年，大概终于忍不下去了，章阁老被圣上严词呵斥了几番，心中也有数，再次急流勇退，告病还乡了。 他退了之后，圣上出人意料地，提拔了太子一党的叶景为丞相，当时她也想，是不是圣上年龄大了，想开了，反正迟早要让位给太子，何必多生事端。但叶景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是大权在握的轻松，反而人比从前更忙，经常眉头深锁，谢妍也问过他，他只说局势复杂，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神奇的是，叶景登上丞相位置后没多久，丞相府又迎来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裴恒再见到谢妍，还是很远就恭恭敬敬地行礼，经年未见，他看上去比从前黑了不少，一笑，露出一口齐展展的白牙。谢妍看着，不知道为何，觉得那样子的黑白对比，衬得他那个笑有点瘆人。 也可能是因为，她对裴恒的观感改变了。 按照叶景先前所言，裴恒未必看得上他的说法，那应该是高彦刚倒台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太子稳了，叶景作为太子一党的中流砥柱，前途无量，所以这个裴恒上赶着来溜须拍马，投人所好。结果等到皇上的任命下来，半途杀出个程咬金，皇上特地请三朝元老出山，打压太子的意图就很明显了，所以这个裴恒立即调转枪头，投靠章阁老去了，就再也看不见他往叶府跑了。到了如今，风水轮流转，章阁老下台，叶景终于坐上丞相的位置，于是，显而易见，裴恒又杀回来了。 谢妍就算见惯官场上的人虚与委蛇，也觉得这个裴恒未免骨头太软了点，这不是典型的墙头草么？哪里风大去哪里？ 这样见风使舵的人，又有谁敢重用呢。 她心中笃定叶景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叶景在朝多年，一定比她更懂小人见利忘义的道理。 谁知道有一晚，入夜很深了，叶景还在书房批阅公文，她给叶景送夜宵，竟然看见最新的吏部任命公文，任命裴恒为镇远军的南将军，上面还盖有丞相叶景同意的印鉴。 “这样的小人，怎么能做将军！”谢妍觉得这太荒唐了，军队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是保家卫国的屏障，怎么能让一个见风使舵、惯常溜须拍马的小人去领兵打仗？ “妍儿记性真好。”还记得裴恒这个人，不过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官场上的事情知之有限，“是不是小人，和他有没有能力领兵，是两回事。” 谢妍难得耐不住脾气，反驳道：“他很有能力吗？若是真有能力，何需靠着溜须拍马往上爬。” “他有多大的能力我不知道，但对我确有挺大作用的。”叶景单手支腮，俊俏的眉目在灯光投下的阴影中，透出些许晦暗不明的气息，“当年他投靠章阁老，在镇远军南将军杜升手下任职，前段时间他来找我，我便应承了他，若是他能提供扳倒杜升的证据，南将军的位置，我就扶持他来坐。” 谢妍简直难以置信：“所以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就跟你合作，扳倒了自己的头上将领，坐上了他的位置？” 叶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倒生起了一丝兴味，他这个娘子性子素来平和，很少见这样动怒的样子，还是为了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人。 当时的谢妍，日子一直顺风顺水，从未见过人心黑暗。所以裴恒算是她有限的认知中，最无耻最不要脸的一个人了。 “这样的人，你怎么能扶持他！”她出生武将之家，深知军人有多不易。军队不比其他地方，将军的每一个决定，影响的是数以万计的性命。他这样草率任职，不是拿军中其他人的命开玩笑么！ “他固然算不上多磊落的人，但杜升身份复杂，敌友不明。镇远军是大郁最重要的军队，是镇守北疆和捭阖人抗衡的铜墙铁壁，南军又是专门负责军中粮草的。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与其让一个敌友不明的人来坐，不如让这个心思最单纯的裴恒来坐。” “心思单纯？”谢妍怀疑自己幻听了。 叶景笑起来：“傻妍儿，你想想，从高彦在台的时候，他就一心往上爬，高彦他巴结，太子他巴结，章阁老他一样巴结，现如今章阁老下台了，他又巴巴地来与我合作。他这样的人，不牵涉任何党争，只一门心思地往上舔，往上爬，还舔得如此露骨，如此难看，还不算心思单纯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6章 供认 当年她听完叶景一席话，只觉得他是强词夺理，现下时过境迁，看着眼前这位被叶景盖章“心思最单纯”的故人，谢妍倒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了。 这世上的豺狼虎豹，比她原以为的要多得多，也可怕得多。 亏她当时还替叶景担心，觉得他扶持裴恒，相当于是与虎谋皮，裴恒随时会为了利益背叛二人的同盟关系，现在一看，纯属杞人忧天，区区一个裴恒，从头到尾都是被叶景捏在手中揉搓而已，以叶景的心狠手辣，心机深沉，要弄死他，就跟弄死只蚂蚁一样容易。裴恒此人虽然没什么底线，但比起叶景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冷血禽兽，可不就是太单纯了。 谢妍示意裴恒坐下来，丫鬟们端上来茶水，他连忙起身接过来，一迭声地道谢。他现下的样子，倒有些像当年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神色有些困窘，有些羞涩，带着不擅长为人处世的生涩。 “裴公子……”谢妍刚出声，对面的人抢忙打断，“大小姐不必客气，叫我裴恒就好！” 叫裴恒才奇怪吧？直呼其名，显得他们很熟似的。 “裴公子救了舍弟，谢妍在此多谢公子了。”就连谢安都认定，那明面上他就是谢安的恩人，虽然她对他出现的时机深感怀疑，但无凭无证，就算摊开问，他也不会承认。不过一句道谢，先把表面功夫做足了，谢妍明着感谢，实则下逐客令：“舍弟伤势严重，今日就不多留公子了，待改日备好厚礼，一定登门道谢。白管家，备轿送裴公子回去，裴公子对安儿有恩，务必好生照顾，不可怠慢。” “大小姐千万别这么说，习武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再应当不过的事情了！大小姐的厚礼，再下受不起，也不能受！” “裴公子侠骨仁心，可我敬国公府，也没有知恩不报的道理。”要是送礼能换个两清，她不介意多花钱。 然而谢妍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这位裴公子，是个抓紧一切机会，卖力往上爬的人。 “大小姐不愧是敬国公府的人，和国公爷一样，都是身有浩然真气，女中豪杰，令裴恒佩服！其实裴恒对国公爷仰慕已久，听闻国公爷不日将回京述职，不知可否麻烦大小姐，代为引荐？” 他还真是直白……心思单纯……露骨，叶景真没说错。 “谢妍不过一介闺阁女子，哪敢擅自做主，代为引荐。倘若被父亲知晓，非遭一番痛斥不可，还请裴公子不要为难我。”代为引荐？他还想去祸害她父亲的黑鹰军不成。 “抱歉抱歉，是裴恒失虑了！请大小姐见谅！”确实谢妍身份再尊贵，也是个姑娘家，都说大户人家规矩森严，大概敬国公也不喜女人牵涉男人的事，青年转向一旁一边躺尸一边直哼哼的谢安，双眼依旧闪烁着希冀的光：“那能否劳烦四公子，代为引荐？“ 谢妍的笑容有些僵硬了：“白管家，还愣着干什么？四少爷要养伤，还不快备轿送裴公子回去！” 好不容易把脸皮厚如城墙的人送走了，谢妍能好好审问她这个闲着每天惹是生非的弟弟。 “谢安你在外面是招惹了什么人？”连敬国公府的名号也不管用，把人打成这样。 “哎呦哎呦，大姐姐，好疼啊，你说我会不会瞎啊，万一瞎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他这招前世谢妍就看多了，一出事儿就装可怜装害怕，让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有什么斥责的话都不好说出来，总想着他还小，等他先缓过神再慢慢教吧。其实哪有缓过神的时候，事情一解决，他撒脚丫子跑得比谁都快，根本就不着家了。 谢妍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瞎了好啊，以后就安分在家里待着，不会出去丢敬国公府的脸了。” 谢安哼哼的声音不由小了很多，原先他为了博谢妍同情，哼哼得特别夸张。 谢妍半晌没说话，屋内静得出奇，谢安心内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天开始，大姐姐就像变了个人。本来还期盼着过了昨天会有好转，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很明显，以前那个温柔和顺、有求必应的大姐姐是一去不复返了。 谢安偷偷咽了一口口水，虽然害怕，但现在火烧眉毛了，要命的情况了，再害怕也得说啊。何况就算他现在不说，等对方的人找上了门，事情还是得穿帮，到时候大姐姐更得收拾他。 他下定决心老实交代，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谢妍目不斜视地坐在厅中央的椅子上，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谢安走到厅中央，迟疑了一下，双膝扑通一声跪下来。 谢妍心下不悦：“男儿膝下有黄金！随随便便就下跪，谁教你的。” 谢安吓得赶忙又站了起来：“大姐姐莫生气，安儿受教了！” 谢妍发现，她这些弟弟妹妹们，以前觉得很难管教，个个任性，个个阳奉阴违，但其实他们都是软柿子，你给点阳光他就灿烂，给点颜色他要开染坊，可你一旦翻脸了，他们又个个噤若寒蝉。 国公府教出的小姐少爷，原来一个个都会察言观色，看人下菜，在外娇纵跋扈，真遇上事儿了，骨头又比谁都软。 别说他们这些小辈了，她那些堂表亲戚们，不都是一个德行么？ 前世这样的戏码她看多了，一众大老爷们儿，仗着国公府、太子、叶景的面子，在外就会惹是生非，一旦出了事儿，连面都不敢露，哪次不是遣了家里的一众妇孺，到叶景面前哭得肝肠寸断。她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脸发烫。 “你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说，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 谢安有很明显的一下迟疑，没逃得过谢妍的眼睛：“也，也没什么，就是外头欠了些债，收债的说我不还钱，就动手教训了下。大姐姐，你救救安儿吧！他们说这次只是给个教训，再不还钱的话，就要打断我一条腿！” 谢妍也知道是跟钱有关，因为前世她给了谢安钱，所以没有现在的事情发生。 但现在的她，不会让他这样含含糊糊蒙混过去。 “哦？那我倒想看看了，谁这么大的脸面，连国公府的人都敢打断一条腿。”谢安在外惹是生非，想也知道必定打着国公府的名头，寻常的人哪有胆子放这狠话。而且对方若是做正当生意的，为什么不敢直接上国公府收债，要这样几次三番地威胁恐吓谢安。 谢安一听谢妍这话是不准备给钱了，急得都快哭出来，要不是谢妍不喜他下跪，他恨不得跪下来给她磕上几个响头。 “大姐姐，你救救安儿吧！不骗你，他们真的说到做到的！” “是哪家赌坊？” “是，是青云赌坊的人。”谢安还是年轻，被她一诈，立马招了。这话说出来，他也知道谢妍要怒了，整个人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垂头丧气。 瞧瞧，她这个好弟弟。 前世只以为他年少轻狂，不懂得收敛，又受了坏人的影响，才做了许多荒唐事。现在才发现，自小疏于管教，溺爱等于捧杀，谢安从根子上已经不对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7章 欠债 大郁虽然未明文禁赌，但早年间赌博之气蔚然成风，出了好多起卖儿鬻女的案子，情况甚至比灾荒年间还严重，案子上达视听，圣上仁德，勃然大怒，下令让刑部彻查，当时京师大大小小的赌坊，查的查，封的封，抓捕下狱了很多人。 那之后京师开赌坊的元气大伤，当年遍布京师大街小巷的赌坊，一月之内几乎消失殆尽，到如今也只剩下残存的几家而已。所以谢妍一听到对方连国公府的少爷都敢打，都敢放狠话，就猜到十之八九是赌坊的人。现在还开着的赌坊，明面上自然跟朝堂上下都没关系，但私下里后台都硬得很。 这些也是前世叶景告诉她的。前世谢安这个臭小子是跟堂家的两个哥哥一起栽在赌坊里的，被扣押了两天两夜，最后还是叶景亲自出面捞了人出来。她记得不是这家青云赌坊，是另一家叫博易赌坊的。按照叶景的说法，博易赌坊背后的人是张太妃的哥哥，驻守京师的骁武营副指挥使张汉。 当时看谢安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她气愤不过：“滥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了？” “菩萨开善堂，小鬼开赌场，若不是后头有阎罗撑腰，谁敢在天子眼前开赌坊。” 谢妍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就算他后台再硬，真敢杀了国公府的人不成！” 叶景扶额笑：“不敢，不敢。” 他笑够了，解释说：“做生意而已，和气生财，恐吓殴打只是手段，没出事，京兆尹是睁只眼闭只眼，真出了人命官司，天子脚下，莫说是敬国公府的人，就算死的是无权无势的百姓，京兆尹也不敢包庇凶手。打人禁锢看似过分，其实无关痛痒，赌坊的人，下手都有数得很，这些公子哥儿，左右养个几天伤就好了。赌坊闹大动静，目的只是让家属拿钱填补，至于事后寻仇，不至于的，自家孩子沉迷赌坊，说出去还要不要脸了？被皇帝知道，还要不要前程了？帮着遮掩都来不及呢。” 按照叶景的说法，赌场的人只是求财，谢安不会真有断腿之虞，打人不过是逼自己拿钱的手段而已，没准儿还是一场双簧戏。 博易赌坊的背后是张国舅，那这家青云赌坊的背后会是什么人？谢妍自从重生之后，发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自己作为一个女儿家，一直是深居简出，很难有途径去了解外界的信息。现在回忆起来，前世的很多事情，很多情况，都是听叶景说她才知道。 叶景这人，所思所虑，确实比一般人深远。以前她不曾细想过，重生之后一腔被利用的气愤，可冷静下来想想，他能用七年的时间，坐稳丞相的位置，固然是靠了她娘家的助力，但他本人的能力也绝不容小觑。 白管家送了裴恒到门口，刚刚折返，汇报情况道：“那位裴公子坚持自己回去，还让我一定给大小姐带句话，说，说大小姐天人之姿，今日一见，令他肃然起敬。大小姐对他的善意，他心潮澎湃，念念不忘。” 什么鬼……谢妍听他这乱七八糟的马屁，无语得很，挥手道：“行了，明天让账房备厚礼，赶紧给他送过去！”尽快了结这天上掉下来的恩情，她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真的不想再听到这人的名字了。 等到白管家下去，谢安偷偷摸摸瞄了一眼过来，与谢妍的视线撞上，他缩了下脑袋，硬着头皮道：“大姐姐，我欠的债……” “你怕什么？老老实实待在房里，赌坊的人还敢冲进国公府打人不成？” “那，那也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啊……” 谢妍继续喝茶，杯盖掀开，慢慢研磨着杯口，那声音极小，却像一把刀凌迟在谢安心头，过了许久，她问道：“欠了多少？”前世谢安是跟她拿了一百两，不少，但也不是大到惊人的数目。谢安当时的说辞是，有处得好的朋友要过生辰了，自己请客送礼不能落了面子。 他素来挥霍，平时月中来要钱，也是从十几两到几十两不等，所以谢妍并未多想。 也因为他这数目一直控制得很合理，所以谢妍每每给了他钱，从没想过他早染上赌博的恶习了。前世就算事发，她也以为是两个堂兄带坏了谢安。 这算好事，说明谢安还是能控制住自己的手的，他仰仗的，就是她这个大姐姐会不断地贴补他。但钱要得太多会让谢妍生疑，而且谢妍也负担不起，他心里门儿清的。 “二，二百两。” 谢妍闻言抬眸，狐疑的视线盯着人。怎地平白无故多了一百两出来？ 这小子不会是想着反正东窗事发了，索性多讹诈点吧。 “你想清楚再说。” 谢安一看谢妍不信，急得就差赌咒发誓了：“谢安怎么敢骗大姐姐，就是二百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若是大姐姐不信，安排府中谁亲自去将钱交到青云赌坊，和老板核对就是，不用过我的手！” 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应该不假。不过怎么会有一百两的出入？是这世谢安多欠了一百两，还是前世他从哪里搜刮了一百两交上去了？ 谢妍发现，似乎因为她重生回来一些与前世不同的举止，事情的发展也会相应与前一世出现分歧。 “你欠的债，当然是由你亲自去还了。” 谢安闻言大喜：“安儿片刻都不耽误，立即将欠债送过去！大姐姐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赌了！” “赌不赌是你的事，腿和手都长在你身上，大姐姐管不了。二百两也不算小数目了，你月例是二十两，要是安分点在府中一直待着，吃喝不用花额外的钱，十个月就能攒齐了。到时候记着早点给人家送过去。” 谢安一脸惊愕，回过神来，声音带上哭腔：“大姐姐，这怎么行啊……” 谢妍起身走至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一张灰败的脸，和蔼可亲道：“别怕，你乖乖待在府里，我保证没人敢进来砍你的腿。等钱攒齐了，欠债还上了，那就舒服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别说大姐姐没提醒你，若是欠的钱没还上，你偷摸溜出去了，到时候被人抓住，要卸胳膊还是腿的，大姐姐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可帮不上忙。不过你放心，到那时我一定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父亲，让他老人家务必替你报仇雪恨。”只怕到时候知道他赌，敬国公不是替他报仇，而是将他完好的手脚都一道卸了！ 谢安自然听得懂，面色惨败如稿，身子一软，被谢妍拖着胳膊，重重提了起来。 “你们几个，送四少爷回房养着吧。顺便去把韩大夫叫过来，这一脸青青紫紫的，也不知道早点喊人过来处理。就想着让大姐姐来看到，心疼是吧？”他这点小心思，她从前不是看不透，只是不说破。 她现在心疼他，继续放纵他，将来他的伤，会比这重上千百倍。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8章 舅母 谢安被带了下去，过了一段时间，谢妍还在大厅中坐着。 厅中伺候的这些人先前看了谢妍处理谢安的事情，都觉得这个大小姐性情大变，挺可怕的样子，没人敢过来问她。 谢妍右手支着头，闭眼似是在小憩，她素来有午睡的习惯，今天被谢安这事打断了，现下觉得困意汹涌。 小曦上前小声道：“小姐，厅堂风大，不如回房休息吧？” “没事，我眯会儿就好。”六月十七，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时辰，很快就要有人来访了。 果不其然，大概一刻钟后，白管家进来通报：“大小姐，舅夫人和表小姐来了。” 谢妍睁开眼，稍微等了等道：“带进来吧。” 她不过就停顿了一刻，殷陈氏一进门就大呼小叫起来：“啊呀，这敬国公府真是高门大院啊，三伏天的，让我们这小户人家在大太阳底下等了这许久。妍丫头啊，我看你这国公府的规矩得改改了，怎么说都是亲戚家的，需要通报那么久嘛，还怕舅母我偷了你家东西不成？” 谢妍这个舅母殷陈氏，嘴欠得很，咋咋呼呼，说话还总爱夹枪带棍。谢妍知道她出生市井，前世就不怎么跟她计较，反正也不是来往多密切的亲戚。 殷陈氏说完这番抱怨的话，就等着谢妍给她台阶下，前世的谢妍涵养好，就是笑着说她想多了，抱歉让她等了之类的客套话。 但此番殷陈氏等了又等，发现谢妍没有如她意料中的打圆场，反是不动如山地坐着，看着她的眼神不冷不热，更谈不上亲切了。 殷陈氏被她这样看得，后背莫名有点凉，但她平常跋扈惯了，脑子又蠢，现下感觉被怠慢了，立马不高兴了，她一不高兴就要嚷嚷：“我说妍丫头你——” 谢妍猛地拔高声打断她：“先前不小心扭伤了脚，不能起身给舅母行礼了。舅母，表妹，一直站着做什么？坐吧。” 殷陈氏感觉被她噎了一下，因为谢妍这话连个请字都没加，语气也一点不客气，像是命令似的。 她一脸想发作又找不到途径发作的样子，脸都憋得有点红了，谢妍的表妹殷莲扯了下自己母亲的衣角，拼命给她使眼色。 殷陈氏想起来今天来的目的，有求于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她人坐了下来，还是感觉咽不下心头的一口气，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谢妍就当没听见，也不开口问她们来意，就脸上挂上亲切的笑，殷陈氏不看她，她也不看殷陈氏，殷莲看她，她就对着殷莲笑。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殷莲忍不住开口打破尴尬，没话找话地寒暄道：“这天气热得真快，今日一瞧，表姐府中的荷花都开了，红衬绿，甚是好看。”她这开场白都和前世一样。 其实没什么新意，就像谢安每次来必定是找她要钱，殷陈氏同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偏偏她姿态还高得很，明明是有求于人，整得像是来国公府施恩的。 前世谢妍回复的很得体，表妹若是喜欢，不如在国公府小住几日。 “是下人们打理得好。” 谢妍这不冷不热的回答，让殷莲有点接不下去话了，她脸皮薄，听得出谢妍的冷淡，但殷陈氏脸皮可厚得很，见女儿迟迟不说正文，大嗓门儿抢话道：“妍丫头，你这次无论如何要替你表哥出头了！他们欺负我们殷家没人了这是！也根本没把妹夫和国公府放在眼里啊！” 谢妍听着殷陈氏把事情的始末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跟前世没出入。 就是她那在骁武营供职的表哥殷正，是中候的位置，正七品，现在军中有个从六品的长史位置空出来了，本来以殷正的资历和军功，都应该是他去填，但军中有个和他同样是中候的人，这个人跟某个校尉是老乡，某校尉就在营中放了话出来要提拔这个人。 殷陈氏接连啐了好几口，可见她有多生气：“什么东西真是！我们正儿，牢牢记着他爹的叮嘱，在外头从来不提自己和国公爷的关系，就是不想外头人说闲话。结果被这么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几斤几两重的龌龊玩意儿，给恶心了去！妍丫头，这事儿今天你就给我一句话，到底管不管！这口气要是不给你表哥出了，明儿我就让他收拾收拾，辞了这劳什子的中候，我们回老家种田去！本以为进了京，一家人能有个照应，谁知道人家不念情分，让我们母子俩这样给人糟践，平白受这腌臜气！” 谢妍特别想跟她说，赶紧地，麻溜儿地，带着她那一肚子牢骚，和那恬不知耻的嘴脸，有多远滚多远，滚回她的重越种田去！ 要不是她祖上积了大德，攀上敬国公府这座大山，能有如今这好日子过？ 谢妍的舅舅殷顺，在刑部司狱的职位是国公爷安排的，表哥殷正能进骁武营，同样是国公爷安排的。 现在倒是摘得干净啊，说别人不念情分？合着就是国公府欠了他们一家，应该自动自发承担了他们家的一切。自己要是不赶紧替她儿子出这个头，就成千古罪人了。 谢妍的脸色想必难看得很，殷莲比殷陈氏敏感多了，赶忙出口道：“娘亲气过了头，话有些过了，表姐莫介意。只是哥哥遭遇这样的不公，我们心中实在难受……若是军中人人都像那校尉一样，助长这样的不正之风，姑父想必也不愿意见到……”她说着说着，泪盈于睫，泫然欲泣。 谢妍虽然很讨厌殷陈氏，对她表哥殷正倒没什么恶感，殷正遭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她也不乐意。她要出手解决这件事很简单，前世就是派白管家备了厚礼，随她去骁武营指挥使韩阅家中走了一趟。区区一个校尉，对敬国公府来说，算不了什么阻碍。 就是殷陈氏这副嘴脸真的恶心人，要不是看在她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殷顺的面子上，她真的想一扫帚把这女人扇出国公府。 谢妍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下心头深深的厌恶，她也没什么心情再跟殷家母女虚与委蛇了，硬邦邦道：“这事我会处理，今日身体不适，就不留舅母和表妹用晚膳了。” 殷陈氏十分不满她态度，但大概也怕惹恼了谢妍，她已经应承了的事情会起变故，满腔怒火不便发作，一言不发地起身就走。 殷莲拿帕子拭泪，对着谢妍盈盈一拜：“多谢表姐了，表姐好生休养，莲儿改日再来探望。”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9章 丫鬟 送走这对瘟神，谢妍感觉头隐隐作痛，拿手指按住太阳穴，小曦走上前，代替她轻轻按住，缓缓揉搓，纾解疼痛。 谢妍闭着眼睛问：“我脾气是不是差了很多？”这次重生之后，她感觉自己的脾气，好像越来越不受控，轻易就能被激怒。 “小姐不会错，若是小姐生气了，那一定是他们不好。” 这丫头平时不怎么说话，还挺会顺着主子说的。 小曦按摩的力道和手法很舒服，谢妍放松下来，渐渐有了睡意。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再睁开眼的时候，躺在自己闺房的床上，房间的窗户开着，能看见窗外夜空点点星光。 小曦大概是一直守在门外，谢妍起身后，门外也很快有了动静，过了片刻，小曦就端着热好的饭菜进来了。 谢妍看着她手脚利落地摆好饭菜，将筷子递给自己：“小姐，请用。” “小曦，我记得，你是和我同岁吧。” “是。” 那前世自己出事的时候，小曦也是二十二了。二十二还陪在自己身边，还没嫁人，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其实前世谢妍出嫁的时候，除了小曦，还带了个叫明月的丫鬟，不过后来敬国公不认她这个女儿，当时叶景朝政上又受排挤，所以他们过了一段很艰苦的日子。她觉得养不起丫鬟，就将小曦和明月都遣回了国公府，当时明月哭得厉害，说不怕艰苦要陪着小姐，小曦反而是二话没说，对她磕了个响头就回去了。 她那时还有些感触，同叶景说，两个丫鬟中，小曦才是贴身伺候了她好几年的，还以为小曦会是那个依依不舍，不忍离开的。 叶景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她当时想，可不就是这样么，不到落魄时候，看不出来谁才是不离不弃的。 到底是从小乖巧懂事的嫡长女，国公爷初始的态度再强硬，也还是不能彻底狠下心，两年之后还是认回了女儿。 之后叶景的仕途也是一片光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她和他有了一栋全新的叶府，小曦和明月重新被送回了她身边。 谢妍是个善心的人，当年小曦走得干脆，但她想人活着都有难处，都得生存，小曦听主子的命令行事，纵然表现得绝情了点，也不是什么过错。 虽然她没有因当年的事情心存怨怼，但对待小曦，总归不像从前那样放心，总觉得有了一些芥蒂，所以后面几年，她亲近明月得多，有段时间都不大唤小曦到屋子里伺候。直到后来明月出嫁了，也就是她重生之前一年左右的时光，小曦才重新回到她身边伺候。 贴身丫鬟的婚事，大多是由主子安排的，她没有对小曦和明月区别对待，只是每每问询她们意见，明月还会低头羞涩地说，想再陪在小姐身边久些，小曦却是完全不配合的态度，沉默，一言不发。 谢妍跟叶景抱怨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叶景劝说，人各有志，随她吧。 谢妍回忆起过去，想得出神，筷子上夹着的青瓜不小心掉了下来。 小曦连忙将桌子清理干净，还细心将盛放着青瓜的碟子换了个位置，摆放至谢妍面前。 谢妍偏首瞧着她动作，她虽然不爱说话，做事真的妥当，又快又细致。所以自己才会一直留她在身边伺候。 谢妍自问不是个苛刻的主子，但也没自大到觉得下人们都会对自己死心塌地，从当年的情形来看，小曦是个比较现实的人，也没把所谓的主仆情谊看得多重，那她为什么一直不嫁人？非要一直待在自己身边？ 是像叶景说的，人各有志，她就是不想嫁人生子，还是说，叶景那句话根本是在帮她打掩饰？ 叶景什么都看到过，肯定也知道小曦这丫鬟务实，对她的忠心有限，若是他想收买一个她身边的人，这丫头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所以小曦一直不嫁人，叶景就劝她由着她。 会是这样吗？ 许是她的目光太炽热了，小曦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谢妍若无其事地转过脸，继续吃菜。 起码她现在是安全的吧，若是小曦一早就被叶景收买了，当时肯定要竭尽全力留在她身边，才好就近监视她，哪会二话不说就回了国公府。 就算最后的迷药是小曦对她用的，小曦被叶景收买，也一定在她们重新被送回她身边之后。 哎，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是该早做准备了。 接下来十几天都过得风平浪静的，根据谢妍派出去查看的人回报，她那几个闹心的弟妹都还算老实，谢玥和谢杏乖乖在跟嬷嬷学习，偶有吵嘴都很快平息下来，谢安也是清心寡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要说国公府唯一不安宁的地方…… 府内东北院落，厨房的大门紧闭，白管家鬼鬼祟祟地，将耳朵贴在门外偷听。 今天挺奇怪的，已经好久了，竟然没听到大小姐的惨叫声，要不是间或能听到菜刀剁着切板的声音，他都忍不住要冲进去看了。 厨房的门突然打开，偷听的老头儿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到门里头去。 幸亏谢妍及时伸手，正好扶着他胳膊，她还友善地对人笑了下：“白管家，年纪大了不当摔，小心些。” 老头儿偷听被抓包，一脸讪笑。 谢妍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周身一股深重的鱼腥味混合着血腥味。 白管家偷眼往厨房的地上一看，地上的大筐子里，几十条杀好的鱼安安稳稳躺着。 天老爷，先前送进去的时候，还都是活蹦乱跳的呢，大小姐这下刀也太稳准狠了。 进步神速。 十天前，谢妍第一天在厨房开始杀鱼的时候，那绵延不绝的惨叫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国公府发生了命案呢。他当时也婉转地提议，如果主子想吃鱼，直接同厨子说就行了。 当时谢妍提着刀，笑眯眯地跟他说：“先杀鱼，练练胆子，以后没准儿就敢杀人了。” 老头儿自动把这理解为对自己的恐吓，心领神会地闭了嘴，自此一句不再劝了。 谢妍顺手掸了掸衣裙，想将身上浓重的味道驱散一些，白管家尽职尽责地提醒道：“大小姐，今天是初一啊。”大小姐该不是为了杀鱼，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吧。否则眼下都快日中了，主院那边来请的人很快要到了，她怎么还不紧不慢地，还不赶紧回去沐浴更衣。 初一……谢妍闻言愣了一下，对的，现在还是天佑二十五年，谢夫人谢殷氏还住在国公府。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0章 主母 男女地位不同，世间但凡有权富贵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事，谢妍的父亲敬国公，算是这当中的一股清流了。除了成婚时候他纳了几房小妾，之后没几年就全部遣散，而且自此再也没迎过任何新人进门。 敬国公府，长年只有一位正房夫人。 但这不代表小谢妍，是在父母恩爱、和睦温馨的环境下长大。 谢妍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家的情况很奇怪，她爹娘的相处很不正常。 她爹一直在外领兵打仗，经年累月地不回家，而她娘，则在府中主院辟了一处安堂，长年闭门不出，吃斋念佛。 国公夫人，每天除了敲木鱼还是敲木鱼，不管府里的任何事，也不管唯一的女儿。 谢妍是由奶娘拉扯大的。 等到谢妍岁数再大一些，从八岁生辰之后，国公夫人大概觉得她到懂事的年纪了，就开启了每月初一，固定花半天时间和女儿相处的模式。 这相处很形式化，就是主院那头会差人来请大小姐过去用午膳，准备一些简单的斋菜，吃完之后，国公夫人会问问谢妍近来的情况，身体好不好，读了什么书，学了什么才艺。然后谢妍花上半天时间跟着她娘抄抄经文，到了晚上，再食一顿斋菜，告辞离去。 除了这每月初一固定的半天相处，国公夫人不见女儿，更不见府中的任何其他人，包括国公爷。 哪怕敬国公难得在府里的日子，夫妻俩也从来不会碰头，真正的相敬如“冰”。 前世谢妍就想，很明显，她娘不喜欢她爹，她爹应该曾经还是喜欢过她娘的，不然她娘出生贫寒，她爹为什么会娶？更没必要在之后尽数遣散家中妾室。只是，她娘抗拒的态度未免太过，实在令人心灰意冷，她爹的爱慕之情也慢慢消磨殆尽了吧。 前世这对怨偶像陌生人一样走过了婚姻的十数载，最后还好，和平散场。天佑二十九年，谢妍十九岁的时候，国公夫人在京师城郊的寂月庵正式落发，法号妙慧法师，自此斩断红尘，皈依佛祖。 而她爹也终于彻底解脱，之后没多久，国公府迎进了一位新夫人。 谢妍本人，对于这桩婚事是十分赞同的。前尘旧事尽散尽，在谢妍看来，她爹娘的婚姻本就是一场错误，如今她娘求仁得仁，她爹也没有沉迷过往，继续向前看，可谓最好的结果了。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没错，新夫人知书达理，进门之后，对国公爷照顾周到，对一众继子女也是关怀备至，连带着国公爷在府中待的时间都长了不少。那时叶景得志修建府邸的时候，为了方便谢妍回家走动，特地将宅邸选址在离国公府很近的的地方，出门穿过一条巷子就能到。往来方便，再加上与新夫人聊得来，谢妍往娘家走动，比原国公夫人在的时候还要频繁得多，府中气氛也一直很融洽。 国公府主院，引路的下人停在门口，躬身让到一侧：“大小姐，请。”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厢房，大白天的窗子都关着，屋内光线昏暗。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桌子，上头放着四五道素菜，靠门口的地方空着，是留给谢妍的位置。国公夫人谢殷氏就在对面坐着，可能是长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缘故，三十岁出头的人，看上去比谢妍大不了几岁。 谢妍的容貌比较像国公爷，端丽清秀，看着挺舒服，谈不上多出类拔萃。 谢殷氏不一样，在谢妍见过的所有人中，她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了，眉目如画，楚楚动人，一身粗布衣也掩不住潋滟风华。 这样的出众容颜，才能解释为何当年家世显赫的国公爷，会放弃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去娶一个无权无势的渔家女。 谢殷氏没察觉到谢妍的到来，闭着眼，右手攥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谢妍没进门，在门口静静看了一刻，心头难以克制地升起嘲讽。 她看上去总是这么虔诚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佛祖的信徒有多么善心，悲天悯人。 谢殷氏是她娘，为人子女，爹娘为大，绝没有质疑爹娘的道理。 所以前世的谢妍，一直压着心头所有不妥当的疑问，严格地做好一个乖女儿，每月初一等着谢夫人差人唤她，享受这难得而有限的天伦之乐。 重生一回，她心中有哪处的枷锁祛除了。 原来这世上的人，远比她想象中要虚伪自私得多。 谢殷氏就是个中翘楚。 既然对于敬国公，已经到了成婚后无法忍受，连一面都不愿意见的地步，为何当初要嫁呢？就为了全家傍上敬国公府这棵大树吗？ 她心中爱她的娘家，爱她的父母兄弟，唯独不爱只想利用的夫君，与夫君生下的累赘女儿。 她一点不爱这个女儿，生完就算，从不教养。但她吃斋念佛，佛教她要善心，要尽责，所以每月的初一，她还要惺惺作态，挤出时间跟这女儿相聚，尽一下慈母应尽的责任。 瞧，事情摊开了讲，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你有勇气撕开这世上所有虚伪的温情，就能看到最真实最可怖的人心。 领人来的丫鬟，见谢妍一直只在门口站着，出口提醒道：“大小姐，主母在等您用餐呢。” 谢妍脚步未动，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句：“母亲。” 谢殷氏睁开眼，一双含水的明眸望向人。 她面前这个素来乖顺听话的女儿，此刻眼中只有浓浓的嘲讽。 “女儿前来请安。近日口中老觉得淡而无味，恐怕吃不来斋菜，就不多叨扰母亲了。女儿祝愿母亲，身体康泰，万事顺心。”说完，谢妍福了福身。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她连谢殷氏的反应都懒得多看，是惊讶也好，困惑也罢，假装慈悲地说无所谓，还是按捺不住地发脾气，她都一点不在乎了。 她只是在离开院子的时候，仿佛还能看到多年前，那个害羞胆怯的小姑娘，第一次被带到主院来，就这样在这里候着，局促不安，忍不住猜测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疼她，喜欢她，亲切地同她说话。 现在知道了：神佛一样地高高在上，例行公事地询问接见。 她仅剩的情感，只是替那个小姑娘，感到可悲和不值而已。 谢妍回到院子，府中上下都知道初一是夫人和大小姐相聚的日子，见谢妍这么快就折返，院中伺候的下人个个面现讶色。 “吩咐小厨房开饭。” 小曦第一个回过神：“是。” 国公府有专门的厨房，对府中众人的吃食进行统一烹制，由各院落的下人定时过去取。不过谢妍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女，她的院子也自带一间小厨房，配有一名专职的厨娘，小厨房平时以提供茶点为主，也会备上一些简单的食材，以防主子饿了临时加餐。 谢妍的吩咐传达下去，小厨房很快开火，炒了几道简单的菜送过来。 今天这顿饭注定不太平，谢妍刚提起筷子，就看见白管家火急火燎地领着一干人等走进院子。看这兴师动众的架势，八成又出什么大事了。 前世也没有这一出，估计又是她哪里不同的决策，导致事情走向发生了变化。 谢妍一边想着，一边抓紧夹了几筷子菜。 老头儿走到跟前，见谢妍在吃饭，行了礼，踌躇不定地等着，谢妍搁下筷子，示意他进来说话。 他松了口气，艳阳高照，又急又热，他是满头大汗，汗如雨下。 老头儿是真的疲于奔命，事发后他片刻不敢耽搁，先去了一趟主院，谁知道听说大小姐没跟主母一道吃饭，然后又片刻不停，赶紧奔赴谢妍院落。 “大小姐，出大事儿了！您快出去看看吧！” “小曦，倒杯水给白管家。” 老头儿急啊，压根没喝水的心思，但谢妍开口了，他只好耐心接过茶水，仰头一饮而尽，这一口，感觉是久旱逢甘霖，喝完还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下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1章 狗血 跟京师很多高门大院一样，敬国公府门口也有两尊挺拔威武的石狮子。 镇宅，气派。 现在这两只狮子，母狮子领着小狮子还是一样昂首提胸，就是脚下踩着石球的公狮子，好端端的被人改头换面了，大太阳底下，此刻显得有些灰头土脸。 黑色的血迹顺着狮身滴落，在地上汇成浅浅的一滩。 “当时有守卫看得清楚，那两个人突然就从巷子里冲出来，其中一个人端着个盆儿，里面有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唰一下就对着狮子的头泼了过来！” 谢妍拿手指沾了点液体，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鼻子嗅了嗅，一股腥味。 从这色泽来看：“黑狗血？” “应该是。”到底是谁这么缺德啊，用黑狗血泼门口的石狮子，这不是公然打国公府的脸面吗！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门口的守卫都没反应过来，等到想上前捉拿的时候，那两个人把盆儿一扔，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白管家示意仆从把盆儿拿过来。 谢妍扫了一眼，这就是那两个歹人扔在门口的，平凡无奇的木盆，能看出来什么？ “不过人虽然跑了，看门的守卫，好几个都说记得他们的样子，如果报官的话，提供画像不成问题。” “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大案，还指望衙门的人，拿着画像一家一家寻人不成？”对方显然也清楚这道理，所以泼狗血的时候，连脸都没遮，因为遮脸反而会在一开始就引人注目，不利于得手。 这种事情，一旦得手跑了，茫茫人海，再要找人，难如登天。 “大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要报官么？”这两尊石狮子在敬国公府的门口，是敬国公府的脸面，本来出了这样的事，应该第一时间清理干净。但考虑到万一要报官，就还是不动现场为好，所以老头儿才在事发后，火急火燎地找谢妍拿主意。 谢妍问： “你觉得是什么人干的？” “会不会是赌坊的人？”这么多年没出过什么事情，四少爷头先在外面欠债，马上就发生这样的事，很难让人不联想，“听外面的人说，赌坊都养着打手，还有专门追债的人，各种各样的手段，要是不还钱，总有法子逼你还钱。”无法无天的很呢。 谢妍轻轻“嗯”了一声。就算有另外的人跟国公府有仇，想扫国公府的脸面，为何不选在夜间下手？非要光天化日，铤而走险。泼狗血跟打人一样，都不是目的，把事情闹得难看，逼人拿钱才是目的。 谢安在府中缩了半个月，对方眼见钱收不来，人也联系不上，是急眼了。 “如果是赌坊的人做的，报官更没用了。”白管家一把年纪，吃的盐比谢妍吃的米还多，自然知道能在京师开赌坊的，背后都有更大的势力，衙门上下都得打理妥当。他们这案子就算报上去，京兆尹那头也就是做做调查的样子，派人来走动走动，给全国公府的面子，最后肯定不了了之。 “把门口清理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不留现场了，她这决定在老头儿意料之中，横竖报官是走个过场，还多费那精力干什么。以他的看法，不过二百两，把钱给了算了，不给的话，对方还不知道会怎么闹，国公府总是要颜面的。 谁知道，谢妍下一句说：“半个时辰后备马，我们去府衙报官。” 京师西街一处小巷子，位置有些偏僻，但来往的人很多，不时有人脚步匆匆地进去或者离开，那些离开的人当中，有的是喜笑颜开，有的是垂头丧气，还有抹眼泪的、捶胸顿足的。 一对农家装扮的人堵住了半个巷子口，看样子是两口子，女的拽着男的胳膊不让他往里面走，哭哭啼啼，男的用力甩了几次才甩开了，女的倒在地上，开始哭嚎，男人狠狠踹了女人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 “让开，让开！”一排士兵整齐列队，将沿途的人群驱散开去，包括挡住了巷子口的男人和女人。那男的吓得低头求饶，连滚带爬地闪到一边。 这队士兵大概有二十来号人，领头的是京兆府参军曹知，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衣着打扮，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因这组合比较新奇，吸引了不少人远远驻足观看。 这贵族少女正是谢妍，除了京兆府的人，她还带了白管家，还有大约十来个国公府的家丁。 一行人浩浩荡荡，把狭小的巷子堵了个水泄不通。 巷子最里头开着一家铺子，门上牌匾写着“青云赌坊”四个字，木匾，正体黑字，不算正扬。有两个武夫打扮的人在门口站着，应当是在望风，突然看到这么多人进来，两人连忙交接了几句，一个避进了门内，另一个迎上前来。 “今日是哪阵大风，将曹参军给刮来了？” 这人语气谄媚得很，曹知负责这一带治安，估计这赌坊平时没少给他好处。但他今日是和谢妍一道来的，当着谢妍的面，自然不会给赌坊的人好脸子：“京兆府办案，滚开！” 屋内人声鼎沸，到处挤满了人，骰子声、吆喝声，拍桌声，不绝于耳。 看来这家赌坊生意不错。 满屋子的赌徒都是沉迷当下、醉生梦死的状态，曹知护着谢妍，一大帮人进了屋子，动静不小，竟然没什么人抬头看，偶尔有几人视线游过来，又仿若未见地转回赌桌。 只有一个人，原本在里面的赌桌边观望，敏锐地抬眼之后，神色有些惊讶，随即脚步很快地走上前来。 “恒之见过大小姐！” ……谢妍真是醉了，怎么哪儿哪儿都有这货？ 他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倒是没偏离她对他品行的认知。 她眼睑都懒得抬一下，权当没听见，一旁的曹知看她的脸色，识趣地帮忙挥手驱赶人。 曹知跟她确认一遍：“大小姐，是这家青云赌坊么？” 谢妍笃定地：“对。” “那待我跟掌事的问话过后——”曹知话音未落，谢妍给了白管家一个眼色，老头儿心领神会地一举手：“给我搜！”国公府带来的十几个家丁，闻言立即涌上前，七手八脚地，吆喝的吆喝，掀桌子的掀桌子，推人的推人，他们态度十分蛮横，赌场内那些赌徒们回过神了，开始反抗，一时间屋内叫声不断，两帮子人乱七八糟地厮打在一处，桌子凳子被踹得东倒西歪，骰子牌九钱财散落一地，场面混乱不堪。 曹知原本有心要和事，毕竟都是谢妍一面之词，情况不明，谁知道谢妍带的人，竟然二话不说就动手，这下双方闹腾起来，他也不好袖手旁观，高声呵斥道：“都给我住手！” 他这话对打红了眼的人来说，一点都没作用，满屋子斗殴的，没有一个停手。 谢妍开口道：“听曹参军的话，都住手。” 国公府的人闻言收了手，但那些莫名被打的赌徒，还处在激动的情绪中，一个个地完全克制不住，国公府的人挨了好几下打，谢妍冷道：“曹参军是让我的人，住手乖乖挨打吗？” 曹知这下不好交代了，心中对一屋子赌徒也有点恼了，下了命令出来，带来的士兵终于开始动手，打得满屋子赌徒鬼哭狼嚎，最后将人都撵了出去，全在巷子里贴墙站着。 一屋子狼藉。 这时才有三个人从里屋走出来，领头的男子三十来岁的样子，精明矍铄。 他面上带着客套的笑：“春阳在后院小憩了会儿，不知曹参军和各位官爷来访，有失远迎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2章 交涉 来人是青云赌坊管事的一把手。曹知主管附近治安，与此人算是老相识了，只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一点不熟的样子。 自己的地盘被人弄得一片狼藉，客人们全被赶了出去，楼春阳神色也不恼，笑着介绍道：“鄙姓楼，是这里管事的。不过是小本生意，本分经营，经不得风浪，手下人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我代他们向各位赔个不是。”他心里明镜似的，曹知收了他不少钱，绝不会无故带人来砸铺子，事情的源头一定出在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身上。 站在谢妍身边的一名家丁，突然指着楼春阳身后的一个壮汉叫道：“大小姐，就是他！我亲眼看着他把人抓走的！曹大人，我就说我不会瞧走眼吧，这当街绑人的歹人就是青云赌坊的！” 楼春阳闻言一脸惊讶，语气诚恳地道：“曹参军，小人这都听糊涂了，请问出了什么事情？” 曹知介绍说：“这位是敬国公府的谢大小姐。” 楼春阳听到谢妍的身份，眼中刹那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收敛了去，面上挂上巴结讨好的笑，对谢妍恭敬行礼道：“春阳见过大小姐。” 谢妍与他对视，他的眼神十分真诚坦荡，她意味深长道：“楼掌事，好手段。” 曹知说：“大小姐到府衙报官，说她府中一名家丁，被你赌坊的手下当街掳了去，楼春阳，你老实交代，可有此事？” 楼春阳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事情听到这里，他已经全然明白了。 他找人往敬国公府泼黑狗血，不过是要损了国公府的颜面，给谢妍一个教训，也是笃定了谢妍拿不住动手的人，就算报到京兆府也是一桩无头公案。没有任何人证物证指向青云赌坊，甚至敬国公府为了谢安的声誉，根本不敢提和青云赌坊的钱财纠葛。谁知道谢妍竟然无中生有，捏造一起绑人的官司，当街绑人可比泼狗血严重得多，而且她言辞灼灼指向青云赌坊，又是牵涉了人员安全在里头，京兆府想撒手不管，是绝不可能的。 这就是口黑锅，楼春阳当然不会背。 “曹参军，大小姐，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开赌坊，打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一贯遵纪守法，怎可能做出当街掳人这样的恶行呢。”他语气十分诚恳。 谢妍示意白管家扶起一把凳子，她慢悠悠坐下来，不看楼春阳，反是偏首瞧着曹知，笑说：“曹参军，先前我就同您说，他们一同出门采买的人，都看见掳人了，对方这胆子也忒大了，是半点没将京兆府放在眼中啊。您看，国公府这好几双眼睛，是瞧得清清楚楚的，国公府这好几张嘴，红口白牙，也是说得明明白白。到了楼管事这里，倒变成误会了。这青天白日，乾坤朗朗的，哪来什么误会啊。”她转向楼春阳，皮笑肉不笑地，“楼管事是想说我这些家丁，瞎了，傻了，还是存心赖上你了？” “小人万万不敢！” “楼管事心中清楚，我敬国公府的人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普天之下全是人，他们偏偏要冤枉你的手下不成？” 曹知觉得谢妍说的有道理，他现下对这事是半信半疑的。疑的是，青云赌坊素来规矩，私下的事情他不管，但楼春阳早在开赌坊的第一天，就答应了绝不在他地盘犯事儿，这么多年来，不管暗地里使了多少手段，确是从未闹到明面上来。要说他竟然指使手下当街绑了敬国公府的人，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但站在谢妍的立场，跟赌坊素无仇怨，一个大家闺秀，涉足这种地方，就为了冤枉楼春阳？对她，对敬国公府，完全看不出任何好处。看起来她更像是寻人心切，加上被对方嚣张的举动惹恼了。 曹知这么想，是因为他不知道谢妍同青云赌坊，确实是有仇怨。但这仇怨，现在反而变成楼春阳的枷锁了，原先楼春阳是笃定了谢妍不敢当众说，但谢妍现下反逼他，他其实也没办法当众说穿。 他做梦都想不到，谢妍胆大包天，会反咬一口。她一直话里有话，上来就夸他“好手段”，摆明了是冲着泼狗血那事来的。现下说出谢安亏欠赌债的事，非但没办法洗清嫌疑，还会更加激怒谢妍，对赌坊半点好处没有。 事到如今，若是谢妍死咬不放，他只好弃车保帅了：“大小姐可误会小人了！春阳绝没有这个意思！但当街掳人的事情我确实不知情，还请曹参军依例处理就是，若真是我这手下擅作主张、枉顾王法，春阳绝不姑息！ 曹知等了一下，见谢妍没再出声，挥手道：“到处搜！” 一众士兵进了里屋，到处搜索过后，报告道：“参军，赌坊上下都搜过了，没发现有关押的人。” “把人带回去，严加审问！”那个被指认的打手大喊冤枉，楼春阳给了他一个眼色，他乖乖地闭了嘴，停止抵抗，束手就擒。 “大小姐放心，人我们会好好地审，一定尽快给国公府一个交代。” “曹参军办事公正，我自然是放心的。我还有几句话，想和楼掌事说。” 楼春阳状似诚惶诚恐道：“大小姐请讲，楼某洗耳恭听！” “我知道，我那姓黄的家丁，是好赌了点，弄得欠债一堆，家无宁日的。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赌坊要追债，我也不想管这破事儿。但他好歹是我敬国公府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楼管事不了解我，”她语气轻飘飘，却每个字都是咬着音的，“谁要是不给敬国公府脸面，我谢妍也不会给他脸面。” 外人包括曹知听在耳里，只以为她一直说的是黄姓家丁被掳的事，但楼春阳心知肚明，她说的真正是什么意思。 这是对泼狗血的回礼，点到为止。再有下次，后果自负。 从青云赌坊出来，谢妍客气道：“今日多谢曹参军了。” “大小姐这是哪儿的话！曹某职责所在，怎敢懈怠。” 巷子里，一个个先前被轰出来的赌徒，皆是双手下垂，面贴墙站着，间或有人唉声叹气。 曹知大声道：“今日赌坊关门，都给我老实点，回家去！” 赌坊里立刻有两个武夫装扮的人走出来，将两边门板都合上了。 士兵们陆续从巷子里撤出，那些赌徒们，有的是不敢忤逆官爷的话，有的是受到了惊吓，没什么赌钱的兴致了，少部分人跟着士兵们一道出了巷子，准备返家了，还有大部分人，不死心，都在原地踌躇着，似乎还期盼着赌坊的大门会突然打开。 谢妍走出巷子口，看见有个妇人，神情痴痴傻傻地，背靠着墙，在地上瘫坐着。 是先前在巷子口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的妇人，她额头还有一大块青紫，可能是之前被推倒之后磕到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3章 宴请 男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一边数着钱，嘴里一边嘟嘟囔囔的，好容易弄了钱过来一趟，还指望着今天手气好能翻本儿呢，谁知道好端端的惹来官兵，赌坊竟然大白天的关门儿了。晦气，真晦气！ 那神情萎顿的妇人眼看见男人走出来，突然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弹起来，发疯一样冲上前，伸手就要抢他手头的钱袋子，男人侧身让开，破口大骂，两个人为了争夺钱袋子开始撕扯不休，男的天生力气大，但女人发起疯来也有一股执拗劲儿，双方扭打了半天，见女的死死扯着钱袋子不放，男的火冒三丈，一巴掌扇到人脸上，扇得那女人眼冒金星，半边脸肿了起来。 谢妍下意识想上前，走了一步，停了下来。 路人打架，关她什么事？她都自顾不暇了，还管这闲事干什么。帮不帮的又怎么样，没准儿到头来一句好话都落不着。就算面上说了好话，也不见得就真记你的好。你以为是善心，没好处的事上赶着去做，看在别人眼里，可不就跟个傻子一样？ 她转身快步离开。身后的女人已经体力不支，被男的狠狠甩在地上，男人脸上刚才在拉扯中，被女人长指甲抓了好几道血口子，隐隐作痛，怒火中烧，对倒地的女人一顿拳打脚踢，女人也不知道是无力反抗还是彻底绝望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巷子里急匆匆跑出来一个青年，人高马大，一把将男人拉开。 青年和两个人是认识的，开口劝道：“赵大哥，有话好好说，自家婆娘，打伤了还得掏钱看大夫，何必呢。” 赵大海啐了一口：“贱命一条，打死了也活该！这贱人，管鸡管鸭管到老子头上来了！看老子哪天不把她皮剥了！” 赵大海骂骂咧咧地走远，青年伸手去扶地上的女人：“赵家嫂子，还好吧？” 他搀扶了半晌，女人却不动，又恢复成了先前痴傻的样子，傻愣愣在地上坐着。她坐着坐着，突然眼中流下泪来，嚎啕大哭道：“给狗子治病的钱全让他拿去赌了啊！这最后一点钱，是我东拼西凑才攒齐的，他也不放过！我的狗子啊，我的狗子是活不成了啊！”哭声撕心裂肺，透着无尽的凄凉和绝望，让很多过路人都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青年半蹲着，闻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给大哭的女人：“我就剩这么多了，应该够给狗子看病和抓药的，赵家嫂子，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后续还缺钱的话，我再给你想办法。” 女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布包，爬起来转坐为跪，对着青年重重嗑了一个响头，青年慌忙避让一些，不敢受她这礼，女人抓着布包起身跑远。 青年偷偷松了口气，站起身，这才看见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两个人默默对视一刻，都没说话。 气氛莫名有点尴尬。 这猝不及防的……裴恒清了清嗓子，甫挂上脸的笑容有点官方，有点困窘：“大，大小姐。” 对面的人正是听到哭声还是忍不住折返了的谢妍，但谢妍也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她认知中的裴恒，和眼前这个出手助人、慷慨解囊的青年似乎不该是一个人。 所以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对她家狗感情挺深的，一条狗哭成那样。”也是，有时候狗比人亲，起码动物不会算计你，是真心待你。 “……狗子是她小儿子的名字。” “……” 这下气氛似乎更尴尬了。 白管家去安排返程的马车，候了一会儿，才发现谢妍不知道为何折返了，他的出现正好打破了现场有点怪异的氛围：“裴公子！好久不见。” “白管家好，您老人家身体康健、老当益壮。” “裴公子经常到这家赌坊来啊，上次也是在这边救了我们四少爷。” “闲暇有空会来转转，小赌怡情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妍心头一动，提议道：“上次搭救安儿的事情，还没有正式摆宴谢过公子。相请不如偶遇，若是裴公子晚上有空，不若我们找家酒楼好好一叙。” 裴恒连忙道：“大小姐太客气了！”这倒不纯粹是客套话，他是救了谢安，但谢妍已经当面道谢过，还派人送了厚礼答谢，现在竟然还要亲自摆答谢宴。他心中不无敬佩地想，国公府不愧是百年世家啊，有礼有节，礼数周全。 京师春风楼。梅厢。 这是二楼临湖的包厢，窗户开着，临近傍晚，湖面漾着波光，天边晚霞似火。 桌子上摆满了菜，对面的青年有点拘谨的样子，动了几下筷子，搁下来。 谢妍关切道：“不合胃口么？” 裴恒慌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我晚膳向来吃的晚，现在还不太饿。” 他的神情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脸上分明写着“跟不熟的人吃饭实在咽不下啊”。 “今天那妇人，我听你称呼她赵家嫂子？” “是，我同赵大哥是同乡，平常偶会来往。” “那男的经常去赌坊吗？”如果像那妇人说的一样，连给小儿子治病的救命钱都要抢去赌博，真是个人渣啊。 裴恒神色看来有些愁苦：“赵大哥原先不是这样的，他本在一家庄子里做长工，几年前被东家冤枉偷东西，赶了出来，从那以后，一蹶不振，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我们也劝过他很多次，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哎，可怜了赵家嫂子和两个孩子了。” 谢妍示意白管家拿上来两张银票，递给人。 他怔了一下，不迭摇手：“大小姐使不得！给过的谢礼我已经收了，举手之劳而已，怎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收你财物！” 谢妍道：“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们国公府来说，却是很大的恩惠。不过你不要误会，这里也不是全给你的，其中一份，还请你代我转交给赵家嫂子，让她找个好大夫，给小儿好好治病，千万别落下病根了。” “这……” “礼我给出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若是实在不想要，连你那份一道给了赵家嫂子就是，左右现在是你的钱了，谢妍不过问。” 裴恒踌躇了一刻：“那多谢大小姐了！大小姐放心，我一定将您的善心带到，让赵家的人都牢牢记着大小姐的恩惠！” 赵家的人记不记，谢妍不在乎，她一径笑道：“来来，吃菜。” 回府的路上，白管家问道:“大小姐有意拉拢那位裴公子么？”虽然他是没瞧出这人有什么值得拉拢的地方。没权没势，谈吐一般，也看不出什么潜力。 谢妍平淡道：“市井之人，三教九流的都认识，自有他的长处。” 而且这人比起其他人，还有显著优点。 贪钱，嘴上推脱，但她给的东西，给个台阶，他可就照单全收了。 有度，虽然爱钱，但嘴脸不至于太难看，而且还存了些慈悲心。 人有所求，才能够明码标价。有底线，才不会贪得无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4章 夜晚 “明日你去一趟京兆府销案，告知黄姓家丁自己回来了。礼品备全，晚上去趟曹知家中，意思一下，就说此番人能回来，还得多谢他敲打得及时。”京师每个人都是在户部登记在册的，平白无故消失一个大活人，这案子告到了京兆府，她也不好给人家弄个悬案，到时候真查起来，还是自找麻烦。反正自己警告青云赌坊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是。”就是今天闹了这一出，“不知道青云赌坊背后是什么人？那位楼管事行事老辣，但一看就不是真的主子。” “这事必定要往上报的，背后的主子早晚会知晓。” 老头儿迟疑道：“会不会得罪了人去……”虽然国公府地位尊贵，也难保对方来头太大。这京师水深过人，谨慎点总是没错。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晓，谈不上得罪。”不知者无罪，对方在京师开赌坊，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何况她爹手握兵权，敬国公府背靠皇后和太子，有什么好怕的。 谢妍阖上眼。只要……只要她解决了叶家兄妹，就能保这安稳日子悠远绵长。 京师东街，一家小饭馆开在巷子进口不远的地方。 过了饭点，大堂没什么人，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蹲在墙角玩儿，掌柜的坐在柜台后面理账，百无聊赖地翻着账簿，敲着算盘。 有人的脚步声，在幽静的巷子里由远及近，掌柜的敏锐地抬起眼，伴随着来人一只脚跨进门，恰当时候地：“客官，里面请！” 来人笑嘻嘻地，和他熟识的样子，招呼道：“蔡掌柜，晚上好。”墙角边玩的小女孩高兴地跑上前，扯住来人的衣角，仰着脑袋，两边的小辫子一翘一翘的：“裴哥哥，跟我玩儿！” 裴恒亲切地摸了摸她脑袋，蔡掌柜顺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他是老主顾了，时常光顾，但这时候早过了饭点儿了，都快到打烊的时辰了，“还是老样子？” “是，烦劳了。” 蔡掌柜扯着嗓门儿对厨房大喊：“特大碗青椒肉丝面！” 这时辰连店小二都收工了，蔡掌柜亲身上阵，不一会儿托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面搁到了桌上，裴恒道了谢，取了筷子，先前那小姑娘坐在他对面，睁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看。 一般家庭的小孩，不算穷困，不至于吃不上饭饿肚子，但想多吃肉也是奢侈。 他取了小碟子，熟练地叉了一小筷子面条出来，上头的青椒肉丝分过去一半，推到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咽了口口水，高兴极了。 做完饭的老板娘正从厨房出来，见状急着喝止：“你这丫头！把裴小哥儿的浇头全吃了，让人家吃白面不成？” “老板娘，无妨的，我这还多着呢。”青年一直笑眯眯的样子，扒拉了下碗里仅存一半的青椒肉丝，“小孩子肯吃要烧香拜佛了，我娘说我小时候可调皮了，一到饭点，就得她满屋子追着喂我。冬丫头这样好，吃多些，长得快。” 这裴小哥儿，就是心太善了。老板娘瞪了女儿一眼，小女孩儿冬雪对她做了个鬼脸，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起来上次裴恒夸过店中咸菜好吃：“对了，我新腌了一缸咸菜，裴小哥儿不嫌弃的话，带些回去尝尝。” 裴恒欣然应允：“那我不客气了，多谢您了。” 老板娘看他大快朵颐地：“慢些吃，别噎着了。”看样子是饿得狠了。 “京师其他家馆子也吃过一些 ，还是老板娘手艺最好，将我嘴都养得叼了，今晚上在大酒楼都没胃口。”这话大体上还是恭维。实际春风楼的厨子手艺不错，但对面坐着敬国公府正正经经的大小姐，未免太有压迫感了。什么珍贵美食也比不得眼前一碗普普通通的肉丝面。 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裴哥哥去大酒楼吃饭啦？” “下次能不能带我去？我想吃大酒楼的点心！”听说大酒楼有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都可好吃了，小丫头想到就馋。 “行啊。” “说好了哟！”小姑娘贼兮兮凑过脑袋，伸手要跟人打勾勾。 裴恒配合地伸出小手指，心想，今天餐桌上那些糕点确实看着不错，早知道全打包带回来了。现在回忆起来，他吃得少，谢大小姐一样没怎么吃，那么多美食，浪费了真是可惜啊。 一灯如豆。 昏黄的灯光下，有人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他一心二用，耳中还在听着手下汇报情况。 “敬国公府的大小姐……”这烂熟于心的称谓让人抬起眼，黑眸中明明白白映照着惊诧，“你确定是她？谢淮的嫡长女，谢妍？” “确定，是京兆府的曹知陪着她一道来的，随行的还有敬国公府的大管家，并一干家丁数十人。”没有确凿把握，曹知怎可能对她那样恭敬的态度。 灯下那人抿了抿唇，神色十足困惑。 这真奇怪了，按照他们之前掌握的情报，谢妍明明是教养甚好，温顺和善才是。 大白天就敢带着京兆府的人闹上赌坊，这是连名声都不顾忌了啊，怎么看都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是不是背后有人指路？” “少主子，依我所见，这位大小姐绝不是个好应付的。虎父无犬子，今日就算是谢淮本人在京，都未必能做到这一步。”立即就能思索出反击之策，给他们来一记迎头痛击，行动力和心思谋算，都不容小觑，“而且她本人说话做事，动机明确，正中核心，又还留有三分余地。” 对面的男子闻言笑道：“春阳，倒是很少见你这样夸人。”说得他都有了兴趣，对即将到来的会面兴致勃勃了。 不过，若是谢妍真的如他所说，和传闻中截然不同，那后续的计划还得从长计议。 “少主，我们被抓去京兆府的人，是现下就派人搭救，还是等几日风头过了再说？京兆府那地方，毕竟是官家之地，就怕夜长梦多……有些不当讲的……” “不急。”对面的男人站起身，先前半边面容隐于阴影中，此时灯光下，可见全貌：这是一张年轻、十分俊美的脸。 叶景好整以暇道：“如果谢妍当真是心思玲珑，行事有度，那不需要我们出手，她自然会派人去京兆府销案，而且不会迟过明日。”本就是无中生有的案子，该掀的风浪也闹完了，真不怕京兆府派人彻查吗？ “派人去京兆府门口盯着，谢妍不销案最好，”说明她还是思虑欠妥，棋差一招，于他们后续计划有益，“若是她一早派人去销案了，你就代我给她送份礼吧。” 他示意楼春阳附耳过来，低声交代完，楼春阳领命：“是”。 他二人声音很低，这屋中本来也没有其他人，但屋外一个将右耳紧紧贴在门上偷听的人着急了，拼命地竖起耳朵，想听清楚一言半语。她这一用力，身子不小心蹭到门上，发出很细微的声响。 楼春阳警觉地：“谁！” 叶景神色纹丝不变，似乎早知道有人在门外了：“都露馅了，还不出来？” 门应声推开，进来的娇俏少女噘着嘴：“阿染哥哥，你早知道晴儿在偷听啦。” “跟你说过，不准这么称呼。” 他语气虽淡，但相识多年，知之甚深，叶晴知道他面无表情，是真生气了，连忙撒娇求饶道：“现下也没有外人嘛，对不起嘛，我以后听话就是了。” 楼春阳道：“属下先告辞了。” 叶晴吐了下舌头，用献宝的口吻道：“景哥哥，我做了些糕点，连义父都说好吃极了，你要不要尝尝？” 叶景走回桌前坐下，对她的讨好无动于衷：“出去。” 叶晴耷拉着脑袋，也不敢争辩，知道他向来说一不二，她在原处站了半晌，抬眼偷偷看了眼叶景，俊美的男子伏案执笔，对她采取完全无视的态度。 楼春阳从这间私密大宅的走廊上经过，向少主汇报完情况，他要回去继续料理生意了。 “楼春阳！” 闻声回头，明媚娇俏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夏日的夜，她跑得卖力，连睫毛都凝着汗，晶莹欲滴。她轻轻喘着气，拿手当扇子扇风，一副累极了可怜兮兮的样子。 “晴姑娘，有什么事吗？” “你先前是在同景哥哥说，敬国公府的大小姐谢妍，对吗？” “是。”拿不准她问话的用意，他简明回答道。 她闻言，神色有点激动，还带着隐隐的期待和一丝担忧：“那你见过她……她长得好看吗？同我比呢？是我好看些还是她好看些？” 这莫名其妙的……楼春阳可不想惹麻烦：“谢小姐姿容出众，气度雍华，不过比起晴姑娘，还是略逊一筹。” “真的吗？”叶晴十分高兴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没我好看！”不过有什么办法呢，纵使谢妍没有她好看，阿染哥哥还是非娶人不可……眼中闪过一丝难过，她下一刻又高兴起来：“我想去见见她！”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5章 账目 翌日，白管家一大早按照吩咐去了京兆府销案，下午谢妍就收到一份来自青云赌坊的大礼。 漆木盒子封得严严实实，打开齿扣，里头放着简简单单的几张纸。 谢妍倒是没想到，对方会“以德报怨”，送来这份礼物。 白管家打从听说赌坊派人送了礼，就好奇得很，见谢妍看罢神色微妙，他就更好奇了，谢妍递过来，他连忙接过。 薄薄几张纸，三两下翻完。 “是四少爷这两年来在赌坊赊欠的账目？”除了最后一页，其他应该都是从往年账簿上抄录的，没想到四少爷竟然从两年前就开始赌了，若非这次案发，国公府上下还被蒙在鼓里，“这些场所，赌坊青楼，就算是一般的绸缎庄子，主顾的账目都是机密，可没有随便给人看的道理。” 谢妍认同，所以楼春阳的意思很明确：“第一，账目提供给我们，谢安日后不再是赌坊的主顾。”等于青云赌坊承诺了再也不做谢安的生意，“第二，这最后一页和前面不同，其他的都是抄录的，但这张很明显是从原账簿上撕下来的，前后记载的其他账目都划掉了，只留了谢安这一笔。”而记录着这一笔账目的纸张现下就在她手里，“是赊账一笔勾销的意思了。” “这是完全在对敬国公府和大小姐示好了……这楼管事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谢妍原意不是要赖账，她本来就对赌坊这种地方没好感，对方让谢安赊账，是明知道敬国公府不会放任不管，既然敢借款，那就让谢安自己去还钱吧。 “这事不要告诉四少爷，让他按原定计划在府中待足十个月，把钱还了。这页你收好，届时和欠的钱一起还过去。” “是。” 谢妍本想将另外抄录的三页纸放回漆木盒子，瞥过几串数字，视线倏地定住。 “小曦，五月份四少爷来借钱，借的多少？”对小曦是上个月的事情，对谢妍来说，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她发现不对的地方，有些迟疑，担心是自己的记忆出错了。 “五十两。” 那没错，她也记得是五十两，谢安一般借钱都不会太偏离这个数目，只有六月份的时候他借口有朋友贺生，跟她要了一百两。 这也是先前她觉得疑惑的地方，明明前世的谢安借的是一百两，为什么今世他言之凿凿自己欠了二百两？ 青云赌坊的账目，白纸黑字，确实记录他欠了二百两。 谢妍边仔细看边说：“按照这账目，只看今年的话，一月份应该是正月里，没空出去赌，没赊账，二月份赊账八十两，三月份赊账一百二十两，四月份赊账一百两，五月份赊账一百一十两，六月份赊账二百两。” 小曦快速道：“四少爷一月份没来要钱，但大小姐给他包了二十两的红包，二月份跟大小姐拿了五十两，三月份拿了四十两，四月份拿了六十两，五月份拿了五十两。” 谢妍闻言有些惊讶，她自己不大记账，没想到小曦这丫头不仅心细，连账目都记得如此清楚。 “就是说，今年除了最后一笔没还上的，他一共欠了赌坊四百一十两银子，而且都很快在相应的下个月还上了。他一共从我这里拿了二百二十两，他平常在外面花钱大手大脚的，月利最多也就够用，不大可能有结余。”那么问题来了，“这当中的出入，一百九十两银子，他哪儿来的钱？” 将近二百两，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白管家想了想：“除了每月的月利，四少爷没从府中支取过任何银钱。”要额外支取银钱需经过谢妍首肯，谢安不会这么做，徒然引起怀疑，“四少爷的生母张姨娘当年是卖身进府的，同娘家那头人早没了往来，当年被安排送出府后，一直孤身住在城外的别院，她手头也不宽裕，应该没能力拿出这么大一笔钱。” 张氏身世可怜，逢年过节，谢妍常会去看她，就算自己走不开，也是谴了下人备齐礼品送过去。别说张氏没有这么多钱了，就她对张氏性子的了解，落魄读书人家的女儿，总还是有些气节的，每每遇到谢安，都是再三叮嘱要他认真读书，给国公府长脸。她不像是会拿钱给谢安去填赌坑的样子。 “二小姐和三小姐就更不可能了……” 对，她这三个庶出的弟妹，年岁差不多，都是不同姨娘生的。性子是一个比一个差，平日里不吵架都算好事，关系能有多亲近可想而知。要是谢玥和谢杏肯借这么多钱给谢安，天上都要下红雨了。何况庶出的小姐，每个月月利才十两银子，二百两得攒上将近两年。 这事情还是当事人最清楚，谢安肯定是死鸭子嘴硬，他身边那些人，每天跟前跟后的，一定知道情况。 “去把四少爷的贴身小厮叫来。” 谢安的贴身小厮明生很快被带了过来，他心中一路都在揣测谢妍突然传唤自己的原因，进了厅堂，感觉周边气氛格外凝重，谢妍将其他下人都遣出去了，屋内就知情的四个人，自己，小曦，白管家，还有明生。 “明生，给，给大小姐请安。”他打小跟着谢安，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样子看来怯生生的。 白管家厉声道：“大小姐现在问你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若有不实，严惩不贷，听明白了吗？” “是，是。” “四少爷欠了赌坊的债，平素是跟什么人借的钱？” 听到谢妍提到赌坊，明生一瞬面色灰白，嗫嚅道：“我，我不清楚……” 谢妍说：“白管家，你去账房找找看他的契约，看看外头哪里收劳工苦工的，不要钱转让了。”这种会派给小姐少爷贴身伺候的，一般都是签了卖身契或者长年工契的。 明生闻言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迭声道：“大小姐开恩啊！放过我吧！我，我给大小姐磕头了！” “你说话不尽不实的，让大小姐怎么开恩？”白管家冷着脸说，“知道什么，一五一十全说出来，就算四少爷院中容不下你，有大小姐在，这么大的国公府，还能没有你好好待的地方吗？” 明生迟疑一刻，下定决心道：“是，是……我确实不知道四少爷跟谁借的钱，但是四少爷每月初八，常常会去一个叫乐音会馆的地方，他，他都让我们在门口守着，自己一个人进去。进去的时间也不久，一刻钟左右吧，每次从乐音会馆出来，四少爷就会直奔青云赌坊，把先前的赌债还掉，顺便再赌上几把。所以明生猜测，借钱给四少爷的人一定就在乐音会馆。” “行了，下去吧。” 明生如蒙大赦，赶忙磕头谢恩。 乐音会馆？这是什么地方？她在京师长大，时常也会出去走动，没听过这名字。 谢妍让白管家出去打探一下，得到的消息是，乐音会馆是一家戏楼子。 难怪自己不知情了，这种地方不是正经姑娘家会去的。 “谢安真是给敬国公府长脸了，平素的去处都是些什么地方，往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谢妍怒极反笑，“这还不知道借钱给他的是人是鬼，他胆子倒是不小，随随便便什么人的钱都敢收！” “大小姐，我听说外头有些放贷的，那利息收得可吓人了，能有——”老头儿紧张兮兮地竖起十个指头，“十倍这么多！”要是四少爷真的发疯借了这些行家的钱，二百两转头可就是二千两了！ 这个谢妍倒不担心，若是谢安真借了高利贷，前世哪能再瞒了几年才出事。 但这世上就没有白吃的东西，无亲无故的，人家凭什么一直给你钱？要么是直接的利益，要么更可怕，有更远更大的图谋。 “对了，打听过了吗，为什么是初八？” “听楼子里的人说，每月初八是这家戏楼上新本子的日子。” 跟她猜的一样，白管家一说这是家戏楼子，她就想到可能是上新的缘故。初八是个吉利日子，很多开市做生意的都乐意挑在这天上新。 那谢安卡着这时点每月过去寻人，说明对方这人应该不是戏楼的，很大可能是个老主顾，每个月上新的时候去捧场。 “要么我们把四少爷放出去，来个放长线钓大鱼。”只要不告诉他赌债清零了的事情，四少爷一出去，肯定会想办法再找这个人借钱。 “不成。”人要找，但这事不能再牵扯谢安。第一，她不想谢安再跟这人有所关联，第二，她本就要借还债的事好好磨磨谢安的性子，也让他彻底知道，谢妍本人说到做到，绝不会心软。 “等到初八，我亲自去会会，对方是何方神圣。” 等到初八这一天，谢妍一大早起床，用过早膳，白管家来汇报：“已按照大小姐说的，在乐音会馆周边安排好了人，一旦有可疑的人选出现，会立即通知我们。” “嗯。”按照明生所说，谢安都是下午过去乐音会馆，但他们打探过戏楼的演出表，新本子是从早上八点开始之后就演首场了。所以那个人一般是午后过去，但也不排除他会心血来潮上午过去。谢妍派人监视着，也是以防万一。她没办法从早到晚都扎在戏楼子里，太引人注目了。 谢妍拍了拍手边一套准备好的平民服装：“等等吧，我们用完午膳过去。” 院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忽然热闹了起来，这时点，是什么人？ 如果有访客，该在前厅才是，不会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入女眷后院，除非—— 遭了！谢妍以手扶额，她想起来了，前世七月初八，宁芷找她一道过去珍宝轩！ 因为这本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深刻的记忆点，所以谢妍压根就没存在脑子里。但今天她有另外要做的重要事，现在宁芷人都上门了……再推脱已经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6章 宁芷 平南郡王宁章和敬国公谢淮是年少好友，谢妍与他家的小郡主宁芷，岁数一样大，也是打小玩到大的交情。所以平素宁芷来往敬国公府，都是无需通报直接能进谢妍院子的。 宁芷此时前脚已经迈进了屋子，她本人样貌清秀婉约，皮肤很白，看到白管家也在，神色一时有些迟疑，似乎是意识到谢妍在同人谈事情。 谢妍站起身，笑着迎上去，高兴地握住她手：“阿芷你来了！” 前世宁芷和谢妍的关系一直很好，直到谢妍死之前，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和姐妹。 谢妍当年执意嫁给叶景之后，被赶出敬国公府，生活上过得最艰苦的那两年，宁芷还是时常与她走动，每次上门都带很多吃的穿的用的给她，她怕谢妍不肯要，都说是府中多置的，放着也浪费。 其实仔细想想，当年在她落魄的时候，还待她一如往昔的也只有宁芷了，谢妍自己那些兄弟姐妹，包括以前热络得很的亲戚，都是恰当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后来敬国公不忍心，认回女儿，再加上叶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那些人才像雨后春笋一样，争先恐后地开始冒尖儿。 所以谢妍现下看到宁芷，心中止不住的亲切和高兴。重活一世，真心待她的朋友还在身边，对她来说，是太弥足珍贵的温暖了。 宁芷有个爱好，她打小就喜欢各式各样亮晶晶的首饰，每月初八是京师最大的首饰铺子珍宝阁上新的日子，所以宁芷经常会在这时候来找谢妍去逛街。 上月初八她们刚去过，谢妍发髻上的翡翠簪子就是当时买下来的，原本时隔一个月，宁芷不会去得这么频繁，但因为本月十六就是平南郡王妃的寿宴，宁芷此番特地为宴会裁了一件京师当下最流行的藕粉色的莲花裙子，前几日衣服送到了，她在家中试穿的时候，总觉得找不到合心意的簪子来搭配，所以就想初八过来找谢妍一起去珍宝阁再挑挑。 谢妍想了下，前世陪宁芷挑簪子没花多长时间，她们过去铺子后，珍宝阁的掌柜听她们说明了来意，很快就推荐了一支雕工精美的簪子，他从业多年眼光老辣，那簪子确实好看，宁芷一看就喜欢得很。后来宴会那天谢妍还仔细瞧过，簪子很配宁芷的肤色和裙子，衬得她整个人青春靓丽，端庄明艳。 她现下陪宁芷过去，中午之前就能完事，不影响下午去乐音会馆的安排。 谢妍给白管家使了个眼色，老头儿会心地点了点头。 “听说今天下午可能有巡城演练，到时候铺子都会早早关了，大小姐同小郡主还是尽快出门吧。” 人来人往的京师大街上，马车在一间门庭高耸的阁楼前停下，阁楼上金色的镶边牌匾上写着“珍宝阁”三个字。这处是京师最大的首饰坊，平日里往来的贵妇小姐络绎不绝，大多是青春年轻的面孔。 宁芷挽着谢妍的胳膊进了门，阁里伺候的人都是熟门熟路的，对这些经常来往的小姐们的面孔牢记于心，立即就有一个姓宋的熟悉的伙计迎了上来。 宁芷简要说了自己的诉求，这个姓宋的伙计立刻去请示了掌柜的，珍宝阁的夏掌柜很快从内室出来，请宁芷仔细描述了下要搭配的衣服的式样和颜色，对簪子有什么要求，之后点头道：“小郡主，请稍候片刻。” 根据前世经验，大概一炷香之后，他会再从内室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檀镶蓝玉的宝船状首饰盒，盒子里摆着一只莲花状的银簪子，莲花中心镶嵌着大小适中的天青石，周边还有一小串垂下的白珍珠，手艺精巧、仙气十足。 看得出确实是压箱底的好东西，前世夏掌柜也说得很清楚，这簪子本来不外售的，所以没摆在外头柜子里，因为平南王府的宁小郡主是老主顾了，此番又是王妃大寿，再加上感觉这簪子跟小郡主有缘分，才会破例拿出来。 等待的时候，姓宋的伙计领着宁芷和谢妍在铺子里转悠，屋内正中间陈列着一串珍珠手串，宝光圆润，粒粒生辉，在日光之下，闪烁耀目。 “这是今日新品，是从南海海域产出的珠子制的。小郡主算半个行家了，一定知道，我们大郁的珠子一贯都是东海产的，南海的珠子甚是稀少，比之东珠，不仅个大，而且色泽浑厚，熠熠生辉。” 宋伙计将珠子手链取下来，套在宁芷手腕上，宁芷左看看右看看，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对谢妍欢喜道：“阿妍，这珠子真好看！” 谢妍想起来，前世宁芷也是看起来好喜欢的样子，但最后只买了簪子，没买手链。她自己当时心思是有点走神的，并没留意到。 之所以会走神，就和现在正迈步进门的这两人脱不了关系了。 此时进门两个手挽着手，正值妙龄的少女，左手边一个穿着淡蓝色衣裙，模样清丽，是谢妍舅舅家的表妹殷莲，殷莲算生得不错了，但比起右手边那少女的容貌，还是逊色不少。那少女穿一身鹅黄色的衣裙，面若芙蓉，皎皎动人，正是谢妍亲姨娘家的表妹韩瑶。 殷莲也瞧见谢妍了，惊喜地过来打招呼：“表姐，小郡主，真巧啊。” 谢妍面上微微笑着，殷莲看上去情真意切，她在这方面不像她那个极招人烦的亲娘，为人处世还算上道，起码不会故意噎着你。但韩瑶就有点一言难尽了，她虽也跟着唤道：“妍表姐”，却是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傲，了解的人知道她素来如此，不了解的人还以为谢妍欠了她很多钱呢。 她仗着人美，性子高傲点没什么，但可惜这高傲肤浅得很，不是骨子里自带了气节，反是处处透着一股拿腔作势的感觉。 比如现下，殷莲一见面就注意到谢妍发髻上别着的翡玉簪子，这簪子确实很好看，翡翠欲滴，光洁照人，是珍宝阁上一月主打的新品，谢妍当时也是一眼相中，二话不说就付钱买下了。 “表姐，你这根翡翠簪子真好看。” 殷莲眼神透露着羡慕，赞叹道。 “谢谢。” 然而韩瑶就不说话，她不表达她也赞赏这根簪子，但双眼就一动不动地一直盯着谢妍头上瞧。 最后殷莲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瑶儿不说话，眼神可出卖了人。” 韩瑶终于开口，她声音不像人那么清冷，清越婉转：“妍表姐，能借我看下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7章 对峙 她既已开了口，一般人自然不会扫别人的颜面，何况只是借看一下，这么小的一个请求。 谢妍和顺地从发髻上取下簪子，递给人。 韩瑶将那碧玉簪子握在手上，就像入了神一样，一直一直盯着瞧，她瞧得时间实在太久了，何况她们四个人本就站在屋子正中央，醒目得很。 后续进店的人都好奇往这头观望，宁芷被旁人看得神色有些不自然了，轻轻扯住谢妍袖子的一角。 谢妍面上的笑容岿然不动，静静等着她这位表妹像前世一样来了一句： “这簪子真好看。”她说罢，幽幽叹了口气，是一种喜爱却得不到的惆怅。 关键是说完这一句，手没动。她既不开口说要，也不把簪子归还，好像是处于一种喜欢又得不到所以只希冀着多看几眼的状态。 谢妍心头只觉得好笑，没错，她这个表妹，从来不会开口跟人要东西。她家境一般，但样子瞧起来骄傲得很，小时候在外祖父家，谢妍他们表兄妹在一处玩儿，就她远远站在旁边看，然后每回都是年龄最大的殷正挨训，问他为什么要排挤瑶瑶表妹，不带她一道玩儿。 谢妍带去探望外祖父外祖母的名贵布匹，精致糕点，韩瑶只要在的话，一摸那缎子，一碰那糕点盒子，疼爱孩子的外祖母最后全让她带回家去了。 谢妍带着的手链玉佩头饰，韩瑶心头喜欢的，是一贯盯着瞧的，谢妍自己有钱有势，对自家亲戚素来大方，看她喜欢什么一般也就爽快给她了，韩瑶低头说谢谢，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 久而久之，这好像就变成习惯了。就像外祖母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你姨娘和瑶儿命不好，不像你，打小含着金汤勺出生，你能帮衬就多帮衬一些吧。 现在，韩瑶喜欢她的这根翡翠簪子，十分喜欢，但谢妍自己也喜欢，所以才会犹豫，没办法像之前一样爽快，前世韩瑶就是这样打着借来瞧瞧的名义，让现场的气氛越来越尴尬，最后依旧是谢妍妥协，说了句倘若表妹喜欢，就送给表妹吧，她才神色欣喜地道了谢，收了起来，结束那似乎无休止的僵持。 现场毕竟这么多人看着，自己是敬国公府的嫡亲大小姐，身份尊贵涵养过人，若是连根簪子都吝啬给表妹，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她？何况韩瑶一直不还，她无论开口去要，还是伸手去拿，都是极不体面的。 前世的谢妍，是这么想的。 “表妹，看够了吗？”白皙的手掌伸到人跟前，掌心向上，“看够了麻烦还给我。” 韩瑶神色有很明显的一瞬僵硬，但似乎是长期以来的惯性使然，也可能是不相信谢妍会这么说，她一声不吭，反是下意识握紧了簪子。 谢妍淡淡笑道：“有些买不起的东西，瞧再久也没用，横竖不是你的，表妹何必死抓着不放，惹人耻笑呢？” 韩瑶是极要面子的，听到“死抓着不放”几个字，一瞬面色惨白，双眼湿润，恨恨将那簪子拍于谢妍手心，转身夺门而出。殷莲亦是一脸震惊，迟疑了一下，仓促对谢妍道：“表姐，我过去看看她。” 察觉到自己的衣袖松了下来，谢妍转头，看见宁芷悄悄收回手，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受惊，有些诧异，还带着一丝害怕，她明白宁芷性子温软，素来与人为善，胆子又小，大概是被自己突然跟韩瑶变脸的样子吓到了。 谢妍刚想说些缓和场面的话，耳中听到一声轻笑，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声，却已经熟悉到令她全身的汗毛瞬间竖立起来。 明明是炽热的夏日，她却感到好像有一条阴冷的蛇正在沿着自己的脊背爬行，让自己周身冰冷，发寒，颤栗。 在那一瞬间，她甚至失去了回头面对的勇气，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痴愣愣盯着大门口。 身后那人走到了柜台前，清润含笑的声说道：“小郡主，簪子我拿过来了，请您瞧瞧。” 为什么是他！明明前世是夏掌柜将簪子取出来的。为什么今世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代替夏掌柜出来？ 骤然看到这走出来的陌生年轻男子，宁芷面色微红，想依他所言上前的时候，被突然转过身的谢妍朝后拉了一下，谢妍这一下不算重，但也不轻得很，将宁芷硬生生扯到后退一步，她自己则快步上前，形成了一个保护宁芷的防卫姿势。 她转头这一下似乎用上了毕生积蓄的勇气，强迫自己往前走，强迫自己一眼不眨地直视对面那张熟悉的面容，那双熟悉的眼睛，他连说话的样子都是和往昔一模一样的，唇畔微扬，温柔带笑：“谢大小姐。” 他站在柜台前，柜台上摆着的确是那个紫檀镶蓝玉的宝船状首饰盒，盒子里摆着的也是那只中心镶嵌天青石，四周莲花状的银簪子，所以他确实是代替夏掌柜出来的，是夏掌柜早就和他认识了吗？可前世从未听他说过认识珍宝阁的人。 谢妍强迫自己的心思拼命转，想将精力集中到眼前这事情当中的疑点上来，这样似乎就能压过去她心头一阵猛过一阵的疼痛，压过内心各道五味陈杂，交会缠绕的情绪。 她能清晰感知到心头的恨意，她恨透了眼前这个人，甚至想将手头这根簪子最尖锐的部分，狠狠朝他近在咫尺的心口刺进去！她不无讽刺地想，没准儿这个人流出来的血会是黑色的呢。 但同时，她又有一种鼻头发酸，极其委屈很想大哭一场的感觉，前世被毒死的时候，她为了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忍住了，后来重生回来，无暇他顾，一直在积极想办法解决事情、逆转结局。她本以为自己的情绪可以控制得很到位，但没成想在今世第一次重逢的时候，在重新见到这个人的样子和笑容的时候，就山崩地裂几近瓦解。 谢妍的双手在垂下的袖口中，紧握成拳，以最快的速度汇聚起对抗的力量。 “不知这位是……夏掌柜呢？” 叶景笑着说：“在下叶景，夏掌柜临时身体不适，请我代他接待谢小姐和小郡主。” 临时身体不适？鬼才信。而且他这话避重就轻的，只说自己的名字和代替夏掌柜接待，却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份。他凭什么能进珍宝阁内室？凭什么能代替珍宝阁的掌柜接待贵客？ “夏掌柜先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就身体不适了？呵，想必还是我敬国公府和平南郡王府的来头不够大啊，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遣出来应付我们。”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8章 对面 谢妍是存心拿话刺人，一方面自然是不希望叶景好过，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能不能激他说出身份，但她话说出来就有些失望，对面的男人神色平常，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有丝毫改变。 反而是她身后的宁芷，不知道好朋友为何如此反常，对刚认识的人就口出恶言，神色一阵掩不住的尴尬。 谢妍心中平静了一些，想道，叶景这人城府极深，想靠言语踩踏来激他看来是没戏。 “大小姐过虑了，您和小郡主身份尊贵，京师上下谁不知晓，珍宝阁怎敢怠慢？夏掌柜现下正在内室塌上休息——”他视线忽然望向门口，欣喜道，“刘大夫，您可来了！” 谢妍跟着他转过头，果然看见铺子里的伙计领着一名斜跨药箱的老大夫，急匆匆走进门来。 叶景向大夫介绍情况道：“病人素来有心悸的问题，刚刚突然身体不适，感觉快喘不上气，请您快去内室看看吧。” 老大夫抹了一把汗：“好。” 叶景坦然看人，一脸泰然自若的笑容，仿佛在说“我没骗你吧”。 谢妍心下狐疑，明明是跟前世一模一样的剧情，怎么突然那个夏掌柜就犯病了，就由叶景代替他出来了？ 前世他们相遇，明明是在八天之后的平南郡王宴会当天，为什么叶景今世会提前出场？难道又是因为她与前世不同的举止，改变了剧情走向，还是说，她的什么行动影响了叶景的计划，让他决定提前出手？ 谢妍的神色不郁，叶景看在眼里，他心中其实也奇怪，他心思敏锐，能觉察到——这位敬国公府的大小姐，对自己似乎存在着某种不明的敌意。为什么？他可以确定，他们原先并不相识。 叶景将柜台上的盒子轻推了下，打破沉默：“小郡主，您的簪子。” 宁芷快步上前，面色微红，她原就是个极害怕尴尬的人，今日是她让谢妍陪自己来的，珍宝阁的人明明都很客气，夏掌柜好心替她去寻簪子，身体不适也是很不幸的事，她不明白谢妍为什么对别人出言不逊，就算是下人，也不应该随意侮辱啊。 “谢谢……”这簪子好看得很，令她眼前一亮，“多少钱？” “十八两。” 这价格一听就是实心的价格，比她预想中便宜多了，宁芷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虽然银簪子和天青石本身不贵，但这簪子做工当真精美，原本应该卖的大半是手艺价，她轻声道：“麻烦帮我包起来。” “好。”叶景应了这一声，立即有个伙计走过来，领着宁芷的丫鬟去结账。 看伙计对他的态度，他在珍宝阁显然是说得上话的，难道他是跟夏掌柜合伙的？还是说他才是这间珍宝阁幕后的主子？不管是哪一种，谢妍心头都有火，这男人前世一直在装穷，她嫁给他之后，什么粗活累活都是自己干，短短两年时间，原先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生生磨出了一层茧子！当时还觉得夫妻同心，甘之若饴，现在一看简直太讽刺了。 “两位不若再看看，还有什么合心意的，我让伙计一道包起来。” 宁芷低声道：“不必啦。” “谢大小姐呢，没有合心意的吗？” 谢妍就站在他面前，很显然听得到他说话，但她视线轻飘飘地移向一边，根本不应答，明摆着就是不想理他，给人难堪。 她心中不好受，也不想让叶景好过。她表现得越明显，叶景越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 反正他的最终目标是她，不管她给不给他好脸子，他总是会腆着脸贴上来的。 须臾，从珍宝阁出来，刚准备上马车，谢妍忽然说道：“我的手帕好像落了，我回去拿下，阿芷你在车里等我就行，我很快回来。” 她快步回到珍宝阁，进门却一眼看到，中间陈列的架子上空了，不由惊讶，急忙唤来旁边一名伙计：“这台子上的珍珠手链呢？”不过进出门这么短的时间，竟有其他人来买了吗？ “谢大小姐。”有人唤道。 谢妍听这声音都不想抬头，忍了忍，冷冷看向人，叶景还是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她掉落的手帕，还有一个包装好了不起眼的小盒子。 他走过来，伸手递过东西：“珍珠手链已经包好了。” “你怎么知道……” “先前我瞧，小郡主好生喜欢这条手链的样子。但之后她没提这事，大小姐也没提。偏生这么巧，大小姐又落了帕子，不是打算一个人折返吗？” 谢妍的神色凝滞了许久，才接过来。 “大小姐不先问问价格吗？” “怎么，你还敢狮子大开口不成？”谢妍面现讽色，“听说边塞偏远地区，有那强买强卖的土匪，你只要收了他东西，就得按他报的价格付钱。叶老板是想让我开眼界吗？” 叶景闻言笑道：“不敢。” 他意有所指地说：“我只是在想，刚刚小郡主买簪子前，先问了价格。这倒是同谢大小姐不一样。”对谢妍和宁芷这样的高门大户的嫡亲小姐来说，买几个首饰的钱算得了什么。会事先问价的，一般都是些普通门户家的姑娘，攒了许久银子才够买一件，自是要仔细衡量了。 谢妍听他这一说，倒真有了一语惊醒的感觉，她原本只是想着宁芷喜欢，没买，那自己悄悄买下来，再转手送她，给她一个惊喜。宁芷平素表现，从未有明显不对的地方，前世也并未发生任何变故，所以谢妍从未多想，但现下听叶景一说，这情况是有些不对劲。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19章 夏仁 叶景掀帘进了内室，人高马大的粗壮汉子，正躺在塌上哼哼唧唧，看得他都好笑：“走了，别装了。” 夏仁立刻一个鲤鱼打滚弹起来，真情实感地抱怨：“好累。”装病真累啊。 “我拜托你，有空去医馆观摩观摩，一点都不像。”他这哪是心绞痛，若是谢妍执意进内室来瞧，没准儿以为他要生孩子了。 夏仁的人是长得极憨厚的，标准的国字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其貌不扬，说丑也谈不上，笑起来是十分亲切的样子，总之就是那种一看就很老实很实诚的面相。顾客看一眼会自动卸去一大半戒心，适合做生意。 但夏掌柜一贯是不满意自家主子的这番评论的，什么叫他长得就适合做生意？他八面玲珑的手腕、出类拔萃的口才、精打细算的能力，才是做生意的黄金保障好吗！ 比如现在，他就要体现精打细算的能力了：“少主啊！天哪，我那莲花簪子可是压箱底的宝贝啊！当年高价从当铺收回来的！您给我十八两银子卖了！这是要了我的命啊！完蛋了，今年我珍宝阁的业绩要超越醉仙楼是不可能了！我本人淡泊名利其实无所谓，但实在是对不起楼里这些日夜艰苦奋斗的兄弟们啊，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对吧……不如这样，”熟练的一个转折，他怀里摸出个小的金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操作，笑容可掬地说道，“簪子进价二十五两银子，好歹算我盈利五成，不然成本都覆盖不了，就这都是给少主最优惠的价钱了，扣掉十八两，还差十九两五百文，零头就算了，我怎么好意思跟少主斤斤计较呢。您补个十九两就成。” 叶景看了一眼伸到自己面前的大手掌，淡淡道：“这么会算账，不做账房先生可惜了，前几日佟善跟我说，他的醉仙楼最近在招账房先生，我看你挺合适的。” “哈哈哈哈，少主真会说笑……我刚刚也是跟您说笑呢！我觉得我们平时就得多讲讲笑话，笑一笑，十年少嘛！”哎，看来要钱是没戏了。 夏仁原先躺在内室装病，耳朵可是竖得高高的，关于先前的事，他得撇清自己：“少主，可不是我给您的情报不准啊，这个敬国公府的大小姐，好生奇怪，往常她来我们铺子不少，对谁都是极和蔼可亲的。”所以他一贯都对人说，真正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是最有教养的，反而小门小户的，常有那一朝登龙门，耻高气昂爱显摆的，“今日也不知她是吃错了什么药，对自家表妹，对少主都这跋扈态度。” “脸面是靠自己，不是靠别人给的。”谢妍为何对他有敌意，他尚不清楚，但谢妍对她那位表妹，他倒是看了个大概。那小姑娘生得好看，但态度倨傲，又仗着别人要脸面，先前那做派，不就是强行索要别人东西吗？她既然蹬鼻子上脸，谢妍不给她脸，是再正确不过了，谈不上跋扈。 “平南郡王宁章，你安排人去查下。” 夏仁也听到了刚刚叶景和谢妍的对话：“少主是觉得，平南郡王府的财务状况出了问题？”确实是有些不对，原先他没往这方面想过，现在一回想，“先前小郡主出手还算阔绰，一月的时候还买了好几件首饰，说是正月里好换着带，之后再登门就是四月的时候，四月一次，六月一次，仔细想想，这两次她都只是纯粹看看，什么都没买。”倒是敬国公府的大小姐谢妍，买走了六月的新款，碧玉簪子。不过这些官家小姐，总有自己喜好的式样和颜色，不合心意就不买呗，他也没放在心上。但结合今日的情况：“我记得清楚，小郡主一月买了好几件首饰，当时都没问价。”横竖都是老主顾，珍宝阁在京师也是块响当当的招牌，不会有坐地起价的情况，一般不差钱的主顾都不会特地问价。 平南郡王宁章，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宫里逢年过节的，赏赐也不会少，若是手头突然拮据……“难道在二月和四月间，出了什么大事？没听说有什么状况啊。” “未必是大事，”看谢妍的神色，也是不知情的，这光天白日的，就没什么新鲜事，“突然需要一大笔钱，大抵上无非四种情况，色、赌、药，官非。” “五石散前朝泛滥，自大郁立朝以来，是严格禁止的，虽然京师私下吸食的人有一些，但接触的还是少数人，汇集的大体在两个地方，一是纨绔子弟在青楼取乐之时聚众服用，二是军队中有些人有长期服用的情况。”依他来看，宁章会因为这个的情况是极小的。 夏仁接口说：“药不可能，那色就更不可能了，京师人人都知道平南郡王夫妇是一对神仙眷侣，连皇太后都点名称赞过的。赌也不大可能，一般开始进赌坊的人都是年岁不大，意志薄弱的，郡王年少时候不赌，现在一把年纪了突然开始赌？”都排除下来，“难道真是惹上了什么官非？”京兆府没有相关案情说得过去，既然花了一大笔钱，那必然是摆平对方了，“这样的话，我们要查，不大容易啊。” “你若查不了，我让佟善去查好了。” 什么！夏仁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佟善那个虚伪奸诈的无能小人——” “你是在暗骂我识人不清，用人不明吗？” “咳咳，当然不是，我意思是说佟掌柜事务繁忙，未必能把少主的事情办好，总之这件事交给我就是妥妥的了！” “好。”对面一只老狐狸欣然应许，心想其实有两个属下彼此不合，是件好事嘛，只要利用得当，就会形成良性竞争。 马车在路上颠簸，谢妍也在思索同一件事，宁芷坐在她对面，她想着宁芷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真的看不出郡王府出了什么情况，会导致经济状况有问题。 她同宁芷是一道长大的交情，说得上是无话不谈的，但事关平南郡王府的颜面，而且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大概宁芷觉得不好，也没必要对她言明。 谢妍拼命地回想，前世在七月十六之后，她认识了叶景，之后与宁芷的往来就减少了，后来自己出嫁，日子过得拮据，宁芷倒是时不时会去探望她，每次都带很多东西，但因为她的处境，宁芷大概顾念她的心情，也没再喊她一道去过珍宝阁，之后等到谢妍重回敬国公府，宁芷在十九岁的生辰之后也终于嫁人了，她夫家不错，两家完全门当户对。 所以，在宁芷时常探望她的那两年，平南郡王府的情况好转了吗？如果情况并未好转，宁芷哪儿来多余的钱，补贴自己？ 谢妍心中想得越多，越不好受，马车停在敬国公府的门口，谢妍沉默地准备下马车，在掀帘子的瞬间，她倏地回头，看见宁芷也在盯着她看，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有话想讲的样子。 谢妍等了一会儿，见对面的人一脸踌躇，她忍不住主动问道：“阿芷，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宁芷话到了嘴边，在舌头边打了个转儿，还是咽了下去，轻轻点了下头：“阿妍，宴会早点到。” “……好。” 谢妍下了车，平南郡王府的马车转了个头，滴滴答答远去了。 马车甫一远去，白管家不知道从哪旮沓窜了出来：“大小姐，车已经备好了。乐音会馆正对面有家酒楼，我订好了一间包厢，窗户正好能瞧见乐音会馆门前的路，我们现下过去，边用午膳边观察情况，到了时点进去刚刚好。” 谢妍从怀中摸出刚买的，装着珍珠手链的盒子：“反正顺路，我们先去一趟骁武营。”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0章 韩阅 骁武营是京师正规编制的守军，担负着京师巡防、守护皇城的重任，平时除了定时巡防，警惕戒备之外，皇帝或者皇子外出参加狩猎、皇陵祭祖等活动，均会由骁武营派人随侧护卫。营中主管官职设一名正指挥使，两名副指挥使。 如今的正指挥使韩阅年纪轻轻，才二十五岁，但他出生武将世家，韩家祖上是跟随大郁始皇帝征战天下的开国将军，大郁建国之后，韩家获封勇定候，世代承袭爵位。韩阅自小精读兵书，武艺过人，十三岁就跟着他父亲，上一任的骁武营正指挥使韩城，进入骁武营磨炼，二十二岁的时候就承袭了其父韩城的职位，成为了大郁史上最年轻的少年将军。 韩家说起来，同敬国公府还是沾亲带故的，但这姻亲关系又有些尴尬。 当年谢妍的娘嫁入敬国公府之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娘家人都跟着搬入了京城。谢妍的外祖母外祖父育有一子二女，两个女儿都是样貌楚楚，天人之姿。谢妍的小姨娘殷梅，在入京之后，结识了韩家二子韩历，两人情意绵绵私定终身，等到这事被韩家人发现的时候，殷梅已经挺着四个月的肚子了。无媒苟合，本来就是正经人家的大忌，而且韩历已同高彦的侄女订下了婚约，所以他和殷梅的事情曝光之后，韩家上下勃然大怒，当时还在世的韩老太爷，气得一棍子将韩历赶出了家门，放话谁都不准管，随他们二人自生自灭。 韩历的母亲，勇定候夫人心疼儿子和未出世的孙子，偷偷给他二人购置了宅子，请了下人照顾，就这样在外头住了好几年，原想等过几年事情淡了，家里人气消了，终归还是会认回孩子的，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韩瑶两岁多的时候，韩历出意外死了，死得还极不体面，是在青楼喝花酒的时候，马上风死的。 韩家对这个子孙是彻底厌弃了，觉得他丢人现眼至极，连他的尸首都不去认，也不准入韩家祖坟。殷梅带着女儿孤苦伶仃在外头又独居了几年，最后还是敬国公谢淮出面，让韩殷两家人勉强见了一面，最终韩家将孤儿寡母迎了回去，将孩子的名字记上了族谱，虽没有正式的仪式，也算是认祖归宗了。 所以虽有姻亲之名，实际情况很尴尬，勇定候府的人平素是不同殷家来往的，和敬国公府关系也一般，见面点个头这种关系，私下是一点来往都没有的，因为恨不得永远遮掩那段难堪的过往。 谢妍一开始的时候，同韩阅是完全不熟的，她对他的了解，大体是基于两件事。第一，他是了不起的，最年轻的少将军。第二，就是她那个不要脸的舅母殷陈氏，在她表哥殷正进了骁武营之后，竟然好意思打着姻亲的关系，没脸没皮地跑到勇定候府，希望韩家对她儿子多加关照。说是希望，以谢妍对殷陈氏的了解，她一定是摆足了架子，结果证明，韩阅不是谢妍这种软柿子，殷陈氏进了勇定候府没多久，就被韩阅指挥两个近身的侍卫，一人架着她一个膀子，生生从勇定候府拖了出来，扔到了大街上。听说这事的时候，谢妍差点没笑出声！所以前段时间出了殷正军中职位那事，殷陈氏是压根不敢登勇定候府的门，就只敢冲着谢妍撒泼。 谢妍从马车上下来，白管家问她：“大小姐是来找表少爷的么？” “不是，你去找人通报一下，我想见韩将军。” 谢妍在原处等候了一会儿，看见年轻英武的将军远远地走过来，他今日没穿盔甲，一袭简单的白袍，周身自带威严肃穆的气场。 “谢大小姐。”韩阅步子很快，片刻之间就到了面前，他不知谢妍来意，礼貌招呼。 他的声音和人一样，十分刻板平淡，毫不亲切，但谢妍心中一点不觉得疏远，反是很喜悦亲近。 她手中攒着那个盒子，直接切入正题道：“今天我和阿芷去珍宝阁，她十分喜欢这个。” 韩阅骤听到宁芷的名字，眼神泄露一丝情绪，沉默地从谢妍掌心拿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 “韩大哥，平南郡王府的寿宴，你会去吧？” 她这一声韩大哥，喊得极其突兀，完全不符合两人此时疏远的关系，但谢妍就是想这么喊。 韩阅心中有点疑惑，不过并未表现出来，只点了下头：“谢谢。”虽然不知道彼此没交情，谢妍为什么会帮他。 “你先别急着谢我，这珍珠手链贵得很，花了我整整四十两银子，再加一两的跑腿费，一两的情报费，一共四十二两。”她语气是开玩笑的，掌心摊开，理直气壮地跟人要债。 韩阅拿了五十两的银票出来：“还有八两的媒人费。” 谢妍忍不住笑了：“原来韩大哥也会说笑。”还以为他永远是冷冰冰的冰块呢。 韩阅再次郑重地跟她道谢：“谢谢。” “不用谢，我也不是白干的呀。”她扬了扬手上的银票，敛了笑认真道：“韩大哥，其实……你可以给阿芷也说些笑话，你知道的，她胆子小，你老是板着脸，会吓到她的。” “嗯，知道了。” “那我先走啦，宴会见。” “慢走。” 谢妍走到马车边，回头看，白袍的身影已经快消失在道路尽头了。 希望这一世，他和阿芷，有更好的情感。 谢妍虽然和韩阅沾亲带故，但从未见过面，她是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他应该也是从小就认真习武，不常外出走动。 两人还有宁芷，第一次见面，是在谢妍十三岁那年。 那天谢妍同宁芷一道去城外的寒山寺游玩，因为寒山寺后山种了一大片桃花林，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微风一吹，漫天的粉色花瓣雨，好看极了。 当时宁芷刚随平南郡王妃从岭南探亲回来，岭南山高路远，宁芷这一走，她们两人快大半年没见上面，想在一起说说贴心话，本是觉得在寺庙的地界安全得很，所以就她们两个在桃林漫步，没带丫鬟和小厮。 谁知道正说得高兴，从桃林里突然跑出一个受了重伤，流血不止的人，把她俩吓得不轻。 两个半大不大的小姑娘，胆子都小得很，谢妍还好点，只是面无人色，宁芷吓得都哭出声了，当时那男的基本是快昏厥的状态，倒在地上根本走不动路，但他个头一点不含糊，两个小姑娘本来手脚就吓软了，试了好几次都搀不动人，谢妍就让宁芷守着人，自己跑回寺庙去喊人帮忙。当时跑了一丈开外的路，她不放心，回头看，就看见宁芷一边哭，一边拿帕子在给那男人包扎，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什么。后来回想，那场景其实挺好笑的。 那个受伤的男人就是韩阅，他为了抓捕几个歹人，带了一小队人马，进了寒山寺后山搜寻，途中和同僚走散，又中了埋伏，虽然成功击杀了对方，但自己也受了重伤，挣扎着走到桃林。 感情这回事，真的说不出个道理来，韩阅是年少成名的英勇将军，身世显赫，文武双全，少年英雄，品行端正，但他素来无心感情，上门说亲的媒人一个不应。谁想到有一天，他就这样，看上了一个没出息极了，看到血都能哭得快断气的小姑娘。 她胆子可太小了，手抖得都快握不住帕子了，还没分寸，包扎的动作勒得他很疼，哭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仪态全无的样子也是很难看，但她一直在说，你不要死，千万千万不要死，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吸着鼻子的样子特别像只小猫，他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是感觉好想伸出手，揉揉她毛茸茸的头发。 等到谢妍带人赶来，将韩阅安置到寒心寺的厢房里，再去请大夫，连番折腾下来，宁芷哭得太累了，不知不觉靠在谢妍肩膀睡着了。 他当时心想，这小姑娘怯生生的，连哭鼻子都这么费力气，世道险恶，她以后可怎么办才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那他就一直守着她吧，让她这一生都不用再哭。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1章 会馆 谢妍想起前世的事情，心头正有些感怀，忽然余光瞥到一个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似乎也看到她了，稍微顿了一下，快步朝马车的方向走过来。 远远就喊：“大小姐好！白管家好！” 要不是白管家是敬国公府的老人了，眼前这货也不像能出得起高价的人，谢妍都要怀疑白管家是被他收买了。不然她怎么走哪儿都能遇到他？回回出门都遇到，跟踪也就这几率了。 人走近了，她这时注意到他穿着的是骁武营的服装，只是她分不出职级。 “你是骁武营的人？”难怪会在这里出现。 “是，大小姐是过来寻你表哥的么？” “你知道我表哥在骁武营？”谢妍心头升起警觉，他为什么会知道？难道特地打探了她的事情？ 看上去很阳光的青年挠了挠头：“我和殷正是同期入营的兄弟，经常在一起喝酒的哈哈。” 对了，前世叶景称呼他裴校尉，京师正式编制的驻军也就骁武营一支，他如果一直在京师，就是在骁武营供职了。 “你是骁武营中的校尉？” 裴恒摆手：“我是中候，离校尉差了好几级呢。” 那反正三年后他也爬到校尉了，按前世叶景的说法，从现今丞相高彦还在位的时候，这人就开始巴结讨好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牵上高彦这条线的，还真给他舔上了校尉的位置。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应该还没搭得上高彦，不然哪里还需要让她帮忙引荐给她爹。 高彦……前世叶景入仕之后，带领太子一党斗垮了高彦，去除了心腹大患，今世她要想阻击叶景，除了不能让他接近太子肖逸，要是还能保高彦仕途长青，那就更好了。 谢妍是个闺阁女子，对朝堂的事情所知不多，据她的了解，这个高彦在位十四年，没什么特别大的政绩，也没什么显著的恶名，算得上兢兢业业，勤勉治国。他这人最大的问题应该就是任人唯亲了，前世也是栽在这上头的。 跟裴恒一起回来的一队士兵中，有几个站在远处等他，有人喊了一声，裴恒急忙跟谢妍告辞，说是要先去交班了。 等他人走远，谢妍有些不解道：“韩大哥少年英雄，怎会不知治军严明的道理？这种赌徒也能进骁武营？” “大小姐有所不知啊，老儿我以前有个侄子就在骁武营，别说出去赌了，营子里待着，这些人没事的时候都要赌几把！后来小将军开始带兵，风气才算好转不少。但一交了班，衣服一脱，腿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是要去赌坊，还是去青楼，小将军哪里管得着啊！” 谢妍感叹道：“国家要交到这种人手上，才真的是岌岌可危！”像裴恒这种没有真才实学，动不动在赌坊出没，就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人，在骁武营里混混就算了，要真像叶景前世那样，把他放到镇北军最重要的位置上去，后果不堪设想。叶景这个人，心黑手毒，只看个人利益，她要是不阻止他上位，不光是敬国公府危险，大郁的百年基业可能都会败在他手上。 毕竟连谋害储君都做得出来，这世上还有什么他干不出的事。 乐音会馆处在京师东边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时值正午，街上往来人潮川流不息，络绎不绝。 白管家选的这家酒楼就在乐音会馆的正对面，他们现下身处的这间包厢，斜对着乐音会馆，能清清楚楚看到下方街道，有什么人进出乐音会馆一目了然。 “上午有情况吗？” “上午总共就两三个人进去，衣着普通，看着没什么可疑的，而且很快都出来了。大小姐，我又详细打探过了，这家乐音会馆，在京师其实开得时间不长，是去年中秋前后才开的，据说是外地一个长年走台的戏班子建起来的，您也知道，京师租金可不便宜，寻常人哪里支付得起？而且在这地头做风月生意，不光有钱，还得有背景，否则没准哪天就招惹上什么大人物，当家花旦被主顾看上的事情，古往今来还少吗？这乡野走台的戏班子，能有什么人脉，怎么就能在京师开起一座戏楼子呢？您猜猜，这背后的大金主是谁。” 谢妍服了他了，卖个这么长的关子……“说吧。” “这个人大小姐认识，耳熟得很，您想想，戏楼子，这种风花雪月的爱好……”看谢妍一脸茫然，白管家就差捶胸顿足了，用一种“这你都猜不出来”的表情说道：“六皇子啊！” “肖沐？”原来是他啊。 六皇子肖沐确实是个钟爱吃喝玩乐的花花肠子，前世他浪荡了小半辈子，没少挨皇帝老子训斥，最后还不知收敛，捅了个天大的篓子，差点没把皇帝气死，直接给他扔到北境苦寒的地方从军去了。 谢妍记得，那是在她成婚之后两年吧，她刚跟她爹和好，终于获准能重新进宫去探望姑姑，那天她在谢皇后的寝宫，六皇子肖沐刚好来请安，谢皇后就同他说起了不日从军的事情，嘱咐他在外万事小心。谢妍也知道肖沐惹了件大事，整个京师就没人不知道。 自古皇子就是敏感的身份，大郁自建国以来，很少有皇子掌印军队的情况，皇子从军，基本是担个监军的美名，实则毫无话语权，大多数是一些不肖子孙，被皇帝扔进军队去磨磨性子，就指望着风餐露宿给他们长长教训，本质跟流放差不离，就是个有面子、有限期的流放。 虽然谢妍对肖沐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但场面上的样子总还是要做做的。 当时她客客气气地给肖沐说了一番辞行保重的客套话，结果肖沐不阴不阳地给她来了句： “本皇子要走，你心中高兴得很吧，叶夫人同叶大人成婚后，耳濡目染，说话是越来越虚伪了。” 他说完这话，景仁宫里尴尬的气氛久久不散……谢妍要不是涵养好，当场就得翻脸。 她当时心中劝自己，没必要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肖沐明摆着是要去边塞受苦了，心情不郁，逮谁就拿谁撒气呢，巴不得要跟她吵起来，她才不中计。反正他马上就走了，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结果真的很喜人，肖沐这一走，直到前世谢妍死的时候，他都没正式回京，谢妍也没再见过他。 所以如今白管家突然提起，不怪谢妍想不起来，实在是对她来说，肖沐早就彻底离开她的生活了，京师最不缺的就是纨绔公子、风流传说，肖沐那些风花雪月的过往，也早随着他的离开，淹没在众人的记忆深处了。 “听说是六皇子在外头认识的，当时一眼就瞧上了戏班子里一个刚出道，给大花旦配戏的小丫头，使劲儿砸钱捧人家，给捧成了名角儿，后来还索性在京师出钱开了这家戏楼子，把那戏班子整个都迁过来了。” 确实是肖沐会干的事，谢妍讽道：“他这么喜欢，怎么没抢进皇子府？”戏子身份是低，但肖沐这人就不是个要脸面的，何况他府中那一堆侍妾里，底子不干净的大有人在，其中有个最知名的，是他参加户部尚书林知的家宴，带回去一名舞姬。那美艳舞姬本是上来献舞的，跳到一半，六皇子殿下亲身上阵，直接将人给抱回自己腿上了！林知知情识趣，事后宣称这舞姬本就是要献给六殿下的，但了解肖沐的人谁不知道，肖沐就是临时起了邪心，大庭广众之下，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荒唐，无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2章 肖沐 “大概六殿下还想再听那小桃花唱几年吧，早晚会娶进门的。” 谢妍顺耳听了这一记八卦，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听过就算了。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再看了半晌，她忍不住了，扶额道：“你，把盯梢那几个，撤了，全撤了！” “不让他们继续盯啦？” 盯个鬼啊，这几个人连伪装下都不知道，就只会在乐音会馆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引得好几个过路的人都在打量他们，让他们盯梢有没有可疑的人出现，结果现在整条街上最可疑的就是他们几个了。 话又说回来，这些人毕竟只是敬国公府的家丁，跟着去赌场撑撑场面、壮壮声势还行，让他们做盯梢这种技术活，是有点难为人了。 虽然这次重生回来，白管家出乎谢妍的意料，展示了卓越的收集情报的才能，但不代表其他人同样具备隐藏才能。 等白管家把楼下的人撤了，回到包厢，谢妍跟他说：“你不是给裴恒送过礼吗？知道他家的地址吧，他刚刚交班了，安排人去找找，去他家，或者赌坊，青楼，任何他可能出没的地方，务必找到人，就说我盛情邀请，今晚还请他在春风楼吃饭。” 如果说珍宝阁是叶景的产业，这当中的重要性，谢妍想得很明白了。 古往今来，就没人是两袖清风，单枪匹马搞事业的。皇帝还禁止官员结党营私呢，高彦不照样把他的临州党整得风生水起？朝堂上那些人，私下谁没几个不挂名的产业。 为什么对天子的禁令阳奉阴违？浸淫官场的人，个个心里明镜似的，你没钱，口惠而实不至，时间长了谁理你？你没党羽，一旦哪天出了事，谁会站出来为你说话。 所以要跟叶景斗，两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第一，要钱，第二，要人。 老实本分，拿辛苦钱的人不行，干不了这事。 谢妍午膳吃的清淡，两菜一汤，用完午膳，小曦伺候她，拿帕子擦干净手。 “大小姐，我瞧这戏楼子，有些奇怪。”老头儿一直尽职尽责地守在窗边，朝下方街道张望，“这条街上来往的人这么多，就没见几个走进去的啊，按理说今天不是上新的日子吗？应该是戏楼生意最好的一天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没准这乐音会馆里就是暗藏秘密。 “大小姐！有一辆马车来了！好像是……六殿下！” 谢妍站到了窗边。 街那头缓缓驶来一辆马车，相当引人注目，拉车的是两匹雪白鬃马，车厢以五色琉璃铺就，阳光下闪着耀目色泽。 这整个京师，就只有一个人会如此招摇。 马车在乐音会馆前停下，下车来的那人，背对着谢妍，个子高挑，穿一件墨绿色绣金边的袍子，袍子下首还坠着流苏，他似是在跟门口迎人的中年人说话，右手微微扬起来，五根手指上戴满了闪闪发光的戒子。 ……谢妍每次看到他都觉得眼睛疼。 “从早上蹲到现在，就没看到几个人进楼，”真的古怪，“大小姐，现下已快过晌午了，目前出现过又叫得上名字的，也就六殿下一个了。会不会借钱给四少爷的人，就是六殿下？” “有可能。” “可若是六殿下，为何会借钱给四少爷呢？六殿下同我们敬国公府素无来往啊……” 这是问题所在，而且，谢安欠的不是一般的债，他欠的是赌债。 若非有人一直借钱给他，前世这事可能不会瞒那么久。 谢妍到隔间，换了一身普通的装扮出来：“看看再说。”楼里别有洞天，也说不定。 谢妍领着白管家，低调地出了这家叫天然居的酒楼，进了对面的乐音会馆。 这楼里地方不大，布置得挺雅致的，顶头设的戏台子，前方是看戏的十几排座位，还有二楼，雅座包厢。 台上唱着戏，正到精彩的地方了，浓妆艳抹的花旦粉墨登场，来了一段声嘶力竭的高音…… 谢妍的神色整个僵住了，半晌才缓过神：“肖沐是不是疯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戏楼子门可罗雀了。他这捧的什么人，唱的什么鬼玩意儿啊，所有的音都是残缺不全的，活像是被人捏着嗓子的公鸡发出来的，难听得令人发指！ 老头儿也惊呆了：“六殿下这……”这喜好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谢妍环顾了下四周：“上楼。”肖沐这个神经病要花钱受罪她管不着，但也算给她行便利了，他捧的这花旦，一楼十几排座位，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二楼有一整排厢房，最里面，最靠近戏台子上首的一间，门口站了两个看门的小厮。 谢妍领着白管家一路走过来，视线所及之处，厢房都是空的。 她心中忖度道，基本可以确定，借钱给谢安的人就是肖沐了。 问题是肖沐想干什么？纯粹的善心？不可能，他不仅是和敬国公府无来往，甚至是完全瞧不上敬国公府的人的，用他的话说，谢妍就是虚伪，心中想什么，嘴里没一句真话。 但要说他想害谢安，也站不住脚，肖沐这人是对谢妍和敬国公府瞧不上眼，但谢妍涵养好啊，他口出恶言，她都是息事宁人，再三忍让的。难道这样他也怀恨在心？ 还有第三个可能，收买。 谢妍是嫡出，但她是女儿，迟早会嫁人。谢安虽然是庶出，却是敬国公府这一辈唯一的男丁，虽然谢妍知道，前世在她娘出家，她爹另娶之后，敬国公府终于迎来了一个嫡出的小少爷，但对现在的所有人而言，敬国公府这么多年再无所出，以后国公爷的位置很大可能是会留给谢安的。 若这推测是真的，她倒是要对肖沐另眼相看了，他一方面表现得口无遮拦，对她态度恶劣，另一方面，心里倒是敞亮得很，还算计着谁能得罪，谁要示好。 谢妍走到门口，守门的人看他们俩，一个是少女，一个是老头儿，没起什么戒心，就是神色有些困惑，不清楚他们来意，谢妍低声说：“我是敬国公府的丫鬟，四少爷托我来给六殿下带句话。” 那人闻言立刻一脸明了的样子，转头进去通报了，须臾出来道：“进吧。” 这间厢房很昏暗，虽然是白天，门窗紧闭，而且从屋内视线来看，窗户的隔纸是特制的，挡光很厉害。 房内靠戏台那方向上是空的，仅用栏杆挡起来，能清楚看到楼下戏台全景。 栏杆前摆着软塌，塌上侧卧着一人，单手支腮，另一手的五指轻轻敲着塌子，似是在和拍子，手指上的亮光跟着缓缓跳动。 谢妍真是佩服他，还能有这种陶醉欣赏的姿态，这个小桃花长得有多国色天香，让他心醉神迷、思觉失调？ 屋内除了肖沐，还有两个姿容出众的丫鬟，一个在旁边打扇子，一个在剥葡萄。 肖沐听了通报，以为进来的是敬国公府的丫鬟，眼睛看着戏台上的人长袖曼舞，漫不经心问道：“谢安怎么不自己来？被你家大小姐关禁闭了？”他声音低哑，透着慵懒。 “谢妍给六殿下请安。” 敲着塌子的手指突兀停住，侧卧的身躯缓缓坐直，肖沐转过身，面上是一贯的懒散神色，让一旁的侍女在他身后垫了个靠枕，改卧为坐躺，面朝向谢妍。 “稀客啊，今儿是哪阵风，把敬国公府的大小姐给吹来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3章 发泄 谢妍对他这冷嘲热讽的口吻，司空见惯了，反正他不戳她两句就难受。 肖沐是六皇子没错，但她也出生尊贵，背后是敬国公府、皇后和太子，没必要处处受他的气，她前世一直让着他，是看在皇帝和姑姑的面子上，不想双方难堪，不代表她怕他。 “我为什么来，六殿下应该很清楚吧。” 肖沐张嘴，身边的丫鬟喂了他一颗葡萄，他慢慢咀嚼着，笑说：“我是真不知道谢大小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你们知道吗？”他眼角较一般的人细长，眯起来笑时，笑容里就透着一股子邪气。 两个丫鬟连忙道：“奴婢不知情。” “谢大小姐，你说什么，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呢？” 谢妍懒得浪费时间看他耍无赖，示意白管家拿银票出来，摆到一旁的桌子上。 “账目我看过了，算上利息，这里只多不少。殿下对谢安的关照，谢妍感激，但无功不受禄，希望殿下的善心到此为止。” “呵，兰香，你见过这种人吗？我好心借钱给她弟弟，人家不感激就算了，倒是跑我面前摆起谱来了？敬国公府的人，当真是了不得啊，仗着战功显赫，连我这个皇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六殿下身份尊贵，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这些年来，谢妍对殿下的态度怎么样，怕是人人有目共睹呢。殿下猜猜，这一状告到陛下面前，陛下会不会信？”她忍了他这么些年，也不是全无好处的，起码现在肖沐要是说谢妍对他不恭，所有认识他们的人，一个字都不会信。 肖沐静默了一刻，似是意识到谢妍今日的反常，语气不睦，半步不让。他敛了唇畔的笑，眸色幽深，定定看着人，试探问道：“你……遇上什么难心事了吗？” 谢妍冷冰冰道：“殿下少给我点难堪，我就没什么难心事。” 转头走了两步，肖沐喝道：“站住！” 她停了脚步，没回头。 肖沐的声音带着怒气：“谢妍，你现下是管不好自己的弟弟，要拿旁人来撒气吗！” 这些人，一个个的，给脸不要脸，她客气谦让，他们全都要蹬鼻子上脸，行啊，到最后大家都撕破脸好了，谁也别比谁好过。 “六殿下是不是被无辜迁怒的旁人，自己心中一点没数吗？您是为何借钱给谢安呢，菩萨心肠，大发善心？同敬国公府交情甚笃，还是和我谢妍交情匪浅？若是殿下想等着看敬国公府的笑话，还指望我温声软语地同您说话吗？怕不是太可笑了吧！” 谢妍从楼梯下去的时候，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二楼砸到戏台子上，发出一声巨响，伴随着六皇子殿下愤怒至极的一声：“滚！”，台子上那个叫小桃花的花旦被吓得不轻，哭哭啼啼地下场了。 谢妍铁青着一张脸，快步往外走，白管家拍着胸脯，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说：“这个六殿下，脾气真暴躁，幸亏我们走得快，不然我看他怕是也要拿东西砸我们！大小姐，以后言语中让着他点就是了，这种人跟他计较不值得……哎哎哎，大小姐？” 谢妍本已经走到了会馆门口，蓦地转身，重新快步往台子的方向走去，那个小桃花被肖沐赶下台，正站在台子边上抽抽噎噎，又不敢离开，谢妍走回来，一把拉起她的胳膊，连拉带拽地把她扯回戏台子中央。 地上躺着一个铜制的托篓，葡萄四散了一地，这托篓就是先前被肖沐从二楼扔下来的，发出了那一声巨响。 “肖沐！”谢妍大声喊。 肖沐听到她声音，眼中掠过一丝惊喜，刚从二楼探出头，谢妍把手中捡起的托篓重重往他砸过去，但那托篓很重，她其实根本扔不动，不到三分之一的高度就掉了下来，重新砸到了台子上。 尽管如此，谢妍这般举动，周边的人都惊呆了。 白管家感觉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肖沐，你这个，这个——”她这辈子没当面骂过人，搜遍脑海才找到个最恶毒的词汇，“厚颜无耻的人！你喜欢你就往京师领，你砸钱给人家捧红，你出钱给人家开戏楼子，你……她唱得那么难听，你都听得下去！你现在不喜欢了，你拿个这么重的破东西……”她气得一脚踢在那托篓上，托篓纹丝不动，自己脚疼，“砸人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明明先说喜欢的，明明自己要接近的，为什么转头又这么残忍！”就算不爱了，非得往心窝上捅刀子不可吗？可是别人也是人啊，这样被伤害的话，心真的是痛死了！ 肖沐被她双眼含泪的样子震慑住了，谢妍用力抹了一下眼睛，飞快从台子上跑下去，跑出乐音会馆。 “谢妍！”他这才回过神，从二楼跑下来，跟慢半拍反应过来的白管家一起追了出去，可是出了乐音会馆，满大街上都是人，根本看不到谢妍的身影了。 天然居的背面是一条巷子，正和对面的一家民居后宅相连，再往里走路就不通了，形成个死胡同。 这巷子上连后门都没有，平常不会有人来。 此时在巷子最里面的角落，一个人抱膝蹲着，头深深埋在膝盖中。 刚开始的时候有哭声，隐隐约约传出来，越来越轻，渐渐就止住了。 谢妍今日在珍宝阁遇到叶景后，就一直在压抑着情绪，后来又撞上肖沐那跋扈的态度，更激发了她心头的难受和委屈，她现下发泄大哭了一场后，感到有些累，眼睛有点疼，但是内心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下在肖沐面前严重失态了，不知道以他恶劣的性格，会不会在外面传播这件事？不过他无凭无据，就算到处说，也不会有人信的。 就是她今日骂了他，还拿东西砸他，肖沐这个人心眼儿小，斤斤计较，只怕是要记仇记到死了。 谢妍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衫，她得尽快回天然居的包厢，整理下妆容，不然这幅眼睛通红，妆都花了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她大哭了一场，狼狈不堪。 幸好这巷子不会有人经过。 头顶好像有细微的声响，她不由抬头，就看见天然居二楼有扇窗户打开，一个人从里面翻了出来，轻盈落地，正好落在她面前…… 二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青年惊诧之余，下意识伸出手指，指着谢妍，刚说了个“大”字，倏地住口，手指敏捷地转了个方向，他转身无视谢妍，目不斜视地朝着巷子口走去—— “裴恒！” 哎……已经走到巷子口的青年回头，一脸讪讪的笑：“大小姐，好巧啊。” 巧个鬼。 看都看到了，装没见到就有用吗？何况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谢妍唤住他，是在想，当务之急，她要回天然居的包厢，就必须得绕到酒楼前面去，那大街上那么多人都会看到她了，有这个裴恒帮忙就好办多了。 “你回天然居，找条绳子来，从窗户把我拉上去。” “啊？”他挠了挠头，虽然不知道谢妍为什么不想走正门，但是要上二楼不用那么麻烦的，“大小姐，你介意我扶着你吗？” 谢妍狐疑地摇了下头，裴恒突然伸手，揽住她腰，这猝不及防的，她面色一下赧红，刚想发作，他另一只手攀着一楼窗户的边缘，脚下使劲，蹬着墙壁上去，再攀住二楼窗沿，环着她轻松跃上去，转眼间二人已经在二楼屋中了。 谢妍太惊吓了，忘记发作，就错过了时机，裴恒一落地就松开了她。 “你功夫这么好！”真没想到。 裴恒带她上来的这间房间就是谢妍先前的包厢，小曦看到自家小姐，连忙走过来，她看到了谢妍的样子，心中惊讶，并未询问发生了什么，只简要道：“我去打水，给小姐清洗一下。” 裴恒被赶出去大厅待着，小曦替谢妍清洗，谢妍问她：“他怎么在这里？”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4章 招揽 “是去寻人的小厮带错了话，裴公子以为小姐让他立刻过来，听那小厮报了小姐现下的地址，就匆忙赶来这里见小姐了。他到的时候，小姐和白管家出门办事了，我就留他等一等，然后他等着等着，说午膳还没吃，肚子饿了，先前看见巷子口有卖包子的，就从窗户翻出去买了。” “让天然居给他做点菜不就行了。”虽说过了饭点，但酒楼加个一两餐也不是问题。 “我是这么说的，但裴公子说，开饭馆不容易，单独开伙太耗柴火了，不想麻烦人家。” 谢妍这话也不知是不是嘲讽：“他倒是善心。” 她拾掇完毕，视线扫过窗户，翻窗……他是猴子吗？走正门就差这一两步嘛。 “小曦，你让楼下我们的人，去找一下白管家，就说我回天然居这边了。” 白管家收到消息一路跑回天然居，看到谢妍好端端地和裴恒坐在对面喝茶，悬到喉咙口的心这才放心：“大小姐可吓死我了！您——” 谢妍瞥了他一眼：“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要问。” 老头儿识趣闭了嘴，不过有件事得汇报：“刚刚六殿下要一同过来，我说带信的人说大小姐想休息了，不见外人。” “做得好。”肖沐这人，看一眼就严重影响心情。 “不过刚刚我同六殿下一起找大小姐，他的样子真的是……”老头儿斟酌着，“心急如焚。” 呵，是很符合肖沐的性子，她不过扔了他个压根打不着的东西，他就心急如焚找她算账。 这下好了，又多了一个仇人。 “裴公子，我看你身手不错，有没有兴趣，来当我的贴身侍卫？”谢妍本来找裴恒，是想商谈另外的事情的，不过没想到意外发现他功夫很好，就临时起意了。她以后对付叶景，还不知道叶景会耍什么阴招，以他的黑心肠，恼怒了杀人灭口都有可能，就算不为了叶景，万一肖沐朝她扔什么不明物体，有个身手好的贴身侍卫也能帮她接着。 “裴恒不才，愧对大小姐好意。” 他拒绝不奇怪，但拒绝得这么快，这么不假思索，莫非是怕她条件开得不够好么？谢妍再加筹码：“价钱好商量，你现在骁武营薪饷多少，我出三倍。” “大小姐太抬举我了！”青年一脸惶恐地摆手道，“裴恒这辈子只当过兵，其他事情都不会做，侍卫我可干不来！” 谢妍知道他这是推脱之词，但有些话她憋在心里很久了，前世就想跟他说：“当侍卫简单，身手好，听话就成了，”当兵也不难，他要当兵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当将军才是最难的，虽然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将军的。”她意有所指道，“一个不谙兵书，不会排兵布阵、调兵谴将，不懂杀伐决断的将军，害人害己。”到了沙场上，再会溜须拍马也没用，对面一把大刀下来，你求爷爷告奶奶都得死。 裴恒突然站起身，谢妍奇怪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走到桌子边的开阔处，躬身弯腰，对她似模似样地行了个大礼！ “恒之感谢大小姐的金玉良言！一定时刻牢记于心，三省吾身，奋发向上，勤勉不辍！一定不会辜负大小姐对我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 “……”这是什么人啊，完全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稍后，等到裴恒先行离开，谢妍忍不住问一旁的老头儿：“我刚刚那话说的很真诚吗？” “真诚是挺真诚的，但大小姐的意思应该是规劝吧？” “……你说他是不是在给我装疯卖傻？” 白管家仔细回想了一下：“但裴公子看上去确是发自肺腑的……”比大小姐还要真诚的样子呢，“其实大小姐那话，要理解成是鼓励也可以……就是这人要这么想……脸皮未免厚了点……”哪有人会觉得，刚认识的人就鼓励自己去当将军啊，何况将军哎，寻常人这一辈子都难以企及。 在白管家看来，谢妍纯粹是想撬墙角，让人家放弃当兵继而当将军的念头，来给自己当贴身侍卫：“这人仗着自己有点功夫，眼高于顶，成天净做白日梦，他不识抬举而已，大小姐别放在心上。” 算了，管他是真傻还是假疯，说到底只是前世叶景手下的一颗棋子罢了。 “晚上春风楼的包厢订好了么？” “订好了，还是梅厢，景色最好。”说到这里，白管家有些不解，“既然裴公子人已经到了，大小姐为何不直接在这里跟他谈？”还是要按照原计划，约他到春风楼用晚膳。 谢妍言简意赅道：“隔墙有耳。”春风楼是京师的老招牌了，现在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兆王肖申名下的产业，知根知底，楼里伺候的都是熟面孔，要往里面安插人不容易。而像天然居这样的酒楼，谁知道背后是什么人呢。 谢妍和白管家准备出天然居的时候，正有个神色焦急的少女进门来，她一进来就抓着店小二问：“裴大哥在不在这里？” “姑娘，小的不知情啊。” 谢妍看这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衣服袖口处还有颜色深浅不一的补丁。 少女视线在厅中逡巡了一周，没看到想找的人，想要上楼，被店小二拦下来：“姑娘，楼上都是贵客的包房，您这……”这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楼上应该没有您要找的人。” 少女被他拉着，挣扎不过，扯着嗓子喊道：“裴大哥！我是茵儿啊！我有急事找你！” 店小二看她这样喊，生怕她惊扰到客人，一脸焦急地说：“姑娘，你再这样，我要请你出去了。” “小二哥，你帮我上去喊下人吧，他叫裴恒，高高瘦瘦的，你就说赵茵有急事找他！裴大哥一定会下来见我的！” 谢妍听到这里，跟白管家说：“你去问问，她是不是狗子的姐姐。” 白管家照办，上前跟那少女对话，少女一脸疑惑地看向谢妍的方向，一会儿白管家领着她走过来。 “赵姑娘是吧，你好，我是裴恒的朋友。你这么急着找他，是为了狗子的病吗？”当日裴恒曾经跟那位赵家嫂子说过，后续缺钱再告诉他，他会想办法，但她给过他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托他转交了。是五十两也不够，还是狗子的病情反复了？ “你，你是裴大哥的朋友？” 赵茵眼中透着惊讶和怀疑，谢妍周身的衣服首饰，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大户人家小姐，裴大哥怎么会有这种显赫的朋友。 “裴大哥在哪里？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她的样子看来十分焦急，谢妍说：“你稍安勿躁，他刚走没多久，我可以安排人去找他。但是救人要紧，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是狗子，狗子原本吃了药，这几天好了不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上吐下泻，还说胡话……”赵茵边说边抹眼泪。 “没找个好点的大夫给狗子瞧瞧吗？” 平常的大夫，水平想必有限，谢妍问了赵茵家的住址，对白管家说：“让人去请韩大夫，尽快过去。”韩振是敬国公府常用的大夫，医生世家，祖父还曾是宫中的御医。 白管家应声，还不忘对赵茵说：“我们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善心，遇上她，算你们全家走大运了！” 不管善心与否，谢妍想的是，既然那天她心软回了头，这事就没有置之不管的道理。 “那，那裴大哥……” “放心吧，安排人去喊了，他应该很快会到，我们先回去。”这个赵家姑娘倒是对裴恒信任得很，听到他会到，立即安心了的样子，比听到大夫会去还要熨帖。 不过谢妍也只是这么一说，先稳住人，裴恒走前只说晚上会准时赴宴，他现下人去了哪里，她哪里知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5章 救助 城东的这处巷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赵家在最里面的一间，不大的院子，角落的地方辟了一小块田地出来，种着一些食用的果蔬。 一间厨房，一间主屋，一间侧屋，京师一般人家的房子大抵都是这样了，谢妍对这样的院子不陌生，前世她和叶景刚成婚的时候，也住着这样的屋子，叶景虽然端的是朝廷饭碗，那时不过小小的一个八品翰林院编撰，俸禄微薄。 刚进院子，就听到屋内一阵阵的孩童啼哭声，还伴随着间或的女人咳嗽声。 谢妍随赵茵进屋，这赵家真可说是家徒四壁，一览无遗了，主屋里就靠里的地方一张床，旁边有个陈旧的衣柜，除此之外什么摆设都没有，地上靠墙角的地方堆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上面盖满了灰。 “咳咳咳。”谢妍被屋中弥漫的灰尘呛到，拿帕子掩着鼻子。 床上一个女人半躺坐着，就是上次谢妍在青云赌坊门口见到的，赵家嫂子。她怀中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看样子三四岁左右，一直不停地啼哭。 那妇人一脸茫然地看着谢妍他们，赵茵上前轻声道：“娘，他们是裴大哥的朋友，听说狗子病了，过来瞧瞧。” 妇人听了没什么表情，也不跟谢妍他们说话，沉默地低下头，小声哄着怀里的孩子。 白管家低声道：“大小姐，这屋中也没好坐的地方，我们还是去院中候着吧，让人家好好休息。”这妇人一直咳嗽，大小姐进来后也咳嗽，可别过了什么病气来。 谢妍跟他耳语了一句，自己先出了屋子，过了少时，白管家出来，汇报情况道：“问过了，我没直接说裴公子，只问最近有没有人给过她们钱，那位赵姑娘说没有，我再提五十两的银票，看她神色是毫不知情。” 谢妍闻言心头恼怒，她先前瞧那妇人床上束起的纱账残破，都有好几个洞了，既没缝补也没更换，就觉得不大对劲。若是银票真交到了她们手上，起码屋中能稍微添置些物品吧，再将一些破旧的东西缝补缝补。 白管家见多识广，也不由感慨道：“这裴公子也太贪了吧！大小姐分明也给了他钱啊，他怎地连别人救命的钱都要吞？” 但这事还是有疑点的：“那天在青云赌坊门口，他听说狗子病了，明明是倾囊相助的。” “这种人的兜里能有几个钱？倾囊相助估计就是一袋子铜钱，一两都不到。大小姐给的可是整整五十两银票，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吧，起了贪欲再正常不过了。何况这种混迹赌坊的人，还不知道外头欠了多少债呢。” 是这个理儿。 敬国公府的下人领着韩振赶到了，韩振和谢妍简单打过招呼，径自进屋看病去了。 谢妍和白管家在院中等着，过了一时，又有人推开院门进来。 是裴恒领着一名年轻男子，那年轻男子气喘吁吁，背着药箱，看样子是名大夫。 “大小姐怎么在这儿？”裴恒惊讶道。 “你似乎不是很想看见我在这儿啊。”怕她一跟赵家人接触，就会暴露他私吞了银票的事情吗？“是赵茵到你家中找人，有邻居听了你和我家仆从的对话，告知了她地方，正巧你前脚刚走，我听说狗子病情有变，就随她一起回来看看了。” 原来如此，他也是先前回到家中，知道赵茵找过他的事情，就赶紧领了大夫过来了。 裴恒关切地说：“大小姐在院中候着就好，不要进屋了，赵家嫂子这几日有些伤风，别过了病气了。” 呵，迟了，她已经进去过了，该看的都看到了。 跟裴恒一起的年轻男人进了屋子，很快赵茵一脸欢喜地走出来：“裴大哥！你可算来了！先前狗子突然发病，吓死我了！” 她说着话，泪眼婆娑地朝这边跑过来，似乎是要往人怀里扑，裴恒原本和谢妍面对面站着，忽然快速朝旁边挪了一个身位，赵茵扑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幸好谢妍下意识伸手扶住她。 “裴大哥……”少女双眼含泪，咬着嘴唇，楚楚可怜。 谢妍这样近看，发现她长得还挺好看的，眉是眉，眼是眼的，带泪的样子像是一朵沾着露水的小水仙花。 “大小姐，您没事吧！” “……”问错人了吧，她能有什么事啊，差点摔倒的又不是她。 裴恒关切地询问完谢妍后，转头对赵茵，用责备的语气道：“走路当心点，大小姐金贵，你万一撞伤了人家，怎么赔得起？” 赵茵哭着跑进了屋……院中又剩下他们三个人，气氛有点怪。 别人的私事，谢妍不好置喙，但另外的事情，她是一定要敲打下的。 谢妍示意白管家拿出一张银票：“先前我进屋瞧了，不知是不是狗子的病花费不少，上次托你转交的五十两如果不够的话，这里还有五十两——” 她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色，怎么没有一丝愧疚和心虚？……他还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够了够了！大小姐您善心似活菩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你还是收下吧，一会儿拿给赵家的人。”她当场盯着，倒要看他还如何中饱私囊。 “我真不能收了！”青年坚决抗拒。 “收下吧，这也不是给你的。”谢妍是意有所指，不光这钱不是给他的，上次那个五十两也不是给他的，希望他有点脸的话，能听懂吐出来！ 裴恒和白管家推拒几次，有点急了，板着脸一脸严肃道：“大小姐，恕恒之无礼，您冰雪聪明，斗米养恩，石米养仇的道理一定知晓。您虽是菩萨心肠，但这样持续不断的给予钱财，无形中会助长旁人不劳而获，贪得无厌的心性！如此不是事与愿违了？”他最后一次，十分坚决地掰着老头儿的手，把银票塞回白管家怀里，说，“我进屋看看情况。” 谢妍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好半晌说不出话。 她没听错吧？他竟然还教训起她来了！说她助长别人不劳而获，贪得无厌的心性？到底是谁中饱私囊、贪得无厌啊！ “这，这人真的是……”要不是有求于他，她肯定当场给他戳穿了！气死她了！谢妍转头对着白管家，气呼呼道，“说说，你给我说说！” “厚颜无耻，恬不知耻，衣冠禽兽，臭名远扬，寡廉鲜耻……” “很好，别停！”舒心多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6章 心思 大概一炷香后，韩振和那个裴恒领进来的年轻男子一道走出屋子，那疑似大夫的年轻男子手上拿着一张单子，正在讲着什么，韩振时不时地点头，回复他一两句。 两人结束沟通，年轻男子返回了屋子，韩振向谢妍走过来。 “大小姐，您放心，只是小儿肺热，不算严重，再服几贴药就无大碍了。” “有劳韩大夫了。” “大小姐客气了，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听那位周大夫说，前几日他已给孩子用过药了，我查验过，孩子确有减轻的症状，他开的药方我也看了，没什么问题，我就只将其中一味大黄换成性温一些的陈皮，有开脾利胃的功效。” “你是说，孩子的病情没有反复恶化？” “并无这样的情形，病况很平稳。” “那他为何一直哭？” 韩振听谢妍这完全不懂状况的言语，一看就是没照顾过孩子的小姑娘，微微一哂：“小儿生病难受，日夜啼哭，正常得很。”就算没生病的小儿，也有那性子坏的，从早到晚嚎哭的。 “大小姐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告辞了。” “韩大夫慢走。” 按照韩振的说法，就是孩子病情早稳住了，根本没反复发作的情况，那为什么那个赵茵咋咋呼呼，哭哭啼啼地找人给她救弟弟？ 谢妍看见裴恒，周大夫，还有赵茵一起从屋中走出来，这下她留了心，看得很明白了，那个赵茵，说话归说话，身子一直往右倒，恨不得贴到裴恒身上去，裴恒就一直避着她，往周大夫的方向挤，挤得那个周大夫快上墙了。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一点不知道矜持？联想到先前在天然居，她就一个劲儿地追问裴恒在哪儿……当时还以为她是挂心弟弟，急着找裴恒救人，现下一看，她不会从头到尾就是打着救人的旗号，欲行不轨之事吧？ 毕竟就谢妍的观察，裴恒对这赵茵的态度，避之唯恐不及，如果不是为了狗子的事儿，应该不会主动登门。 “白管家，我们走。”这种人真可恶，消磨别人的善心。 后方快被挤成夹心大饼的青年，余光看见谢妍准备走，赶忙一个箭步上前：“大小姐！” 谢妍才不理他，他越喊，她步子越快，脚下快生风了。 但裴恒腿长，加之求生欲旺盛，还是三两步追了上来。 “大小姐，时候不早了，我同你一道过去春风楼吧！” “还是分开走吧！”他和赵茵的事，她可不想掺和。 眼看谢妍和裴恒竞走一样地快速出了院门，赵茵心中焦急，想要追出去，又被那位周大夫牢牢抓着不放，非要跟她讨论狗子后续煮药吃药的问题，她只能嘴上随便应付着，心急如焚地盯着门口的方向。这位谢大小姐是哪户人家的小姐？看样子裴大哥和她挺熟识的样子。 谢妍可不觉得自己和裴恒熟识，她心中想的是，吃完今晚这顿饭，办完她要办的事，最好跟这个裴恒就此散伙，再也不见。 这顿饭他明显不像第一次那样拘谨，可能是和谢妍熟识了一些的缘故，也可能是午膳没吃好，下午又一直在奔波的缘故，总之他胃口看上去很不错。 一桌子的菜，谢妍面前摆着一道八宝桂花鸭，这道菜是春风楼的招牌之一，很多第一次吃的人都赞不绝口，裴恒就挺爱吃的样子，一直在伸筷子。 他每伸一次筷子，谢妍眉头就锁一重。 白管家看她眼色，忙将那碟八宝桂花鸭换到裴恒面前去了。 对面的人消停了会儿，又开始伸筷子，去夹摆在谢妍面前的另一道菜，蟹粉狮子头。 白管家手一抬，刚准备再动，谢妍开口说：“算了。”这样换来换去也没用，这么一大桌子菜，她面前总会有碟子，他这筷子总还是会伸。 谢妍放下筷子，小曦端上来一碗银鱼羹，她简单尝了几口。 用完餐，碗筷碟子撤下去，桌上重新收拾过，摆上茶具。 晚上浓茶不易入睡，所以酒楼一般都提供极清淡的茅山细雨，或者花茶。 春风楼的人认识谢妍，这套茶具给她用的是上好的烟雨素瓷，对面的人端杯子仰头喝了两口，问道：“有没有大些的杯子？”这瓷杯也太小了，一口就见底了，不舒爽啊。 这下连白管家也忍不住了：“裴公子，这叫品茗，不是牛饮。”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口渴，让大小姐和白管家见笑了。” “无妨。”谢妍吩咐小曦去拿了个大茶杯过来，就是平日里酒楼大堂用的那种。 “谢谢，谢谢！”还是大小姐好，善心又体贴，青年感动地想。 谢妍示意屋中伺候的其他人都下去，小曦领着人出去，在门口守着。 屋中只有他们三人了，谢妍切入正题问道：“裴公子平日里常去那家青云赌坊，可知道赌坊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 裴恒没料到谢妍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答复道：“那位楼管事应该不是真正的主子，但我在青云赌坊许久，也没见过任何可疑的人与楼管事来往。” 他这回复，在谢妍意料之中。青云赌坊背后的主子，自然不会这么轻易露面，谢妍向裴恒打听，也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 谢妍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怀疑青云赌坊背后的主子，可能和珍宝阁一样，就是叶景本人。她仔细想过了，自己重生之后，一直到珍宝阁和叶景相遇，这当中她一直待在国公府，只出过一次门，就是青云赌坊那次。如果说有什么事改变了叶景的计划，让他将初遇提前，那青云赌坊很可能就是引子。 “大小姐想找青云赌坊背后的主子，其实不难。” “哦？” “做生意的，往来账目，盈利亏损，总归是要往上报的，何况赌坊不同于其他生意，豪门子弟来往甚多，总会有些消息泄露出来，这些想必也是要往上报的。” “你是说，我可以找人盯着楼春阳和青云赌坊，跟踪到幕后之人。” 这确实是个法子，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这本也是谢妍今日找裴恒的目的：“不瞒你说，我敬国公府那些家丁，跟着起起哄还行，真要做起事来，是远远指望不上的。”都是粗手粗脚的老实人，你让他们去跟踪？还不是立马打草惊蛇。 她开门见山道：“裴公子，你见多识广，交游广阔，有没有认识的人介绍？能做事就好，价钱好商量。” 裴恒思忖了一刻，迟疑道：“我确实认识一个人，事情交给他去做，应该可以放心，但是……他的要价，可不便宜。” 谢妍喜道：“价钱不是问题。” 说是这么说，只怕谢妍听了报价，就不会这么爽快了：“我先安排他和大小姐见一面吧。不过大小姐切记，第一次见面，不管他报什么价，大小姐都不要有任何表示，不要反驳也不要赞同，更不要主动去提价格。” “……好。” 青年告辞离开的时候，走到门口又转回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大小姐，先前没吃完的糕点，我，我能不能打包带回去？” “白管家，你去让人按之前的糕点准备两份一样的，给裴公子带回去。” “多谢大小姐了！”他欣喜道谢。 等人拎着两盒糕点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谢妍问白管家和小曦：“你们觉得他礼数如何？” 小曦说：“裴公子对人挺有礼貌的，就是时常有些……跳脱。”比如大门不走要翻窗户。 白管家也说：“总体上算是周全，只是他毕竟是市井出生，又长年混迹在军营，大小姐与他同桌吃饭，觉得不舒服也是正常。”比如吃饭时没规矩，不知道只能夹自己面前的菜，饮茶也不懂细品。 谢妍点头：“你说的没错，是出生和家教使然。”裴恒不算是个无礼的人，可自己与他相处，习惯上的差别，还是会觉得有不熨帖的感觉，但仔细一想，阶层存在差异，其实这种初始的不熨帖才是最真实的状况。 前世叶景也是出生贫寒人家，为何自己和他相处，打从一开始就处处舒心愉快，从未有任何不融洽的感觉？ 到底是他伪装得太好，在预演的时候，就排除了一切与她不好的、不匹配的、不融洽的，还是说，他的礼仪规范，亦是他真正的出生和家教使然？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7章 讨好 蔡楚面馆。 “面来喽！特大碗青椒肉丝面！” 周云拿起筷子，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面条，赞许道：“闻着就香，难怪你老心心念念着。” “所以今天请你一饱口福。”对面的青年乐呵呵说道，他旁边的板凳上，小丫头冬雪高高兴兴地趴在桌上，脸上衣服上都是掉的糕点碎屑，青年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边的碎末，“慢些吃，整整两盒呢。” “这谢大小姐还真大方，准许你又吃又拿的。” “大小姐是善心。” 周云瞧他一脸极真诚的赞许，不由打趣道：“你这棵万年老铁树，有没有一点心头砰砰跳的感觉？” 可惜对面的人听了他的调侃，神色纹丝不动，连一点害羞的迹象都没有，让周云心中有种“哎，果然还是老样子”的感慨。 裴恒觉得他这话就是无稽之谈，跟大白日里做梦一样虚无。谢大小姐是什么人？堂堂敬国公府的嫡亲大小姐，外面都传她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天生云端里的姑娘，她对他们善心，那就像是菩萨怜悯世人那样。你可以尊敬，可以感激，可若生了什么非分之想，那就有点可笑了。 “我记得你有个表叔，原先在乡下老家是捕鱼的。” “对啊。” “帮我联系一下，我想跟他学钓鱼。” 周云和他打小认识，对他这突如其来要学习某项新技能的举动，可太不陌生了。 “你这又是牵上哪头的线了？” 裴恒凑近他，低声道：“晚膳的时候，我看大小姐就吃了两筷子鱼，喝了一碗银鱼羹。” “所以你猜测谢大小姐喜欢吃鱼，准备投其所好？” “试试无妨。”像谢妍这样什么都不缺的大小姐，也只有投其所好，才可能有效果了。 周云服了他了，摇头道：“你若是拿这劲头去正经追个姑娘，裴大娘就不用日日对着我娘哭诉了！”不过，其实眼下有个姑娘，不用额外花力气去追，“说真的，我看那个赵姑娘长得挺好的，虽然性子外放了点，但对你也算一往情深，你真不考虑一下？”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的，我哪有闲钱养什么姑娘？现下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好不过了。” 周云知道他的志向，也不多劝了，连裴大娘都劝不下自家儿子，外人多说有什么用。 “我跟你说，我今日为了拦住那赵姑娘，可是耗费心力，你别想一碗面就打发了我。” 裴恒站起身，从厨房里拿了一个小坛子出来：“来，功臣，老板娘特制的酱菜，你多吃些，千万别客气！” 另一头，白管家被谢妍逼着想了一路，马车甫在敬国公府门口停住，老头儿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下来，撒脚丫子朝门里面跑。 谢妍奋起直追。 “大小姐放过我吧！我真的想不出了啊！”风中传来阵阵哀嚎。 在街那头拐角的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是两匹雪白鬃马，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一个一直在巷子口蹲守的黑色人影，转身快步走到马车边，对着帘子汇报道：“殿下，大小姐刚刚回府了，看样子是无碍了。” 车厢内静默一刻后，传来肖沐低沉的嗓音：“走吧。” 敬国公府内，白管家已经被抓到了书桌边，提着笔欲哭无泪，他真的真的想不出啊！ 谢妍坐在对面，用充满激励的眼神看着他：“再想想，你一定能想出来的！” 救命……“大小姐，我是在府中当了三十多年管家没错，但咱们国公爷您也知道，长年领兵在外，在京中，在府中的时间都极少，更别说他下朝之后，怎么会对我一个下人说朝堂上的事情呢！”所以他哪里知道国公爷二十年前有过什么政敌啊。 “你别急着说不知道，再仔细想想……”谢妍循循善诱道，“或者二十年前左右，有没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比如谁公开辱骂过父亲或者国公府，或者什么孤儿寡母、亲朋好友的上门讨公道？” 这个他记得，可以保证：“没有，绝对没有。” ……大小姐怎么听说没人骂国公爷，十分失望的样子？ 谢妍是在想，如果叶景出生不俗，后来落魄了，而他又仇恨国公府，最大的可能就是国公府和他家族的落魄有关，那他就极有可能是当年她爹朝堂上政敌的后代。 所以当务之急是，得找到她爹的政敌中，有没有这种家族落魄、仇深似海的，如果有的话，子孙中有没有个叫阿染的。 “大小姐，我想起来了！” 谢妍精神一振。 “二十年前，平南郡王还没辞官呢！郡王和我们国公爷那是打小玩到大的交情，我记得那时候下朝了，郡王还时常会到我们府上来，和国公爷关在书房中聊事情，一聊就是好半宿。” “郡王当过官？”在谢妍的记忆中，平南郡王一直就是无官一身轻，凭着祖先荫庇，空吃皇粮过日子。 “平南郡王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满腔抱负、能文能武，那时候和我们国公爷，并称是京师闺中小姐最想嫁的人呢。”扯远了，“郡王直到遇到王妃，才一头栽进去了，后来就辞官，陪着王妃游山玩水去了。” “辞官是在什么时候？” 白管家推算了下：“十六年前。”当时郡王遇到王妃，一见钟情，翌日就找了媒婆上门提亲，一个月后就将人迎进门，在京师也算是风头无两了。之后辞官，夫妇二人游山玩水，大概半年多后回京，因为王妃怀了小郡主，行动不便，所以就回府专心待产了。 难怪她不知道平南郡王当官过，她同宁芷同岁，生辰只差了三个月。平南郡王辞官的时候，她还尚未出生呢。那郡王和她父亲同朝为官，以他俩的交情，他一定清楚父亲当时的仇敌。 谢妍思忖道，她若是特地登门去问这件事，有点兴师动众的感觉，她同叶景的关系很难言说，还是不惹旁人生疑为好。反正再过几日就是平南郡王妃的寿宴，她届时找个机会，同平南郡王叙叙旧，套套话，应该不难。 接下来几天，谢妍闲下来，天天往太子府跑，霸占着太子书房里的软塌。 “表哥，你这布局真不错。” 她端着一本敞开的书，坐在软榻上，软塌在窗边，抬头就是绿荫葱葱。太子肖逸爱柳，府中种满了柳树，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肖逸在桌前写文章，瞧她的神色无奈得很：“阿妍，你再这样日日过来，怕是风声要传进宫里了。”到时候母后以为谢妍属意，想推拒婚事更不好办了。她素来冰雪聪明，该明白这道理才是。 “传就传啊，反正表哥不答应我，我只好天天跑来滋扰表哥。”她双手托腮，耍无赖的样子理直气壮得很。 肖逸向来疼她，现下拿她也是没办法：“好好，我应下了，后日陪你去平南郡王妃的寿宴。” “太好啦！”谢妍喜得丢了书，肖逸瞧她神色这样欢喜，虽然不知道她为何非要自己参加寿宴，但她此番倒是出乎意料的执著。 谢妍的说法是想表哥出去多走走，散散心，其实她一直在思索的，还是和叶家兄妹的攻防战。 叶晴要想对太子下手，可以有千万种身份，千万条途径，她总不能时时刻刻守在表哥身边，对方有心惦念，她这样一味的守，绝非可行之策。 前世表哥对皇帝皇后的指婚一直是抗拒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体不好，说不准哪日大限将至，不想拖累好人家的姑娘，但说到底，他也还是热血儿郎，对于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指婚，他能够意志坚定地拒绝，后来和叶晴有了感情，也还是会信她的蛊惑之言。 若想从根本上杜绝叶晴，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让表哥先有其他中意的姑娘，只要表哥心中有人，叶晴想再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太子肖逸因为身体的缘故，平素京师的大小聚会，一向都是推拒的，但他若不跟人接触，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什么姑娘？ 所以谢妍才想起来软磨硬泡这一招，平南郡王妃的寿宴，京师很多女眷出席，前世就是姹紫嫣红，百花争艳，到时候没准能给太子表哥来段美丽的邂逅，就像平南郡王对王妃那样。 太子肖逸终于松口应承，谢妍心情大好，用晚膳的时候都比平常多吃了十几口。 不过，今天这鱼也是真好吃……她都把浅尝味道的规矩抛诸脑后了，津津有味地吃了大半碗饭。 “这是什么鱼？”往常没见过，个头小，味道真鲜美。 白管家也不认识：“是裴公子一大早送来的，他说这鱼少，难捕得很，渔家网了这些，味道鲜美，都留着自己吃了，要么就送城里的大酒楼去，所以集市上难见。” “少，又难捕，这么说他是费了一番心思了。”这个裴恒，巴结讨好的事果然做得溜，言语中还不忘给自己邀功。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这是还记挂着让她引荐给她爹呢。 “找人的事情，可有进展？” “裴公子早间也说了这事，对方说是有急事，这几日出了京师，大抵要到月末才能回来。” 还真巧，这时候有急事出京去办。 “故弄玄虚抬架子，就不知道有没有真材实料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8章 十六 七月十六这天，宁芷一大早就带着丫鬟候在平南郡王府门口，快到谢妍与她约定好的时辰时，果然有一辆黑色的马车从街道那头驶来，停在她面前。 但这马车和驾车的人，宁芷都不认识，她和谢妍打小就一起玩儿，经常一同出行，彼此对对方府中的马车和车夫都熟识了，她当下神色有些困惑，不敢确定来人是谁。 所幸车帘子很快掀开，一张熟悉的笑脸从里面探出来：“阿芷！” 宁芷欢喜地上前一步，握住她手：“阿妍！” 谢妍拉着好朋友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人，直看得宁芷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今天太美啦！”这身藕粉色的莲花裙子真好看，和她发上的新簪子也配。 最高兴的是，谢妍看见她手上还戴着那串色泽透亮，熠熠生辉的珍珠手链。 又有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名高挑清瘦的青年。 宁芷看到人，吓了一大跳，脱口唤道：“太子殿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连忙低下头行礼：“宁芷见过殿下。”随着她这声称呼，郡王府门口的丫鬟、守卫，慌慌张张跪了一地。 谢妍笑着说：“阿芷，你给表哥安排个厢房休息就成了，不必惊扰其他人。” 等到宁芷在一处清净的院落安顿好太子殿下，派人去主楼知会过平南郡王，太子大驾光临是怠慢不得的事情，没多久平南郡王宁章就出现在院落门口，带着一脸没睡醒的困态。 谢妍同他行过礼，宁章客气地回应了，看着她的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等到谢妍拉着宁芷离开，走出去很远，宁芷才小声埋怨道：“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殿下要来的事情？” “表哥也是临时决定的，他想低调处理，让我事先不要声张。”太子一贯深居简出，万一走漏了他要赴宴的风声，难保不会有别有用心的人士来滋扰，所以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宁芷点头，带着点好奇心问谢妍道：“那今日殿下来，是不是为了先前御花园的事情？” 御花园什么事？谢妍搜遍脑海才有那么一丝印象：“你说上回在御花园，林涵不小心把水洒我身上那事？”那是四月头的事情了，对谢妍来说暌违七年了。 事关好友，连宁芷这样好脾气的人，都有些不高兴：“才不是不小心，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情，阿妍中意什么，她也中意什么，然后林贵妃把东西给了阿妍，她就刚好脚下一歪，整杯水全泼阿妍身上去了！ 谢妍也知道林涵十有八九是故意的，但她长姐林贵妃正得宠，林涵推说是无意，谢妍也不好同她计较。 不过……“这和表哥有什么关系？” “阿妍你忘啦，环月公主同我们说过啊，林贵妃想将自己的妹妹，林家三姑娘嫁给太子殿下，林贵妃私下同陛下吹过很多枕边风了，不过陛下都没松口，因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属意的人是你啊。” 谢妍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这事本身没什么好笑的，但环月公主这个人，真的是整个大郁朝最神奇的一个姑娘了，她每次遇到谢妍她们，都是一本正经地说长道短，说的还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比如这个林贵妃吹枕边风，她讲的时候那个活灵活现，绘声绘色，就像当时她正蹲在陛下和林贵妃的床底下听墙根一样。 姑姑是属意她没错，不过陛下倒不一定就属意她，只是不管陛下和姑姑属意谁，表哥现在都不会答应就是了。所以如果林涵真的是因为这事，为她三姐，将谢妍视为假想敌，未免可笑了点。 前世这事就像是蜻蜓点水一样，不着痕迹地就过去了，因为今天寿宴之后谢妍就认识了叶景，和太子肖逸一道掉入了叶家兄妹精心编制的陷阱中去了。林家姐妹，之后也各有姻缘，和谢妍没什么交集了。 “你以为我是特地将表哥拉过来，炫耀归属的啊？”她才没那么无聊。 宁芷睁大眼，一脸认真地说：“除了阿妍你，没有旁人能让殿下亲身赴宴了。” 她二人现下走到一处四周无人的开阔处，谢妍左右看了下，附在宁芷耳畔轻声说了句话。 宁芷闻言惊讶地看着她：“当真？”太子殿下竟然是来相看姻缘的啊。 “没想到吧，我表哥同你是志同道合。”婚姻不看门第，只在乎情投意合。谢妍看她这好友半晌回不过神的样子，忍不住开玩笑道：“不如你俩相处一下？” “不可以！”宁芷吓得后退一大步，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这激烈的回绝，看得谢妍直乐，他们大郁太子妃的头衔是有多不招人待见？ 宁芷也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脸皮微红了红：“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殿下他，他自然是极好的……” 相识多年，她的为人和愿景，谢妍再清楚不过了，笑着拉住她手，轻轻摇了摇：“逗你的呢，我知道，你啊，只想像你爹娘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一对，一心一意。不喜欢束缚宫中的生活，也不想和其他后妃分享一个丈夫。 谢妍的视线落在宁芷手上那串珍珠手链上，莹白如玉的珠子在日光的照射下，光泽耀目。 其实经历过前世的变故，她心中不是不畏惧的，曾经亲密无间，疼你入骨的枕边人，某一日突然露出獠牙，原来所有的温存和甜蜜全是假的。但因为阿芷和韩大哥，她总觉得这世间的感情，还不至于令人绝望。 或许某天她也会遇上一个人呢，真心真意，视她光彩映人，如这掌中珍宝。 对了，阿芷是喜欢这手链没错，但手链是韩大哥送的，她性子素来胆小羞涩，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将韩大哥送的链子戴在手上，是否说明了她心中是有悸动的？ 宁芷也发现谢妍在盯着她的手链出神，猜测谢妍是认出来了，说道：“阿妍，这是珍宝阁的链子。” 谢妍面上的笑就止不住：“好看！” “是前两日珍宝阁的伙计送来的，说是他们店内回馈老主顾，看我那日喜欢这链子，又时常在阁内花费，就送给我了。” 什么！ 不是吧……这韩大哥也太坑了，她给他把机会都送嘴边了，他还非给吐出来了？费心思编这谎话是为哪般啊。 “不过阿妍，你说这是不是有些奇怪？这手链如此贵重，随便送人，也太亏了些。” 对对，觉得奇怪就对了！ 谢妍不能直说是自己给了韩阅，韩阅不知道什么思路，要假装珍宝阁的人，她现在只能强行挽尊，暗示宁芷：“确实奇怪，应该是有好心人吧……” 宁芷认可地点头，小声地跟谢妍说起自己心头的一个猜测：“你说会不会是那天那个善心的叶公子——” “绝对不会！”天啊，这怎么还给叶景捡漏了？ 谢妍真情实感地要呕血了。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29章 迎宾 谢妍语气中的排斥太明显了，要忽略都难，想起上次在珍宝阁，她一反常态，甫见面就不给叶景好脸子看，宁芷猜测道：“阿妍，你是不是原先就同那位叶公子认识？” “算不上认识，只是听说过他，”谢妍留了心，故意说，“那位叶公子，名叫叶景，端阳人士。我外祖母那头有亲戚家的，屋子里干活的婆子就是端阳人，提起过这位叶公子，在端阳时候就一贯爱和显赫人家的小姐交好，算得上交游广阔了。” 宁芷面色不由有些尴尬，那位叶公子瞧起来挺斯文和善的，没想到有这样的背景。 那也难怪当日阿妍对他没好脸色了。 两人谈话间走到了花园中，今天的寿宴就摆在这里，下人们已经开始布置现场了。 长廊上会设长桌，宾客坐于两侧，能欣赏到整个花园的风光，长廊边上是草地，设有投壶、射箭等场地，方便男子们下午玩乐。尽头的荷花池边有一座亭子，姑娘们可以在这里赏花喝茶。 宁芷指挥着下人们布置现场，还要去厨房查看菜品准备的情况，谢妍陪着她忙里忙外，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准备工作都快做完了，宁芷让厨房送了些茶点过来，和谢妍面对面在长廊中坐着。 还没到迎客的时间，小姐妹还有闲暇休憩一下，闲聊一会。 “今日韩小将军会来吧？” 宁芷闻言，神色是惊讶中混合着羞涩：“那件事……阿妍你听说了？”她因为害羞，从未跟谢妍讲过，不过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 “你知道白管家嘛，就是爱打听，我前几日听他说才知道，你二月生辰的时候，小将军就上郡王府提亲过了。”这锅只能先给白管家背着了，事实上谢妍是前世知道的，而且她还知道，韩阅不止这一次提亲，从今年开始之后的每一年，宁芷的生辰翌日，他都会上门提亲。这样坚持了四年，前世直到宁芷十九岁生辰之后，他俩的婚事才敲定下来。 “其实除了他，这几个月来也陆续有其他提亲的人，我同母妃说暂时不想嫁，想多留在府中陪她一两年。” “小将军少年英雄，京师多少姑娘想嫁呢。可他就只看中你一个人。我觉得你俩挺相配的！”谢妍这个说客十分称职，见缝插针。 宁芷有不同的看法：“他不是看中我，只是想报恩。” “不会的！小将军要报恩，什么法子不行？以身相许算什么话本嘛？他又不是姑娘家。”何况真要报恩的话，那天明明是自己跟阿芷一起救的人，他怎么不上敬国公府去提亲？ “是父王说的，他提亲的时候同父王说，当日寒山寺的救命之恩，一直铭记于心，定会好好待我的。” “这只是为了让郡王放心将你交托的说辞吧……”这事真有些头疼，韩阅明显是大男子性格，说话做事按部就班、一板一眼。但他不了解她这个好朋友，宁芷外柔内刚，婚姻于她而言，不关乎身份地位，只关乎彼此是否真心相待。 谢妍自带前世天眼，知道韩阅骨子里有多爱宁芷，但现在问题是宁芷不知道……那她怎么才能让她知道？ 少女单手托腮，手肘搁在长桌上，愁绪满怀。要给表哥做媒，还得给阿芷和韩大哥做媒，她这无牌媒官真不好当啊。 快到午时的时候，有下人来通报，郡王夫妇已经在府前准备迎客了，让郡主现下过去。 平南郡王膝下除了宁芷这个女儿，还有一个八岁的小世子宁瑾。胖小子虎头虎脑的，而且嘴巴甜，每次一见到谢妍就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谢妍此时见到他，倒是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这小子前世的时候特别喜欢叶景，那时候她重回国公府，第一次带叶景登门，也是郡王妃的寿宴，宁瑾不知道怎么就被“收买”了，后半程从头到尾跟着叶景，叶景去哪里他去哪里，叶景做什么他做什么。十岁头上的男孩子皮得很，正是猫嫌狗不理的年纪，闹腾起来谁说都不听，但只要叶景一句话，他立马能消停下来。最有趣的是，到后来郡王夫妇搞不定儿子了，还会将熊孩子送到丞相府待上两三天。 那个时候，谢妍其实看得明白，为什么宁瑾这小子喜欢叶景，因为叶景真的很喜欢小孩子。他一个高高在上、日理万机的丞相，能花费好几个时辰陪着宁瑾玩，就一大一小凑在院子里堆泥巴，扑蜻蜓，玩陀螺。起风的时候，叶景把胖小子扛在肩头上，满院子疯跑，胖小子扯着纸鸢的线，两人的欢声笑语洒满院落。 她那时候看着，就更加想要一个属于两人的孩子。她总是带着自豪地想，阿染不光是全大郁最好的丈夫，还一定会是全大郁最好的父亲。 “姐姐！”胖小子跑过来，欢快地拉着谢妍衣服一角，仰着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谢妍伸手揉了揉他脑袋，笑着说：“瑾儿又长高了。” 小汉子闻言骄傲地挺直腰板，像一棵茁壮成长的小青杨。 都说小孩子的反应是最准确的，能清晰地感知到，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那么叶景伪装的那些仁善中，总还是有一丝真实的吧？ 平南郡王妃见状笑道：“瑾儿就是喜欢妍丫头，跟为娘的一样，妍丫头打小就可爱，刚出生的时候，跟个粉团子似的，我一见就喜欢得很，还想收了做干女儿的，可惜云姐姐舍不得。”她口中的云姐姐，指的是谢妍的亲娘，敬国公夫人殷云。 宁芷转头，跟谢妍交换了个会心的眼神。她母妃喜欢阿妍，每次见到阿妍，老爱提这事。 平南郡王妃冯襄是曲都太守的女儿，曲都地处大郁北境，是北面毗邻捭阖国的第二个城市。冯襄出生边塞，从小也是在边塞长大，生得美貌，性子洒脱随意。当年她随母回京访亲，与宁章偶遇，宁章立即被她张扬热烈的性子深深吸引，苦追不放，就此成就了一段佳话。 过了午时，陆续有客人到来了，来宾大致上跟谢妍前世的记忆没出入，不过这次谢妍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在观察赴宴的年轻姑娘们，这当中她注意到有两个姑娘，一个眉眼弯弯的，看起来就喜庆，还有个笑起来的样子很甜，唇畔有个浅浅的小梨涡。 这时，又有两个适龄少女从马车上下来，一个模样生得很美，气质若空谷幽兰，出尘脱俗，还有一个普通一些，但也算是个娇俏佳人。 宁芷轻轻推了下谢妍，示意她小心。 娇俏少女林涵，挽着她三姐林歆，走至平南郡王夫妇面前，主宾之间客气打过招呼，林涵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正常得很，有礼有节，前世谢妍没特别注意她，但今世听了宁芷的话，她就一直盯着林涵看，然后看见林涵回眸，狠狠瞪了她一眼。 “……”看来这仇是还没散。 重生之后，谢妍发现自己的仇人呈现出与日俱增的趋势。 比如紧跟着林涵，又来了一个她近期新增的仇人。 这次是一对兄弟，哥哥亲切和善，弟弟就不一样了，满脸写着不耐烦，眼睛快翻上天。 宁芷很惊讶，悄悄跟谢妍耳语：“六殿下怎么来了？” 估计是来找她麻烦的吧……不然前世肖沐没出席寿宴，怎么现下又出现在这里。 前世明明是皇五子肖附一个人出场的，肖沐是从来不会出席这种，用他的话来说，无聊至极的场合。不过就他的为人而言，一般主人家也就是循例发发请帖，顾全彼此的颜面就好了，其实心中都巴不得肖沐不出席，否则大好的日子，谁知道他会不会给你整出点闹心事来。 平南郡王宁章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他安排人去送请帖的时候，肖沐并没让他失望，肖沐当时问送请帖的人，宴会上有没有舞姬？听说没有之后，嗤之以鼻地说——扫兴，不去！ 所以此番肖沐突然出席，宁章亦是心中惊惧，不过他大场合见多了，沉稳老练，很快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亲自领着二位皇子进府。 谢妍想着，今日是平南郡王妃的寿辰，若是肖沐来找麻烦，她也只好息事宁人。他若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她就当自己聋了，当他说的不是人话。 她满心戒备，不过肖沐当下没有发作，他神色只是不耐烦，但什么话都没说，从下马车到跟着肖附随宁章进府，甚至看都没看谢妍一眼。 待他们走远，宁瑾仰头好奇地说：“那个姐姐手上好亮！”好多亮晶晶的东西，闪闪发光。 宁芷忙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那是六殿下，是哥哥，不是姐姐。”他都这么大了，怎么连男和女都分不清。 胖小子一脸迷惑：“母妃说，只有女孩子才会戴很多亮晶晶的东西。”所以母妃不准他戴，说男孩子就要有男孩子的样子，阳刚一些。 宁芷哭笑不得，谢妍则是一脸憋不住的笑，什么叫童言无忌嘛，这才是真话！像肖沐这种显摆得瑟，小心眼儿记仇，还不会正常说人话的，确实不能算个男人。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0章 宴席 谢妍夸赞胖小子，要给胖小子奖赏，宁芷拦着不让：“阿妍你别逗他了！别回头见到六殿下，大庭广众下再喊出来一声姐姐，可就收不了场了！” 平南郡王妃今日的这场寿宴，可算是风光无限了，因为一下子来了两位贵宾，一是大郁太子肖逸，二是六皇子肖沐，这两位各有因由，但都是甚少出席此类宴席。 平南郡王领着贵客男宾坐在东边的长廊中，坐北朝南，太子肖逸坐上首位，宁章坐于肖逸左手侧，肖逸右手侧依次是五皇子肖附，六皇子肖沐。 女眷们这边都在西边的长廊中，夫人们陪着郡王妃坐于北侧，适龄的姑娘小姐们由宁芷和谢妍领着坐于南侧。 两边长廊中间隔了大概一丈左右的距离，中间是一片小花圃，这布局很巧妙，既设置了阻隔，又方便两边的人就近观望。 京师适龄的少爷小姐，来参加这样的宴席，多多少少是带了些盘算的，除了正常的交际，若是还能相看到合眼缘合心意的人，就再好不过了。 大郁和前朝一样，为了推动婚姻，实现人口增长，设有媒官，专司单身男女婚嫁。民间府衙设官媒处，管各地百姓婚配，户部还专门下设正五品媒官，又叫媒判，专管皇亲国戚和朝廷五品以上官员的直系亲属婚嫁。家中有男子过三十，女子过二十，尚未婚嫁的，媒官就会每月定时登门催促，这登门的方式还特别难看，是敲锣打鼓一路吆喝着过来的，所以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受不了，很早就开始为适龄儿女相看对象。 前世宁芷和韩小将军耗了四年，最后在十九岁生辰之后应下了婚事，大抵也是顾虑到脸面问题，耗不起了。 谢妍本来坐在桌子的东侧，过了会儿她站起身，信步走到西侧那边，状似是在眺望远处荷花。 她旁边几个彼此熟识的少女坐在一处，在说笑闲聊。 谢妍竖着耳朵，不动声色地听了许久墙根，等她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往原本座位走的时候，经过一个人的身侧，那人偷偷伸出脚……谢妍直面前方，目不斜视，似乎是根本没留心到，重重地一脚踩下去—— 林涵这一声惨叫实在太凄厉了，不止引得这边席上人人侧目，连那一边的男子宴席，也有不少人回头张望。 本就是盛夏，再加疼痛，她额头渗出一滴滴汗珠，林歆心疼地拿手绢给妹妹擦汗：“涵儿没事吧？” 宁芷作为主人，连忙过来查看情况，始作俑者谢妍在旁边一脸惊慌失措地说：“五姑娘不知为何，把脚伸到路当中了，我这脚底下又没长眼睛，不留神就踩上去了！抱歉抱歉，五姑娘，还好吧？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你！”林涵伸出一根青葱玉指指着人，手指头因为愤怒而不停抖动：“你故意的！” “五姑娘这么说可太冤枉人了！御花园的地那么平整，五姑娘端着茶杯都能摔了，而我这走得好好的，凭空突然伸出一只脚来，我没有磕着碰着，摔破相了，那都是祖上积德，祖先保佑了。怎么就被说成是故意的呢？” 谢妍的语气委屈巴巴，林涵却是要被她气死了！“你还说不是故意的！”她这是明摆着提起御花园的事情，新仇旧恨要跟自己一起算了！ 林歆低声斥道：“好了，别闹了。” “三姐姐！”现下是她吃了大亏，怎么还让她别闹了！ 林歆有意要把林涵带下去，息事宁人，对宁芷道：“小郡主，可否安排一间厢房，我扶涵儿过去歇歇。” 宁芷求之不得，亲自带人过去厢房，安排了伺候的人，还叫了大夫。 等宁芷安顿好林家姐妹，回到宴席上，谢妍若无其事在吃菜，宁芷在她身边坐下，凑近低声问道：“你是故意踩的？” “她这三天两头脚滑的，不是站不稳，就是乱撂蹄子，是该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了。” 宁芷忍着笑道：“阿妍你说话没个规矩了。”什么乱撂蹄子……不是她们该说的话，不过这个林涵真的可恶，竟然还想故技重施，伸脚绊人。 “我瞧先前太子殿下出面后，林涵的样子还挺欢喜的。” 当然欢喜了，她三姐就能和表哥亲密接触了嘛，不过随后又想起还有自己这个眼中钉。 “反倒是林家三姐姐，神色瞧着没什么波澜。” “林歆不是一贯如此么？”林歆近几年来也算京师有名了，容貌脱俗，文采过人，就是性子高冷，对谁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高岭之花。 谢妍对林家姐妹没什么兴趣，林歆和林涵，前世和叶景完全无关，跟她的生活也几乎没任何交集，自然现下也跟她重生后的目标无关。她只是不会再让林涵和肖沐这种人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林涵吸取教训最好，她不主动招惹的话，谢妍才懒得分神管她。 谢妍盯着对面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她很喜欢笑的样子，现下就在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初一的月芽儿。 是先前迎宾的时候，她物色的其中一个姑娘。 另一个唇畔有梨涡的，宁芷认识，是司天监娄孝的妹妹娄婉，就这个，宁芷也没见过人，应该是第一次出席京师的宴会。 “我悄悄问过母妃了，她是随都察院佥都御史沈仲的夫人过来的，具体什么身份，母妃说稍后再帮忙打探打探。” “你没和王妃说表哥相看的事情吧？” “放心啦。”事关太子殿下，阿妍说要保密，她自然不会说了，“我只说觉得她面善，想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原先是否见过。” “我刚刚听她们说话，那几人唤她阿黎，她唤沈夫人作姨母。” “那她就是沈夫人娘家的亲戚了……不知父兄是否有官职在身，本人是否嫡出？”不过话说回来，太子殿下的亲事毕竟关乎国体，不同于一般的男婚女嫁，别说这姑娘只是沈家的亲戚，就算她是沈仲的亲闺女，沈仲一个佥都御史，正四品而已，也远远达不到太子妃的要求啊。 “阿妍，你说殿下想挑个合心意的，但总归要有身家背景的吧，不然陛下和娘娘也不会答应的。”太子殿下的婚事，可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主的。 谁又能想到呢？……只要是太子本人看中的，像叶晴一样的身份，皇帝和皇后都拿他没办法。但谢妍没办法说这话，只含糊道：“反正我们先相看着，陛下和姑姑那边，自有表哥去费心了。” 宁芷也在看对面那个一直笑眯眯的沈家表姑娘：“原来殿下喜欢这样的。”阿妍同殿下关系最好了，她看中的两个，都是这样爱笑的。所以林涵是白为她姐姐出头了，林家三姐姐美则美矣，性子太冷，是从头到尾见不到笑的，殿下根本不会喜欢嘛。 光是好看爱笑就简单了，谢妍现下仔细一想，叶晴那个性子还挺复杂的，还要活泼、爱闹，乐观、开朗、天真，最好还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撩拨。 比如，谢妍说道：“阿芷，一会儿我们也去射箭吧？” 宁芷对她这突兀的提议，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回拒道：“哪有和男子同场射箭的。”虽然大郁出过女将军，女子会学骑马，但很少会有女子去学射箭的，更别说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男子一道射箭。 “不对不对，你应该说，我不会哎，但是看你们玩得好有意思！韩小将军，你教教我嘛！然后小将军就会专门僻一块靶子出来，教你射箭，然后你听着指导，怎么都做不好，小将军就不得不走过来，手把手地纠正你的动作，看你傻乎乎又认真的样子，他会觉得好有趣，一直地笑。”现在说起来，前世场景历历在目，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表哥笑得那么开心。最可恶的是，当时叶晴套路太子的时候，叶景和她也在旁边，叶景还说，晴儿太笨了，还是我娘子聪明，一学就会。她心里还美滋滋的呢！ 现在回忆起来，真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 宁芷面色赧红道：“好端端的，你扯小将军做什么？”什么手把手啊，真是羞于启齿。 谢妍看见男子那边宴席开始散了，人三三两两地动起来，平南郡王宁章领着几位皇子在往草地上的靶子走。 谢妍忙扯宁芷起来：“我们不射箭，看看热闹总行吧。” 其他女眷也陆陆续续围过来，谢妍拉着宁芷挤到一个好位置，站在那个沈家表小姐旁边，她对人笑了笑，对方也对她笑。近看的话，这表姑娘长得还是不如叶晴，虽然笑起来不错，但眼睛缺了点神采，不若叶晴灵动。 宁章作为主人，射了第一只箭，堪堪落在靶子边缘，他摇手笑道：“生疏了。” 太子肖逸和五皇子肖附随后，表现都是无功无过，到了六皇子肖沐就搞笑了，他射了十支箭，竟然没有一支是在靶子上的！六支射偏了，三支飞到途中就掉了，还有一支连箭弦都没离，直接掉地上了。 肖沐气得把弓狠狠砸了，还不解恨，踩了好几脚才罢休。 肖附无奈道：“六弟，你这满手的扳指，怎么挽得了弓？”磕磕碰碰的，也控制不了力道。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1章 坦白 肖沐已经够丢人现眼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紧跟着他上场的是骁武营正指挥使韩阅，小将军出手，干净利落的十箭，每一支都正中红心。 围观的女眷这边波动起来，赞叹声议论声不断，好些姑娘面上都是掩不住的崇拜和钦慕。 谢妍由衷道：“小将军真厉害！”她把阿芷拉过来围观，就是为了这一刻！ 太子肖逸也赞道：“韩将军果然眼力过人，箭无虚发。” “殿下过奖了。”韩阅抱拳，谦恭道。 肖沐哼了一声，说：“无趣。”转头往宴席的方向走。 众人再射过几轮箭，太子肖逸身体虚弱，不适合长期在烈日底下活动，回厢房休息去了，肖附说要去看看肖沐，宁章也不放心肖沐一个人，怕他生出什么事端来，于是男子这边陆陆续续都散了，男人们散了，围观的姑娘们也跟着散了，有去荷塘边赏花的，有去亭子中坐着歇息的，有在树荫下闲聊的。 宁芷被郡王妃遣胖小子来喊了去，去厨房查看下午的茶点了。 偌大的草地上除了还竖立在侧的靶子，就剩两个人了。 韩阅走到先前肖沐站立的地方，将那被他掷落在地上的长弓拾起来，弓面上还有他清晰的鞋印。 谢妍走上前，递去帕子，小将军道过谢，婉拒了，用袖子认真将弓上的印子擦拭干净。 “肖沐这样的纨绔子弟，怎知道兵器对军人的意义。”她爹也有长矛和长弓，在府中都是小心悬挂着的，日常会有仆人专门打扫，连一丝灰尘都不会沾。 这弓箭于肖沐而言，只不过是取乐的东西，可他学不会尊重别人，寄托着信念的物什。 韩阅将长弓挂回一旁的架子上，对谢妍行礼告辞道：“大小姐，我先行一步。”虽然这里不是幽闭处，但周边无人，他二人孤男寡女，不太妥当。 谢妍专程留下来，其实是为了问一个问题：“韩大哥，你为何要装作珍宝阁的人，将手链送给阿芷？” “若是明言我送的，她可会带？” “……”谢妍一下子语塞了，确实，以她对阿芷的了解，既然郡王府已经回绝了韩阅的提亲，那她就一定不会带。 “你说过她十分喜欢，我又何必增她困扰。”与其直接送，让她收下后，顾虑重重，再欢喜也只能束之高阁，不如营造一个善意的谎言，见她心悦，他心愿足矣。 谢妍感觉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看着面前这张板正严肃的脸，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想说，阿芷带不带是其次，重要是让阿芷知道他的心意啊，她还想说，怎么你刚刚从头到尾都不看阿芷一眼？这样阿芷怎知道你心悦她，想见到她？……可她都能想到自己这么问了，韩阅会回复她什么——于礼不合。他一个单身男子，盯着一个未婚姑娘看，可不就是于礼不合么？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韩阅快步走远，走到半途，跟一个反向行来的人打了个招呼。 那人没理韩阅，径自往谢妍的位置走。 谢妍现下的心情，实在算不上愉快，而且对于来人，她也没有任何讨好的打算，反正都撕破脸了，私下无人的时候，彼此都不用在乎对方心情就是了。 肖沐在她面前站定，他神色不似先前离开时候，那样不悦和嚣张，也不似往常见到她时的轻蔑和不耐。 她倒是难得看到他心平气和的样子，五官都摆在正常的位置，眉眼间还透着一丝踌躇。 这里是平南郡王府，今天是平南郡王妃的生辰，肖沐要是不惹事，谢妍也不会主动惹他。 她耐心等着他开口，他和前世不同，到府参加了寿宴，现下又专程过来同她说话，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了。 肖沐自己也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正常和谢妍说过话了。她看着他时，脸上总是端方而客套的笑，他觉得这笑容好生虚伪，就和这京师里所有的人一样，其实每个都在背后指着他的背脊说他荒唐无耻，却在见到他的时候，硬生生将那种蔑视藏了起来。 他不喜欢谢妍那样对他，她的态度，和她对待旁人没有一丝不同，也和旁人对待他没有一丝不同。极致的滴水不漏，却刻板冷漠。 他总是想拿话激她。 可那日在乐音会馆，谢妍终于对他疾言厉色了，他心中又比任何时候都更惶恐。 他静默了许久：“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帮谢安，不是为了看敬国公府的笑话。” “……殿下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特地跑来平南郡王府，参加一个他根本不想参加的宴会，就为了跟她说这个？ 肖沐知道谢妍不明白，其实他自己也是到那一刻才明白。 他所不喜的处境和现在，从来不会因为逃避而改善。他越是期望她能改变一些，他的针锋相对，只会越将她推向更远的地方。 “你相信我吗？” “……”当然不信了。 两个人，一个说着匪夷所思毫无基础的话，神色却是十分真诚，另一个则是完全困扰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妍觉得他今天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导致她已经完全看不懂他想做什么了，但她又隐隐约约有预感，现下是不适合像往常一样说 “殿下金口玉言，我自然是信的”，诸如此类的场面话。 她不怕惹恼肖沐，只是绝不愿牵连平南郡王府，毁了王妃的生辰宴，何况肖沐算是被她阴差阳错引来的。 这种沉默是不适合的，因为她沉默得越久，越接近她在回答了——“相信”是可以开诚布公说出口的，只有“不信”，才会犹豫和迟疑。 但不管合适不合适，她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肖沐耐心地等了许久，神色从隐含期望到慢慢失望，但他没有发脾气或者冷嘲热讽。 “年前有幸见过国公爷箭术，同韩将军一样，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他怎么还心平静和地跟她话起家常来了……谢妍这下敏锐地找到了切入点：“小将军和我父亲一样，是职责所在，纵马驰骋、引弓射箭，皆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言下之意，韩阅能命中红心没什么了不得的，因为他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同样他肖沐一箭没中也不必觉得羞耻，毕竟这也不是他的专业所在。 肖沐闻言苦笑道：“你害怕我去找他麻烦吗？”在谢妍眼中，同他这样不讲道理的人说话，高抬是捧杀，贬低即维护么。可他也没有她想得那样气量狭小。 宁芷查看好下午茶点准备的事项，回草地上来找谢妍，远远就看见肖沐同谢妍在说话，一时也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不上前。 待得肖沐离开，她连忙跑过去，瞧谢妍一脸不郁，忙宽慰道：“六殿下为人你知道的，他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就好。”肖沐这个人，每次遇到她们，都没什么好听的话，现下单独来找阿妍，又有什么难听的话要说。 今天肖沐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但谢妍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最后问完那句话，又像来的时候一样突兀离开了。 正好让她松了口气，他那个问话，她还真不知道怎么诚恳又动听地回复。 她当然怕他去找韩阅的麻烦了，事实上她害怕因为她，他给所有和她有交情的人找麻烦。 “对了，先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小丫鬟在树后面探头探脑的。”宁芷望向不远处的一棵树，说起这件可疑的事情，“太远了模样瞧不清楚，但看衣服颜色，跟林涵后头带着的小丫头一样。”现下树后面已经看不见人了。 …… …… 郡王府客院的东厢房内。 林涵躺在床上轻哼哼，林歆坐在一旁，亲自帮她打着扇子。 一个小丫鬟禀告后进了门来，附在林涵耳畔汇报了看到的情况，林涵气得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什么！”这一弹碰到了脚，她哀嚎一声下又仰躺了回去。 林歆微蹙眉说：“你当心些。”这么大个人了，做事还是咋咋呼呼的，没个分寸，不知轻重。 林涵不知道听说了什么事，气得火冒三丈，用力一拍床板：“谢妍这个不要脸的！” 林歆闻言板起脸，语气严厉道：“我平素是怎么教你的？说话做事有个限度！”背后道人是非，整日里胡言乱语。 林涵有些话不便明说，嘟囔了一声，不服气道：“今日还不是她害我的。” “好端端的，人家为何害你？”和她说过好几次了，她就是不听，“谢妍是敬国公府的大小姐，人家的身份地位尊贵于你，你屡次招惹她，她隐忍不发，那是看在贵妃娘娘和陛下的面子上，你以为她是怕了你，怕了我们林家不成？” 林涵最怕她这个三姐姐板起脸来说教了，也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当下软了口气撒娇道：“我不管！反正太子殿下和三姐姐最相配！” 林歆被她挽着胳膊撒娇，还将头枕在自己肩上蹭蹭，训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叹了口气道：“净说孩子气的话。”她知道她这个妹妹骨子里单纯，又一直崇拜自己这个三姐姐，总举得三姐姐应该配全天下最好的人，可是……视线幽幽扫过窗外，天边纯白的云彩，悠然自得，无拘无束，美眸中闪过一丝无奈：这世间最尊贵的最奢华的，难道便是最好的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2章 秘密 宁芷挽着谢妍胳膊，二人沿着池塘边漫步，七月中旬，芙蓉花期将过，一池娉婷，还余几份妖娆姿态。 “母妃又再打探过了，那姑娘本家姓黄，单名确是一个黎字，是六月头进京探亲的，听沈夫人的意思，似是有意为她说亲，应是会长住。” “还有娄司监的妹妹，听母妃说，七八岁上就许了娃娃亲了，男方是咸丰人，同娄家世交的关系，待来年开春就会上门迎亲了。” 那这个娄婉是没戏了，有希望的只有黄黎了。 宁芷拉着谢妍向那边的亭子方向：“沈家表姑娘在。”和黄黎一道坐在亭中纳凉的还是席间那几个姑娘，一共有四人，大概原先就是认识的。 “我们也过去吧。” 谢妍和宁芷进了亭中，那几位姑娘忙起身行礼，主宾客气见过了，宁芷询问她们是否有什么需求，寒暄了几句。 几人中，开口应答的一般都是一个圆圆脸的姑娘，谢妍听她自我介绍，是大理寺少卿余程的三姑娘，名叫余珍。 余珍看样子是四人中的主心骨，态度落落大方，应答进退有度，另外有两人瞧起来似是有些拘谨，拘谨倒是正常，不过谢妍最关注的那个黄黎就有点微妙了。 从亭子出来，默默地走了几步，谢妍斟酌着道：“她是不是……有点怪？”原先跟着长辈，她一直笑，倒不觉得怪，还挺亲切喜庆的样子，现下都是同龄的姑娘，这个黄黎还是一样，从头到尾就是挂着微笑，谢妍有意同她说话，她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反正除了笑就不说话，还得那个余珍上来圆场子。 “会不会太紧张了？”宁芷试图为人找个合理的解释。 “我瞧她那样子，是半分不紧张啊。”她虽然不说话，神色可镇定得很，就是含笑不语。让谢妍有种自己是正在御书房述职的大臣的感觉，黄黎就是好整以暇在倾听她汇报的皇帝…… 这就不对了，她是要给太子殿下找媳妇儿，又不是给他再找个爹。 到了下午茶宴的时候，还是在午间设宴的长廊，布置了各式各样的现茶、小食、糕点。 席间只剩下五皇子肖附一个人了，太子肖逸还在厢房休息，说是不出来了，六皇子肖沐，听说已经离府了。 茶宴散了之后再一个时辰左右，客人们陆陆续续告辞，太子肖逸也准备离开，谢妍和肖逸说自己留下在郡王府用晚膳，有体己话要和宁芷说。 她们小姐妹说话，自是合情合理，肖逸叮嘱道：“莫聊太晚，让郡王府多遣些人送你。” “放心啦表哥，我和白管家说好了，他晚膳后会派车来接我的。” 等平南郡王将宾客都一一送走了，谢妍和他说起今日的另一重要来意，有事情想询问他。 宁章领着谢妍到书房，让下人们沏了茶过来，谢妍意思是掩上房门，还得让所有下人都去院外候着，宁章意识到她要说的事情不小，照办了。 谢妍和宁章在书桌前面对面坐着，等到确保没有第三人听到，谢妍拿出一封信，从桌面上推给宁章：“宁叔叔，您请看下。” 宁章打开信，快速阅过，他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惊诧到后来的带上一丝惧意，到最后彻底沉寂下来。 谢妍觉得他这反应很不寻常，见宁章一直不说话，便主动问道：“这信是前几日匿名送到敬国公府的，我看过觉得兹事体大，但父亲又不在京，想来您与父亲交好，很可能会知晓个中缘由。宁叔叔，这写信之人说与我父亲有积年宿怨，事隔多年，近日会回来报仇的话，是否当真？” 这信当然是谢妍伪造的了，她本意是为了方便开这个口，毕竟她要询问多年前的政敌，总要事出有因，不过如今从宁章反应来看，当中似乎另有玄机。 宁章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仿佛陷入了一个很久远的回忆中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谢妍说的话。 过了许久，他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父亲在朝多年，与他政见不同之人，不在少数，收到的辱骂苛责更是多如牛毛。这种无名宵小的威胁之辞，世侄女不必放在心上。” 宁章嘴上这样说，但谢妍瞧他神色，他自己可是上心极了。 所以她应该是猜对了，她父亲确实有过一个政敌，而且积怨匪浅，导致多年之后，宁章一看到这份匿名信，第一时间就能对应上一个人来。 但很显然，他不想告诉她。 谢妍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顺着他话道：“宁叔叔说的是，对方连姓名都不敢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本事。过过嘴瘾罢了。” 宁章手中牢牢抓着那封信，捏得很紧，让信边都起了折痕。谢妍伸手，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将信纸递还给她，神色有一丝不自然。 “打扰宁叔叔了。” “世侄女客气了……” 谢妍很缓慢地起身，果然，宁章在她开口告辞的时候，特地交代：“世侄女，对方不怀好意，有心污蔑，事关敬国公府的声誉，千万别让外人知晓。” “宁叔叔放心，这封信我会收起来，留待父亲回京再说，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那就好。” 谢妍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回头看过去，宁章僵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似是痴了。 他面上的神色，一言难尽，不仅仅是担忧或者恐惧什么，更像是一种毫无希望的黯淡……火光燃尽，刹那灰败。 谢妍接下来在宁芷院中待着，今日风平浪静，一直到她晚饭后告辞，都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了。 前世她带着弟妹，本来是在散席后会走的，谁知道宁芷突然上吐下泻，她放心不下，留下来陪着人，后来大夫看过，没什么大问题，说可能是夏季炎热，饮食导致的肠胃失调，服药后就好多了。 现在来看，这应该是叶景故意为之的。但今日没这样的状况发生，是叶景的内应告知了他，自己主动留下来到晚膳后，与他的计划不谋而合了，还是说，他的计划已经完全更改了。 若她是叶景，这计划就一定会改。第一，珍宝阁初见，她对他展露出敌意了，起码是不存好感，再见面他就来一出英雄救美，只会让人觉得别有居心。第二，如果青云赌坊确实和他有关系，他就一定知她与曹知相识，行事作风也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前世她性子软，总想着尽量平息事端，发生贼人的意外，叶景救了她，她没什么损失，也想不到要去京兆府报案，但今世不同，他找人往敬国公府门口泼狗血，她都会专程找回场子，真找贼人来劫她，不怕她追查到底吗？ 叶景这种人，一定是看人下菜的。 谢妍从平南郡王府出来，天色已晚，白管家在门口的马车边候着。 她上了马车，车上坐着的一人忙起身：“大小姐好！” “白管家同你说过了吧？” 裴恒点头：“说清楚了，大小姐放心。” “此番劳烦你了。”先前从宁景的书房出来，她就让随身的丫鬟回府传信给白管家，交代了要办的事，找到裴恒一道过来，谢妍语带深意道，“前两日的鱼还未当面谢过你，美味极了。”他为她做的事，对她尽过的心，她一定是记着的，他可以安心。 “大小姐喜欢就好，能为大小姐做事，是恒之三生有幸！” 裴恒下了马车，白管家上来，马车开始缓缓行驶。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老头儿犹有些不敢相信，迟疑问道，“大小姐，这情报是真是假？”真有人胆大包天，会在天子脚下对敬国公府的人不利？ “是真是假，一会儿不就知道了。”虽然她估计叶景不会来，但倘若他敢来，她可就得给他送份惊喜了。 马车行驶到一处小巷子里，这是从平南郡王府回敬国公府的必经之路，幽闭冷清，没有店铺，两边都是高墙，只有一两户人家的侧门，平时完全是没有人走的，更不是巡城卫兵会经过的路线。 前世叶景就是在这里动手的，现下一看，这选址还挺巧妙的。 白管家时刻警惕着，耳中敏锐察觉到一点声响，连忙掀开车帘子，探出头去，随即转回头，一脸惊恐向谢妍道：“真来了！” 谢妍神色不动如山，叶景倒是出乎她意料，走这么一步臭棋。 车夫一勒缰绳，马匹往前度了几步，停下来。 夜色中，对面四个手持大刀，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 谢妍从马车上下来，静静看着对面的黑衣人一步步逼近。观众和捧场的都到齐了，这幕戏的当家小生也该登场了。 不过今天跟前世有些出入，前世她记得是在黑衣人敲晕了车夫之后，叶景就正义凛然地登场了，今天这些黑衣人的刀都擦上她脖子了，把她脖子擦出了一道血痕，白管家在旁边连连抽气，才听到一声迟迟响起的——“住手！” 这声音为什么是？……谢妍有些诧异地看着后方阴影中，快步跑出来的一个人。 一个眉眼如画，巧笑倩兮的俏姑娘。 叶晴。 这挑大梁的角儿怎么改了。 谢妍缓缓眯起眼，叶景不会是觉得他尚有几分美貌，孰料珍宝阁一见，自己竟然对他不假辞色，所以怀疑她有……磨镜之癖？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3章 胖揍 反正不管叶家兄妹想做什么，来的人是叶景还是叶晴，对谢妍来说没有区别。 同样的面目可憎，恶心下作。 谢妍背着手向白管家发讯号，老头儿立刻放开嗓门儿来了一记惊天动地、鬼哭狼嚎的——“救命啊！” 伴随着他这声事先说好的暗号，一下子有二三十号人，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从前后两处埋伏的巷子里冲出来，个个手上拿着榔头、棒槌、铁锹之类的。 那四个大汉都没预料到这情况，呆若木鸡，被敬国公府的家丁团团围着就是一顿暴揍。 四个人刚刚还凶神恶煞的，现下个个抱着头捂着脸：“别打了！别打了！”哀嚎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这位姑娘……”叶晴一个美貌的姑娘站在旁边很引人注目，有家丁问起来。先前白管家只交代过，出来的时候所有男的一起打，尤其是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打得最狠就对了，但没说过会有个姑娘。 谢妍说：“什么姑娘？” 白管家心领神会地呵斥道：“大晚上的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会孤身出门？不是我们敬国公府的人，那肯定就是贼人的同伙了！还不动手！” 谢妍适时说道：“别出人命就行，谁今晚上最卖力，我重重有赏。” 家丁们得了令，立刻四五个人围过来，对着叶晴直接踹翻在地，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 叶晴躺倒在地，拿手护着头，一个家丁对着她肚子狠狠踢了一脚，她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谢妍听着她这平日里软软甜甜的声音在痛哼，看着她这花容月貌的一张脸，此时鼻青脸肿，四下挂彩，心中简直不要太舒爽。真是出了她心头的一大口恶气！ 打着打着，那四个大汉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弱，叶晴也蜷缩在地上不怎么动弹了，谢妍才开口道：“停手。” 待家丁们停手，她指着叶晴，问其中一个蒙面大汉：“你认识这女的么？她是你同伙吗？” 那大汉迟疑了一下，摇头。 “呀，白管家，是个善心的过路人哎，误伤了啊。” 老头儿跟着说：“真是的，哪有姑娘家大晚上的不好好待在家，跑这僻静小巷来瞎溜达的？这瓜田李下的，可怪不得我们误会了。” “别说了，都把人家打伤了！”谢妍蹲下身，假模假样地去搀扶叶晴，叶晴下意识朝后瑟缩了一下，“姑娘，你别怕，是我弄错了，对不住啊。” 她的样子看来十分亲切和善，叶晴双手抱着身子，怯生生地抬起眼看人，一双美眸惊恐地含着泪，瞧起来就像是只受惊的小花鹿。 说真的，要不是她这个肿起来的半边脸和嘴角的淤血太煞风景了，还真有几分楚楚可怜、令人怜惜的姿态。 谢妍让家丁把那四个贼人绑起来，送交京兆府去办案，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叶晴起来：“姑娘，真不好意思，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再替你请个大夫看看。” “不必了……”她小声啜泣着。 “一定要的，我还得亲自给你家人赔礼道歉呢。这好端端的，惹这么一出误会，人家好好的一个闺女出门，被我们敬国公府的人打得这惨不忍睹、面目全非的，哎……”她要不是赶紧拖长了一下，就快没憋住笑出声了，忙咳嗽了两下，掩盖过去，“你说我这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嘛。 马车上询问叶晴得知，她是端阳人士，初到京城不久，有个哥哥在翰林院任职，名叫叶景。 这身份编得跟前世一模一样，不过祖籍这回事儿，会伴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传承和习惯，都会融在人的骨血里，其实不太好造假。若是假的，总会有破绽，若是真的，就难免有追踪溯源的线索。 马车停下后，叶晴领着谢妍和白管家往巷子走，谢妍发现这一路上，叶晴虽然是状似害怕地低着头，但时不时会偷眼看她，倒让她想起来前世这丫头一个奇怪的癖好。 比美。 叶晴那时候每次遇到谢妍，都爱问一个问题，今天她和谢妍谁美？她语气不是较真的，是撒娇淘气的，所以谢妍觉得她是小孩子性子，爱比较爱闹，总是笑说我们家晴儿最美了。但叶晴还是不会闭嘴，非要缠着叶景也说，叶景的回复是千篇一律的，千般美万般美，我家娘子最美，板正得跟官家的模版似的。叶晴听了之后就撅着嘴不太高兴，还得谢妍哄她。 现在一想，这当中好像哪里怪怪的……反正叶景的态度，是不喜欢叶晴问的。 她人已经跟着叶晴进了院子，也就暂时不去想比较的事了。 连这院子，都是和前世一模一样的。 此刻迈进来，似乎有千万幅画面瞬间涌进了她的脑海，毕竟前世她在这里住了两年多。但谢妍心头其实没什么悲喜了，那些过往的画面显得喧闹又冷清。 从事发到现在虽然才一个月，有太多事情改变了。人的感情大抵上很微妙，如果一直藕断丝连，就总觉得掰扯不清了，但叶景把她的整个世界都推倒了，也将原先那个温婉听话，一心爱他的谢妍亲手毒杀了，这次重生回来，她感觉自己像是话本里削肉还母、剔骨还父的仙人，彻底毁灭之后，一点一滴又重塑回来。 刚重生时，经历过大变，人心的诡谲，她心里是很怕的。现下这情绪就淡了许多。 就像此刻应是听到了院中动静，推门走出来的这人，他面上也有震惊和疑惑。 叶景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他能做到的，她一样能做到。 “哥哥……”叶晴眼中含泪，扑进叶景怀中，叶景抱住人，轻拍她背，附在她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应是在给予安慰。 叶晴听了叶景的话，抹着眼泪先进屋了。 叶景走过来，好看的眉头微微皱着，看起来真是十分困惑的样子：“谢大小姐，请问出了什么事情？你为何会同晴儿一起，晴儿为啥受了这么重的伤？” “怎么，叶公子不知情么？” 叶景一时拿不准她话中是否另有深意：“我今日轮值，刚刚到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谢妍面上神色似笑非笑地：“我同叶公子兄妹真是有缘，前几日遇上叶公子，今日又遇上了叶姑娘，见面的地点还都有趣得很。士农工商，阶层有别，叶公子一个拿着朝廷俸禄的读书人，不顾身份，毫无避忌，竟在经商的铺子里出现了，叶姑娘就更稀奇了，这大晚上的，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满京师的乱跑。你们真不愧是兄妹啊，行事都这么洒脱不羁，不拘礼法，让谢妍大开眼界了。” 她一个闺阁中的大小姐，想偶遇不容易，叶景急于捕捉她，行事难免会有漏洞，只是前世自己不知人心险恶，从不会多费心思去想。 他长得是好，但于她而言，不过皮囊而已，欺瞒利用，仰仗的也大半是她的一无所知和深信不疑。 今世这棋盘刚刚摊开，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呢。 “叶姑娘这伤，起因虽是其身不正，家风不严，但严格说来也同我敬国公府有些关系，白管家，拿钱给人家，”老头儿当惯了散财童子，立马一张银票在手，谢妍用十分关切的口吻说道，“叶公子俸禄微薄，但事关女子样貌，可省不得钱，赶紧找个好大夫，仔细给令妹看看。这年轻貌美的，万一留了疤痕，日后别说攀高枝了，想找桩门当户对的姻缘，恐怕都难啊。”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4章 上门 谢妍知道叶景其实不缺钱，她拿钱出来只是为了过过嘴瘾，顺便打叶景的脸。 但叶景这个人脸皮是真厚啊，竟然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地从白管家手中主动拿过银票，客客气气地说：“多谢大小姐了。” 不远的主屋半掩着门，叶晴虽然听话进了屋，一双美眸一直在门后窥伺。 见谢妍欲走，叶景开口挽留道：“来者是客，大小姐请进屋坐坐，让我沏壶好茶，一尽地主之谊。” 谢妍闻言发出一声嗤笑，刺耳得很：“好茶？这破落门户能有什么好茶？”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品茗是意，我沏一壶待客茶，大小姐自可品出赤忱意。” “茶好茶坏我倒是不介意，就怕有人别有用心，一碗迷魂茶给我灌下去了。” “大小姐金枝玉叶，这京师又是戒备森严，怎会有歹人敢对大小姐下手。”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叶公子这就不懂了，但凡女子，越是身份尊贵，越要当心。现今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里，不成体统，净是一些富贵小姐、落魄书生的故事，引得一些厚颜无耻之人，无端生了龌龊心思出来，成天就做那攀龙附凤，一步登天的美梦呢。” “做人当俯仰无愧于天地，男子汉大丈夫不想着自食其力，却去贪图捷径，攀附权贵，实在令人不齿。” “谁说不是呢，叶公子是斯文人，见不得龌龊事。”叶景这还表演个义愤填膺呢，脸皮是真·铜墙铁壁。 不过前世他的性子确实变化很大，初期一直装得老实诚恳，到了后面，心思算计倒是不会特地瞒着她了。但她一直以为是他浸淫官场的缘故，处事越发圆滑世故、老谋深算。 从巷子出来，上了马车，谢妍吩咐白管家：“今晚务必留人守夜，裴恒那边有任何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别管我是否睡着，给小曦传话。” “是。” 大小姐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监视起平南郡王府的动向来了，老头儿对收集情报带着天生的热忱：“大小姐，是不是今天宴席上出什么事情了？” 谢妍点头：“还真出了几件事。”林涵的事情不管了，肖沐的事也不用管，就算他想去找韩大哥的麻烦，韩大哥可不是吃素的，她觉得以肖沐的智商讨不了好。唯一要继续管的，还是给太子殿下选意中人的事，“你明日里去一趟户部下属的官媒司，就说我要给谢安相对象了，把京师年满十五，二十以下的未婚姑娘，但凡官媒司登记在侧的，名录资料全给我搬回来，不给搬的，你就带人去抄录一份。” “二十以下？”他们家四少爷才十四啊，还是岁末的生辰呢。 “女大三，抱金砖！大六岁，左右手各一块，好几年不愁吃穿了！” 大小姐这是明摆着胡说八道，大六岁那属相还犯冲呢，老头儿默默应声：“是。” 入夜。 这是一间宅院的大堂，气氛肃穆，堂首坐着人，两名黑衣男子分列于人身后，端坐的人居高而视，下首的地上跪着一名默默垂泪的少女。 叶晴此番遭了重创，不仅被人毒打一顿，精神上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她脸上身上的伤已经上过了药，但要完全恢复昔日容貌还得将养上一段时日。 叶景已经听她将事情经过抽抽噎噎交代清楚了，一直没有说话，厅堂内是诡异的沉寂，叶晴抽了下鼻子，可怜兮兮地抬眼望着他。 他的面容冷酷肃穆，似是高高在上的神佛。 她知道今日是闯下大祸了，谢妍对阿染哥哥来说，是他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一个绝对动不得的人。 “景哥哥，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叶景这样不言不语的，让她心头越加恐慌，“我只是好奇，想见见她而已……” “你是想见见她，还是想吓吓她？”谢妍脖子上的血痕，他看得一清二楚，她大胆动用了他叫停的计划，还胆敢伤到了谢妍，“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吗？” 叶晴瑟缩了一下，听他继续用冷硬的口气道：“即刻收拾东西滚回端阳，我身边不留擅作主张的人。” 她闻言脸上现出了极惊恐的神色，连滚带爬地到叶景脚边，痛哭流涕：“晴儿真的知错了！我不要回端阳！景哥哥求求你了，让我留在京师吧……你怎么处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要赶我走！晴儿日后一定乖乖听话，绝不敢违抗你的话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几乎快喘不上气来，已经是一点仪态都顾不上了，再加上受了重伤，样子瞧来凄惨至极，站在叶景左侧的一个黑衣人面上都不由有些不忍，但也知晓叶景脾气，叶晴今日是犯了大禁忌了，不敢出声相帮。 不知过了多久，叶景冷道：“下去。”知道他这是松了口，左侧那黑衣人悄悄松口气，瞧见叶晴也是一脸如蒙大赦，不敢置信的痴呆表情，他忙开口提醒：“晴姑娘。” 叶晴回过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出去了。 待叶晴下去，站在后方的另一个黑衣人开口道：“事情是否告知老主子？” “不必。”义父为人冷酷，最恨不听话的人，若让义父知晓，恐怕会扒了她一层皮。这也是叶晴一听说要送她回端阳，就吓得魂飞魄散的原因，“关她五天禁闭，一日三餐，只给喝水。” 叶晴行事没脑子，惩戒过就算了，她不敢再犯，但这事不仅是她一个人的问题，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彻查，行动是谁推动的。”没有他这个主子的命令，随便一个叶晴，也能让他的手下人去执行计划，实在太荒唐了。 左边的黑衣人领命：“是，属下这就去查。” 听叶晴的陈述，谢妍明显是知情而来的，她一早就知道有人埋伏的消息，所以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那这件事的背后，就不仅是有人不听命令这么简单，他的人中，一定有通风报信的内鬼。 长夜漫漫。这看似平静实则波涛诡谲的京师中，还有很多人睡不着。 有了黑夜的遮掩，有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能够短暂曝光，有些压抑隐藏的情绪，能够稍加喘息。 六皇子府。 六皇子肖沐已经十九了，按照大郁惯例，宫中皇子，一般十八出宫，自立府邸，皇帝疼爱儿子，往往会在皇子立府的时候，一并给予亲王或郡王的封号。除去夭折的皇长子和皇四子，皇三子太子殿下，肖沐头上的另外两个哥哥，外出立府的时候，都有各自的封号，皇二子肖势被封楚亲王，皇五子因为生母位份低，封号不如皇二子，被封为诚郡王。但肖沐母族身份不低，他外祖是位列三公的倪太师，曾任职翰林院大学士三十余载，天下桃李无数。 肖沐这样的身份，按理立府之时，授予个亲王是没问题的，但皇帝连个郡王都没给，像是失忆了一样，摆明是被肖沐一贯的放浪形骸给惹恼了。他既不给皇家体面，皇帝自然不会给他体面，连学士府的情面也不讲。 月明星稀，银辉洒满院落。 远处一块箭靶，殿下执力，拉满弓弦。 卸了指环的十指，清清爽爽，修长干净，挽弓的速度很快。 羽箭如梭，一支又一支接连命中红心。 他面上神色，也卸去一贯的无谓轻佻，聚精会神，专心致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5章 密信 敬国公府里，此时也有个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人。 谢妍思虑太重，本已经上了床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夜是关键时刻，很可能就能得知叶景的真实身份。 那封信对宁章的冲击很大，一定隐藏了一个非同一般的人，如果她爹真有一个仇深似海的敌人，宁章不想告诉她，但他一定不会置之不顾。 谢妍睡不着，索性披衣坐起来，外间很快也有声响，有人手脚很快地掀开帘子进来：“小姐。” 谢妍示意她将灯点起来，小曦提着灯近前，谢妍披着衣服，坐在床沿边上，琉璃灯罩的影子投于她面上，她的神色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急切：“有消息了吗？” 小曦轻轻摇头：“没有。”知道小姐急切，她每半个时辰还会去前院瞧瞧，但除了阖府都歇下了的寂静，什么都没有。 “小姐饿了么？要不要吩咐小厨房开伙？”见谢妍起身，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睡了。 “不用了。”大半夜的无谓折腾，她也没什么胃口，谢妍在桌边坐下，小曦将琉璃灯盏搁在一边，她拿铜挑子挑了下灯芯，感觉屋中亮堂了些许。 小曦端了茶水过来，这入了夜，沏的是简单的花茶。 谢妍手中攥着彩釉走纹的杯子，示意小曦坐下来。 她提起茶壶，小曦连忙按住她手腕：“小姐，我来吧。” 谢妍笑道：“别动，小姐的指令，你听是不听？” 那自然是要听的，对面的人于是沉默着，有些局促不安地，等谢妍为她倒好茶。 “难得清闲，我们主仆也好久没这么安静地喝着茶，聊聊天了。” 实则她们就基本没聊过天，哪怕是前世，小曦又在她身边待了七年，她对小曦的了解还是很少。因为小曦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答复和交代，她是根本不爱说话的。 谢妍想起来，前世明月还同她开过两次口，一次是为了家中佃田的事情，一次是为了弟弟念书找夫子的事情，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事，于谢妍来说，三言两语就能解决，这对富贵人家来说也正常，贴身丫鬟跟着小姐，是最有感情的，开口求一两桩事，只要是主子力所能及的，都好说。 但她仔仔细细回忆一遍，只有小曦真的是完全没跟她开口求过什么，别说是有额外的请求了，她连休假都没有过，一年三百六十天，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她难道都没有什么家人亲戚要探望吗？ “我记得你签的是卖身契吧？你的父母兄弟呢，还在京吗？”难道卖完女儿拿了钱，就回老家了？ 大概是入了夜，人更容易泄露情绪，倾吐心声，谢妍主动问起，小曦很难得的，详尽地说起自己的身世。 “回小姐，我是幼时家乡闹饥荒，全家都吃不上饭了，爹娘就将我卖给了牙婆子，我随牙婆子进京，后来就签了卖身契进了敬国公府。” 原来是这样。“那你后来有找过你的家人吗？” “前两年曾经找过，但老家的屋子已经没人住了，听说当年饥荒闹得厉害，三四年都没收成，能走的人家全都搬走了，我被卖的时候还小，只记得我爹的名字，不知道家中都有什么亲戚，他们会搬去了哪里。” 这样听来，这个小曦在长大成人，生活安定之后，还想着追根溯源，回家乡去找自己的爹娘，也不是个无情的人。 “你将你老家村子和你爹的名字告诉我，日后若有机会，我遣人帮你打听。” “多谢小姐！” 谢妍看着她感激万分的样子，试探着道：“小曦，若是我说，想将你调至外院……”她其实心头并不确定，前世到底是不是她身边的人被叶景收买了，但对抗叶景是件极凶险的事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不想放任何危险的人在身边。毕竟小曦不是一个多忠心的丫鬟。 “小姐不想让我在身边伺候？”她仰着头，面上是极度的震惊和难过。 谢妍一时说不上什么话来了，这场景怎么跟前世不一样？前世小曦走得那是十分平静和配合。 她正感困惑，小曦已经收敛去面上所有的负面情绪，起身后退一步，双膝扑通跪下，谢妍心头有些惊了，本以为她要求情留下来，谁知道小丫鬟对她磕了三个响头，斩钉截铁说道：“小曦的命是小姐给的，不管小姐让我做什么，我都绝无二话。若是小姐不想我在跟前伺候，我现下就去收拾。小姐什么时候想我回来了，派人知会一声就行，小曦一定飞奔回到小姐身边。” 短短一段话，她说得如此情真意切，谢妍心肠软，听得眼眶都有些湿润了……这剧情真的同前世不一样啊，这小丫头难道是个大忠仆？难道前世她走得毫不眷念，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命令？她认为二话不说回国公府，对当时的自己才是最好的？ “快起来吧，我和你说笑的呢……”不过她为什么说自己的命是小姐给的？谢妍想不起来这一茬儿了，小曦应该是在四五年前调至她身边的，自己不记得对她有过救命之恩啊，谢妍刚想开口询问，听到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来人脚步很快，转瞬到了屋外，抬指轻轻扣门。 小曦连忙过去打开门，是白管家身边的仆从铁雄，他是来通风报信的：“小曦姑娘，烦劳通报大小姐一声，人带到了，在院子里候着了。” 门吱呀一声大开，小曦提着灯盏在谢妍身后，谢妍立于走廊上。 一身黑色劲装的高挑男子，笔直挺拔地站在院子中央，夜间下了场小雨，他发上睫上湿润，凝着细细的水珠，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齐展展的白牙。 “大小姐，幸不辱命！” 谢妍领了人到她院落的堂屋，事关机密，小曦和铁雄一道守在院中把风。 屋中只有两个人了，裴恒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长的竹筒，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如大小姐交代的，我一直在郡王府周边暗中候着，直到快三更时分，看见有只鸽子从王府上空飞出来——” “鸽子？”她是推测宁章会找人给她爹送信，但怎么也该是夜半寂静的时候，有人鬼祟从平南郡王府出来，怎么是鸽子， “难道要靠这信鸽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这么重要的情报，就不怕路上鸽子被人给煮了。 “大小姐有所不知，这种灰鸽子是驿馆特地养来送信的，但凡有何私密信件，会由信鸽将信件捎到驿馆，驿馆那头再派人加急送出。那鸽子，灰不拉几的，趁着夜深人静往天上一扔，寻常人是根本分辨不出来的，就算勉强分辨出来，训练有素的鸽子速度快，也是转瞬就飞跑了，想截取是难如登天。” 她怀疑他是在变相吹捧自己：“那你如何截的？” 裴恒“嘿嘿”笑了两声，眼中闪着狡诈的光，从袖中拉出一个小小的弩|弓，献宝一样说：“我猜有可能会用到其他传信的东西，所以一早准备了这个，若是鸽子出来，直接用尺寸合适的小石块就能打落下来了。大小姐，您瞧，”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打开给谢妍看，是一些闪光的很锋利的薄铁片，“若对方想靠纸鸢传讯，这种薄片子绑在弩|弓上射出去，也能将绳线直接切断了。” 谢妍对他倒是有几分刮目相看了，这过程说起来简单，但能提前想到备好工具，夜空中能捕捉到灰鸽子，并准确地射中，没有丰富的经验，足够的敏锐，精准的目力，高超的箭术都是做不到的。 她本以为宁章一定是派人传信，裴恒身手好，跟踪起人来得天独厚，没想到他还展露了其他方面不凡的能力。 她虽不喜他的为人和处世作风，还是得承认，以他的能力，领兵打仗暂且不论，起码在骁武营里任职是绰绰有余了，过几年当个校尉之类的也不算高任。 现下，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 谢妍打开竹筒，抽出其中的纸张。裴恒手中握着先前小曦给他拿的毛巾，擦拭着沾了水珠潮湿的额发，他瞧见谢妍的表情，从充满期望到疑惑不解再到彻底失望。 “大小姐，有什么问题吗？”其实他并不知道谢妍为何要截这封信，但从对方这找上驿馆，半夜放信鸽的举止来看，这应该确实是封密信。 问题就是，这封信太普通了，太没有问题了。 谢妍这下也没什么好瞒他的了，将纸张递过来。 裴恒接过来，一字一句念出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过了片刻，将纸张翻过来倒过去，对着烛火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还是这十四个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前朝诗人简单的两句诗。 谢妍看着他从怀里继续摸，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对着纸张上上上下下洒了几滴，然后小心吹干，再放在烛火上烘烤片刻，重新拿起来看。 纸面上还是那十四个字。 他再请谢妍拿过来一支笔，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上去，换了各种卷法，各个角度去看。 完全看不出来任何契合的字眼。 这下连裴恒也没辙了，以他的经验来说：“这信纸应该没什么猫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6章 诗句 信纸没什么问题的话，那问题就是出在信的内容上了，谢妍也知道这信的内容应是暗藏玄机，抛开平南郡王宁章半夜鬼祟找人送信的举动不谈，这信纸上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两句诗，谁给友人的书信会是这样？ 难道说这封书信不是给她爹的？ 但从送信的时间来看，就算信不是给她爹的，也一定和她爹的事情有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横看竖看，谢妍坐在书房，想了一上午，想破头也看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玄机。她还翻了辞海出来，仔仔细细搜索了这十四个字，每个单独的、组合起来的释义，包括同音同形的字，还是找不出来门道。 提起的笔悬在稿纸上空，迟迟未落，笔尖沾着的墨汁滴下，晕开一朵墨莲。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难道说这首诗的寓意没什么内涵，只是宁章借它来指代了一个人？那这样的话，毫无猜测的方向，对她来说是最难想的。 比如《梅花》一诗，其中“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这句，就可以当做对她名字的指代。 共约重芳是相约来年花开之意，来年才开，今年即是“谢”了，再加上后一句的“妍”字，熟悉谢妍的人一见就好猜这两句是指代她的。 但拿现成的诗词去指代，跟你玩猜字谜的游戏不一样，意思大多含糊而隐晦，心中有能对照的人，自是可以对号入座，凭空去想那是无从下手的。 还是“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这一句，你可以猜诗中常用作人名的字，“重、芳、盛”，也可以拿“约”去通“月、玥、越”，还可以拆字看，比如“忧”，即是不乐，无悦，你猜这人叫“吴悦”也成。 所以顺着这思路去想的话，事情还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了，她必须找到当年和她父亲同朝为官的人，才知有没有能代入的。 有人敲门，是白管家身边的丫鬟小玉：“大小姐，有位裴公子过府传话，说他有事离京去办，大概会在月底前会来，一定不会耽误大小姐找人的事。他还送过来一瓶药，说有活血化瘀、去腐生肌的疗效。” 谢妍坐到梳妆台前，指尖转着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沾上些药膏，对着镜子，轻轻抹到颈子一道细细鲜红的血痕上。药膏是浅绿色的，应是草药的颜色，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昨天那伙是叶景的人，本意就是做戏，蹭到她应该是误伤，这口子浅淡得很，事发时她就没怎么感觉疼，也很快自发止了血，若不专程去看，是完全没感觉的。 这么浅的口子，没什么上心的必要，约莫过个十天半月就痊愈了。 难为他注意到，还上心了。 裴恒这个人，其实也算有能力，只是心术不正，将泰半的心思花在溜须拍马，奉承讨好上了。 若是他能将什么为人捕鱼、找药膏的心思全用到正途上，不必去牵桥搭线、攀附权贵，凭借自己的能力，多熬几年，一样可以升迁。 可惜，这世上脚踏实地的人少，幻想着一步登天的人太多。 过了晌午，谢妍本打算出门去太子府，到了门口准备上马车，硬是被小玉拦了下来：“大小姐，珍馐坊、醉仙楼、百花斋都着人送中秋的礼单过来了，您赶紧看看，挑一家订下来。” “这不是一贯白管家看的嘛。”挑个单子而已，她对吃食素来不挑剔，横竖就是走个过场。 “白管家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浩浩荡荡带着十来号人，扛着笔墨纸砚，说是去户部抄名册去了！”还不是大小姐吩咐的。 “那等他回来再看好了。”这离中秋还有将近一个月呢。虽说单子是得早下，毕竟京师这么多户人家，中秋个个得准备节礼，酒楼和点心铺子都是接满即停了，但也不至于一天半天都等不了吧。 小玉这个急啊，一看大小姐就不了解行情：“珍馐坊和百花斋是能等，但醉仙楼可等不了！他家的十五仙台，去年中秋的时候刚一出来，两个时辰后就爆满封单了！”去年他们就没赶上，今年可不能再错过了！要是等到白管家晚上归府，黄花菜儿都凉了。 “我记得，去年我们订的是百花斋的吧？” “大小姐，那个十五仙台可是好看得不得了，就那盒子，是用最好的紫木做的，上头雕的那仙人，栩栩如生，真像是仙台一层一层往上垒去了。十五样小食，桩桩精致，样样美味，玫瑰酥、菊花酥、绿豆糕、如意糕、灯芯糕、桂花香饼、紫薯松糕、千层凉糕、合欢饮、翡翠汤圆、糖蒸酥酪、吉祥果、四色酥糖，还有顶顶好吃的芝麻月饼和桃肉月饼！” 谢妍看着这小丫头掰着手指，一样不落地报过来，如数家珍，就知道她是从去年肖想到今年了。 她双眼闪动着热切的光：“今年看礼单，哇，又升级了，是十八仙台了！比去年多了福气水晶饺、竹韵珍珠露、寿比南山糕！”三样即是取福禄寿之意。 谢妍寻思，这寓意倒是不错，十五团圆，福禄寿俱全。反正中秋前她一贯是要进宫送贺礼的，拿着也体面。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定这什么……十八仙台就是了，节礼数量同去年一样。” “好嘞！”成功推销出了自己的心头好，小丫鬟心中美得很，不过这事儿还没完，“十八仙台是每户限购十份的，其他的节礼，大小姐再挑挑。” 还得挑！…… “这商户倒是会做生意，懂得物以稀为贵的手段。” 小玉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啊：“这才显得金贵嘛，十八仙台可不是随便谁都买得到的。”醉仙楼从开始下礼单就是有所挑选的，据说若非朝廷里五品往上的，或者皇亲国戚，或者极富贵人家，收的礼单上是没有仙台这选项的。 “十份你先下了，其他的等白管家回来再说。”反正剩下的节礼也不急着封单。 解决了中秋礼单的事，谢妍再次准备出发，余光又瞥到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近到跟前，是平南郡王府的马车。 宁芷下车，有些惊讶道：“阿妍准备出门么？”她来得不巧啦？ 谢妍要推脱说自己去太子府也可以，但她不想扫了好友的兴致，反正查询是件大工程，不急在一时。 “我闲暇无聊，正准备外出转转呢，阿芷你来得刚好。” 那就太好了，宁芷笑道：“我听说珍宝阁要办一件热闹事，所以叫上阿妍一起去瞧热闹。” 宁芷因为是珍宝阁常客的缘故，但凡珍宝阁上新，或来了什么稀罕玩意儿，都是会第一时间通知她的，不过什么叫要办一件热闹事？ 马车上，谢妍听宁芷将了解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月光仙子？”这什么奇怪的东西。 “珍宝阁的伙计晌午来传话，是这么说的。说为了庆祝中秋，楼里准备举办一个叫作寻找月光仙子的活动，通过一系列才艺比试，在中秋之夕，推举出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当选为第一届的月光仙子。” “不会被选上月光仙子，就得强行购买他家东西吧？”不然费这劲儿干吗，叶景脑子进水了？ 宁芷听她说得有趣：“不会啦，不光不用买，还能白得一件稀世宝贝呢。” 最后的这样宝贝才是宁芷喊谢妍去看热闹的原因，宁芷对月光仙子没什么兴趣，但她特别喜欢各式各样精美的首饰。 “听说在寻找月光仙子的活动同时，阁内还会配套推出十件压箱底的，最精美的首饰，第一件的展出时间就是活动开始的今天，之后在中秋前八日，每日会依次推出一件，首饰的价格和稀有程度是越来越高的，等到中秋当天，会推出最后那件极难得，极精美的压轴的首饰，作为奖赏，直接赠送给选出的月光仙子，由仙子当场佩戴。” 谢妍无语，现下的商户，怎么净不干正经事儿。什么寻找月光仙子加上配套首饰联动，一听就透着一股浓浓的坑钱的气息。 京师这条大街上平常就热闹，但今天不光是热闹，完全就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人满为患。整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连巡城的守军都过不去。 街上最中央斜对面，两座誉满京师的楼子，遥遥相对。北面是字号悠久，京师经年最大的首饰铺子，珍宝阁；南面是虽然刚开张一年多，但已经以黑马之势扶摇直上，一跃成为京师三大知名酒楼的醉仙楼。 今天这空前绝后的盛况，就和这两家铺子有关。 临近中秋，醉仙楼前几日就放出了要出十八仙台的消息，今天是上新的第一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一大票人眼巴巴在门口守着了。要知道醉仙楼给京师各家送的订货礼单，绝大多数是没有十八仙台的，但他的门铺还会备有少量货品，限量供应，极其珍贵。 现下离中秋还有一个月，所以醉仙楼售出的是十八仙台提货的券子，上面印有他们专门的印鉴，到了节前七天时间内，你任意一天，拿提货券就能来兑货。这提货券还不是直接卖的，你必须当日在楼里消费达到一定数额，才有资格买提货券，就算这样，每天才二十张，完全是供不应求，争先哄抢的人大排长龙。 今天是十八仙台提货券售出的首日，酒楼午市之后，结算完毕，卖出了午市的八张券子，今日还有十二张，会放在晚市售出。 过了饭点，巡城的守军本以为能稍微歇口气了，没想到人潮刚有消散的迹象，珍宝阁门口忽然开始摆起台子来，还有一队戏班子在旁边敲锣打鼓，门口两边撑起高高的竹竿，金线绣着字的红绸缎子随风飘舞，上面“寻找月光仙子”六个大字那是相当的夺目。 这下看热闹的人潮暴增，比原先更多更猛。 台子边上摆着一张摇椅，珍宝阁一脸敦厚的夏掌柜，翘着二郎腿，躺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摇着。 醉仙楼的佟掌柜，双手交叉掩在宽大的袖子里，站在对面门口往这边看，绿豆小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两人视线交叉，在半空中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一个心想，真是不要脸啊，中秋本就是卖吃食的，他一个卖破首饰的，上赶着薅羊毛。 另一个心想，以为弄个什么破仙台就能压我一头？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去年让这王八羔子占了先机，今年的业绩第一，我是志在必得！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7章 热闹 马车隔着两条街就停下来了，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谢妍和宁芷下来，带着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一路艰难地挤进去。 谢妍不喜人多，宁芷更是生性害羞，人一多是百般不自在，所以她觉得她这个好友对亮晶晶首饰的热爱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了，才会对着这汹涌人潮，克服困难，不退反进。 宋姓伙计看到谢妍和宁芷，远远地挤到她们身边，手上高高举着一叠纸张。 “大小姐，小郡主，您二位可来啦！”他脸上堆满亲切热情的笑，一脸等你们许久了的急切，笑容可掬地介绍说，“我已经给二位贵人把报名单都填好了，二位在上面签个名就成。” 说着，谢妍和宁芷手上分别被塞上一张纸。 谢妍三两眼看完手上的纸头，这是一张参选月光仙子的报名单，上头已经帮她填好了姓名，年龄，身份，擅长的才艺空着，最引人注目的是报名单最上面还写着一行字：报名费一两。 就这玩意儿参选还要交钱？ 宋姓伙计见她眉头蹙起来，敏锐捕捉到她的视线走向，连忙解释道：“大小姐放心，您和小郡主都是本阁的贵客，报名费可以免交！”这些大小姐自然是不差这一两银子，阁里也不差她们这一两银子，双方就图那么个彼此示好，投桃报李的意思。 就是谢妍并不想领他这意思：“拿走。”他觉得她是哪根筋不对了，会参加这什么莫名其妙的选举？ “大小姐，这可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儿啊，选不上横竖没什么损失，若是真被选上了月光仙子，在全京师数以万计的瞩目下，那是一桩多么光宗耀祖、风光无垠的事！不瞒您说，京师好多小姐都已经报名参选了呢，您瞧瞧，那边可是林尚书家的三位小姐，刚刚才交了报名单呢！”谢妍闻言顺着他的指向看，果然看见林涵拉着林愔，还有林家庶出的四小姐林央，站在那头的台子边上。 那宋姓伙计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报名费，我们掌柜的才给她们打了——”右手掌伸出，五指分开，“五折而已。小郡主是我们的老主顾了，大小姐那是国公爷的掌上明珠，自然不一样。”言下之意，谢妍她们能有免费的待遇，是莫大的荣耀了。 可惜他说这话是为了激励谢妍参选，然而谢妍一听说林家姐妹参加了，是更加不会参加了。林涵已经一天天地拿她当假想敌了，她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 宁芷的样子看上去很迟疑，谢妍知道她一边是性子使然，实在不愿做任何会引起别人关注的事情，但一边又惦念着最后一样压轴的宝贝。何况，若是平南郡王府的财务真出现了问题，这据说做工极细致精巧又还是免费的奖赏，对她的吸引就更大了。 谢妍本身无意干涉好友的决定，但事关珍宝阁，珍宝阁很有可能是叶景的产业，能不牵扯上关系是最好了，她开口相劝宁芷：“阿芷，这事风浪太大，恐怕过于夺人眼球了。” 宁芷心中也顾忌这个，再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中的纸张递还回去，宋姓伙计正准备继续劝，凭空伸出来一只手，将报名单接了过去，一张老实本分的脸出现在她们面前。 夏仁人在摇椅上躺着，眼睛可是一刻没闲着，把周边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谢妍和宁芷这边的动向，他是尽收眼底。 谢妍看着这不知道从哪旮沓蹦出来的夏掌柜，他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看上去是极忠厚可靠的，但她现下知道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然能这么可着劲儿的折腾，捞钱么。 “大小姐，小郡主，阁里请，伙计们不懂事，这大热天的，让两位贵客在外头候了这么久，快快进去喝杯清茶。至于报名单的事情，不急，待二位看过我们今日推出的宝贝，再做决定不迟。”他面上笑得极是亲切和善，一副掏心掏肺地在为着她二人着想的样子。 他不出现，谢妍是想哄着宁芷走的，现下出现了，还提到今日会推出的宝贝，那宁芷是决计走不动道儿了。 进了阁内一瞧，这屋中的布局改变不少，原先中间展示的台子被撤了下去，现在中间是高低错落有致的一列架子，架子看颜色是极值钱的金丝楠木制成的，两侧雕花，各镶嵌着一排螺钿制出的花鸟图案，谢妍数了数，一共有十格。 领人进来的宋姓伙计介绍道：“稍后配合寻月仙子推出的十件首饰，都会依次陈列于此。” “不是说当日都会售出么？” “是，但此番售出的首饰与众不同，皆必须在阁内摆放至中秋当天，才可取走。” 这倒是有意思了，别人出了钱，东西还拿不走。 谢妍和宁芷坐于东侧，伙计们奉上来茶，谢妍端起杯子，浅酌慢饮。 这屋中此刻坐着休息的除了她俩，还有十来个人，大抵都是认识的，京师各家的夫人小姐。 林家姐妹坐在对面，林歆坐姿端正，神色平和，林央是庶出，为人处世一贯低调，永远低眉顺眼的样子，只有林涵，原先似还有所顾忌，大概是昨日里彻底被谢妍激怒了，索性连表面的和睦都不顾了。 “没想到敬国公府的大小姐，也对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感兴趣。” “五姑娘这话说的，你骂我没关系，可别将无辜的人一道骂了。”这屋内不全是来观赏她口中说的“不上台面”的事情的人么？包括她自己。林涵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林知那么滑不溜手的一个人，怎么能养出这性子的女儿。 “我说的就是你！你别想拖其他人下水！”若不是听珍宝阁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谢妍和宁芷一定会参加，这什么鬼活动，她才不会跟着报名参加呢。 “谢妍，你想拿第一，当什么月光仙子，我偏不让。”神气十足的少女，趾高气昂地下战书。 “五姑娘不让，我还真是怕了，毕竟说起唱歌跳舞，谁比得上林家的人呢？”谢妍淡淡回道。 这是一句不得了的话，话音落地，满屋子寂静，随后响起低低的嗤笑声，好几个姑娘一起拿帕子掩脸，林家的三个人脸色全变了，林歆微微皱眉，林央面色发白，贝齿轻轻咬着唇，林涵气得七窍生烟，腾一下站起身，手指指着人：“你说什么！” “我说的话，五姑娘就这么爱听？还想再听几遍？” 谢妍这寸步不让的，场上气氛剑拔弩张，宁芷有些被谢妍先前那话吓到了，轻轻扯了人袖口一下。 林涵往前一步，被林歆拉住，低声道：“别闹。” “三姐姐！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她这是公然侮辱我们林家，侮辱贵妃娘娘！” 她这一下挑明，更糟，林歆心中恼妹妹不懂事，斥道：“住口。” 新仇旧恨，这口气林涵无论如何咽不下：“我今天非得教训她——” 眼瞅着事情越闹越大，宁芷正感头疼，突然听到一道救命的天籁之音，有人掀开内室的帘子，适时唤道：“谢大小姐，您要的步摇到了，烦请进来看下。” 谢妍眉心一凝，刚想不耐烦地回绝，宁芷轻推了她一下，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阿妍，你去看看。” 谢妍深吸一口气，咽下心头恼火，快步起身，朝内室走去。 颀身玉立的男子，倚在门栏上，静静候着她没甚好脸色地走过去。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第38章 解围 谢妍一听是叶景的声音就没好脸子，他怎么跟跗骨之蛆似的，昨日里才见过面，现下又要见。 虽然他这句明面上是来解围的，说到底还不是想对她示好，有所图谋，居心不良。 她不需要任何人解围，更烦他擅作主张。 内室里头还有门，连着后面的院子，谢妍走到院子中，这院子不大，收拾得很雅静，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排绿植，还有几盆绽放的兰花。 她出门透了气，心情缓和一些。叶景跟着迈进院子。 “今天并非旬末，也不是节日，翰林院应当不休沐吧。”又是专程为了“偶遇”她么？反正一个小小的编撰之位，对他来说，怎会放在眼里，只是点缀身份而已。 “姑父的大事，嘱我一定来帮手。” “夏掌柜是你姑父？”她心头好笑，微扯唇畔，点头道，“也对，姑父好，你若说是舅舅，叔叔，伯伯，只怕别人是要质疑一点不像的。”她同他夫妻七年，竟不知道他有个姑父在京师，还是这家老字号的掌柜。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有变化，所以叶景对着她的戏路也变了。让她亲眼看着他满口谎言，应接不暇的丑态，实在可笑。 叶景未应话，走至兰花边上，提起一旁地上的水壶，弯腰浇起花来。 他的神色一直镇定自若，似乎谢妍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大小姐厅中那话，若是传入别有用心的人耳中，不妥。” 呵，她身边最别有用心的一个人，可不就是他？ “你若有门路见得了林贵妃，大可告我一状啊。” 她这就是纯粹的挑衅了。叶景知道谢妍明白他意思，用不着其他人传话，林涵一定会去告诉她姐姐。 当今的户部尚书林知，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给得出的是什么。 林知原先不过是户部的一个侍郎，后来有一次，陛下出宫参加兆王的家宴，席间一个领舞的舞姬，美若天仙，舞艺精湛，摘下面纱的时候，陛下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这舞姬并非真正的舞姬，而是林知的长女，之后荣宠六宫的林贵妃。 但凡读书人家，有些廉耻心的，都是不会让女儿去做这样抛头露面，取悦于人之事的，但林知不一样，他出生寒门，懂得抛下一些什么，才能去换取另外的一些什么。 京师中就没有秘密事，这桩逸闻，大家都清楚，背地里是耻笑的、看不起的，但林知大约是不在乎的，反正他如今已经坐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了，这是太多人在官场上一辈子，汲汲营营、苦心算计，都坐不上的高位。然而只要皇帝一句话，他轻轻松松地就坐上了。 不过有一点，就算脸皮再厚，你背地里说是一回事，总还是没有人有这个肚量，忍受别人当面指着鼻子说的。 所以谢妍一句话，林家的人才会齐齐变了脸色，那是林家不能戳的痛处，林家人比谁都在意。 然而谢妍不在意。 这京师有胆子说这话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谢妍敢说，因为她的身份、背景，还因为她的姑母是皇后，皇帝看中谢家，许她自由进出皇宫的权利。所以她早看得明白，林贵妃得宠有好几年了，可惜肚子不争气，圣宠最盛的时候，一直没有动静。这一年来，陛下的兴致，陆续已经有衰弱的苗头了，所以前世，林知才会有之后的举动。 天佑二十六年春，林家三女林歆进宫，一个月后被封辰妃。林愔喜静，还是誉满京师的才女，性子和长姐林妤完全不同，她此番进宫，和林妤形成互补之势，让林家在后宫的势力更稳固，也让林知户部尚书的位置坐得更牢靠了。 林贵妃有心让妹妹和太子结亲，林涵也一心认为她三姐和太子最配，可谁知道她们的父亲，内心是打的这主意呢。 你可以说他目光短浅，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送进宫，只顾眼前的富贵和地位，一心巴结现在的皇帝，不知道提前攀附未来皇帝。 但谢妍现下有七八分懂他。太子是储君没错，可一来太子态度坚定，抗拒娶亲，何况还有谢家在，太子就算松了口肯娶，亲上加亲，娶谢妍的可能性，比娶其他人的可能性大太多了。二来皇帝才介不惑之年，身强体健，太子又素来身体不好，说得现实点，皇帝和太子，谁能活得更久，还是未知之数。 既然如此，与其想着攀附储君，虚无缥缈，前程未卜，还不如直接对陛下示忠，换取触手可及的利益。 谢妍准备回前厅，叶景说：“大小姐稍候。” 他从里屋的抽屉里拿出一只小盒子，里面取出一支精美的步摇，蝴蝶状的，栩栩如生，流苏上系着翡翠珠子，碧翠欲滴。 “话既说了，总得善始善终。”先前他唤谢妍进来，用的借口就是她要看的步摇到了。 谢妍眸光闪烁，迟迟不伸手。 他唇畔笑意微漾，似是看穿她的抵触，用无奈又带着迁就的语气说：“是我自作主张，算我送给大小姐赔罪的，行吗？” 这蝴蝶步摇，正是谢妍喜欢的样式和颜色，她喜欢翡玉，喜欢翠色，喜欢花草鸟雀的式样，所以当时在珍宝阁才会一眼看中那支翡玉簪子，簪子现下还在她发上簪着呢。这蝴蝶步摇，比起她的簪子，还要精美好看不少。 叶景这物事拿得很随意，像是为了圆谎，随意拿了手边一件步摇，可这样漫不经心的随意中，他总能精准地戳中她的喜好。 前世的她，会因为这样的戳中而倍感欣喜，现下才明白，你以为的心有灵犀，不过都是对方的精心算计。 自今世重逢，他的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就像是一层层地扯下了精美装饰的面纱，一日比一日，更直白、更丑陋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看得越多，心下已经从被骗的愤怒，转为失望透顶。 她甚至不由地想，她曾经爱着的人，其实跟叶景没什么关系吧，那不过就像是画皮的故事里一样，是叶景用画笔，精心勾勒出的一张人|皮面具。当那张精美的面具对着她笑的时候，皮下的恶鬼在冷酷地掂量着她的分量，何时可以吞吃入肚。 沉默了许久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她面上所有的抵触和敌意，最终像是没入了流沙中的漩涡，尽数消散了。 她伸手，从叶景手中接过盒子，心平气和地说：“叶公子是为了帮我，怎能让你破费。账目我稍后会让府中管家过来结算。” 叶景心中讶异，不知道谢妍为什么突然卸去了满腔敌意，就像他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初见面，她就对他抱有深深的敌意。 对谢妍来说，他已经没必要知道了。 心中有怨怼，因为曾经相爱过。但真相很残酷，其实她爱的不是叶景，叶景也不爱她。 他的一言一行，皆是手段，皆有目的，她的满心欢喜，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叶景看着她起身的背影，不知道为何，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恐慌，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他的身体中抽离，让他鬼使神差地想开口唤人，想挽留住人。 但他还是抑制住了那股莫名的悸动：现下喊住谢妍，并没有什么话好说。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